第四章 哇伊拉
第二节
女子的脸左右对称,皮肤具有半透明的质感,眼睛如同玻璃珠般清澈,却也如同玻璃珠般空洞,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敦子的脸。好美的脸,显得很担心。明明是洋娃娃,却有表情呢。是倾注心血制造的,所以一定有灵魂寄宿在里面。不……这只是迷信,洋娃娃是假的,看起来会有表情,只是错觉罢了。不是光线的关系,就是脸的角度造成的,一定是的。
话说回来……
为什么呢……?敦子心想。
为什么洋娃娃会在我的房间呢?
我完全没有透露说我想要啊。
是婶婶买给我的吗?
还是姐姐……
哥哥……
啊……
哥哥,我好怕。
脖子一阵剧痛。
“啊,不可以动。”洋娃娃说话了,果然有灵魂……
好痛,全身疼痛不已。
“啊……”敦子发出声音。
洋娃娃——不,这不是洋娃娃。这个女人是……
——华仙姑。
“请……问……”
“你醒了,太好了。要不要紧?”女子以玻璃风铃般的声音说。
——这里是……上马的画室,我……
敦子再次望向女子的眼睛。
玻璃珠中的空洞。
敦子停止注视。
记忆渐渐地恢复了。与之共鸣似地,身体各处也痛了起来。背上的触感,自己的床,敦子睡在床上。女子——华仙姑坐在枕边,担心地——虽然依然面无表情——看着敦子。
“那……那些人……”
敦子姑且不论,这个人为何会平安无事地待在这里?她竟然没被带走?
“我想……暂时不会有事了。我会醒着……,你最好再休息一下。天还没亮……。啊,窗子他也帮忙修理好了,不必担心,虽然只是钉上板子应急而已……”
“修理……”
——帮忙?
谁帮忙修理好了?
气道会的那些人怎么了?
“我……”
“他说不要紧,骨头没断,是挫伤,疼痛也很快就会退了。他说对方似乎手下留情了……,可是竟然打出这么严重的瘀伤……真是太过分了……”
女子抚摸敦子的头发。“……你最好再睡一会儿……”
敦子闭上眼皮。
韩流……气道会。
太小看他们了。
弄个不好,自己或许已经没命了。
约一个月前,敦子前往气道会的道场。
当然是为了采访。
韩流气道会在新桥开设道场,为来路不明的古武术流派。它从去年夏天开始蔚为话题,过完年时,声名已经远播到各处都能听闻它的名号。
众人都说那不是一般的拳法。
说是能拳不着身,就打倒对手。
敦子无法置信。
她不知道那是念力还是气,可是不管如何,不具物理质量的东西,没道理能够发挥物理能量,也难以相信人体可以发出那种破坏性的力量。就算叫小孩子来想,也知道这不合理。
可是,街头巷尾盛传的那些风闻,听起来都对这套说法深信不疑,市面流传的有关气道会的报道,也看不到任何质疑的见解。其实这只是因为有识之士根本不屑理会那种东西,但当时敦子并不这么想。无论如何,不合理的事物横行世间的状况,让敦子这种人感觉到如坐针毡。
所以,敦子首先进行调查。
虽然自称中国古老武术,但气道会似乎并非承袭自传统流派,来历十分可疑。会长自称韩大人,完全调查不到他的底细,只知道他确实是日本人,但经理和奔命都查不出来。不管怎么查、怎么追溯,都调查不到相关资料。
然后……敦子与总编辑商量后,正式向气道会提出采访申请。
敦子并不是怀抱着揭露、纠举谎言的想法,她只使纯粹地想了解。所以那一天,敦子尽可能以恳切的态度进行了采访。因为要是一开始就抱持怀疑的态度,就无法做出公正的判断。她仔细地参观练习实况,也和代理师范谈话。但是,敦子无法信服,没有任何事物触动敦子渴求逻辑的心弦。
的确……
代理师范一把手伸到头上。原本站立的弟子就突然倒下。代理师范一伸出手掌,众多弟子便近乎滑稽地往后飞去。
代理师范说明,这是眼睛看不到的波动——“气”所造成的作用。
他说,籍由锻炼,人能够自由自在地操纵在体内循环的未知能量,从手掌放射出来。
敦子觉得事有蹊跷。
当然也有“气”这种能量究竟存不存在此一根本的疑问,但是这一点暂且不论,有其他更为琐碎的细节让敦子感到奇怪。
没错……
相对于弟子们夸张的反应,代理师范的动作实在太小了。
至少敦子这么感觉。
就算退让百步,承认真的有未知的能量存在,那么,如果代理师范的身体没有受到弟子身上遭受到的相同冲击——物理作用——的话,就代表这种运动违反了物体运动的根本法则——牛顿运动三定律,不是吗?
运动三定律为以下这三点:
首先是惯性定律:静止或维持一定直线运动的物体,在没有外力作用的状况下,会维持现有状态。其次是物体的运动方向会与受力的方向相同。运动量与受力大小成正比,也就是所谓的牛顿运动方程式。最后是两个物体彼此撞击受力时,两道力永远大小相同,方向相反,为反作用力定律。
这种情况……
在被弹走之前,弟子显然是静止的。
如果照惯性定律来看,除非被推,或是被东西打倒,弟子的身体不应该会动——自己动当然不算数。弟子移动的状况像是被弹走一般,所以如果不是弟子自发性地运动,就表示有外来作用力施加在弟子身上。
代理师范说明,这是因为气撞击在弟子身上。
这个解释并没有问题。他们说气是未知的波动,不过无论那是什么,先假设代理师范的手掌真的放射出足以弹走弟子的力量好了。
那么……
根据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定律,放出力量的一边一定也会承受到相同的力道。
换言之,如果发射力量的反作用力没有作用在代理师范的手或腰部——随便什么地方都好——那就是骗人的。如果道场的地板是冰,而代理师范穿着溜冰鞋,那么代理师范发射气的瞬间。他应该会往弟子弹走的反方向滑去才对。
代理师范必定承受到同力道的反作用力。然而在敦子眼中,却看不到他任何肌肉的紧张或姿势的变化。
所以敦子才觉得不自然。
所谓定律,在一定条件下是普遍、必然成立的关系。如果定律不成立的话,就表示到场里面的环境条件十分特殊。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
以同样的角度来观察,弟子们的动作也有不自然的地方。
他们的动作虽然夸张,但对于压上来的力量,却没有做出抵抗的运动。敦子完全观察不到像是承受力量、或反抗力量这类的动作。
膝盖伸出的样子、被弹走前上半身的角度等等,不管怎么看,他们都是自发性地往后弹去——敦子只能这么判断。
但是另一方面,敦子也不认为弟子们在说谎。
“起初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一名弟子说。“但是虽着不断地锻炼,我开始感觉到体内的气在流动。”
听说不久后,气就会逐渐成熟,这么一来,就可以了解发气是怎么回事,也可以接收到对方所发出来的气。那个时候,才始以体会到气撞上来的感觉。
如此以来,人就会被弹开。
敦子思考。
弹开的理由……
既然没有施加外力,弟子们肯定是靠自己的肌力弹跳起来的。但是他们似乎不是意识性地往后跳,至少那不是伪装出来的。
敦子会这么想,是因为弟子们弹开的实际太一致了。如果是假装的,一定会有些人入戏、有些人状况外,绝对会出现个人差异。但是弟子们全都同时往后弹去。那不是意识性的行动。
那么……这会不会是本能性的动作呢?那种痉挛般的反应,会不会是一种反射运动呢?换言之……
看起来像是被某物给撞飞的那种动作,会不会其实是为了要闪避应该会撞上来的什么东西呢?例如人快要被揍的时候。都会反射性地把脸别向拳头过来的反方向。和这个道理是一样的。
这是认定有什么东西快撞上来,才会出现的反应。所以先决条件是相信气真有其事。
但是唯有这件事,就算口头上叫人相信也没有用。不过想要入门的人,一开始应该就对这种想法有着某些程度的认同,再家上同门前辈也深信不移,他们也作证真的会被弹飞,这么一来,怀疑的想法也会日渐消除吧。弟子们是在不知不觉中,被下了气会发挥作用的暗示。啊,气发出来了,气要打上来了——只要这么想,身体就会在无意识中做出反应。
或者是……弟子们可能吃过好几次苦头。对于当时所受到的打击的反应,在反复练习当中,成为一种“招式”,被肉体——潜意识给记忆下来了,这也是有可能。
不管怎么样,那都不是意识性的反应。所以他们才会真心相信,不是吗?
敦子请教娴习武术的熟人,陈述自己的想法。结果那位熟人说,其他的武术也有类似的情形。
据说在实战取向的武术中,师父首先会对毫无预备和知识的初学者给予强烈的一击。弟子之所以赢不了师父,就是因为那最初的一击。据说大部分都是攻其不备,例如告诉对方“来,伸出右手”,紧接着攻击左方。
几乎形同暗算,可是那是招式的基本。武术的招式,是对方这么打来,就这么打回去。师父学过的招式比弟子多,所以愈是按照招式操练,弟子就愈是破绽百出。
所以据说不知道招式的话,反而意外地能够获胜。如果对方说“来,伸出右手”,就直接拿右手打对方,情形就完全逆转了。但是一般来说,想要学武的人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所以大部分都会被打败。
而最初的一击,在一瞬间确立了师徒关系。除非由于某些机会,遭遇到了超越第一击的第二次打击,否则往后底子永远都赢不了师父。
所以一般而言,无论任何流派,不管弟子变得有多强,都不可能打败师父。弟子段数慢慢提升,从师父手中传承奥义,获得保证,然后出师。即使在技术上超越了师父,也不会直接挑战打败师父。就算赢得了师父,也赢不了师公,更绝对赢不了祖师爷。听说就是因为这样的结构所致。
据说这全都是因为最初的一击,这应该近似于宗教中所说的戏剧性的回心吧。换言之,是一种暗示效果,也可以说是洗脑。唯有洗脑解除,弟子才有可能打败师父,创立新流派。
气道会的情况也相同吧。
敦子下了这样的结论。
也就是说……
气并非什么看不见的波动,也不是未知的能量。藉由持续性的想像训练以及反复练习招式,徒众获得自我暗示。对于特定的状况以及讯息,肉体会无意识地做出反应——这就是气的真相。
就像安慰剂一样。
那么……
安慰剂在临床上确实有效,所以也不能一概而论,说它是假的、骗人的。这和套招、串通不一样。弟子们绝对不是在开玩笑。就算没有发出未知的波动,人确实也未被触碰就被弹飞了……
敦子老实把这些看法写成报导。
她的文章刊登在这个月的杂志上。
杂志四天前发售。
编辑部马上接到了抗议电话。
这些诽谤中伤严重损害本道场信誉,本道场要求立刻回收杂志,在次月号更正并刊登道歉启事。
总编辑拒绝了。
总编辑认为文章并无意诽谤,同时报导中也没有中伤的要素。
事实上,敦子自认文章中没有嘲弄气道会的意思,毋宁说她是带着善意撰写的。她并没有批评,也没有胡乱写些谎言或臆测,只说代理师范所说的气道法,不是现今的物理科学理论能够解释的。
敦子抛弃成见和偏见,尽可能以公正的立场写下报导,然而他们似乎把敦子得到的结论当成了侮辱。
敦子有点后悔。以前哥哥说过,有人相信,因为相信而得救,那么即使是假的,也不该加以揭穿。
哥哥说,即使知道那是假的,也不能把它当成假的——不予以揭穿、在这种默契上成立的救赎,就叫神秘学;所以不分青红皂白加以揭穿,并不一定就会带来正面的结果。敦子以为哥哥在说宗教和迷信,可是看来并非如此。这番话作为一般论,似乎也一样成立。
但是敦子也无法抛弃“错就是错”这种强烈的信念。这就是连骨子里都填满了近代主义的、无趣的自己。敦子隐隐认为,所有的谜团都应该在崇高的逻辑面前屈膝下跪。
完全是启蒙主义……真教人厌恶。
总编辑说,打电话来的不是会长或代理师范。
应该是纯粹深信不疑的一般会员吧。
来电者纠缠不休,一直追问撰稿人是谁?是不是来采访的女子?
总编辑拒绝回答。他说决定报导是否刊登,是总编辑的权限,对于所刊登的报导,责任全都在他身上,所以没有义务回答这类问题。当然,总编辑不是为了包庇敦子才这么说,不过那篇报导是谁写,可想而知。听说电话另一头的人骂道:“叫那个死丫头再来一次,看我把她给震飞。”
——如果我被震飞,就会相信了吗?
应该不会相信吧——敦子当时心想。
敦子觉得就算经历了违反运动定律的体验,自己还是不会相信。
即使身体被震飞,逻辑也不会动摇。如果碰上那种事,敦子一定会不断地思考,直到想出一个符合自然物理学见解的结论——敦子能够接受的理论。
相反地,就算完全没有体验,只要能够得到一个可以接受的道理,她肯定会当场相信。
敦子就是这种人。
——可是……
敦子输了。
那个时候。敦子确实是毅然决然。
被暴徒掐住脖子,不可能不怕。即使如此,敦子仍旧傲然挺立,甚至从容不迫地回瞪对方,这完全是依仗着敦子头上的逻辑和伦理,而不是因为敦子本人功夫高强。
不管在任何情况下,暴力行为都是愚蠢的。敦子在内心一隅,一定是坚信着愚蠢的事物不可能赢得过明智的事物。
而且敦子绝对没有做错事。那么,正确的人没有必要屈服在邪恶之人底下——她肯定也这么想。尽管她完全明白世间的道理根本不是如此,却仍然无法摆脱这样的想法。
——这也是一种暗示效果吗?
敦子应该是在不知不觉间,将逻辑、正论这些非经验性的概念——先验的事物当成了“最初的强烈一击”吧。经验性的事物、感觉性的事物,在敦子的内心永远只能是下级的概念,那么她们永远不能赢得过上级的那些概念。
昨晚也是……
敦子确信气所造成的物理作用,只是自我暗示效果所造成。那么敦子在肉体上应该不会遭到任何打击。因为在道场,他们在练习中也绝不会触碰对方的身体。
大错特错。
拳头毫不留情地打进肉体,最初的冲击远远超乎预想。
仔细想想,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是笨蛋吗?
拳头都抡起来了,怎么可能不打下来?
敦子有点自暴自弃,睡了。
她梦见自己变成了树叶。
脖子冰冰凉凉的,敦子醒来了。
睁眼一看,枕边坐着一个笑容可掬的小个子男。小个子男穿着白衣,带着圆眼镜。他一看到敦子醒来,便异常亲切地说:“啊,身体觉得怎么样?”
“小的在三轩茶屋的汉方药具条山房负责配药,敝姓宫田。”
“汉方……?”
摸不着头绪。自己还迷迷糊糊的吗?女子——华仙姑怎么了呢?
“您的伤,小的已经处理过了。幸好处理得早,没有大碍。脖子的内出血有些令人担心,但复原状况似乎不错。虽然这么说,但我们并不是拥有执照的医师,若您觉得不放心,还是到一般外科去看看比较好。”
“请、请等一下。”
脖子转不了。
“啊,脖子尽量不要动比较好。刚才换了膏药,今天休息一整天的话,明天应该就可以下床走动了。”
“呃……对不起,我搞不清楚……”
“敦子小姐……”风铃般的声音响起。
敦子之转动眼睛,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女子正拿着托盘站在那里。
“对不起,我擅自借用了厨房,煮了饭……”
“哦……”
女子向宫田行礼。
“对了,是这位先生……救了我们。”
“救了我们?那么,是他把气道会的人……?可是……”
对手是强壮凶猛的练家子,而且至少有五个人才对。这名个头这么娇小的男子,真的打得过他们吗?
宫田笑意更浓了,说道…“不是小的。小的不识武道,只知道炼丹。救了两位的,是吾师通玄老师。”
“通玄……老师?”
“没错。吾师修习众多中国拳法——当然是做为内丹术之一——啊,就类似一种健康法。老师说他偶然行经这条路,听见这位小姐尖叫。”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女子说。“我觉得要是不救敦子小姐,你会就那样死掉,所以我挣扎着到窗边,大声叫喊,然后趴在你身上。结果那边……”
女子的视线望着后面。
“……有个小小的——恕我失礼,但我真的这么觉得。有个小小的东西从那边……”
女子说,场面并不是很激烈,其实她完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好像在看舞蹈一般,一眨眼的空白后,五名男子已经倒在地上挣扎了。
宫田说道…“老师说,那些暴徒只学了一点武术的皮毛,只是一群恶棍罢了。他们可能也不知道控制打人的力道,所以担心这位小姐的伤势……”
“请等一下,那么……”
“咦?”宫田睁圆了眼睛。“难道……小姐您以为自己是被武道家攻击了吗?原来如此,您以为武道家的话,应该会谨守礼节,所以疏忽了是吧。可是攻击您的,只是一群卑鄙的无赖,应该是哪个叫什么道场的门生吧。”
“那么……气……”
“气?”宫田发出倒了嗓的声音。
“不是气道法之类的……?”
宫田笑了。“哎,若论气,一切都是气。您一旦害怕,就是怯了气,挺身面对,就有了霸气。殴打妇女,是脱逸常轨的戾气。真不明白那些人在想什么。”
“我说……不是那种气……”
“森罗万象,凡百诸相,皆为气之发露。无论是否被拳头击中,您的气都被暴徒的气给箍禁、搅乱、斩断了。所以您才会受伤。”
“呃……”
“不过听说当中有一个人似乎略懂武道,但身手也不值一提。老师驱逐暴徒后,将两位交给同行的弟子看顾,急忙回到条山房。小的接到通知后,立刻火速赶到这里……”
“那么……难的那扇窗户也是……”
窗户薄木板仔细地修补过了。不仅玻璃破碎,好像连木框都损毁了。
“唔,窗子关不上太危险了,所以小的未经许可就……。补得这么难看,真是抱歉。门也许稍微修缮过了。”
“这……真是……太感谢了。”敦子想要低头致谢,被制止了。
“不过真是太不安宁了。”宫田以平和的声音说。“还是通报一下警察计较好吧,妇人家一个人独居,太危险了。还有,如果不会给您添麻烦的话……”
“呃?”
“小的可以继续过了诊疗吗?”
“嗯……”
可以相信他吗?敦子没有足够供判断的根据。
尽管对方对自己这么亲切……
“小的明天再来。”宫田说,接着又说“祝您早日康复”,深深行了个礼,离开了。
“谢谢您。”女子——华仙姑道谢,面无表情地目送他的背影,然后转向敦子,简短地劝她进食。敦子也想吃东西,老实地点点头。
看到那一点又不像是现有材料做出来的早餐,敦子有些吃惊。女子几次为擅自使用厨房以及动用食材一事道歉。敦子并不讨厌料理,所以总是会买足一定分量的食材备用,但是经常因为太忙而放到坏掉,所以她对女子说,吧食材用掉她反而觉得高兴。这是她的真心话。
“衣服……我也擅自拿来穿了,简直跟小偷没什么两样。”女子再次道歉。
确实,女子穿着敦子的衣服。而且敦子一直没有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换过了,是女子为她更衣的吧。
女子个子很小,穿上敦子的衣服,看起来格外年轻。漆黑笔直的头发绑得松松的垂在肩膀处,看起来也像个巫女。
吃过饭后,敦子心情平静了一些。
——得联络编辑部才行。
首先她这么想。但是如果老实地说出自己遭到气道会的攻击,依总编辑的个性来看,肯定会马上飞奔而至。这么一来……
敦子望向女子。
——这个女子是华仙姑。
她再体认到这件事。不能让总编辑见到她,但也不方便伪称她的身份。敦子觉得既然要说谎,干脆一开始就不要说真话。
没有电话,只能向邻居借用。敦子深思熟虑后,拜托女子联络编辑部,谎称敦子感冒发高烧,发不出声音。
她昨天毫无理由的行动,似乎也就这样自动被认定是恶性感冒所致。
——哥哥……
该不该联络哥哥?敦子犹豫了很久,最后决定不说。哥哥和鸟口常联络。半个月前,鸟口义愤填膺,还扬言绝对不放过华仙姑。鸟口平日很少大力声张什么,这种态度十分罕见,让敦子印象深刻。
令他愤怒的对象就在敦子身边。
敦子望向女子——华仙姑。
女子浅浅地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略略低头注视在桌上交握的手指。
看不见她玻璃珠般空洞的眼睛。
到了这个地步,敦子却极为困惑。
她内心的不安似乎透过房间的空气传给了女子,女子将表情一成不变的连转向敦子,说道:“我……做了许多失礼的事。”
“我才是,这么麻烦你……”
女子微微地垂着头,呢喃似地说…“我……待在这里是不是会给你添麻烦呢?”
“什么麻烦,才不会……,可是,这里……这里很危险”敦子说。
气道会已经知道这个地方了。
“我的住处……也已经曝光了。”女子说。说的也是。
“你有没有什么可以暂时栖身的安全地点呢……?”
“我……只有一个人。”
“呃……例如说,来找你商量的那些人……?”
好难启齿。
女子再一次说…“我一直都是孤单 一人。”传闻说,华仙姑有许多狂热的信奉者如同信徒般追随着她。还说,华仙姑有大权在握的政治家当后盾。甚至华仙姑在财经界也能够呼风唤雨——全都是传闻。
换句话说,女子打从一开始就无处可去。
敦子心想,暂时还是不要联络哥哥好了。
换个姿势,脖子一带感觉轻松多了。
是药效逐渐发挥了吗?
敦子睡了一下。
她做了个非常寂寞的梦。她心想原来这就是寂寞,总觉得难以承受,于是睁开了眼睛。
总觉得……有个怀念的人。
是错觉。
知道昨天都还是陌生人的女子,不可能是敦子怀念的人。是因为看惯了吗?即使如此,还是让她忘却了几分寂寞。女子以和刚才相同的姿势坐在椅子上,仍然望着桌上。或许自己的意识只中断了短短几分钟而已。女子好像注意到敦子醒了,她微微抬头,说:“好奇怪的动物。”
“咦?”
敦子不懂她在说什么。
“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看的,因为就放在桌上……,所以……”
“放在桌上?”
“这张画。”女子说道,出示书桌上一张十二乘十六,五公分大小的相纸。
“哦……”
那是从哥哥那里借来的一本江户时代书籍上拍下来的照片,上面画的并不是动物。
“那是……妖怪。”
“妖怪?”
“鬼怪。”敦子说。“像是河童,天狗那一类的妖怪。现实世界不会有那么奇怪的动物……”
完全忘记了。
当然,那是为了刊登在《溪谭月报》上才翻拍的照片,预定用在下个月,预定用子啊下个月号开化寺刊登的多多良胜五郎这位在野民俗学者的连载上。照片前天洗出来,敦子确认后,就一直摆在桌上。
“鬼怪啊……”女子一脸以外地说。
的确,敦子觉得那张画与其说是妖怪,称为怪物更合适。她记得那张画完全没有半点神秘、奇怪等要素。
脸长得像貊犬㊟,耳朵像猪。
嘴巴咧开,就像颗舞狮的头。
胴体也像是巨大的犀牛或者河马。
尽管整体看起来钝重,前脚却很长。
前脚尖端有一根锐利的钩爪。
那头未知的野兽正从树丛后探出上半身。就是这样的画。
“据说这叫哇伊拉,是已经绝灭的妖怪。你当然不知道。”
“这种东西……也会绝灭吗?”
听说是会的。
多多良说,不知为何,这个怪物出来几张画像以及记载在画上的名称以外,所有资料都失传了。
虽然敦子对妖魔鬼怪并未详细到能够判定的地步,不过妖怪不同于大象或者鲸鱼,应该没有实体。但是并不是没有实体,就等于不存在。
例如说,传说北海栖息着一种叫做“一角”㊟的有角海兽。敦子从未见过真正的一角。即使如此,敦子还是知道一角的生态及形态。因为她读过纪录,也看过图片。
但是如果这个一角其实是虚构的动物,实际上并不存在,会怎么样呢?这种情况,敦子也无需哦呢个确认起。所以就算实际上并不存在,对敦子来说,一角这种海兽仍然是存在的。
妖怪全都像这样。
所以实际上存不存在,完全不是问题。对于知道的人来说,于存在并没有两样。
但是……例如说,没有记录的话。
没有画像的话,没有任何人知道的话。
那情况会变得如何呢?
一角的情况,因为它实际存在,就算没有人知道它,这个事实也不会威胁到它的存在。
因为不管怎么样,一角就实际生活在北海。
也可以说,这只是发现早晚的问题,但是妖怪不一样。只要没有人知道妖怪的存在,妖怪就消灭了。
所以敦子认为,妖怪就等于讯息。
讯息消失的话,存在本身就会逐渐损毁。所以古人才会那么执着于记录妖怪,一而再再而三地画下妖怪。因为这等于是一种基因,使妖怪这种生物存活下来的基因。
这种叫哇伊拉的妖怪,只有外形和名字勉强留存了下来。
只有名字,算不上活生生的妖怪。遗传讯息几乎udou缺损了,等于只留下了化石。
所以……
“所以哇伊拉已经绝种了。”敦子说明。
不知为何,女子看着那张照片的模样看起来极为恐惧。
“只剩下名字……和外形……”
“是的。河童或貍子,这些鬼怪——妖怪,每个人都知道吧?换言之,出来文字资讯以外,还有活生生的资讯。它们不是栖息在纪录中,而是栖息在记忆力。换句话说,它们还活着。……你……怎么了吗?”
女子的脸完全背对敦子。她垂着头,长长的头发披下来,完全遮住了脸。
“被遗忘的……妖怪……”女子自言自语似地说。“只有名字,没有纪录……也没有记忆吗?”
“嗯……怎么了吗?”
女子看开了似地撩起头发。
和敦子的预期相反,女子的脸看起来微带笑意。是错觉吧。
接着女子这么说道:“总觉得……就像我一样。”
“是什么意思?”
女子没有回答。
——像我一样?
意思是,她空有华仙姑这个名字吗?
敦子思忖自己为何不会对这名女子感到抗拒。不知为何,敦子大从一开始就接纳了她,几乎是吧自己托付给这个鸟口唾骂位泯灭人性的女子。
“你……呃……”敦子怎么都想不到切确的问题。
女子可能察觉了,她开说:“敦子小姐……当然也听说了吧。嗯……我自己也很明白我被传得有多难听。可是,我无法判断那些传闻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夸大其词。我从一开始就无意为人占卜,对前来商量的人也不太清楚……”
昨天,女子说那是骗人的。
她还说预言不是说中,而是有人刻意去实现。
——有人刻意。
“我可以……请教一下吗?”
女子点点头。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当占卜师的呢?”
觉得好像杂志采访。
女子顿了顿,答道:“我……刚才也说过,我并没有开业,也没有设招牌,更没有宣传。我只是顺其自然……,改怎么说明才好……我也不太清楚。可是,我靠着来访的人所送的谢礼糊口为生,这是事实……”
“你没有做广告或宣传,什么都没有,那些人却会找你商量?”
“是的。不知道他们是哪里听到的,就是有人会来找我商量事情。我接见他们,只是述说,日后就会收到谢礼,也会收到感谢。所以来找我商量的人是什么样的身份,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对于来过几次的人,我也从未主动询问或联络……”
“请等一下。”
“怎么了……?”
“从你刚才的话听来,你……不太清楚委托人或者咨询者的背景吧?”
“嗯,不清楚。”
敦子再次感到困惑。
占卜的基本是收集资料。关键在于能够获得多少咨询着的背景资料。占卜师透过事前调查、本人提出的要求、面谈时的观察、诱导讯问等一切想得到的手段,来收集咨询者的个人资料。因为若非如此,就得不出切中需要的回答。
这并不是说占卜是诈骗。哥哥告诉敦子,这才是正确的占卜。切确地回答个人的要求——除去烦恼,才是占卜原本的面貌。神秘的“开示秘密”的过程,其实只是有效率地达到这个目的的技巧罢了。咨询者是为了除去烦恼而来让占卜师欺骗,钥匙知道自己被骗,就不会有效了。被看穿的占卜师,只是本领太差罢了。
可是……
华仙姑处女说她不清楚对方的事。
还说她不觉得自己在占卜。就断真的如她所说,是有人在事后动手脚,实现她所说过的话——虽然完全不明白为何要这么做——但是如果神谕完全牛头不对马嘴,不也无从实现起吗?
敦子大感困惑。
那样一来……就说不通了。
“那么……你究竟都说些什么呢?”
“嗯,这个……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不太清楚?什么意思?”
“前来拜访的人……一开始当然是初次见面,在见到他们之前,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然而……”
“然而?”
“我一见到他们,要说的话就已经决定了。”
“这……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嗯,就是说,例如我会脱口而出,要对方最好不要答应那份工作,或是遗失的戒指就在客厅的柜子后面……”
“脱口而出……?”
这……
“我所说的话,全都会变成事实。可是,昨天我也说过了,未来的事不可能预知,我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一定是有人把我信口说出来的话,就这样……”
敦子觉得这个判断十分吻合常理,也认为预知是不可能的事,如果预言实现,若非偶然,就是有人在事后动手脚。
但是……
“你是……信口说说的吗?”
“不晓得……除了信口说说之外,我想不到其他可能。因为就算问我复杂的商业问题,我也不懂……,但是……没错,至少我不是像现在这样,边想边说。”
确实,女子说话的口气,就像在逐一挑选遣词用语,频频停顿,完全不得要领。
不过敦子也觉得,如果预言的内容真的是随便说说,就更没有第三者在时候动手脚实现它的意义了。
总之,敦子了解现状了。
可是……
“有没有……对,有没有什么契机呢?让你进入现在这种生活的……”
不可能没有理由的吧。
“哦……”女子短短地应道,“呃”了一声之后,支吾起来。
——这个人……
完全不擅长这样的对话吧。那么她真的是占卜师吗?此时敦子再度怀疑起来。敦子认为占卜师这种工作,绝非口才笨拙的人能够胜任的。
不久后,女子开口道:“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对,我十五年前来到东京,无依无靠,没有人当我的保证人,当然也身无分文,没有任何认识的人,根本就是流落街头。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没有任何后援,要在这个东京活下去……是件难事吧。可是,我也觉得正因为是东京,我才能够不至于饿死……,只要肯找,就偶工作,这在乡下地方是不可能的。”女子说。
女服务生、女工、女佣——为了活下去,女子做过所有能够做的工作,唯有卖身她怎么样都不愿意。
“结果我在某位亲切人士的干旋下,在筑地一家高级料亭落脚、工作。那是……对,是开战前的事。我从顾鞋和打扫工作开始,没有多久就调去清洗工作,两年左右,就升到女仆了。我记得穿上女仆制服时,我真的好高兴。”
开战前年到两年后,表示女子是在昭和十七年成为女仆的。
话说回来,如果女子没有撒谎,她现在已经年过三十了。这么听说再回过头来看,她看起来也像是三十出头。可是如果断定她才十岁,看起来也像是十几来岁。换句话说,端看怎么看,像几岁都有可能。
——就像洋娃娃吗?
大概是吧。
听说第一个发现女子的能力的,是料亭的常客。她铁口直断,比一些骗人的江湖术士更为神准,便有了一点名气。
“我记得……那位先生是与陆军有关的人士,或许是官僚……我不太清楚。那位先生觉得很有趣,便把我介绍给许多人……”
在战争时期还能够流连于高级料亭的男人——而且是军部的人——还有他的熟人——换句话说,华仙姑处女从那时起,占卜的对象就都是一些大人物了。那么……
“那时你占卜了什么……不,说了些什么呢?”
“……我不太记得我说了些什么。就算我记得,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那么说。可是对方非常高兴……,给了我许多小费。”
“你不记得?”
“嗯。”女子的头垂得更低了。“就算问我复杂的事……我也不懂。我在山里长大,也没受过什么教育。可是,那个时候也是……,我觉得对话是成立的,所以我无法理解自己说过的话是什么意思,无法理解的事……不可能记得住。”
“这……”
——有什么东西……附身吗?不,不对。解离性……精神……官能症吗?
——多重人格?
只能这么想——不,不能只冯这点线索就下判断。敦子困惑了。
的确很像。可是敦子觉得没有这么方便的人格障碍,如果是只在人格交换后变成占卜师,这样的病例或许是有的。
但是她……
——是连续的。
从她的情况来看,人格似乎总是维持一定。多重人格障碍的病例中,人格交换以后,大部分都会丧失记忆。虽然她也说她不记得,但并非没有人格交换时的记忆,而是忘了当时说过的话。
“这……”敦子再次沉思。
不只限于多重人格障碍,脑或神经的障碍使得特定能力变得异常发达的病例并不少。一般认为,这是由于大脑掌管理性的部分失去正常机能,而变得无法压抑本能的能力。
例如记忆力,有些病患会将不必要的琐碎事情正确地持续记忆在脑中。
例如听觉、视觉、嗅觉、触觉,五感变得异常敏锐的例子也一样。
还有集中力……
藉由摄取药物处于特殊环境,可以轻而易举地进入感觉变得敏锐的状态。
这些统括来看……
都能够与高度观察力连接在一起。
那么,这可能就是华仙姑占卜的资料来源。
即使放弃所有的事前资料收集。她也能够当场从对方身上获得大量的资讯。而且那是在无意识当中进行的,她本身并没有在观察对方的认知。这些资讯,应该被她当成一种知觉来看待。
——可是……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结果敦子无法做出任何判断。就在她寻思该如何开口时,女子低声说道:“现在的我……就是那个时候的我……毫无改变的延续。”
“延续?这是什么意思?”
“我仍然在做一样的事,一点改变也没有。现在的我……依然只是对着来访者说出与自己的意志无关的话……”
——她在哭吗?
敦子无法想像女子哭泣的模样。
女子继续述说。
在后方、以及战败后,身份不明的咨询者仍然络绎不绝地造访通灵女佣,女子渐渐感到疲惫不堪,不过钱倒是存了不少。
然后女子辞掉了料亭的工作。
那是约两年前的事。
女子说,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标,似乎是因为厌倦而逃离了。她在有乐町郊外买了一栋小屋,过起了隐居生活。
但是……
“连一个月……都还不到,一个男人说他有事商量,找上门来了。后来拜访的人愈来愈多,结果我……不管是谁,都无法决绝他们的请求。”
女子抬起头来。
她的表情一如既往。
“我已经受不了了。”女子悲伤地说。
日复一日,只是聆听别人的话,述说别人的事——这名女子十几年来,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吧。难怪她不擅长与人对话,因为她从来没有和别人谈论过自己的事。
——我也一样。
“呃……我是不是让你说了什么不愿吐露的事……?”敦子问。
女子默默地摇头,接着她叫了一声敦子的名字,说道:“今后……我究竟该如何是好?气道会……究竟想把我怎么样呢?”
“这……”
“我从某人那里听说,气道会表面上虽然是武术道场,但私底下好像是一个政治结社。”
“是……这样吗?”
敦子不知道。
敦子采访前,对气道会做过一番详细的调查,但是她完全没有查到这样的事实。不过这应该只有消息灵通的人才可能知道。女子说的只是这件事的某人,应该是精通这类消息——政界内幕消息——的人,也就是华仙姑的客人吧。
她只是毫无自觉,这名女子——华仙姑,果然对财政界拥有相当大的影响力。
“我好怕。”女子说。“每当我说出什么,那些话就相继成为事实。未来的事似乎会透过我的口中泄露出来。可是我所说的那些话,并非我想说的话。就算我口中说出了非常恐怖的事……,无论我多么不愿意,它还是会成真吧。如果我的嘴唇违背我的意志,述说起悲伤的未来,即使内容再怎么令人不忍听闻,它依然会成为现实吧,我再也无法对那些真实负责了。所以,我再也不想说任何话了。”
“我好怕,我受不了了。”女子静静地激动起来。永不改变的表情,感觉更有效地表现出她内心的悲怆。
敦子对于思考无法成形,只能惊慌失措的愚昧的自己感到羞耻。
愚昧就是低劣。所以必须将理性的矛盾指向愚昧的谜团,以睿智的光芒断然扫除名为不明的黑暗才行。敦子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弱不这样,就活不下去。
——不明的命题是什么?
首先……
预言来自何处?
然后……
那些预言为何会实现?
所有的谜团都集中在这两点。
对于这个问题,暂时性的解答如下:
首先……
预言全是信口开河。
再来……
有第三者在事后动手脚。
但是……
这个解答有几点矛盾。
首先……
以信口开河来说,女子的发言太过于特殊。
以及……
事后动手的目的不明。
——没错。
无论哪一点,都不是不可能的事。毋宁说只是一些不完全的、没有目的的、没有意义的、不安定的事象串联在一起。所以女子所说的内容,给人一种非常不快的余味。因此吻合这些要点,并具有一贯性、而且最简单的结论,就是这名女子……
或许……
——这名女子真的是……
敦子迷迷糊糊地就要开启如同麻药般甜美的神秘门扉,却急忙将它关上。无论女子是不是货真价实,毋庸置疑。占卜师华仙姑处女在各种意义上都处于极为特殊的位置,那么还是绝对不能够把她交给气道会。
泪水滴落下女子的脸颊。
“对不起……。我会说这些话……”女子以指尖拭泪。“是因为……我失去了非常重要的事物,现在的我欠缺了什么。”
“欠缺了……什么?”
欠缺。
哇伊拉的画。
失去的纪录。
失去的……记忆?
——没错,记忆。
女子完全没有说明她在上东京成为华仙姑以前的事,会觉得不舒坦,一定是这个缘故。
女人所欠缺的……会不会是过去?
敦子撇开经验性的事物,受到非经验性的事物束缚而活,她的声明就宛如幽灵般虚幻;那么完全没有过去的现在,是不是也像这样,一样教人难以承受呢?
如果这些失去的过去就是一切的祸根……,如果目的和意义都被吞没在那里面……
“你……是不是失去了记忆——失去了来到东京以前的记忆呢?”敦子问。
女子说:“没有那回事。”从后头撩起束起的头发,使之从肩膀垂落到胸前。“我拥有确实的过去,并没有失去记忆。”
“那么……”
“我……没错,我只是有理由无法说出过去。我的过去全都在我心中,只是我绝对无法说出来罢了。”
“无法说出来?”
“对。我只是不断地背对那血淋淋的记忆,掩盖它、逃避着它。而我现在又想从逃避再逃避中堆叠起来的事物中逃离。我……是个胆小鬼。”
——那是我,在逃避的人是我。
敦子总算理解接纳女子的自我本性了。
这个人和自己一样。
不肯正视现实。
——那么……
“我有个华仙姑这个自己不熟悉的名字,但是我并不叫这个名字。虽然已经没有人肯那样叫我了,但我是有名字的。我并没有忘掉那个名字。虽然已经好几年没有人那样叫我了,但是那个名字,是联系我和过去的唯一证明。是我并非华仙姑这个没有实体的事物的、唯一一个依靠。所以……”
——就像我一样……吗?
“你……叫什么名字?”
“我……”女子的表情初次崩解了。
“我叫佐伯布由。”女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