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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约莫三十分钟后,益田伴同山下警部补、菅原刑警及两名警官回来了。

往返仙石楼的路程需要花上三小时,再怎么说都回来得太快了。看样子山下等人早已出发前来明慧寺,而前往请求支持的益田在途中碰上了他们。

山下还是一样混乱。

不过我也丝毫冷静不下来,只是连混乱都放弃了。这一点其他人也是一样,当然僧侣们也不例外。

山下一抵达,也不自报姓名,就这么直接前往现场,安排两名警官监视现场后,强制所有僧侣包括我们全部离开。他似乎已经安排好要鉴识人员与搜查员前来支持了。

山下扫视全员,大叫:“总、总之把全部的人集合到一个房间里!在支持的人到达之前,不许任何人离开一步!”

慈行理所当然地反驳:“这会造成困扰,碍难从命。”

“困扰?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你们全部都是重要关系人……不,是嫌疑犯!不许你们擅自妄为!日本可是个法治国家,你们要是日本国民,就有义务遵守法律!不服从我的命令的人全部视为妨碍搜查,当场逮捕!”

山下气势汹汹地破口大骂。

面对那样的山下,慈行不屑地应对:“啊,多么蛮横无理的说辞!即便凶手就在当中,也不会愚蠢到在这种状况下拔腿逃跑吧!况且本寺的云水当中不可能有犯下杀生戒的不法之徒。此等恶行必是外人所为。尽管警官就在此监视,却依然发生了眼前的惨事,您究竟打算怎么负起这个责任?吾等是受害者。这般无礼的态度根本是侵害人权!”

“等一下,慈行师父,你最好看看状况,现在还是听从警方的指示才是上策。”

“这……没想到身为维那的佑贤师父竟会说出这种话来,我无法允许如此失序。”

“这可不是允许不允许的问题。继了稔师父之后,不是别人,而是泰全老师遭人杀害。而且还是在山内——不,寺内——不对,堂内。即使如此,你还是坚持要像平常一样进行行持吗?”

“当然。因凶事而打乱行持,简直荒唐。”

“不是只有照平常行事才是修行。无论在什么样的状况下,修行就是修行。我作为维那,必须指导僧侣服从警方!”

“管你们怎么样都好,快点照我说的做!益田!把他们集合到随便一个地方!”

“随便一个地方……?”

“不可在寺内擅自行动!”

“你还要坚持己见吗?慈行师父。”

“啊……”

常信打断了这场错乱。“慈、慈行师父,拜托你,请、请照着警察说的,让警察监视所有的人……”

“什么?常信师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慈行师父,不、不管凶手是不是在这里面,都不能保证这场祸事就到此为止。你姑且不论,接、接下来或许是我……不,或许是贯首。”

“什么?”

“你的意思是这种祸事还会继续发生吗?”

“呃、不,这、这没有人知道吧……”

“常信师父,此话真是愚昧。你是疯了吗?”

“疯了的人是你,慈行师父!”

“你说什么……?”

“安静!成何体统!”一道充满威严的声音宛若自地底响起。

僧侣们围成的人墙同时分成两边,失去已久的秩序瞬间恢复了。

一名威风凛凛的僧侣背对法堂站在那里。

身旁伴随着两名侍者。

那名魁伟的僧侣身穿金银丝线编织而成的华丽袈裟。那身袈裟上高贵的花纹我曾经见过,是早课时坐在法堂中心的僧侣所穿的袈裟。换句话说……

“你……你是?喂,菅原,这人是谁?”

众人全然肃静,山下却似乎更加混乱了,威严荡然无存。那名僧人拥有区区国家地方警官的警部补根本无从对抗的十足压迫感。

“贫僧是本寺贯首圆觉丹。”

“你、你就是……”

所谓高僧,真正就是此种风貌。分不清是开是阖的眼睛并没有特别注视着哪里,却震慑着他所面对的全世界。

但是那压倒性的无言压迫似乎首先击中了慈行。

“猊、猊下(对高僧的尊称),您为何亲临此处……”

“慈行,这是何等丑态?丢人现眼。对警方太无礼了。”

“可、可是……”

“不许辩驳。山内的行持紊乱,是监院之不周;僧人之纲纪紊乱,是维那之不周。将之归咎于外来宾客,这是何等欺瞒!”

觉丹缓缓转头。

然后开口:“哲童,对慈行与佑贤各打十下罚策。”

哲童原本站在最后面漠然旁观,但他对于突然的指名亦不惊慌,也不回话,缓慢地走到正中央。

这是意料之外的发展。我们自然不用说,就连山下等警方也完全插不上话,只能杵在原地看着。

哲童看起来比昨晚更加魁梧。今天他穿的不是作务衣,而是法衣,将袖子卷起,以带子交叉斜绑起来。那异样的外貌完全就是个凶猛的野和尚。

他的手里拿着一根扁平的木棒。

那叫做警策,是用来警醒修行僧的棒子。

慈行和佑贤露出带有几分悲壮的表情,默默地坐在雪地上,略微垂首。

怪僧哲童首先站到慈行正后方,将警策放到他的肩口上。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哲童的脸。他的脸很长,额头突出,凹陷的眼框里的瞳眸没有光辉,除了鼻翼翕张之外,近乎面无表情。从他的脸难以看出喜怒哀乐。

哲童无言地高举警策,狠狠地挥了下来。

一道有如打在榻榻米上的钝重声音响起。

慈行一礼。

“呃、喂!住手!又、又不是处罚小孩子,何必打人!”

山下似乎完全无法认清状况,想要阻止,却被益田拉住了。

“干什么阻止我,益田!喂!不可以使用暴力!贯首,不可以使用暴力!立刻叫他住手!”

就在山下嚷嚷的时候,警策又挥下了两三次。

使尽全力,毫不留情。

“喂,你听到没有?民主社会里不能使用暴力解决问题!不管犯了什么样的罪,都不能够体罚!叫他住手!”

“肃静,会分心。”

“啥?”

“这不是体罚。”

“这是体罚啊!是体罚吧?”

没有人回答。哲童移到佑贤背后。

“这并非什么人在制裁什么人,也不是对于罪的惩罚。除了打之外别无选择。”

“什么?”

佑贤被打到第五下的时候,警策折断了。

“到此为止。哲童,辛苦你了,可以退下了。”觉丹严肃地说。

哲童默默停手。

佑贤深深行礼。

慈行的肌肤完全失去了血色,闭目垂首的美僧就如同卫生博览会中出现的诡异等身大人偶,总觉得美艳异常。

“那么……本寺的贯首就是贫僧,敢问警察的负责人是哪位?”

“哦,是我。”

“本寺给警方带来诸多麻烦了。云水的疏失,由贫僧代为赔罪,还请见谅。”

觉丹低头鞠躬。

“啊、呃,不……”

山下失去稳重,撩起乱掉的刘海。这里最伟大的人现在正在对山下低头赔罪。换言之,山下一口气爬到顶点了。这个状况对他来说,等于是达成了复权。山下干咳了两三下,尽可能神气地开口:“呃……这真是一宗凶残至极的杀人事件。不经过调查无法断定,但非常有可能是连续杀人事件。事态极为严重,今后请务必全面协助搜查。你们虽然是和尚,但更是日本国民,有协助警方的义务。对于警方的问话,希望你们一五一十地全盘说出。此外也要全面服从搜查员的指示。若非如此,当局也必须依照法律,对你们作出相应的处分。明白了吗?”

山下一口气说到这里,“呼”地吐出一口大气。他觉得好像突然成了异国的国王。但是山下终究是个胆小鬼,无法完全压抑他的紧张与困惑。

觉丹不为所动地开口:“请报上名来。”

“啥?”

“贫僧说,请报上名来。贫僧连你是否真为奉职国家警察之人,皆尚未确认。”

“哦,我是……”山下拿出警察手册,“可以了吗?看到了吧?我真的是警官。所以今后要服从我的命令。唉,首先把大家……”

“混账东西!”

一声恫喝,把山下吓到几乎都腿软了。就在这一瞬间,山下的权威一落千丈。山大王连瞬间的荣华都还没有享受到就失势了。

“纵使贫僧再怎么说要以礼待之,但对于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愿报上的无礼之徒,还是无法听从!你算何许人!”

山下一脸泫然欲泣。

“我、我是警部补。不,是这个事件的搜查主任。所以……”

“你是什么样的身份,皆与吾等无关!”

“呃、不,我只是那个……国民有义务协助警察……”

“吾等作为僧侣,应当服从者为佛法;作为人,应当服从者为道德;作为国民,应当服从者为法律。丝毫没有必须服从你个人之理。你不过是警察机构之一员,伟大的并非你个人,别弄错了。”

山下似乎连回嘴都办不到了。

菅原看不下去,说道:“贯首,我了解你说的意思。可是这也不是我们乐见的情况,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前来打扰了。初来时,我好好报上名字,也尽了礼数,但是你们却不合作,这可是真的。到最后还发生了这种事。态度我们会改进,但也请你们……”

“你是菅原先生吗?”

“我是菅原,这位是神奈川本部的山下警部补,那边的那位是……”

“益田先生吧,贫僧听说了。所言甚是……”

觉丹以拥有重力的视线——确切来说是发自体内、像磁场一般的魔力,所以不能够称之为视线——依序扫视众人之后,威严十足地说道:“贫僧明白了,请原谅贫僧的无礼。慈行。”

“在。”

“今后就服从山下先生的指挥,全面协助搜查。除了大雄宝殿与法堂,全数开放,让他们自由出入。重新安排行持,一切以搜查为优先。如有需要,贫僧随时配合。山下先生……”

“啊、是?”

“请尽可能……早日解决。”

觉丹再次行礼后离去。山下等于是被推落了一次,又再度被救了上来。也就是被玩弄于股掌之间,根本毫无威信可言了。山下花了将近五分钟之久,才总算恢复身为警部补的自觉。

“菅、菅原,那个……”

“我明白,你也真够惨的。这里事事都像这样,今后也都会是这样,你作好心理准备吧。喂,慈行和尚吗?那个,你可以借个大房间给我们吗?要把搜查本部……移到那里吧?山下兄?”

“移过去吧,仙石楼已经没有什么可调查的了。”

“是啊。那请把那边借给我们,把所有和尚集合在那附近的房间,在增援人员到达前,不要让任何人离开。如果要修行的话,就让他们坐禅还是跪坐。还有……啊,小哥……不对,益田老弟,把那些人集合到昨天的地方。你可以看着他们吗?”

那些人——我们采访小组还有今川,再次被幽禁到内律殿里了。

回到内律殿一看,鸟口还在呼呼大睡。

我知道就算叫他他也不会醒,所以一开始就没理他,不过似乎也没有其他好事之徒想要叫醒他。

益田、敦子和今川全都一脸阴郁,一径沉默。不是内心动摇这种明确的状态,而是一种近似心情难以平复的精神状态吧。饭洼还是一样一脸苍白,我难以忖度她的心情。

“关口先生,”益田开口道,“你怎么想?”

我什么都没想。

“哪有什么怎么想?我……这个嘛,益田先生,我感到很困惑哪。老师确实被杀了,这绝对是凶杀案没错。而且我们在短短数小时之前,还在与死者交谈。平常的话,这应该会更……对,更悲伤或更震惊,我的确是很震惊啦,总之一般应该会是那种心情。不过我现在的感觉,作为一个人……或者说参照社会伦理,应该都是很不恰当的,但是老实说,我却无法萌生出那类普通的感慨。”

“这……我也是一样,关口先生。我当上刑警已经五年左右了,但是至今为止,就算不是大事件,也还是会感到义愤填膺,有一种身为守护社会正义之人的感慨。不对,我并没有那么强烈地意识到自己作为刑警的立场。只是身为一般人的时候,很难碰到杀人事件不是吗?所以无论是再怎么样平凡无奇——虽然这种说法对被害人很失礼——平凡无奇、意外死亡一般的事件,也会……怎么说呢?那也是一种特别的死。不像在战争中,接二连三地被社会所杀害。不管是再怎么小家子气的杀人事件,也还是有凶手,有动机。杀人事件虽然是无法原谅的,但是比起战争中的大量杀人,至少还保有个人的尊严。”

益田放弃了监视嫌疑犯的刑警立场,如此述说。这番话非常情绪化,而且欠缺逻辑,但我觉得有些了解。

“然而我总觉得这次却不是那样。该说是太简单……对,有一种死亡、杀人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警察不应该说这种话。”

“不,益田,我了解你的心情。虽然很不庄重,但我也觉得这像是一场闹剧。了稔和尚遇害,我没有看到现场,当然也没见过生前的他,所以就算看到尸体,也觉得不关己事。我以为是因为这样,不过泰全老师就……我和他交谈过,也看到了现场,却……”

有种“那又怎么样”的感觉。

有人杀了泰全老师,将他倒着插进茅厕里。

那又怎么样了……?

这真的、真的是非人性的感情。这不可能是好的。

去年我经历了几桩悲惨的事件,所以我已经产生了惯性吗?

不对——不是这样的,没有那种事。

并不是那样的。

敦子说道:“那是……那样的演出代表什么呢?”

“演出?”

“那不是演出吗?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可以说明那种状况的词句了。总不可能是要把尸体扔进厕所里面藏起来吧?那是某种暗示……不,主张?不对,那果然还是演出。”

“是来自凶手的信息吗?”

“或者说……感觉也像是恶作剧呢。”

敦子用双手按住脸颊,陷入沉思。

确实如此。

如果泰全老师是以普通尸体的状态被发现的话——虽然我不知道普通尸体指的是什么样的状态——或许我会有不同的感慨吧。

从厕所突出的两只脚,散发出一种足以驱散感伤或悲愤这种真挚情感的滑稽。泰全的尸体因为受到特别的装饰,丧失了大西泰全这个个人——人格——的特殊性。尸体连作为一个人的尊严都失去,沦为一个滑稽的物体。

所以,那么……

“小敦,你说的演出,会不会是为了诅咒往生者而做的呢?是为了玷污、贬低、污辱生前的泰全老师的人格而……”

“可是,”敦子抬起头来,“那么了稔和尚又怎么说呢?”

“什么怎么说?”

“益田先生,你觉得这两起杀人事件彼此没有关联吗?”

“我不这么想。若说这两起案件是毫无关系的个别事件,那也太过于巧合了。这应该是连续杀人事件。”

“那样的话,树上的尸体也……与其说是遭到遗弃,更应该是演出才对吧?”

“啊,原来如此。”益田木然张口,“你的意思是,与其说尸体是藏在那里、扔在那里,更像是凶手要把它装饰在那里、放在那里。”

“那样的话……”敦子用食指顶住额头,“放置在树上,算得上是侮辱死者吗,关口老师?”

“这……至少根据我的常识,那并非多有效的侮辱呢。”

我这么觉得。

插进茅厕里,与放置在树上,在我的感觉中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换言之,若是采用小敦说的尸体演出说,若非找出茅厕与树上同等的道理,就查不出凶手是谁了吗?”

“是的,我不认为我们的常识里头找得到这种道理。或许只是我没有知识和文化素养罢了。”

“意思是——这是异常者的犯罪吗?”

益田露出厌恶的表情。“我认为这也不对。我不喜欢异常者这种称呼,不过我觉得这异于一般所说的异常快乐杀人。这些人有外界无法通用的自我的法则,那些犯罪是依据那些法则进行的。但是这次的事件——虽然没有根据,但我强烈感觉那种法则不是发自于一般所说的异常者的内部——不是局限于个人世界的事物。”

“是啊。”

我反刍过去涉入的事件。

事件中登场的多具尸体,有的时候被放置,有的时候被切割,有的时候遭断首。回想起来,没有任何一具尸体是普通的。在某种意义上,正因为不普通,它们作为一个人受到诅咒,作为一具尸骸受到祝福。每一具都不只是单纯的尸体。凶手或者犯罪的环境为了实现、维持或破坏他们所怀抱的妄想——那对他们来说是现实——尸体是必要而不可或缺之物。在他们的故事里,那些除了是非死不可的尸体之外,什么都不是。所以事件中的尸体全都是纯粹的被害人。里头虽然也有连姓名、长相都不知道的尸体,但是他们在我心中是同质的,是特别的尸体。

而这次……

似乎哪里不同。

我觉得就像敦子说的,这与个人的意志或妄想似乎无关。无论小坂了稔走过什么样的人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大西泰全拥有什么样的思想、是个拥有何种人格的僧侣,仿佛都毫无瓜葛……

就是这样的事件。

是因为这个环境吗?

这里的确和我们居住的下界不同。

想要解开真相的刑警们看起来更接近小丑。比起这座寺院的所有僧侣都是嫌犯的谬论,这座山本身就是嫌犯的妄说更具有说服力。僧侣们——包括我们在内——都是被这座山攫住的俘虏。而这些俘虏仿佛正被某种超越人类智识的巨大意志给一个个肃清……

或许真是如此。

——离不开这里了。

泰全这么说过。

——无法离开这里。

——无法打开这座牢槛。

是牢槛。

这里——这座山果然是座牢槛。

那么为何、为何那两个人会……

“我刚才想到了……”敦子的声音打断我的思考,“这会不会是比拟?”

“比拟?”

益田与今川有了反应。

“你说比拟,指的是把水说成酒、把腌萝卜想成煎蛋来吃的。像长屋赏花的那个?”

“是和歌和俳句里,把对象当做其他东西来表现的比拟吗?”

益田以落语、今川以和歌俳句来理解。

“嗯,没错。”敦子说,“虽然我不知道这是在比拟些什么……”

“比拟啊……”益田说,眼睛转向天花板,“对了,我在侦探小说之类的读过呢。是横沟正史吗?对了,那也是吊起尸体,加以装饰的故事……”

益田好像不仅听落语,也读侦探小说。

“对,就像你说的,益田先生。我觉得惟有用这种角度去理解,才能够找出这次事件的线索。不过这也只是希望呢。”

“哦,向外寻找道理是吗?——以我说出来的话而言,这还真是抽象。换句话说,意义不在于杀人,而是演出——这样的话我稍微可以理解。换言之,杀害的动机是因为需要演出那个场景的尸体。”

亦即——被害人是谁都无所谓吗?对凶手来说,杀人本身既没有动机也没有必然性,毋宁说创造那个奇怪的物体才是重点吗?那么我所感觉到的乖违,是起因于此吗?

我觉得不是。

我觉得比拟这个看法应该是正确的。

但是为了比拟才有杀人这个说法——有待。商榷。

今川开口道:“那么,泰全老师是被当成了作品吗?我觉得不是。不,我希望不是。我……”

“怎么了?”

“我觉得我受到的冲击比各位更大,所以这并非冷静的判断,但……”

“冲击更大?今川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呢?啊,这么说来,你昨天好像在泰全老师那里又待了一下子呢。”

益田突然恢复了刑警口吻,质问今川。

今川一如既往,用迟缓而湿黏的语气回答:“是的。昨天我有件事无论如何都想要请教老师,所以留下来了。然后我和老师谈了一下,老师吩咐我隔天再去一次。”

“再去一次?”听到这里,益田倒吸了一口气,,“那么今川先生,你今天也见到泰全老师了吗?”

“是的,我见到了。”

“可是……泰全老师今天被杀了哪?”

“但是我见到老师了。老师吩咐我早课后,在早斋结束时过去,所以我在大约用餐结束的时间前往理致殿。”

“用餐结束后?所以你才会在采访的时候不见人影吗?”

一同采访的人——除了今川以外的五人为了拍摄僧侣们的用膳情景,早餐吃得比较晚。那个时候今川已经准备好外出了,当大家再次出门采访,中午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今川先生,你在理致殿待到几点?”

“嗯,从六点半开始,三十分钟左右。后来我一个人想了一会儿事情,八点半左右再次拜访老师,但那时老师已经不在了。”

“那后来怎么办?午餐你也是和我们分开吃的吧?”

“是的。我回到这座内律殿之后,一直待在这里。到了正午,英生为我送来午膳,但是各位没有回来,所以我一个人先用,然后再去了理致殿一次。但是老师依然没有回来,我怎么样都想见到老师,所以在寺院里游荡,结果就……”

“发生了那场发现尸体的骚动?”

“是的,如此罢了。”

“什么如此罢了,今川先生。”益田用力缩起尖细的下巴,“根据情况,你的证词非常重要。说起来,你为什么那么想见到泰全老师呢?”

“嗯……”今川露出不可思议的表睛,“说来话长又像话短……”

“你不是想知道小坂了稔和你堂兄弟的关系才来到这里的吗?关于这件事,泰全老师那个时候不是已经把他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我们也都听到了。除此之外,你还想知道什么?”

“嗯,是关于悟道——不对,是关于艺术——也不对呢。对了,是关于化为语言就会溜掉的事物。”

“什么?”

这么说来,昨天泰全也对今川说了。

——你已经明白了。

——若是想用语言说出来,它就会溜走了。

那是在说什么来着?记得是在讨论艺术什么的。这么说来,今川那个时候似乎深有所感。

今川慢吞吞地说道:“我出生在艺术家的家族。”

“艺术家?”

“但实际上是工匠的家族。”

“工匠?”

“而这两者是相同的,思考这种事本身……啊,我还是没办法清楚地说明。”

今川说到这里,那张不可思议的脸纠结在一块儿,陷入了烦闷之中。

益田露出完全无法信服的模样:“我不懂哪,今川先生。你说的工匠,是做木桶、漆墙壁的人吧?艺术家则是画些莫名其妙的画、做些稀奇古怪雕刻的人吧?根本就不一样啊。”

“不,是一样的。不对,说一样有些奇怪,但是这一点我只要想说明,无论如何都会溜走。”

“哦……这就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事?”

“是的。以前我曾经认为只要把画画得好,就能够成为艺术家。而这个想法被家父纠正,我不得其解,陷入挫折,就这么一路走来。我怎么样都不明白,想要画好有什么不对。而昨天听到泰全老师的话,我觉得我明白了。但是我心想只是觉得明白,并不等于真正明白,所以留下来请教老师。我询问老师:明白和觉得明白是不一样的吗?”

“哦,然后呢?”

“老师说,是一样的。但是老师也说,尽管明白,却只是觉得明白,和不明白是一样的。”

“完全不懂,跟刚才的回答彼此矛盾嘛。”

“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我追问老师究竟是哪一边?结果泰全老师告诉我一个公案。”

“公案?哦,那个脑筋急转弯啊。是什么样的内容?”

对于前来求教的今川,老师提出的公案如下:

从前,一名僧侣请教师父。“狗有佛性吗?”

师父当场回答:“有。”

僧侣接着询问:“那么为何狗会是畜生的模样?”

师父回答:“因为它明知自己有佛性,却行恶业,此业障所致。”

其他僧侣再问了一次相同的问题。“狗有佛性吗?”

结果师父这次当场回答:“没有。”

于是僧侣追问:“为什么没有呢?”

师父回答:“因为它不知自己有佛性,身处无明之迷惘所致。”

这似乎是一则叫做“狗子佛性”的公案。

在众多的公案当中,这也是基本中的基本。当然,我完全不知道它的出处和年代,也无法判断现代语文的诠释有多正确。首先,今川的记忆不一定值得信任,而且泰全老师也有可能在述说时恣意加以篡改。总而言之,老师对今川说的公案就是这样的内容。

“不懂呢,”益田说,“这两者都是以那个佛性——所谓佛性就是佛的性质吧?——以有那个佛性为前提吧?明明有,不知道就是没有,明知道有,做了坏事却还是有吗?那有反倒比较不好……不,没那回事吧。那种诡辩我不懂啦。”

“嗯,我也告诉老师我不明白。结果泰全老师说:‘不,你应该明白。’”

“哦?就算别人说你应该明白,也只是徒增困惑吧。那么那个时候,泰全老师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嗯,在告诉我狗子佛性的公案时,老师说:‘啊,原来是这样啊。’好像发现了什么,露出明白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他这么说吗?”

“是的。然后说完之后,老师用一种开朗的表情对我说:‘原来如此,就是这样,今川,真是谢谢你了。’”

“一脸开朗地说谢谢?是怎么了呢?”

“然后老师说:‘你也已经明白了,隔一个晚上,明天再过来吧。’”

“向你道谢,然后叫你再去?那么今川先生,你一整个晚上——不过也只有几小时吧——都在想公案吗?”

“是的。就算老师叫我不可以想,我还是忍不住会去想。只是,我并不是在思考解答,只是在细细回味,结果……”

“结果……今川先生,难道你想出了它的解答?”

“唔,是有那种感觉……不对,不是这样,该怎么说呢……”

今川独自用完早膳,等待采访小组——我们回来。但是我们回来后形色匆忙,结果今川完全错失说明这微妙经历的机会。的确,我们用餐的模样很忙碌。那段时间,今川犹自埋首思考公案,等他注意到时,我们又离开去采访了。

今川无可奈何,独自前往理致殿。

一开始他在入口出声呼唤,却无人应答,连人的气息都感觉不到。

今川心想自己是否错失了时机,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绕了建筑物一周。

“那个时候……对了,哲童在那里。”

“在哪里?”

“他从理致殿正后方的山里走了出来。从相关位置来说的话,相当于大雄宝殿的后面吧。我出声叫他,他却无视于我。他一身打扮和刚才一样,往三门那里走去了。”

今川再一次回到玄关,再绕过去,走到昨晚会见的房间外面,试着从窗外呼叫泰全的名字。结果这次纸窗另一头传来了声音。

“是谁?”

“我是今川。”

“今川?”

“古董商今川。”

“嗯,噢噢,是古董商今川啊。”

“请问是老师吗?”

“是啊,是啊。”

“关于昨晚老师告诉我的狗子佛性的公案……”

“狗子佛性?”

“是的。那个,我想了很多。”

“这样啊,狗子佛性,你也解开啦?”

“唔,我是这么想的……”

“你解开了!今川先生!”益田发出异样高亢的声音。

“我并不觉得自己解开了,只是心想这应该是有却没有,所以我这么告诉老师。”

“什么?哦,昨天也说公案没有解答呢。”

益田略略偏头。敦子说:“不是的,今川先生是认为狗没有佛性才是正确答案,对吧?”

“咦?可是不是没有,有才是基本,有却没有……呃,好难懂。”

今川用奇妙的表情向两人解释:“呃……不是那样的,我是想说,有跟没有都是一样的。”

“什么?”

“我认为狗有佛性,但是那跟没有是一样的。”

“呃,今川先生,我一点都听不懂啊。然后老师怎么说?”

一听到今川的回答,里面传来的老师的声音立刻变得生气勃勃。

这么说来,昨晚老师也变换了好几种音色。

“了不起,了不起的领悟。”

“哦,是正确答案吗?”

“公案好像没有正确答案这种东西。只是老师接着这么说了。”

“山川草木悉有佛性,天地万物有象皆无象,出于无,归于无。”

据说老师自言自语地这么说道,呵呵大笑。接着又说:“再继续深究,将殒身灭命吧。无无无无,这样就好。《无门关》里亦曾如此说:‘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无也。’干脆。”

“那是什么经啊?完全听不懂。”

“我也不是很明白意思,可是明白——明白这个词不好,这似乎是混乱的根源。不好理解。我是不明白,但是……”

“你是领悟了呢,今川先生。”敦子说。

“我不明白这么一点小事称不称得上领悟——不明白又冒出来了。语言这种东西真是束手束脚。这样太复杂了,我就照中禅寺小姐的意思重说一次。我不明白,但是我领悟了。”

“怎么样的领悟?”

“哦。也就是一切都是无,既然都是无,不管有或没有都是一样的。所以,昨天晚上我第一个问的问题,就是明白和觉得明白是否一样的问题,它的解答……”

“你明白了?”

“借用敦子小姐的话,是领悟了。我没办法巧妙地说明,不过就是这样:就算明白,但觉得明白的瞬间,就变得等同于不明白。也就是觉得明白,是对自己说明自己已经明白这件事的状态。其实已经明白了,却在说明的阶段失去了它的本质。所以觉得明白的时候,虽然明白,却和不明白没有两样。不需要说明,以活着本身来体现已经明白了的这件事,才算是真正明白了。”

“唔……”益田抱住了头。

“换言之,画图的时候,还要自己化为纸和笔,把纸当成纸,把笔当成笔的时候,那只不过是表面上的技术……”

我无法理解。逻辑上也不是不明白,却没有真实感。那种差别或许就是明白和领悟的差别。反正我就是没领悟。

但是尽管这么感觉,不过明白和领悟的差别,会不会其实只是词句的代换罢了?我觉得那只是将它替换为修辞的问题,借此获得安心罢了。

而且我也不觉得今川这个我隐约能够理解的逻辑是从老师的话导出来的。里面似乎有某种不可估量的跳跃,那么那种跳跃是否能够不是跳跃,或许就是领悟与未领悟的差别。

“总觉得好深奥啊,这就叫哲学吗?”

益田说。敦子间不容发地开口:“益田先生,听说禅并非哲学哟。要是把禅说成哲学,我哥哥可是会大发雷霆的。”

虽然我没听说过京极堂对于哲学的看法,但是从敦子现在的说法来看,京极堂似乎把它摆在与禅距离相当远的地方。目前我无法区别这两者的差别。

益田不认识京极堂,只是缩起脖子说“是”。

今川继续说道:“虽然我获得了这渺小的领悟——不过听说领悟不是可以获得的——但是我并不是刚听完老师的话就立刻到达这样的境地。是我离开理致殿,前往这栋内律殿之后才想到的。虽然我无法理解老师的话,却不断地咀嚼,才总算领悟。所以我再一次前往理致殿,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告诉泰全老师这样的境地。那是……对,八点半左右,但是这次不管我怎么呼唤,都没有响应了。”

那么,泰全是在七点到八点半之间被杀害的吗?

益田佩服地说:“原来如此啊。那么今川先生,已经领悟的你,认为这次的那个并非比拟是吧?”

“请别再说什么领悟了,”今川说,“会被真正的觉者给斥责的。说到我为何觉得那并非比拟,是因为我亲眼目睹了了稔和尚与泰全老师两方的现场,却没办法将它们看成其他任何事物。”

“没办法将它们看成其他任何事物?”

“是的。了稔和尚的尸体,在我看来只是个坐着的和尚。哦,它一开始是在树上,所以是坐在树上的和尚吧。完全就是这样。而泰全和尚看起来只像是被倒插在茅厕的尸体。换言之,这若是比拟,了稔和尚便是被比拟为‘在树上坐禅的和尚’,而泰全老师被比拟为‘被倒插在茅厕里的和尚’了。”

“原来如此——那不是比拟,根本就是那个样子。”

“啊,这样啊……”敦子再次按住脸颊,“所谓比拟,是把对象当做其他别的东西才叫比拟呢。那些遗体除了那样以外,看起来什么都不像——什么都不像呢。真的。换句话说,那果然只是一种下流的演出吗……?”

敦子似乎回忆起陈尸现场。

被倒插在茅厕里的难看尸体。

完全不是什么比拟。

那种东西……

那种东西并未象征任何事物。

那丑陋的模样,果然只是在冒渎死者而已吗?这若是单纯的恶作剧,那就太残酷了。是出于强烈恶意的行径吗?不,这也不对。我觉得不对。

今川开口道:“是的。那若是比拟,比拟的还真是奇形怪状的东西。无论泰全老师是被比拟成什么怪东西,或者是因为这样而被杀,我都觉得……很难过。我希望有什么其他不得不如此的理由。虽然只认识了相当短暂的时间,但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老师的弟子。如此罢了。”

今川有着他自己的感慨。

我对今川感到有些歉疚。

我没有把泰全当做一个人。

益田和敦子也都沉默了。

鸟口的鼾声传来。

什么都不知道,真是太舒服了。

“对了,饭洼小姐。”

益田想起来似的唤道,饭洼靠在纸门后面坐着。

只看得见她的脚尖。

益田出声之后,迟了一拍,饭洼的脸才从纸门后面露出来。

面容憔悴。益田看到她,开口问:“我想反正等一下你会被问到,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先请教一下。山下先生已经发飙了,要是我一问三不知,到时候会被骂的。采访结束后,你似乎也个别行动了,你去了哪里?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饭洼悄悄看了敦子一眼。

敦子敏感地察觉她的态度。“哎呀,益田先生不是一直都醒着吗?饭洼姐可是好好地向你报备后才出门的呀。对吧?”像是捉弄对方似的说道。

益田搔了搔头:“中禅寺小姐真是坏心眼呢。其实吃完饭之后,我忍不住小憩了一下。虽然没有鸟口先生睡得那么熟。”

稍微一瞄,鸟口还在睡。他的睡相非比寻常。远超过熟睡,根本是不省人事了。话说回来,益田对敦子的态度似乎越来越亲昵了。

饭洼以微弱的声音说:“我……去了仁秀先生那里。”

“仁秀先生?是那个以前就住在这里的老人吗?为什么?”

“嗯……我有些……感兴趣。”

“饭洼小姐,唔,我不是在怀疑你,可是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又瞒着没说?”

“咦?”

“益田先生,你这话太过分了。你在怀疑饭洼姐吗?就连益田先生都把我们……”

“啊?中禅寺小姐,不是的。基本上我是相信大家的。相信是相信,但那是认为你们应该不是凶手的信任。只是你们也有可能知道一些我们所不知道的事实,却隐瞒……不,还没有告诉我们,所以……”

益田的姿势越来越低,最后结论变得含糊不清。

他的心情也不是不能够理解。饭洼的举动——特别是来到这座明慧寺之后的态度,明显地脱离常轨。仔细回想,一开始提议留宿采访的也是她。虽然最后除了菅原刑警之外,其他人都留下来过夜,但是她也表现出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也要住下来的气派。不,我有一种她一开始就打算要留宿在此的印象。而且——对于往来于雪中的神秘云水,还有那个不会成长的迷途孩童——准确地来说是她的原型女孩阿铃,她也……

她知道些什么。

这么说来,榎木津也很介意饭洼。

——你既然知道的话就早说啊。

这是榎木津说过的话。当时我照字面的意思去理解奇矫的侦探的话,认为饭洼是目击者,会注意到什么也不奇怪,但是那段发言或许有着更深的含义。

榎木津看见了什么吗?

——看样子和尚太多了。

榎木津还这么说。他看见和尚了吗?不管怎么样,益田会起疑也是理所当然的。

敦子庇护饭洼似的说道:“可是益田先生,这次我们会来到这座明慧寺,是近乎偶然的。要是明慧寺拒绝采访,我们就不会来了。饭洼姐不可能和这个地方有私人的关系。”

“中禅寺小姐,虽然你这么说,但是他们答应采访,应该是相当久以前的事了吧?”

“嗯,是这样没错。”

“而且这次的采访,也是因为得到调查脑波的许可才企划的吧?”

“这……是的。”

“换句话说,你们收到回信,得到调查的允诺,才要求采访;原本调查脑波的委托,是在更早之前。而这座寺院的信件往返相隔一个月左右,所以至少从四个月以前开始,饭洼小姐就与这座明慧寺有关系了——不对吗?”

“唔,是这样没错……”

“而且饭洼小姐昨天自己说过,她虽然不知道这座明慧寺的名称,却从以前就知道它的存在。再加上她似乎是在这附近出生的——我也不想怀疑,但是她有十足的理由受到怀疑。而且就算我不怀疑,山下先生也在怀疑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

“好了,敦子。”饭洼总算发出像样的声音来,“其实我……没错,我有事相瞒。”

“饭洼姐,你真的……”

“敦子,对不起。我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可是没办法。”

“是和犯罪有关的事吗?”

“我想是……没有。”

“若是方便,可以请你一并告诉我你今天的行动吗?”

“我在找人,”饭洼说道,“我在找一个人。然后,实在是太过于巧合……可是,我觉得应该不可能有这种事……”

“不管是什么事,都请尽管说吧。刑警益田龙一会视情况捂住耳朵的,我的目标是成为一个可以通融的警官。”

“这种信念我想还是不要大大咧咧地标榜比较好哟,益田先生。”

敦子说,益田便“嘿嘿嘿”笑着,说道:“哎,也是啦。我只是想说现在既不是讯问也不是侦讯,所以……”

于是,饭洼响应益田要求,总算吞吞吐吐地开始述说自己的事。

“我出生在小涌谷上游,蛇骨川旁的一个小聚落。现在老家已经搬到仙石原了,不过直到战前,我们都一直住在那里。是发生在那里的事。”

饭洼述说时,依旧低垂着头。

“那是个小聚落。产业几乎都是锯木加工,我家也是靠着收入微薄的渔获——大多是捕捉早饭吃的鱼而已——再来就是锯木加工了。家父一整天转着辘轳,主要做些响陀螺、掷套圈环等玩具。当时那一带的一般传统家庭似乎都是如此,不过我小的时候家境贫苦,家母必须外出采伐原木,贴补家用。家父总是说,以前日子过得更加悠闲。家兄在宫之下的旅馆就职,家境变得宽裕一些后,家父过世了,那是昭和十二年的事。那个时候,我就读宫之下的一般小学。学校很远,上学非常辛苦,但是还有从更远的地方来的孩子,我也不敢有所抱怨……不,那个时候过得非常快乐。那是……对了,是家父亡故三年之后的事。”

十三年前,昭和十五年正月的事。

中日战争爆发后第三个新年,以纪元二千六百年如此欣欣向荣的宣传展开的那一年,我记忆犹新。

那一年对我而言,与去年同样是无法忘怀的一年。这对现在身在仙石楼的久远寺老人来说也是一样吧。所以我记得非常清楚。

那一年的正月,我还是个学生。

由于白米禁止令,吃的是碾去七成谷壳的米制成的、黑得像木炭的年糕。被粗野捣蛋的学生强灌的酒,则是混了三成以上清水的掺水酒。

因为军需需求等原因,景气蓬勃,但那只是片面的宣传,由于物资缺乏,奢侈被视为罪恶。举国上下彻底执行俭约、自律体制,就像不久后即将造访的太平洋战争的前奏曲,逐渐腐蚀、扰乱人心。

就是那个时候的事。

饭洼述说道。

当时饭洼十三岁。

益田既没有搭腔也没有打岔,只是听着。可能是因为他看不出追述会在哪里与事件发生关联吧。

饭洼居住的聚落有一户富裕的人家。

据说是大正末期迁居而来的人家。

姓松宫的那户人家的家长既非工匠也非农民,而是个企业家。虽然不知道他的本业,但是他出资兴建箱根水厂,输入箱根木工艺用的漆,并进行原木采伐,统筹木工艺的买卖,甚至投资采石场,事业经营得相当广泛。当然那些原本都是当地人所经营的事业,所以发生了相当大的摩擦,但是本人完全不当做一回事。

他很有钱。或许插手当地的产业,只是他一时兴起罢了。因为那些都是赚不了钱的零碎事业,就算四处插手,利润也十分微薄。在努力经营的当地居民眼里,他是个令人极度嫌恶的存在,纠纷遂无可避免地产生了。

让他与地方间发生主要争执的,就是汽车。昭和初期,从大平台到底仓村——也就是所谓的温泉村——的物资搬运几乎全靠称为“马力”的货运马车帮忙。货运汽车全村加起来也只有一台,非常不便。在这种环境下,松宫家却奢侈地拥有自家用的货车。若是有效地加以利用,它将给当地带来莫大的贡献。尽管如此,松宫除了自家用以外,绝不使用那辆车子,更遑论为村落出借车子了。这个人似乎是只顾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类型。

松宫某人有两个孩子。

大一点的是男孩,名叫仁(hitoshi)。

饭洼说她并不确定是不是“仁”这个字。

仁不像父亲,是一个人品高尚的年轻人。

当时他似乎才十七八岁,却反抗父亲的做法,连学校也不上了,劝谏父亲必须作为村民的一员,为全村的发展尽心尽力。

父亲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即便如此,仁依然不放弃,想说只有自己也好,积极地主动与村民交流。尽管他还年轻,却是个相当有主见的青年。

然而看在村人眼中,他毕竟是个外来者,就算乳臭未干的小子拼命地奉献服务,想要促进地区繁荣,看不顺眼的还是看不顺眼。再加上也有偏见。因为他是松宫家的孩子,一开始就被人用有色眼光看待。虽说是无可奈何之事,但仁的计划似乎相当不顺利。

为何年幼的饭洼会知道这些事?因为她和仁的妹妹同年级。就算是外来者、暴发户、受村人排挤的人家的孩子,那里也毕竟是个小村落。年幼的两人也因为年纪相同,感情非常融洽。

饭洼的儿时玩伴——仁的妹妹,名叫铃子。

“铃……子?”此时益田总算出声了,“咦?我记得那个长袖和服姑娘也是叫这个名字——是叫阿铃吗?啊?”

那一年新年——

松宫家在火灾中烧毁了。

“门松都还没拿下来,不过这一带挂的不是松,而是杨桐。嗯,是一月三日发生的事。”

“火灾?全部烧毁了吗?”

“完全烧毁。那里难得发生火灾,所以当消防团赶到时,已经……”

“原因难不成是纵火?”

“似乎不是意外。最后好像还是查不出是失火还是纵火,但是似乎有盗贼闯入的迹象。依常理来判断,应该是纵火才对。”

“那是当然的吧。可是有盗贼闯入的根据是什么?是强盗吗?”

“遗体不是被烧死的。”

“什么?”

“铃子的父亲和母亲的死因是遭殴打致死,是杀人事件。”

“哦,强盗杀人又纵火吗?真是凶恶的犯罪哪。”

“不,所以说,发生火灾和杀人事件是事实,但是不是强盗以及是不是纵火都不清楚。也有可能是失火之后,趁乱打死男女主人吧。”

“如果是偶然失火的话啦。”

“因为失火,所以萌生了杀意,这也是有可能的。而且似乎有理由推断并不是强盗。松宫家有三名外国佣人,但那三名佣人都是单纯被烧死的。没有抵抗的迹象,也就是逃生不及,以盗贼入侵而言有些不自然。至少不是强行闯入。强盗不被佣人发现而打死男女主人并且放火——说奇怪也是奇怪。”

“是蛮奇怪的呢。平常的话,那应该是行窃失风吧?躲过佣人的耳目偷偷潜进去行窃,却被主人发现,因此杀人并且放火。”

“嗯。只是那个时候,警方也判断挟怨杀人比行窃的可能性更大。因为松宫以半带好玩的心态扰乱当地的产业,招来相当多的怨恨,当地盛传大多是这个原因。”

“啊,这我了解,应该就是这样吧。那凶手呢?”

“这件事就像益田先生你们说的,成了悬案。”

“哦,成了悬案啦……”益田交握双手,望向天花板,“这样啊,嗯……咦?这么说来,松宫家的儿子——仁吗?还有女儿——铃子呢?”

“嗯,年终的时候,仁哥和父亲大吵一架,离家出走了,所以保住了一条命。但是铃子她……”

“铃子她呢?”

“火灾现场找不到她的遗体。”

“逃走了吗……?”

“不知道,行踪不明。”

“行踪不明?消失了吗?”

“不过,有几个人看到有一个女孩边哭边往山里走去。”

“山里?为什么?”

“不晓得。而那个走进山里的女孩……据说穿着长袖的盛装和服。”

“长、长袖和服?这……”

“嗯,就是长袖和服。当时崇尚节约才是美德,更何况深山里的荒村,很少有女孩能够穿到盛装和服。不,我们的村子里只有铃子一个人有那种和服。我记得当时我也是羡慕万分,而那天铃子也穿着长袖和服。所以如果证词是真的,那九成九是铃子不会错。所以……”

“啊……!”我忍不住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穿着长袖和服深入山林的少女。

那就是“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

就那样一直……

不可能……

“不可能有那种事!”

阿铃不可能是铃子,那么……

“嗯,当然了。关口老师,不可能有那种事。那场火灾之后,已经过了十三年之久,我也已经二十六岁了。后来战争爆发,战争结束,时局也有了重大的变化。这一带大肆开发,我原本住的聚落也已经没有了。然而却只有铃子还是原来的模样,这绝对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明明不可能,这里却……”

饭洼开始失去冷静。“这里却有个穿着长袖和服的十三岁的阿铃!所以……”

饭洼无力地垂下头来。“所以我……”

一定震惊极了吧。

昨晚得知阿铃的存在时,她会错乱成那样,也是情有可原的。

就连旁观者的我在得知背后的缘由之后,也几乎要陷入错乱了。

十三年之间,时间完全停止的女孩。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

那是——妖怪。

就像京极堂说的,这种看法真的令人感到十分稳当。但是另一方面,那个名叫阿铃的女孩实际存在,也是不争的事实。无论看起来有多么的梦幻,也没有任何一种怪异会如此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正因为如此……

正因为如此,才让人觉得不对劲。没办法把她当成妖怪处理,但我们却也没有足够的情报来导出科学而且合理的结论。换句话说,只能够把它当成不了解的事,放弃理解。

“那一天……”

我无谓的思绪徐徐融人饭洼的话里,烟消云散。

“其实,火灾那一天的中午,我和铃子见面了。”

“咦?这样吗?那你一定很……唔……”

难过吧——益田是想这么说吧。饭洼维持着遥望的眼神,十三年前的情景似乎在她的视线前方扩展开来。

“她穿着长袖和服,就像人偶一样,好漂亮。铃子平常就非常在意仁哥的事,她说再这样下去,不是爸爸不见,就是仁哥会不见……不,爸爸不会不见,所以一定是仁哥会离开。十三岁这个年纪,已经是可以出外帮佣的年龄了,所以大部分的事也都懂了。铃子很喜欢哥哥,而最后仁哥真的离开了。虽然知道他大致的去处,铃子却不能够大过年期间自己跑去找。所以她才会偷偷地把我叫出来吧……”

“为什么?”

“为了和仁哥取得联络,我……收下了铃子的信。”

昭和十五年的信啊。

“原来如此,所以饭洼小姐你……”

“咦?”

“你去送那封信了吗?”

“是的。铃子说仁哥应该在底仓村的寺院里,那里我也知道,因为和尚是个喜欢小孩的好人。所以我收下铃子的信,就这样去了寺院。”

“仁先生呢?”

“咦?”

“你把信送到了吗?”

“他……不在。”

饭洼的声音顿时沉了下去。和一开始见到时一样,是惊恐般的微弱声音。

“不在?”

“嗯,不在。所以我先回家一趟。我打算趁着家人不注意时溜出家门,通知铃子,就在这段时间,天色暗了下来……然后……”

饭洼的话在这里中断了一下。“当晚发生了火灾……”

“哦,所以饭洼小姐,你的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件事。不管经过几年都是。我了解,我非常了解。那么那封信呢?”

“嗯……”

信似乎在火灾的混乱中遗失了。

这是发生在小村子里的火灾。饭洼的哥哥跑到山脚下有电话的人家通报,在消防团赶到之前,全村出动倾力灭火。但是发现火灾的时候,火已经延烧开来,光靠水桶泼水,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消防团赶到的时候,房子大部分都烧毁了。因为灭火的混乱,饭洼收在怀里的信件也不晓得丢失到哪里去了。

隔天四日的时候,仁回来了。

看到烧毁的屋子,仁茫然自失。

但是一夕间失去了家人的不幸青年尽管境遇悲惨,却无法得到周遭的同情。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依然是令人嫌恶的家伙的儿子。不,如果只是受到冷淡对待还算好。仁与父亲不和、争吵之后离家出走的事曝光后,他竟被怀疑弑亲及纵火,最后甚至遭到逮捕了。

“他的不在场证明呢?”

“好像没有。直到前一天夜晚,仁哥都寄住在那座寺院,但是火灾当天下午到翌日早上,他宣称自己一个人在城镇还有山里徘徊。”

“啊,那是会遭到怀疑的行动方式呢。这要是负责人是山下先生,一定立刻移送检调单位。如果是我的话,就会释放。”

益田说出极不负责任的话来。

不过现场没有发现铃子的遗体,这是遇劫青年惟一的希望。妹妹还活着,快点保护妹妹,只要问妹妹就明白了——仁这么主张。

仁当然担心妹妹的安危,但是他可能也觉得只要妹妹平安归来,自己的嫌疑就能够洗清了。

的确,铃子目击到杀人的可能性很高。警方也想要尽快找到她。因为有目击者作证看到铃子,于是青年团和消防团进行了好几天的搜山行动,众人的努力却没有回报,铃子杳然不知所踪。一星期后,搜索停止了。在冬季的深山,娇弱少女存活的希望微乎其微。

最后的结论是,铃子遭到了神隐

今川说道:“仁先生这个人——我总觉得他有点可怜。从饭洼小姐的话听来,他根本没有做任何坏事,反倒是一个好青年。刑警先生,你怎么想?”

“是啊。不对的是父亲吧。仁先生为了村子而努力不是吗?家庭会不和,追根究底也是起因于此。父子吵架,也是为了村子着想才发生争执的啊。”

“嗯,当时争吵的主因似乎是因为仁哥想要让那辆货车为村子派上用场。所以的确有一部分村人认为不应该仇视仁哥,而随着时间过去,这种风潮转变为温情,徐徐扩大开来。所以当地的人向警方提出了请愿书。”

“请愿书?那种东西有效力吗?”

“我不清楚,不过当时似乎产生了一定的效果。”

提出请愿书的契机,是追悼铃子的同情声浪。年幼的铃子是无辜的,这样下去实在是太可怜了——据说是前往搜索的青年团员最先这么说的。虽然只有少数,但仁在青年团的年轻人当中拥有一些人望。而这种同情声浪获得当地全体居民同意,以请愿书这样的形式开花结果。

找不到任何决定性的证据。

结果仁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被释放了。

无法迅速地找到铃子,警方似乎也颇感自责。况且不管再怎么不和,也实在很难想像会因此而冲动杀人。再加上父亲姑且不论,仁完全没有杀害母亲的理由。这是由于父亲的不德而造成的不幸,也就是仁是冤枉的——警方如此判断。

“之后仁哥在熟识的和尚劝说下……出家了。”

“出家?当和尚了?”

“是的,在禅寺。”

和尚——实在太多了。确实就像榎木津说的,接二连三登场的全是和尚。

总而言之,仁在孤立无援时遭到逮捕,被释放之后没多久就出家了。所以那段时间,年幼的饭洼可以说是不可能接触到仁的。饭洼不仅没能把信件交给仁,甚至连铃子有信要转交给仁的事都无法告知。

其后,时局转眼间陷入混乱,战争开始了。

十三岁的小女孩根本无从得知已经出家的仁的行踪。

饭洼就像益田说的,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饭洼姐,那你……”一直默默倾听的敦子以平静的口吻询问,“主动说要担任这次帝大的交涉负责人,也是……”

“嗯,敦子,我一开始的动机就不单纯。”

饭洼总算抬头看敦子。“一听到禅寺两个字,我立刻想起了仁哥。会揽下与寺院交涉的任务,也是因为怀抱着一丝希望。”

“一丝希望——你是认为或许可以找到仁先生的行踪吗?可是啊,饭洼小姐,这实在太没效率了呢。就算不用这么拐弯抹角,也应该还有其他找人的方法……”

“当然,战争结束后我曾经试着调查,可是松宫家的血缘几乎断绝了,户籍和住民证也在战争中佚失,我找不到任何一点确实的情报。劝仁哥出家的和尚也过世了,结果就连仁哥出家的寺院名字都不清楚。我所打听到的,只有那似乎是镰仓一带的禅寺这样的传闻。”

“镰仓的禅寺啊……咦?在哪里提过来着?”

益田转向我,但我什么都没有回答。

“没错,可是总不能只靠着这样一点情报,就写信给全镰仓的寺院或进行调查,更别说一间间拜访,这实在……”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不管再怎么牵挂,也不到会对日常生活造成妨碍的地步,若非拥有相当财力的闲人,是没办法去做那种疯狂之举的。

“原来如此,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即使不愿意也得一间问向禅寺打听的、真正是求之不得的工作。所以你便抓紧机会,是吗?”

“嗯,我从有电话的寺院开始打听,每次都顺便询问是否有一位名叫松宫仁的僧侣,或者是过去是否曾经有这样一位僧侣;而以书简询问接受调查的意愿时,也会附上一句这样的询问。”

“哦……”

“但是一直没有好消息。脑波测定调查之事不用说,仁哥的消息亦然。然而,那是……对,去年九月左右吧。我开始进行脑波调查的交涉之后,过了两个月左右,收到一封来自镰仓的临济宗寺院的回信。信上……”

“答应了请求?”

“不,调查被拒绝了。但是信里面写道,那里曾经有过一位同名的僧侣。”

“噢!那真是太好了。人就是应该锲而不舍呢。”

“可是,信里头也写说他现在已经不在那座寺院了。姓松宫的那名僧侣从那座寺院出征,两年前复员了,但是复员之后……”

“有什么不对劲的事吗?”

“不,回信给我的那位知客僧写道他并不清楚,根据信里的内容,姓松宫的僧侣似乎在贯首的亲自吩咐下,好几天前外出长途旅行了。”

“贯首吩咐的长途旅行?去哪里?”

“最后的终点似乎是一座位于箱根浅间山中的无名寺院……”

“难道指的是这里?这座山也算是浅间山吧?原来如此,所以你联络了这里?”

“嗯,可是那封信里连地址和寺名都付之阙如,所以我就此放弃了。我心想只要知道仁哥还活着,就已经是万幸了。然而后来从其他寺院收到的回信里,有些提及明慧寺这里。”

“哦,你昨晚也说会来到这里,是因为有两三家寺院提到呢。”

益田这么说,但如果我的记忆正确,饭洼应该是说四家。而且连这里的寺名都知道的只有一家。

“嗯,两家左右。我收到回信说,本寺虽然不甚赞同那类科学调查,但箱根里的无名禅寺——也就是明慧寺——或许有可能答应,因为那里与宗派无关。”

“嗯,事实上跟宗派的确是没关系呢。所以你就更想到这里来了?”

“是的。昨晚我也说过,虽然每一家寺院都这么说,但提供的情报却都暧昧不明,老实说我觉得受够了。但是不久后就有一座寺院明确地写出明慧寺这个寺名,连住址和联络方法都清楚写下了,所以,我决心探问看看。”

“哦,原来如此。昨天泰全老师说和了稔和尚有关联的就是那座寺院吧。话说回来,能够得到明慧寺的允诺,对你来说真正是一石二鸟呢。不管是工作方面还是私事方面。”

“嗯……是这样吗?关于仁哥,我并不期待能够见到他,因为他出发旅行已经是好几个月以前的事了。从镰仓到箱根的话,不管绕经哪里,都花不到几天。”

“直接过来的话是一天。不,半天吗?”

益田的话在我听起来十分新奇,因为那时我正在想用走的要花上几天。移动就是徒步——我已经完全这么认定了。

都是因为这座山。

“可是,我也拜托镰仓的那座寺院,请他们务必在松宫先生回寺时通知我,只是我一直没有收到回音。于是在询问明慧寺的意愿之前,为了慎重起见,我再次询问,得到的回音是他还没有回去。所以我心想或许他一直逗留在这里。因此得到明慧寺这里的应允时,我兴奋极了。”

“是那个娇弱的和田慈行写的回信吧。”

益田的脸颊微微痉挛,看样子益田讨厌慈行。

“是的。慈行和尚的回信里,完全没有提到松宫这名僧侣的事。只写了他们答应接受脑波调查,请我们联络日期等细节。考虑到也没有其他寺院肯答应,就……”

敦子说:“没有多久,就因为中村总编辑多嘴,决定要进行事先采访了呢。”

“是的。其实这是《稀谭月报》的采访,我没有同行的必要,但是我说我是负责人,硬是拜托总编辑让我参加。”

“因为这里是听都没听说过的神秘寺院呢。由于中村总编辑拜托,我请哥哥帮忙调查,可还是查不出什么。我把结果报告总编辑,没想到引起他更大的兴趣……”

“嗯,可是我以前就从家母那里听说这一带有座大寺院。”

“从令堂那里?”

“是的。家母从事木头加_丁用的原木采伐工作,以前曾经在山里迷路,好像就是在那时发现了这座寺院。”

“哦,所以你才会说你从以前就知道了啊,这还真是碰巧呢。可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家父还在世的时候,所以是昭和十年或十一年,或更早以前。我想是那个时候。”

“那就是这里被发现以后的事喽?泰全老师当然不用说,了稔和尚……不,或许觉丹贯首和佑贤和尚也在。”

“嗯。可是家母说她没有遇到任何人,只说在山里有一座巨大的寺院……”

“唔,可是怎么说,这里是只要迷个路就可以发现的寺院吗?那么几百年来都没有被发现,这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说起来,令堂——一个女人家都可以走得到的话,搜山寻找铃子的时候,强壮的青年团应该也会发现这里才对吧?”

“嗯。是这样没错,可是我以前居住的村子更接近小涌谷那一带。搜山的时候,应该也是以小涌谷附近为中心进行。小孩子要越过这座山非常困难,而且当时又是冬天,所以搜山时也没有搜到这里来吧。”

“但是令堂越山了吧?就算不是冬天,从那里过来,路程应该也相当艰辛吧?”

“我记得家母那个时候是……对,她是从汤本那里爬上来的。”

“咦?从汤本可以到这里吗?”

“我觉得或许会比从大平台上来更花时间,但是从奥汤本那里的话,应该可以很轻松地爬上来吧。”

益田的视线好一阵子在半空中游移。接着他“砰”地拍了一下手。

“这样啊!从这里去奥汤本,比我们想像中的更简单。以这里的和尚的脚力来看,时间上也……”

“几乎都是下坡,我想也不会花多长时间。”

“就是这个!小坂了稔就是走那条路。关口先生说的老鼠和尚的事这样一来就有可能了!”

我临时想到的发言似乎突然派上了用场。

作为情报提供者,我姑且询问:“益田先生,警方已经向那位按摩师傅——尾岛先生确认过了吗?”

益田露出暌违许久的高兴表情:“我还没从山下先生那里听到什么啦,不过当然是确认过了,因为这是重要证词啊。根据关口先生的话,老鼠和尚那件事发生在了稔失踪当晚,但是根据昨晚查访的结果,了稔在这座寺院最后被目击到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四十分。我们原本认为从时间上来看有些不可能,但是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

饭洼和今川都一脸木然,当然他们不懂这是在说些什么。

“啊,饭洼小姐,真是谢谢你了,我总算觉得有了一点安慰。话说回来,那位……仁先生吗?他到底去了哪里呢?”

敦子瞄了一眼异样兴奋的益田,又重新转向饭洼,以奇怪的表情说:“他……或许还在这附近呢。”

“嘿,什么意思?”

“所以说,益田先生,我们在兽径遇到的那位行脚和尚,有可能就是那位松宫先生。饭洼姐昨晚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是的。我听到和敦子你们擦身而过的和尚似乎是来自镰仓寺院时,我心想那一定就是仁哥。虽然时隔那么久,但我总觉得一定不会错……”

饭洼的确也对那个话题敏感地作出反应。

益田再一次击掌。

“啊,来自镰仓的和尚就是那家伙啊!哎呀,刚才听到镰仓跟和尚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在意,原来是这个,我都给忘了。这得立刻向慈行确认才行。饭洼小姐,或许你为搜查提供了非常重大的线索哟。”

“什么……意思?”

“这次的事件与十三年前那起事件在根本上似乎彼此联系……呃,感觉很像推理小说,不过我突然灵光一闪,觉得这有可能就是其中的关键!”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就是……”益田的表情愈发兴高采烈起来,“例如说,那十三年前的松宫家杀人放火事件的真凶其实是泰全和了稔——这样想如何?”

“咦?”

“你的意思是复仇吗?”

今川抗议似的说:“但是,我实在不认为泰全老师会是那种人。虽然这只是我的感觉,但是这个结论太突兀了。”

“今川先生,有人说过不能够以印象来判断一个人喔。而且就算他们不是凶手,也有可能是仁先生认定他们就是真凶啊。比起是不是事实,凶手怎么想更重要。只要这么认定,他们就是弑亲仇人。”

这就是只有凶手才明了其意的、充满侮辱的遗体演出的理由吗?

“可是益田先生,”敦子接着发言,“那饭洼姐在寻找的人岂不就是杀人犯了吗?”

敦子的口气似乎也难以苟同。

饭洼沉默着。

“作为一种可能性,我不否定你的推测,但是在进行确认之前,警官能够这样说吗?灵光一闪也算是一种先入之见。”

益田被敦子斥责,有点泄气。

“哦,对不起。你说的没错。可是,这番话还是不能置若罔闻呢。再怎么说那都是和尚啊。”益田说。

我思忖该不该把我自己也目击到那名疑似仁的僧侣的事——虽然只是疑似他的人物——现在告诉益田,但是益田突然大叫起来,结果我又错失了时机。

“啊,那么饭洼小姐……啊,请你不要生气哟。就像中禅寺小姐说的,刚才的发言只是我突然想到而已,是毫无根据的话。重点是,呃,这也是一开始的问题,关于你今天下午的行动……”

“哦……”

饭洼蓦地露出寂寞的表情。

虽说不是刻意隐瞒,但是下定决心吐露出长久以来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后,她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像卸下了重担——我强烈地这么感觉。

饭洼将视线往右上方游移了一下之后回答:“我离开这里单独行动,只有短短的三十分钟左右。我只是想去仁秀先生那里,见见那个名叫阿铃的女孩。我总觉得很诡异——那个女孩不可能就是铃子,然而两者的共同点实在太多了。”

“与其说是太多,倒不如说根本是有人特意为之的呢。”

“嗯。所以我心想就算不是铃子本人,也应该有某种关联。我追寻仁哥的足迹,而且是极为怠惰地、靠着偶然的牵引来到这里,结果碰见的却不是仁哥,而是与失踪时的铃子年纪、外貌相同的女孩,总觉得……”

我非常了解她的心情。就连我对阿铃这个女孩都感到无法释然的不舒服。但是我无法释然的主要理由来自“不会成长的迷途孩童”这个传闻。那只是故事中出现的虚假幻想谭。另一方面,饭洼所知道的铃子是真实存在的人物。想要在铃子和阿铃之问找出某种关联性……

不就等于肯定怪异为现实吗?在这种情况下,怪异不是作为说明体系发挥功能,而是以无限接近否定科学说明的形式发挥功能。

若不尽可能填补欠缺的情报,使其成为能够以科学的思考理解的状态,是不可能获得解决的。

“心情上无法接受。”

“所以你去见了阿铃?”

“我没有见到她,”饭洼回答,“不过老先生在那里,所以我和老先生聊了一会儿。”

“哦,那位老先生除了饭洼小姐以外,还没有任何人见过呢。其实在来到这里的途中,山下先生他们好像见到了长袖和服姑娘。那么,那位老爷爷住的小屋在哪里?”

“也不能算是小屋,是和这里一样的草堂。大雄宝殿后面有旱田,就在再过去一点的地方。周围树林和杂草丛生,若是不知道的话,或许很难找到。”

今川问道:“他住在和这里一样的草堂吗?一样是叫什么殿吗?”

“建筑物的名称我没有问,不过我觉得和这里是一样的。”

“那么老爷爷是擅自借用寺院的建筑物了呢,得要他付房租才行。”

“可是益田先生,其他和尚也是半斤八两啊。现在地主应该在什么地方,不过谁也不晓得这座寺院究竟是谁的。”

今川这么一说,益田喃喃说着“啊,一样啊,是一样的嘛”之后,眨了几下眼睛:“嗯,是一样的。是啊,那个老爷爷跟和尚们也是一样的,一样可疑嘛。得盯住才行。”

敦子问道:“他可疑吗?”

“可疑啊。不晓得他的来历,养育的孩子也似乎是弃婴,因为他不是和尚,反而是最可疑的人物。啊,饭洼小姐,你和老爷爷聊了些什么?不,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

老人很瘦。

半眯着一双大眼,微笑着。

是个很慈祥的老人。

一张饱经日晒的黝黑脸庞,没有头发,无法区别是秃了还是剃发。肤色被阳光晒得十分均匀,眼尾的皱纹极深……

老人身上穿着灰色的——或者说鼠灰色——像法衣也像作务衣、分不清是什么的衣物,乍看之下也像是农事服。身上绑着麻绳般的东西取代衣带,衣摆和衣襟全部绽开,破破烂烂。从饭洼的描述推测,那似乎是年代久远的奇异装扮,但是在成长于贫瘠山村的饭洼看来,那种模样似乎也不特别奇异。

老人正用耙子般的东西在除雪。

——请问……

——是、是。

——我是那个……

——来,请进,请用茶。

老人请饭洼喝茶。

咻咻声作响。

地炉上,茶锅正滚滚沸腾。

——请问,阿铃小姐……

——阿铃不在,出去玩了。

——阿铃小姐几岁了?

——不清楚哪,大概十三四岁吧。

——她是从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不清楚哪,大概十三四年了吧。

——那么……她是在这里……

——虽说岁岁年年人不同,然小的俟百年河清之身,是数十年如一日啊。完全不知过了几年几十年。

——阿铃小姐是在这里出生的吗?

——来,请用茶。

——十三年前,有个和阿铃小姐年纪相仿、一样穿着长袖和服、名叫铃子的女孩迷路走进了这座山里,老先生知道这件事吗?……

——您是说那就是阿铃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因为两个人太像……

——如果您说那孩子就是那姑娘,应该就是那样,不是的话,小的也不知道其他姑娘了。在这里的只有哲童和阿铃。

“他那是不知道铃子小姐、和他无关的意思吧?以年龄来看,那个女孩和松宫铃子一定是不同的两个人啊。”敦子说,用食指摩擦下巴。

“我也觉得除此之外听不出别的意思了。也就是一切都是偶然,全都是我的一厢情愿。”饭洼说道。

“这样吗?听起来很像在骗人呢……”益田在怀疑,“年龄、外貌,还有名字都相同的女孩,相隔十三年的时光,出现在这么接近的地方?我不认为这样会毫无关系。会有这种偶然吗?”

有吧。

就像敦子说的,十三年前的松宫铃子与明慧寺的阿铃是不同的两个人。这两个都是实际存在的人物,所以也无从怀疑起。因为年龄不同。

而“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的一半真面目——亦即最近被目击到的“迷路孩童”,显然就是明慧寺的阿铃。若将十几年前的“迷路孩童”和现在的阿铃视为不同的两个人,“不会成长的孩童”就不再是怪异了。

那么……

十几年前的“迷路孩童”与十三年前的松宫铃子的关系究竟为何?

最说得通的解答是这个:

十几年前的“迷路孩童”是松宫铃子。

最近的“迷路孩童”是明慧寺的阿铃。

如此一来,“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就消灭了。

换句话说,把“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定义为不可能发生的事的依据,集中于出没期间的长度这个问题——而证明它的证据极为薄弱……

没错,证据薄弱。所以只要能够备齐将她们区别为不同个体的反证,“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就不再怪异了。不管是偶然还是什么都可以,松宫铃子这个实际存在的人物正是反证。

这是铃子与阿铃之间过多的类似的偶然所产生出来的幻想。松宫铃子的存在正是妨碍科学性理解的欠缺情报……

不对,我忘了什么。可以解释为偶然的薄弱证据:两人出没在几乎相同的地点,两者服装大致相同,从外表看年龄也大约相同,以及不寻常的……

“歌……是歌。”

“关口先生,你怎么了?”

是歌,“迷路孩童”十几年前也唱着那首歌。

换言之,这种情况……

“啊,呃,那个,饭洼小姐……”

得问才行。必须补齐情报,确认才行……

否则怪异……

怪异会附着下来。

“饭洼小姐……”我有些激动地问。

“什么?”

饭洼露出困惑更胜于吃惊的表情。

“那个,关于铃子小姐……”

“铃……子?”

“嗯,十三年前的松宫铃子小姐,那个时候她会唱什么与众不同的歌吗?”

“歌?什么歌?”饭洼露出更加困窘的表情。

“哦,是在说昨天的那首歌吗?”今川用大舌头的语调说。今川和我一起听到了那个女孩唱的歌。

“没错。事实上,现在的阿铃小姐由于那身与深山格格不入的装扮,被不知内情的山脚下的居民视为妖怪。不,我在听到今川先生的话之前,也这么认为,所以昨晚看到……不,遇到她的时候,我大吃一惊。而使她妖怪化的一个要素,就是她总是唱着一首不可思议的歌。”

“什么样的歌?”

“呃,曲调我记得很模糊,很难重现,但今川先生或许……”

“我是个音痴。”

“哦,总之,旋律像数数歌,也像御咏歌,什么人子的话就在炉灶里烧死,猿子的话就去山里之类的歌。”

“也有唱到如是佛子该如何。”

饭洼深深地倾着头说:“我……没听过呢。”

“这样啊。”

那果然是不一样的人了。

又混乱了。

如果松宫铃子不知道那首歌的话,铃子就不是现在的“迷路孩童”——阿铃,也不是十几年前出现的“迷路孩童”了。那么十几年前——与铃子失踪几乎同一个时期,这座山里有多达两个穿着长袖和服的同龄女孩吗?

错综复杂。

益田说道:“你看起来似乎无法释然呢,关口先生。”

“嗯,无法释然。”

“我也是,那个老爷爷怎么想都是在装傻。唉,你觉得怎么样呢,饭洼小姐?”

饭洼垂着视线回答:“嗯……可是后来我什么都问不出口了。然后他第三次请我喝茶,我有点害怕起来。”

“又要你喝茶?”

“嗯。他的态度很温和,又笑容可掬,却反而更让我觉得恐怖。我很快就告辞了。然后,我想接着去找哲童打听,不过又转念想到应该先确认来自镰仓的和尚叫什么名字,就去了慈行和尚那里。”

“哦,问松宫仁的事呢。然后呢?”

“知客寮里没有半个人,我去了三门一看,才发现东司那里出事了。”

“哦,过去一看,就碰上了那场骚动啊。唔……”

益田双手交握,按在后脑勺上,按压似的垂下头去。

“这不完全是因为睡眠不足呢,总觉得莫名其妙。是我太笨了吗?”

“不,益田先生,这起事件,没有任何人明白任何事。嗯,我们……不明白。”

敦子难得说出自暴自弃的话来。我以为敦子无论身陷什么样的困境,总是勇往直前,寻求微弱的光明而作出建设性的发言。

所以若说意外,是颇令人意外的。

“我想不止我们,这座寺院里的人也什么都不明白。毋宁说现在掌握最多情报的或许是我们。可是完全无法整理出轮廓,不管怎么样推理,无论做出多有整合性的结论,也只是觉得明白了而已。真正明白的或许只有凶手。”

“哎,这下麻烦了。”

益田放开交叉的双手,撑在身后,伸长了脚仰起身体。

此时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

“喂!小哥,没时间休息啦,你在干吗?”

粗俗的声音。

菅原像狮子头般的脸从打开的纸门缝隙问伸出。

益田弹也似的恢复原来的姿势。

“我、我没在休息啊,菅原兄。”

“人手不足。这样下去,在底下的支援人员赶到之前,你的上司会先疯掉。过来帮忙。”

“哦,现在是什么状况?”

“正在侦讯当中。喏,都是那个调调,一点进展也没有。这里呢?”

“是的,我进行了讯问——或者说情报搜集,也有许多事得报告。”

“这里也是,还有今早在搜查会议决定的事。总之你一起过来吧。”

“可是这些人……”

“跟嫌疑犯客气什么?太麻烦了,你们过来跟和尚待在同一个房间吧。”

“这是不要紧,但……”敦子望向鸟口。

鸟口还在昏睡。

*

又是听来的事。

在借用明慧寺的知客寮作为箱根僧侣杀害事件临时搜查本部进行的搜查会议,真正是呈现蜩螗沸羹之景况。无用的空泛理论只是闹哄哄地从山下的右耳进左耳出。

支援人员在十八时三十分抵达。

不用说电话,明慧寺里连电和水都没有,再也没有比这里更不适合进行科学搜查的现场了。荒唐的凶案现场已经被夜幕覆盖,在反近代的环境下进行的现场勘验困难重重。遗体虽然已取出,但鉴识人员认为无法在黑暗中继续进行作业,将更进一步的勘查作业留待明早,于二十点暂时撤离了。

对僧侣们的侦讯也暂时告一段落,之后举行了会议。

益田刑警起头的报告相当耐人寻味。

上午开会时依然不明的事实逐渐被厘清。当然在每一个事实完成确认作业之前,益田的话并不能够尽信,即使如此,却也是有利于拟订搜查方针的情报。

此外,命案与据说发生在十三年前的杀人纵火事件之间的奇妙吻合也令人在意。

原本混沌不明的事件轮廓因此而……

——变得更加暧昧了。

山下感到轻微的偏头痛。

听着益田的报告,他开始觉得怀疑这座寺院的和尚是没有道理的了。那个姓松宫的行脚僧侣很可疑——不过还没有向和田确认,所以不能够断言那个僧侣就是松宫;叫饭洼的女人也很可疑;今川的行动更可疑。平常的话,今川就算用别的罪名加以逮捕并逼供也不奇怪,他就是可疑到这种地步。但是山下一方面又对明慧寺共谋说——尤其是桑田常信凶手说——感觉到毫无根据的强烈魅力。

“总之,我认为若要把握和尚们的行动,必须制作一览表。虽然他们的行动应该是一板一眼,但是要在这种状况下完全掌握是不可能的。什么时间谁在哪里看到了谁,完全无法掌握整体的状况。这样就算确定了犯罪时间,也……”

“这种事打一开始就知道了。就算做那种东西,掌握和尚的动向——不,警部补,那又怎么样呢?这种情况,和尚之间的证词是有效的吗?”

“这……”

“当然有效啦,菅原兄。就算是同一座寺院的和尚,也不是亲兄弟啊。”

“你是第一次来这里所以不知道,我觉得比起这里的和尚们说的话,亲属之间的证词还更可信。是啊,和尚之间的关系比起特殊关系人、姘妇要坚强得多了。这就叫做宗教的一体感吗?”

“禅宗不是跟念佛宗什么的不一样,是单独进行苦修吗?”

“不是吧?他们是大家一起坐的。共犯的嫌疑很大。”

“那是对僧侣的偏见,”益田打断争论不休的众人,“这种议论一点建设性也没有啊。”

“益田老弟,怎么,你睡了一晚就被洗脑啦?”

“才没那回事。就算对象是僧侣,进行这种没有建设性的争论也是没用的。不能有偏见。警部补不也说过不能够凭印象搜查吗?灵光一闪也是一种先入之见。”

“你干吗这么激动啊?不过说的也没错啦。怎么样,警部?”

“是警部补。可是益田,和尚之间很可能彼此包庇,或为了守护寺院的名誉而作伪证吧?”

其实不是有可能,而是希望如此——山下自己也有这种自觉。他只是在立场上无法这么说而已。

益田异于往常,干劲十足地回答。就像菅原说的,他看起来比平常更加精神抖擞。

“我想山下主任的意见是正确的,但是就像我方才报告的,这座明慧寺并非一教团一宗派的寺院,这类联系反倒很薄弱吧?例如说,了稔和泰全虽然同样是临济宗,派别也不同。”

“可是临济宗就是临济宗吧?那个,你是……”

“我是本部的益田。临济宗,呃……有十四派,每一派都不一样。”

“要说不一样的话,那是曹洞宗吧?临济宗跟曹洞宗的差别更大不是吗?”

“没错,曹洞宗与临济宗之间,比临济内部各派之间的差异更大。但我不是专家,所以没办法回答更深入的问题了。”

“根据你的报告,被杀害的小坂了稔和大西泰全都是临济宗的僧侣。”

“我是这么听说的。”

“那么益田,剩下的干部里面是临济宗的有谁?”

“和田慈行吧。”

“哦,慈行啊。例如说,凶手计划将慈行也加以杀害,把临济宗从这座寺院连根拔除——这样想如何?”

“怎么可能?阿菅,那种事不可能啦。”

“可是啊,铁兄……”

“喂,你们,不许用绰号称呼,现在可是在开会。都是这个蜡烛不好。”

山下极为厌恶这座知客寮里宛如山贼谋议般的气氛。

“益田。”

“是。”

“如果你的报告正确,那么这座明慧寺里就有数个宗派。这一点不会错吧。那么宗派之间的对立怎么样?刚才菅原说的那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吗?”

“我想是不可能。因为例如说,这里的僧侣全是从别处的教团派遣过来的,所以就算杀了慈行和尚,也马上会有后继者补充进来……应该。啊,虽然也不是马上啦。”

“那你的意思是也会有小坂跟大西的后继者过来喽?”

“这我不知道,也可能不替补吧。不过那是教团判断继续和明慧寺牵扯下去也没有益处的时候吧。事实上,根据泰全老师的话,现在各教团似乎是消极地和明慧寺保持关系。”

“那么不是我旧话重提,一宗派独裁支配明慧寺不是也有可能吗?”

“那种事是没有意义的,菅原兄。”益田吊起细眉,“这座寺院是仰赖来自各教团的援助金维持的。自明慧寺排除临济宗,让曹洞宗独裁,也就是斩断来自临济的援助吧?曹洞宗只有一个宗派,会变成要靠一宗支持全寺。这样太没有经济效益了。说起来,这种事不必靠杀人,只要坐下来谈谈就可以解决啦。”

“是吗?唔,或许是我对宗教有偏见啦。从昨天调查的感觉。我觉得这里的和尚们会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

“所以说菅原兄,那应该视为不管做出什么事,都难以成为杀人动机、不可能成为杀人动机才对呀。”

“这……完全相反了哪……”菅原噘起厚厚的嘴唇。

“可是益田,你的意见根本是大西泰全的意见吧?那个泰全正是第二名被害人啊。”山下强硬地想要将话题转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

“怎么样?各位?可以视为大西的见解真的如同益田所报告的吗?老狯的僧侣也有可能为了隐蔽某些纷争,故意将虚伪的见解灌输给这个益田。再加上大西本人也遭到杀害,我认为不能够断定寺院里头是风平浪静的。所以访查时,我希望将重点放在这个部分来讯问……”

“主任,意思是要厘清这座寺院里有没有因为宗派不同而引发的纠纷或派阀抗争吗?”

“要询问每一个人,看看这样的看法在这座寺院里头究竟通不通用。俯瞰全体的话,看起来全都一样,但是和尚每个人都长得不同,脑袋里想的事也不同吧。若是有什么,就算和宗派无关也无所谓,要是能够找出两名被害人之间的共同点也算是赚了。这种细腻的工作,正是今后我们必须做的。”

山下自以为是地扭转了方向,没想到说出口来还颇头头是道。正当山下高兴着这或许意外地是不错的方针时,辖区刑警中最年长的一名姓次田的老刑警——也就是刚才菅原喊他铁兄的人,面露难色说:“我家代代都是曹洞宗,而且我还是檀家代表,这种事一时实在是难以……”

“你是……次田吗?确实就像本部的益田说的,和尚全都很可疑、不能信任这样的看法是一种偏见,但是因为是教徒就能够信任、信仰这种宗派的人不可能犯罪——这也算是一种先入之见、偏见。就算信徒中有人犯罪,也不等于否定信仰本身。你的信仰是你的信仰。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诽谤你家的寺院的。”

“也是啦……”次田露出一副颦眉蹙额的表情,“可是主任,我倒是认为外头的人更可疑呢。”

“外头的人,指的是采访的人吗?”

“例如那个卖旧货的,是叫今川吗?今川从以前就跟被害人有关系。了稔在约好和今川见面的日子失踪死亡了。不管他怎么说,只要溜出旅馆,还是有可能行凶的。而且这次他也和泰全单独会面了。一问之下,最后目击到被害人的也是今川,不是吗?”

“他没有看见,只是听到泰全的声音而已。”

“这个说词不能信哪,今川他……”年轻刑警发言了,“真的见到了泰全吗?我不是不信任益田的报告,只是什么领悟了明白了,我无法信服哪。目前还没有任何一个和尚提出的证词能够证明今川的话吧?”

“有几个和尚看到他在寺院里头乱晃。”

“那是八点以后的作务时间吧?没有人看见他往泰全所在的建筑物走去。”

“哲童吗?今川说了他碰到那个人吧?”

“哲童什么都没说啊。”

“他不是没说,是不会说。”

“总觉得太凑巧了呢。”

盲眼目击者、哑巴证人——另一方面,善辩的关系人的话又令人无法理解……

“还有……”次田接着说,“饭洼季世惠吗?也得查证她的话才行。十三年前确实有过那样的事件呢,虽然我只是听说而已……”

“铁兄那个时候就在当刑警了?”

“那个时候我还是警官。阿菅,那时候你才刚进警界吧?不记得吗?”

“是这样吗?我不记得有那种事件。”

“是吗?我记得那是个不干不脆的事件,不过当时正值国家重要时期,是否经过绵密的搜查也很难说。得重新调查才行哪。”

“重新调查那种时效已经快过的事件?”

山下认为这只是徒增麻烦,无法期待成果。

但是坚持己见的话,又会失去搜查员的信赖。

他认为这个时候应该同意次田的意见。

山下再也不愿重蹈仙石楼的覆辙了。

他最痛恨遭到孤立和轻蔑。

山下迅速地动脑。

前来明慧寺的时候,一开始他的脚步十分沉重。

但是……

从益田那里听到第二宗杀人事件的消息后,他的想法改变了。

这若是连环杀人事件,情况就不同了。功劳——会加倍。

原本已经萎缩的功名心又不自觉地茁壮起来。

山下怀着这次一定要成功的决心,勇猛地闯进明慧寺——到这里还好,然而山下才刚抵达,就大大地出了个糗。

但是,山下变得顽强了一些。

——我并没有错。

他完全不觉得自己失败了。

而且,幸好除了益田与菅原,其他增援人员并不知道山下在寺内丑态毕露的事。一定要趁此时洗刷在仙石楼的污名,挽回干练警部补的名誉。而且挽回名誉非快不可。

石井警部到任搜查主任——这种状况……

山下死也不愿意。

“我明白了,次田,你负责调查十三年前的事件。其他人接下来回镇里去,继续调查小坂在市井的生活,查证益田的报告——也就是确认大西所言是否为真。也不能要和尚全部下山,这里需要相当多的人手哪。所以,你,还有你……”

必须巧妙地分配。目前不论寺里的人和外来者都同样可疑。重要的是如何周到地分派人员,使无论凶手在哪一方,功劳都落在山下身上。

“剩下的五人继续留在这里进行寺院的搜查,各位觉得这样如何?”

没有异议。是坚若磐石的配置吗?

总之,威严保住了。

“关于分派我是没有意见,但是山下搜查主任……”

“怎么了,益田?”

“我们要住在这里吧?那么搜查员的饮食该怎么处理呢?总不能不吃不喝彻夜进行侦讯吧,山下主任?”

“啊?这个嘛……”

完全没想到。

“还有,僧侣之外的嫌疑犯也一直让他们待在这里吗?也不能这样吧?虽然我也觉得今川先生确实颇为可疑,可是又毫无证据。因为一开始说他们是嫌疑犯,才一直把他们当成嫌疑犯对待,但其实他们是目击者,顶多是关系人吧。这种待遇行吗?既然没有逮捕,就没有法律上的拘束力吧?”

“这……”

益田在心底瞧不起自己。

山下看出来了。就像山下轻蔑石井一样,益田开始轻蔑自己了。

再这样下去会被扯后腿。不,搜查员的步调会不一致。

——碍事。

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惟一一个可以沟通的人,但现在似乎已经不同了。

尽管如此,益田的意见依然十分中肯。总不能就这样一直持续到早上。

“是啊,这里交通不便……啊,就好好活用仙石楼好了。各位,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要住在那里吗?”

“虽然路程得花上一小时左右,但总比下山要近得多了。而且那里有电话,发生状况时也比较方便。对了,益田,你就把这些辖区的明慧寺组还有那些……”

山下用下巴一比,全员转向那里。但因为不是采访小组所在的正确方向,有点可笑。

“嫌疑犯……不,采访小组那些人,把他们带回仙石楼去。”

“什么?”

“还有益田,今后你就留在仙石楼。”

“哦,意思是叫我不用回去了?”

“因为还得联络辖区和本部,你就待在那里吧。其他人在明天早上,鉴识人员抵达前回到明慧寺。对了,还有明天以后的粮食,就由仙石楼那里供应吧。益田,麻烦你安排了。仙石楼就由你指挥,你是负责人。”

益田露出一种肚子痛般的表情。

以山下来看,这是把益田与自己切割开来,给予他重责,满足他的自尊心,并且在发生问题时能够推诿塞责,真正是一石三鸟的绝妙处置,但是对益田来说,或许是徒增麻烦。益田以抗议般的口吻说:“山下主任呢?”

“我当然留在明慧寺这里啊,总不能只留下警官吧。是啊,啊,菅原。”

“什么?”菅原抬起粗犷的脸。

土气的长相、鄙俗的反应。

但是现在这名粗野的乡下刑警却成了山下惟一的依靠。

“你也跟我留在这里,你对寺院的情况很熟悉。益田,听好了,采访那些人基本上不必限制他们的行动,但是他们的嫌疑尚未洗清。可以让他们自由行动,但是要好好掌握他们的动向。今川和饭洼非常可疑,可别让他们跑了。拜托了。”

益田纳闷地偏着头。

但是山下没工夫听他反驳。

“那么就此散会。请各位以早日解决为目标,好好加油。要下山到山脚下的人千万小心。啊,菅原,过来一下。”

“什么?”

“我有话跟你说……”

山下故意留下菅原,但他也觉得这样的分派很奸诈。因为不想受人猜疑,山下留意其他刑警的动向。幸好其他刑警为了完成各自的职务,已经离开了房间,但……

那家伙在干吗?

只有益田一个人没有离开房间,站在原地,一脸咽下不平的表情,看着山下这里。山下别开视线,但益田似乎不死心,走了过来。

“请问……”

“干吗?益田,拜托你快去啊,行动要迅速确实。还是你对我的指挥有什么不满?”

我有什么疏忽吗?

——怎么可能。

在这种地方、这种环境下,还能作出比这更好的指挥吗?还是益田掌握了什么山下不知道的特殊情报?因为益田在一夕间,就在这座寺院里网罗到相当惊人的情报。那么……

——有那种可能性。

所以他才在嘲笑不明白状况的山下的疏漏吗?

那样的话……

但是益田一脸呆傻地说道:“哦,没那回事,只是有件事我忘了说。”

“什、什么事?”

他隐瞒了什么?

“哦,从刚才开始,我每次一提就被忽视,就是关于那个仁秀老人。”

“仁秀……那谁啊?喂!”

“喏,就是住在这里的老头子。”菅原从旁提示。

“啊?哦,仁秀啊。他怎么了?”

“我认为若要说可疑,他是最可疑的一个。仁秀老人只因为不是僧侣,也不在仙石楼,现在完全置身嫌疑圈外。可是不能这样吧?应该把他跟和尚一视同仁。他若是与次田兄调查的十三年前的事件有关的话,那就更可疑了。”

“这、这我明白啦。”

其实,山下根本不明白。

若是办得到,他真希望不要再有更麻烦的登场人物加入事件了。因为山下觉得若是发展再复杂下去,就要超过自己的容许范围了。这种愿望化为意志,山下才会默默地将仁秀老人排除在话题之外吧。

“这事我很清楚,交给我吧。”

“哦,那样就好……”

益田无精打采地退场了。

真是出其不意,山下担心自己惊讶的心情被益田识破,悸动加速了一些。菅原担心地开口:“话说回来,警部补,你找我做什么?”

纸门和拉窗全部打开,搜查员们利落地开始行动。山下用手招来菅原,附耳过去悄声说:“菅原,我还是在意桑田。”

“嗯,他今天的模样也很不对劲哪。”

“所以,你和我趁着今晚把桑田给……”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把我留下。”

“是啊,真正的目标得由我们攻陷才行。可以吧?”

“当然了。逼他自白吧,自白。”

如果严厉地逼问,桑田就会照期望吐实的话,就不必麻烦了。菅原的兴趣似乎就是逼嫌犯自白,作为搭档是再适合不过的。

在这个阶段,山下还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放弃了推理和搜查。他已经放弃了查明真相的努力,眼前只剩下预定的解决方法。

骚然不安的感觉怎么样都平复不下来。

门“喀啦喀啦”地开了又关,不久后就整个打开不管了。

“干吗干吗,真是不像话。外头冷成这样,把门关上啦。”

菅原嘴里抱怨着,走向玄关,但他很快就回来了。他的表情异样僵硬。

“警部补,不好了。”

“什么?怎么了?”

“桑田他……”

“桑田?”

“桑田在吵闹。”

“吵闹?”

“哦,他来了。”

山下出去一看,外头一片闹哄哄。

菅原用吵闹来形容,但是其实并没有声响,只是四处弥漫着令人坐立不安的气氛。

刑警们杵在各处看着事情发展。右边里侧的建筑物门户大开,微微透出的光亮前有数个人影。好像不是和尚,是益田和采访小组那些人吧。左侧的建筑物前有个清晰的僧形黑影——山下直觉那是和田慈行——巍然屹立着。后面还有疑似僧人的影子。以这些为背景,在两三名警官伴随下,桑田常信以稍微拱起有肩的独特姿势走过来。

桑田来到山下面前,停下脚步。

警官们代替侍从和尚似的站在两边。被月光、雪光及蜡烛的微光照亮的僧侣没有阴影。形姿一片平坦。

“您是山下先生吧?”

“有、有什么事?”

——自首吗?

“请保护贫僧。”

“保护?”

“没错,贫僧不能待在那里。”

“这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就轮到贫僧了,贫僧……会被杀。”

“怎、怎么可能!”

山下踟蹰不前地窥看菅原。

若是仔细地观察,可以看出桑田常信在害怕。

他要求把他和其他和尚隔离开来,坚称他被人盯上了。

山下陷入困惑。或者说迎头受挫,干劲消失殆尽,陷入极度厌烦的心情。最有可能的凶手候选竟然自己找上门来要求保护。才正想逼他招供,怎么就来寻求保护呢?要是下一个被盯上的真的是桑田,那么桑田就不是凶手了。

不管是说服或听从,都十分尴尬。

但是桑田很顽固。

“我明白了。那你就在这栋建筑物——知客寮吧,待在这里。我跟菅原会和你在一起。”

“如果可能,请让贫僧下山。”

“下山?这不行啊,桑田先生,这么突然……”

“泰全老师是在寺院里被杀的,尽管警察就在寺内,这里也不安全。”

“可是小坂了稔是在寺外被杀的啊,在哪里都一样吧?”

“所以贫僧才像这样请求警方保护。就算是派出所……不,就算是拘留所也无妨。”

“那就说说你的根据吧。”

“不能在寺里说。”

“啊,真是的……”

为什么老是鸡同鸭讲呢?

“警部补,请过来一下。”菅原悄声呼唤。

山下紧盯着桑田后退,离开足够的距离后,将上半身转向菅原。菅原用气音说:“这不对劲哪。”

“是不对劲啊,我们想错了吗?”

“不,反倒是跟我们想的一样吧。”

“为什么?他不是怕成那样吗?”

“只有他一个人在害怕,这不是很奇怪吗?其他的和尚每一个都十足冷静。喏,他一定是认为在这种情况,只要摆出被害人的面孔就不会被怀疑吧。”

“喂,菅原,那你的意思是这是佯装?”

菅原竖起食指说:“小声一点。怎么样呢?就把桑田一个人移到仙石楼去如何?”

“移到仙石楼?”

“除了益田以外,今晚有三个刑警住在仙石楼。而且那里还有警官,说安全也是安全吧。桑田也可以接受,当然也不会让他逃了。”

“然后呢?”

“所以啊,喏,看看其他和尚,就知道桑田的模样很不对劲了。把桑田移到别处,趁着本人不在的时候,向其他人探听他的底细啊。本人不在的话,和尚们也比较好开口吧。”

“哦,从外围进攻啊。”

“没错没错,只要攻下外围,主城就会陷落了。在那之前,要益田好好地保护桑田……”

菅原瞥了一眼益田那边,山下也跟着看。益田等人因为突发状况而延后出发,聚在建筑物入口,无所事事地呆等着。

“是啊,就这么办吧。”

山下将视线移回桑田。

他像只蟾蜍般紧踏住地面。

“就这么办吧。益田!益田!”

益田小跑步过来。

“桑田先生,我想你也知道,这位是益田刑警。从今晚开始,你就暂且和这位益田一起到仙石楼,你知道那里吧?移到仙石楼去。不用担心,今晚有三名刑警跟着,也派驻了众多警官,很安全的。只是在我联络之前,请不要擅自行动。乖乖待在仙石楼。可以吗?明白了吗,益田?”

益田露出比刚才更诧异的表情。

益田与桑田、采访小组及其他刑警撤离,在二十二点过后,寺院——或者说山下——才总算恢复了平静。混乱过去后着实寂静,尽管还有许多和尚与警官留在这里,却感觉不到一丝人的气息。对僧侣们的限制暂时解除了,但他们完全没有要活动的样子。就算有警官在看守,这种寂静也太异常了。平常也是如此安静吗?

山下从未体验过如此的寂静。夜阑人静——指的就是这样的夜晚吗?

“山下先生。”

“哇啊!”

因为无声无息,山下被吓了一大跳。

入口的门开着,站着一名僧侣。

“你、你干吗啊?吓死人了。”

“虽然晚了许多,请问要用膳吗?粗茶淡饭无妨的话,贫僧立刻准备。”

“呃、哦,那太好了。”

“警备人员也需要吗?典座不在,或许会花些时间,但只要约半刻时辰即可备好。”

“麻烦你了。”

“那么……”

僧人就要离去,菅原叫住他。

“啊,英生,可以请你叫佑贤和尚过来吗?”

“遵命。”

“菅原,你记得真清楚呢。那个和尚叫英生吗?我根本都分不清楚。”

“他是中岛佑贤的侍从啊,听说才十八岁,是个很清秀的美少年呢。警部补,中岛究竟会怎么说桑田呢?”

“侦讯的顺序从中岛开始好吗?”

“可以吧,他是维那。要是桑田溜了,被骂的会是中岛。又会被拿棒子揍了。刚才的纠纷一开始也是发生在中岛跟桑田之间。咽不下这口气的中岛,一定会说些有的没的吧。”

“这样吗?……”

山下忽地心想,他自以为巧妙地操纵着菅原,但其实或许是被菅原给巧妙地摆布了。

中岛佑贤很快地现身了。

为了不被菅原抢先,山下连寒暄也草草略过,开始质问。

他再也受不了继续被乡下土包子掌握主导权了。

“中岛先生,状况似乎变得一团混乱,你站在维那的立场上,想必也相当辛苦,不过想借用你一些时间。可以吗?”

“听凭尊便,各位也是公务在身。发生不幸的是本寺的云水,且有贯首之吩咐,贫僧岂敢有任何怨言?”

“听到你这么说,我们也放心了。话说回来,桑田先生是怎么了呢?”

“令人费解哪。”

“那种就叫做被害妄想吗?”

“佛家说罪业本无形,如同妄想颠倒。虽不知真伪究竟如何,却是修行僧不应有之妄言愚行。竞做出如斯愚昧之举,想必常信师父心中有其愧疚之处吧……”

“你觉得他很可疑吗?”

“可疑?所谓可疑,意何所指?警方认为常信师父是凶手吗?”

“没、没那回事。只是无法理解他为何怕成那样,而且完全不肯说出理由。他说不能待在寺里,他到底是在怕寺院里头的谁?”

“似乎……是慈行师父。”

“慈行?——他在害怕和田先生?”

“当然,这是无凭无据之事,这才是妄想。慈行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只是常信师父这等人物竟会如此周章狼狈……”

“有什么理由吗?”

“我想各位也已经知道,慈行师父是临济僧。常信师父和我同样是曹洞和尚。常信师父他啊,和临济就是处不来。了稔、泰全逝后,现在临济僧只剩下慈行师父一位——虽然还有其他弟子——总之以常信师父的角度来看,若要怀疑,也只有慈行师父一个吧。”

“宗派不同,果然还是会引起纷争吗?”

“这并非纷争吧,只是有无法兼容之处。”

“无法兼容?也就是彼此不能相让吗?”

“没错。禅僧不会无益地诽谤他宗,然而事关禅定,便会赌上生死一搏。常信师父有常信师父的禅,无法兼容,是无可奈何之事。”

“哦,可是为什么要害怕成那样呢?被害人只有小坂先生一人时,桑田先生不是那样的吧?感觉上他在大西先生遭到杀害后,整个人全变了。小坂、大西这两名临济僧接连遭到杀害,一般来想,接下来有可能受害的应该是和田先生吧?然而他却害怕下一个是他……”

——是报复吗?

“例如说——这只是举例——例如说桑田先生是杀害小坂与大西的真凶。所以他害怕来自惟一剩下的临济僧——和田先生的报复?……”

“这说法令人存疑哪,”中岛佑贤微微偏首,“下一个被盯上的是慈行师父这种看法,以及慈行师父试图复仇这种看法,都不太可能。慈行师父与泰全老师似乎处得不错,与了稔师父却是视同陌路。临济僧这样粗略的概括看法,贫僧难以苟同。”

“原来如此。可是连着小坂、大西,接着是桑田——这样的看法,我们也难以信服哪。这三个人更没有共同点了吧?”

“警方这么说,贫僧也无从答起……是啊,或许是因为我对常信师父对于修证的想法不甚理解。对了。”

“想到什么了吗?”

“常信师父与了稔师父间冰炭不相容,彼此对立很激烈。”

“哦?”

山下就是想听这种话。

“可以把他们想成是不共戴天吧?”

“唔……是啊。常信师父以前甚至提出请愿,要求放逐了稔师父。”

“放逐?”

“是的。剥夺法衣,自寺院放逐,毁坏其席,挖出其下七尺之土抛弃——这是道元对弟子玄明的惩罚,而常信师父主张这么做。常信师父对了稔师父就是如此情绪化。”

——就是这个。

菅原也曾经提过。桑田和小坂之间果然是反目成仇,对桑田的疑心的根基便在于此。

“也就是你所谓的无法兼容?”

“贫僧也认为这是有些过了头了。但是这座寺院的法脉多样,即便是贯首,也无法将并非弟子之人破门,当然也无剥夺其僧籍之权限。那样的请愿是太不合理了。只是有人赞成常信师父的请愿——那就是慈行。”

“慈行?可是就算视同陌路,和田先生和小坂先生也同样是临济宗吧?”

“方才我也说过了,并非同是临济,两者就相同。慈行师父与了稔师父之间的对立,比常信师父更严重。所以或许常信师父认定就是慈行师父杀害了了稔师父。”

教义上的对立、禅僧的破戒、奇行……

——这些成不了动机。

益田这么说,但山下不这么认为。至少在山下的常识中,激烈对立的两方中有一方得出抹杀另一方的结论,并没有什么不自然。以这种意义来看的话,应该视为桑田、和田皆有杀害小坂的动机才对。那么……

“大西泰全先生的立场——或者说他与桑田先生、小坂先生等人的关系如何?大西先生与和田先生的关系不错吧?”

“老师他……是啊,他对了稔师父似乎表示理解。老师他自己的风貌亦有如大愚良宽,特别向往盘珪、正三、一休那类所谓异流的禅师。”

“我只听过一休。”

山下不认为这是无知,自己始终是基本。他认为自己不知道的事,一般人也不会知道。

“这样啊。大法正眼盘珪永琢是江户初期的临济宗师,他提倡所谓的不生禅,一切以不生整顿。盘珪痛恨公案,就连心存疑问都加以否定。他以通俗的语言讲道,并用假名予以记述。铃木正三说二王禅,提倡在家佛法,生涯未曾嗣法。”

“请……请等一下。我问个基本的问题,首先临济宗跟曹洞宗是怎么个不一样?无法兼容的部分是什么?我完全不懂。”

——这种事与杀人事件的搜查无关。

所以完全没有必要知道。山下这么想,也丝毫没有兴趣。但是他觉得如果这与动机有关系的话,知道一下也无妨。

佑贤似乎对于这个太过于基本的问题感到困惑,有些欲言又止。仔细想想,这就像对刑警询问何谓警察一样吧。

“禅以菩提达摩为祖,自中国传来,其后由二祖慧可、三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代代嗣承,于六祖慧能集大成。禅的法系于六祖分歧,自青原分出曹洞、云门、法眼三宗,自南岳分出临济、沩仰二宗,是为五叶。传至我国的便是其中的临济与曹洞两派。临济宗始于临济义玄,这是对参禅者提出公案,使其参透修行,即所谓看话禅。相对于此,始于洞山良价的曹洞宗被称为默照禅,只须打坐。”

“哦?只要坐就行了吗?”

“只要坐就行了。”

“那么,那个叫盘珪还有正三的呢?”

“盘珪尽管是临济宗,却厌恶公案。他认为就算绞尽脑汁想出石破天惊的解答也毫无益处。就算什么都不做,佛还是佛。修习道元的我对这种想法感到亲近,但对当时的临济和尚来说,应该是一种陌生的见解吧。不过盘珪伟大的地方,在于他连疑团——怀疑这件事都加以否定。”

“意思是不可以怀疑吗?”

“不只是禅,在佛教当中,怀疑是基本。怀疑自己是什么人,怀疑何谓人类,打破这些疑问的时候,便能够悟道。”

“悟道啊……”

不太懂。不过至少在警察这个行业里,不怀疑就干不下去。

“但是盘珪认为在无疑团之物上加诸疑团,将佛心代换为疑团是一种错误,加以否定。铃木正三是曹洞的僧侣,却责难开祖道元未达佛境界,斥责柔和敬虔无欲的僧侣们毫无霸气,认为萎靡而死气沉沉的悟道境地根本是疯狂,是个勇猛果敢的禅师。”

“哦?小坂先生也是那样吗?”

“是啊。不过无论是盘珪、正三或是一休,他们若是活在现代,也会被众人视为毒蛇猛兽,所以了稔师父会受到排斥,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吧。像常信师父就不认同正三,慈行师父也不认同盘珪。所以他们会和了稔师父合不来,也是没有办法的。”

“不过大西先生和每一位都处得不错吧?”

“嗯,泰全老师基本上是五山系的禅风。若要说的话——虽然措词或许不太恰当——无可无不可,即便受到批判,也逆来顺受,就如同老师之名,泰然自若地持续自己的禅。再加上可能是出于为人,老师不会做出树敌的行动。不过不知为何,老师与常信师父似乎不太亲近。”

“他和桑田先生感情不好?”

“但也不到对立的地步。”

“这样啊……”

山下思考。这表示就算桑田、和田都有杀害小坂的动机,但没有杀害大西的强烈动机。但是小坂命案与大西命案极有可能是连环杀人。亦即应是同一人所为。那么这两个人有可能是共犯吗?硬要说的话,桑田和大西比较处不来,所以凶手果然还是桑田吧。

例如说,大西掌握了某些能够锁定凶手的证据,所以才被杀人灭口。这种情形很有可能发生。

——那么桑田为何要害怕?

如果那是装出来的,凶手果然还是桑田。

他是不是佯装自己是被害人,企图将罪行推到和田头上?和田也有杀害小坂的充足动机,所以若要嫁祸,和田是绝佳的人选。

——但是大西命案又如何?

和田与大西并无宿怨。

要把大西命案的罪嫌也栽嫁到没有动机的和田身上,相当困难。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而且就算如此,桑田的模样也太不对劲了。

——他是真的在害怕。

不管怎么看,都是在害怕报复。

例如说,小坂命案是桑田与大西共谋的如何?大西先遭到报复,被杀害了。所以桑田害怕下一个将轮到自己。

——不对,大西与小坂颇要好。

那么大西也不可能是共犯了。

顾此失彼,怎么样都没办法得出十全十美的解答。

“真是暧昧不清哪。中岛先生,那个……小坂先生、大西先生、桑田先生这三者的共同点,果然还是很难找到吗?”

佑贤闭目片刻,突然抬起岩石般的脸,想起来似的说了:“共同点……是有的。”

“有!是什么?”

山下用力把脸探过去。

“不用把脸凑这么近。在听到你提起之前,贫僧完全没有注意到,不过了稔师父、泰全老师、常信师父,这三个人都赞成这次帝大的脑波测定检查。”

“脑波检查赞成派……!”

——原来还有这种区分法啊。

这个结论不在山下的思考内。

采访者与被采访者同是一丘之貉,更别说采访背后的科学调查对明慧寺有什么样的意义,山下连想都没有想过。他从益田的报告中,大约知道一开始寺内似乎有反对科学调查的意见,却完全没有想过寺院会因此一分为二。

“关于这部分的事——接到脑波调查委托时的情形,可以详细告诉我吗?”

“一开始每个人都觉得愚蠢。事实上这的确是一件蠢事,贫僧现在依然这么认为。贫僧并非瞧不起科学,科学很伟大,它可以让铁块在空中飞,让木箱表演净琉璃,治愈治不好的病,这是很好的事。但这是两码事,与贫僧们无关。即便以科学解开坐禅的原理,发展出不打坐便能够悟道的技术,也与禅无关。悉有佛性,万物原本生来俱已领悟。所以坐禅并非为了悟道而坐,修行不是为了悟道而修行的。只管打坐——吾等只需打坐,只要这样就够了。将坐禅视为悟道的手段,是外道之行径。修行与悟道为修证一等,须为同等才行。那么即便不经修行即知悟道之理,或不知悟道仅知修行之理,皆是徒然。”

“哦,是这样的啊?”

随口应应,山下根本不了解。

佑贤眉头不动一下地说:“简单明了地说,例如——你吃饭吗?”

“当然吃啦,等一下还要承蒙贵寺招待。”

“若问为何要吃饭,你如何回答?”

“当然是因为肚子饿……不,是为了摄取营养吧。”

“没错,是为了摄取营养。那么若是有了不吃饭即能够摄取营养的机制,从明天开始就不必吃饭了,如何?”

“这不太好吧,会失去吃饭的乐趣。”

“那么相反,若是为了满足吃的乐趣,发明了不管怎么吃都不会吸收营养的机制的话呢?”

“这也不好吧?不管怎么吃都不能吸收营养的话,迟早会死的。”

“是吧,这些是不能够个别而论的。但是科学这东西,却使得它们能够分离。”

“哦,是啊。原来是这样啊……”

山下虽然姑且信服了,脑中却忽地掠过一个疑问:这算是警方的侦讯吗?

“唔,中岛先生,你的想法我了解了。可是桑田先生的想法和你不同是吧?”

“非也,基本上应该相同。我想了稔师父和泰全老师也都一样,只是各有各的意图。不管怎么样,第一个主动提出要接受调查的是常信师父。”

“为什么?同样认为科学没有用的话,应该不会说出那种话来吧?”

“贫僧不甚明了,只是常信师父非常热心。常信师父的说法是:不是以科学来解释禅,而是将科学纳入禅当中。但贫僧不知他的真意为何。关于这一点,直接询问本人就行了吧。可是慈行师父对此大加反对,暴跳如雷地反对。贫僧老实说,哪边都无所谓,因此保持静观的态度,然而泰全老师却突然赞同常信师父,接着了稔师父也赞成了。老师的真心贫僧无法忖度,但了稔师父的心情我稍微能够了解。”

“了解?你吗?”

“了稔师父说,禅虽然不需要科学,但也同样地不需要传统和神秘性。他说宗派、大义名分、艺术作品都与禅无关。禅师无一物即可。然而这座建筑物却给无法拭去的历史黑暗这种怪物给盘踞了。僧侣背后则有着教团这样的碍事者监视着,既然法脉分歧,这岂不是一个索性舍弃一切的大好机会吗?了稔师父似乎是这么想的。”

“那么实施科学调查又能怎么样呢?”

“感觉上,他企图让科学与传统相互抵消。他似乎想要拭除覆盖这座明慧寺的幻想,使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过接下来怎么打算,贫僧便不知道了。”

“原来如此。可是根据我听说的,你们原本是由各教团派遣到这座明慧寺进行调查的。可以擅自做这样的事吗?”

“你说的没错,只是……”

“只是?”

“那种事已经……”

“咦?”

“不,了稔师父恐怕是想离开这里吧。”

“听说他经常外出不是吗?”

“外出并非等同于出得去。”佑贤说道,沉默了。“哦,失礼了。”

接着他闭上眼睛,再一次睁开,岩石般的脸庞恢复了表情。

“对,刚才正说到脑波调查哪。如此这般,赞成的知事有三人,反对的除了贫僧以外有三人——不,剩下两人,最后觉丹禅师答应了——所以,首先是最后赞成的了稔师父被杀,接着泰全老师被杀了。所以常信师父才会害怕接下来将轮到自己吧。”

“但是最后赞成的是贯首觉丹吧?而且你也……”

“我并未表达立场。而且决定权在于贯首,责任重大。或许常信师父认为,贯首的责任和一开始积极赞成的自己相同,甚或更重。”

——下一个就是我,不,或许是贯首。

桑田确实这么说过。

“原来如此啊。我觉得好像了解他害怕的理由了,可是,这种事会成为杀人的动机吗?因为要是那么反对——我是指甚至夺去赞成派的性命——那么反对脑波检查的话,现在也还来得及阻止吧?”

“可能吧。即便不可能,那种事也不可能成为杀人动机。所以,这完全仅仅是了稔、泰全、常信三个人的共同点。只是常信师父或许这么认定,而感到害怕罢了。”

“哦,也就是一开始说的被害妄想呢。唔唔……那样的话,也可以说明桑田先生为何怀疑和田先生了哪。如果遭到杀害的两人的共同点只有脑波测定赞成派的话,就有可能是反对派下的手。若是桑田先生这么想的话——那么反对派的急先锋和田先生——不对,等等,反对到最后一刻的,只有和田先生一个人吗?”

“呃、不……这……哦,年轻僧侣当中也有人提出异论,绝非只有慈行师父一个人。慈行师父并非单独一个人提出异论的。只是,常信师父因为陷入错乱,就像刚才说的,才会去怀疑平日便想法相左的临济僧慈行师父吧。总之作为一个典座知事,他的修行还不够。不管怎么说,那狼狈的模样简直就是疯狂。更别说怀疑同寺的云水,这简直不寻常……”

“你……佑贤师父。”盘坐的菅原突然出声。他把蜡烛摆在一旁,简直就像个木曾的樵夫。“你又怎么想,对那个慈行和尚?”

这么说来——菅原说过,中岛佑贤和和田慈行感情不甚融洽。

“这……”

“这?”

“愚……愚蠢,慈行师父不可能是什么凶手,他是个高洁的禅师。不,今早慈行师父自己也说过了,本寺没有僧侣会犯下杀生戒。所以,常信师父现在一定是身陷魔境吧。等到他摆脱魔境之后,就会纠正自己愚昧的行止吧。”

“哦?可是看昨天的样子,感觉你跟慈行师父处得并不是那么好哪,这也是那个吗,无法兼容的关系?”

“我?和慈行师父?不,绝无此事。”

“可是你不是说过吗,什么合不来就是合不来,难以斩断嗔恚什么的。”

“那、那段话的意思是,我还不够成熟,无法弃绝自己易怒的个性。”

“是吗?”

“有什么不对吗?”

“你会生气,也是因为那个什么无法兼容的宗教上的什么吗?”

“贫僧不懂你的意思。”

“就没有其他的理由了吗?修行僧也是活生生的人,也是有感情的吧。像是喜欢啊讨厌……听好了,在下界,这些都可能是动机。怎么样?中岛先生,你没有线索吗?像是发生在寺院里的感情纠纷……”

“菅原,寺院里怎么会有感情纠纷!”

“没有这类的事吗?”

“全然——没有。”

——这正经八百的回答是怎么回事?

“没有啊?”

“真是啰嗦。不管你们是警官还是什么,对僧侣作这样的揣摩臆测,实在是无礼至极。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本寺的云水当中都不可能有杀人凶手!警方应该向外调查才是。”

“外部啊。是吗?哎,好吧。话说回来,容我再问一次,今早大西先生没有参加早课吧?”

“没错。”

“这是常有的事吗?”

“这是第一次。”

“那么身为维那的你怎么处理?”

“我想或许老师年事已高,身体不适,派人去探视情况了。”

“派英生去吗?”

“不。我吩咐英生和常信师父的侍者托雄两人,在早课后与采访小组同行,所以我派了其他僧侣……”

“哦,好像是这样呢。换句话说,中岛先生,你和桑田先生直到采访结束之前,都没有随从的小和尚跟着,是单独一个人,对吧?”

“是……这样吧。我吩咐去探视老师情况的,是一名叫做正春的僧侣。”

“那个和尚不是任何人的随从吧?可是大西先生的随从小和尚作证说,早上起来的时候,老师已经不见了。也就是尽管大西先生在前晚和采访那些人聊到凌晨一点多,却在四点半的大清早就出门去了。”

“似乎如此。但是在早课前,没有任何人向我报告这件事。早课后,因为我也有事,所以没有时间听泰全老师的侍者们报告。正春是因为他恰好就在附近,我才吩咐他。我一直以为老师在理致殿。”

“没有时间啊……你在早课后有事?”

“贫僧必须去拜见贯首,因为必须报告前日之事,并商量今后的对策。”

“和田先生和桑田先生也一起?”

“不,不是一起。我离开的时候,常信师父正好来见贯首,慈行师父则不在。”

“桑田先生好像也这么说,和田先生说他有什么事要调查。你在贯首那里待了多久?”

“仅十五分钟。”

“之后呢?”

“之后——进行粥座。”

“在你自己的草堂——是叫什么来着?”

“正见殿。”

“你在那里用了早饭。”

“是的。”

“负责伙食的小和尚也是这么说。”

“喂,你在干吗啊菅原?这些事在刚才的侦讯已经问过了吧?”

山下不明白菅原发问的意图。但是菅原的讯问非常有刑警架势,和山下刚才分不清是在讯问还是在讨教的发问大相径庭。

“警部补,这些问题的确是问过了,可是我还想再问清楚一点。中岛先生,早饭是五点半开始吧,念经结束是在五点。就算你跟贯首聊了十五分钟,时间上还是有空当呢。”

“嗯?贫僧倒是没有那样的感觉。离开贯首那里,回到正见殿之后,很快就是粥座时间了。”

“大家都是在同样的时间用餐吧?那么跟你错身而过的桑田先生,就是在快要吃饭的时间去拜访贯首喽?”

“常信是典座,这是没办法的事。他应该是等斋饭都准备妥当了才去见贯首的。”

“原来如此。做好早饭,完成料理长的职务之后再去拜访。”

“典座并非厨师,是只有受人景仰的修行僧才能够胜任的重要职务。说起来……”

“这无关紧要。中岛先生,那么你是什么时候才听到大西先生一早就不见的报告的?”

“粥罢时。”

“用完饭之后,那个正春过来正见殿向你紧急报告是吧。”

“是的。正春与泰全老师的三名侍者过来,报告老师失踪的消息。”

“时间呢?”

“六点过后吧。”

“然后呢?”

“因为才发生过了稔师父的事,贫僧有不好的预感。贫僧要四人先不要张声,吩咐他们在附近找找。接着我先去通知慈行师父。”

“你亲自去?”

“采访的人还在寺内,贫僧认为这种事应当慎重为上。我将此事告诉慈行师父,他似乎也很困扰。他说总之先别慌。我接着去通知常信师父,但是常信师父不在。”

“你去了桑田先生的草堂吗?”

“贫僧先去了库院,接着去了觉证殿,但常信师父不在。”

“你自己一个人?”

“是的。然后我去了理致殿。”

“抵达理致殿是几点的事?”

“方才侦讯的时候我也说过了,是七点过后。”

“你没碰到任何人?”

“没有。”

“理致殿里没有人在?”

“没有。”

“里面呢?”

“贫僧没有进去。”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确认?”

“听说老师从一早就不在,叫了也没有反应,所以……”

“但是啊,大西先生就在里面呢。”

“老师在里面?”佑贤皱起了鼻子,“没那回事吧?老师若在,应该会回话,而且也没有人在的声息。”

“不,那个叫今川的旧货商作证说,六点半到七点左右,他在理致殿和大西泰全说过话。”

——哦,原来如此。

山下总算赶上菅原了。山下完全没想到要把和尚们的行动与今川的行动重叠在一起审视。

“不过这里没有时钟,也不晓得正确的时间。说是七点,也有可能是六点五十分或七点十分,有约二十分钟的差距。而且想要避人耳目地进出建筑物,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也不能全盘否定你的证词,但你不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吗?”

“哪里呢……?”

“唉,一般来说,失踪后再被发现时已是一具尸体,是常有的事。可是啊,小坂了稔听说是在早上念经之后失踪的,但是他失踪半天以上,又被托雄目击,然后紧接着遭到杀害。这次大西泰全也一样,他失踪的时间与其说是清晨,更接近深夜。虽然如此,却也被今川目击过一次。从发现尸体的时间来看,被杀害的时间也是今川离去后不久吧。两者都是曾经失踪过一次,间隔相当久的时间后,被一个人目击,接着很快地被杀害了。这很不自然吧?很奇怪吧?”

“只是偶然吧。”

“应该是偶然没错,但这样想就太单纯了。这里有三十几个人呢。想要避开所有人的眼光,四处藏匿,也不是件易事吧?不过如果溜出寺院,跑到别的地方,也可以理解为何不会被发现啦。不管怎么样,他们不是躲在这座寺院里,就是曾经外出再回来吧?”

“这么说的话,或许就是这样。但是贫僧只能说,这与贫僧无关。”

“这样吗?常信和尚见了贯首之后,去了哪里呢?不,你觉得他在哪里呢?”

“这个问题应该去问本人吧。”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啊,中岛先生。对不对,警部补?”

“啊?嗯。”

山下对乡下刑警与山和尚各怀鬼胎的针锋相对听得入迷,根本没有主导权可言。完全只是个旁观者。

“是、是啊,中岛先生,我们想听听你的看法。”山下慌忙粉饰太平。

佑贤用利箭般的眼神瞪视山下,山下心想绝不能退缩。

“不知道的事,贫僧无从答起。贫僧不知道两位期待什么样的回答,但贫僧是不可能满足两位的。贫僧并无任意猜疑,亦没有辩护的必要。”

“是这样没错,但……”

“我明白了,谢谢你的配合。”

菅原擅自斩断了紧绷的丝线。

“喂,菅原,不要擅自结束啦。”

“警部补,难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呃,这……”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或许山下只是不甘心主导权完全被菅原夺走而已。

“对了,中岛先生,关于大西先生尸体被发现的时间,我记得是……”

随便掰个问题。

“是下午两点过后。前往东司的僧侣发现后,首先向贫僧报告。贫僧认为要是引发混乱就不好了,但是抵达现场一看,场面已经不可收拾。贫僧暂时安抚众人,要僧侣们维持东司的现状。因为贫僧听说,保持现场很重要。确认之后,贫僧立刻火速禀报贯首,然后再一次折返,派僧人召来慈行师父。对……大概经过了三十分钟吧,慈行师父十分钟左右就抵达了。紧接着,警察的益田先生吗……他也赶到了。所以益田先生离开寺院,是两点五十分钟过后吧。还是三点之后?”

山下在仙石楼待了不到十分钟,所以离开仙石楼是十四点十分左右。在山中碰到益田,是在刚过十五点十分左右。抵达寺院,应该是十五点三十分。

时间符合。

“那个……东司吗?就是厕所吧?被发现的厕所从早上到那个时候,都没有人用过吗?”

“早课之后会进行打扫,听说当时没有任何异状。之后的事贫僧不清楚,或许也有人使用过,但是一直到那时才有人来通报,所以在那之前都没有人发现吧。”

“是这样啊。”

“可以了吗?”

“啊、哦,谢谢。”

山下似乎变得散漫起来。

菅原意味深长地看着山下。

——这家伙……

也瞧不起我吗?

“失礼。”

纸门打开,英生送膳食过来了。

“哦,斋饭似乎准备好了。若是无妨,请恕我就此告退。”

“哦,可以了。可以吧,菅原?”

“嗯,我无所谓。”

佑贤闻言,无声无息地站起来。

英生捧着膳食进来。后面跟了两名年轻的僧人,将膳食摆到山下和菅原前面。

此时……

钟响了。

“这种时间,是怎么了?”

山下取出怀表。二十二时四十二分,非常半吊子的时间。

钟鸣不休。

力道也强得不像话,根本是乱敲一通。

“怎么了!怎么回事!”

佑贤难得踩出脚步声走向前面人口。

英生等人不安地回头。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近,只有声音响起通告:“佑贤师父,博行师父他……”

“混账!不许在这里提那个名字!”

佑贤以机敏的动作回头:“英生,过来!”

说完他便冲到外面。两名僧人行礼完毕,起身跟上佑贤。英生频频交互望着山下与菅原,悄声说道:“对、对不起。”

然后他起身就要走,菅原抓住就要离开的英生袖子。

“喂!英生,博行是谁?”

“这……”

“名簿里没有和尚叫这个名字!”

“对、对不起……”

英生再一次鞠躬,甩开似地转身,但菅原纠缠不休。

“等一下。喂,山下兄,现在不是吃饭的时候。喂,英生!给我站住!”

菅原被牵引似的站起来,跟在英生后面追了出去。山下也跟上去。

——讨厌,讨厌死了。

山下心想。自己的推理没一个说中;自己的经验没一个派得上用场;自己的头衔没半点用处;自己是这里不需要的人。

僧侣们聚集在钟楼旁,里头也夹杂了几名警官,但比例悬殊。就算发生骚动,他们也不能够立刻离开自己的岗位,人少是没办法的事。怪叫声响起。

钟楼上有个奇形怪状的人物,嚷嚷着莫名其妙的话语,正与数名僧人演出全武行。

他的手中拿着像木槌般的东西。

衣衫褴褛,头发和胡须也杂乱不堪,裸露的手脚干瘦得几乎要折断。

“那是谁?”

——叫仁秀的老头子吗?

山下反射性地这么想,但刚才的僧侣……

——叫他博行是吗?

慈行在场。即便身处混乱当中,美僧的姿势依旧丝毫未变,抬头挺胸的模样格外引人注目。慈行一看到山下等人,立刻横眉竖眼,狠狠地瞪了上去。那是一种“都是你们害的”的攻击性视线。这当然是冤枉的,然而山下已经几乎丧失驳回那种诬赖的自信。不,或许他的内心某处已经快要承认或许就是如此了。

楼上的怪人大吼大叫,不懂他在狂叫些什么。

——什么都不懂。

有一种仿佛置身梦境的心情。

一名僧侣被木槌敲中脑袋,昏了过去。

一个警官冲了上去。

山下看见惊慌失措的佑贤。

“中……中岛先生!”山下大声叫唤,“这是怎么回事!喂!中岛先生!给我说明清楚啊!”

“这、这与事件无关……”

警官被击中脸颊,鼻血直流,撞上铜钟。

“咚”一声,闷重的声音响起。

“大有关系!喂,要不要紧!”

菅原推开两三名僧人,跳到钟楼上,直接冲撞怪人。男子一个踉跄,几名僧侣趁机压了上去。

山下分开僧侣们形成的人墙,冲了过去。

男子挥舞着手脚挣扎着。

菅原手持捕绳,更加用力压制。

男子的脸转了过来。

一双死鱼般混浊的眼睛,看着山下……

——笑了?

令人毛骨悚然。

慈行不知不觉来到山下身边,用一种死了心的表情开口:“这位是明慧寺第三十七位僧侣,前任典座菅野博行。”

“第三十七个?”山下发出走了调的声音。“还……还有其他僧侣?”

“博行师父目前罹患心病,不仅做出蛮横无理之举,亦会像那样狂暴不已,因此将他隔离在土牢。向警方禀告得晚了,贫僧为此致歉。”

“土牢?什么土牢,这……”

“给各位造成麻烦了。”

“问题不是造成麻烦……”

山下在慈行的肩膀后面看见了……

长袖和服的少女从三门背后悄悄地窥探这里。

阿铃也又……

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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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鼠之槛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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