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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这是我听说的。

今川怀着一种莫名心酸、不明所以的苦闷,仰望天空。

天空被名为天空的苍穹给包覆着。宇宙终究是有限的,一定有尽头的,离不开那里。打破自我的壳,离开家庭,出走社会,逃出国家,打破规则,不管做什么都是一样的,离不开宇宙。

冬季蔚蓝无比的晴空不知为何一点也不清澈,只是无比严苛,让今川有了这样的心情。

久远寺老人似乎很难受,气喘吁吁。復木津虽然停止了大声喧哗,看起来却无意义地神采焕发。那种精力充沛在这种状况下,总带有一种破坏性。连他那精悍的眼神看在今川眼里,都好像要把自己给射穿一般,令人坐立难安。

等间隔排列的树木另一头出现了大门。

一片漆黑,是明慧寺。

“就是那里。”

“啊,折腾死我了。这就是不知养生的医生,运动不足啊。”

“那是因为你是老年人。喏,大骨,走吧,你带头。”

“至少叫我待古庵吧。听到小时候的绰号,总教人难为情。”

“了解。好啦,走吧,大骨汤!那奇怪的门前竟然也有警官呢!用你那张除魔鬼瓦般的脸去吓跑他们吧!”

乱来。明明说会想办法,但復木津或许根本什么都不打算做。都已经来到这种地方,却被赶回去的话,今川姑且不论,久远寺老人可能会在半途就撑不下去了吧。

一走近大门,不出所料,警官们跑了过来。

“喂!除了关系人以外,禁止进入。”

“呃,那个,该怎么说呢……”

“嗨,辛苦啦!我是侦探復木津礼二郎。喏,让我们过去吧!”

“啊?”

一名警官看到復木津,诧异地偏过头。其他警官看到那名警官的反应,也依样歪着头。

“怎么了?”

“喂,他是那起‘黄金骷髅事件’的……”

“哇哈哈哈,你是那个时候开车到教会接我的警察司机吧!竟然杵在这么冷的地方站卫兵,你也真没出息哪,要向我学习啊。下次要是遇到那个少一根筋的警部,我会帮你说两句好话的。等一下再告诉我你的名字!”

“是!我是石井警部的……”

“就这样!”復木津高声说道,穿过大门后,说了一句:“这我朋友!”

警官好像没听见。

今川冷汗直淌地跟在后面。

久远寺老人得意忘形地激励警官们:“好好干啊!”

搞不懂这是误打误撞还是意料之中。说起来,只说是一根筋警部就知道是谁的那个警部也太可怜了。要是碰到什么事都这样的话,前途实在是一片惨淡。但是復木津在战时也都是用这种方法突破难关,立下无数功勋的。今川好几次都在内心埋怨,希望他也为跟随在后面的部下着想一下。

寺内不见人影。復木津就像走在自家后院似的,毫不犹豫地穿过三门,在那里停住了。

“喂,大骨汤,从哪里开始才是寺院?”

的确很难看出来。眼前的景观像是山,也像寺院范围内。但也不清楚擾木津所说的寺院指的是建筑物,或者是否已经进入寺院范围的意思。

“这里是寺内。”今川这么回答。应该没错吧。

至少这里——是明慧寺的结界之内。

復木津兴致索然地“哦”了一声。

“怎么,已经进来了啊。那么和尚呢?人在哪儿?”

“不知道……”

还在禅堂里吗?以时间来看,应该是执行作务的时间。不过今川不知道昨天离开后有了什么发展,所以无法妄下判断。要是随便乱晃,遇到刑警,很有可能会被撵出去。不,就算碰到的是僧侣也没有什么不同吧。不管怎么样,异物应该会被排除。

“有何贵干!”如鞭打般凌厉的声音响起。

好死不死,竟然是——慈行。

黑衣的美僧叉手当胸,威风凛凛地站着。

“本寺目前除了关系人以外,应该是禁止进入的。有何贵干?今川先生,您在本寺的事情不是应该已经办妥了吗?何以再次来访?”

“这……”

今川无法理解慈行这名僧侣,他与自己根本就是不同的人种。不是内容,而是外表。今川觉得慈行与自己不是同一种类的生物。他觉得让自己吃尽了苦头的部分,慈行却完全没有。对慈行这种生物而言,人体可能根本没有多余的部分吧。而今川则像是穿着一大堆多余的外衣活着一样。

“是为了搜查。”

“搜查是警方的工作,不是古董商该涉足的领域,请回吧。”

“可是……”

今川先偷瞄了一眼久远寺老人。说起来,今川只是负责带路,没道理要在这种状况下首当其冲。然而久远寺老人似乎也正在思考该怎么说才好,所以今川接着看復木津。

——这个人跟那个人也是同类吗?

復木津面对慈行的方向,像个金刚力士般巍然站立。玻璃珠般的眸子映出周围的雪景,绽放出灰色的光芒,简直就像假的。

“这家伙……是谁?”

復木津绷紧浓眉与嘴唇,盯着慈行说道。接着他忽地眼睛半眯,越来越像假人了。今川不得已回答:“这位是监院和田慈行师父。”

慈行丝毫不改叉手的姿势,滑行似的接近,停在復木津面前。

“您又是何人?”“我是侦探。”“侦探?”慈行眯起修长的眼睛。復木津直盯着慈行,更走近一步。高个子的復木津望进去似的凝眸直视慈行。纤细而小个子的慈行高高扬起细眉,仰望似的反瞪回去。復木津说道:“你是怎么活过来的?”“什么?”“我在问,你一直以来是怎么活过来的?”“什么意思?”“就是这个意思。”“行佛道。”盛。

“哼,这样吗?”

復木津突然失去兴趣似的松懈下来,转开视线。慈行也像解开了咒缚似的,将视线移向一旁。

今川觉得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样别开视线。

视线的前方站着阿铃。

这是……

市松人偶依然以一双有如昏暗的无底洞穴般的漆黑瞳眸直盯着他们。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恶寒窜过。

慈行发现了阿铃。

復木津也察觉,望向阿铃。

瞬间,三尊人偶连同舞台装置一同冻结了。

有如三者相互钳制一般。

阿铃说道:“你们来做什么?”

“怎么……你……你是什么人?”復木津断断续续地说。

“回去。”阿铃说。

然而紧接着叫喊的是慈行。“来人!来人啊!”

与其说是叫人,其实更接近惨叫。

几名僧侣从回廊处如猛虎般冲出,由三门过来了。接着几乎同时,警官们从知客寮飞奔而出。

“有何吩咐?”

“把、把仁秀叫来!立刻!”

僧侣们机敏地回身,穿过警官离去。警官们无法掌握状况,只是远远地围观。看样子警官们还未受到统筹,指挥系统仍然混乱吗?和僧侣们机敏的动作相比,警官们看起来凌乱无章。

“怎么了?咦?这不是侦探吗?”

是菅原。

“奇怪了,你们是从哪里进来的?巡逻的人在干什么?真是一点都不能大意哪。嗯?啊,原来是和田先生啊……”

菅原拨开聚集的警官,来到两人面前,接着像在看什么稀奇玩意儿似的把他们从头打量到脚。

“哦,这的确是大事一桩哪。”

反应很悠哉,但今川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对菅原来说,復木津和慈行根本是五十步笑百步。

阿铃……

阿铃不见了。

“喂,侦探,我不晓得你是从哪里混进来的,不过这可不行。要是像这样闹事,是妨碍搜查哟。”

“闹事的是这个人,不是我喔。要是你觉得我在骗人,四万十川先生跟大骨汤都在旁边看到了,你去问他们好了。”

“嗯?连、连你们也来了吗?真是爱膛浑水哪。不过这可不是在玩耍。喂,绑起来。”

“啥?”

“你们带着捕绳吧?绑起来。这是妨碍公务执行。”

糟糕透顶。

警官跑了过来。

此时僧侣们回来了。

警官们的动作瞬间停止了。

僧侣们带来了一名未曾谋面的肮脏男子。

一颗秃头,身上衣衫褴褛。与其说是穿,根本是缠裹在身上。身体和脸分不出是被晒的还是弄脏的,黝黑无比,与衣服边缘也暧昧不明,看起来就像破烂衣裳长出了手脚。“褴褛”被拖到慈行面前,跪倒在雪地上。

慈行姿势不变,反而更加僵硬,厉声一喝:“仁秀!”

这团褴褛似乎正是传闻中的仁秀老人——阿铃的监护人。

今川对于慈行粗鲁地直呼年长者,而且是年龄相差悬殊老人的态度,与之前他所表现出来严守戒律的态度间感觉到巨大的落差,陷入极端的困惑。不过当眼前有人陷入激动吋,大部分的人都会受到那种兴奋影响,心跳加速,或许今川也只是这样而已。

慈行俯视仁秀,声色俱厉地开口:“不是已经那么严厉地吩咐过你,不许让那个姑娘进入寺里吗?竟敢不听我的命令!你这个混账东西!”

慈行与其说是斥责,更接近咒骂。

他激动的眼角微微染上一片红晕。

菅原和警官似乎也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来到今川身旁的警官手里拿着捕绳——不,维持着要套上捕绳的姿势,却因为另一边发生的事分了神,停下手来。

仁秀一个劲儿地谢罪。“和尚大人,真的对不起。阿铃就像那样,是个还不明事理的稚龄孩童,请您、请您高抬贵手,原谅小的。”

不是下跪,而是蜷伏在地上,简直就像是一团破布摊在地上。

“啰嗦!我才不想听你辩解!都交代过多少次不许搅乱寺内的秩序了……”

慈行使了个眼色,一旁的僧人立刻递出警策。

慈行挥起警策。

“你还是不懂吗!”

仁秀的左肩被狠狠地打中,向右倒去。

慈行毫不留情地再次举起警策。

久远寺老人推开警官,奔近仁秀。

“呃、喂!慈行师父!你对老人家做什么?这是和尚做的事吗?”

“让开,这与你无关!”

“我不能坐视不管!我可是个医生。喂,警官!有绳子拿来绑我们这些善良老百姓,更应该先绑住这个野蛮和尚吧?这是暴力行为啊!”

久远寺老人挡住仁秀老人,瞪向警官。

“让开!”

慈行再次举起警策。今川强烈地想要上前阻止,但老实说,他吓住了。

他想起了昨天下午的事,昨天慈行被打了。禅师说那不是暴力制裁,今川也接受了。但是现在的慈行与昨天的哲童显然不同,他的视线里有一种施虐的恶毒。然而……

“喂。和田先生……”菅原踏出一步,“这个人不是和尚吧?你们和尚要互打是你们的自由,但这样不行。要是你打了这位医生,你就犯了伤害罪。我们可是警察,你别以为不管在什么场合,你们的歪理都能够行得通。”

慈行用一种带着轻蔑——看起来像轻蔑的视线望向壮硕的刑警。

“行使警察权力,合法拘束一般民众,与贫僧的行为又有何差异?确实,这些人就算被拘束或遭监禁,也不会有半句怨言。但那也是因为有妨碍公务这条法令存在吧?就与这些人有遵循法律的默契一样,这里也有这里的不成文律。若是这位仁秀向警方求救,要求保护,甚至说要控告贫僧,那么贫僧也会老实地听从,但是……喏,现在他就像这样,是甘于受打。这个人虽然不是本寺的僧侣,却在寺内与僧侣共同生活,当然也明白这些戒律,才会待在此处。绑上绳索、夺去自由,与用警策击打,给予肉体上的痛苦,形式虽然不同,却终归是同样的行为,我们已经变更行持,全面协助警方的搜查活动,那么也请警方不要插手干涉寺里的事。”

菅原张口结舌——他真的是嘴巴半开,抚摸着自己的耳后。仁秀仰望菅原,以沙哑的声音说道:“请、请不要阻止。小的做了活该受打的恶行,被打是无所谓的。请打小的吧,小的想被打。”

仁秀轻轻推开久远寺老人,向在场所有的人谢罪。久远寺横眉竖目,额头几乎要挤出皱纹来地说:“你这是卑躬屈膝!”

慈行露出一种有如注视秽物般的不屑表情,无言地侮蔑着仁秀。然后他瞪着菅原说道:“说起来,博行师父会变成那样,全都是这个仁秀……不,是那个姑娘害的。够了,仁秀,退下吧。滚!”

仁秀几乎要在雪里压出凹洞似的低头,然后缓缓地站起来,也不拍掉沾附在身上的雪片,无精打采地离开了。今川看着他的背影,感觉到一股无法排遣的空虚心情。

“和田先生,你说的那个姑娘,是指那个叫阿铃的姑娘吗?差不多可以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吧?山下警部补从早上开始,就净顾着那个和尚,已经不知道几个小时了,阿铃和这事有关吗?”

菅原不满的发言立刻就被驳回了。

“博行师父与这次的事件无关,没必要说明。”

“并非无关吧?事实上那座牢房昨晚就被打开了。就算他自己出不来,也是有人意图要把那个叫菅野的放出来……”

“菅野?”

久远寺老人出声,站了起来,他的衣摆湿了。菅原看了他一眼,接着说:“唔,谁都不能否定那个菅野博行有可能犯下杀人罪行。和田先生,你也一样,所以菅野为何……”

“菅野……博行?喂,这个名字该不会是写作博士的博和行走的行吧?怎么样,菅原?喂!”

久远寺老人这下子完全打断菅原的话了。

菅原无可奈何地回应医生的问话:“你说什么?名字吗?好像是吧。记得是那样写的吧,和田先生?”

慈行点头,以困惑的眼神望向老医师。

“那……慈行师父,那位叫菅野博行的人,该不会是个年近七十的老头子吧,是吗?”

久远寺老人双目暴睁。菅原问道:“怎么,你是久远寺先生吧?久远寺先生,你认识那个和尚吗?”

“不,我只是知道一个同名同姓的人。喂,怎么样?是个老头子吗?还是个年轻人?告诉我啊,慈行师父!”

这意想不到的事态,让慈行有些脸色苍白,一对细眉深锁。菅原代替他回答:“对,是个老头子,年纪一大把的老头子,像片枯叶般的老头子。因为只会胡言乱语,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年纪,这又怎么了?”

“菅野……是菅野……復木津!”

久远寺老人那张原本就红通通的脸涨得更加紫红,视线转向槓木津。今川就像个机械人偶或是企鹅似的,模仿他的动作望向侦探。

侦探撇着头。

不,他……

依然追寻着阿铃的行踪。

橫木津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

因为侦探陷入恍惚,久远寺老人放弃他似的,重新转向菅原:“这……真的……喂,那个菅野是从什么时候来到这里、来到这座寺院的?”

“博行师父是在昭和十六年人山的。”慈行回答。

“十六年……喂,刑警先生,你叫菅原吗?让我见那个人。”

“就算你这么说,也实在……”

“这是犹豫的时候吗?我九成九认识那个老头子,菅野博行。我跟他很熟。”

“你认识他?真的?”

“是真是假只要见了就知道了。话说回来,菅野竟然在这种地方啊……他在哪里?他人在哪里?”

久远寺老人还没问出目的地,人已经迈开步伐。他大步穿过警官之间,回过头来大叫:“快点!”

今川觉得他的眼中充满了魄力。

慈行不知为何相当害怕。菅原追上去,警官们尾随在后。今川身旁的警官也为了不落入后,手里拿着绳子跟了上去。慈行确认状况后,最后注视了復木津一眼,突然消失在三门之中。僧侣们也立刻跟从。

被留下的今川走到依然杵在原地的復木津身边,困惑着不知该如何出声,最后只说了声:“呃……”

有如西洋人偶般的侦探那色素淡薄的肌肤变得更加苍白,注视着远方说道:“有那种的吗……”

今川拖着復木津,追上久远寺老人和警官们。

那里位于昨天今川等人被监禁的房间——禅堂旁的建筑物正后方。这是个怪异的情景。山坡前有个像战壕般的雪堆,战壕的沟里开着一个漆黑的洞穴。由于雪堆隆起,若是不知情的人,是不会注意到这个洞穴的。感觉也很像防空壕。屈身才能够勉强进入的洞穴里嵌着铁栏杆,铁栏杆的门开着,门前站着警官与久远寺老人。今川拉着復木津的袖子下到沟里,紧跟在他旁边。他觉得两个人不要分开比较好。

菅原屈着身体从铁栏杆里走了出来。

“噢,这种工作我受够了。喏,你,可以进去了。喂,你们也要进去吗?欵,随便啦。”

根本没人说要进去,但被这么一说,不进去也不行了。

里面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底下是阶梯,小心点。”

菅原从后面跟了上来,这是当然的吧。

人口虽然狭小,天花板却很高,隧道逐渐往下降。或许因为地窖空间的关系,里面并不怎么冷。一股异臭隐约掠过鼻腔。

今川把手扶在前行的久远寺老人背后,就这样暂时闭上眼睛。其实睁着眼睛也没有多大的差别。一闭上眼睛,他注意到自己的神经有些亢奋。缓缓睁开眼睛时,那种亢奋略微镇静下来了,眼睛也习惯了黑暗,里面的景色朦胧地浮现出来。

看样子,里面似乎不是全然黑暗的。

而且这里与其说是隧道,更像是岩窟。里面的空间意外地大,壁面和天花板是不平整的岩壁,地面却很平滑,面积约有十张榻榻米大小。墙上有几个洞,里面安置着像是石像的物体,但是融人黑暗当中,事实上并无法确认那是否为石像,也无法判别是将天然洞窟加工而成的,还是像煤矿坑般挖掘出来的。

正面有个巨大的洞穴,有另一间房间,火光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进去那里。”菅原简短地说,残响回绕。

隐约传来水滴沥沥滴落的声响。

另一间房间——是牢槛。

大小约略相同。

然而与人口处一样的铁栏杆在一半左右的地方截断了整间房间。

铁栏杆前,两名男子坐在箱子状物体上,两人手里都拿着提灯般的东西。其中一个人把提灯放在脸附近转过头来,是山下。

牢槛里铺着一块榻榻米。

有什么东西坐在上面。

牢槛的另一头——牢屋里,火光全靠用金属钩挂在墙上的一根蜡烛。

里面缭绕着淡淡的一层烟雾。

看不太清楚。

“这有点意思。”復木津小声地说,不过还是很响亮。

山下敏感地听见,以接近无声的声音滔滔不绝地说:“喂!侦、侦探也一起吗?声音会变得很大,不许大声说话。我头很痛。喏,快点过来指认。”

久远寺老人被菅原往前推似的接近牢槛,今川跟在他的右斜后方,与山下并肩而立。

“哇哈哈哈哈哈哈!”復木津发出极为高亢的怪笑声。

今川吓得腰都快软了,低吼般的残响回荡不绝。

不晓得是否觉得有趣,復木津“呵呵呵”笑了。

“喂,吵死啦!你是三岁小孩吗?喂,菅原,谁叫你把这东西放进来的!”

“就不知不觉啊。喏,久远寺先生。”

一片幽暗,看不见久远寺老人的表情。但是今川原本就不可能了解这个老狯又洒脱的秃头老人的心情。他只知道久远寺老人不是个坏人,会与他共同行动,也几乎是出于习惯。因为已经习惯,所以感到安心罢了。

久远寺老人从内袋里取出眼镜戴上,似乎正在凝目细看。但是在这种状况下,眼镜是没有用的吧。

“你……”

里面的东西一动也不动。

“你是菅野吗?”

还是不动。

老医师回头对山下说道:“喂!为什么把他幽闭在这种地方?他是罪犯吗?这、这种待遇太过分了……”

“拜托好吗,不要大声说话。这可不是警察关的,一开始就这样的,你怪错人了。”

“什么一开始就这样,那不是应该立刻释放他才对吗?不可以把人关在这种地方。这种待遇是人道不允许的,是人权问题。警察为什么对这种状况视而不见?”

“所以啊,菅原,你应该事先好好说明啊。喂,这里太窄了。你出去。久远寺先生,这个男的昨天逃出这里,大闹了一场。一番缠斗下来,和尚和警官共有三个人受伤了哪。”

被山下吩咐,原本坐着的刑警站起来,闪到人口去。

“大闹?什么跟什么?”

“所以说他很凶暴啊,要说面露狰狞也可以。好像精神有问题吧。不,且慢。你不必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说应该加以保护,让他接受医师诊疗才是首要之务,可是暂时也只能把他关在这里了。明天我们会找来专业人员,把他带走。话说回来,你看得怎么样?这个男的虽然会说话,至于说些什么就……”

“太暗了,看不出来。不能带到外面去吗?”

“待在这里的话,他就会乖乖的。他的年纪应该相当大了,但是只要出去一步,就像条疯狗似的……”

“寺院里的人没有线索吗?刚才慈行和尚说他是昭和十六年人山的……”

“是啊。好像是突然出现,然后就在这里剃了头出家。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以前的职业和经历……喂,我干吗要对你们一般民众说明这些事啊?该配合搜查的是你们吧?”

“我知道。但是就算我想配合,也暗得什么都看不见啊。”

“熊胆先生……”

“啊……?”

復木津出声了。虽然名字还是一样完全不对,不过今川觉得他的声音是一本正经的。

“我想起了一件非常恶心的事。这里很暗,所以恶心的东西看得特别清楚。那个……”

“復木津,你看见了什么?”

“就是恶心的东西……”

一道闪光划过,扭曲的圆当中浮现一个有着条纹模样的邋遢大个子。

——大日如来

今川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为何会这么想。

若问为什么,因为那是连确认时间都没有的一瞬间、刹那间发生的事,扭曲的圆很快地伴随着慢了一拍的条纹移动,化成了一幅异样的画。

那并不是画。条纹是铁栏杆的影子,异样的画是异样的男子形姿。

换句话说,扭曲的圆是由于復木津手中发射出来的光线——手电筒的光,而被赋予了色彩与形体的现实情景。

“哈,就这样好好地看个清楚吧。”

男子抬头。

“菅、菅野,你是菅野!”久远寺老人扑上铁栏杆。

浮现出来的那张脸,不是人的脸。

在铁栏杆的条纹影子与老医师浑圆的阴影间隙当中,那张异形的脸睁大了眼睛。削瘦的脸、掺杂白发的蓬发。不管是嘴巴或下巴,覆满了胡须。失去弹力的土色肌肤上,皱纹就像细微的裂痕般遍布其上。

但是,男子的形象之所以远不似人类,并非是每个扭曲部分聚合在一起所引发的异化效果。

是眼睛,他的眼睛是死的。尽管受到光线直射,那双眸子却是一片混浊。虹膜弛缓,微开的瞳孔将所有的光亮吸收进去了。

有如死鱼般的眼睛……

久远寺老人把脸贴上铁栏杆。

“喂,是我,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久远寺,久远寺嘉亲,杂司谷的久远寺医院的院长。喂,菅野,你不可能忘了我吧!”

菅野痴呆似的,睁着那双鱼眼。

久远寺老人摇晃铁栏杆,发出生锈的金属吱嘎倾轧的声响。

“是我!喂,想起来啊!可恶……”

老医师从山下手中抢过提灯,从底下照亮自己的脸。

“你不记得我这皱巴巴的脖子了吗?”

菅野张口。那与其说是靠意志的力量张开的,不如说更接近肌肉松弛而使得下巴滑落。

“啊啊啊啊啊……”

令人极为生厌的声音。

“院长……院长先生……”

“噢!说话了。确认完毕,这家伙是你认识的人。好了,走吧,有话到外头说。”

山下站了起来,一副已经受够洞穴的态度。但是久远寺老人不肯离开牢槛。

“喂,走了!喂!”

“菅野,你啊,你啊……”

“好了,久远寺先生,这个人没办法正常说话,走吧。”

“不、不!我有话要跟这个人说!我、我、我有话要说!”

由于太过激动,久远寺老人的发音变得不清楚。浮现在不安定的光亮里的秃头,太阳穴上的血管贲张。老医师一副随时都会爆炸的模样。

“喂,久远寺先生!喂,菅原,帮忙啊!”

刑警们抓住久远寺老人的肩膀,想要拉开紧攀住铁栏杆的他,那一瞬间,黑影幽幽地猛然晃动起来。今川觉得就像黑暗在伸缩一般,但那是由于光源远离所致。也就是拿着手电筒的復木津因为某些理由移动了,或许他是腻了。

暗下来之后,菅野再度沉默,久远寺老人也无计可施,离开了牢槛。

復木津在入口处发出远异于常人的怪声。听到声音的瞬间,今川感觉到一股想要立刻冲到外面的强烈冲动。于是他朝向声音的方向前进。

久远寺老人被移到知客寮。今川伴随着復木津,像条金鱼粪般跟在后面。因为他想不到其他妥当的行动,莫可奈何。

山下在今川第一次造访这座知客寮时慈行坐的位置坐下,并请今川等人在坐垫上落座,态度简直就像在自家。

山下一安顿下来,立刻问道:“那个叫菅野的以前是做什么的?”

“他和我一样是医生,是我去德国留学时,照顾我学长的同窗。战前,他在我的医院担任小儿科医师。昭和十六年的春天,他失踪了。”

菅原低喃道:“听说他来到这里已经十六年了哪。如果和田的话可信的话,时间很吻合。”

“是啊。我一直以为他到处流浪,要不然就是躲在哪里,再不然就是死了,没想到竟然出家,关在山里头。唉,他对我来说,是个眼不见为净的存在。”

山下听了他的话,看了天花板上的污渍一会儿,然后下定决心似的说道:“久远寺先生。老实说啊,我现在觉得有点后悔,后悔没有在一开始就把仙石楼里的你们全部逮捕起来。若是那么做,或许可以避免现在这种状况。因为就算那是胡来还是独裁,至少也没有偏离正确的做法太远。住宿客全体共谋说即使不是事实,也是有效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山下抚平垂落的一束刘海,说道:“听好了,搜查会议决定把你们从嫌疑犯降格为目击者,只是出于旅行者没有杀人动机这点程度的理由罢了。但是从那之后过了三天——才短短三天,这段期间怎么了?叫饭洼的那个女人其实是关系人,那里的今川打一开始就是关系人,其他采访的人也从好几个月前就与这里的人有联络,再加上这下子连你也是关系人了。结果没关系的……喂,你在做什么?”

惟——名无关的復木津站起来,伸长了身子看着雕花横楣。

“给我坐下!真的把你逮捕喔!……总之,现在无关的只剩下这个笨蛋侦探而已了。这是偶然吗?我没办法这么想,没有这种巧合。”

“警部补,你说的完全没错。这不是偶然,是必然啊。顺其自然,就变成这样了。有关系的人——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关系——出于某些理由聚集在一起行动,结果才会引发事件,所以要是有完全没关系的人混在里头,反倒不自然哪。”

“那是怎样?这座寺院的和尚里头有你以前认识的人,也不是偶然吗?”

“唔,不是偶然吧……”久远寺老人将往右倾斜的重心向左移,端正姿势,“我在昭和初期,直到大东亚战争爆发之前,每年都会去那家仙石楼,那里是从上一代起就经常光顾的旅馆。菅野是在昭和七年左右成为专任医师,所以……对,我也带菅野去过好几次。”

“去仙石楼?带那个男的?”

“是啊。”

老人眨着小小的眼睛,不知为何露出极为柔和的表情。

“那个时候啊,医院的规模扩大,除了小女体弱多病之外,思,我算是幸福的。但仔细追究,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人生就已经出现了崩坏的征兆,但是那时我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忘了那是哪一年,曾经在仙石楼碰上一行高贵的和尚……”

这件事今川也听说过。

“那个时候,菅野看到和尚,不知道哪来的感触,对我这么说:‘我们切割、缝合病患,将他们浸泡在药里,让他们活命。即使如此,只要死了,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什么都无法为他们做了。因为还有下一个病患,这是没办法的,但我总是对此存疑。医生只能照顾活人,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患者活着,但是这样真的好吗?只能以这样的形式治愈别人吗?’——菅野曾这么说,我记得很清楚。”

久远寺老人闭上眼睛,细细回味似的把脸转向一旁。“那个时候,我是怎么回答他的呢?”

“久远寺先生、久远寺先生……”山下不解风情地叫道。

“就算这么说,但医生的工作就是让客人尽可能多活一天不是吗?要是死了就血本无归了。亲人会伤心,医院也赚不了钱啊。那家伙在说些什么啊?那样一点好处都没有啊。要是有这种医生,客人会被其他医院抢走的。”

“不是客人,是病患。”

“病患就是客人吧?”

山下的反应,让老医师深深叹了一口气。“或许你不会懂吧。”

“我懂的。刑警的工作就是抓坏人,医生的工作就是治病,和尚的工作就是办法事。要是对自己的工作抱有疑问,就没办法干下去啦。”

“或许是这样吧。只是,他的话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后呢?”

“几年之后,菅野失踪了。”

“看吧,干不下去了吧?”

“用不着说得那么洋洋得意,我也曾经这么以为。事实上,我并不知道菅野为何要躲藏起来,完全不了解。至于现在,我稍微明白为什么了。不过这也是猜测而已。或许他是出于完全不同的理由,像是负债之类我不可能得知的理由而躲藏。也有可能只是一时兴起,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理由。可是那家伙人在这里的话……”

久远寺老人闭上陷在肉里的眼睛。

“表示菅野记得他当时说的话,或许因为这样,才会来到这座山里……”

“你没有找他吗?”菅原问。

“那个……小儿科是吗?他等于是抛下了职务,你一定很困扰吧?你没有想过要找菅野吗?”

“我当然很困扰,结果小儿科也关起来了。”

“关起来了?”

“我撤掉了小儿科。本来我的医院里,小儿科的评价……不,菅野的评价就非常糟糕。就这个意义来说,就像山下你说的,患者敬而远之,再加上时局险恶……”

“评价很糟?这么说来,恕我失礼,你的医院风评似乎很不好呢。”

“哦,你调查过了?不过那个时候,医院本身的风评并不差,糟糕的是菅野个人的评价。”

“是他医术差劲吗?”

“一般的医生是没有医术高下之分的。治疗所需要的,是丰富的知识与正确的判断力,其他就是品德了。需要高度专门技术的,只有一小部分的人。”

“这样吗?”

“是啊。大部分的庸医不是没有知识,就是判断错误,再不然就是没有品德。”

“那菅野缺少的是什么?”山下问。

“品德。不,他这个人也不坏,只是……该说是癖好有问题吗?”

“癖好?”

“所以说……这么说来,你确认过我的身份了吗?不是叫你去问东京的警察吗?”

“咦?”

山下看菅原,菅原不悦地回答:“报告还没有送到,前天才照会的。或许今天左右,报告书就会送到仙石楼的益田老弟那里了。”

“对啊,才三天而已,还没收到。”

山下强自辩解。久远寺老人看到他那个样子,微微突出下唇,不服且自嘲地说道:“你们或许不晓得,但我对自己的事清楚得很。就像你们知道的,我就是去年夏天引发轩然大波的医院院长。许多人陷入不幸,也死了好几个人,还有人受伤,最后只留下我一个人。所以东京警视厅和检察厅里,有一大堆关于我的情报。我不知道那是调查记录还是口供笔录,不过同样的事,我巨细靡遗地说了不下三十次,文件应该多到抬不动了才是。”

“这……前阵子也听说了。”

“所以,报告书里应该也有提到菅野。你们自己去读吧,我不想说。”

“那个人是那起事件的关系人吗?”

“算关系人吗……?唔,没有直接关系。因为事情是发生在他失踪的时候,是他埋下了事件的种子……不,他也算是关系人吧。”

“他是凶手吗?”

“凶手是我。”

“什么?”

“意思是,我等于就是凶手。凶手什么的,那起事件里根本没有什么凶手。”

“没有凶手?你涉人的是‘杂司谷婴儿连续诱拐杀人事件’吧?凶手没有被逮捕吗?”

菅原答道:“在我的记忆里,凶手没有被逮捕。而且关于婴儿诱拐杀人,事件本身似乎甚至没有被报道出来。被报道的好像是意外还是自杀,我不清楚。喏,辖区的次田就记得三流杂志写些卑俗的中伤报道大加炒作,闹得人尽皆知。所以,可能还没有解决。”

——你没听说过我吗?

今川想起久远寺老人在初次见面时曾经这么问。如果曾经经历过这样的事,也会忍不住想问吧,今川现在才想起。山下问道:“没有解决吗?”

“已经解决了。对吧,復木津?”

久远寺老人征求侦探的同意。今川虽然不知道来龙去脉,但久远寺老人会如此信赖復木津这人,似乎也是因为当时之事。

然而受到信赖的侦探似乎处在就快打瞌睡的状态,不仅是半眯眼,根本只剩下三白眼地说:“没有我出马还解决不了的事件。”

“胡说八道,没有凶手哪叫做解决?”山下不服气地说。

“那是……哎,等报告到了你们就知道了,警察不会对自己人扯谎吧。”

“唔,就算东京和神奈川再怎么交恶,同样都是警察,送来的不可能会是作假的报告书……唔,这事就先算了。可是啊,做医生的有可能会跑去当什么和尚吗?菅原?”

“这个嘛,有可能吧。老是把人体切切割割的,也会感到空虚吧。像我复员之后,也曾经想要剃发出家呢。”

“你这个人很不科学,我可以了解那种心情。但那是小儿科啊,怎么说呢……久远寺先生,你能够了解菅野的心情吗?他放弃了科学,投入了宗教,对吧?”

“没有哪个蠢蛋会放弃科学的。要是有的话,一开始根本就没有科学精神可言,信仰不可能拿来取代科学思考。菅野不是厌倦了当医生,而且是厌倦了胜任不了医生的自己。别把这给搞混了,刑警。”久远寺老人飘飘然地激昂道。

山下也不反驳,有些丧气:“可能吧,我已经听够这种话了,和尚的歪理都快把我搞得消化不良了。对了,久远寺先生,你是做哪一科的?”

“我到去年为止,一直都是妇产科医生,不过本来是外科。”

“这样啊,那菅野的症状你也诊断不出来吧。”

久远寺老人突出下唇,把身子往后挺:“他是什么样的症状?你们说他变得凶暴,非常严重吗?”

“昨天大闹了一场,反抗得比走投无路的强盗更凶狠。刚才我也说过了,他待在那座漆黑的洞穴里头似乎就很安静,可是只要走到外面一步,就完全无法应付了。这样是生病吗?一开始我也觉得那种待遇太不人道,但是他那个样子,和尚们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吧。昨天实在恐怖极了。对吧,菅原?”

“太恐怖了,不,真的很恐怖。对了,那个人到底几岁了?”

“他比我年长七八岁。今年应该七十左右吧。”

这样说的话——今川想起多余的事来——久远寺老人才六十二三岁而已。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多了。今川原本还估计他应该已经七十岁了。

菅原发出惊讶的声音:“什么!七十吗?那种年纪,手臂又像枯枝一样,哪来的那种蛮力?有个警官还被打成了脑震荡呢。”

“那种症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山下回答了这个问题:“好像因某事造成了发病的契机,听说从那之后就一直这样。至于是什么事,目前还没有半个和尚愿意吐实,现在也还在侦讯这方面的事。他们嘴巴牢靠得很,坚称跟这次的事件无关。”

“应该是没关系吧?他都被关起来了。”

“可是昨天他擅自跑出来,大闹了一场呢,不能保证之前也没有出来过。说起来,和尚对警察隐瞒事情的态度太可疑了。他们隐匿了菅野这个人的存在,教人不起疑心反倒奇怪吧?”

“因为没关系所以才没说吧,或许他们觉得这是寺院之耻。这当然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行为,也教人提不起劲说吧。”

“你说这什么话啊?在警察面前,不做任何虚伪的证词,才是善良国民的常识。”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与犯罪无关的事,一句话都不透露给警察,才是百姓的志气。那你是在……怀疑菅野吗?”

“当然怀疑啦,因为那个男的那个……精神异常,所以……”

“所以把尸体倒插在厕所里、在暴风雪的夜里爬上屋顶都没什么好奇怪的——你是这个意思吗?把什么事都当成是异常者干的当然既省事又方便,但这不会太单纯了吗?这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哪。”

“不,事情应该很简单。犯罪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很单纯的,只是很难找出头绪罢了。这就像九连环一样,只要抓到窍门就简单了,我认为菅野就是这个关键。”

“哦?的确,我过去涉人的事件也很单纯哪。我想听听你这么说的理由。”

“这座寺院的和尚太过冷静了,因为他们有菅野这个秘密武器。就算找到了指纹等决定性的证据,如果菅野是凶手,其他的和尚就可以置身事外。昨天夜里那个叫桑田的和尚吓得逃跑,但我觉得他的嫌疑也很重。感觉他像是知道会发生骚动,所以逃跑了……”

确实。昨晚下山途中,桑田常信非常害怕。但论害怕的话,看在今川眼里,那个小个子的小说家看起来更要害怕得多。

“而且那个菅野越狱大闹的时候,和尚们慌乱得不成样子。因为那完全事出突然,安全装置松脱了,所以他们才会惊慌失措。之后,和尚们变得比之前更加沉默了。”

“警部补先生,你这番话真是让人搞不懂是有道理还是没道理哪。如果菅野是凶手,就算他从牢里跑出来,和尚们也用不着慌乱或动摇啊。根本不必隐瞒他的存在吧?反倒是把他当成代罪羔羊送出去,才能够保证其他和尚的安全啊。”

“这……所以菅野是听从某人的命令行动的。”

“要遥控疯狂的人是很困难的。”

“或许是佯狂。”

“佯狂?”

“假装疯癫是吧?”復木津突然大叫,“哈哈哈哈,这点事我也知道。可是那个人是真的哟,社长。”

“你怎么会知道!”

“当然知道啊,你是睁眼瞎吗?”

“你、你太失礼了!”

“且慢且慢,别这么生气,大人物要稳重点。復木津也是,就不能说得委婉一点吗?可是山下,就像復木津说的,如果菅野是佯狂,为什么要做出那种摆置尸体的怪诞行为?”

“如、如果他是佯狂的话,就像这个人说的是装做疯癫的样子,那么一切都是装出来的,那些手脚也是为了让人这么以为的……”

“为什么非得让人这么以为不可?”

“那当然是因为……”

山下一瞬间闭上了嘴,久远寺老人趁机说:“哪有什么因为不因为的。”

“如果菅野真的是精神异常,那可以理解。可如果不是这样,而且尽管不是这样,却要装做这样的话,不就等于是在宣称那些有如异常者行径般的尸体摆置是自己干的吗?如果要伪装成是异常者的所作所为,就必须表现得不像是一个异常者才行吧?如果照这样想,菅野果然是真正的异常者,是他逃狱之后独自犯的案。”

“啊……呃……是啊。我明白了,这是其他的和尚为了嫁祸给菅野,而做出异常的摆置……”

“那也说不通。”

今川听不下去,开口道:“不管是菅野先生单独犯案说,或是真凶另有其人,想要嫁祸给菅野先生的说法,在这个情况下都说不通。若是那样的话,那么真凶的伪装手法是失败的。”

“失败?为什么?”

“因为菅野先生的外形不管怎么看都不像个和尚。明治以后,和尚可以蓄发,东京等地也有不少和尚发型和一般人相同,但是那些和尚身上也都穿着袈裟。换句话说,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和尚的基准是服装,再不然就是发型,如此罢了。”

“那又怎么样了?”

“饭洼小姐看到的疑似凶嫌的男子是个和尚。”

“所以那又怎么……”

山下露出厌倦无比的表情。今川接着说:“在夜晚的暴风雪当中,就算有室内灯,依然非常阴暗,视觉辨识度非常低。然而饭洼小姐却在一瞬间就看出那是个和尚,我认为这是因为那个人穿着像袈裟般的衣物——虽然穿着袈裟应该没办法爬屋顶——但至少不是穿着西服。而且最重要的是,对方是剃发。除此之外别无他想了。若非如此,饭洼小姐是不会认为对方是个和尚的。但是服装姑且不论,菅野先生留着头发,所以爬上屋顶的应该不是菅野先生。而如果这是有人想要栽赃给菅野先生而动的手脚……”

“只能说是失败了,原来如此啊。”

“所以起码菅野先生不是弃置了稔和尚尸体的凶手。至于其他,我虽然不了解,但我觉得不会只有树上弃尸事件是别人所犯下的罪行,换言之,那并不是依照狂人的理论所做出来的疯狂行为。”

“这样吗?不,我觉得这有待商榷,而且饭洼的发言是否值得信赖也很可疑。”

久远寺老人说道:“山下先生,你又不是哲学家,不是事事都加以怀疑就是好的。像那样怀疑所有的证词,会没完没了的。例如说,包括警察在内的我们大家都不认识生前的小坂了稔,连那具尸体是不是真的小坂都不晓得啊。只有这里的和尚们说是而已。如果从这里开始怀疑,或许这座寺院里还隐藏着呈报人数以外的和尚呢。和田慈行搞不好也不叫这个名字,什么都不能相信喽?”

“不会有那种事的啦……对吧,菅原?”

“对,除了撒谎能够得利的人以外,是不会有人说谎的,久远寺先生。看破对方的谎言,使其自白,就是刑警的工作,所以怀疑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你们不就轻易相信了那些你们觉得应该不是谎言的部分?或许就是这些部分有利害关系啊。总之,那位小姐非常害怕。怕成那个样子,是没办法扯谎的,相信她吧。”

“那样说的话,桑田常信也很害怕啊。”

“哦,今早吵着抓老鼠的时候,我看了一下他的房间,他好像真的很害怕。也相信他吧。”

“这哪能当成基准?对吧,菅原?”

菅原稍微晃了晃那张粗犷的脸。

感觉上山下变得极度依赖菅原。

根据今川的记忆,一开始在仙石楼吋,两人应该是针锋相对的。他们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形式缔结了信赖关系,今川很感兴趣。

久远寺老人问道:“先不管这个,那个让菅野变得疯癫的事情,虽然还不知道详情,不过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他是从什么时候变成那样的?”

“听说是去年,去年夏天。”

“去年夏天啊……”久远寺老人说道,沉默下来。

“听说在那之前,他是个非常循规蹈矩的和尚。因为他还当上了……典座是吗?听说那是个很了不起的职位。他短短三四年就出人头地到那个地位了。”

山下的说明似乎传不进老医师的耳里。

总觉得状况变得有些奇妙。直到刚才为止,还吵着要逮捕还是被逮捕,但是现在这种状况要说是妨碍公务也颇为奇怪。山下可能也这么想,他只叮嘱三人要尽快回去,不要在寺院里乱晃,就打算离开了。

久远寺老人开口道:“山下先生啊。”

“怎么了?”

“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和菅野两个人单独谈谈?只要短短三十分钟……不,十五分钟就行了。拜托你。”

“可是那家伙不会说话啊,就算说了也听不懂。”

“没关系。”

“就算你说没关系……你很可疑,那家伙更可疑,我不能允许你们单独会面。”

“为什么我很可疑?”

“你有可能是共犯,或者是幕后黑手,这有十二分的可能性。”

“你竟然想得出这种事!今天可是我第一次来到这座寺院哪,你就不能相信我吗?”

“嘴上要怎么说都成。菅野或许就是你送进来的间谍……老鼠也说不定哪。不,这是有可能的事。嗯,原来如此。”

山下似乎想到了什么。

“什么跟什么啊?我何必做这种事?菅野关在连电话跟信件都收不到的寺院土牢里,我要怎么跟他联络?”

“只要想就办得到。年轻的云水都会去镇里托钵,进行募款。听说他们会到汤本或元箱根一带。其实那里面还有一只你放进来的老鼠,只要把云水当做传令兵使唤,就能够通讯联络了。从仙石楼的话,外出砍柴的途中一下子就去得了……”

山下“啪”地拍了一下手。

“哦,所以你才要逗留在仙石楼是吧?菅野发疯被关果然是装的,这是为了让人认为他不可能下手。只要关在牢里,就不会有任何人怀疑他了。然而实际上云水却依照你的指示打开门锁让他外出……”

山下可能是因为胡思乱想意外地说出个道理而感到高兴,他人就这么站着,开始演说起来了。久远寺老人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偷偷瞄了今川一眼,耸了耸肩。

“你是不是对小坂和大西有个人的恩怨?你的杀人计划从战前菅野人山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却因为某些理由而中止……是因为战争吗?八成是战争吧。然后你要菅野杀人……哦,出现在仙石楼的和尚就是你自己吧,你那颗头跟和尚没两样嘛。”

“啊,啰嗦啦,我的确是个秃子,却是个爬不上屋顶的老头子啊,我才没那种体力。而且我何必等到这种时候才下手?战后到今年都已经第八年了。”

“这我怎么知道。不过你不是说你碰到了别的事件?你说过吧。就是因为那个。”

“你不该当警官,应该去当作家的,会写出比关口更有趣的作品哟。唔,听起来似乎是碰巧说得通。不过那我问你,为什么菅野会在昨天大闹?那也是我指示的吗?”

“如果说他的大闹,是一种SOS信号怎么样?因为秘密快被揭露,所以大闹,于是你间不容发地赶过来……”

“我才不知道他大闹这回事,我根本无从得知啊。而且那样的话,我何必要他用那种陸异的方法杀人?或者是我干吗要那样杀人?”

山下突然沉默了。“就是这个,总是碰到这个瓶颈哪……”

锐气受挫了。

菅原站着说道:“山下兄,关于这位久远寺先生,就等报告书来了再说吧。那时那边的侦讯应该也结束了,鉴识也已经回去了,派个警官监视出口就行了。”

“是啊,可是万一他们商量要如何湮灭证据或串供的话……”

“没关系的,只要他们跑不掉,做什么都无所谓,反倒有可能露出马脚。就算证据全都烧掉了也没关系,我会逼他们自白的。”

“我不管你们要怎么处置,只要你们允许我见菅野,我就在这里等着。我问心无愧。”

“是吗?那你就在这里乖乖等着吧。”菅原撇下这句话,和山下一起离开房间。

刑警们出去后,復木津立刻躺倒下来。

“啊,怎么这么麻烦呢?这里是个坏地方。”

“怎么啦,復木津?你知道些什么了吗?”

“已经知道啦,那个孩子是妖怪,那个和尚空空如也,简直是个人偶。不……那是……哎,算了。”

在復木津看来,阿铃像个妖怪吗?对今川来说,不管是阿铃还是慈行或復木津,看起来都不像是和自己相同的人类,全都是妖怪人偶。这三人当中,毋宁说慈行是他最能够理解的。

“凶手……怎么样呢?”

“没有凶手。”

“没有凶手?”

“对!”復木津说完,翻过身去背对他们。

确实,这番意见似乎比任何人的看法都更切中要点——今川这么认为。

久远寺老人望着復木津的背。即便见识到如此惨不忍睹的侦探行动,老医师似乎依然未对侦探感到失望,他的视线没有失望的感觉。老医师为何会对这名怪人寄予如此深厚的信赖?今川感到难以理解。

那起事件。

是因为那起夏天的事件吗?

“老先生,那起所谓夏天的事件指的是……”

今川头一次想询问这件事。在这之前,今川只对眼前老人的表面有兴趣,对他的内心世界则漠不关心。这不仅是针对老人一个人,今川对几乎所有的事物,一直都是采取如此的态度。今川认为反正内心世界是不可能了解的,所以一直放弃去理解。他并非改变了主张,硬要说的话,或许是与泰全的对话影响了他。

“那是个令人难过的事件吗?”

老人缩起下巴,“噢”了一声。

“今川,说难过的话,那当然难过了。我啊,在那起事件里,几乎失去了与人生有关的一切,不管是回忆还是财产还是家人,一切的一切。不过那全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是自作自受。就算抱怨死人也没有用,反而就算是道歉,死人也不会原谅我。但是啊,我一直以为菅野也已经死了,然而……菅野还活着。”

棋子被下在榻榻米上,输了比赛——是这样的事件。前些日子老医师曾这么说。

当时今川不懂他的意思,但是到了现在,他才想到或许老人内心所受的伤比想像中更为深重。如果真是如此,久远寺就是个极为坚强的人。或者只是今川感觉不到他软弱的部分而已?

“老先生说菅野先生种下了那起事件的因,这到底是……”

久远寺老人缩起下巴,一张脸涨得宛如达摩不倒翁般赤红,双手抱胸,垂下头去。

“菅野以前究竟做了些什么,老实说,没有人明白,只是臆测罢了。所以我才想问他,或许是他导致的。不,应该是这样没错。但是我……我并不打算把一切都推给菅野,责备全是他害的。我只是有一点……有那么一点,希望他了解我的心情。”

今川什么也没说。

因为他觉得这并非自己能够干涉的领域。

一会儿之后,英生来了。

“打扰了。”

他送茶来了。

感觉有些无精打采。视同师父般景仰——虽然今川不知道是否真的景仰——的僧侣接二连三过世,今川觉得这也难怪。像今川,尽管只认识了泰全短短几小时,但泰全的死却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打击。更何况是长年共同起居生活的人,即使感情并不那么融洽,也应该会感到难过吧。

今川向久远寺老人介绍英生,接着叫醒开始打鼾的復木津。棱木津一度翻身平躺,接着以活动写真里波利斯·卡洛夫所饰演的怪物般的姿势猛地起身,盘腿而坐。然后他望向英生。

与侦探四日相接的英生害怕得全身僵直,捧着茶的手在发抖。

“情人吵架吗?”

“……”

“你被打了吧?”

“不,这……”

“很痛吧?”

“咦?”

“你在说什么啊?復木津。”

“没关系的,熊崎先生,这个年轻和尚好像有什么话想说。这里没有警察那种凶恶的人,也没有和尚那种恐怖的人,可怕的只有这两个人的脸而已。喏,说吧。如果说来话不长,我就听你说吧。喏,说说你那右手的淤伤和嘴角破掉的理由吧。”

“这、这是……我在行钵中犯丫错,所以被罚策责打了。”

“罚策?”

“就是刚才那东西,你也看到了吧?”

“刚才?什么东西?”

“喏,就是在三门那里,慈行和尚拿板子打老人不是吗?你不是也在吗?”

“老人?我没看见呢……”

这么说来,復木津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阿铃身上,或是阿铃的去向,直到今川拉扯他的袖子,在那场骚动之间,他一直出神恍惚着。不过连发生在眼前的大骚动都一点记忆也不留,这个人的脑袋究竟是什么构造?

“可是这个人不是被板子打的。”

“什么?喂,过来,让我瞧瞧。”

久远寺老人伸出手去,英生立刻用力缩回自己的手,说:“不、不必了。”

很羞涩的动作。

“不必客气,我是医生。”

“您是……医生吗?”

“是啊。你讨厌医生吗?哦,我并没有男色的兴趣,所以放心吧,我并不是想要握你的手。”

“啊……”

英生轻轻伸出右手,老医师用双手撑在底下似的轻轻捧起。

“这很严重,一定很痛吧?好严重的挫伤,感觉不像被警策打的。是跌倒撞到门板了吗?这里痛吗?这里呢?”

英生并不出声,而是微微扭曲嘴角和眉间来表现疼痛。

“骨头似乎不碍事,可是要是不好好治疗,连东西都拿不动吧。不过我手边也没有药膏贴布之类的,这两三天不能动到手哟。”

“这……不行。”

“怎么会不行?受了伤就该疗养啊。”

“我还有……作务要做。”

“我不知道什么错误失误,但是只要受了伤,连吉田茂也会休息的。在欧美,没有人受了伤还要勉强工作的。勤劳是件好事,但是凡事过了头……”

“这不是勤劳,是理所当然的事。不是工作,而是修行。我不是在劳动,只是生活而已。感谢您的关心,请不要再管我了。”

英生低下头来。

“或许师父是这么教你的,但身为一个医生,我不能就这么算了,要是手不能动了怎么办?”

“菩提达摩的弟子二祖慧可为了向观壁的达摩求教,斩下自己的左臂献给他。求道的决心,分量远重于一条手臂,不能够为了这一点小痛而怠慢了修行。”

“我不知道什么这样那样的,我去跟你的师父交涉。这世上哪有什么东西是甚至要断手断脚才能学到的?”

久远寺老人准备站起来。

“你的师父是叫什么的和尚?”

“是……”

英生是中岛佑贤的行者。

今川正想这么说,却注意到英生正以有些湿润的瞳眸注视着自己……

不,英生颈项一带那白皙粉嫩的肌肤缠绕附着似的烙印在视网膜里……

今川吞回了要说的话。

久远寺老人叨念着“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完全站起来了。

“说起来,菅野的待遇也好,对仁秀老人的态度也好,还有这个英生,实在是太过分了一些。我非常赞同信仰,也认同世上应有众多价值观,但是人类最重要的就是相互尊重。无视于人类尊严的思想或行动,与迷信迷妄之类没有两样,我要加以粉碎。”

“最好不要,”復木津制止,“你不行的。”

“什么意思?”

“不过小和尚,勉强自己也不好。”

“什么?”

“下次再被打,你的手会断的。”

復木津说道,慵懒地重新转向英生那里。接着他瞥了一眼今川说:“你很恶心哟,大骨汤。”

虽然不知道復木津是什么意思,但今川觉得被说中了痛处,难得地脸红了。不过,这也有可能单纯地是在批评今川的外表。

“喏,就连那个生着一张怪脸的人也有羞耻心这玩意儿,所以你这种分不清是少年还是青年的小和尚会感到害羞的心情我也可以理解,不过不可以逞强。”

“我……没有逞强。”

“真是不成熟,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呃……”

“这里不适合你,出去吧。你不想出去,是吗?”

“您是在……”

英生从正面望向復木津的脸……

看呆了。

復木津锐利地瞪着英生说道:“这样吗?我知道了,所以你才不想出去是吧。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不用管他了。让他折断一只手也好,豪德寺先生还有大骨汤都别理他了。茶我们会喝,你快点回去擦你的地板吧。”

“这是在说什么啊,復木津?”

豪德寺——久远寺老人杵在原地,不知所措地说。英生则像只被蛇瞪住的青蛙般,吓得动弹不得。

“你在做什么?英生……?”

“佑……”

英生敏感地对纸门另一头传来的声音作出反应,跪坐着反射性地改变方向,深深俯首。

“佑贤师父!对、对不起。”

佑贤站在那里。

“没事,只是你出去送茶,迟迟不归,现在又是这种状况,我忍不住担心起来了。没事吗?”

“什、什么事都……没有。”

也因为久远寺老人恰好是站着的,他面对佑贤,挺起胸膛。两脚微开,也就是所谓如金刚力士般的站姿。

“怎么可能没事?你是他师父吗?这名青年僧受伤了,而且是会妨碍到日常起居的重伤。强迫伤员进行过度的劳动,教人不敢恭维呢。”

“你是……传闻中的侦探吗?”

“侦探是我。”復木津盘腿坐着说道。

“哦?”

佑贤将有如岩石般的脸转向復木津,放低重心,打量似的端详他。久远寺老人用一种看到什么肮脏东西的视线看着他的动作,说:“我是医生。”

佑贤将视线转回久远寺老人。

“哦,认识博行师父的就是你吗?我从慈行师父那里听说了。我是维那,中岛佑贤。”

“我认识的是菅野博行医生,不是什么博行师父,也不是疯和尚。竟然把人关在那么肮脏的地方,佑贤师父,这里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佑贤闪躲久远寺老人的话锋似的屈起身体,捉起英生的右手。

“你受伤了?哪里撞到了吗?”

然后他卷起英生的袖子,检视变成青黑色的伤处。

“哦,这样子连作务也没办法进行吧。为什么……”佑贤把脸凑近英生的右耳,“不告诉我?”

英生微微张口,只有一双眸子横向移动,望向佑贤坚毅的脸。

復木津用那双如同玻璃珠般的眼睛望着这一幕,开口道:“因为是被你打的吧?”

“什么?你说……英生,你说了什么……?”

“你还想打他是吗?那个年轻和尚坚强得很,一个字也没提起你的事。”

佑贤扬起三角形的眉毛,目不转睛地盯着英生的侧脸,接着站起来瞪住了復木津。復木津撇着头。

“为什么我非打英生不可!你这个什么侦探,血口喷人也该有个限度。你是看到僧人被警策敲打,才以为禅僧全都是暴力分子吧。你这种行为,就叫做蜀犬吠日!”

“京极说禅是不能够用语言传达的,不过他应该是把用语言讲不通搞错了吧?不管你说什么,我也听不懂你在念什么经,才不在乎。喂,大骨汤,用中国话跟他反驳几句啊!我听说和尚有个不可以说谎的规矩是吧。不对吗?”

“听说叫做妄语戒。”

“喏,不就有吗?你不就犯了那个什么戒吗?”

“我犯了妄语戒?什么时候?我说了什么谎?”

“无时无刻、对你自己!为什么隐瞒?那种事又有什么关系?那在下界根本没什么好稀罕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意思什么的无所谓!”

佑贤沉默了。

復木津无声无息地站起来,绕过英生,来到佑贤面前。

“看着。”

说完之后……

他揍了佑贤的脸。

佑贤忍耐痛楚似的,面朝侧旁好一阵子,结果就这样默默无语地后退,背对復木津静静地走了出去。

“呃……喂!復木津!”

英生和久远寺老人都呆住了。

当然今川也一样,连话都说不出来,也完全无法动弹。

復木津也若无其事,用一种泰然自若的声调说:“小和尚,用嘴巴说不明白的时候就要这么做。会打人的暴力狂,就算被打也是活该。喏,接下来就随你的便吧。”

这实在不像是平常胡乱捶打懦弱小说家的人会说的话。

“太……”英生说到这里,突然语塞,用力鞠了一个躬后,逃也似的离开了。

不管是太感谢了还是太可怕了,总之他一定是想到了什么不适合禅僧说出口的话吧,今川这么认为。

久远寺老人确认英生关上外门后,一张脸涨得像烫章鱼一样,逼问復木津:“復木津,这是怎么回事?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你那样的行为都太糟糕了吧?”

“哎,不会有事的。只是我不喜欢那样的。”

“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打他的是佑贤?啊,你看到了……什么吗?你看到什么了?”

“哪有什么看到不看到的,你不也看到了吗,碑文谷先生?”

“看到什么?我跟你不一样,什么都看不到。今川,你看到什么了吗?”

今川说出自己的所见所闻:“佑贤和尚本来好像不知道英生受伤的事。尽管如此,他却什么都没问,就抓起了英生的右手卷起袖子。就是这里不对劲。如果佑贤和尚知道英生的右手挫伤,为什么要装作不知道?如果不知道的话,又怎么会知道是哪里受了伤?老先生只说英生受了伤,但没说是右手,也没说是挫伤。我看到的只是如此罢了。”

“哦,我的确是有说受伤,但是也只说了这样而已哪!”

“大骨汤说的没错。他明知道,却佯装不知。如果是因为害羞也就算了,但视而不见是不对的,不应该。”復木津高兴地说。

发生了……什么事吧。

今川思考。佑贤被打的态度显然不自然,那种不自然,正好证明了殴打英生的其实是佑贤这件事。那么为什么?有哪里不对。復木津说的“说谎”,指的并不是佑贤隐瞒他殴打英生这件事。

越想结论逃得越远。

今川觉得只要停止思考,真相瞬间就出现在眼前。但是一旦认识到那就是真相,被认识到的真相与本来的真相之间,又会产生出无法弥补的分歧。

发生了……什么事吗?

久远寺老人缩起下巴,搔着秃头问:“那……与事件有关吗?”

“无关吧,而且跟修行还是宗教什么的也没关系吧。还是有……这问题就去问京极吧。啊,开始无聊了,我去散散步。”

復木津说着“难得站起来了,我才不要再坐下”,然后大步走了出去。在寺院里乱逛的话,会被警察斥责——就算这么劝阻应该也没用。反正他打一开始就没在听警察说话,就算听到了也不会听从吧。

復木津人一不见,突然就有了一种虚脱感。

今川觉得有点尴尬,但也没有话对老人说,不晓得今后该何去何从,只好望向復木津一开始在看的雕花横楣。

是没见过的样式。

今川没有深思。

老人扭着脖子,似乎正在想事情。他的外表看起来坚毅,但并不顽固,是个通情达理的老爷爷,然而那颗秃头里却充盈了今川无从理解的悲伤事件吗?但是就算不说出口,一旦这么去想,又觉得似乎不太一样了。

“今川。”

“是。”

“怎么样,咱们也学侦探去散步好吗?”

“可是警察……”

“弄个不好,一出去就会给逮住了。要是被逮住就被逮住吧。”

“这……”

“对吧?哎,总觉得把你给卷进来,有点过意不去,不过你就把这当做是从军时代有个怪长官所带来的悲剧,死心吧。”

“好的。可是本来一开始我才是关系人,所以这算是彼此彼此吧。”

“这样啊。你清楚寺院里的地理位置吗?”

“知道某些程度,不过我也不晓得从哪里到哪里才算是寺院里。”

“很足够了。走吧。”

“去哪里?”

“去见那个老人家……叫仁秀吗?去见那个人吧。”

“为什么?”

“去问菅野的事。和尚们连对警察也不肯透露,而且慈行也说了那个长袖和服姑娘发生过什么事不是吗?”

“啊……”

今川也很在意阿铃的事。

屋外还是老样子,没有人在。

今川除了知客寮以外,只去过内律殿和理致殿,还有禅堂和旁边的建筑物而已。他沿着回廊行走吋看过食堂和佛堂,不过因为没有一同采访,所以并未进去过。

根据饭洼的陈述,仁秀的草堂就在大雄宝殿后面的旱田再过去的树丛里。

笔直生长的树木,使得空间显得无比庄严。没有多余的色彩,再加上气温偏低,这一切要素都无限提高了精练风景的完成度。

“好沉静。”

“什么?”

“不觉得沉静吗,在山里头?”

“这样吗?”

“我长期以来一直住在石头盖成的建筑物里,嗅的尽是药品的臭味,这种环境对我来说很新鲜,好清净哪。”

“可是这里是杀人现场。”

“是啊。虽然对死人过意不去,但我觉得在这座山里,那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像是埋没在悠久历史当中的、无名的个人的死。”

“这……我有点了解。”

“所以或许用不着我们拼命追查哪。但是事到如今,也不能够如此。”

久远寺老人仰望着大雄宝殿的屋顶。

今川主观认为,禅是没有色彩的。

这当然是受到水墨画之类的印象所影响,既没有深刻的意义,根据也很薄弱。不过不管怎么样,禅对今川来说就是没有色彩的。即使有颜色,那也是有如梦中的色彩,无论是红是蓝,终究不过是黑色的变异,只是稍微偏黑、偏白或偏灰罢了。

黑白当中的“色彩”——阿铃。

那是异物吗?不,不对。

“那个叫阿铃的女孩……”

“哦,她跟我们想像的差距颇大呢。今天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她,但她的智能一点都不迟缓,她拥有十足的知性。我想她并没有失去本性吧,反倒是相当理智。只是教育环境不好……不,只是环境不对。”

“我也……这么认为,但,虽然这么认为……”——那个孩子是妖怪。——不可以去,今川先生。“但总觉得不明白她的真面目。”“真面目?什么叫真面目?今川,她的确不是妖魔鬼怪啊,我跟你都看到了。她是真的,不是幻觉之类,就像你我看到的那样。”

“虽然就是我们看到的那样,可是……”

“你是说饭洼小姐说的话吗?今早我也从鸟口和中禅寺小姐那里稍微听说了。”

“还有关口先生的话。”

“嗯,如果只依听说的来判断——虽然完全只是推测而已,由我赘言这些或许是一种僭越,但是那个叫阿铃的姑娘,或许就是饭洼小姐所说的失踪的女孩……”

“松宫铃子小姐?”

“对,那个叫阿铃的女孩,会不会是那位铃子小姐的孩子?”

“咦?”

孩子——今川从未想过。

“在这种小地方竞有如此多的雷同,虽然我不是山下,不过也觉得这不可能是偶然。不管是名字还是服装,都太一致了。可是显而易见,她当然不是狐狸妖怪之类。如果不是妖怪的话,就只能用偶然来强加解释,但这又让人觉得不对劲。如果是有什么人为的意图介入其中,使其变得如此,那就没有什么不对劲的了吧?衣服是母亲传下来的,名字也是母亲传下来的。这是很有可能的事。铃子小姐是在十三年前失踪的,那个女孩今年十二三岁,恰巧符合。”

“十三岁……能生孩子吗?”

“现代就算十三岁生产也没什么好稀奇的。例如说,她迷失在山里时,被不法之徒侵犯蹂躏,受了玷污,怀了孩子——虽然这种事我不太愿意去想像,也不愿意谈论——就在这个时候,她被仁秀给救了起来……”

“原来如此……在这里生产了是吗?”

有可能。或者说,这应该就是正确答案。虽然无法判断铃子是否真的在山中遭到凌辱,但如果阿铃是铃子的女儿,那么大部分的不可思议与不自然都会消失了。只是……

——歌。

小说家很介意那首歌。

不过,只要把那首歌也当做是母亲传给女儿的不就好了?例如,铃子把那首歌当成摇篮曲唱给女儿听……

——把那首歌当成摇篮曲?

那首歌很恐怖。

不,听说民谣俗谣之类本来就有许多那类恐怖的内容,那首歌应该也算不上特别奇怪。《竹笼眼》的歌词不也非常诡异吗?

不,等一下。

——我没听过呢。

对了。

对于小说家的问题,饭洼回答说她小时候从来没有听过那种歌。

今川把这事告诉久远寺老人。

“那种东西是可以学的。”

“学?什么意思?”

“今川,如果铃子小姐是在这里生下阿铃的,那么她在这座明慧寺里至少住了十个月。铃子小姐在这段期间学会那首歌,唱着那首歌时被村里的人目击。生下来的孩子——阿铃长大成人,穿着相同的和服唱着相同的歌,被不同的人看到。所以目击传闻的间隔才会相隔了十几年吧,那段空白,正是女孩阿铃成长的时间。”

这是合理而且有说服力的意见。

“可是,那么铃子小姐——饭洼小姐的儿时玩伴现在怎么了呢?”

“很遗憾,我认为她已经死了。可能是产后身体恢复不过来,或是染上流行病,或遭遇事故……这我们当然不会晓得。但我觉得铃子小姐生下那女孩之后马上就死了。若非如此。不可能十三年间都没被他人看见地生活着。所以仁秀老人才会对饭洼小姐的问题闪烁其词吧。”

——松宫铃子已经死了。

“那么,是谁教阿铃唱歌的?”

“当然是仁秀先生教的啊,母亲铃子也是仁秀先生教的吧。母亲十个月就能学会的歌,有十三年的话,无论如何都学得会吧。”

“原来如此,说的没错呢。”

“所以阿铃没有接受正常的教育哪,她出生后就一直住在这里吧,也没办法培养社会性和协调性,词汇一定也很少。这也是没办法的。她不是有残缺,而是个野生儿。”

久远寺老人的见解在现阶段是个没有疏漏的卓见,今川认为这应该就是事实。

那就是阿铃——长袖和服姑娘的真面目。

——得赶陕告诉那个不安的小说家才行。

今川心想,因为小说家似乎非常在意这件事。不过那个人感觉上似乎强烈地希望现实幻想化,所以让他认为阿铃是妖魔鬼怪——对他来说或许比较好。看到像旱田的地方了。这种地方能有什么收获?草丛——说树林更正确——的深处有一栋建筑物。“是那个吗?”

“噢,总算没被逮捕,平安到达了。”

饭洼说看起来与其他草堂一样。

的确,外表没有什么不同,但今川总觉得这里更要古老许多。

久远寺老人站在门前,回顾今川。

“这种状况该说什么呢?我不习惯这种事,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哪。说我是来看诊的吗?”

“请这么办吧,”今川苦笑着说,“就说你是来探视刚才被罚策殴打的伤势就行了。”

“噢,是啊。”

老人笑着把手伸向门的瞬间,门打开了。

差点迎头撞上的久远寺老人倒吸了一口气,往后退去。

一开始看不出是谁站在那里。

“呃、这……失礼了。”

“你是……托雄吗?”

托雄——应该是现在人在仙石楼的桑田常信的行者。

“您是……今川先生,您昨晚不是和大家一起回去了吗?”

“我又来了。”

“来、来这里有事吗?”

“仁秀先生在吗?”久远寺老人间道。

“这位是?”

“这位是医师,久远寺医生。”

“医师……为什么?”

“哎,别计较那么多。像你这种年轻和尚经常来这里吗?”

今川也觉得格格不入。

“不,只有负责斋饭的僧侣会过来。贫僧是典座的行者,此外也负责库院的工作,所以……”

里头传来声音:“小的蒙受施舍。”

是仁秀老人。

老人一如以往,卑躬屈膝地驼着背,无声无息地走出来。托雄以机敏的动作避向一旁。

“施舍?典座的施舍,指的是食物吗?”

“是的、是的,小的收下多的剩的来吃。”

“剩的?禅僧会吃剩东西吗?”

久远寺老人露出奇怪的表情,交互望着年轻的托雄以及从里头走出来的一团破布般的老人。

“当然不会有那样的事。粥有十种利益,没有云水会剩下食物的。但是例如说……若是有腌渍物的根子,或是锅底锅边剩下的粥,小的便感激不尽地收下,那是很珍贵的。”

老人更加卑微地低下头来。

“哦,也就是节俭的和尚们剩下的东西,像是要清理掉的东西。粥也是沾在边缘像糨糊状的东西,就这样给你吃吗?”

久远寺老人的额头挤出皱纹来。托雄似乎以为那是责备的意思,略带辩解地说道:“不,其实是……也有姑娘的份,现在是……贯首猊下他……”

可能名目上虽然是剩下的,但现在已经在惯例上多做两人份送来吧。久远寺老人似乎也从托雄的口吻中察觉了。

“可是仁秀老先生,你也在耕田吧?用不着要那种东西,你从以前就是自给自足的不是吗?”

“这儿长不出足以供给三十多人食物的收获,所以……”

“什么所以,这是你的田吧?”

“田是属于大地的,收获是属于大众的。若是能够让尊贵的和尚们享用,大米和小米也愿意回归无我,贡献出自己吧。”

“哼。”久远寺老人哼了一声,“仁秀老先生,我叫久远寺,这个人叫今川。我们是有事请教才来的,方便借点时间吗?”

“好的、好的,哎,请进,请用茶。”

“那么贫僧就……因为还有警方的人,恕我告退。”

托雄朝着久远寺老人和今川行礼后,快步离开了。

里面的陈设与其他草堂大不相同。

首先有泥土地。木板地铺着草席,上面有地炉。白天花板垂下的伸缩吊钩上挂着铁壶,呈现出有如古早农家的风情。与隔壁房间之间的区隔也不是用纸门,而是垂着一片草席作为遮蔽。仁秀打开储藏室,取出茶壶等用具,准备泡茶,久远寺老人见状制止。

“啊,不用麻烦了。恕我失礼,但看里头这样子,这儿可能也没有茶叶吧?就算有也是奢侈品,能够像这样让我们取个暖就很好了。”

“好的、好的,小的明白了。”

仁秀停下动作,也不把拿出来的东西收回去,隔着地炉,在久远寺老人对面坐下。

“你几岁了?我今年六十三了。”

仁秀在眼角挤出一堆深深的皱纹笑了。仔细一看,他有着一双大眼,相貌柔和。

“小的起居于深山幽谷,连自己的岁数都忘了去数。与万古不易的天然同住一处,甚至误以为自己也是千古不易了。待一回神,已经成了个老糊涂了。”

“那我换个问法好了,你是从什么时候就住在这里的?是厌恶人群吗?为何要舍弃城镇的生活?哎,其实我也是被放逐般地来到山里的,也不是不了解那种心情。”

“小的打一开始就没有能够抛弃的生活,亦无厌恶之人。生来无一物,自生而为人,便一直在此。”

“你是……在这里出生的?你的父母怎么了?总不可能是从树里头蹦出来的吧?”

“是从树里头蹦出来的。养育小的长大成人的人,也早在令人遗忘的遥远过去成了不归客。”

“噢,那么你也和那个大和尚……他叫什么来着,今川?”

“哲童。”

“对,跟哲童一样是弃婴还是……啊,请不要见怪。是那样的境遇吗?”

“哎,连昨日之事也依稀朦胧,幼少之事,有亦同无。弃婴或鬼子皆是相同。”

久远寺老人突出嘴唇,用力缩起下巴。医生的下巴成了三层肉。

“哲童是……你在哪里、怎么捡到的?”

“哲童是在大地动的时候捡到的。”

“地动?关东大地震吗?”

“是这么称呼的吗?是从瓦砾底下救上来的。他当时还是个婴儿,却很强壮。母亲死了,他却独力活了下来。所以哲童也是生来无一物。”

他保护了地震时的孤儿吗……?

“那阿铃小姐的情况是怎么样?”

“先前也有女人来问过,阿铃是十二还是十三年前……”

“阿铃也是生来无一物?是从树里头蹦出来的?”

“没错,正是如此。”

“她不是在这里出生的吧?”

“她不是在这里出生的……”

也就是阿铃和哲童一样,是在襁褓时期被捡回来的吧。那么铃子是在其他地方生下阿铃,然后把她给抛弃了吗?

“是在悬崖底下,奄奄一息的时候捡到的。她也是个坚强的孩子,活过来了。”

久远寺老人或许也有和今川同样的想法。他频频向今川使眼色,接着问:“那么,请教一下,仁秀老先生,你没见到阿铃的母亲吗?”

“没有。”

“那么那身长袖和服呢?”

“救她的时候就穿在身上,打一开始就穿着。”

“她就被那身衣服包裹着吗?那名字呢?为什么会叫她阿铃?”

“护身符上写着一个铃字……”

“有写名字啊,这样啊。今川,阿铃果真是铃子小姐的孩子。”

应该是吧,但是……

“请问……”

今川发言了。因为他觉得要是现在不问,就永远无法确认阿铃的真面目了。和那个小说家不同,现在的今川觉得若是留下暧昧不明的部分,会让他有些浑身不自在。

久远寺老人的推测某种程度是正确的吧。但是如果铃子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别的地方生下阿铃的话,就会产生微妙的破绽。

铃子本人没有与仁秀接触,那么铃子就没有时间从仁秀那里学到那首歌。这样一来,就只能推测那首歌不足由仁秀教给铃子的。那么应该是铃子一开始就知道那首歌,或失踪后在别的地方学到的。

但是那样的话,这次又变成母亲没有时间把歌传给女儿了。

“歌……”

“歌?”

“阿铃小姐常唱的那首歌,我也听到了。老先生知道那首歌吗?”

“哦,您是说那首胡乱唱的歌啊,是她不知不觉间学会的。”

“学会的?那么是你教给她的吗?”

“小的并没有教,那是一首容易记的歌,阿铃很快就自己学会,随口哼唱了。”

“不过那确实是你传给阿铃小姐的吧?那么是谁教给你这首歌的呢?”

“小的也不记得有人教过,而是听着长大的,阿铃也学会了。哲童也知道那首歌,或许是哄他睡的时候,小的不知不觉唱出口来的吧。不,那或许本来就是摇篮曲……”

仁秀和蔼可亲地笑了。

“不过以摇篮曲来说,感觉有些阴沉哪。”

那不是在说谎的表情。

不论好坏,那是一张与狡猾无缘的脸。

“换句话说,那是养育你长大的人所唱的歌吗?”

“正是如此。”

——哪里……

不对劲。

那么为什么铃子会知道这首歌?

今川偏着头使眼色,久远寺老人察觉,立刻响应道:“今川,我说啊,历史这种东西,只能以记录或记忆这两种形式留存下来,而记录与记忆这两者——都会被人擅自篡改。”

“篡改?”

“篡改啊。”老人再次说,“我想啊,十三年前有人看到了迷路的铃子小姐。因为在深山里穿着长袖和服,感觉很奇异,所以被人记下了,或许也被记录下来了。而十几年后,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物——阿铃小姐被目击了,而她也唱着歌。这不可能是偶然,事实上,我们也不认为是偶然。这种心情会想要将这两者结合在一起,而这种作用便会回溯到先前看到的人的记忆,加以篡改。”

“也就是铃子小姐——被当成她唱着根本没唱过的歌吗?”

“对、对,地点和服装都一样。那么她也唱歌吗?好像也唱过吧。不,一定唱过。不,她绝对唱了,而且唱的是一样的歌——记忆就像这样被篡改,记录也被改写。拥有记忆的人死后,只有记录成为事实流传后世。这类事情并不稀奇的。”

“哦……”

今川认为这种事实际上是会发生的。而这么想的话,一切都不再是问题,久远寺老人的说法出现的破绽,也可以修补起来了。

“仁秀老先生,在这种地方要养育两个孩子,环境如此恶劣……失礼了,不过这环境称不上富裕,不论对孩子好还是不好,都一定相当辛苦吧。而且你又是那种近乎卑躬屈膝的好脾气,啊,可是你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嘛……嗯,没有人能批评你什么。可是阿铃小姐她啊,如果可能的话,还是该让别人收养她,让她接受一些教育比较好。虽然是多管闲事,但是那样比较好啊。”

老医师以交织着惊异与同情的口吻说教似的说。

“好的,好的,是这样的吧。老实说,她是哪里的孩子,为何会像那样被扔在山里头,小的完全不明白。救起她的时候,小的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她连话也不能说,小的也无从知道事情的经过……”

这是当然的吧,有哪个弃婴能够说明自己被抛弃的理由?

“她花了许多时间才复原过来。总算恢复精神、可以行走的时候,那个姑娘……阿铃她……”

仁秀老人把一双大眼睛眯得像线一般细。“趁着小的一个不注意,跑进了山里。”

“才刚能走的时候吗?”

“是小的去田里做活的时候。小的找了又找,总算在大老远的地方发现倒下的她。幸好人还活着,却已经是气若游丝了。”

这……抛下幼儿不顾的仁秀老人虽然有责任,不过不用负责的局外人有资格责备这个奇特的老人吗?

“但是这次她却怎么样也好不起来了,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所以长年以来,阿铃只是卧病在床,连话也不会说,只是发呆。结果成了现在这样一个姑娘。”

仁秀露出悔恨的表情。看到他那个样子,久远寺老人表现出既像困窘又像哀怜的表情来。

“你……一定对这件事感到自责吧。觉得是因为你一时疏忽,才害得阿铃小姐一病不起,对吧?可是那样的话,就应该早点带她去看医生……啊,当时正值战争吗?”

仁秀点头。

“您说的没错。不过就像小的刚才说的,数十年如一日,就在想着她明天一定会好起来,明天一定会好起来当中,时间就这么过去了。阿铃恢复精神,开始能外出行走,是在……对,去年还是前年吧,才不久前的事。若非如此,小的早已拜托寺里的和尚大人。尽快把她送去给别人收养了,真是罪过啊。”

“哎……可是也因为你长年来的悉心照顾,阿铃才能够恢复健康啊。那姑娘还很年轻,往后还长得很。换个看法,你等于是救了一个陌生女孩两次呢。而且在这种环境下努力将她养大了,这是善行啊。”

仁秀说:“没有的事,太不敢当了”,随之低下头来。

简直像是在俯首赔罪。

“请把头抬起来。年长者在我面前这样低头,我反而觉得尴尬。话说回来,仁秀老先生,那个……”

久远寺老人本来不是来问阿铃的事的,他的目的是来打听菅野的事。

“另一个孩子,喏,哲童他现在还住在这里吗?”

但是老医师却似乎迟迟无法切人正题。

“把阿铃带回来时,哲童就托给了和尚大人。在那之前,哲童就会去帮忙作务种田,而且也不能够让他在这栋小屋和阿铃同住一起。哲童就像那样,连篇经文都记不住,不过也有洞宗令聪大师的例子,我想他迟早有一天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禅师的。”

“原来如此。那个洞宗是什么东西?”

“呃?”

“不,没关系。问了这么多私人的问题……那个,该怎么说,唔,刚才也让你说了许多心酸的回忆哪。顺道一问,你知道那个叫菅野的和尚吗?”

“您是说……博行师父吗?”

“是啊。那个博行去年夏天究竟怎么了?他做了什么事……?仁秀老先生,你知道吗?”

仁秀的表情霎时一沉。

“博行师父他……不,对博行师父……小的真不知该如何谢罪才好,小的无论被慈行师父如何责打都是罪有应得。”

“那跟阿铃小姐有关系吗?我问了,却没人肯告诉我。和尚们也像贝壳似的三缄其口,半个字也不肯吐露。”

“这样吗?那么小的……更不能说了。”

仁秀用一双大眼注视地炉里的炭火,嘴唇紧紧地抿成一字形。

被熏过似的淡黑色团块上,只剩下一对炯炯大眼。

他似乎顾虑到和尚们。

久远寺老人更严肃地追问:“你是怕对和尚们不好意思吗?我从菅野出家前就认识他了,我很清楚他这个人。曾经有一段时间,和他就像一家人。拜托你,告诉我吧。”

仁秀甚至闭上了眼睛,成了一团块状物。

“仁秀老先生,你做了什么吗?”

“是啊……那位大人的……博行师父珍贵的修行……全给糟蹋了。”

“被你吗?”

“被……阿铃。”

“阿铃把菅野的修行糟蹋了?什么意思?喂,仁秀老先生!”

伸缩吊钩左右摇晃。

从今川坐的位置来看,那钩子简直是被久远寺老人的气势给震动的。仿佛屈服在气势之下,仁秀张开了沉重的嘴唇:“阿铃她……恢复到能够外出,这是件好事。但是在这样的深山里,没有姑娘可以穿的衣物。小的不得已,只好让她穿上那身华服,让她出去了。穿法很难,费了一番工夫……不过也都过了十年,总算知道怎么穿了。然后阿铃就以那身打扮在山里活动……”

深山里的长袖和服姑娘——小说家所说的不会成长的迷途孩童——于焉诞生。

那便是命运乖舛的山中之子。

“阿铃穿着那身打扮跑进了寺里,然后就在去年的……夏天……”

“那又怎么了?阿铃小姐穿着长袖和服去寺里,又怎么会碍到菅野的修……”久远寺老人说到这里,突然没了声音,嘴巴就这么张着僵住了。“修……”

仁秀开口道:“那位大人为了斩断最难斩断的烦恼而遁人佛门,为此日夜修行不倦,然而……”

“不……不,不要全部说出来。我、我明白了,我已经明白了。可是,那样阿铃小姐她……”

久远寺老人再次说到一半,右手捂住脸,抓住那团丰厚的肉,挤出来似的发出呜咽。

今川大吃一惊。

“那么……那个菅野他……啊,怎么会这样……”老人呻吟似的说道,紧紧闭上眼睛。

“不,仁秀老先生,这……这是菅野的错。他是加害人,阿铃小姐是被害人。然而你为何如此卑躬屈膝……”

“被害人?卑躬屈膝?”

仁秀一脸诧异,这些词汇恐怕是他未曾听闻的。

“是啊,该道歉的是寺里那些人!该忏悔的是菅野才对!竟然把那种还不经事的小姑娘给……”

久远寺老人义愤填膺。

而今川感觉到一种和刚才相同的不可思议的心情。今川不了解老医师愤怒的理由,因为他完全不明白没有说出来的部分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不知为何,今川又觉得自己明白两人对话的真相。然而一旦意识到这一点,那又变得不是真相了。

仁秀说道:“小的不解您说的被害人加害人。善因善果恶因恶果。三时业为世间定理。害与被害,皆是业报未除之故。若论罪孽,守不住三聚净戒的博行师父,以及令博行师父失守的阿铃皆是同罪。”

“不懂,我不懂你们在说什么!哪个国家有被强奸了还要道歉这种荒唐事……啊……”

老人说到这里,注意到今川,第三次吞回了话。

“今川,啊,抱歉。不,惟有这件事,一个人是做不来的。不,一想到阿铃小姐的心情……对不起,仁秀老先生。”

久远寺老人垂下头去。

今川什么也没说。

换言之,菅野这个人“难以斩断的烦恼”的真面目就是性欲吗?

那么菅野是想要借由修行来斩断性欲吗?然而他一看到阿铃这个女人……虽然今川认为阿铃根本还不到可以称做女人的年纪……就脆弱地崩溃了。菅野凌辱了阿铃,以此为契机,他的人格崩解,结果遭到僧侣们幽禁……

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吗?

对今川来说,这不是现实中会发生的事。

首先,今川就无法理解会有必须做到这种地步才能够压抑的性欲。

不,斩断性欲这种想法本身他就难以理解。

他觉得凡事只要过度都不是件好事,但是那完全是比照社会规范或道德伦理之下的想法。

虽然有个人差异,但只要身为生物,就一定有性欲。为什么否定性欲,或能够根除陸欲,就会是正确或伟大的?虽然应该没有这回事,但今川还是只能够说他不明白。当然也有像僧侣或修道士那样可以过着禁欲生活的人,而他认为那种生活能够成为某种规范,或成为某种创造的原动力。但今川认为,那是只有做得到的人才做得到的事。他不认为每个人都应该那样,而且若是如此,人类就要绝种了。

只是看到年仅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甚至当过医生的一个大男人就失去了自制心和一切,这代表菅野借由修行,将性欲压抑到就要自我崩坏的边缘了。

这算是修行吗?

啪——炭火崩裂。

“仁秀老先生,我……只要是能够为你们做的事,我什么都愿意。不必客气,什么都尽管说吧。我就住在下面的仙石楼,我也会寻找可以收养阿铃的人家。虽然我没什么钱,不过我也会尽可能给你们经济上的援助。事到如今叫你下山或许是件残酷的事,不过那姑娘的未来还长得很,请你千万不要拒绝。”

仁秀老人露出近乎不可思议的柔和笑容:“感激不尽。”

走出屋外时,太阳已经西沉了。

老医师的额头冒出汗珠,看起来相当疲惫。今川更加不知该如何搭话,只是看着自己的脚下,跟在后头。

老医师头也不回地说道:“今川……”

“是。”

“怎么说,听到那种事,你也觉得很不舒服吧?”

“一想到阿铃小姐,我就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仁秀老人虽然没有明白点出,而这也不是能够随意启齿的事……嗯,真的难以回答。这真的是事实吗?”

“嗯,应该是真的。菅野真是做了寡廉鲜耻到了极点的事。”

“老先生为什么会知道?”

“他就是那种病。”

“那种病?性欲异常强烈之类的病吗?”

“不是,那种只能算是精力绝伦或是色情狂吧。那种人世上多不胜数,也没什么好烦心的。今川,那个叫菅野的人,好像只会对年幼的女童产生性冲动,只有女童能够成为他发泄性欲的对象,就是这种病。”

“啊……”

这今川曾经听说过。

“社会上称他们为性变态,唾弃不已。不过那种嗜好,任谁多多少少都有。像是虐待狂或被虐待狂,有那种人吧?里面也有些人的兴趣下流得令人难以理解,但是大家都巧妙地加以排遣掉了。不过菅野这种情况,是无法排遣的,不管怎么样都会变成犯罪。既然天生就是那样的人,也无可奈何了哪。”

“所以老先生方才才会对警察说‘癖好’吗?那么菅野先生他……”

今川心想这样的话,就稍微能够理解了。

“他那样应该也是很痛苦的。医学完全帮不了他,而且这或许不属于医学的范畴哪。这种人在社会上被当成异常者,在医学上却是正常的。说是精神疾病的话,也的确是一种病,但那并非分裂症或神经官能症。如果说那是病,所有的人类都有病了。所以他……”

“老先生,你要怎么做?”

“我要去见菅野。”

“见他,然后呢?”

“和他谈。能够规劝他的,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换言之,能够平抚他、原谅他的,也只有我一个。”

“什么意思?”

“啊……啊?”

走在前面的久远寺老人突然站住,今川差点撞上去,在千钧一发之际停丁下来。

“那个是大和尚吧。”

树林的另一头有人影。

是哲童。

“他可以在外头乱晃吗?是瞒着警察吗?他要去哪里?方向完全相反啊?”

确实,那不是往仙石楼的方向。不经过仙石楼,应该没办法到山脚去。他看起来像是要深入山中。哲童穿着作务衣,背着背架,或许是去砍柴。

今川说“那就是哲童”,老医师便说“哦,真是个巨汉哪”。不出所料,土牢前站着警官。

“进不去。”

“哎,不要紧,总有办法的。刚才第一次进去时,菅原刑警说过,人口的锁昨天被人打开,但没有钥匙,所以关不上。”

“那么里面的牢槛也开着吗?”

“听说里面牢房的钥匙插在锁孔上,所以锁还有作用。可是那没关系,只要能说话就行了,关着反倒好,只要人口开着就没问题了。”

“可是有警察在监视。要是这样默默回房间等着,或许迟早可以见到菅野先生。”

菅原是这么说的。

“那不晓得要等到何年何月,或许在凶手落网之前都见不到哪。那样的话,根据情况,搞不好真的永远都见不到……咦?你看那个。”

今川转眼一看,禅堂前发生了骚动。

三名警官正在大呼小叫。

“他果然不是寻常侦探,这时机真是太巧妙了。又或者他是在随处引发混乱?”

看样子火苗是復木津。

混乱毫无疑问是他随处引发的。

如同老人的预测,监视的警官从沟里探出身子察看,见状慌忙离开洞穴前,前往骚动的方向。一定是想得太天真,认为不会有人闯进洞穴里。

今川和久远寺既没有伏下身子,也没有躲在遮蔽物后面,警官却完全没看见他们俩。警官的眼睛似乎就只盯着醒目的復木津一个。

久远寺老人迅速进入雪堆形成的战壕后面,就这样沿着壕沟屈身跑过去,打开铁栏杆的门扉,消失在黑暗当中。今川略微踌躇了一下,跟了进去。

尽管已经来过一次,应该晓得情况才对,今川却绊住跌倒了。

地面有些潮湿,手掌触摸到的感觉冰凉无比。今川爬起来后,为了慎重起见,关上人口的栏杆门。虽然明知道门锁坏了,此时的今川却感觉到一种再也出不去的不安。

一开始还没有注意到,但每走出一步,就会发出“喀、喀”的响亮脚步声。

就连这么大的脚步声,视当时的状况,有时候甚至也会听不见。

今川在黑暗中慎重地、真的是极为慎重地往前进,侵入有牢槛的房间。

牢里没有灯光。

“菅野,菅野。”是久远寺老人的声音,“你在……那里吗?是我,久远寺嘉亲。”

有气息。

没有声音。

“回答我,你不可能真的疯了。”

“我疯了。”

总算听见声音了。

“你没疯吧?你刚才明明就认出我来了。”

“我认不出来。”

“你刚才说院长。”

声音沉默。

“这就是你还有理性的证据,你可以说话吧?”

“我没有什么可以和您说的……不,我没有什么能够向您说的。老朽已堕入魔道,是沦为冥妄俘虏的畜生和尚,与阁下所知道的叫菅野的蠢才不是同一个人。”

“别胡说八道了。要是你成了万人景仰的高僧,说你和以前的自己不是同一个人,我也不会厚着脸皮跑来了。但你现在不是依然迷惘痛苦着吗?所以我才像这样过来了。说起来,管你是出家还是出人头地,都应该有话要对我说吧?”

“您……是来问这件事的吗?”

“是啊,就算我要求你说,也是天经地义的吧?”

“您知道了吗?”

“知道了。”

“老朽……找不到可以向您说的话。为了找到它,老朽来到了此处,可是依然未能找到可以告诉您的话。”

“等你找到那种东西,我都已经死啦。就算我没死,你也死啦。想想自己的年纪吧,这也不是得拼上来日无多的余生来做个了结的事。”

“那么……您要如何处置老朽?”

“不怎么处置。”

“但是老朽所做的事无可挽回,您……”

“如果那是无可挽回的事,我也不会叫你挽回,这我老早就明白了。而且,那已经……”

两方的声音同时停止了。两种声音余音混合在一起,化为未曾听闻的妖异声响包围今川。低温而高湿的空气停滞且沉淀,黏稠地附着在皮肤上。每当声音响起,皮肤就跟着振动。今川竟在这样的场所,体验到声音会振动空气的事实。

不管经过多久,眼睛都无法习惯黑暗。

暂时的沉默。

“小姐她……”

“死了。”

“死了?”

“两个都死了。”

“这……为什么?”

“是你害的,菅野?”

“老朽害的……”

“对,同时也是我害的,是大家害的。没有谁是彻头彻尾错了,所以我并不打算责备你。只是,如果你一个人独自痛苦的话,我想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

“痛苦的不止你一个,别自命不凡了!”

“自命不凡?”

“你这个人寡廉鲜耻、卑劣下流,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账。为此感到羞耻是理所当然的,努力忏悔过错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啊,那是你一个人的问题,别以为世界会因为你一个人而怎么样。你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契机,而你自己则不过是巨大的社会所产生的渺小结果罢了。”

牢中的气息增幅了。

“我是个医生,跟和尚不同,没有可以谈论这种事的词汇。我知道的顶多只有疾病的种类跟药品的名称而已,这是很简单的。五加三等于八,三减二等于一,就是这种语言。所以我不打算跟你传达什么,我说完我想说的话就回去了。”

“院长……”

“我已经不是院长了,那家医院已经毁了。菅野,我啊,失去了所有的一切。然后我逃到了那家仙石楼,卑鄙地逃走了。我连对社会辩解的力气也没有,既不努力使人同情,也不昭雪家人和医院的污名。我是个胆小鬼,所以逃走了。而我逃避之后改变了什么?什么都没改变。只是来到仙石楼之后,菅野,我想起了你。我觉得你是幸福的。”

“幸福?”

“是啊,你只种下了因,也没看到果就逃走了。你是害怕会生出什么样的结果,还是预测到最糟糕的结果所以怕了?不管怎么样,你什么都还没有看到,早早地就逃了。我在仙石楼里,一直觉得你这样是幸福的。”

“幸福……?”

“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死了。为所欲为,然后早早地溜了,死了。可是你还活着,活在这种地方。啊,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样,告诉我吧,为什么你离开了?你究竟是在逃避什么?”

呻吟——黑暗在振动。

啊,好讨厌的声音。可是那股振动徐徐获得秩序,化成言语。

“院长,不,请让我这么称呼。老朽不知道您究竟遇上了什么事,但是我觉得我明白您想说什么。”

那种理智的口吻,令人完全无法想像是从那个拥有一双死鱼眼的异相男子口中发出的。

黑暗开口述说:“就如同您察觉的,老朽自少时便拥有无法告人的癖好,只有女童才能成为性爱的对象——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年轻时,我认为这是件坏事,但是同时也心生疑问,怀疑这真的是件坏事吗?当然,以社会的观点来看是不好的,但是在老朽心中,这是无可奈何、天经地义的事。那么,老朽是个不适应社会的人吗?偏差的基准又在哪里?我一直思考着这件事。年过知命,马齿徒长,老朽依然净想着这些事,结果招来了魔境,老朽……”

“对女童病患出手了是吧?”

“是的。”

“你……没办法忍耐了吗?”

“那个时候,我不觉得这是坏事。我不认为您能够了解,但我真的不这么觉得。并非我没有道德心和伦理心,也并非满脑子只有情欲。”

“你明白那是不能够做的事吗?”

“这个道理我明白,但那个时候,我感觉那种时候,那种行动是合乎道理的。可是当冲动过去,接着就来了。”

“什么东西来了?”

“不是后悔,那是言语无法形容的。孩子看起来是那么样的圣洁,受到父母的慈爱与祝福笼罩,看起来无比神圣。而我痛感到自己是一个低劣至极的冒渎者,我觉得自己是个肮脏、下贱的秽物。这该说是罪恶感还是嫌恶?……”

“我……不能说我了解……”

“我很痛苦,心想绝不能再犯,那个时候我对神明发誓了。但是那种心情沉积在心底,不知不觉中,我开始算计起来。”

“什么意思?”

“例如绑架女童的方法,例如随心所欲地操纵女童的方法,例如抹消女童记忆的方法。不为人知地满足欲望,不会伤害任何人,同时自己也不必受罚的方法……就在不知不觉间,我不断地策划着这样的计谋。这种愿望无法合法地获得满足,那么要如何做才能顺利地满足它?我动着脑筋。”

“那根本是犯罪,而且是明知故犯。”

“对。不过我原本期望,只要事情不败露,就不会产生社会上的罪,或许我也不会萌生罪恶意识了。换言之,这里头有着减轻罪恶感、溯及既往地将行为正当化的想法在作用着。但是,那也不过是为了让偏离社会的自己与社会妥协的作业罢了。这种罪恶感般的感情。并不是来自与社会的磨擦。个人对社会这样的构造,不过是皮相罢了。”

“为什么?”

“院长,您……是什么时候知道老朽对令千金做出了什么样的事?”

“那是……才不久前。”

“这样啊,您这么多年都不知道。”

“我想都没想到啊,这是我的罪。”

“这样吗?是的……卑劣而不知廉耻的老朽,找到了不为人知地满足欲望的方法。而……老朽将您的……”

听到这里,今川不由分说地确定了他之前刻意不去猜想的久远寺老人与菅野的关系。老医师亡故的女儿,被这个菅野给……

“我不想听,只有这件事我不想听。”

老医师的声音在颤抖。

“我明白了。可是您本来不知道,在知道真相之前,您对老朽应该没有憎恶、没有轻蔑,也没有恨意。如果那是无人知晓的事,应该就不会受到社会、法律上的制裁。然而罪、罪这种东西……对,纵然不为人知,纵然进行得再顺利,心中的罪恶感却依然不断增长。”

“那是当然的啊,这就叫做不道德啊。即使与现实社会无关,只要做出违反心中超越个人道德规范的行动,罪恶感就不会消失,那便是所谓的个人对超个人。以结果来说,与个人对社会的纠葛的相对关系并没有不同。”

黑暗震动着黑暗自身回答:“不,不是那样的。这不是善恶的价值判断或道德、伦理这类水平的问题,院长。生殖中枢受到性的刺激而活化,成为冲动显露,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任何异常。然而成为性刺激的对象却不同于一般——为什么会不同?这正是老朽的问题所在。性冲动脱离了生殖这原本的目的而发挥机能,这种差异正是老朽罪恶感的根源。”

黑暗仿佛猛地膨胀起来了。

“这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才有的问题,人类全都如此。没有人是只为了生殖而性交的吧?”

“这……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不管是家庭或社会,全都是为了保存人类这个物种,以极为巧妙的构造形成的装置。性行为并非快乐、并非文化,而是为了留下子孙的行为这样的意见,与性行为并不只是生物学上的行动,而是一种爱情、疼惜、沟通这样的见解,全都是在被允许的范围内的振幅罢了。借由在这个范围内摇摆,人类这种生物赢得了有效率地保存物种的手段。”

“什么叫做被允许的范围?”

“病人膏盲的老朽甚至连那种心情都给忘了。老朽觉得自己不行了,为了寻死而进入山中。然后踏人了这里,被……拯救了。”

“你被拯救了吗?”

“至少我从药物成癮症被解救出来了,重度神经官能症所引起的自律神经失调也治好了。”

“治好了吗?”

“治好了。不过不是以神秘的力量治好的,是能够以医学说明的处方。生病的老朽,首先被教授内观秘法,接着被授予软酥之法。据说这是被誉为临济宗中兴之祖的白隐禅师由一名叫白幽子的仙人所传授的,一开始我把它理解为一种冥想法……”

“我曾经听说过,那不是像精神修养的方法吗?”

“有些不同,不过那的确是一种自律训练。只是用这类道理去思考的时候是完全没有用的。有的时候,那些道理会忽地消失。那样一来,自己的心跳就有如擂鼓一般,甚至连血管中的血流声都听得见,感觉遍布全身的每一个角落。”

“那不是生理回馈治疗吗?都是增进人体的自然治愈力吧?”

“在某些部分的确是会发挥相同的效果,所以身体才会逐渐痊愈。但是当疾病痊愈,因此觉得比较好过时,必须将它视为魔境,予以斩除。然后老朽出家了。”

“为什么?莫名其妙哪。”

“这是脑的领域之外所下的结论。”

“禅吗?”

“是的。然后老朽修行了十年。”

“有……用吗?”

“这十年早……”

“十年?”

“至少在十年之间是有用的,但是……”

今川听着两人的对话,凝视着漆黑的幽暗。黑暗现在紧贴着今川与老医师,同时也紧贴着异形的禅僧,幽微地颤动着。

仿佛随时都会同化。

或许已经同化了。

“那一天,去年夏天,梅雨差不多要结束的炎热时节,老朽正思考着公案。老朽怎么样都想不出解答,却仍然严肃面对。此时不知走错了哪一步,陷入了穷理之境,仿佛一瞬间便陷入了更深的魔境。魔境必须视而不见。然而此时,应该已经抛弃在遥远过去的‘恐惧’,却突然获得了形姿出现于老朽面前。”

“是阿铃小姐吗……?你这个混账东西。”久远寺老人愤恨地说。

“老朽确是个?昆账东西……”

黑暗的俘虏,声音逐渐失去了抑扬顿挫。

“老朽在内律殿这栋建筑物里生活起居,那一天,哲童和尚过来了。然后他询问老朽‘他是阿谁’此一公案:释迦和弥勒都不过是他的奴仆,说说看,他是何人……?老朽没办法巧妙地回答。老朽思考着这则公案,就这么持续了十天。那是第十天的早晨,那个姑娘,穿着鲜艳的华服站在草堂前。老朽怀疑自己的眼睛,这座山里不可能有女人。不,不仅如此。姑娘她……”

知性从没有抑扬顿挫的声调中逐渐剥离。

在视觉传达表现受到限制的黑暗当中,这尤其显著。嗅觉与触觉并不会填补听觉,那些反倒化做浑然一体,协助将知性从话者身上剥夺殆尽。

“啊,老朽觉得不行了,老朽……”

“我不想听!”久远寺老人更加愤怒,“阿铃小姐的监护人——仁秀老先生,拼命地道歉,说阿铃把你难得的修行给糟蹋丫。你做出那么残忍的事来,还说什么修行?修行这东西是像赛河原的石头一样,不管怎么堆栈,都会在一瞬间崩坍吗?或者是像秋成写的《青头巾》,一看到阿铃小姐的模样,就化成了鬼吗?”

“鬼……不,老朽害怕极了。一模一样,就和过去一模一样。道德伦理知性依然发挥功用,但老朽无法制止自己。道理上明白那是不同的姑娘,但是停不下来,停不下来……”

“修行什么的根本没用不是吗?你这十年是在于些什么?可恶。我就算了,小女也死了,可是阿铃小姐……”

“老朽明白。”

“你明白个屁!”

“老朽明白,老朽非常清楚自己究竟堕入了多么肤浅的畜生道。老朽三次凌辱阿铃,并殴打前来阻止的托雄,所以才被关进了这里。那个时候,一切都已经完了。”

“完了?”

“老朽半自愿地崩坏了。不是佯狂,是真的疯了,是以意志力疯的。”

“胡说八道,人想疯就能疯吗?”

“能。老朽被关进这里,注视着黑暗半年,魔境就在那儿,就在这儿,甚至就在你们的身边!这里是地狱,但老朽一点都不怕!老朽疯了,逃向了脑的领域之外。”

“你在说些什么?这哪里是脑的领域之外?那才是正中脑的下怀。你的修行怎么了?”

“若山川草木悉有佛性,根本不需要修行。悟与不悟皆是相同。”

“你说什么?”

“成为漫游于魔境的恶鬼罗刹也好,说穿了也不过是在这块头盖骨内的蛋白质牢槛当中。那么即便不踏出这座土牢一步,就此腐朽,不也是一样的吗?”

“混账东西!你不想当人了是吗?”

久远寺老人的声音化为潮湿的回声反射回来。

当声响歇止时……

失去了知性的黑暗声音,连人性都渐渐丧失了。

“噢,噢,像这样坐在黑暗当中,有时候金色的大佛会从天而降,也听得见大宇宙之声。此等境地怎会是魔境?这才是彼岸呀!”

“菅野,和尚们不是说不可以把这当真吗?他们说的没错,那只是生理现象罢了。是脑内麻药让你看到的幻影。你既然是医生,就应该了解啊!那里不是什么脑外!你还在牢槛当中!”

“锵”的一声响起,久远寺老人抓住了铁栏杆。

空间吱嘎倾轧,是久远寺老人在摇晃铁栏杆吗?

“你逃到那种地方去,太狡猾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又想甩下我,自己一个人逃得远远的吗?我的确是个胆小鬼,但我才不想逃到那种地方!”

黑暗净是“噢、噢”的回答。“菅野……”

一闪。

——大日如来?

又闪,又看到了。

空间紧张地震动。

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样?”

震动结束在极为清晰的话声中。

嗡嗡鸣动的残响摇撼着每一处黑暗。

“这就是宇宙的声音啊!”

“復木津……是你……吗?”

振动是復木津的呐喊。

“好啦!再理会这个阴沉的家伙,连你也要腐烂啦!快点离开这种地方吧。比起饼干,我更痛恨洞穴和灶马!喂,大骨,不快点的话,警察就要来喽。”

“警察?不是你引来的吗?”

“混蛋,我可是亲切地前来通风报信的。那里的!”

“呃……復木津,喂。”

復木津把手电筒甩得团团转,靠近菅野。原本弥漫在此处的黑暗秩序被奔放的光束所摆弄、搅拌,石室内一片混乱。

“我说你啦。你啊,实在是个大混账!”

“混账……?”

“要是被人说混账,就要生气啊。”

復木津拿手电筒照菅野。

黑暗被切开,异相浮现出来。

眼神不一样,和一开始不一样。

“哼,正常的。”

“就是啊,梭木津,这家伙是正常的吧?你刚才对警察说这家伙是真的疯了,但我刚才和他好好地谈过了……对吧,今川?”

“久远寺先生。”

“咦?”

可能是第一次被叫对了名字,久远寺老人似乎不知该如何反应。

“你何必放不下这种家伙?这家伙不过是个女童淫魔吧?跟你已经没关系了,管他怎么样都无所谓吧?”

“可是……”

“哪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这个人在疯狂与正常之间来来去去,也就是他又开始用不好的药了,跟这次的事件无关。”

“药?真的吗?喂,菅野!”

“你……你是谁?”

“我是侦探,所以我说的都是真相。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天魔。喏,女童淫魔,都是你在那里牢骚个没完,连这个人都被你说迷糊了不是吗?你要疯要嗑药还是强奸女童,那是你的自由,可是不要把别人也拖下水!自己一个人去干!从刚才就听你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说些无聊话,但我不是京极,没办法一句句回答你。简单明了地说,你就是不想被人说是女童淫魔罢了嘛!你也差不多该承认了吧?你根本就是个女童淫魔嘛!这世上有一大堆同性恋和性别倒错者,才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背负着苦恼,你这个女童淫魔!”

不知道是哪里触怒了他,復木津以抨击般的严厉语调斥责着菅野。

“我最看不起你这种人了。强奸女童,抛弃几十年的医生生活;然后又强奸女童,再抛弃十年的和尚生活吗?到底是哪一点让你那么不中意?只要有心,女童淫魔也可以成为了不起的医生跟和尚啊!”

復木津一脚踹上铁栏杆。

一声“梆”的异样声音响起。

被照亮的菅野瞪大了眼睛,邋遢地看着復木津。

復木津犹如希腊雕像般耸立在他面前。

“喏,说吧,我来告诉你答案!”

菅野瑟缩着,说出方才的公案。

他完全混乱了。

“释……释迦和弥勒都不过是他的奴仆,说说看……他是何人……?”

“是我。”

“啊……”菅野哑然失声。

“别嗑药了,会死的。喏,我们离开这鬼地方吧。”

復木津说完,转身离去。

手电筒的光芒大大地回转。在光圈移开的瞬间,今川看见菅野双手伏地。復木津踩出响亮的脚步声,往外头去了。

久远寺老人虚脱似的,依然站着。

菅野已经回到黑暗之中,却有声音自趴伏在地面的高度传来。

他好像跪下来了。

“吾大悟矣。”

菅野博行……

确实这么说了。

外头已经逐渐暗下来了,但是对于自黑暗中生还的今川而言,已经十分明亮了。復木津说警察要来了,但周围没有半个人,就连监视的警官都还没有回来。

久远寺老人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可能是因为憔悴,他整个人看起来小了一圈。

“今川,你听到了吗?刚才的……”

“听到了。”

“喂,復木津,菅野说他……大悟了。”

“久保寺先生,中国话我完全听不懂啦。说起来我最痛恨那种地窖了,应该命令那个人也快点出来的。”

復木津刚才正确地叫出久远寺老人的名字,果然是碰巧的。只是在无数的错误当中,偶然挑中了正确答案吧。

“话说回来,復木津,你什么时候进洞里去的?”

“天知道,侦探都是神出鬼没的。”

“别、别嫌我啰嗦,你说他在嗑药,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那种味道是干燥麻。”

“味道?你说麻,是指大麻吗?”

“我的鼻子很灵敏的!是有人拿给他的。”

“他会突然失控,也是因为那样吗?不对,大麻不会使人狂暴,也没有禁断症状哪。”

“他之所以失控,是因为他想大吵大闹才大吵大闹的。所以我讨厌那个人。”

“可是大麻应该在五年前就禁止栽培了,不是已经立法了吗?”

“那种事我才不知道,可能是什么地方有生长吧。”

“大麻只生长在温暖的地方,像是栃木或广岛。而且日本产的麻当中精神安定物质的含量稀少,所以几乎都是采取纤维……”

“所以就说我不知道了。直接去问那个人,或者去问被那个人吩咐拿来的和尚就好了。那是警察的工作。”

復木津没有放慢脚步,大步大步地前进。

今川与久远寺老人在后面小跑步地追赶。

復木津走得很快。

“你要去哪里?”

“回去。”

“回去?”

“这里没有凶手。”

“是吗?”

“是的。”

復木津就快走到三门了。今川在意起知客寮——或者应该说是警察的搜查本部?他回过头去。

那是……

仁秀老人站在知客寮旁边。久远寺老人学今川同样望向知客寮,他看到仁秀老人,开口说:“復木津,等一下,先等我一下。”

然后他跑向仁秀。今川习惯性地跟在后面,因为他以为久远寺老人打算去跟仁秀老人寒暄两句。今川也想至少道个别。

仁秀看见今川与久远寺老人跑过来,眯起一双大眼,和蔼地微笑。看习惯之后,仁秀不再是什么破烂褴褛,而是个有眼睛有鼻子的人。和菅野相比,哪边比较像人,历历可见。

“喂……仁秀老先生,我们要回去了。”

“啊,好的,好的,要回去了吗?”

“今天真是叨扰你了。”

“哪里、哪里,不敢当。还烦劳两位到小的那小破屋里,连茶也没招待,真是失礼了。”

“没的事。这座寺院也很危险,你自己多小心哪。其实啊,仁秀老先生,我刚才和菅野——博行和尚谈过了。”

“是的、是的。”

“他所做的事,不管怎么样都无法弥补,但是他的心中不知道有了什么样的变化。刚才他说他大悟了。”

“大悟?”

“噢,他这么说了。所以你和阿铃小姐就别再认为自己妨碍到他修行了。”

原来如此,久远寺老人是想告诉他这件事啊。

阿铃和仁秀根本没有理由感到歉疚。

但是他们却不改那近乎不当的谦卑态度。姑且不论菅野是否真正地大悟,若不告诉仁秀这件事,他的卑躬屈膝是不会改过来的。

意思是復木津也派上了一点用场。

听到久远寺老人的话,仁秀老人说了句:“大悟了啊……”

接着他万分虔敬地闭上眼睛,朝着土牢的方向合掌一拜。

此时,今川突然被人从背后揪住了衣领。

粗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喂,今川先生啊,你们竟然给我擅自乱跑,我没叫你们给我乖乖地待在这里吗?”

是菅原。今川扭身一看,知客寮的门户大开,警官从里头鱼贯走出。

“噢,不,我们刚回来,抱歉哪。今川没有错,是我邀他散步去仁秀老先生那里……咦?”

仁秀已经不见了。

“什么没有错,这下子不能放你们回去了。”

“为什么?刚才你不是还叫我们快点回去吗?”

“快点回去变成快点招啦。你们在偷偷摸摸干些什么勾当的时候,仙石楼送来了报告,我们举行了搜查会议。”

“然后呢?”

“噢,发现了许多新事证啊,今川雅澄。”

“是。”

“这里深山僻野的,一时拿不到逮捕令,不过我们想请你主动配合侦讯。你敢说不的话,就把你紧急逮捕。”

“我吗?”

“这里还有别的今川吗?”

“喂!今川做了什么吗?”

老人挡到今川前面,却被菅原一把推开。

“喂,你是个古董商,所以缺乏科学知识是吧。听好啦,今川,你说你跟大西泰全说话是什么时候?”

“快七点的时候。”

“哦?你是乩童吗?”

“什么?”

“大西的推定死亡时间是凌晨三点。”

“三点吗……?”

不可能。

不可能有这种事。

今川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时候的声音……

——了不起,了不起的领悟。“那么,那个时候的声音是……”“装傻也没用,这种事现在是查得出来的,科学搜查是绝对的。”“那么我、我是在跟死人说话吗?”“别开玩笑了,你作了伪证,过来!”今川被警官包围了,双臂被抓住了。“所以才叫你们快点嘛!”復木津远远地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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