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人
“对于亚佐美的死我感到很震惊。”眼前这个不知道是名叫健还是叫健次的小子,依旧摆出一副让人不舒服的样子,把半张脸掩在他那松垮夹克的毛绒衣领里。
“唉……”
尾音上扬的语调,仿佛一个瞧不起大人的小屁孩。
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啊!?我心想。任谁都会这样想的吧,虽然我还不至于要教育对方要礼貌待人,要尊敬长辈,但面对这种人肯定也不会有好心情。说白了,我就是不高兴。面对这样一个人,看着就来气。尽管如此,如果我开口说出“你小子真让人火大”之类的话,那我岂不是和他一般见识了?这种情况下,作为长辈的我,只能把怒气往肚子里吞,用告诫提防的态度,理性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所以我以表情提醒他:我现在正纳闷呢,看不懂你要干吗。
但对方没有反应。没办法,我只好反复强调“我很震惊”。
也没别的话好说了,我只是回答了他的提问,但是没有得到回应,我只好一直重复。
“就这样?”
健次——大概是叫健次吧,反正就是叫差不多名字的小子这样问我。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作何回应。
我已经很明显地用表情提醒他“你这人真让人觉得很奇怪”,但对方的态度却一点儿没变,姿势也没变,语气听上去比之前更加不屑,总之,我刚刚的表达完全没起到作用。话说回来,健次根本没在看我的眼睛,也没看我的脸……不,应该说他根本没在看我,而是看着外面。
“就这样……什么叫‘就这样’?”隔了大约二十秒之后,我开口了。实在受不了了,我开始让我的语气带点尖锐的声调。
健次总算把脸转向我,并且还带着不满的表情和敌视的眼神。
他那眼神是什么意思?我豁然起身,抓起他的前襟,破口大骂。我想象着自己这样做。
但终归只是想象而已。我是不会做那种事的。那种像是老早前当老师的人会摆出的态度——我可不想学他们,一点儿也不。
其实当自己还是学生时,有不少教师会对学生这样说话,但没有效果。学生只会变得更加叛逆,或害怕退缩,或不当一回事。用这种威胁的言行并不会让人有所反省、改过自新,最多只是逼对方屈服于压力而已。
现在想想,这与那些嘴里叫着“没长眼啊你”,模仿黑社会的坏学生的言行其实性质相同。
不是我自夸,我算是个品行端正的人,从小就没做过不守规矩的事,对那些被称为“不良少年”的人也一直是敬而远之,虽然如此,我也曾对父母和教师这种专横的说话方式有过激烈的反抗。
就算长大了,就算地位提高了,难道自己就也要那样说话吗?
所以我保持着沉默。
“哎……”健次稍稍动了下靠在椅子上的身体,把嘴埋在衣领里,用极度含糊不清的声音叹了口气。
“喂,干吗?你这反应什么意思?”
“是我的态度不好吗?”健次说。
我继续沉默,虽然明明回答“是”就好了。
因为确实如此。他对于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而且还是长辈,却没有一点儿该有的礼貌。
但是,不知道是觉得没意思,或是失望,还是懒得争论了——最终,我还是只能拼命摆出一副“我不明白你要干吗”的表情。健次把脸从衣领中抬起,又说道:“你要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没有,你好像有点不满意……”
“什么不满意?”
我这么一说,健次歪了下嘴,一眨眼之后,似乎是不满地咂了下。
顿时我的血气一下子往上冲,拼命抑制住想拍桌子的冲动。
健次好像看透了我的不耐烦,看着我的手。
“你在搞什么?”
“那个……”
“什么啊?”
“我是说……”
“说什么?”
“你别老是什么什么的,有事要问的人是我。”健次说。
我的怒气顿时瘪了。
的确是我一直在问“什么什么”的。
“不是——是因为你说我不满意。”
“你看上去一脸不高兴……”我的话被打断了。
“你在生什么气?其实我也不爽。是我请你来的,却什么都没说就结束了?我从小就没受到什么好管教,也不太会说话,你是看我不顺眼所以才不肯回答我吧?”
“我不是回答你了吗?”即使我并没有回答的必要。
下班回家时我被这个男人拉住,当下以为是酒吧在强拉客人,但如果是那样的话又有点不对劲。
对方问:“能耽误你一点儿时间吗?”说起来附近也没有那种店,离热闹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边上最多有几家小饭店,如果是商家强拉客的话这小子就太不专业了。
我又猜会不会是新兴宗教,或是拉拢人去传销之类的,但也不是。
重要的是,这个男人知道我的名字。他一双眼睛四下张望,举止可疑,嘴里问着:“你是山崎先生吧?”眼睛却没看着我。
“是,我是山崎。”
如果我是女人的话,也许是遇到跟踪狂被盯上了,但是很可惜,我只是个年过四十没精打采的老男人。总不会是被同性恋给缠上了吧?算了,这种想法就更不靠谱了。
“你是哪位?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很正常的第一反应。
对方自报说自己名叫健(还是健次来着)之后,就问我:“你认识亚佐美吧?”
“亚佐美?是鹿岛吗?”如果是鹿岛亚佐美的话,我确实认识这个女人。
鹿岛亚佐美是曾在我公司工作过的派遣员工,而且刚好是在我的部门上班。
但是,亚佐美在三个月前死了,自杀还是他杀,不知道警察最后是如何判断。当时我也被警察问过话,说了不少,但也不知道最后是什么结果,也没听到什么消息,好像报纸和电视上也没有频繁报道——不,也可能是因为我不看电视,所以并不知道,但是我隐约觉得是自杀吧。
“是鹿岛亚佐美吗?”我向对方确认。
“没错,是鹿岛亚佐美。”健次回答。
那这么说……“那你是她家人?”我问。
“不是。”健也答道,“算是认识的吧。”
原来如此,认识的啊。是男朋友吧?我自顾自地下了判断。不过也许不是,随便了,反正和我没关系。
“我想打听一些关于亚佐美的事情。”他说。
“我没什么其他能说的了。”
“就算你没话说了,我也有话要问。”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坚持说。
“你总比我知道的多吧?!”他不死心地说。
“她死去的前一天还在上班,就在你眼皮底下……”
确实是这样,那又如何?
“我……我不太了解亚佐美的事情。”健也说道。
才在一起没多久就死了吗?
反正管他怎么一回事,也不关我的事。
所以我也没特意问他。虽然不知道你什么情况,但我没兴趣和你说话。我得表明这一点。
“我说了好几遍了,我也不了解她的事。”我不客气地说道。
我又不是她的上司,准确地说,我只是她被派遣到的公司的一个普通员工而已,当然更不是她的亲戚朋友。
向和亚佐美交情这么浅的我能打听出什么来?问了又有什么用?是想知道她在工作时的一些情况吧,现在知道这些了又有什么用,她已经死了。也不是不明白对方伤心难过的心情,但我可没善解人意到那程度。
真没有。
我可没这闲工夫去沉浸在对一个只共事过三个月的派遣员工的追思之中,也没空去陪这个傻小子一起感伤,我很忙,非常忙,所以不会对一个人念念不忘……
念念不忘……
这时,我感觉到了周遭的一些目光。虽然我问心无愧,但还是介意路人的目光,真讨厌站在大马路上继续和这种人说话。
“我先走了。”我想甩开他时手却被拉住。“干什么?”我提高声调,更害怕路人的注意了。
“难道你想听她在公司令人感动落泪的伟大事迹?”我瞪着这个男人,语气粗暴,想要甩开手。
“那也行!随便什么都可以!”健次说。
斜对面的行人在往这边看着,后面的人也能看到我们。
周围的目光纷纷投到我的身上。
我讨厌在路上说话。
而且外面还很冷,结果,我还是和这个陌生的年轻人一起进了这家通往车站的路上的一家小饭店。
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没好心情。这也是正常的,因为我繁忙的时间被占用了。
不对……
其实我一开始想的是,得先问清楚这个人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虽然稍微一想会明白,这和亚佐美被派遣到我们公司有关,但是公司外部人员也没那么容易知道我的名字和长相。就算找到我们公司,如果不向公司里的人打听的话也不会知道我。
是向谁打听了?
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还有可能影响到我的工作,就算还不至于那么夸张。
但是——不成!
没错,这样可不成!确实,之前我是想在街上闲逛。下班回家比上班更郁闷,我不想直接回家,想到处晃悠打发时间。从公司到车站的路上也没什么热闹的地方,想喝点酒都还要跑到其他区去,而且也没人能陪我去,一个人也懒得去。
虽然如此,那时我的心中依然充满着强烈的不愿回家的情绪。
不,其实那情绪现在还有,我就是不想回家。
离末班车来的时间还很久,我只是觉得和这个年轻人聊聊,打发打发时间也不错。但是,我讨厌被人察觉到自己的秘密,我不能做出什么举动,让这个初次见面,又像个小混混一样的小年轻看出我的弱点。我得摆出该有的姿态——是因为你这么苦苦哀求我才勉强和你说几句的。
由于这些原因,我的表情自然又更僵硬了几分,这种情况下没人能摆出一副特亲切的笑脸吧,除非是疯子。
小饭店里没有什么酒,如果有啤酒就好了——不,其实翻翻菜单也许还真有啤酒,但是就算有,在现在这种全身冷冰冰的状态下也没心情喝啤酒。
没办法,我只好点了杯热咖啡。
健次向服务员要了份自助续杯的饮料,原来这个也能单点的?那不是点菜时的附带优惠吗?能单点的话,要是客人就一直坐在那里续杯不肯走,店家不是赚不了钱吗?
还是说只是我无知?
健次没脱外套,大口大口地喝光后,沉默地站起来去取了杯类似绿色汽水一样的饮料后,又弯着身体陷入沙发里,开口道:
“亚佐美死了……”
这时,我的咖啡也上了。
这种店总是太不懂得见机行事。我刚要开口,就被“您的热咖啡”这没头没脑的声音打断,刚要整理好重新开口,又被“请慢慢品尝”的口齿不清又鲁莽的服务性语句打断。
气氛很不好。
没办法,我只好喝了一口像是煮过头的咖啡,开口道:
“对于亚佐美的死我感到很震惊。我不是回答了你的问题了吗?你说亚佐美死了,是吧?所以我回答你我很震惊,这不是很平常吗?很自然的对话发展啊。话不就是从这里起头才开始接着说的吗?但你倒奇怪,摆出一副不想继续的态度的不是你吗?”
“震惊……吗?”健次说道。
“当然震惊了。虽然打交道的时间不长,但毕竟是认识的人死了,当然觉得震惊。有问题吗?”
“你干吗一副要干架的样子?”年轻人说。
“因为你的态度不好。”我说。
“所以我这不是在道歉吗?”
“你这是道歉的态度吗?”
“抱歉了。”健次向前弯了一下身子,我往后退了一下。
“我并没有恶意,我平时就是这个样子。也不是要责备你,只是想问点事而已,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也不是……”
“虽然你说不了解但也不是完全不了解吧?我说了你说什么都可以。是你叫我到这里来的,特意到店里来,一般都以为肯定会有什么要说的吧?结果你却满脸不高兴的样子,说句‘我很震惊’就没下文了,这算什么?亚佐美死了啊,所以我才会问你,‘只有这些?’”
健次用吸管吸了一口绿色液体。
“那你要我怎么样?那是不是我说了‘请节哀’,或者‘我感觉很难过’,这样你就满意了?!”
“这样你就满意了?”
什么?这小子似乎觉得很无语。
这个与我没什么关系的男人觉得我很让人无语。
“说什么‘这样你就满意了’……”健次小声咕哝了一句,“不好意思,我这人脑子比较笨,不是太明白,这就是所谓成熟的成年人的一般态度吗?你们这样说话不会吵起来吗?”
“动手……你!”
“要我的话肯定要打起来了。开什么玩笑?就算不是自己的女朋友什么的,可对于已经死去的人摆出这样的态度未免太冷冰冰了吧!”
“不是……”也许是这么一回事吧。
亚佐美确实死了。先不管我的感受还有现在这种怪异的状况,也许我的讲话方式的确不是谈论他人生死时该有的语气。
居然被这种人说教,不过我确实也有些不对。我想,该道歉的时候还是得道歉。
我又呷了一口难喝的咖啡。
只有苦味,煮过头了,温度也太高,不是刚泡之后该有的那种热度,肯定是热了又热的。香气散了,醇度也不够,只是一杯又苦又烫的黑色液体。
“我的说话方式不好,我道歉。”我说道。
但是,为什么我得道歉?向这种第一次见面的小混混低头认错的自己到底算什么?我在做什么?我明明……
没有做错什么事啊!想到这个,我说:“虽然我向你道歉了,但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虽然我是认识鹿岛,但是我可不认识你。刚一见面就说要找我聊聊,就问我谁谁死了你怎么想什么的,我该怎么回答?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是怎么回事,但是成年人做事要一步步来的,先一起聊聊,慢慢地才能放开来说话吧。不是应该有个这样的过程吗?”
健次又咂了下嘴。
“我说,你这种态度……”
“我这人是不太礼貌,”健次挑衅般地说道,“所以我一开始就说清楚了,不好意思,我不懂什么敬请之类的。那你说我该怎么问才对?还是说,我应该先夸几句部长真了不起真聪明,这样才像话?”
“什么?”我又说了一句“什么?”。
是啊,我怎么一直重复这句话!
“我既没有什么了不起,也不聪明。虽然我不知道你了不了解我,但是我的公司很小,我的头衔是叫部长没错,但底下也就三个人。部门下面也没有课室,所以连课长也没有。其他就是派遣员工了,不过也全部都裁掉了,鹿岛现在就算还活着也不在我那里上班了。”
“部长不是很了不起吗?”
“这个世上并不是用这种标准来判断是不是了不起的。部长只能说是管理层,而且还只是中层。现在不是江户时代,头衔并不代表身份。”
健次哼了一声,也不知道那反应是表示敬佩还是轻蔑。
“那你呢?”我问道,“你也该说清楚你的来头吧,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们认识,”健次回答道,“而且我也没什么来头。我没头衔,没工作,不想做,也做不来,就算在便利店打工也会被开掉。”
“那你怎么养活自己?”
“实在没饭吃的时候再去赚点钱啦。”
“你是学生吗?”他看上去也有可能是大学生。
“我讨厌上学,”健次说道,“我这人不会读书,考了大学,但没去。”
“没考上?”
“不知道,”健次回答道,“没去查成绩。”
“那为什么还要去考?”
“大概是不想上班吧。”
我叹了口气。虽然我不知道“啃老族”的定义,不好说什么,不过估计指的就是这种人吧。不工作,不学习,只是活着混口饭吃。
对这种男人,我居然向他低头认错了?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你这样真不是正经过日子的样子啊。”我说道。
“不。”健次说,“我不是开玩笑,我也是认真考虑过才决定的。像我这种人就算上了大学,脑子不聪明,又不会好好读书,指不定闹出什么乱子来最后还是要被学校开除,与其这样,不如把机会让给其他优秀的人。”
“那就别去考了。”我说。
“一直到考前我还在犹豫,”他说道,“人笨的话工作也不好找啊。我就是这种笨蛋,最后工作也没找着,而且也没碰上想干的活……”
“这世上没多少人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且,工作这种东西……”
现在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了吧?我心想。
“不对。”健次说。
“哪里不对?谁不是为了生活而辛苦工作,做些不愿意做的?”
“不是没办法做自己想做的事……而是没有。”健次说,“是没有喜欢的事情。我不想出名,不想成为有钱人,也不想和别人比。”
“你没有梦想吗?”我问道,虽然我心里对此并不感兴趣。
“梦想?我可不敢有什么梦想。”健次说,“我只有高中学历,没什么单位肯要,我也没什么工作能选的。硬着头皮上班又干不来事,也不想给别人添乱子,就算存了钱也没地方能花的,那不如就打打零工混口饭吃。”
或许说得不错吧,像我也没有什么梦想。就算曾经有过,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实现了,我的选择比这个小混混还少得多。至于前途,更是一片黑暗。
“我说……”健次的态度仍然惹人讨厌,“是不是如果没有这些学历或头衔,就没人愿意搭理了?因为你一无是处,所以就不可信?这么说有着部长或副部长头衔的人,还是挺了不起的嘛!”
“不是的……”我觉得有点厌烦,“唉……随你便了。”随你便吧,真的,随便怎么样了。“反正我算不上了不起,也不厉害。”我补充说。
还不如说是个废物更恰当。
下属们都彻底把我当废物看待,都看不起我——我只能这么认为。说到底,那群人根本就是看不起公司。确实,我待的那家公司是所谓的中小企业,而且还是“小”企业,员工没几个,也看不到半点发展前途。
就算如此——他们不好好干活,只会天天抱怨工资低,公司业绩不好,没发展,工作环境不好,上班太累太辛苦……提醒他们一下就摆臭脸,责骂他们两句就直接辞职不干了。他们是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但最后受累的人却是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地位还不如他们。新人不干了,擦屁股的事就全堆到我这里来。不但留下来的杂事全部都叫我这个身为管理层的人来解决,而且上头还会因此而质疑我的管理能力。那些人也很清楚这种情况,所以全然不把公司放在眼里,顺带着也不把我这个死守着这家不知道何时就会关门大吉的弱小企业的人放在眼里。
善后的人永远都是我。
连我也觉得我们公司没什么前途,业务就那么几样,上面那些人根本没有经营理念,能撑着没有倒闭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这么一来,连想努力的心思也没有了。
我们的老板是搞投资的,这个公司就是靠老板把资产变卖了才得以维持的三流公司,却一直白白送给那些高管们高薪。每次都把“我从公司成立以来就为公司服务了……”挂在嘴边的常务,整日里就只会打高尔夫,却拿着我几十倍的工资,什么活都不干,倒很擅长挑毛病发牢骚。
部长级别以下的人,工资就只有一点点。然而普通员工还有加班费,稍微有点头衔的就一点儿也拿不到。我永远都在为公司“免费”加班,但是我不干又不行,而手下那些人,就只会抱怨着不要加班费了,早点儿回去吧。
真不想干了。
那些下属和这小子都是一路货色,嘴里说着“我对钱不感兴趣”,没钱的话怎么活?还说什么“反正日子也过得下去,还有父母在,也有存款,也不怎么花钱,因为我不需要把钱花在陪客户到银座喝酒或打高尔夫这些蠢事上……”
没错,这样是挺傻挺蠢的,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不能,我不能像你们一样,就算不想干,我也不得不干。
我有家庭。因为有家庭,就不得不去赚钱,就算只是生活费我也必须去赚钱。不,光有生活费还不够,完全不够。要维持一个家庭需要支出更多的钱,只有维持最低生活水平的钱是不够的,完全不够。
换来“丈夫”和“父亲”这两个名号而所付出的费用可不便宜。不不不,应该说是个无底洞才对。
所以我在干活。
心不甘情不愿地干活。
一边拼命压抑着忍耐着上着班。
那些人嘴上一边说着不稀罕加班费,一边又抱怨工资太低,说公司不重视自己。那公司又重视我了吗?
那来看看我的工资单吧!工作时间比你们多那么多,工资却不比你们高多少,你知道我有多可怜了吧?但是,我要是真这么说的话,就是自找难堪,会让别人越来越看不起自己。
我紧紧盯着手里的咖啡杯。
看着这杯黑色液体的表面,我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原本是想叹气,结果嘴里发出的却是类似呜咽般的声音。
“怎么?”健次问。
“她……算是个不错的女孩吧。不,不能用这种说法。”
“哪种说法?”
“不能称呼公司里的女员工为‘女孩’,不礼貌,又不是小孩子了。有人对我说过,这种说法是对她作为一个职业女性的人格的否定。”
“亚佐美说的?”
“亚佐美——鹿岛她没这么说过,而且,她还会给我冲咖啡。”
“嗯?”健次睁圆了双眼,总算有了像正常人的反应,“是我的话也会啊,只要你说句话谁都会给你冲的。”
“有人给我冲才见鬼了!”我故意用粗野的口气回他。
“没人冲吗?”
“呵,他们会说‘我来上班不是为了来端茶倒水干杂事的’,如果非要他们那么做就变成滥用职权欺压下属了。不过,这种事也算正常,倒也没什么好说。”
“但是,端茶倒水这种事谁都干得来吧,这不算工作吗?”
“就是不算所以不做啊。”
“谁都不做?”
“谁都不做,基本是自己要喝什么就自己去倒。不过这样一来也挺浪费的,咖啡一直保温的话会煮过头,泡茶也不好一杯一杯泡,所以……”
是我,泡茶这事一直是我在干。
我作为部长,曾给他们分配了泡茶的任务。
“我认为不能强迫女员工端茶倒水,这种事是不分男女的,所以希望大家轮流来做,但不是每个人轮到自己泡茶的时候都在公司里,有时候正好出门办事,有时候正好在开会,所以……”
我对他们说那就灵活处理吧。
我告诉他们,如果自己要泡茶的时候顺便也给别人带一份好了,这又费不了多少工夫。不,应该说是举手之劳,考虑效率的话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这种办法,刚宣布之后,就没人泡茶了,也不能叫别人泡,结果变成还要我帮下属们泡茶。
“部长——干这种端茶倒水的事不觉得伤自尊吗?”有个人这样问我。
我真想冲上去给他一拳,但是,在我动手前,说出这句话的家伙就辞职了。
那是个连打招呼都不会的男人。我倒无所谓,但是那人连碰到高层领导都不会好好打招呼,说什么这种像军人一样的行为他干不来,说强迫别人做这种没意义的琐事是不合理的。我对他说,你这样是不会有出息的,上头不会把重要的工作交给你这种人的……
结果他说我是摆官架子欺压下属。
我生气地斥责他几句,他就不来公司了,还写了封信给上头说我拿职权欺压他,害我不但挨骂还被减薪。而且因为我一直帮人泡茶,还被常务他们笑话我是个了不起的、值得学习的“茶水间部长”。
亚佐美她……
“亚佐美她什么也不说,却默默地帮我泡茶,帮我冲咖啡。虽然这算不上什么多大不了的事,但是……”
我很高兴。
虽然如此,我也从没夸过她机灵懂事。如果我这么做的话,就变成暗示其他员工不懂事了。
而且——“派遣员工的工作职责中也没有泡茶这一项,本来不能这样的。不过,既然不是强迫的……”
“无聊。”健次说,“就这种事啊?是总经理泡茶还是派遣员工泡茶不都没差吗?”
“是啊。”
虽然是这样,就算这种事很无聊,“就算觉得无聊又有什么办法呢?不管多无聊多没意义,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啊!”我提高了嗓门。
“你在发什么火?又是因为我哪里态度不好了?”
“不,不是因为这个。”
这不是无可奈何吗?
“你也不说谢谢的吗?”健次说。
“说句谢谢还是会的,这是基本礼貌啊。这事让我觉得很高兴。”
“哦。”
“所以,只有在她来我们公司上班的那三个月,我才不是茶水间部长。”
“所以,她死了你很震惊吗?”
“喂,你才是,没有像你这样说话的吧?!”
“大概没有吧,刚才那是打算刺激你一下。”
“刺激?”
“你工作很累吧?”健次把话岔开。
“一直都很累。”
“是吧,你好像有点烦躁,不太顺心的样子,虽然我不是太懂。”
公司的经营情况非常糟糕,但上面的人怎么也不会承认是自己的错,他们认为一切都是因为执行人的能力太差。就算那样也无所谓了,无所谓,要推卸责任的话随他们去了。
“亚佐美很认真吧?”健次说。
“认真?是啊,她是很认真,因为不认真的活不下去啊!”
“那不是很好吗?不像我这样。”
“是很好——的吧。”
如果成功,就是上司的功劳,而失败了就是我的错——每次都是我帮下属收拾烂摊子。事情成了的话,如果不表扬就会被说不合理对待下属。要不是我手把手地教,他们什么都不会做。不,如果不一件件地下指示,他们连垃圾也不会去倒。
“那些下属们,如果不吩咐办事真的是什么都不做。叫他们去复印文件,是会去复印,复印完了就扔在那里也不拿过来,也不会分好装订好,叫他复印就真的只复印。你觉得这样对吗?”
“不知道。”健次耸耸肩,“不过说清楚复印完后要分好装订后再拿来的话,他们还是会照做的吧?”
“是没错,要是这样跟他们说的话倒是会照做。但这种事情,不用说就该懂的吧?”
“不知道。”健次又耸了耸肩,面无表情的脸一半掩在领子里,“说了会做的话说清楚不就好了?”
“话——是没错。”
“对脑袋不灵光的人说了也不会做的,也比碰到被说几句就叫着‘不要命令我’,然后冲上来打人的要强。”
“想太多了,这不可能的,这种人根本就找不到工作。”
“其实这种人很多的。”健次说。
“你也是吗?”
“我是不会动手的。手疼啊,再说,我也没兴趣打人。”
也对。
这小子,也许没有我刚遇到他时想象的那么坏——我开始这么想。当然不是说印象变好了,大概只是习惯了吧。
“不过你估计不明白的吧,我过得很辛苦。”
“辛苦?”
嗯,辛苦,苦得受不了了啊!所以,亚佐美非常平常的——我觉得是平常的——对待方式,让我非常高兴。
本来算不上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虽然我觉得这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但在亚佐美来公司上班的那三个月,我……
“鹿岛她知道工作是什么,知道做一件事的目的是什么。”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就是我刚才说的。我确实是只叫他们去复印资料,他们听到了吩咐会去复印。但是,复印本身并不是工作,是为了准备开会时候用的资料,所以才要去复印,而复印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意义吗?”
“也不是说没有意义,但是,把纸张放在复印机上,盖上盖子,按下复印键,这么简单的事连小学生都会做,公司雇他们来不是要他们做这种事的。”
健次没有作出回应。
“难道真的找小学生来做这些?”我开玩笑地说。
“那倒不是。不过,像我这样的也就小学生水平了。”
“按开会的人数整理需要的资料,这样会议才能顺利进行——这才是意义所在不是吗?不,再把话说绝些,开会也不算工作。”
“不算工作?”
“是工作的准备。开会本身不会得到任何东西,会议是为了让工作顺利进行才开的,会议本身并不是工作吧,几个同事面对面地一起说话又赚不到一分钱。那些人中也有误以为开会本身才是工作的蠢蛋,这种人只不过是想玩‘公司’过家家游戏的蠢蛋罢了。如果不用开会也行的话不开更好,都是浪费时间。”
“浪费……”
“就是浪费时间。对已经有了结论的事情老调重弹,一会儿又推翻先前说的,一会儿又自吹自擂,开会要是只会重复这些事情,那这会议就是垃圾。”
但是健次却哼了句:“垃圾?”
“就是垃圾。”
“大概吧。”
亚佐美能很好地明白我的想法。她不但老老实实地做好本分工作,还会提出有用的建议,已经做出了超出派遣员工职责范围以外的事情,这也是不争的事实,所以我才这么说:
“总之我觉得她是个工作上很不错的人。话说回来,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什么?”
“什么什么,你认得我的脸,知道我的名字吧?你怎么知道我是她的上司山崎?”
“你不是山崎先生吗?”
“我就是,所以才……”
是问了别人吧?是问了看不起我的下属吗?是问了瞧不起我的上司吗?
反正这个叫健次的男人肯定接触了认识我的人,不这样是不会知道我的事的。
这真让人不愉快。
这个男人……
这个没工作的、连敬语也不会用的小混混……
见了谁?
我脑子迅速闪过公司那些人的脸,下属、同事、上司,所有人的脸与声音一个个地浮现了出来,对他们每个人的讨厌的回忆也浮现了出来。
最重要的是——“你和谁讲了些什么?”
“讲了些什么?”
“不是,唉——我是说鹿岛。你小子没讲了什么会招来误会的话吧?喂!”
“好凶。”健次说着身子向后仰,“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要是让人以为我和派遣员工有什么私交,那就麻烦大了!就算不被人误会我也……”
一直受人厌恶!一直遭人鄙视!一直被人疏远!
“而,而且她人都已经死了。”我说。
“已经死了不是更好吗?”
“你什么意思?”我狠狠地问道。
“什么意思?死了就不用担心了啊,我又没去你家,和你老婆什么都没说哦。”
“你……”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家?你怎么会知道我家在哪里?公司谁告诉你的?你要知道,鹿岛不是只和我有交往,我们部门的所有人都和她一起工作过,所有人都认识她。还有我的领导,人事部的人也认识她。为什么偏偏找我?公司里谁和你说了什么吗?把我的事……”
暴露了吗?
我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
“谁?是谁?是谁叫你来找我?你为什么就只找我?喂,你说话啊!还是有人和你说鹿岛和我关系好吗?还,还是说……”不,难道——
“我问你到底是谁说的!”
“是亚佐美。”健次回答道。
“开什么玩笑!你耍我是吧!她……”
不是已经死了吗?我把手伸向咖啡杯,陶器发出哗啦哗啦的碰撞声。我的手有点,颤抖。
我低头呷了一口,咖啡已经凉了,越发的苦,很难喝。
要冷静,冷静下来。我不断暗示自己。
“健次——你是叫这名字吧?”
“啥?”
“唉,像你这样过日子的人大概不明白的吧,一般说来,不,也许一般说来,反正差不多就是这样,要知道,这个社会啊……”
我在说些什么?
我想起了亚佐美,但现在并不是时候。
“总之,流言蜚语有时候会要人命的啊。如果有人瞎猜我和她有什么的话,或者——故意陷害我的话……对,如果有人想夺取我的社会地位的话……”
“什么?”
“不,不只是公司职位的问题啊,我的生活、我的人生都可能毁了!”
不是可能。不是已经是一团糟了吗?
“如果连我的家庭也毁了那可怎么办?不是能不能出人头地或者升职加薪的问题啊!是更敏感的问题,所以那个对你胡说八道的人……”
“我说了,”健次皱起眉头,“是亚佐美本人。”
“你别太过分了!”
“这话该我说才对吧!你不是和亚佐美睡过了吗?”他说。
眼前这个与社会脱节的、没地位没职位的、对我来说无关紧要的年轻人,这样对我说道。
“你,你说什么……”
“你不是给她发过短信吗?数量还不少。”
“没那回事。那是,是工作上的邮件。”
“工作邮件?那会发到派遣员工的手机上吗?而且还吩咐她全部删除?”
“不,不是。”
突然一下,我头脑冷静下来了。冲上来的血气,又退回去了。
“不过,你刚才也说过,虽然是那么吩咐的,但她做的要比吩咐的更多——她是全都删除了,也没有泄露秘密。但是,亚佐美确实是做了比吩咐多余的事情,她把短信都转到电脑里保存了。”
“你说什么?”这样的话……
“我不是说了,你不用担心。”健次说,“警察并没有看到,我觉得留着不太好所以全删了。不过,虽然删了但是如果认真查还是能调出来的,但是警察也没做到那一步。你也有不在场证明,所以他们完全没有怀疑你。”
“等等,你说什么不在场证明?什么凶手人……”
“杀害亚佐美的凶手。”
是他杀吗?
“你并不是凶手,却要向你问东问西的肯定会让你烦的,我原本只是觉得那样做比较好,如果给你造成麻烦的话我向你道歉。”
“不,这个……”
“一直到她死前,你们睡了五次吧?还是更多次?”
“你!”这小子。
“你想敲诈我吗?”
“什么?”
“你是来敲诈我的吗?这就是你的目的,打算赚多少?你,你,为什么偏偏是我……”
为什么偏偏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非要碰到这种事?
“你这人真奇怪。”
“奇,奇怪吗?我踏踏实实认认真真地工作很老土吗?”
“果然很怪。”健次说,“我又没说过什么老土不老土的,你怎么总是自说自话?我不是说过我对钱什么的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吗,你刚刚没听到吗?又不听人说话,还动不动就发火,你把别人的话听进去啊!”
“那……”那么是什么,是什么?“目的是什么?”
“我——都——说——了——我只是想知道亚佐美的事情。”健次一副索然的样子,“你要我说多少次才明白,有没有耳朵啊?”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这种语气算什么?你小子算什么?”
“我什么也不是。”健次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
“我是只个没地位没学历的笨蛋,这也没什么值得发火的吧?倒是你怎么回事?”
“我?”
“我从一开始就没说过一句假话,没隐瞒过什么,也没打算对付你,甚至可以说我做的事是为你好。我以为帮你删除了记录你好歹能让我问几句话,我哪里做得不好你直说就是了。”健次说道,“我这个人不机灵,不懂得察言观色,有些细微的东西我理解不了,让你心情不好了吗?”
不好,很不好,非常不好!
“都说了你没必要发火。你不是想隐瞒这些事吗?与亚佐美睡了那么多次,亚佐美死了,你不是觉得正好吗?我真不明白你干吗这个样子。有必要因为我知道了这件事而大发脾气吗?我说错了吗?”健次问。
“没错。”我回答道。
“短信里写满了‘我喜欢你、你真可爱、想和你在一起’之类的甜言蜜语,像年轻人一样头靠头用手机拍照发彩信……居然说出什么‘她的死我很震惊’这种话。如果你听了不高兴了,我道歉。”
“不……”道歉的话,也许没有必要,“你真的,不是另有目的吗?”我说。
“另有目的?什么表面一套里面一套的这么高级的东西我学不来。耍心机什么的我也玩不转,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她的事而已。像我这样小学生水平的人,只会直来直去的。”
“我真能相信你?”
“不知道!”健次摊开双手,“我没有什么……”
难道不是受谁的指使吗?
以我现在的地位,还不至于要让人做这种费尽心机的事情来让我难堪。我只有被人小瞧的份儿,没有人会羡慕我。倒不如说是反过来才对,那些让我这么难堪、侮辱嘲笑我的人们……
我把视线投向周围。客人很少。
邻近的隔间都是空的,只有很远的位置有两个中年女性,靠门口有三个大学生模样的人,窗外只看到一片黑暗。
大片的玻璃上,映出我的模样。
那只是个不怎么样的中年男人,而且还露出一副死人般的表情,甚至冒着冷汗——真是无药可救了。
非常——滑稽。
映在玻璃上的健次和直接看到的健次没什么两样。
傲慢,让人不爽,对我而言无关紧要。
——不,不是无关紧要了。
这小子,对我来说已经不是无关紧要,随便他怎样都和我没关系的男人了。
我把视线投向健次——他态度傲慢地靠在椅子上,呆滞的目光盯着桌上的汽水。
“你……”
开口的瞬间,从右后方传来“咖啡要续杯吗”的刺耳声音。难喝的咖啡不是还有三分之一没喝完吗?哪里需要添啊?怎么这么不懂看时候啊!
我瞪了女服务员一眼,打量了紧靠我那张面无表情的苍白的脸旁的咖啡器具之后,结果还是说了句“那麻烦你了”。
难喝的、烫嘴的、黑色的液体被倒进杯里。
“我不是逢场作戏。”等穿着工作服的女人走到远处的中年女人那边后,我说道。
“是不是逢场作戏,又有什么区别?”
“这个,怎么说呢……”
“反正做了,或是给钱的?”
“那不就变成卖淫了吗?”我小声说。
“不是,我的意思是不是逢场作戏难道是工作吗?不是有人像牛郎一样在外面干这个赚钱吗?”
“你是说我干这个赚钱?开什么玩笑啊。不是这回事……怎么说呢,是感觉的问题。”
“感觉——是什么?”
“我是说,某种程度上我是认真的。”
“某种程度?我听不懂。”
“算是类似不伦吧!”
“是类似吗?”
不,就是不伦。
“我不懂什么是不伦,和出轨或脚踏两只船有什么区别吗?”
“什么?”
不伦——“是不一样的。出轨是说有了伴侣却还和别的异性勾搭——也就是仅限于性的往来,是用于这种情况的吧。脚踏两只船是指同时和两名异性往来。”
“不伦呢?”
“不伦——是说违背人伦吧。”
“违背人伦吗?所以说是认真的吗?认真地违背人伦?”
“不是……”
“也就是鬼畜㊟了?”健次说。
“鬼畜?为什么这么说?”
“认真地把人带向歪路,不就是鬼畜吗?”
“不。”不是这样的,我喜欢亚佐美。
“我爱她。”我说。
健次第一次笑了。不,是嘲笑吧?或许是失笑?
“连这个也说出来了。”
“不然我能说什么?”
“不就是出轨吗?山崎先生你不是有妻子的吗?是伴侣吧?那你和别的女人做了不就是出轨吗?我觉得这个说法最准确了。”
出轨吗?不想用这种说法来表达。
“我是认真的,”我重复道,“我喜欢亚佐美。如果我还是单身的……”
会向她求婚吗?
“哼。”健次用鼻子哼了一声。
“那这么说,对山崎先生你来说,你老婆才是出轨的对象了?”
“你说什么?”
“因为你真爱的女人是亚佐美的话,不就变成那样了吗?”
“你胡说些什么?我老婆……”
是我老婆啊。
“什么?我也不是特意要打听家务事之类的难搞的事情,不过,话说回来我还真搞不懂。”
“搞不懂——吗?”
让我意外的是,这小子对这方面的道理倒是明白的,这男的也会认为结了婚的人和妻子以外的女性发生性关系是不好的吗?
这小子?
居然也会有这种道德思想吗?
这也就是说,相当于我自己承认,我自身是不道德的吗?
“你觉得我不道德吗?”
“道德不道德什么的我不懂。怎么说呢,你讨厌——你老婆吗?”
“说讨厌……”
不讨厌吗?
心里不是一直很清楚的吗?
“又不是中学生大学生了,不是说句喜欢或讨厌就能完事了,所谓夫妻啊……”
“不是因为喜欢对方才结婚的吗?”
“话是没错。”
妻子,对我,已经……
“怎么?难道你老婆也红杏出墙了,所以为了赌气才和亚佐美好上?”
“你别说些有的没的,我老婆没有乱来。”
如果那样的话,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轻松多了。
妻子——没有做错。
说没错,就是没错。
完全没错。就算有,也没错。
那女人永远都是对的。
就算做错了也是对的,在家里她永远都是对的。
不管说什么都是对的,是对的,只要在我家里。
提出异议就要被指责,指出错误只会被疏远。
明明说的是相同的意见还要说我说的是错的,只是有点微妙差别,却说不对。特意去讨好她照着她喜欢的做,结果我还是要被责骂。
错了错了啊。
不是这样的啊。
你说什么?
说“你说什么”,我就是很正常地在说话啊!我到底算什么东西?在孩子面前我也没有什么威严。明明没说错什么,却对我说:“你说什么?”“你没长脑子吗?”“你这个没出息的!”“你知道个屁啊!”
什么东西都要合她的意才行是吗?
孩子不在家的时候也不做家务光会睡觉。
我却辛辛苦苦地工作。
还说孩子他爸在家里什么也不做,反正也不懂得体谅人的……
反正什么?
我也在想办法,也在拼命想挤出时间来。我也想陪孩子玩,想照顾孩子,为孩子的事操心,提出自己的看法、意见,但是我只有一个身体啊!
我过得怎么样都无所谓吗?
根本不想着体谅体谅我。
她把我当什么了?
烦死了。为什么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后还要微笑着听她讲她的那些兴趣爱好啊?就是体谅她所以她想学什么不都让她去学了吗?她以为那些学费很便宜吗?为了让她过得舒坦,我在外面上班有多辛苦她知道吗?
她有问过我工作的事吗?结婚十八年来,她一次都没问过我的工作。我说了什么她也就会摆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态度,什么都没听进去。出差的时候也是一样,明明前几天都说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就别在出差前一天却说什么现在才说来不急准备,别到时候还问我去的是哪里。
连衬衫和内衣都还要到了外地再买。如果抱怨,只会让自己更累,所以我才一直忍耐着!她别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了!
她连我到底在做什么工作都不清楚。
虽然如此,我还是说,我老婆没有错。
“是我不好,肯定是。”
“哦?”健次仍然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样。
“我真搞不明白。老婆没错,但对亚佐美是认真的,那是不伦,不是出轨?真是一点儿也搞不明白,我脑子有那么不好使吗?”
“不……和我老婆处得不好是事实,我们正好因为儿子的升学问题在吵架。”
“你儿子要考大学吗?”
“是啊,明年考大学。我只是说随便孩子选择就好了,没有特别要求。我当时是想,孩子都快成大学生了,也懂得为未来做打算了,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了,不用父母再指手画脚地干涉了。不,就算现在我还是这么想。不过也不是说什么都随他,也不是说对孩子的事情无所谓,不想管,我本来只是想说,首先要尊重孩子自己的意见。”
开什么玩笑?
不负责任也要有个度吧?
你看过学校对我们儿子的调查书㊟了吗?
“是我的错吧。”
“哪里错了?”
“谁知道。只不过是表达方式不太好而已,她就是要闹别扭,大吵一架,然后连话也不肯和我说了。”
“她不和你说话了吗?”
“连露个脸都不肯。”
“饭都不做了吗?不是家庭主妇吗?”
“饭倒是会做,因为儿子也在。等会儿我回去之后——又得一个人吃剩下的冷饭冷菜了。”
“他们已经睡了吗?”
“没睡啊,老婆孩子都没睡。不知道是在看电视、打游戏还是上网,我也不能去问他们在做什么。回家时没人和我说‘欢迎回来’,出门时也没人和我说‘路上小心’。”
我做了什么?
为什么……
“这样山崎先生你也不生气啊?”
“我也生气过的啊,但是生气又有什么用?只会让自己更累。”
喂……你以为……
你到底是靠谁才不愁吃不愁穿的?
我说出了这句原本打死都不想说出口的话。
我曾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事绝对不能说出这种话,我觉得这种自以为是的思想是最陈腐最没有意义的。
确实,赚钱养家的人是我。
但支撑着我生活的却是我的家人们,如果把家庭主妇所做的事换成钱的话就会明白这一点了。
不是谁靠谁的问题。
所谓生活,本来就是由所有生活在一起的人组成的。
我一点儿也没有自认为是我在工作赚钱养活妻子,养活家里。一开始就没这么想。我一直很理所当然地认为夫妻是平等的,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家庭是由夫妻二人,还有所有家庭成员一起建立的。
但是……我却说了那样的话。
“烂人。”她说。
确实是烂到底的结果。
她冲我破口大骂,大喊大叫,还泼了我一身咖啡,连一直都无视我的儿子也说爸爸太自大了。
说得有多了不起一样。
只不过是三流公司的中层员工罢了。
显摆个什么劲啊!
家里都被搞得乌烟瘴气的。
别回来了。
“儿子说,如果是为了回来吵架的话会妨碍他学习,叫我别回家了。我确实是个碍事的,被无视,被冷遇,闹别扭,摆架子,被人嫌——像一个傻子。”
“看到父母吵架谁都会不开心的。”健次说。
“你说得没错,但在我家是只有我被看不起——不,是被人讨厌啊。”
我又看向玻璃窗。
玻璃窗里,一个卑微的、邋里邋遢的中年人驼着背坐在那里。
太丑陋了。而健次,这个让人讨厌的狂妄青年,不知为何看上去却是一副仪表堂堂的模样。
“那又如何,因为你老婆不和你做吗?”
健次说出的话非常粗俗。
一刹那我想起妻子的脸,还有妻子的身体。
已经是非常遥远的记忆了。
“你这人……太粗俗了。”
“本来就是。”
“算了,我装也没用。反正从好几年前起就已经没有过夫妻生活了,不是最近才这样的,是一直这样。”
“是吗?”
“我不知道别人家是怎样。或许在一起太久了脾气变得合不来了,但是事情没那么简单啊,不知道是总是错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些东西本不该和你说的。”
对。
不该和这种不相干的小年轻说这些东西。
“所以对亚佐美产生了欲望?”
“不是的。”
“不是吗?”
不是,不是这么回事。
“人不是只靠性欲而活的。虽然有不少厚脸皮的人,动不动就说搞婚外恋的人都是没出息的,都是好色之徒,如果人人都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我不一样。”
“不一样吗?”
“完全不一样。都说了好几次了,我是……”
“认真——的吗?”
“嗯,没错,是认真的。”
“也就是说亚佐美也是喽?”
“什么?”
亚佐美。
“当然也是了。”
“你怎么知道?”
“不是,因为……”
一开始提出来的是亚佐美。
“她也……”
“问题就在这里。你都没想过,万一亚佐美是骗男人的坏女人的话怎么办?”
“没想过。因为想想就知道了,我又不是有钱人之类的,长得也不帅,只是个邋遢的中年男人,她骗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虽然我和她往来,但是也没把太多钱花在她身上,最多请她吃吃拉面而已。”
“我觉得没有关系。”健次说道。
“什么没有关系?”
“你刚刚不是才说过人不是只靠性欲活着的吗?我也这么认为,但是人也不都是爱钱的,物欲也是同样的道理。”
“这么说也没错。”
“也许亚佐美只是觉得好玩呢?”
“好玩?你说她是戏弄我吗?”
“也许是戏弄,也许是觉得这种关系很有意思。”
“不……”她不是这种女人。
“亚佐美也是认真的。”
“哦?是吗?那为什么不离婚?与你讨厌的老婆离婚,和真心相爱的亚佐美结婚不就好了?”
“哪有那么简单。”
“就算我这么傻的人也明白不简单。”
这种小屁孩明白个什么。
“我明白的,”健次重复道,“抚养费啦,打官司抢小孩的抚养权啦,麻烦事一大堆吧?还有很多要做决定的事情也很烦人的吧?还要考虑到面子问题什么的。你们这些大人啊……话说我也不算小孩了,这种事还是能想象得出的。我爸妈也离婚了,所以对这种事我还是很清楚的,确实不简单啊。”
“那……”
“那什么?要离婚也许确实很麻烦,但是你一直说认真的认真的,却连这种事也说不出口?”
“这种事——你是说离婚?”
“不是。就算你不自己提起来,对方也不提吗?如果亚佐美也是认真的,她就不会提出要你离婚吗?”
“亚佐美她,是有自知之明的女人。”我说。
健次突然“砰”的一声拍了一下自己的膝盖。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吗?就是说她是有分寸的一个人。”
“开什么玩笑?”健次说,“这只是你的借口吧!有分寸?有分寸所以让她只做你情人就行了吗?如果你说你觉得亚佐美是个厚颜无耻的女人,对她产生怀疑的话那倒还说得通。如果感觉被骗的话再讨厌你老婆也不会离婚的吧。但是你却说自己是认真的,是真心爱着她的。打算说一句我很震惊就混过去,谈什么爱着她?”
“是,是觉得震惊啊,而且我和你是第一次见面。”
“在知道我知道你秘密之前你不是一直在装吗?装出一副不知道的样子,有什么好装的啊?”
“搞,搞什么啊!”
“又说搞什么?你一边说着和她没有关系,你什么也不知道,一边又对我这个初次见面的人说亚佐美的死你感到很震惊。”
“那又怎样?”
“一般人会对只一起共事过三个月的派遣女员工直呼名字㊟吗?鹿岛小姐去世了我真的很震惊啊——如果你这么说的话,我可能会想:是吗,这人没隐瞒啊。但是你却说‘亚佐美的死我感到很震惊’。亚佐美难道是你的所有物吗?”健次说,“你那种说法好像养的宠物死了一样。最近不是常常有人因为宠物死了而哭天喊地的吗?你倒是一边说自己是认真的认真的,结果连葬礼也不来。就算不来参加葬礼,你心里也不该这么平静才对啊!”
“我是不平静啊,我是很难过啊!”
“真的吗?”
“你——你知道个屁啊!”我吼道。
我的声音回荡在店里,中年女性们望向这边,学生们转过身来。
顾不上那么多了。
“我也很想哭啊,我也想放下工作到亚佐美身边去啊。但是,我这也是没有办法啊,我又有什么办法啊!”
“为什么没办法?”
“因为……”
为什么。为什么没办法?
“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想办法吧?根本没想过什么要离婚,要和亚佐美结婚吧?”
“不是你说的那样。”
我想过,虽然想过……虽然想是想过。
“你最多不过想想要是正好老婆死了就好了吧?碰到什么事故突然死了那就轻松了,最多想过这种白日梦吧?妄想罢了。你这也算认真的?”
是啊!我也这么想过,不知道想过多少次。
“听你说话,我打听不到半点儿关于亚佐美的东西。每天都和她见面,睡都睡了好几次,但是你对亚佐美根本就什么也不知道。只会一个劲儿地说什么真心爱着她啊这种肉麻话,说的不全都是你自己的事吗?”
健次扬起下巴对着我。
“亚佐美在想些什么,过得快不快乐,想做些什么,从你说的话中什么也听不出来,只知道你曾经和她睡过,亚佐美简直就像你用来发泄欲望的充气娃娃一样。这样的话,你不如说说你们做的时候感觉如何,身体感受如何,怎么做才会爽,发出什么样的叫床声——这些床上的东西倒更值得一听,这方面你比较懂吧?”
健次站起来。
“了不起了?问我懂个屁?没错,我是什么都不懂,我只知道你是个在公司里被鄙视,在家里被小看,整日抱怨自己活得好累、过得好苦、日子过不下去的可怜虫。”
这种人……连这种人……连这种人也要来笑话我吗?
没工作、没学历、不思进取。
“我,我做了什么?我,我什么也没做错。我有什么不对!像你这种人凭什么笑话我?像你这种人有什么资格说我?像你这种……”
像你这种。
“因为我没地位没学历?因为我没礼貌?因为我不会说敬语?那当了什么干部当了什么官的人是不是就能小瞧你了?有学历的人就能笑话你了?”
“不……”不是!
那些所谓的领导全都是一群乌合之众,都是一群无能的笨蛋。那些下属也都根本派不上用场,就算学历高,那些人也全部都只不过是垃圾。
“那你为什么要搞得自己这么贱?”
“说我贱?”
“不就是犯贱吗,你不是说自己什么也没做错吗?”
“是没做错啊。”
我没有错。
没有不对。
我没有被称赞或贬低。
我没有被感谢或责备,什么都没有。
“那么就全是你身边的人的不对了?”
“是啊,就是,什么都是……”
“那你辞职不干不就成了?反正公司那么垃圾。离婚不就成了?反正老婆那么垃圾。为什么不那么做?嫌麻烦?”
“我不是说过……”
说过什么?老是我说过我说过。
“我说过,这个社会——不是那么简单的。活着不容易啊,有很多事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不要以为看上去很有道理的东西到哪里都能行得通,那就大错特错了。”
“我可没说什么道理不道理的。你又厉害又聪明,你说的话不就是有道理的吗?”
“我……”
我说的。
“像你这种人能明白吗?你能懂得我有多辛苦吗?就算心里再不愿意也不能辞职啊,就算过得再累也不能离婚啊,就算咬着牙一忍再忍,就算快撑不下去了我也不能就丢下不管了啊!你他妈的懂吗!?”
“为什么?”
“所以我说了你这种人是不会明白的!”
“既然如此……”
——不如去死吧。健次说道。
“去死?”
“是啊。你不是说活着很痛苦,很难过,很失望,很受不了,不是说自己已经没办法了吗?如果真的没办法了,那活着也没意思了吧?”
“这……”
“所以就去死吧。”健次说,“你不想死吗?”
“我……”
不想,大概。
“为什么不想死?既然活着只剩下痛苦,都走投无路了,为什么不死?”
“你以为死是那么简单的事吗?”
“你这个人啊,山崎先生,你所说的我也不是不懂,但是,没有什么没办法的事。这世上,没有所谓的没办法的事。没办法辞职是因为你不想辞职,没办法离婚是因为你不想离婚,就这么简单。”
“你、你这是什么话,你又怎么明白?”
“笨蛋都明白。你好歹也在公司里当一个部长吧,不是被人认可了吗?”
“被,被人认可……”
才怪。
“不是因为想更向上爬才这么觉得吗?也就是说——因为想得到更多人的认可想得到更多的称赞却得不到,所以才觉得痛苦吧?就是因为想得到老婆的好感,所以她对你摆臭脸你才觉得难过吧?不是这样吗?”
“这……”
“如果你今天回家,你老婆对你说‘欢迎回来’‘辛苦了’你会怎么样?她说一句‘一直以来是我不对,对不起’的话你怕是马上就原谅她了吧?!虽然你嘴上总说她怎样怎样不好说有多讨厌她,不就是因为你想要自己的地位凌驾于她之上吗?公司也一样,如果明天到公司就被提拔晋升了你肯定很开心吧?马上心情就变好了吧?如果下属对你毕恭毕敬地拍马屁你的气就消了吧?就是因为想要别人捧你讨你开心所以才不能辞职不离婚吗,说白了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不管有多痛苦……
“不管有多痛苦多难过,有饭吃就觉得好吃,有女人抱就觉得爽——其实你一直是抱着这种想法的吧?要是你想这些东西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会怎么样?”
“我活着不是只贪图这种享受的东西……”
“也许不是。但要真是如你说的这样,你应该不会觉得苦的。你自己觉得自己那么苦,不就是贪图这些享受吗?”
“什么?”
“我觉得你说的那些所谓不幸的事情,充其量只能算是不是‘幸运’的罢了,那些都算不上是坏,人生什么的一般都是不好不坏的。不好不坏的事情不是很普通吗?你说的到底也不过是负负得正。因为没碰上好事就抱怨自己不幸,这不是很奇怪吗?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啊。”健次说道,“就算没有人认可没有人称赞,把该做的事做好不就得了吗?管别人说什么。你老婆也一样,不管她怎么对你,反正都赚钱让她有饭吃,再多赚点钱供小孩上学,哪里不行了?你不就只是因为她给你摆脸色不让你碰她,才闹别扭耍脾气的吗?亚佐美她……”健次继续说,“不过只是让你发泄欲求的工具罢了。说什么真心的什么爱她,你这是在自欺欺人。你不就只是把你的欲求不满射进她的两腿间吗?还装什么装啊!如果你真的是认真的,真有那么伤心难过那你干吗不干脆自杀追随她去?你不会这么做的。如果你心里非常庆幸死人不会告密,不会被人发现自己出轨了,不如直说了如何?”
“我——死了更好吗?”
“谁知道。不想死的话就继续活着好了。”
“唉。”
“你至少比我聪明,比我了不起,比我有钱,老天不是已经对你挺好了吗?”
健次说着站了起来。
“等一下。”我拦住他。
“亚,亚佐美她是怎么看我的?”
“我不是说了,我不太了解亚佐美。”健次拿起了桌子上的账单,冷冷地说道,“倒是你,不是和她睡过那么多次吗?你自己不了解吗?”
是啊,我不了解啊。
“唉,我是不了解。不管是亚佐美,还是我老婆、儿子、下属、上司,我通通都不了解。”
“不了解别人不是很正常吗?”健次说。“你连自己也不了解吧?!不要假装了解。我脑子不灵光,所以想至少了解下死人的事情,果然还是很难啊。”健次按下要站起来的我,说,“这顿我请客,这点钱我还是有的。”
之后,他留下了一句话:“还有,我不叫健次,叫健也。”便转身离去。只留下我,和映在玻璃上的山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