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休喀拉
休喀拉——
次地亦行中世阴阳家之说,与守庚申之事(中略),故民间亦广为流布,今亦多祭祀于路旁。《拾芥抄》载:“庚申夜诵彭候子、彭常子、命儿子,悉入幽冥之中,去离我身。”注云:“今按,每庚申向寝而呼其名,三尸永去,万福自来。”此诵文不知源自何处,三彭之名亦异,此诵为未守庚申而寝之歌,说法多异,今俗传彭申之夜诵歌云:
悉悉虫离我床,去我床,
未寝但卧,虽卧未寝。
此悉悉虫或称休喀拉。
——《嬉游笑览》卷七/喜多村信节
文政十三年(一八三零)
第一节
“我的记忆力比别人好。”女子说。
那又怎样?——木场修太郎心想。
木场完全提不起劲。虽然不到心不在焉的地步,但钻进耳朵里的话全都停留不了多久,一下子就溜到别处去了。停留时间太短,所以无法领会话中的意思。女子愈是滔滔不绝,木场就愈觉得无所谓。也不知道是真心这么想,还是装出来的。他连去分辨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像为了消磨时间而进经典电影院,看着已经看过好几次的老电影。不管银幕中央的女子是哭是叫,甚至被杀害,身为观众的木场也莫可奈何。无论银幕里发生多么重大的事,老实说,木场一丁点儿都不在意。视网膜虽然倒映出有人在倾诉的模样,但他的脑袋是一片空白。
说到那个时候木场在想些什么,他想的只有被简慢地端到面前,用豆腐渣做成的像是寿司的东西上头摆的燻鲸鱼肉而已。
那么巨大的鲸鱼究竟是切下身上的哪个部位,才能变成这么寒酸的东西呢?这件事怎么样就是让木场在意得不得了。
“绝对错不了的。”女子有些激动地说。
——烦死人了。
在一旁托着腮帮子的酒店老板娘倦怠地开口:“连一丁点儿干劲……都感觉不到哪。”
就像猫撒娇的叫声般,完全无法捉摸。
老板娘说的一点都没错,所以木场没有回话。
“怎么啦?真拿你这个木屐警察没办法……”
老板娘——猫耳阿润眯起一双杏眼瞪着木场。
然后她瞧不起人地骂道:“没出息的懦夫。”原本热心倾诉的女子看到阿润此举,突然变得萎靡不振,一脸索然地望向褪色发黄的柜台。
木场总觉得有些内疚,可是他一想到自己就是在这种时候心软,才会每次都倒大霉,于是故意冷酷地皱起眉头应道:“罗嗦。”
木场是东京警视厅的刑警。
处理了好几个月的重大案件在今年春天总算告一段落,接着好不容易解决掉悔过书、报告书等他不擅长的文书工作,木场厌烦到了极点,回过神时,他人已经接近闹区了。然后……他来到了这里。
猫目洞——完全就是家落魄的小酒店。昏暗,空气也不流通。连客人都没有。没有说些无聊废话的陪酒小姐,也没有自以为是地说教的酒保。
只要能喝酒,去哪里都无所谓,但木场会特意迢迢远路来到与住处反方向的池袋这一带,或许是因为他已经没有力气投身人群之中。木场懒得迎合社会的时候,就会来到这家店。
——大失所望。
不该来的——木场有点后悔。
的确。
不,如同猜想,当木场来访时,地下的这间小店没有半个客人。
不仅如此,老板娘一看见老熟客木场,早早就打烊了。这都是老样子了。与其说是生意不好,倒不如说老板娘根本无心做生意。
“我在等你呢。”老板娘装出笑容,睁眼说瞎话。
不去的时候,木场半年都不会光顾,老板娘不可能会等待这种不良客人。木场理都不理:“别说那种无聊的奉承话。”
然而……
没多久,阿润就叫木场看店,离开了店里。木场什么也没想,打定了主意专心喝酒自斟自酌时,阿润带来了一个说是熟人的女子。
“让她商量一下吧。”阿润这么说。
原来睁眼说瞎话并不是奉承,而是别有居心。女子频频倾诉她被人偷窥还是怎么样,让木场觉得烦躁。他不想听,不想思考。
所以木场连女人的脸都没细看,只是盯着缺了口的酒杯,看着卖相极差的小菜。
——竟然得寸进尺。
木场把像是寿司的东西扔进嘴里。
吃进嘴巴后他才想:这年头哪里还在做这鬼玩意儿?
豆腐渣寿司,是无法随意吃到寿司的年代才会产生的替代品。豆腐渣用来代替米饭,而鲸鱼肉则代替鲔鱼。
换言之,这是在没有米也没有鱼的年代才吃的下去的东西,木场以为水产品的管制废除以后,应该不会再有哪个笨蛋去吃这种难吃的东西,也不会再有哪个笨蛋端出这种东西给客人了。
食物卡在喉咙里,难吃极了。
木场在丰岛的辖区任职时,好几次到贩卖这种鲸鱼寿司的黑市寿司店进行查扣。
虽说比鲔鱼容易弄到手,但鲸鱼仍然是水产品。也就是违禁品,所以不能在市面上光明正大地贩卖。
木场偷吃过好几次查扣的鲸鱼寿司。
当然,这不是一个公仆应有的行为。可是警察就算查扣了寿司,结果也只能扔掉。实际上是贩卖违禁品的黑市不对,但是将黑市查扣来的贵重食物不当一回事的扔掉的警察,又算是什么?
木场总觉得难以释怀。
就算是违法的东西,当时的人过的也是有一餐没一餐的生活,甚至有人饿死,而应该要守护社会的警察竟然将能吃的东西扔掉,这怎么行呢?要扔掉,倒不如吃掉——当时木场是这么想的。
每次偷吃都卡在喉咙里,每次木场都呛得厉害极了。
时隔几年后再吃到,他又噎住了。
木场急忙把酒杯中的液体灌进喉咙,结果呛得更惨了。
杯中的廉价酒不仅度数高,而且不知道原料是什么。
阿润见状,像洋猫般的的脸笑歪了。
“你啊,这样也算是刑警吗?空有个大块头。”
“我告诉你,刑警可不是小镇的烦恼咨询员那,喂!”
“干嘛?警察不是站在百姓这一边的吗?”
“警察是站在守法者这边的,我们只负责取缔违法者。”
“偷窥不也是违法行为吗?你神气个什么劲啊?”
“我是搜查一课的,办的是杀人案……”
这是借口。
他只是觉得烦。
“就算是失败了,但你这种块头活像个大佛的男人闷闷不乐个没完没了,实在是难看到了极点那。”阿润说道,用力撇过脸去。
——失败啊……
的确。
上次的事件里,包括木场在内的搜查人员的行动——不,本部的搜查方针本身就有着无法弥补的过失。尽管布下了天罗地网,被害人却不断地增加,而且这还是东京警视厅与辖区——国家警察千叶县本部倾尽全力进行的搜查行动。
有五个人在木场面前丧命。
即使不是木场本人犯下了致命的过失,杀人事件在身为警官的木场面前大喇喇地发生也是事实。当然,木场对于这件事并非不感到自责。他也觉得要是自己行事再聪明一点,或许能够挽救一两条生命。
然而,他也觉得这么想是自命不凡。他认为区区一介警官,能够做的顶多就只有那么一点程度了。
他绝不是自卑,也不是为了卸责而逃避现实。而且以结果来说,木场比搜查本部更接近真相,就算被责备擅自行动,他也自认为在有限的状况中,尽了最大的努力。对于这一点,他并不后悔。
但是……这种情况,问题并不在于努力、判断或对错。
有意义的只有结果。
不管是做出正确的选择,或是真挚地努力迈进,结果失败的话,一切都是枉然。但是即使做错还是偷懒,只要结果顺利,一切都皆大欢喜。
确实是有疏失,许多人牺牲了。
但是凶手被逮捕,案子结束了。
无可奈何。所以木场不感到满足,也不觉得失望。他十分淡然处之,也不觉得自己像阿润说的闷闷不乐。只是……
硬要说的话……
木场不中意淡然处之的自己。总是驱使木场往不必要的地方横冲直闯的莫名冲动,现在却不可思议地沉静下来了。一点都不像自己。结果木场到现在仍对事件没有任何感想。他觉得这种情况,自己应该更情绪不稳、更激愤、更兴奋地做出莫名其妙的行动来才对。
那样比较像自己。
当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就算木场一个人大吵大闹,死人也不会复生,但是他觉得如果不至少大闹一下,被杀的人似乎会死不瞑目。这不是讲道理,木场认为自己的行动规范并不是道理。说起来,不管死了多少人,却只有一句“哦,这样啊”的话,那简直……
——简直就像战争。
木场这么感觉。他不愿意这样,他觉得这样是不对的。但是……
尽管眼前有那么多人死去,结果木场却无法有任何特别的感想。
这种达观而成熟的自己,让木场有些无法接受。只是如此而已。
他并不是在为失败而后悔。
木场只是嫌麻烦。
此时,木场进来后第一次正视阿润的脸。
鲜明的五官,玫瑰色的口红。
自己看起来应该完全是在瞪人,木场非常明白自己的容貌会带给对方不必要的威吓感。
细小的眼睛,粗犷的脸庞,健壮的脖子。
阿润意兴阑珊地撇着脸。
“呃……”女子消沉至极,无力地开口。“我还是……”
“你……要去那个叫什么的怪孩子那里吗?”
阿润撇着脸,慵懒地问道,女子苦恼了一会,应了一声:“嗯。”阿润小巧的嘴唇衔住香烟。
“这个嘛,我是不太赞成你去啦,不过总比这个笨蛋……”
笨蛋是值木场。
阿润点燃香烟,吸了一口,把烟吹向木场,接下去说:“可靠吧。”
“喂……”木场有点介意。“……你说的那个怪孩子是什么?”
“干嘛,那跟你无关吧?笨条子。”阿润骂道。“对啦,跟我没关系啦。”木场凶回去。凶都凶了,这下子也不能求人家告诉他,这次换成木场撇过脸去了。
女子见状想要开口,但阿润制止她,结果自己说了起来:“通灵少年啦。嗯?可是那也不叫通灵吧。我想想,是神童吧。叫什么来着?对了,他用的是什么照魔之术吧。”
“啊?什么照摸?”
“好像是照出魔物的意思吧,可以识破坏事和谎言。”
“哈,那岂不是太方便了吗?”木场不屑地说。
什么灵啊魔的,木场最痛恨那类东西了。细微的差异他根本不在乎,那类东西在木场眼中全是一丘之貉,全数排斥。
“警察里最好有一个,不,阁员里应该要有一个吧。”
“好像……也有人提出这样的意见。”
“你说什么?”
木场当然是开玩笑的。
老板娘只是望着天花板,悠然自得地回答:“内阁怎么样我是不知道啦,不过我听说那孩子在某件案子里大显身手,揪出了最烦。要是能够识破伪证,那一定很方便嘛。”
“混账东西,警察才不可能相信那种东西。我看八成是抓到偷咬沙丁鱼的野猫罢了吧?我不晓得什么神童还是少年,就算是神明还是佛陀,要是司法人员照着神谕行动,岂不是世界末日了?要是警察真的相信那种小鬼的胡说八道,这个国家就完蛋啦,混账东西。”
“那么……”阿润爹声爹气地说。“……这个国家差不多要完蛋了吧?”
“什么意思?”
“因为我听到的不是那孩子协助犯罪搜查这么简单的事,而是对逮捕罪犯做出实质贡献这样确实的传闻。这表示警方在搜查还是逮捕行动时,采纳了那个孩子的意见吧。一般民众是不能逮捕罪犯的。”
“只是传闻吧。”木场说。
阿润答道:“人不是说无风不起浪吗?随便什么都好。管他是小孩还是小狗,总比动也不动、像块腌泡菜石的刑警要来得有用多了吧?”
“你很罗嗦耶,知道了啦。”
“你知道什么了?”阿润说道,烦躁地摁熄香烟。“听好了,我可不是因为这位春子小姐要去依靠你说的那个死小孩的胡言乱语才这么说的。全都是因为你像头小便的马似的呆杵着不动。”
“你这个女人啊……”
“什么女人不女人的,别乱叫。”
“诶?我是客人耶!”
“我不记得这阵子有收过你的酒钱呢,请不要摆出一副大爷样好吗?”
“都倒酒给人喝了,还在那里说什么大话。每次来都关店,你上次还在里头呼呼大睡对吧?你在睡觉对吧?喂,别以为你骗得过刑警哪。而且你每次都尽拿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给我吃,说什么试吃,每次都害我拉肚子。听好了,阿润,事情要讲顺序,工作要讲职责。我不晓得这个人住在什么地方、但这种事得先……”
“你这人就会满口废话,这我当然知道。不就是因为附近的警察根本靠不住,才会像这样拜托你这个迟钝的笨蛋吗?你连这都不明白吗?你以为谁喜欢没事来找你这种长的像厕所踩烂的木屐的人商量啊?”
“呃……”女子——阿润叫她春子——怯生生地开口。“润子小姐,可以了,我……”
阿润无可奈何地看了木场一眼,无力地说了句:“对不起。”听起来也像是在对木场说。
“……呃,也不是这一两天就会怎么样的事,而且也没有生命危险,所以我还是去请示蓝童子大人……”
“等一下。”木场忍不住插口。“那类通灵的骗子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干嘛插嘴?木场心想。
“所以最好不要和那种人扯上关系。”
多管闲事。说起来,这根本不关木场的事。只是他有个怪癖,别人用力推他,他就会狠狠地顶撞回去,但是对方一缩回去,他就会伸手拉过来,教人伤脑筋。木场天生就是个爱唱反调的人。
——不对,我是三岁小鬼啊?
应该是吧,这不是大人的反应。
阿润垂着头,她一定正暗自窃笑。
“你笑什么笑?我最痛恨占卜这类鬼东西了。我干的这一行,也认识很多被害人。和那种人扯上关系,没一个有好下场。那种人就算你不去碰,也会自己找上门来,没必要去自投罗网。那岂不是叫什么扑火吗?”
阿润露出少女般的表情,把笑意给咽回去似地说:“可是我说你这个人啊,实在是太好笑了。不过……嗳,算了。春子小姐,只有这件事,这个傻瓜说的完全没错。我也告诫过你不知道多少次了,你最好还是打消这个念头。”
春子虚脱地“哦”了一声。“我也这么想,可是……”
“可是?”
“以前曾经有一次……是碰巧的,呃,我得到蓝童子大人的忠告……怎么说呢,是和我有关系的……”
“和你有关系?”
“嗯,所以我想……应该可以信任吧……”
“喏,那边的刑警,都是你不好好地听人说话,春子小姐才会这么想不是吗?这小妮子就是不干不脆的,要是放任她这样下去,一定会去找那个小鬼的。和那种人扯上关系,不是准没好事吗?”
“那你是要我怎么样?”
——结果不又是这样了吗?
木场重新聆听女子的说明。
女子——自称三木春子。
她今年二十六岁,说是静冈人,因故战后来到东京,前年开始在东长崎的缝制工厂上班。没有家人亲戚,独自一人住在工厂的宿舍里。
春子这个人的外表一点特征也没有,就算往后在别处再度碰上,也令人怀疑是否能够认出她来。乍看之下,她并不像耽于玩乐的女人,服装也十分朴素,这样的女子怎么会认识酒家老板娘?木场对这一点感到有些诧异,不过女子没有述说她上东京的理由,也没有说明她与老板娘的关系。
“很缠人。”春子再三强调。
看样子似乎真的很缠人。
让春子评为缠人的,是住在附近的一个派报员,名叫工藤信夫。
春子说,工藤从去年秋天开始就一直纠缠不休,让她不胜其扰。说白一点就是追求她,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你……不喜欢那个人吗?”为了慎重起见,木场问道。
因为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实际上,这类纠纷很多时候是旁人理不清的情侣吵架,没有人被别人喜欢会感到不快。虽然其中有些人会觉得烦,但那只是不中意追求者或状况,对于受人喜欢这件事本身并不感到厌恶。
不过世上也有许多情欲胜过爱意、只是出于性冲动而追求异性的无耻之徒,那类情况,只是一种伪装成爱意的性骚扰,不过就连这种岂有此理的求爱,也有人觉得没那么糟糕。
而这类情形,女方不愿意的态度大部分都只是装装样子而已,所以更棘手了。像木场总是对此感到困惑不已。
当然,无论是男是女,如果自己的人格遭到漠视,只被视为性冲动的对象,不可能会觉得高兴。即使如此,仍然有些人觉得不坏,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好色或淫荡,只是他们受虐的心理受到刺激吧。木场这么想。
不过……
木场既未追求过别人,也没有被追求过,当然无法斩钉截铁地断定。虽然无法断定,不过向对方倾诉“我喜欢你”,应该很接近臣服于对方,向对方说“我任凭你吩咐,请你收我为小弟”吧。如果这样的话,被追求的一方对于追求的一方是不是会萌生出优越感呢?因为对方 奉上无条件的恭顺。一个人只要稍微有点支配欲、或自尊心稍微强烈一点,即使对方的色欲显而易见,还是不会觉得不愉快吧。
反过来也是有可能的。被追求的一方若是有被虐倾向,在不同的意义上,也会有不同的感想吧。
不管怎么样,嘴上说讨厌,也是喜欢的一种表现方式——男人这种可笑的逻辑能够行得通,也是因为有这些复杂棘手的例子存在吧——木场心想。
不过对于不擅长处理感情问题的木场来说,这些或许都只是自以为是。
但是,木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种事终究只能让当事人自己解决。木场知道几个事例,表面上虽然不断地说烦人、讨厌、很困扰,但是摊开来一看,别说是讨厌了,根本就是两情相悦。碰上那种事,被找来调停的第三者简直成了在可笑也不过的小丑。
多管闲事不合自己的性子,所以木场要确认春子是不是真的觉得不快。
“你真的讨厌他到作呕的地步吗?”木场再次询问。
一时没有回答。
隔了一会儿,春子断断续续地回答:“其实……也不是……讨厌啦……”不出所料。
“那样的话,你就应该听听那个人……”
“可是……”
木场就要开始谆谆教诲,春子似乎察觉,立刻打断他接下来的话。
“可是他成天监视我。”
“监视?”
“如果只是冥顽地纠缠不休,那还没什么。不,这样也不好,可是我对他一点意思也没有,所以真的、真的一点都没有把他当成对象来考虑。所以说,与其说觉得烦,我更觉得……呃……有点恐怖。过年时,我曾经拜托厂长,请他制止那个人继续纠缠我。”
“然后呢?”
“原本他在我的公寓附近徘徊、或是在工厂后门埋伏等我下班、或晚上站在窗外的行为……”
“他做到这种地步吗?这……这家伙真难缠哪。然后呢?”
“嗯,厂长人很亲切,还担任町内会的干事,所以也很有影响力。我和厂长商量后,厂长便说交给他,不过因为担心当面说会起冲突,便去找提供工藤先生住宿的派报社老板申诉,说他那样造成别人很大的困扰。于是工藤先生那些奇怪的行为……”
“收敛了吗?”
“是的。”
“那不就好了吗?没有任何损害嘛。叫人家连想都不能随便想,再怎么说也太过头了吧?”
木场这么说,阿润边揶揄似地说:“你是专门单恋的嘛。”
木场恶狠狠地瞪她,却没有半点效果。
“你真的都没在听呢。听好了,春子小姐从刚才就一直在说后来的事。只有那样的话,连犯罪都称不上。谁会为了那种事去找刑警商量啊?”
说的也是。
她是说……被偷窥吗?
——被偷窥啊……
“嗯,总不会是二十四小时随时都有人在偷看你吧……?”
二十四小时随时都有人在看我——不久前落网的连续杀人犯这么诉说。难当然是妄想,不可能有那种事。
不过,木场知道就算那个凶手例子特殊,平常人也很容易萌生那类的妄想。他听过以前是精神科医师的朋友详细的解说,强迫性神经症、精神分裂症,并不是什么特殊的疾病。如果说是,包括木场在内,每一个人都是精神病患。一听之下,才知道那似乎只是程度的问题。
但是就和占卜、通灵一样,木场也非常痛恨精神分析和心理学。对木场来说,这些东西只是根据的理论不同,其实性质根本相同。要是这么说,医师一定会生气地要他不许混为一谈,但占卜师应该也一样会抗议吧。虽然占卜不合道理,但自古以来就深植民间。另一方面,精神医学虽然符合道理,却还是开发中的学问。若论有没有公民权,占卜搞不好还占了上风。
木场将不祥的预感完全表现在脸上,阿润似乎马上察觉出来,在木场抱怨前牵制说:“你又在想什么没用的事了吧,你也差不多该自觉到自己脑子那么笨,想再多也没用。”
这已经不是揶揄,根本就是唾骂了。
“你这女人也真教人火大,不好意思,我就是笨,才会去当刑警,你不懂吗?而且我的脑子是我的脑子,要想不想轮不到你来指挥。”
“我说啊,你那个四方形的脑袋里头在想些什么,我全都看透啦,我早就从降旗那里听说了。反正你又在想上次按个溃眼魔的事了吧,谁不知道你把这女孩想成强迫性神经症还是自我意识过剩……”
我那全被看穿了,阿润高明多了。
降旗就是那个灌输木场一些有的没有的只是的罪魁祸首——前任精神科医师。木场一时忘记了,不过这么说来,降旗也是猫目洞的常客。
“……可是,不是那样的。”阿润说道,撅起嘴巴。
木场怎么样都无法信服。
“不是那样,那是哪样?她刚才不是说她整天受到监视吗?不是说一直有人在看她吗?她觉得有人一直在看她吧?那不就是一样吗?”
“呃……”春子发言了。“……不是那样的,我完全不觉得有人在看我。不,不可能有人在看我,所以、所以我才觉得恐怖……”
“那到底是……”
——怎么回事?
木场视线从阿润母猫般的脸转向春子平凡的脸。由于照明昏暗,春子的五官印象变得更薄弱了。
“工藤先生从那以后,突然就再也没有出现了。”
“突然吗?”
“是的。据说,他似乎深自反省,每天早晚认真地送报,我也放下心来,可是过了一个月左右……我收到了一封信。”
“信?情书吗?”
“说是情书……也算是情书……”
“怎么这么模棱两可?不是吗?”
“嗯,上面……呃……详尽地写着我的日常生活……”
“什么?”
那封信上以小小的字迹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文字。
(前略)春子小姐/
为何疏远小生/为何做出如此残酷之事/为何你不顺从你的真心/小生了解你的真心/你让小生在雇主面前出尽洋相/即使如此小生还是愿意原谅你/因为小生知道/那并非你的真心/小生知道的不只如此/小生知道你的一切/让小生证明/这不是谎言,也不是幌子/例如那一天/那一天/
你……
“接下来……仔细地记载了我某一天的行动。那真的是巨细靡遗、详细入微,整张纸满满的,写的极为详尽。”
“那……”
“是的,全部说中了。”
“不会是……碰巧的吧?”
木场觉得就算随意猜想,也不会相去太远。工厂的上下班时间一定,而且工藤这个人以前曾对春子纠缠不休,应该也掌握了她上班以外的生活作息——例如用餐时间或就寝时间。
那样的话,除非有什么相当特别的事,镇工厂女工一天的生活应该不难想象。木场这么说,春子的表情一暗。
“要是这样就好了……不,我一开始也这么想。不,应该说我努力地这么想。可是……”
“不是吗?”
“嗯,呃,例如说……”春子垂下头去。
“这很难启齿呀,迟钝鬼。”阿润斥责木场。“喏,像是内衣的颜色啊,有很多啊。”
“哦……”
“哦什么哦。春子她啊,手脚冰冷,胃肠也不是很好,所以呃……我说出来没关系吗?”
“嗯,我也不是会为这种事情害羞的年龄了。”
“说的也是,反正这个男人的对女人一点兴趣也没有,满脑子只知道吃。听好喽,这女孩会穿一些毛线衬裤啊、缠腰布啊、针织衫等等。喏,当时还很冷嘛。”
“好了,我知道了。要是不迟钝,哪干得来这粗鲁的职业啊?可是,那个叫工藤的家伙连这种事都……”
“嗯,当时还是初春,气温也不一定,我有时候穿,有时候没穿,可是当天穿的……呃……例如说颜色,连这都……”
总觉的话题变得太真实,木场从春子的脸上别开视线。
他盯着褪成米黄色的墙壁问道:“上面写的……唔,都说对了吗?”
“都说对了。”春子回答。
会不会是她记错了?
说起来,几天前穿的什么颜色的内衣,会一一记得吗?木场首先怀疑这一点。
像木场,连昨天自己穿了什么都记不太清楚了。因为他的衣服大同小异。木场虽然不能拿来当标准,但他并不认为自己与一般人相差多远。虽然木场无法想象女性的贴身衣物有几种颜色,不过也不可能多到哪里去。顶多只有两三种颜色吧。只有这几种颜色的话,就算其实不是,但别人如此断定的话,也会误以为说中了,不是吗?
——原来如此,那是在说这件事啊。
木场搔搔下巴。
这事也真诡异。
“那……也就是说,那家伙……偷窥了你的房间。”
“算是偷窥房间吗……?呃,像是用餐什么的,是所有工人集合在工厂的餐厅一起吃……连我在那里吃了些什么都……”
“连这也说中了?”
“嗯。菜色虽然是固定的,但可以挑选。种类虽然不多,不过我并不会特定挑选什么,连这也……”
换言之,工藤这个人与其说是偷窥春子的房间,更接近紧跟着春子行动。
二十四小时整天都被黏着,光是这样就教人受不了了。不仅如此,连回到房间以后也被偷窥,确实会叫人发疯。
“所以你才会说监视啊……”
就连处在组织监视下的军队盛会,也有独处的时间。关在单人房间的囚犯,也不会被二十四小时监视。即使是生活邋遢随便得被人偷看也不在乎的木场,也不愿意在独处时被人盯着瞧。虽然春子已经不是少女了,但她毕竟是个未婚女子,一定感到忍无可忍吧。
而且还不只是被看而已。
还将看到的内容写成书面报告送过来……
——到底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你这人真是脑袋转不过来呢,春子一开始不就说她在烦恼这个问题了吗?”阿润恨恨地说。
她说的没错,但木场当时没在听,有什么办法?缺少线索的话,本来懂的事也听不懂了。要是以成见来填补缺少的部分,故事很容易就会变形的。
写了一大堆后,信件这么作结:小生全都知道/千万小心……
好阴险。
不,不是这种问题。
“看到这封信,我真的吓坏了,可是又无从回复。就算想和别人商量,一想到我随时都被他监视着,也不敢去找人。不知不觉间,一个星期过去……我又收到信了。”
“内容是什么?”
“我这七天以来的行动。”
“然后内容全部都……”
“全部都说中了。”
“全部……?后来收到的信,也和一开始的信一样,呃……所有的事都详尽地……呃,写得一清二楚吗?”
“嗯,一张信纸一天份,用小小的字写得密密麻麻的……总共有七张……”
“从早到晚?”
“从起床到就寝。”
“那表示那个叫工藤的人一整天……不,一整个星期都紧跟在你身边,连眼睛都不阖地……?”
就算是充满执念的刑警,也不会单独一个人像那样如影随形地盯梢。
“那你怎么做?”
“我……无可奈何。我也试着委婉地找厂长商量,但是因为那种内容,我觉得不好意思,不敢拿给他看……”
上面写满了自己的私生活,这很难启齿吧。
“结果就这么不了了之,同事也没有半个人当成一回事。就在这当中……又……”
“又收到信了吗?”
“是的,后来也每隔一星期收到一封。”
“每隔一星期?意思是……信件还一直寄来吗?”
到了这种地步,只能说是脱离常规了。
“那些信一直……难道现在也还继续收到吗?”
“嗯……上星期的……还有收到。”
“这……唔……我想想……”
虽然莫名其妙,但相当棘手。
木场抚摸着下吧的胡茬,阿润眼尖地看见他的动作,马上插嘴说:“喏,你看,这件事很不寻常吧?一开始认真听人家说话就好了嘛。”
“哪里好了?不管这个,到目前为止,总共收到了几封信?”
“从二月开始就一直收到,嗯,前前后后已经收到七周份了。”
七周份——四十九天,将近两个月。
“那么,工藤那家伙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一直……监视着你?”
“问题就在这里……”春子双手手指在吧台上交握。“……我刚才说过了……我……不觉得被人盯着。”
“可是……不盯着你,就不可能知道那些事吧?”
“是的,可是……”
“哪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他都写得那么详细了,肯定是看得一清二楚。那表示他躲藏在建筑物的某处吧。”
“可是……并没有那种迹象。”
“我想想……你房间的隔壁是不是空房?”
嫌疑犯住在公寓的话,警方通常会租下邻室,进行盯梢。
“呃,我住的公寓是工厂宿舍,两边都有住人,是和我年级差不多的女工,工藤先生是在不太可能潜伏在里面……”
“可是有天花板吧?或是地板下方。”木场说道。
阿润从旁边探出头来,简慢地说:“又不是忍者。而且这又不是说书故事,可不可以讲点像刑警的有用意见啊?你那种话旁边的小孩也会说。”
“可是地板下面和天花板里面都是潜伏的惯用地点,其他还能从哪里进去?喂。”
“呃,我的房间在一楼,没有地板。而且那是二层楼公寓,我想天花板里面也不太可能,上面的房间也住着同事……”
“公寓对面是什么?”
“是工厂。”
“那就是潜进工厂里面,拿望远镜之类的偷看吗?”
“这……自从收到信件以后,我也开始警戒,用布和报纸贴住窗户,外出时也记得检查门锁,而且工厂也只是一栋简陋的木造房屋,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
“可是啊,缝隙是到处都有的。”
“这个刑警真是满口蠢话。听好了,假设——只是假设——假设那个叫工藤的人真的就像你说的,像石川五右卫门㊟似地躲在某个地方,一整天监视者春子好了。那这里都还不打紧,问题是,那样工藤自己要怎么过活啊?他要睡在哪里?要怎么吃饭?要怎么洗澡?”
“我怎么知道?那个人累的话就睡觉了吧,醒来就起床了啊,饭哪里都可以吃,人不洗澡也不会死。”
“两个月不洗澡?”
“前线可没有澡堂。”
“工作呢?工作怎么办?”
“笨蛋,要是继续工作的话,怎么可能做出这种偏执狂般的事情来?”
“他继续在工作。”
“是的,工藤先生似乎非常守本分地继续配送报纸。因为是厂长替我申诉的,他自己也很在意,说有时候会去派报社看看。他说工藤先生在那里夹报,或计算份数,工作得相当卖力,所以……工藤先生不可能成天监视着我。”
“这确实……”
——不可能吧。
那样的话,是做不到这种事的。
“会不会是有人假冒工藤,做出这种事?”
“是的,我也怀疑过这一点。可是问我会是谁?我完全没有头绪,而且也没有任何证据。再说,我刚才也说过了,就算不是工藤先生,我身边的环境也不可能让人偷窥。”
“同事呢……?”
这并非不可能,就算同是女人,也不能信任。
因为,春子来自山区,可能没见过什么世面,或许她并不适合都会生活,也难保在职场中不曾发生过什么摩擦。
“……如果是同宿的同事,就可以监视了。”
“这……我倒是没有想过。”春子沉默了。
有这个可能。
木场觉得除此以外别无其他可能了。
结果木场也沉默不语,就把弥漫着些微尴尬的沉默。
木场总觉得有些困窘,用拇指指腹抚摸变长的胡须。没多久,阿润催促起来:“怎么样嘛?没有什么好主意吗?”
“诶?不就是你这个丑八怪说我是笨蛋,想也是白想的吗?你不是早就看穿我四方形的脑袋在想什么了吗?那你帮我说一说不就得了?”
“你生气了?”
阿润睁圆了眼睛,从正面盯住似地望向木场。阿润的表情就像猫眼般变化个不停,这就是店名的由来。木场将视线落向装豆腐渣寿司的盘子上。
“才……才没有。反正就像你说的,我不擅长思考。我啊,是靠脚走、靠眼睛看、靠手摸来搜查的。是那种吃苦耐劳,把破鞋子都给磨光的类型。”
阿润懒散地摊开虚脱的双手。“多么落伍啊,这种的现在早就不流行了。”
“搜查哪有什么流行落伍的。总之,不去到现场看看还是实地搜查一番,现阶段没办法断定什么。你去过辖区……不,派出所了吗?”
“我遮住脸……偷偷去过了。”
“然后呢?”
“我被嘲笑了一番。呃,警察说:‘工厂就在派出所附近,我也经常巡逻,从来没见过什么可疑人物。’我也把信件拿给警察看,但警察说不用在意,反正没有生命危险。”
“没用哪。”
没用是没用,不过这就是警察一般会有的应对。换成木场值班,一定也会做出相同的反应。
“至少人家还听了春子的话,比你好多了。”
“你这女人真的很罗嗦,不要一直打岔。总之,至少得去现场看过一次才行。遇上这种情况,现场是……没错,得去你房间参观参观。”
“你要去?”
“叫你闭嘴。那个叫工藤的人,是个怎么样的人?”
春子闻言,平凡的脸暗沉了下来。她一皱起眉毛,脸就变得有点特征了。
她之所以看起来没有个性,或许是因为没有表情,要是笑起来,无关也许会给予他人不同的印象。春子想了一下,手放在眼前比画着。
“嗯,他肤色很黑,脸像这样,鼻子…”
春子思考过后比手画脚地形容起来。
她做出压扁鼻子的动作。
“我不是说他的长相,是性格。”
“我不太清楚,感觉很缠人。”
“缠人这一点确实错不了吧。你属你不太清楚,但人家对你可是一见钟情。你们是在哪里认识的?”
“哦……”春子的回答很不起劲。
是紧张随着呼吸溜走了吗?紧迫的气氛突然消失了。
那声“哦……”之后,迟迟没有接话。
“有什么不好启齿的吗?”
“是在长寿延命讲㊟……”
“什么常售延命讲?”木场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
“长生不老的长寿,延续生命的延命,讲课的讲。”
“那啥啊?宗教吗?”
“不是宗教。呃,您知道庚申讲吗?”
“更生讲?像标会那样的东西吗?”
“庚申啦,庚申。”阿润说。“你不知道吗?你家不是石材行吗?”
“庚申?哦,你是说那个立在路边的石地藏吗?”
在木场的认知里,那应该是像石佛般的立像。木场记得在小石川的老家旁边,也立有一尊石地藏。不过木场这一年都没有回过老家,不知道地藏是不是还在。
“那才不是地藏哩。”阿润噘起嘴巴说。
“庚申塔的话,是猴子吧?那是不见不说不闻㊟。”
“猴子?是吗?不对,那才不是猴子。阿润,你不要在那里信口开河。以猴子来说,那手也太多了吧。”
“地藏的手也只有两支啊。”
“猴子里了不起的只有孙悟空吧?”
木场还要继续没有议论的争议,春子阻止了他。
“他们祭祀三猿……还有四支手的神明的画像。”
“祭祀?你说那个长寿延命讲吗?那还是宗教嘛。”
“那与其说是宗教……呃,算是讲习会吗……?不,和讲习会也不一样,有时候会传授健康法,有时候会开药,或讲述一些教训……。所以说,就像自古以来的庚申讲……”
“等一下。”
听到这里,木场唐突地恢复了旧时的记忆。
那段记忆还滴水不漏地伴随着缐香味,是那种已经发了霉的记忆。不对,不是记忆,应该就是回忆的残渣。
“……庚申讲,庚申讲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小时候我参加过,不过我祖母死了以后应该就没再办过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晚上的时候,附近的住户聚在讲堂喝酒作乐,这么说来,那好像叫什么待庚申讲之类的。”
“就是那个。”春子说。“庚申之日,每六十天就有一次。那一天不能睡觉,必须醒着才行。所以从以前就有个习惯,住在附近的人会聚在一起,彼此监视着不能入睡,直到黎明来临……。我不太清楚,不过这就叫做庚申讲。”
“为什么不能睡?”
“谁是害虫会离开身体。”
“那不是反倒好吗?”
“不好。人一睡着,那种虫就会离开身体,使人的寿命缩短,所以必须醒着才行。要是人醒着,虫就没办法做坏事……我不太会说明,我总是说不好。”
“唔,真的是听不太懂。你说的长寿延命讲就是那个吗?也是晚上不睡觉,整夜吵闹吗?”
现在还有人会为了那种骗小孩般的理由熬夜吗?
“可是……要是熬夜的话,别说是延命了,岂不是成了短命讲吗?我不太懂,不过想要长生,不就该多睡觉吗?”
春子再一次“哦……”发出分不清是叹息还是回答的声音。
“我刚才也说过,不只是醒着而已,那里有个执事,叫做通玄老师,会为大家做健康诊断。然后指示在下次的庚申之日来临前该怎么度过,或是不可以做哪些事……”
“指导如何改善生活习惯吗?”
“呃……大概就像那样。接着他会传授许多健康法,然后再配合健康法,调配药剂……”
“那个叫什么的老师是医生吗?”
“听说是汉方的调剂师。”
总觉得很可疑。
“要收钱吗?”
“会收参加费和药钱。”
“这……不是诈欺吗?药钱什么的是不是贵的吓死人……?”
听起来不像宗教也不是灵媒,但总觉得不大正派。这是刑警的第六感吗?
或者是厌恶这类事物的木场的天性?
春子点了几次头。“是的,非常贵。所以……嗯,应该是诈欺。”
“啥?你明知道还……”
“我已经没去了。就像润子姐刚才说的,我长年罹患胃病,家父和家母都是死于肠胃疾病,家兄则是死于肺病,家族的人都很短命。所以我真的十分渴望健康的身体,才一不小心就参加的。”
“那……也就是没有效果喽?”
“有效果,因为完全说中了。”
“说中了?”
——又是说中啊。
“是的。……老师会指导从庚申之日到下一个庚申之日之间的生活,他的指示非常琐碎,像是几月几号以前不可以吃芋头,早上要几点起床,可以吃烤鱼,但不可以吃炖鱼,然后会进行像易得活动……”
“易?春卦吗?”
“说不可以去这个方位,要穿红衣服之类的,这些指示很容易忘记,不容易完全遵守,可是没有遵守的话,下一次的庚申之夜诊察时,老师一眼就会看穿没有遵守什么,然后说:你就是因为没有遵守什么,哪里才会不好。一语道破。”
“完全说中?那还这是个神医哪。”
“是的,可是老师处方的药剂价格非常不合理。可也是因为没有遵守指示,才要花那样的价钱买药。如果遵守老师的话,身体会变得健康,也不需要吃药了。”
“他开的药有效吗??”
“呃……只要遵守指示,乖乖吃药的话……确实就有效果。那些药非常昂贵,当然治得好宿疾,可以增强体力,使人健康。而且听说身体里面的……呃,虫会衰弱,然后就能长寿。”
“哦?我这个人胸无点墨,让然也不懂医学,不过寄生虫衰弱的话,宿主自然长寿吧。嗳,比起肚子里养虫,没有虫当然是比较好……。可是,先不提战争刚结束的时候,最近蛔虫啊烧虫不是也大为减少了吗?”
“不是那种虫,是悉悉虫㊟……虽然不知道长什么样,不过听说是会让寿命缩短的害虫。”
“果然……还是很可疑哪,你也这么觉得吧?”木场看也不看地征求阿润同意。
“这女孩不就说她已经不再参加了吗?对吧?春子。”
“嗯。今年……过年时有初庚申,然后这个月的十日有第二次的庚申,我去参加了。可是,后来我再也没去了。今后也不回去了。”
“因为工藤也在那里吗?”木场问。
“这也是原因之一……。工藤先生在去年的终庚申第一次参加,一开始并不是很熟中的样子。怎么说呢?感觉动机不纯正。”
“原来如此。”
换句话说,说好听点是寻找邂逅的机会,说难听点就是去钓女人吧。工藤就是在那里对春子一见钟情,春子被他的有色眼光给相中了。
“去年的终庚申是在十一月,那个时候他找我搭讪,然后就开始纠缠不休。初庚申是过完年的一月九日,那时他也非常缠人,所以我才……”
“去找雇主商量是吗?结果就开始收到奇怪的信……,喂,等一下,你说你最后一次去庚申是三月十日吧?那你岂不是短短半个月前才在那个聚会跟工藤见过面吗?”
春子小声地说:“对。”
“可是那个时候你不是已经收到奇怪的信了吗?而你竟然还敢去?你不觉得恐怖吗?”
“我当然觉得恐怖,可是……”
木场心想:这个女人根本是飞蛾扑火。原本以为她的个性朴实而慎重,没想到出乎意外地少根筋,竟然呆呆地跑去参加纠缠自己的变态也会出席的聚会……
不,人都是这样的吧——木场转念想到,或许她有她的理由。
“你觉得健康和长寿更重要……是吗?”
春子用蚊子叫似的声音答道:“那时是这样的,我被搞得神经衰弱,胃也痛得要命,本来想说去拿个药就好,而且我觉得他总不可能在众人面前乱来。可是工藤先生即使看到我,脸色也丝毫不变。反而更让我觉得恐怖。”
“他什么都没对你说吗?”
“他只是看着我。”
“真恶心的家伙。可是那样的话,你当时就应该当场揪住他,清楚地告诉他:‘不要再继续做这种变态的事了!’大部分这样就可以吓阻对方了。如果这是有人冒用工藤的名字寄信行骗,这样做应该也可以弄个水落石出。”
“要是她敢那么做,就不必须恼啦。”阿润说。
说的也是——木场也这么想,所以没有反驳。
“那,你对健康长寿那么执着,明知道危险还去参加,为什么最后又不去延命讲了呢?”
“这……”
看样子,春子不再参加的理由相当难以启齿。
春子用手掌按了几下脸颊。“……是因为蓝童子大人……”
“通灵小鬼的神谕啊?”
原来是在这里连上的啊。
“延命讲过了深夜,男女就会分别到不同的房间,一直持续到天明。早上我要离开的时候,工藤先生就站在门口。我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春子双手按着脸颊,愧疚地说。“结果……一辆漆黑的自用轿车开了过来,停在工藤先生的前面,然后……蓝童子大人从里面……”
“走了出来?”
总觉得太凑巧了。是木场想太多了吗?
“蓝童子大人对工藤先生说了什么,结果工藤先生瞄了我一眼,快步走掉了。我呆在原地,于是蓝童子大人走了过来,对我说:‘那个人很邪恶。’”
“那是,呃……叫什么去了?照魔之术?”
“是的,然后大人有对我说:‘这也不是正派的集会。’”
“哈!”
感觉是用灵能去对付另一个灵能。
“不正派……?真敢说哪。”
能够大言不惭地断定他人正不正派的家伙,大部分都不能相信。严格地来说,正不正派,没有任何人能够决定。就连世间公认的法律,顶多也只是个参考标准,有时候也会被判断为是错的。
“可是……我也没有对大人的话照单全收。因为那时我完全不知道蓝童子大人的事。就算我是乡下来的,也不会一下子就相信第一次见到的小孩说的话。如果不是他为我赶走工藤先生,我想我也不会理他吧。”
“可是一听之下,他的话十分通情达理。大人说,这些集会活动全都是为了卖药而设的局,这一点我也隐约感觉到了。”
“设局……,可是你们明明早就知道才……”
“若说早就知道,的确是如此,不过仔细想想,刚开始时,我的目的并不是买药,而是以为只要参加就可以变得健康。不,我想每个人都是这样的。然而不知不觉间……才参加了几次,就变成是为了买药而参加的了。当然,一方面也是因为药有效果……”
“可是啊……”
木场觉得就算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嗯……没错,所以每个人都是主动参加的,说是诈欺,我想是有点不一样……。可是就算药再怎么贵,也没有人敢当场拒绝老师处方的药,说太贵了我不要。只要听到不吃药就会危及健康,每个人都……”
“都会买吗?”
“都会买。可是仔细想想,来参加的人虽然都不是很健康,但也没有罹患绝症,顶多就是有些宿疾。宿疾这种东西,任谁都有一两种症状,所以仔细想想,其实每个人的身体状况都算一般。然而大家为了比现在更健康、活得更久,竟争先恐后的去买药。这不是有点奇怪吗?”
这么一说,确实是有点奇怪。药这种东西,一般是生病的人才会吃,或是为了治疗恶化的部位而使用。可是在延命讲,不吃药也不会死。就算不吃药,也能维持过去的健康。吃药是为了比现在更好,那么……
“这……不是迫于需要才买的,说起来算是一种奢侈品吗?”
阿润说:“可是,本来就是这样呀。近代西洋医学是对症疗法,但汉方的基本是改善体质吧。所以现代的医学是等出了毛病才用药,但汉方是预先处置,预防恶化。根本上的想法就不同。”
不过是个酒店老板娘,却有着奇怪的学识。
春子听到阿润的话,想了一会儿,说:“虽然这么说,可是如果只说吃了可以长寿,一般人也不会去买那么昂贵的药吧。现在这种时代,谁都没钱那么奢侈。蓝童子大人所说的圈套就在这里。”
意思是制造非买不可的状况吗?
就像春子说的,现在这种时代,没有人是完全健康的。无论什么人,或多或少都有点小毛病,这才是常态。长寿延命讲看准的就是那轻微的病痛。他们说:“让我来治好你那小小的病痛吧。”
就是这点让人上钩。
因为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每个人都只是想要过得更健康一些罢了。但是那小小的心愿不知不觉间被掉包了,不依照指示身体力行,健康状况就会恶化,变得比现在更糟……
这话种说法委婉,态度也很柔和,但骨子里威胁。长寿延命讲且同时悄悄告诉你说:只要照着吩咐的做,身体就会愈来愈好,能够过得更快乐,可以活得更久……
于是每个人都主动希望,争先恐后,抛却钱财去买药。不断地买。
因为每个人都想长寿。
——这是没办法的事吧。
度过非生即死的艰困时代,社会好不容易总算安定下来了,任谁都不想在现下死去吧。战争时,每个人只为了不在战火中丧命而拼命。战争结束,复兴也告一段落,才总算可以摆脱死亡威胁,也才有了思考活下去这档事的余裕。
话虽如此,社会依旧不景气。若只是唐突地标榜“这是长生妙药”,也不会有人买吧。每个人都自顾不暇了,哪能把买米的钱拿去买药?没饭吃的话,再怎么健康都没用。有时候饥饿远比生病更要严重,无论是生活在后方的人,还是穿越火线归来的人,都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庶民的钱包管得很紧,为了让他们打开钱包,需要各种技巧吧。
强制无效,怀柔也无效。
推销和宣传也没有意义。
可是,这个东西的话,人人会买。
既不强制也不怀柔,不推销也不宣传。商家连一句“请买吧”都不说,可能也不曾说它有效。但是,不照着他们说的做,就会出现许多小毛病。不遵照指示去做……会损及健康。
如果照着指示做,就不会这样。
——相信吗?
相信吧。而只要相信,就会买。
一旦相信,钱包就会打开。就算有些勉强,也会凑出钱来。
因为这是自己根据亲身体验,做出来的判断。客人相信的不是商家,而是自己。
无自觉得被强制,无自觉得被怀柔——自发性地涌出购买欲望。
木场了解了。
春子继续说:“更高明的是,就像我刚才说的,没有人能够完全遵照那些复杂琐碎的指示生活。再怎么说,六十天很长。所以每次去,身体就会有哪里变差。而且又是不遵守指示的自己害的,所以就更……”
“而且对方又是态度亲切地加以指示。”
“再加上六十天的药分量也很多。”
“要大量地、整批的买下来是吗?”
“是的。所以光靠我的薪水实在不够,不过我还有一点父亲遗留下来的财产……”
“财产?”
原来她有财产啊。
“明明有财产,你何必在工厂工作呢?”
“说是财产,其实也只是一块土地,所以……”
春子说,就算要卖,也相当麻烦。
“是土地啊。”
“嗯,虽然是没什么用的乡下土地……。不过最近法律改变了,似乎会被征收很多税金,所以我卖掉了一些……,我差点就要整个卖掉了。幸好蓝童子大人及时忠告我,我才没有那么做。”
“所以你才会感谢那个小鬼啊。哎,也是他帮你赶走了工藤嘛。可是啊……我得重申,那些家伙都是半斤八两,全是一丘之貉。就算其中一边是坏人,另一边揭露了这边的底细,也不代表揭露的一方就是好人。听好了,曾经在类似情况下受骗的人,大多数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受骗。”
“一而再、再而三……?”
“是啊。因为原本相信的事物不能相信了,为了填补这个空洞,会去相信别的东西,骗人的家伙也会不断地出现。所以不管在哪里,都一样会被骗。依我看哪……你也是那一型的。”
春子第三次“哦……”发出没劲的回答。
反应很不可靠,不晓得她到底明不明白。
“那要怎么办?”阿润说话带着鼻音。“你就不管人家了吗?只会神气兮兮地忠告。说起来,都是你们官吏不牢靠,国民才会去相信一些怪东西。不过,才刚被硬逼着相信什么国家至上,吃了大亏,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啦。警察靠不住,要是你不能帮这女孩,她也只能去向那个通灵少年求救啦。”
“啰嗦,闭嘴。”
木场的脸变得极其凶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