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七十四节
“全速前进。”
绪方拉开滑动式小窗，对着驾驶座做出指示。
引擎发出低沉的声响，一股作气地加速前进。没多久，指挥车就开进D市。车上刮起情报的狂风，绪方用无线电、峰岸则是以手机为主，各自跟特搜本部及移动中的搜查车辆通讯。
“把电话的背景声音拿去给科搜研分析，动作快！”
“不要轻举妄动，在搞清楚发讯地点以前，邀击班全都待在原地待命！”
“目标父亲的声音听起相当不妙！要他在绑匪打电话来的时候，一定要停车再接，以免发生车祸。”
真不愧是被誉为新生代希望之星的两人，可以完全不用交谈就了解松冈的意图并做出明确的指示，而且在处理如雪片般飞来的情报时也没有任何遗漏，更不会浪费时间。最重要的是两人之间的默契绝佳，随时确认彼此手边的情报，既不会互相干扰也不会彼此重叠，在狭窄的车厢里，这两个人的样子看起来就像双头龙一样。然而“车外”就不一样了。特搜本部和G署、各辆搜查车之间的无线电通讯十分混乱，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状况，搞得大家兵荒马乱。这就是绑匪故意要提早的理由吗？还是有什么让计划乱了套的原因呢？
“让信号全部变成绿灯。”
把路上的信号全部变成绿灯，让车行畅通无阻。这是松冈第一次做出具体的指示。
必须让目崎正人的车加速前进才行。他在绑匪挂断电话之后，也就是十一点十五分就冲出门，这时距离绑匪指定的时间只剩下三十五分钟。就算路上没有塞车，最快也要四十分钟才能到D市葵町，万一塞车的话，至少要花上一个小时。把交通管制中心路况叫到电脑画面上，即使没有塞车路段，但是整条县道还是处于“车流量较多”的状态。当小脸男计算出目崎预定抵达的时刻，做出“会迟到十二到十三分钟”的结论时，松冈马上下达“全线绿灯”的命令。红绿灯的操作在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沿线上的各个十字路口都有穿着东电㊟工作服的交通课员。当无线电传来目崎的车子已接近的情报时，就不动声色地打开控制盘，手动将灯号转成“绿灯”，待目崎的车通过后，再马上恢复成自动设定。这么一来，就可以像传话游戏一样让一路都是绿灯，却又不会让一般的路况变得大乱。
追一呼叫指挥车！
“这里是指挥车，请说。”
桑原十字路口绿灯，目标父亲通过！
“指挥车了解。”
桑原十字路口是从这里往前推的第三个红绿灯，指挥车大约两分钟以前才从那里经过。距离正在逐渐缩短。这一带都是单侧双线道的马路，先让目崎超车，再紧追他的车即可。
三上的记事本一直处于打开的状态。一旦得到情报，就把内容和时间记录上去，顺便把二十分钟后的解禁时间也写上去。提供“通过桑原十字路口”的情报给记者的时间是十一点五十一分，届时目崎恐怕已经抵达“葵咖啡”了。但是在“记者”的认知里，目崎现在还在家里。距离“接到恐吓电话”解禁还有五分钟。三上心急如焚，他从来不知道二十分钟原来可以这么长。
进入D市内，建筑物盖得一栋比一栋高。
“已经知道手机的发讯地点了。”
打电话给DOCOMO的矮胖男出声。
“汤浅基地台——确切位置在玄武市汤浅町及旭町附近。”
还是从玄武市内打来的。
三上一面记录，一面喃喃自语。绑匪还待在市内。他要目崎正人去D市，自己待在市内做什么？要比一路绿灯、长驱直入的目崎更早到达葵町是不可能的。如果他走县道的话，至少会被N系统㊟拍到两次。还是他根本不打算前往D市，而是直接前往打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好的最后交付赎金的地点呢？或者是还有共犯，早已在“葵咖啡”附近安插好眼线了？
三上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不管绑匪只有一个人，还是尚有共犯都一样。前两通恐吓电话都是从玄武市内打来的也就算了，明明手里拿的是从任何地方都可以拨打的手机，却在过了一夜之后，还是从市内打电话来。就是这点让他不解。此举可能会让发讯地点被分析出来，缩小搜查的范围。绑匪难道都不觉得害怕吗？如果是目崎歌澄的自导自演，她当然不会害怕，反正她也不是真的要钱，只是为了让跟自己感情不睦的父亲疲于奔命，借此嘲笑取乐罢了，是连自导自演都称不上的恶作剧。
不对……
刚才听到经过变声处理的声音时，他直觉地认为那不是女人。倒不是从声音就可以判断对方的性别，而是那种听起来很狠但又不是真的很狠、威胁与压抑并存的口吻，绝对不是十七岁少女模仿得来。如果说本次的事件真的是歌澄的自导自演，那么在她背后肯定有一个经过大风大浪的男性共犯。
“让我看一下。”
三上越过松冈的肩膀，把视线聚焦在电脑的屏幕上。画面中显示出的是发讯地点汤浅町、旭町一带的地图。在松冈的要求下，小脸男把地图放大。汤浅町主要是住宅区，比较意外的是旭町。旭町就在昨天第二通电话的发讯地点南木町旁边，虽然境内没有花街柳巷，却也是“人声鼎沸的地区”。贯穿旭町的马路两旁尽是大型的超级市场及电器行、保龄球馆、大卖场、全国连锁的男装和鞋子的量贩店等等。
该不会是在逛街吧？当脑海中浮现出这三个发讯地点时，思绪无论如何都会被拉到自导自演的可能性上。当然也可以换个角度来想，绑匪为了隐藏自己的行踪而混迹在人潮里；为了随时都能远走高飞而故意待在车站附近。想不通。到底是自导自演？还是真的绑架案呢？现阶段完全无法判断。
“参事官……目标父亲要超车了。”
绪方报告，手指指着身后的监视器画面。在五十公尺外的后方，有辆行驶在靠近中央标线上的白色双门轿车，驾驶的脸太小了，判别不出来。
“靠右车道行驶。”
峰岸透过麦克风对驾驶座下令。稍微慢了一拍后，车身徐徐地往中央标线移动。三上马上就明白这么做的原因了。因为被挡住去路的目崎正试图移动到左车道来超过这辆“大卡车”。这么一来，驾驶座就会对着指挥车，也就可以观察到目崎的状态。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左手边的监视器画面。与白色双门轿车并排了，只一瞬间就被超了过去。但是……
清清楚楚地看到目崎正人的侧脸了。
身体往前倾到几乎要趴在方向盘上，脸也几乎要贴到挡风玻璃上。他瞪着远方某个点。前面一点，再前面一点。从旁边也可以看见他咬得死紧的牙关和血红的牙龈。跟那一天仿佛全身血液都已冻结的雨宫芳男的样貌正好相反，目崎那震摄人的身影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三上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仿佛自己正在目睹事件的发生，那团熊熊烈焰的目标正是“葵咖啡”……
“参事官。”
松冈依旧紧盯着监视器画面，“追一”“追二”皆已超越指挥车而去，监视器里捕捉到他们似有若无的注目礼。
“我老婆在葵咖啡里吗？”
“不是。”
“那是在哪里？”
“不能告诉你。”
追一呼叫指挥车！
“为什么？”
“这里是指挥车，请说。”
“因为她被编到特命组。”
三上不免有些傻眼。美那子进行特命搜查？
片山町三丁目十字路口绿灯，目标父亲通过！
“指挥车了解。”
“什么样的特命？”
“既然是特命，当然不能告诉你。”
“即使我是她丈夫？”
“那当然。”
“不会有危险吧？”
“不会有危险。”三上有点后悔提起这件事
自从三上脱口而出“歌澄”这个名字以后，松冈的态度似乎就变得冷淡起来。不过倒也不是针对三上，跟其他人的问答也都是冷冷的。除了“全线绿灯”以外，他就没有再下过像样的指令。反而是沉默思考、闭上眼睛的时间居多，甚至还有些愁眉苦脸的感觉。是身体不舒服吗？三上开始有点担心了起来。
看到时钟，三上猛然回过神来，已经十一点三十五分了。考虑到矮胖男的身材，得赶快挤到最后面去才行。三上急忙地从他的旁边挤过去，仿佛挤过塞车的小巷子。然后打开手机，当液晶屏幕上的时间变成“36”的瞬间，立刻按下诹访的快速播号键，铃声连响都没响就接通了，他肯定已经望穿秋水了吧！
诹访那边还是吵得要命，但至少是可以正常说话的程度了。
“目崎家接到第三通恐吓电话。”
三上一口气说完。
真、真的吗？什么时候？
“二十分钟前。嗯？等一下。啊！对了！十一点十三分。”
看到记事本上的数字，三上差一点没脑充血。笨蛋！怎么这么笨！为什么没想到以目崎家接到电话的时间为起点呢？
广报官？广报官……
“不好意思。我要转述内容了，记下来。”
麻烦你了
三上把恐吓电话的内容复述一遍。经过变声处理的声音。带着钱和手机出门。十一点五十分以前赶到“葵咖啡”……
十一点五十分？那不就是等一下吗？现在已经三十七分了！
“没错。”
目崎正人已经赶过去了吧？
“十一点十五分离开家门，正在赶过去。”
现在到哪边了？已经进入D市了吗？
“呃……”三上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我不能说，因为有二十分钟的限制。”
二十分钟的限制？什么意思？
“时间差。我必须答应这个条件才能上指挥车。”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可是连我也不能说吗？
“目标父亲的手机接获来电！”
是矮胖男的声音。
“来电号码是目崎歌澄的手机！现在就播放出来。”
广报官……
“我要挂了，想办法撑过去。”
这是绑匪打来的第四通电话。铃声在车上响起，但是马上就被接起来了。
喂！有什么事？
目崎的声音近乎嘶吼。
在片山町三丁目的十字路口右转，进入环状线
这是什么鬼要求？指挥车刚刚才经过三丁目的十字路口，更不要说目崎的车早就已经……
三丁目？不会吧！早、早、早就已经过了！
隔了一小段空档。
那就回转，马上回转
回转？好的，我马上回转！
这是故意要搅乱搜查吗？
先让警方认为他是64的模仿犯，再突然切换成自创的剧本。还是绑匪那边也有了突发状况，不得不临时改变计划呢？不管怎么说，至少绑匪没有想到“全线绿灯”这件事。当目崎说他已经通过十字路口的时候，绑匪之所以有一瞬间的沉默，正是因为没想到他会那么快，所以大吃一惊吧！
紧急！紧急！追一呼叫指挥车！目标父亲回转了！现在立刻追上去！
“不要追！追一在下个十字路口右转、右转、再左转，离开环状线。追二先左转、左转、再左转，一样离开环状线。”
讲完之后，绪方望向松冈。
“参事官，我们要怎么做呢？”
“跟追一一样。”
“了解。”绪方用麦克风告诉司机。一旁的峰岸则是把“鬼头”的手机拿到耳边。矮胖男以不符合他体型的灵巧动作将监听用的管线接起来。
“让目标父亲冷静下来。”
没办法
一个压得异常低沉的声音从后座底下的布里面发出来。
因为绑匪没有挂断电话，所以我无法跟他说话
“车速呢？”
等一下……呃……八十公里……不对，将近八十五公里
“用警棍戳他一下。像戳桃子一样，轻一点。”
回转了吗？
经过变声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回转了，接下来只要直接进入环状线就行了吧？
没错。从刚才的三丁目十字路口左转
“目标父亲来了！”
小脸男大叫。在前方的监视器画面里，白色的双门轿车正从对向车道火速迎面而来，转瞬间就与指挥车擦身而过。只见目崎正人用力地把手机压在耳边，而且上半身剧烈地前后摇晃。那身影不禁让人联想到拼命踩着脚踏车的踏板，却无法让脚踏车顺利前进而开始闹起脾气的小孩。
“指挥车呼叫已经在D市内待命的邀击班！除邀一以外，二、三、四、五全都采取作战队型！——喂！绪方，再这样下去，目崎就要出车祸了。”
“解除县道全面绿灯的指示！重复一次！解除县道全面绿灯的指示！——目崎的驾驶技术应该很好，毕竟他以前是进口车的业务员。”
“我不是这个意思！所有人都挤到环状线上是要干嘛？把战线设在环状线以南三公里的地点！——他现在可是只有单手握着方向盘，以八十五公里的时速狂飙喔！”
“指挥车了解！——嗯，那就让车速降到七十公里以下好了。派两辆车去试着把前面的路堵住。”
绪方和峰岸仿佛坐着没办法工作般背靠背地站着，搞得三上也快要坐不住了。因为变换车道、右转的关系，车身剧烈地左摇右晃。再加上路面凹凸不平，导致颠簸得也很厉害，所以绪方和峰岸的姿势反而是让身体取得平衡的最有效方法。
“已经跟DOCOMO取得连系了！目前通话中的发讯地点跟刚才一样，都是汤浅基地台！范围在玄武市内汤浅町及旭町一带！”
绑匪并没有移动。不，也有可能移动了，但是还没有离开那个区域。
“可以把绑匪的位置再缩小一点吗？”
三上想都没想就问小脸男。
“啊，除非多架设几座基地台，或者他拿的是GPS手机，否则是办不到的。”
“GPS手机？”
“就是内建有GPS卫星定位的机种啦！是KDDI去年才推出的好东西，不过还没有普及。”
小脸男只有那一瞬间露出忘记还在工作的表情。他有一双睫毛很长、很可爱的眼睛。
呼……三上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被当成客人对待了。事实上，他也的确是客人没错。只不过招待他上车的松冈似乎没有要款待来客的打算，用宛如香菇般硬梆梆的椅子代替了座垫，还让他见识到绪方和峰岸精湛的厨艺。虽然不到没身份、没地位的地步，但是也的确让他觉得很不自在。尽管如此，能够像这样坐上指挥车，就应该要觉得很幸运了。能够像这样坐上指挥车……
“喀咚”一声，指挥车弹了一下，三上这才回过神来，一时搞不清楚这里是哪里。差点被逮到了。就在差点着了睡魔的道时，被马路的坑洞给救了回来。太可怕了，明明是在绑架案的搜查最前线。这里可是指挥命令系统的顶点，还有“地下刑事部长”坐镇，睡魔居然连这种地方也有办法混进来，真是一点也不能掉以轻心。睡魔正打算把他因为不甘示弱而刻意强调的“幸运”偷换成幸福的感觉，让他陷入恍惚的状态、趁机攻占他的意识。
三上掐住大腿内侧用力拧了一把，痛到他连嘴巴都张得大大的。
“科搜研打电话来了！对打到目崎家的恐吓电话进行过简易分析之后，发现有些微回声。像这样的例子有浴室、没有家具的套房、钢筋混凝土盖的公共设施或商业大楼的厕所内等等。”
厕所……耳边又响起昨晚的脚步声。眼前浮现出旭町的地图，林立着大型店铺的街道两旁……
总之先记下来再说。三上翻开记事本，发出了“啊！”的一声。没有！上头没有写！他忘了记录绑匪指示目崎上环状线的时间了。当时他正在和诹访讲电话。对了，诹访有说：现在已经三十七分了！就在那之后。“37”。三上写上正确的时间。还有内容。得正确记下绑匪说过的话才行……
笔尖在纸上用力划过。可恶，真是急死人了，在这个时刻、这种地方，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追一呼叫指挥车，前方发现目标父亲！正沿着环状线往东前进！
“指挥车了解，知道他的车速吗？”
呃……八十三、再不然就是八十四公里
“太快了。先跟追二抄到他前面，把他的时速控制在七十公里以下。”
追一了解！
追二也了解！
“拜托你们了。指挥车报告完毕！”
啊……啊……啊……
目崎发出了怪声。两边的电话还没有挂断，绑匪依旧保持沉默。
饶了我们吧，求求你，把歌澄还给我！
那声音听起来实在太可怜了。矮胖男稍微把音量关小一点，眼里失去了神采。
我到底要去哪里才可以见到歌澄呢？请直接告诉我目的地，求求你！
话说回来，绑匪到底要目崎去哪里呢？
小脸男移动着电脑里的地图。“葵咖啡”还没有完全从范围里消失。环状线以弧形往北延伸，大约再四公里就会接上国道，只要在矶贝十字路口左转，继续往D市的市中心南下就能抵达葵町。只要把64的路线反过来想就可以了。因为在南下的途中会依序经过“好手气麻将馆”、“四季冰果店”，最后抵达64的起点“葵咖啡”。只不过，这么做会比直接顺着县道前往葵町还要绕上一大圈。而且一路上都是从主要干道接主要干道，所以也不是要甩掉跟踪的车辆。考虑到他故意要目崎特地回转后开上环状线，目的地或许是位于D县东部的工业地带，或者是让他右转上国道，再左转上县道，继续北上，完成64的基本路线。十四年前就是走这条路上根雪山的。那是一条蜿蜒曲折的狭窄山路……琴平桥……水银灯……
三上摇了摇头，果然已经到极限了吗？不只是睡魔而已，他会突然往前倾、突然惊醒、又突然闪神……总之什么都很突然。就像他现在突然听到身旁传来声音。十一点五十一分了！是“通过桑原十字路口”的解禁时间。
三上连忙打开手机，但是又突然停止不动。等一下！通过桑原十字路口？别开玩笑了，目崎的车在那之后就马上回转，如今正奔驰在环状线上。要让记者们误以为他正笔直地朝着葵町奔驰在县道上？这可是误导，是不好笑的笑话。还是算了，通过桑原十字路口这件事就算了，等到下一次“上环状线的指示”和“回转”的情报解禁再打给诹访好了。更何况，单纯经过某十字路口的情报到底有什么价值？
不对……等一下……
不对，不可以这样。不能擅自决定有没有价值，有没有价值是“外面的人”决定的，这是他这一路的心得。这里不能代表全世界，也不是宇宙的中心。“对方”的时间已经静止了，静止在目崎离开家门的那一刻，他的车目前连一公尺都还没有前进。得让时间开始流动起来才行，只有自己能让静止的时间开始动起来。
三上打电话给诹访。
把通过桑原十字路口的情报告诉他，并且交代马上会再提供后续情报之后就把电话挂了。挂断电话的同时，诹访告诉他，那边已经开始有记者会的样子了。残留在胸口的些许成就感为三上带来勇气，他不只是来做客，他得把所有发生在这个“家”里的事转述给外面的世界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