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想进房间。
想要抛开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
想回去富士见屋……不,想回自己的家。
饭洼侧坐在离我稍远处,一脸恍惚。惟——个留下来的警官益田趴在颇远处的矮桌上。我望着夜晚的庭院,听着不应该听见的树上枝桠骚然蠢动之声。
菅原刑警绑起久远寺老人,把他带走了。
仁如和尚在次田刑警陪同下,同样以近乎押解的形式被带往明慧寺。
——大家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这么想,出不来的。所以就算在这里……
——等什么?
等待,也不会有人来。
听说菅野被杀了。
我不知道自己当下说了什么感想。
当然,没有任何人要求我发表感想。没有是没有,但换言之。我不明白的是,自己是如何对自己说明的。
我未曾见过菅野这个人,但是他确实存在于我当中。然而我当中的菅野,早在去年夏天就已经死了。他们说,那个已死的菅野在今天被杀了。
杀害已死之人,是没有意义的。
就算听到死人死了,我也无从回答起。
他们说,杀掉菅野的是——久远寺嘉亲。
这——不可能。
因为在他的心中,菅野应该也已经死了。即使他遇到了活着的菅野,也不可能涌出杀意。看到幽灵的话,就算会大吃一惊。也不会想到要去杀害,只会祈求他早日成佛。
总觉得好蠢。
这么一想,突然好寂寞。
“益田。”我小声呼叫益田,没有回答。
可能睡着了吧。
明慧寺的刑警们终究没有回来。被不是上司的菅原刑警命令在原地待命,益田憨直地在这个大厅里一心一意守候着他们,终于等到睡着了。
京极堂没有行动。
至于復木津,似乎还遭到了通缉。
不过那个侦探爱引人注目,一下子就会被抓到吧。
结果他到底在这里做了些什么?
鸟口和敦子也是,尽管上午还在一起,现在也只是去了步行一个半小时就能够到达的地方,我却甚至有种天人永隔的心情。
再也不会有人回来了,没办法离开那座山。
那座山,是进去之后就再也出不来的——牢槛。
所以復木津才回去了。
所以京极堂不肯上去。
所以我……
我身在牢槛当中吗?
或是置身牢槛之外?
我。
我呼唤饭洼。“饭洼小姐……”
我这么一叫,饭洼便倏地抬头。
我还没见过她的笑容。
“没什么事……”
我不太会说。
“我……”但是饭洼似乎了解了什么,“我……一直忘记了。”
“咦?”
“我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
沙——雪落下了。
我没办法好好地回话。
即使如此,饭洼仍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关口老师,您知道这样的事吗?……”
“什么?”
房间好大。
电灯的照明没办法照亮每一处,饭洼的影子变得更加稀薄,渺茫得有如倒映在纸门上的剪影。在清澈无比、却感觉粒子粗糙的风景中,我觉得她稀薄的模样与之完全契合。
她的声调就像在对小孩说话。“蜈蚣……”
“蜈蚣?”
“嗯,蜈蚣……蜈蚣它,喏,不是有很多脚吗?虽然我不知道究竟有几只……”
“嗯。”
“然后,有一个人对蜈蚣问道:你有这么多脚,怎么能够那么灵巧,一只一只地操纵它们呢?”
“嗯。”
“结果,蜈蚣沉思起来,重新思考自己是怎么动脚的,却百思不得其解,结果再也无法移动自己的脚,越想就越动不了。最后死掉了……”
“哦……”
“就算不用特意去想为什么,其实大家全都明白,就这样过着每一天。但是一旦去思考,化为语言说出,就变得莫名其妙,再也动弹不得了……”
在微暗、暖色系的灯光中,一直强硬地拒绝着什么的她,不知为何变得极为饶舌。饭洼并不是在对我述说。
她是在对虚空述说。
她和松宫仁如……
是这样说话的吗?
“你和他……已经好好谈过了吗?”我问。
之前我实在是很难开口询问饭洼和松宫那时究竟谈了些什么。与其说是难以开口,倒不如说我和她一直没有好好交谈过。但是不知为何,现在却能够坦率地问出口。在这宛如虚构的景色当中,不知为何我可以坦然面对。
饭洼轻叹了一口气。
接着她用鸟啭般的声音说:“我……有好多话要对他说。”
“时间不够吗?”
“不,结果什么都……没有传达给他。”
“没有传达给他……?什么意思?”
“传达给他的只有一句话,是阿铃小姐的事。”
“哦。”
仁如遽变的理由果然是阿铃。
仁如在明慧寺没有见到阿铃吧。若是没见到,僧侣们也绝对不会主动告诉他阿铃的事,所以仁如无法得知她的存在。僧侣们也万万想不到来访的僧人竟会是阿铃的亲人。所以他一定是听了饭洼的话之后,才知道有阿铃这个女孩。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突然那样乱了方寸。
“总觉得……虚脱了,我觉得,我还是赢不过铃子。”
我不太懂她的意思。
饭洼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好不容易见了面,好不容易真的见了面……”
她的口气,仿佛那场会面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
松宫仁如,言行举止健全得令人生厌的僧侣。
喜怒哀乐皆一板一眼地符合模范的好青年。
“你说……你没能把铃子小姐交给你的信送交给他,一直感到很后悔。”
缠绕在十三年前的信上的后悔……
“后悔?嗯,我没有后悔,但是这一部分我不太明白,怎么样都不明白。我是忘了……还是想不起来,还是一开始就不知道……”
“那都是一样的。”
“是吗?可是,十三年前的事,我无时无刻不记在心上。无论是入睡或是醒来,它都一直占据着我心的一部分。但是,一旦要用语言说明,又怎么样都无法说明清楚。总觉得……不对。”
这我很明白。
“我曾经喜欢他……喜欢仁哥。”
“你喜欢他啊……”
“非常地喜欢,我和铃子也很要好。虽然我知道他们的家人被村里的人排挤,但这两件事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那,你会一直找他是因为……”
“不是的。”饭洼说。
“不是吗?……”
“我不太会说是怎么个不是,或许根本就是这样。但是,我在这十三年间一直寻找着仁哥,不是因为我喜欢他还是想见他,不是因为这样,而是怎么说……对,我想填补心中的失落感。与其说是失落,更像是一种无法诉诸话语的焦躁,一种……”
“那么,它被填补了吗?”
“填不起来啊,关口老师。他就像个人偶一样,净说些再明白也不过的事。每当我一开口说什么,他就渐渐地远去。而我为了填补其中的空缺而说话,但越说我们就离得越远。很可笑吧?”
饭洼第一次笑了。
这一定是自言自语。因为现在的我就像空气一般,所以才能够像这样交谈吧。
“我拼命地说,因为再怎么样,这些话都在我心里堆积了十三年了,但是总是会溜走。人常说一旦说出口来就会溜走,但那其实不是溜走。它就像躲藏在牢槛般黑暗的地方,我们拥有许多把名为语言的牢槛钥匙,却没有一把是对的,越试越不对。当我告诉他情书的事的时候,他……”
“情书?”
我听起来是这两个字。
饭洼的声音停住了。
“情书……指的是什么?”
“关口老师……你说什么?”
“你刚才说情书。”
“咦?”
饭洼的剪影僵直了。
沙——雪落下了。
“饭洼小姐,你读了信吧?”
“咦?”
“若非如此,你怎么会知道那是情书?那是情书吧?妹妹写给哥哥的。”
“咦……”
那就是牢槛的钥匙。
“啊……”
啊,锁开了。
这种心情——我很明白。
记忆的大门开启,重要的事物获得解放。
它被解放的瞬间,便凋零为语言这种庸俗之物,被拆解到体无完肤的地步,转眼间便化为云雾、化为烟尘,消失无踪。
忆起,便是扼杀回忆。
“啊。我……”
“饭洼小姐,要是你说出来的话……”
说出来的话就完了。
说出来的话……“我读了信。”饭洼的回忆死了。
“你……读了吗?”
“嗯,我读了。”
剪影女子把脸转向如空气般的我。
“然后,我把它交给了铃子的爸爸。”
“爸爸……松宫仁一郎吗?……”
“嗯”,饭洼大大地动了起来,“阿铃、阿铃一定是……”
“阿铃?你是说明慧寺的阿铃吗?”
“啊,是我,是我杀的……”
“你杀的?你杀的是指……”
“让他们一家家破人亡的是我,是我杀了铃子的。铃子哭着逃进山里,然后再也没有回来了。红色的火焰、蓝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的火焰,好多老鼠逃走了。我把信封,把写着致仁先生的信封放进火里烧掉了!”
“那是什么意思?”
饭洼身子一晃,倒了下去。
我慌忙靠近,扶起饭洼。
“我……”
“喂,振作一点。益田,喂!”
“怎、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是我杀的……”发出惨叫的是牧村托雄。大雄宝殿正后方贯首的草堂——大日殿前,托雄浑身瘫软。
草堂人口处,头破血流的中岛佑贤那张如同岩石般的脸侧向俯卧,漆黑的血流了一地。
人口的门开着,那里有两名僧人,圆觉丹伫立在他们身后。
那时鸟口极度震惊。
震惊这种刺激要变换成人类的情感,似乎得花上相当久的时间。所以无论鸟口再怎么样注视尸骸,都涌不出悲伤或懊悔这类人性的情感。
尸骸这种东西,只是个物体。
物体既没有尊严也没有威严,那种东西说起来只是种头衔,并非尸体这种物体本身所具备的,那是附加上去的。可能因为泰全老师遇害时他没有看到尸体,所以才会感到那么空虚吧,鸟口这么认为。
短短十分钟前……
刑警们听见惨叫,各自机敏地跑了出去。
鸟口接到山下的指示,首先将久远寺老人送到今川所在的建筑物,接着全力奔跑,赶上刑警们。距离相当远,若非在这寂静的山中,这声惨叫是绝对听不见的。
第一个抵达现场的似乎是山下。他“哇啊”大叫一声,随后抵达的刑警们全都哑然失声。跟在鸟口后面过来的敦子发出一声短促微弱的尖叫,这是鸟口第一次听到敦子的尖叫声。
托雄嚷嚷着:“不、不是贫僧,不、不是我杀的。我什么都没做!觉、觉丹猊下、觉……”
“这……这是怎么回事!贯首,请你说明!”
鸟口听见这道厉声,转头一看,山下正瞪着贯首。
菅原刑警蹲下身去,观察倒在地上的那个东西,然后回望站立的上司,摇了几次头。意思是倒在那里的那个东西不是受伤的佑贤,而是佑贤的遗体。鸟口心想这一看就知道了,还真是慎重其事。
警部补——山下叫也似的说道:“贯、贯首!这是对警察……不,对法治国家的挑战吗?这种事在这里——在这座明慧寺是被允许的吗?我、我已经受够了……”
完全看不出贯首的表情。
就连那双有如沉眠般半闭的眼皮底下的瞳眸是在看尸体。或是看着发言的山下,鸟口都看不出来。
贯首——觉丹从容不迫地回答:“贫僧完全不知情!山下先生。您方才的发言,贫僧就这样奉还给您!尽管有这么多警官在场,究竟还要牺牲多少本寺的云水才甘愿?这是警察的怠慢!若我国标榜为法治国家,却放任这样的犯罪横行,侮蔑国家的是警察才对吧!”
贯首的话在这种状况下依然威严十足。
——这家伙也是怪物。
鸟口有此感觉。他只看过觉丹诵经时的背影,从背后看已然威风凛凛,但从正面一看,简直就像穿上了袈裟一般威严。山下警部补果敢无比地以视线与怪物相斗,却忽地将视线落向佑贤,无力地说:“是啊,我也这么觉得啊,深有同感。我们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不能做。面对凶恶的连续杀人,我……不,我们警察实在是太无力了,但是我不会放过凶手。这个人,中岛先生在短短三十分钟之前还在与我交谈,现在却……”
接着他深吸一口气,吐气似的说道:“我不会原谅这种事。”
听到他的话,菅原刑警站起来,粗鲁地说:“山下兄……不,搜查主任,你的心情我了解,但是……”
接着他瞥了一眼贯首,站到上司前面说:“听好了,这——中岛先生才刚死。所以要逮捕凶手的话,就只有现在了,等不到早上了。这不是今川干的,也不是久远寺或桑田干的!我错了。你,主任,山下搜查主任,下达指示吧7我遵从你的命令。”
听到部下愿意服从指挥,主任有些痉挛地点头:“呃,好。贯首,还有那里的两个,还有那边的托雄,请你们先到知客寮去。呃,你,龟井正监视着和尚,你先去那里确定和尚的人数。次田,请你把仁秀带来,他在这栋建筑物后面的旱田再过去的地方。那个女孩还有哲童,哲童刚才出去了是吧?”
那个巨汉吗?
哲童,巨汉僧人。
哲童把长长的棒子砸到地面,然后用一副“这样就行了吗”的纳闷模样偏了偏头,留下如同经文般意义不明的呢喃后,从三门出去了。
行动毫无逻辑,鸟口完全不明白其中有何用意。
就在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哲童身上时,阿铃不见了。听到远方的惨叫,众人奔出去时,那个骇人的少女已经消失无踪了。
“哲童去哪里了?”
被警官拖也似的站起来的托雄对警部补的话起了反应,出声叫道:“是……是哲童干的!哲童那家伙,对,我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就在这里了。他、他就站在那边!”
托雄指示的位置,正是警部补所在的地方。
虽然陷入错乱,但是他的口吻粗鲁得完全不像一个僧侣。被托雄伸手指住的山下责问:“清醒过来的时候?那是什么意思?”
“我……我……贫僧在这里等人,结果突然被狠狠地……”
“殴打了?所以昏倒了?你说你清醒过来时,中岛先生就已经死了吧。可是你在这种地方,是在等什么人?”
“当然是在等这……”
托雄那张涨红的脸倏地恢复严肃,视线下垂。
视线的前方倒着原本是佑贤的物体。
“你在等这位中岛先生吗?你是在这里等待中岛先生从贯首的草堂出来吗?”
“你想杀他吗?”
“菅原,别净讲那些引发混乱的话。总之,详情到那里再问吧。啊,这个人我们就带走了,麻烦你们维持现场,不许让任何人进入。发生什么事的话,就吹警笛吧,绝对听得见的。千万不要擅自判断,单独行动啊。”
警官们端正姿势敬礼。
鸟口心想,只要好好干,似乎就能获得人望。然后他开口道:“山下先生,要是人手不够的话,我来帮忙吧。我记得已故的祖母好像说过,协助警察是民众的义务。”
“这样啊。那么,鸟口,益田在仙石楼,可以麻烦你去说明情况,要他立刻请求支持,并叫鉴识人员赶来吗?尽可能迅速。还有麻烦久远寺先生进行临时验尸——不过死因和死亡时刻都已经很明了了——还有,把那位小姐带回去吧,这里很危险。你还好吗?还是要休息一下?”
好一阵子都待在鸟口身后捂着嘴巴注视尸体的敦子开口道:“不要紧,我习惯了。”
敦子拼命在逞强,她的眼睛湿了。
“好,那么……”最糟糕的卷土重来。
门突然打开,在那里看见熟悉的脸庞时,老实说今川松了一口气。
鸟口与中禅寺敦子扶着久远寺老人,几乎要倒下地走进来,接着未曾谋面的高个子僧侣走了进来。
山下从人口探进一张脸来说:“喂,你,把今川的绳子解开,还有照顾一下老先生,然后在这里待命。你过来。”
他这么说完后就不见了。两名刑警中较胖的一个跟了上去。鸟口说了句“那麻烦你们了”,也跟了出去。他为何会与警察共同行动?更重要的是,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原本在打瞌睡的今川完全摸不着头绪,不过事态一定是有所进展了。中禅寺敦子扶着久远寺老人坐下,看到今川便出声:“今川先生!你不要紧吧?”
今川有些难为情地说:“只是被绑得有点痛,我没事。”
听到他们的对话,刑警狐疑地、而且慵懒地开始解开绳子。久远寺老人一屁股坐到榻榻米上,用力张开手掌五指,制止想要搀扶自己的中禅寺敦子说:“中禅寺小姐,我已经没事了,你去吧。”
他的肩膀上下起伏,气喘吁吁。
中禅寺敦子略微踌躇之后,说道:“那么刑警先生,接下来就麻烦你了。”
然后她跑出了建筑物。
被留下来的刑警被那句话弄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僧人站在人口处,窥伺外面的情况。
他没有取下网代笠,话说回来,也没有想去现场的样子。
刑警理所当然地问道:“你是通缉中的和尚吗?怎么会被带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人并没有被通缉,而是自愿出面的关系人,他叫松宫仁如。”久远寺老人缩起缩到不能再缩的下巴,撅出下唇说道。
老人原本就让人觉得有些愤世嫉俗,现在更对警察仇视不已了。即使如此,僧人依然不动如山,刑警似乎更加困惑了。
“对了,你不就是凶嫌吗?呃……久……久能寺……”
“混账东西,你没听见山下刚才说什么吗?还有我的姓是久远寺,可以随便乱叫的只有一个人。”
老人明明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却散发出一股妖异的气焰。
“啊,折腾死我了。快来照顾我啊,连茶都没有吗?噢,今川,你也真是飞来横祸哪。”
感觉他好像现在才发现今川。
“老先生才是,嫌疑洗清了吗?菅野先生被杀,菅原刑警大发雷霆,说老先生就是真凶。在那之前我是真凶,现在则是共犯。”
刑警把茶壶里的茶倒进茶杯里,说道:“结果你们不是凶手啊。不过我本来就觉得不是了,要是有那么多真凶,那还得了。这种情况,最不可疑的人通常就是凶手,也就是出人意表的结果,一般都是这样的。”
几乎是牢骚,而且论点幼稚。
“但是这种事一再发生的话,最不可疑的人不就会变成最可疑的人了吗?俗话说,越可疑的家伙越不可疑。”
“哦,那种情况,最可疑的家伙还是凶手吧。才没那么事事顺心呢。欵,既然你们不是凶手,请用茶吧。”
刑警请两人用茶,感觉非常滑稽。
接茶的时候一看手腕,绳子的痕迹就像泥泞上的车轮印般变红了。茶也是好几个小时前从仙石楼送来的,都已经冷了。
久远寺老人催促僧人坐下,一直站着的僧人这才取下了网代笠。
五官很清秀,但是与復木津和慈行都不同。今川不了解是哪里不一样。
僧侣将锡杖靠在墙边,解下旅装,朝刑警与今川行礼后,走上座席,跪坐下来,一板一眼的动作就像经过练习一般。这个人似乎就是饭洼小姐在寻找的人——松宫仁。换句话说,他就是阿铃的舅舅了。
久远寺老人用喝酒般的动作喝茶,难以下咽似的皱起了脸。然后他瞥着松宫机械般的动作问道:“话说回来,松宫,你看到了吧?……”
松宫表情不变,转向老人。
“你之前来这里的时候,没有遇到吧?刚才的那个就是阿铃。”
松宫简短回答:“嗯。”
今川饶富兴味地观察。
——他见到阿铃了吗?
他有什么感觉呢?
不是悲伤也不是难过吧,也不可能是寂寞,说怀念也不太对。有如亡故的妹妹再世一般……不,僧侣不会这么想吧。今川无法想像。
老人继续问:“怎么样?那身盛装和服是铃子小姐的衣服吗?已经脏污不堪,而且光线又暗,可能看不清楚。但是,像是花纹之类的,你有印象吗?还是太久了,记不得了?”
原来如此,他是活证人。
他的记忆是证明久远寺老人推理的最佳证据。
松宫那张端正的脸变得僵硬,沉默了一阵子,接着自言自语似的断续回答:“那是已逝的铃子的衣服,的确是她……十三年前穿的衣物。”
声音很阴沉。
“你……记得吗?”
“记得,很清楚,花纹,颜色,一切都……”
松宫的音量越来越大,不久变得沙哑。
接着,他有如决堤似的开始说了起来。“家父对铃子溺爱有加。好面子的家父尽管经济窘迫,每一年却一定会为铃子定做新衣,而不肯修改旧衣将就。我们家明明很穷了,家父却说修改旧衣是穷人家才做的事。所以铃子的盛装是家父的面子——虚荣的象征。铃子打从心底高兴,但贫僧……”
僧人说到这里,噤口不语。
看样子,那并非什么愉快的回忆。
久远寺老人改变话题。“这样啊,哎……虽然应该发生过许多事,不过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现在重要的是那姑娘。对了,阿铃的脸怎么样?她长得像铃子小姐吗?因为也有可能被强盗给夺下华服,拿给其他的女孩穿啊。虽然距离有些远,不过你看起来怎么样?有铃子小姐的影子吗?”
松宫再次陷入沉思,他是在将十三年前的久远记忆与方才的记忆相对照吧。
接着僧人再次断断续续地回答:“很像……不,是一模一样,完全就是铃子。她就像您说的……是铃子的女儿……”
“长得那么像吗?”
“是的,长相、外表、那身长袖和服,一切都一模一样,与那天一模一样。那是……那是铃子的女儿!”
松宫一瞬间亢奋起来,立刻闭上了眼睛。
像是在勉力维持平静。
今川感到有些不对劲,那是……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
久远寺老人高兴地说:“这样啊,那么那个姑娘就是你的外甥女了!今川,你听到了吗?就和我想的一样!”
“与那天一模一样?”
“什么?今川,怎么了?”
“那天指的是哪一天?”
“那当然是指火灾——发生火灾那一天啊,这还用说吗?是他不愿意回想起来的那一天吧?”
“但是老先生,我也是这么认为,可是……”
“怎么?哪里不对吗?”
“饭洼小姐曾经说过,饭洼小姐说仁先生——就是这位吗?这位师父是火灾隔天早晨才回到家里的。我记得饭洼小姐是这样说的,难道不对吗?”
“刑警也这么说过呢。”
今川看松宫,他的表情没有变。
“饭洼小姐还说,这位师父自年底到回家的这段期间,都离家出走不在。”
“好像是这样哪。”
“如此罢了。”
“什么如此罢了,今川……”
松宫的脸颊略略僵住了。
“所以老先生,这么一来,铃子小姐是在这位师父离家出走之前,从前年的年底开始就穿着盛装和服吗?或者是说,铃子小姐在前年的过年或其他节庆穿过那套和服吗?不,这位师父刚才说过,过年的衣服是每年新定做的。那么是在试穿的时候看到的吗?不对,这不是洋装,所以是看过布匹吗?”
松宫的脸僵硬得更厉害了。
“那天,指的究竟是哪一天?”
松宫没有回答,只是越来越僵硬。
久远寺老人戳着自己的秃头好一阵子。
“噢!”不久后他发出奇妙的叫声,“松宫,难道、难道你说了谎……”
松宫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火灾的时候,你人在现场吧?是吧?喂!”
松宫什么也不回答。
“不能说吗?为什么?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失去家人的心情我很明白,我也是一样,我不觉得这事不关己!我把阿铃姑娘当成自己的女儿般……”
“久远寺先生!”松宫总算发出有血有肉的叫声,“请不要再说了!贫僧会说那天,只是一时误会了。那身华服应该是我未曾见过的。那是铃子、她长得好像铃子的,151晴,把我的回忆给扭曲了。但是就像您说的,那个姑娘一定是铃子的女儿没错。她的相貌还有护身符袋的文字、年龄……不,就算没有这些东西,贫僧也知道,不需要证据。”
久远寺老人露出眉间复杂的皱纹。“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松宫,你是不是纵火杀人犯?”
刑警一惊。
“告诉我,我想把阿铃托付给你。你看起来是一个值得信赖、彬彬有礼的和尚,似乎也有很强的正义感……所以请你告诉我吧。”
“贫僧……”
“没有杀害父母。”
“这样,我可以相信你吧?”
松宫点头。
“那我就不问了,今川也不要在意了。”
刑警似乎很在意。
此时门突然打开,鸟口冲了进来。
“久、久远寺先生!”
“怎么了?脸色大变的……”
“中岛佑贤被杀了!”鸟口大声说。刑警这下子真的跳了起来。
“呃、喂!你说什么……又、又有人……”
“中岛佑贤和尚被杀了!久远寺医生,虽然你可能累了,但山下先生说拜托你验尸!”
“你说什么?这下糟糕了。喂,那你呢?”
“我去仙石楼请求支援。刑警先生,你最好赶去现场,这里就交给睡着的警官吧!告辞!”
这家伙不是凶手——山下再次这么想。照这样一个个排除。最后可能会一个也不剩。但是不对的就是不对,凶手一开始就是凶手,不是警察塑造出来的。要是真的谁也不剩,那就表示没有凶手。
牧村托雄失禁了。
不仅如此,他的情绪还非常混乱,一看见知客寮里的桑田等人,立刻激动起来。桑田常信听到消息大为惊愕、动摇、恍惚,接着陷入贫血,几乎倒下。但是他看到自己的行者那不成体统的荒唐模样,皱起眉头,大声一喝。
托雄无力地瘫下腰来,坐了下去。
山下趁着这个机会,再度开始质问:“我说啊,牧村,你能不能照顺序说明情况?”
“我……贫僧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做。”
“我说啊,你是重要关系人,没有人说你是凶手。”
托雄垂下头去。
“是不是桑田和尚还有……呃,你姓什么?”
“加贺,我叫加贺英生。”
“这样,牧村,是不是加贺在场,你不方便说?”
牧村点头,山下吩咐两人移到邻室。
菅原与龟井在外头积极地奔走,这里只剩下山下与牧村托雄两人。
“冷静下来了吗?”
牧村默默无语。
但是感觉他心中的激动已经平复许多。
“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我……追着佑贤师父……”
“然后呢?”
“佑贤师父进入贯首猊下的草堂,所以我便等他出来。”
“为什么?”
“我……不要英生被抢走。”
“你说什么?”
“佑贤师父打算下山对吧?所以我担心他会不会把英生给一起带走……”
“英生……加贺的对象原来是你!”
青年僧微微点头。
刀口个时候……
听说山下等人带着中岛佑贤离开禅堂后,僧侣们便开始坐禅。这几天,他们没有接受侦讯时,似乎都在坐禅。他们的行动并没有被限制,但闯入者如此众多,似乎也无法好好地进行行持。山下问道:“像这样二十四小时坐着,不会发疯吗?”
“在腊八大接心㊟时,须坐上一周。”
他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不管怎么样,僧侣们开始坐禅了。
小坂、大西、菅野死亡,桑田消失,就连中岛佑贤都要离开,干部只剩下和田慈行一个人了。因此和田的权力成为绝对,只要和田打坐,全体都跟着打坐。感觉似乎是这样,和田默默地坐到单上,而全体也都跟着他这么做。
但是加贺英生没有坐禅。
只有加贺英生一个人没有坐下,站了一会儿。牧村在意他的情况,完全无法集中坐禅。和田也没有斥责加贺,结果站在人口的加贺向龟井刑警说了些什么,一起出去了。
牧村坐立难安。
即便不是如此,牧村也遭到了极大的打击。
并非同性恋者的山下无法了解他的心情,但是说起来就等于恋人差点遭到中年男子强奸,而自己目击了关于这件事的公开审判——虽然单身的山下也从未遭遇过这样的事,但硬要形容的话,就是这种心情吧。
而那个恋人居然追随强奸者离去了,所以牧村……
“你是怎么溜出去的?”
“我说我担心库院的灶火。典座常信师父从昨晚就不在了,贫僧被慈行师父指派为负责人。”
牧村溜出禅堂,悄悄地接近知客寮,窥伺情况。
“我听到常信师父的声音在问:要不要下山?佑贤师父之前离开禅堂的时候,说要离开寺院,所以我认为他们两位都要离开这座明慧寺了。英生是佑贤师父的弟子,所以我以为他也会一起下山……”
与其说因为英生是佑贤的弟子,托雄似乎更怀疑英生变心了。
不久后,中岛佑贤一个人走出了知客寮。
牧村反射性地躲了起来,一阵迟疑后,追了上去。佑贤穿过法堂。走过大雄宝殿。这当中托雄好几次想要出声,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结果中岛进人大日殿,牧村不得已只好在门口等,他的记忆就在这里中断了。
“我……被打了。”
山下一看,他的后脑勺被打出伤来。
似乎是从背后被殴打的,不是能够自己伪造的伤口。
“哦,这好像很痛。看这样子……连脖子都伤到了吧?”
听到山下这么说,牧村一脸疼痛地抚摸伤处。
“然后你就昏倒了吗?”
“嗯。”
“被打的时候,你是蹲着的吗?还是站着的?”
“嗯,我蹲低了身体。”
“不是站着的?”
“我记得我跪下了一边的膝盖。”
从伤口的位置来看应该是这样没错。只是,如果殴打牧村的真的是杉山哲童——不过哲童是个巨汉,无法如此断言。反过来说,如果托雄是站着被打的,那么行凶者除了哲童外别无可能了。
“你知道你倒下了多久……昏倒了多久吗?”
“这……我不知道。只是,我清醒过来时……”
“哲童……杉山哲童站在那里是吧?”
“对。那家伙……是那家伙干的,他用那根旗竿打死了佑贤师父。”
“旗竿?”
“就是旗竿,他拿在手里。”
“哦,那根棒子,原来如此。”
山下命令分派在外面的警官回收棒子。
幸好它似乎还扔在法堂的石板地上。
“可是,哲童站在我刚才站的地方吧?他是怎么站的?”
“拿着棒子,双脚叉开站立,看不出来他是在看哪里。那个时候我还昏昏沉沉的,结果他不知何时不见了……我清醒时,看到眼前有什么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没想到那竟然是……啊,所以……”
“不用担心,我没有怀疑你。嗯……?可是等一下,那里是出人口吧?哲童站在那里的时候,尸骸已经在那里了吗?”
“有……又好像……没有,我没办法清楚地回想出来。我昏昏沉沉的,只知道哲童在,然后……嗯,有人倒在地上,应该是贯首猊下等人从里面出来。叫出佑贤师父名字的时候,我才发现那是佑贤师父。当我完全清醒之后,只看到血流了一地……我吓死了,就……”
“尖叫出声?可是……”
哪里不太对劲。
假设凶手是哲童好了。
昏倒的牧村暂时觉醒,看到凶手哲童。假设这是行凶之前。
那么就等于是哲童本来潜伏于站在大日殿人口旁边的牧村背后。而他殴打牧村使其昏厥,然后特地绕到另一头——容易被人看到的地方站着,等待中岛出来,而且他就让牧村这么倒在玄关口,这根本不算埋伏了。既然牧村负伤依然活着,就表示凶手让牧村昏倒的目的,是不想被目击到自己杀害中岛。那么按理应该会将昏倒的牧村从现场移走才对。就算没有那个时间,至少也不会特地跑到另一边去。
就算牧村醒来时,中岛已遭杀害——那还是不对劲。因为那样就变成哲童一直呆呆地注视着遭到自己杀害的中岛遗体,直到费工夫弄昏的牧村恢复意识了。那样就没有殴打牧村的意义了。不仅如此,哲童还放着发出尖叫的牧村不管——也就是尽管明白牧村目击到自己行凶,却拿着凶器悠然出现于众人面前,将凶器砸到法堂前的石板地……
太奇怪了。
绝对太奇怪了。
山下也知道哲童的智能发展似乎比一般人略微迟缓,但是他觉得并没有相差太多。不,也有可能是成长在特殊环境之下,所以看起来如此而已。他连基础教育都没有接受过,所以语汇应该很少,知识也很偏颇。再加上那沉默寡言与木讷的性格以及魁梧的体格,让人感觉他宛如怪物一般。不过这些都是偏见罢了。除去偏见来看,哲童的心智是否有障碍,即使有又是何种程度?山下不是医生,无法判断,但惟一可以确定的是,杉山哲童绝非异常。
异常的是这座山本身。
所以这种情况下,绝不该去认定那种人理所当然会做出那种异常行动。哲童不是什么杀人淫乐症的异常者,以这种意义来说,哲童与健全者没什么两样。不能把这些混为一谈,山下认为这是不正当的歧视。这种情况反倒应该视为哲童无法耍任何小手段才对,他应该不会做出湮灭证据或捏造不在场证明这类的隐蔽工作。
——可是……
一种恐怖的想法忽地掠过山下脑海。
——如果哲童有杀人淫乐症的话……
好黑,而且难走得要命。
心情也逐渐动摇起来了。
人一个接一个死去。
不明就里地。
鸟口有一点觉得自己窥见了恐怖的真面目。
道理无法通用的——无法理解的恐怖。
鸟口小的时候不怎么害怕幽灵,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做任何会遭到作祟的坏事。因果报应,会遭到幽灵作祟的人,说穿了就是坏家伙。鸟口读《四谷怪谈》㊟,觉得真是大快人心。民谷伊右卫门多半都被写成狼心狗肺的家伙,他忍不住会边看边想:可怜的阿岩加油呀,打倒伊右卫门呀!
只是,不明就里的东西很可怕。
所以他讨厌战争。因为他不明白非死不可的理由,也不明白非得杀死敌人不可的理由。他觉得为国牺牲这种夸大、冠冕堂皇的说辞,与个人的死亡是格格不入的。
鸟口也觉得,世上所有犯罪全都有复仇或怨恨、利益纠纷等等理由,这会不会是为了与战死作出区别而存在的?
只要有理由,人就感到放心。但另一方面,现在这个世上,也的确存在着无特定对象连续杀人或没有动机的杀人事件。这在上次涉人的事件中,鸟口深刻地体会到了。但是,那依然与战死不同,那些事件的中心依然是人。
但这次——没有人。
好可怕。一点一点地越来越可怕。
所以鸟口有些用力地握住敦子纤细的手,快步向前走。
沙沙——雪落下了。
走得太急会跌倒,走错路的话,攸关生死。
鸟口再也没有比这个时候更怨恨自己是个路痴了。
手电筒照射得到的范围极为狭窄,完全没有任何记号能够判断这里是哪里。
“是这里吧?”
“应该……可是……不太确定。”
“反正是下坡没错。”
“嗯。”
不——确认就感到不安。
因为看不见脸,连自己牵的是谁的手都不知道了。就算以为那是敦子,但如果她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阿铃的话……
“敦子小姐?”
“怎么了?”是敦子的声音。
“刚才……松宫先生,我们和他擦身而过的时候……”
“嗯。”
“敦子小姐不觉得有点怪怪的吗?”
“是很怪。”
“咦?”鸟口的脚滑了一下,“什么意思?……”
“那个人——完美过头了。”
“完美过头?”
“感觉就像个模范和尚——不管是态度还是语调或外表都是,总觉得完美过头了,不是吗?”
“所以呢?”
“觉得很像我。”
“我不懂你的意思。”
“一副‘真的有这种人呢’的人,大部分都很假,很容易被别人觉得是装出来的,对吧?可是也有人的本性就是这样。”
“哦,敦子小姐的意思是,你就是这样?”
“是啊。”
“是吗?我是觉得你是个很优秀的人啦……”
“我这个人连一点八卦也没有,只知道埋首工作,简直就像是为了闯入这种事件而生——可是我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没有那回事的。”
鸟口觉得完全没那回事。
原来敦子也有许多烦恼,一想到这里,恐怖便缓和了些。
但是他对于道路的自信却已经大大动摇了。
光束前端看得见的只有树和草与雪还有……
——长袖和服。
“啊!”
“怎么了?”
“呃,没有,我刚才看到阿铃小姐……”
“咦?哪里?”
敦子像要抓住鸟口的身体似的前倾,望向前方。
鸟口有些胆怯,却还是照亮那里。
如果有障碍物的话,光就能够有效地捕捉并照亮它,但是在呈网目状交错的树木那无垠的深远中,实在无法发挥效力,只有眼前的树枝晕白地浮现,前方依然是一片黑暗。
有句成语叫杯水车薪,完全就是形容这种情况,面对山所怀抱的巨大黑暗,手电筒的灯光实在太过渺小了,一点用都没有。因为夜晚的黑暗不是覆盖着山,而是渗入了山。
“是我多心了吗?我们快走吧。”
“嗯,可是那个阿铃小姐……”
“怎么了?”
敦子没有回答。
此时。
喀沙喀沙,响起什么东西分开草木而来的声响。
在背后,一团东西气势汹汹地过来了。
鸟口用力把敦子拉近,把她拉到自己前面,再转过身去与声音对峙。
声音很快就停了。
一停下脚步,就寒冷无比。走下山路是件苦差事,因为穿得很厚,也流了汗。动的时候并不会意识到,但是一停下来的瞬间就冷了起来。
脚尖冻僵了。
他也注意到指尖还有耳朵和鼻头都冻结了似的冰冷。
一旦注意到,就冷得受不了。
敦子似乎也在发抖。
发抖并不全是因为寒冷所致。
“刚才……有声音吧,敦子小姐?”
“有。”
“是野兽……还是野狗出没吗?”“我觉得是更大的东西。”“这里有熊之类的吗?应该没有吧?”进退不得,怕得没办法背对声音传来的方向。但是现在自己背对的方向……或许有阿铃。——好可怕。鸟口突然回头,用手电筒照亮去路。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狠下心来看个清楚。反正光束只照得到黑白的雪和树木……彩色?阿铃在那里。
“哇啊!”
“怎么了!”
光束一下子就错过了阿铃。
不仅如此,光束还一边照亮极为狭小的范围,一边发出“喀沙喀咚”的声音,沉人深邃的草丛大海中。
鸟口手电筒掉了。
这是致命的过失。
“刚、刚才阿铃……”
视网膜有着残像,剪齐的直发与苍白的脸庞,如洞穴般的眼眸。
她的确在那里,她在那里——但现在不是在意那种事的时候。不管是害怕还是怎么样,对方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比起阿铃,手电筒更重要。
幸好手电筒还亮着,能够确认它的位置。好像卡在斜坡上了。虽然不太清楚,不过感觉距离不远。
“啊,敦子小姐,对不起,请你待在这里别动,我这就去把它捡回来。”
“可是……不行,太危险了,不要捡了。”
“危险是危险,可是仙石楼那里没有人知道我们要回去,而且明慧寺那个状况,也不会有人来救援,我们必须自己下山才行!”
就在鸟口如履薄冰地踏出脚步的瞬间。
树木轰然摇晃,是一个黑色的、巨大的影子。
“嗄!嗄!”
鸟口的下半身滑落了,敦子慌忙抓住他的手,当然连她自己也踉跄了。影子猛然逼近。
“谁、是谁?”
“咦?”
“哲、哲童!”
两人剧烈一晃,滑落下去。
久远寺医师来到知客寮,以“虽然都已经很清楚了”为开场白,陈述验尸结果,头盖骨骨折、脑挫伤。山下过去从未如此血淋淋地去理解这些医学用语。每当老医师说什么,山下的脑中便浮现中岛佑贤的死相,又立刻浮现出他就在那里害怕地叫嚷的模样。出于职业因素,山下看过众多非自然死亡的尸体,但从未碰过短短三十分钟之前还在交谈的人死掉的状况。战争时,山下的部队也净是在挖洞、种甘薯,从未有同伴死在眼前。
“能够判定凶器吗?”
“不是石头或钝器,是棒子,坚硬的棒子。一击毙命——不是凶器很重,就是凶手力大无穷。脑袋上简直被打通一条路来。”
山下向有些疲惫的老医生道谢,请他回到禅堂旁,再次面对牧村托雄。
青年僧略微恢复了平静。
“那么,牧村,刚才发生的事大致上都了解了。不过我还有一些事想问你,也就是你目击到小坂吋的事,那是几天前的事来着?”
日期时间的感觉麻痹了。
“是小坂失踪……不,被杀害那天,所以已经过了一星期吗?你说你忘了经本,去了桑田和尚的草堂……叫什么来着?”
“您是说觉证殿吗?”
“对,你说小坂从那里走出来。这段证词——是真的吗?虽然我不是在怀疑你……”
这番证词确实是让警方怀疑桑田的开端。
所以山下才想问清楚。
托雄隔了一段时间才回答。“我看见了稔师父,这是真的。”
“什么叫这是真的?”
“我说他从觉证殿走出来,是……”
“假、假的吗?那么他其实是在其他地方?”
“不,准确地说——我是从觉证殿寝室的窗户看到的。”
“寝室?可是你不是忘了经本……啊,那是骗人的吗?”
牧村腼腆地说出真相。
那个时候,桑田常信每晚都为了夜坐,前往禅堂。但是不知为何,他不强迫自己的行者牧村夜坐,反而不许他与自己一同打坐。
牧村在桑田夜坐的期间被疏远。那个时候,桑田的内心依然豢养着内疚的老鼠。
桑田回来的时间虽然不一定,但在熄灯之前都不会回来。
这段期间牧村是自由的,觉证殿成了空屋。
而觉证殿——就成了牧村与加贺英生幽会的场所。
“那一天,我假装要去沐浴,把英生约出来。然后……”
“详细的情形就不必了,真的不必了。”
山下有一种肚子里被人搔痒一般,而且还害臊不已的不可思议的感觉。这种事情还是应该保持隐秘,而不该像这样大刺刺地说出口。不管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会羞得无地自容。
“那个……要离开时,我发现寝室的纸窗微微地开着,所以想要关上,结果看见了稔师父走了过去。”
“只有这样吗?”
牧村点头,他似乎真的目击到了。
“可是,那样的话,用不着说他是从建筑物里走出来的也行吧?”
“嗯,可是……”
觉证殿是背山而建的。
寝室的窗户位于觉证殿背面,那里看得到的景色,从建筑物的正面看不到。
换言之,小坂了稔的人影,只有从那里——觉证殿的寝室窗户——才看得到。那一带并不是路过能够看到的地方,但是牧村毫无进入寝室的理由,要是被问起他为什么进到那种地方去,他就百口莫辩了。所以牧村一开始打算保持沉默,但不久之后害怕起来,只说他看到了了稔。
“结果,那位刑警先生非常严厉……”
“穷追不舍地问?”
是菅原。
是菅原逼问的。
山下的脑海里历历在目地浮现出那个乡下刑警口沫横飞地对牧村逼供的场面。
——看见了?在哪里看见的?时间呢?
被这么严厉地逼问,牧村一开始只回答“觉证殿”。
时间则回答了他事实上目击到的时刻,八点四十分到九点。因为这是杀人事件,牧村觉得这部分得据实回答才行。
到这里都是真的,牧村托雄没有作任何伪证。但是……
他以为这样就结束了,没想到菅原穷追猛打。那个菅原就像头山猪般,肯定是严厉地打破沙锅问到底吧。因为这是近乎惟一的目击证词,山下认为若换成自己,应该也会这么做。
被问到他为什么在那里,牧村词穷了。
他不能说出实情。幽会这种事,撕破了嘴巴都不能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他信口胡诌,说他去拿经本。
——听你胡扯!给我说清楚点!
据说菅原这么说。山下虽然不当一回事,但他认为菅原的确有长年经验累积出来的刑警的第六感。这当然不确实,但是一个人是否在说谎,似乎意外地可以轻易地判断出来。这是为了隐瞒情事而当场编造的谎言,所以轻易就被看穿了吧。但是就算被命令说清楚,也惟有这件事是无法从命的。当时与事情败露的现在不同。可是菅原就是追究个没完,牧村终于忍不住说出口了。
“从觉证殿里面的房间——我才刚说到这里,刑警先生就凶狠地问:了稔从那里走出来是吧!我忍不住回答,是的……”
“不是从里面的房间走出来,而是从里面的房间看到啊……”
一厢情愿——或者说是自然而然。
菅原在不合作的环境中,太躁进了。
但是,那么小坂究竟是从哪里要去哪里呢?
这么一问,牧村便回答:“我不知道了稔师父从哪里走过来的,不过他应该是要下去汤本一带吧。”
那么这也与尾岛的证词符合,证词一致性增加了。
山下抱起双臂,应该还有问题要问这名青年。
“对了,大雄宝殿旁边的药草园。”
“药草园怎么了吗……?”
“它现在怎么样了?桑田和尚说他没有动过。”
“哦,大半都已经荒废了。除了博行师父以外,其他人别说是煎法,连药草的种类都不清楚。而且很难照顾,也不知道种植法。有些已经枯萎,与杂草混在一起了。而且又下了雪,已经……只是,去年夏天前收成后干燥或制成粉末的成品还有许多。”
“还有吗?在哪里?”
“在药草园旁边有个小仓库,或说是个遮雨的棚子,药草就装在陶器罐里,放在那边……”
“里面有麻吗?”
“您……怎么会知道?”
“有吗?”
“是去年春天收成之后阴干的……”
“是你把它……”
“是的,博行师父在去年夏天发狂,遭到隔离,其中的……理由……”
“这我都知道,也明白理由,所以你不用再说明这部分的事了。你有没有把那些干燥麻交给菅野先生?”
“有的,我每天都按照处方带去给师父,怎么了吗?”
“处、处方?每天?”
“贫僧当班时,是每早送粥过去时。不是贫僧当班时,则是在之后的作务时间送过去。”
“当班?当什么班?”
“博行师父的斋饭是由负责伙食的僧侣轮流送去的。警方来了之后,就由常信师父送去,但是在那之前是轮班制,贫僧每三天就会轮到一次。博行师父直到去年年底之前还处于错乱状态,后来渐渐恢复,到了今年……对,博行师父说那是治疗神经的药,要求拿干燥麻给他。”
“向你要求吗?”
“其他人不知道东西在哪里,贫僧以前是博行师父的行者,所以……”
“这样啊,原来如此……”
牧村是毫不知情地奉命送大麻过去吧。
“所以我照着博行师父吩咐的处方,每天送少量的干燥麻过去。那是与粥一同食用的,或者是……”
“是用来抽的,像香烟一样。那是……唔,就是麻药,在日本算是麻药的一种。”
“麻药——像鸦片一样的?”
“对,在日本是违法的。”
像鸦片一样的——山下觉得这种措词让人体认到牧村的年龄。
但是这么听来,感觉上菅野并非从以前就经常服用大麻。似乎是被幽禁在洞穴后,精神发生了某些异常,结果才想到要吸食大麻。
相反,拜托以前的行者牧村这一点,实在相当狡黠。牧村会定期来访,也很清楚自己的事。如果牧村以前曾经帮忙制作药草,那么他的手艺应该也不错,同时也不会认为这是什么不道德的事。这是有计划性的,那么菅野已经恢复到接近正常的状态了吗?换言之,与其说是精神发生异常,更应该形容为心境产生变化吗?
“难、难以置信,在发生那件事之前,博行师父真的受大家的景仰……”
“但这是真的。那么你今天送麻过去了吗?”
“今天——常信师父从昨晚就不在,所以我和早上的粥一起送过去了。”
今天的早斋因为桑田不在,似乎迟了一些,不过还是在六点前就用膳了。住宿在仙石楼的刑警们是在六点半抵达,鉴识与增援人员则是在七点抵达。后来会议结束,山下才进入土牢。菅野有时间吸食大麻。后来山下也离开了几次,所以只要抓住空隙,想吸几次都行,所以他说的话才会这么毫无脉络吧。
可是,当时没有那些大麻束。
“只有这样吗?你后来有没有送整束的大麻过去?”
“整束的大麻?没有,我都有好好地处理过……”
“没有啊……”
那么陈列在尸体旁的大麻束——毫无疑问,应该是凶手留下的。
“这么说来……”
“怎么了?什么都好,说吧。”
“哲童那家伙,他跑来问我麻是怎样的东西,这附近有没有野生的麻。我告诉他这里没有野生的麻,但是有干燥的。”
又是哲童。
“哲童吗?那你告诉他在哪里了吗?”
“是的。因为我不知道那是不好的东西,所以告诉他存放的地点,还有麻的样貌。”
“什么时候?在哪里?”
“今天下午,送饭给仁秀的时候——那家伙好像先跑去问仁秀。可是仁秀好像跟他说不知道,还是告诉他这附近没有麻,正好我又在那里,就……”
“是下午几点?”
“因为没有敲钟,我也不知道时间——对了,我离开仁秀的小屋时,正巧那位今川先生和医生过来……”
那样的话,是十四点左右吧。今川一行人在正午过后来访,在那之前应该一直都乖乖地待在知客寮,不过那时侦探好像打了佑贤,之后他们去了仁秀那里。问今川的话,应该能够得到更准确的时间。
“然后哲童怎么了?”
“不知道,或许跑去看了吧。”
“为什么他会对大麻有兴趣?”
但毋庸置疑,他不是要拿来自己用的。
是用来装饰尸体……
不,不是吧,那时菅野应该还活着。今川与久远寺医生离开仁秀的小屋后,前往关菅野的土牢,与被害人聊了三十分钟左右。
那么他是在作杀人的准备吗?
为了将原罪摆饰在尸骸旁,完成杀害菅野的动作,而在寻找材料吗?
土牢自昨晚便有人看守,看守人员离开,是在十五点前后。接着换久远寺医师与今川侵入土牢。侦探进去叫人,他们出来,是在十五点三十分左右吧。这段期间内不可能行凶。紧接着今川被绑缚,在菅原指示下,警官重新回到监视岗位,这是十五点五十分的事。当中有二十分钟的空当,就是这段时间可以行凶。
虎视眈眈地等待这个机会……
——哲童他吗?
仔细想想,无论理由为何,若是哲童的话,不管是把小坂搬到树上,还是将大西插进茅厕,都能轻而易举地办到吧。
的确,小坂个头很小,体重也轻,就算是山下,勉强一点,也背得动吧。但是就算背得起来,但他能够背着小坂爬上屋顶吗?而且犯罪当天的天气非常恶劣。以山下的体力来看,就算不背任何行李。也爬不上屋顶吧。
至于大西命案,山下更是不可能办到,当然大西也很瘦,不是背不起来,但是大西的遗体锁骨及肋骨都断了,当然是因为以破坏厕所地板程度的狠劲插进去所致。那种力士般的行径,不是常人办得到的。
而且山下一直忽略了,大西遇害的那天晚上——或者说早上哲童拜访了理致殿。采访小组及益田都目击到他,而且是行凶时间的一个半小时前。
那么……
如果准备放在菅野遗体旁的大麻的人也是哲童的话……
为中岛验尸的久远寺医师说凶手力大无穷,还说凶器是棒状物。哲童在现场以及现场附近拿着旗竿——棒子的模样,众人都目击到了。如果那根棒子上验出血迹的话……
一身怪力,且身轻如燕,言行举止也有多处启人疑窦。
动机完全不明,不,完全没有动机。
当然他与其他僧侣一样,没有不在场证明。
哲童——是凶手吗?
山下无法断定。
“刑警先生。”
“嗯?”
思考被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给打断了。
“那个,我和英生的事……”
“啊,哦,警方对个人隐私会严格保密的。”
“只有慈行师父,请千万不要让他……那个……”
“我不会说的。”
牧村的眼神混浊,那是一种如同雾面玻璃般不透明的安心。
山下带着一种倦怠的心情放走了牧村。
虽说视觉上被遮蔽,但隔着一道纸门,邻室就是师父桑田常信以及拥有特别关系的加贺英生。当然他们听得到牧村的告白,牧村本人也很明白这一点吧。
山下悄悄窥看邻室,两人都在坐禅。
加贺说要下山,中岛佑贤死后,他依然作此打算吗?加贺要下山的话,牧村会怎么做呢?就算事情没有传进和田慈行耳里,牧村今后还能够有什么展望吗?就此放心只不过是刹那之间的事——就连山下都这么想了。山下忍不住有点为那名年轻的僧侣担心。
次田回来了,他代替菅原去法堂对贯首进行侦讯。
“那个年轻的僧侣怎么样?”
“收获非常多——我觉得啦。”
这对老人家来说太刺激了,山下没办法详述。
“你那边怎么样?那个贯首很难缠吧?”
次田“哎”了一声。
“我几乎没半点收获哪。贯首说佑贤和尚突然来参禅,因为佑贤和尚顿悟了,贯首就把袈裟给了他。他说佑贤和尚出去后,到传来惨叫声前发生了什么事,他完全不知道。两名行者也训练有素哪,说的话跟贯首完全一样。”
“袈裟?命案现场有什么袈裟吗?”
“好像压在被害人肚子底下吧。”
“菅原呢?”
“去找哲童跟阿铃了。”
山下心想,对付贯首那种人,菅原的逼问或许才能发挥效果。只是对于地位比自己高的人,菅原或许没办法疾言厉色。
话说回来,哲童真是太可疑了。
山下觉得只差一步了。
没办法让毫无预警地流出的过去与现在相互妥协,饭洼陷入错乱。
我拜托掌柜在别馆铺床,和益田两个人将饭洼扶去休息。
女佣——阿鹭说会陪在旁边照看她。
结果回到大厅时,一天过了。
但是就算日子过了也没有什么改变,我们浑身无力。
掌柜为我们泡了茶,我俩面对面喝着。
益田说:“请问,饭洼小姐想起了什么?”
“哦,她想起了用不着想起来的事。”
“用不着想起来的事?”
“对。在没有想起来的时候,就连那份莫名所以也是甘美且令人怜惜的,但一旦回想起来,立刻就成了丑陋的现实——她就是想起了这类的回忆。”
益田露出奇怪的表情。“换句话说,是最好忘记的事吗?”
有点不一样。
“一旦有所认知,就无力回天了,所以她已经无法回头了。我想……”
“什么?”
“她醒来的时候,我们应该可以大约了解十三年前的事件真相,虽然对她来说会是很痛苦的告白。”
——是我杀的。
她这么说。
“哦,老师怎么会知道?”
“我在去年夏天体会到的。”
听到我这么说,益田再次露出奇怪的表情。
喧嚣的声音使得慵懒的空气也绷紧了起来。
是电话铃声。
益田手忙脚乱,弹也似的站起来。现在已经是深夜,一定发生了紧急状况。
但是出乎意料,电话是打给京极堂的。一般来说,在这种时间打电话很没常识,只是在这种状况下,旅馆也不可能抱怨什么,接电话的掌柜只是淡淡地去唤没常识的客人。
京极堂也没有更衣,一身来时的打扮,从二楼下来。
乖僻的朋友可能是在想事情,那张脸已经超越了不悦,变成一张凶恶的面相了,眼睛底下冒出了黑眼圈。他看也不看我一眼。益田看着他穿过走廊的身影,不关己事地说:“明慧寺会变成怎样呢?”
完全没有头绪。待在寺里的时候,完全不会想到这种事,但只要离开一步,就变得遥远无比,仿佛在想像异国之事一般。不过我还可以听从京极堂的忠告,撒手不管,但身为警官的益田可无法如此。
“鉴识还有支援人员,还是要到明早才会抵达吗?”
“思,八点之后才联络的吧?现场还有二十个刑警和警官,若非发生紧急情况,只要保全现场,明天再验尸就可以了——本部是这么判断的吧?可是不知道山下先生怎么了,菅原兄好像也失控了——是叫菅野吗?那个人等于是被警察给杀掉的呢。哎,虽然大西老师也是啦……”
“你感到自责吗?”
“嗯,打我成为刑警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感到自责呢。可是,这究竟是起什么样的事件呢?”
益田很疲倦。
“我觉得啊,事实和我们所关注的部分一定完全无关。”
“我也这么认为。关口老师应该也明白,我们警方还漏了很多事。一般事件的话,这样根本不行。我们现在简直就像是拿着竹篓在打水,漏洞百出地进行搜查。可是……”
益田叹了一口气。“例如说——我刚才读了下午送到的报告。菅原兄那个样子,害我没能把报告交给他哪。教团与明慧寺的关系已经查明了,昨天还说不知道有这座寺院,但后来又送来了追加报告。那个——姓松宫的和尚吗?关口老师所转述的他的证词,报告几乎都证实了。还有明慧寺和尚们的来历也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不过这些事情调查就知道了,没什么好可疑的。可是……”
“可是?”
“搞不懂,没有关联。从这些报告里,我完全看不出什么眉目。仔细想想,小坂这个人真的非常可疑,他的行动毫无一贯性。随便举个环境保护团体的例子来说,它说穿了就是为了筹措延续明慧寺的维持费这种诈欺般的动机而成立的吧?”
“好像是这样。”
“可是啊,小坂相当认真地在进行活动,这一点已经向团体成员确认过了。活动内容本身并没有可疑之处,成员也都是有正当职业的人。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是过程中开始想要认真参与了吗?”
“如果是这样那也无妨。但是小坂先生三番两次违背召还命令——这实际上真的发出来了——已经是无颜面对本山的状态了对吧?而且他还对各教团做出近乎诈欺的行为,把钱弄到手。但是听说小坂与相当多的寺院住持及教团相关人士到现在依然有密切的交流,这令人不解。当然教团已经组织化了,会计部门与其他部门是分离的。与小坂熟稔的是老寺院的住持之类的人,他们与教团的岁出或过去的纠纷当然没有直接关系,但这些人别说是教团之间的交流,和小坂过去待的寺院的和尚当然也有来往。聊着聊着,难保话题不会转到小坂了稔身上。”
我觉得益田说的没错。
“可是小坂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些事,他表现得就像自己所为是天经地义一般。”
“天经地义?”
“对。罪恶感或颜面,他对这类事情毫不顾虑。以一般的想法来说,这是更加应该深究的问题,背后应该有什么才对。但是应该什么也没有,而且就算有什么,也跟事件无关,所以没有动力去调查……”
“嗯……”
没错,小坂应该丝毫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分裂的。以僧侣的身份住在明慧寺,另一方面也与社会保持联系地生活着,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换句话说,这是……
这是来自于将明慧寺这座原本不能够有、不应该有的寺院,予以绝对化为存在之物而得来的自信。
若是站在把明慧寺的存在视为不自然的认知下来看,小坂的行动当然会变得毫无道理。
益田继续说道:“说起来,他想要卖给今川先生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就连这也完全不明白。如果调查,可能会查出某些事实,却不了解那有什么意义。不,反正那一定与事件无关。”
益田一直盯着茶没有喝,但说到这里,他一口气饮尽。
“所以,原本在犯罪搜查中应该加以注意的问题点,全都失效了。不管怎么调查,了解多少事实,也单纯是‘原来如此’罢了。即使了解过去的事,我们也没有能够立即容纳、解读它的力量,只能说‘然后呢?’而已。”
“这……”
也是吧,没有关系。
“所以应该解明的谜在别处。中禅寺先生说这次的事件没有谜团,确实,并没有发生物理上不可能的怪奇现象,也没有侦探小说里出现的密室——但是不管怎么追查事实之间的关联,也看不见真相。我强烈地感觉反倒是今早中禅寺先生告诉我们的禅的讲学更接近这次事件的核心。”
“哦……”
虽然还相当模糊,但感觉益田确实逐渐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了。
“地震孤儿哲童的身份,没有户籍的仁秀老人,还有与松宫家事件的关系,需要调查的事虽然很多……”
益田沉思。
“益田!”
突然被叫住,益田吓了一跳,我也吃惊地回头。
京极堂站在那里。
“怎么了?吓人一大跳。”
“关口,我又不是在叫你。话说回来,益田,你刚才说关于明慧寺僧侣的来历,已经有报告了吗?”
“呃,是啊。”
“喂,你偷听我们说话吗?你不是在讲电话吗?”
“你很啰嗦啊,我边讲电话边听的。晚上很安静,声音传过来啦。”
京极堂虽然这么说,但我完全没听见他讲电话的声音,真是个顺风耳。朋友一脸凶相,滑也似的靠过来,隔着矮桌坐到我对面。
“益田,可以请你告诉我他们本来待在哪些寺院吗?——还是不方便?”
益田说“请稍等”,站了起来,从隔壁房间取来文件。
“这并不是机密事项,只要调查谁都知道,告诉你也无妨。”他说,“首先是大西泰全,他原本是在京都的寺院……”
寺院的名称我听了也一头雾水,但京极堂当然明白。
“知道泰全老师的师父叫什么名字吗?”
“呃……和田……和田智稔。”
“和田?姓和田?这……益田……”
“哦,我没发现,是这样呢。这么说来慈行和尚也姓和田,他们有关系吗?”
“有,慈行是和田智稔的孙子。”
“你怎么知道?”
“刚才在电话中听说的。”
“那就别问了嘛。”
“我只听说和田智稔的孙子是和田慈行而已,此外都不知道。所以我这不是在向益田确定吗?你给我安静闭嘴。”
“这样啊?但是智稔的弟子是泰全与慧行,而慧行的弟子是慈行,而慈行的祖父又是智稔,真复杂哪。”
“一点都不复杂。关口,如果你听了也不懂,能不能麻烦你别插嘴?还有,小坂了稔是来自松宫仁如和尚待的禅林吧,那是镰仓的……”
益田说出寺名,京极堂立刻明白了。
“那座寺院在智稔老师的势力下。寺系也是,虽然并非末寺,关系却很深。那么知道小坂在那座寺院的行状吗?”
“他在镰仓的寺院里,似乎是个烫手山芋。”
“上面这么写吗?”
益田看着文件,回答“嗯”。
“所以派遣他去明慧寺,美其名曰调查,其实是左迁吧。那位——是叫智稔吗?他的发言似乎甚具分量,从以前就一直要求派人手到明慧寺帮忙。大西继承他进人明慧寺时,再次提出请求,结果小坂就被派遣过去了。”
“原来如此。中岛佑贤与桑田常信呢?”
益田结结巴巴地念出寺名。
“寺名虽然知道,但中岛与桑田这两名被派遣到明慧寺的详细经过尚在调查当中。这两位的派遣似乎是出于政治性的考虑,因为曹洞宗对明慧寺并没什么兴趣。不管怎么样,都不像大西老师说的热心地投入调查,不过那也只有一开始。”
“一开始的意思是?”
“好像原本打算一两年就把他们召回去,但是听说后来就失去联络了。不久之后,战争就开始了。”
“失去联络是什么意思,益田?”
京极堂回答了我的问题。“曹洞系的那两个人没有收到召还的命令吧。但是他们的寺院都在远方,可能也无法确认书简是否送到两人手中。我想——是被小坂了稔给压下来了。”
“你怎么知道?”
“从常信和尚昨天的态度来看,我实在不认为他知道寺院发出了召还令。益田,寺院说无法联络,表示发送出去的召还令也石沉大海喽。”
“不,最后的最后,收到了一份拒绝召还令的书简,所以寺院便放弃了。”
“那么那也是小坂写的吧。”
“小坂写的?你有证据吗?”
“没有。益田,那份信件还留着吗?”
“两座寺院都保留着。不过那份信件……呃,署名似乎是明慧寺贯首圆觉丹。”
“名字谁都能写啊。只要拿今川手中小坂的信件鉴定笔迹,应该就知道了——不过也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吧……”
“警方将小坂寄给自己寺院拒绝命令的信件当做证据扣押起来了。所以姑且不论笔迹鉴定,让看过信的刑警确认的话,某种程度应该可以看得出来。”
“这样做不错。”京极堂呢喃道。
“那么要委托他们这么办吗?”
“嗯……这么做……比较好吧。”
京极堂的态度不同以往,暖昧模糊。
“怎么这么不干脆呢?这与案件无关吧?益田,警察用不着连这家伙的工作都帮忙哟。”
“嗯。唔……可是……”
“那么,发给大西泰全的召还令在吗?”
京极堂无视于我。
“京都没有发出召还令。大西说起来是那个——叫和田智稔吗?依他的命令或者说遗言进明慧寺的,所以无法出言干涉吧。受智稔影响的寺院,全都与明慧寺有些关系,不过那似乎也只有智稔的影响力还存在的时候而已。也就是他的直传弟子——呃,那个叫慧行的还活着的时候。慧行也死了之后就……”
“原来如此。昨天仁如和尚说以战争为分水岭,援助中止,也不再交流,指的就是这个啊……”
京极堂抱住双臂,略微俯首。
“和田智稔这个人,真的是被那座寺院给迷住了哪。”他说。“对了,益田,圆觉丹的寺院——知道是哪里吗?”
“咦?哦,这个啊……呃……”
“不知道吧?”
“好像……不知道。”
“我听说牧村托雄是觉丹贯首的亲戚……”
“牧村?哦,那个青年啊。这、个、嘛——啊,有了,你知道得真清楚呢。嗯?他家是秩父的寺院呢,好像在父亲那一代就废寺了。”
“是叫什么的寺院?”
“咦?照山院,照亮山林的院子,照山院。”
“秩父的照山院?”
“你知道吗?”
京极堂再度无视于我。
“谢谢你,益田,我非常明白了。”
这么说完后,京极堂便陷入沉思。
他看起来像在烦恼——不,迷惘。
对于朋友前所未见的严肃态度,我不知该如何出声。
京极堂是在为自己的工作——沉眠在那座埋没仓库中的明慧寺书籍该如何处置而苦恼吗?
感觉似乎不是这样。
我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问道:“喂,京极堂,那座仓库的事让你这么……烦恼吗?”
朋友心不在焉地回答:“哦,那边啊,哎,可以解决吧。”
“咦?要怎么解决?”
“哦,真的出现有价值的书籍,不管谁是物主,我都安排好无论如何请适合拥有它的人买下了。”
“什么叫适合拥有它?”
“那要看书本,像是大学或教团。”
“那你现在只要挖就行了吗?”
“虽然还剩下决定正当物主的作业,不过就算最糟糕的情况,笹原先生变成物主,筹措资金的问题也解决了,应该都能各得其所吧。”
京极堂抚摸下巴。
“可是你到底是向谁拜托这些事的?”
“明石老师啊,刚才老师和我联络。虽然我踌躇了一下,但与老师商量真是对了。”
“明石老师?”
虽然我未曾谋面,但那似乎是京极堂拜其为师的人物。
“那个中央区第一英杰,你所尊敬的老师吗?你是说那个老师愿意帮你安排古文书的后续处理吗?他到底是什么人?”
“就跟你说不知道了,我也不知道啊。只是明石老师与佛教界的要人和管长级人物交情匪浅,我便请他帮忙疏通了。”
“管长级——是指禅宗教团的吗?”
“是啊。”
“那么这里的事也打从一开始就请教他就好了嘛,那样不就马上可以知道了吗?根本用不着麻烦警察啊!”
京极堂用轻蔑的眼神看我。“老师怎么可能指点连亲自动手查都不肯的人?一定会被斥责:任谁都做得到的事就自己去做。这是理所当然的。”
“哦……你说过他是个很严格的人哪。”
据说他是个不允许在求知方面有所怠慢的人物。
“而且和明石老师交情匪浅的是教团的高层,也就是背负日本佛教界重责的现任首脑。那些人似乎不知道明慧寺的存在。知道的只有一部分的长老,当中也只有与和田智稔有关的人物而已。据说管长们听说明慧寺的事之后,大为惊讶,也十分忧虑。这是当然的。”
“忧虑?因为——警察来了吗?”
“这也是其中之一。禅林是严肃的修行场所,岂容杀人事件发生。但是他们忧心的真正理由,是个人的妄执,竟然以如此扭曲的形式开花结果的事实。”
益田阖上资料说道:“你说的个人——是指和田智稔吗?也就是和田智稔一个人的妄执,生出了那座明慧寺吗?”
“嗯,你说的没错,益田。”
“可是京极堂,虽然他执着于明慧寺是事实,但是他一进入明慧寺就死了啊。那……”
“益田不也说了吗?智稔老师生前是个具有相当影响力的人物。在他死后,他的影响力如同亡灵般留存下来,将弟子及伞下的寺院暂时性地束缚住了。”
妄执的——衣钵相传吗……?
“总觉得令人毛骨悚然。”益田说。
“但是,那些东西注定要随着时间淡薄、风化。崇高的思想和教义会被几代几十代地继承下去,但区区个人的妄执,不可能维持多久。事实上,短短十五年左右,束缚便消失殆尽了。然而……”
“唯独在明慧寺内部——那股影响力没有风化吗?”
“结果明慧寺被孤立了,对吧?”
“没错,在被隔离的环境中,只有直系弟子大西泰全一个人到最后都处在和田智稔的影响下。你们对于明慧寺的疑问,首先因为把泰全老师的话囫囵吞枣而解除了。但是仔细想想吧,禅宗的各教团踊跃地调查。派遣僧人,甚至每个月提供援助金——这太不符合常识了,不可能的。”
“这样吗?——或许吧。”
覆盖住明慧寺的迷雾完全消散了。
一开始,明慧寺简直是一团谜。
最初浮现在它背后的,是佛教界这个朦胧而巨大的东西。而它的轮廓徐徐变得清晰,让我们预感到禅宗各宗派各教团这破格的后盾。
然而结果那也只是虚像,它的真面目其实是数座中坚寺院共同援助这种极为妥当的形式。然而就连这些援助本身,也不过是和田智稔个人的妄执产物罢了。
这就是——真相。
就是这样。
没有任何人隐瞒。
没有任何人说谎。
但是一切都是虚假的。
“他——大西泰全老师都没有认清真相吗?”
“对老师来说,那就是真相啊。正因为他没有说谎,你们也才会相信他吧。泰全老师终其一生,都处在和田智稔的束缚之下。”
——与社会断绝了。
桑田常信会这么想也是当然的。
明慧寺果然是——山中异界。
“这一切都是和田智稔的妄执所产生出来的幻想。你们所听到的,是只属于那座寺院当中的真相。在那座明慧寺里,时间是停止的。”
“时间是停止的?”
“没错,对大西泰全来说,世界依然是昭和元年;对桑田常信来说,则维持在昭和十年。他们的时间停留在人山的时刻,他们全都活在那封闭空间的过往时光里。”
时间的流速不同,这我亲身体验过。
“所以就算活在外部时间的我们进入里面,也只会徒然受到迷惑。但是停止的时间到了现在——昭和二十八年,却突然开始流动了。因为小坂之死,使得那个封闭的世界开了个风穴。”
“由于——小坂之死?”
“没错,实际上建造了明慧寺的是小坂了稔。没有小坂这个策士,明慧寺不可能存在,对明慧寺设下结界的是小坂。”
“小坂设下结界?这是什么意思?”
“小坂利用和田智稔的束缚,将那里创造成只属于自己的小宇宙——一个封闭的社会。借由他的裁量,原本不应该存在的寺院,完全变成了一座普通的寺院。”
他筹措资金,来者不使其归,挖新的和尚过来——确实,小坂为了建造明慧寺的骨架,积极地奔走。
但是……
“小坂了稔最厉害的地方,是没有将结界的内部建造为单纯的乐园。他将外部的对立构造与历史过程完全引进,并加以密封。然后自己自由自在地往来于外部与内部,给予内部宇宙适度的刺激,巧妙地避免它陷入疲惫而衰微的境地。他正是明慧寺的魔术师。”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在我的话说完之前,益田轻声叫了出来:“小坂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接着益田抱住了头。“就像中禅寺先生说的,小坂为了建造明慧寺,千辛万苦、费尽心机地四处奔走。他甚至做到这种地步,都想要保护他精巧建造起来的明慧寺吗?还是想要破坏它?小坂过去的所作所为,是甚至采取近乎犯罪的行动,也要保护明慧寺。但是大西老师和桑田和尚都说小坂想要破坏明慧寺的传统和神秘性。这完全矛盾了!我无法理解。”
“这没有矛盾。”
“咦?”
“没有束缚,就没有自由。换言之,没有牢槛,就无从离开牢槛。想要离开牢槛的人,必须先建造牢槛才行。”
“什么?”
“这是比拟啊。明慧寺是宇宙的比拟,是脑的比拟。他因为想离开,所以建造了它。”
京极堂说完莫名其妙的话,噤口不语。
益田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那——结果杀了小坂的人到底是谁?”我这么问,京极堂沉默了。“你不是说你很了解了吗?”
他不回答。
“喂!”
“谁杀了知更鸟……”
“咦?”
“山内先生前阵子说的,这是西洋的民谣。”
“那是什么意思?”
“刚才,我在电话里被明石老师狠狠训了一顿。”
“训了一顿?为什么?”
“嗯,”京极堂露出更加凝重的表情,“那座寺院现在所发生的事——果然还是不能够被允许吧。”
“你在说什么废话?你以为已经死了几个人了?”
“我知道,所以才会被骂。”
“是叫你解决吗?”
“不是。明石老师说,如果办不到,就不要半吊子地涉人,快点收手才是。我也……本来是这个打算,打从一开始就是。”
“办不到的事?”
“明石老师这么说了:求朱雀而白北门出,在抵达之前就先断气了。”
“什么意思?”
“所以说,想要去南邻的家,却朝着北方出发,那会怎么样?当然,只要绕上地球一周,也不是到不了,但是在抵达之前早就先死了吧。我干涉这个事件,就如同这等愚蠢的行为——就是这个意思。”
“哦……”
我一瞬间了解了。他——京极堂,应该是距离禅最遥远的人。若以他的方法论行事,一定会碰上某些障碍,而那些障碍就是……
“是语言吗?”
“是吧……”京极堂颔首,“宗教里,神秘体验是不可或缺的。但是神秘体验是绝对个人的认识。不管那是多么惊人的体验,神秘都能够将一切在个人的脑内解决。将神秘体验以某些说明体系自个人身上剥离,置换为普遍一般的事物,就产生了宗教。换句话说,为了共享神秘,所有的宗教都需要道具——语言。”
“禅——不一样是吧?”
“对,禅排斥个人的神秘体验,否定语言。禅所说的神秘体验,指的是凌驾神秘体验的日常。换言之,在众多的宗教形式当中,禅几乎是惟——个活生生地自脑的束缚中解放的方法。”
“脑的——束缚?”
“没错。当然,脑不过是身体的一个器官。然而可悲的是,我们也只能够通过脑这个器官来认识围绕着我们的外部世界。连外部都能够予以囊括的,就是脑这个怪物。而语言是脑为了吸收外部,加以篡改、编辑而生出的记号。不使用语言,就等同于无视于脑来认识世界。无我无世界,同时是无我有世界——同时认识这两项真理,便是悟道。”
“你曾经说过咒术的基本就是语言吧?”
“嗯……是啊。”
“那咒术对禅无效吗?”
“咒是脑所设下的陷阱,所以一般只在脑中有效。而人为的咒——咒术,不使用语言或咒物是绝对无法成立的。但是禅有一半是在脑的外部,所以……”
“无效——是吧?”
“以这种意义来说,禅可以说是佛法某一面的完成型。禅能够在真正的意义上接触到超脱人类的事物——喔,就是这样形容,才会使一些傻瓜会错意呢。在这个阶段——我已经输了。”
确实,禅并非操弄语言、使唤蛊物的区区阴阳师能够干预的领域。
“不立文字”这四个字,已经把京极堂给否定了。
他的老师劝诫他,这是他无法胜任的领域,不要做不自量力的挑战。
惟有这次……京极堂毫无胜算。我看着不战而败的朋友,但是他似乎还没有完全放弃。——事到如今,他还在想些什么?京极堂注视着矮桌,自言自语地呢喃。“空与海之间有的不只朱雀。”“既有玄武,亦有青龙。”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明石老师的话,其中的意思……”京极堂在思考。就在这个时候……庭院有了动静。“怎、怎么了?”就在益田站起来的瞬间……
咚!一声巨响传来。
喀哒喀哒——落地玻璃窗被粗鲁地打开,我慌忙转头望去。益田跑过去,打开纸门。
庭院的巨木前有着一个巨大的物体。
巨大的黑影背负着某物体,那是……
“哲、哲童!”
哲童和尚就站在数日前小坂了稔的尸体打坐的那个位置。
他背的是……
——人?
不,那是、那是鸟口,还有,他抱在腋下的是……
“敦子!”
京极堂站了起来,奔近檐廊。
哲童以粗犷的声音开口道:“四大分离向甚处去?”“甚处都不去!”京极堂回答。哲童将两人放到檐廊上,就这样消失在夜色之中。我宛如噩梦初醒,陷入一种不带现实感的眩晕。
$$$$$$
世尊拈花——
世尊昔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惟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赵州狗子——
赵州和尚因僧问:“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
牛过窗棂——
五祖曰:“譬如水牯牛过窗棂,头、角、四蹄都过了,因甚么尾巴过不得。”
庭前柏树——
赵州因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州云:“庭前柏树子。”
云门屎橛——
云门因僧问:“如何是佛?”门云:“干屎橛。”
洞山三斤——
洞山和尚囚僧问:“如何是佛?”山云:“麻三斤。”
迦叶刹竿——
迦叶因阿傩问云:“世尊传金裯袈裟外,别传何物?”叶唤云:“阿傩。”傩应诺。叶云:“倒却门前刹竿着。”
南泉斩猫——
南泉和尚,因东西两堂各争猫儿。泉乃提起云:“大众道得即救取猫儿,道不得即斩却也。”众无对,泉遂斩之。晚赵州自外归,泉举似州,州乃脱履安头上而出。泉云:“于若在即救得猫儿。”
他是阿谁——
东山演师祖曰:“释迦弥勒犹是他奴,且道他是阿谁?”
不是心佛——
南泉和尚囚僧问云:“还有不与人说底法么?”泉云:“有。”
僧云:“如何是不与人说底法?”泉云:“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即心即佛——马祖因大梅问,如何是佛。祖云,即心是佛。
非心非佛——
马祖因僧问:“如何是佛?”祖曰:“非心非佛。”
兜率三关——
兜率悦和尚设三关问学者:“拔草参玄只图见性,即今上人性在甚处?识得自性,方脱生死。眼光落时,作么生脱?脱得生死,便知去处。四人分离,向甚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