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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修道院疑案

一九四二年年底的镇警长选举以蓝思警长第七次也是最后一次担任这一职务而告终,选举结束后还不到一周,盟军对法属北非的战役就打响了。这是个令所有人欢欣鼓舞的时刻,它标志着盟军终于开始了全面的陆地反攻(山姆·霍桑暂时打住,为客人将空杯再次斟满)。在城市里,与战争有关的盛大集会频频举行——庆典活动有时候能为战争募集到捐款。

至于像北山镇这种小地方,自然不可能吸引到多大规模的庆功集会,但事实上,就连本地的小规模庆祝活动也没人知道。

十一月的选举为我们带来一位新镇长:西里尔·本史密斯,一个身材瘦长、干劲十足的家伙,他今年四十岁,比我年轻一点。竞选前,我压根没听说这个人,结果到他担任镇长以后,我还是对他知之甚少。他们家的小农场位置偏僻,横跨镇边界后,几乎延伸到相邻的西恩角镇。这也许就是我不了解他和他的童年好友拉斯提·瓦格纳的原因吧。拉斯提原名乔治·施耐德,后来他去了纽约,改名为拉斯提,在百老汇的一出戏剧里扮演反面角色,表演的反响还不错。他又前往好莱坞发展,并且成为派拉蒙电影公司对抗亨弗菜·鲍嘉的王牌。尽管没能取得鲍嘉那样如日中天的地位,但拉斯提·瓦格纳在其他领域的表现却不同凡响。一九四三年四月,盟军继续朝着突尼西亚前进,许多年轻男演员也上前线参战,因为健康状况以及不小的年龄,拉斯提·瓦格纳无法入伍,他的角色是在全国范围内销售战争债券。本史密斯镇长听说他在波士顿有一场集会活动,便邀请老朋友顺道回家乡做客。

“你听说了吗?拉斯提·瓦格纳要来咱们镇举行战争债券的销售活动。”爱玻一早问我。

“北山镇不大放电影,”尽管有一个条件很好的剧院,但事实就是我说的这样,“我猜我在银幕上看到过他一两次。”

“这个活动我要去帮忙。”她说。爱玻的丈夫安德鲁随部队离开了美国,因此我非常理解她急切地想为战争做些什么的心情。

“没问题,到时候我来找你买一份债券。”我答应她。

晚上回家,我和安娜贝尔提起这件事,她表现得比我还更兴奋。

“真是好消息,山姆!北山镇终于与时俱进了!”

她的话令我忍俊不禁:“可是有很多人觉得北山镇早已经跑在时代前面了。比如我们的谋杀犯罪率……”

“真希望你别老是把发生谋杀案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在你来北山镇之前,这里照样有人遇害。对了,我要给蓝思警长打个电话,问问看他们两口子几点钟过来吃晚饭。”

蓝思警长第一次当选是在一九一八年,他当选后没多久,标志战争结束的停战协议就在法国签署了。那时候我还没来到北山镇,直到几年后的一九二二年一月,我才在这里开设了诊所。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聊起过这段空白期发生的罪案。

我们每隔几个月就会和蓝思警长还有他的妻子薇拉一起吃饭,两天后的晚餐轮到我们做东。薇拉在厨房里帮着安娜贝尔一块儿准备晚餐,我和警长正聊得起劲。

“前几天晚上,安娜贝尔和我谈到北山镇的犯罪率,我是一九二二年搬过来的,那以前的谋杀案也像今天这么猖獗吗?”

蓝思警长捧着安娜贝尔准备的雪利酒哈哈大笑:“医生,你来之前啊,这里根本没有谋杀。就是你把它们给带过来的,”他抿了一小口杯中的黄色液体,又说道,“值得一提的是黑修道院的火灾,但是也没有人认为那是谋杀案。”

过去二十年,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开车路过那栋被焚毁的建筑,每次经过都觉得很奇怪,为什么镇政府不把它推倒,然后将土地拍卖呢?

“能不能跟我详细讲讲当时的情况?”我问。

“没问题,那是一九二一年的夏天即将过去的时候。这所建筑于十九世纪末竣工,其初衷是为了给那些还俗的修士以及其他一些宗教的叛逃者提供一个自给自足的农业社区,他们失去了宗教信仰的庇护,但又不愿意世俗地活着,因此这是一个折中的选择。有时候,应法院要求,他们也会接纳一两个青少年罪犯,因为有理论说经过一天的努力工作,能够让人回归正道。人们对这个特殊群体基本没有印象,除了每个月有一次,他们会进城采购物资。人们效仿马丁·路德在德国待过的奥古斯丁隐修会,给这里起名为黑色修道院。宗教改革后,修士们从修道院离开,但路德仍住在那里,向还俗的修士和流浪汉提供栖身之所。一五二五年路德结婚的时候,这栋建筑被作为礼物赠送给他。”

“你知道的真多,警长。”

“呵呵,虽然我们的婚礼是由一名浸礼会牧师主持的,但薇拉是路德会教友。有天晚上我们聊到黑修道院,她就给我好好地补了一课。”

“好像有人提到我的名字哦,”薇拉·蓝思走了过来,“晚餐马上就准备好了。”

“医生对黑修道院有些兴趣,我在向他解释。”警长说。

“没想到你会对这个感兴趣,山姆。我们正在为战时公债集会筹划一场古董拍卖,有人把黑修道院那扇华丽的橡木大门捐赠出来。它和其他的古董放在一起,你可以到镇议会厅看看。”

“也许我会抽空去一次。集会什么时候举行?”

“下周二,四月二十日。前一天是波士顿集会,他们把这次集会与爱国者日和马拉松比赛安排在一起。”今年的复活节要等到四月二十五日,这也是复活节理论上的最晚日期。

我们围桌而坐,安娜贝尔端着沙拉从厨房出来。

“我刚才还在和薇拉谈这次集会的事,”她告诉我,“我跟她说我也想出一份力。”

“大家都很积极啊!爱玻早上还在诊所嚷嚷着要去帮忙呢。看来电影明星的号召力还真是大。”

“拉斯提·瓦格纳根本不能算大牌,”薇拉朝沙拉里捣了一叉子说道,“有时候他的脸看上去就像绞肉机里出来的一样……”

“不过他扮演的坏蛋还真是惟妙惟肖,”安娜贝尔说,“结婚以前,我看了不少他演的片子。”

说完,她若有所思地转过来看着我说道:“山姆,咱们以后应该多去去电影院了……”

就这样,谈话偏离主题以后,再也没有回到黑修道院上面。

直到星期天下午,距离预定举行的集会还有两天的时候,我陪安娜贝尔去镇议会大厅,站在那扇被烧焦的大门前,我又想起了毁于火中的修道院。这扇厚重的橡木大门确实可称得上精美,它斜靠在墙上,正面是一幅头戴帽兜的跪僧祷告造型的浅浮雕,作为修道院的迎客图,没有比这更为合适的了。

“你瞧,这扇门在火灾里,被严重地烧坏了。”薇拉走过来,给我们说明。装修考究的议会大厅里,琳琅满目的拍卖品被收集在一起。

我用指尖沿着浮雕的纹理轻抚,对技师的雕工赞叹不已。

“门上怎么好像还有几个小的虫眼?”安娜贝尔说道。

她说得没错,门的侧面和顶部有一些小洞。我把门朝自己这边拽过来,没想到背面居然光滑、干净,根本不像被火烧过的样子。

“当时的火灾是怎么回事?”我问薇拉,“当时我还不在这里。”

“我那时还是个丫头哪,哪记得清楚这些事啊,不过据我所知,这个修道院是某种宗教团体的。那次大火中,死了一个年轻人。后来,团员们就解散了。”

“它的财产所有人是谁?”

“不知道。不过门的捐赠人是五金店的菲利克斯·庞德,据他说,这扇门在家里躺了好多年了,至于修道院是不是他们家的财产,我就不清楚了。”

“这个慈善义拍打算怎么搞?”安娜贝尔问。

“买家用购买战争公债的方式来投标,其实等于没花钱。只要等债券赎回就可以了。所有拍卖品皆为捐赠所得,所以应该不值太多钱。但是也有一些好东西需要慧眼识珠,比如这扇门,只要进行清洁和涂漆处理,就能焕然一新了。说不定有些教堂还拿回去当宝。”

我再次用手指感受这扇门的精雕细琢,结果又被工匠的高超技艺折服,不禁问道:“这到底是谁的作品呢……是当地人,还是黑修道院里的某个修士?”

“这恐怕要问本史密斯镇长才行。”

“那我可得去问问看。”

西里尔·本史密斯在镇北路有一家牛奶农场。他又高又瘦的体形多少让人联想到亚伯拉罕·林肯,然而他直到几年前妻子去世以前,脑子里压根没动过从政的念头。他们没有子女,也许是为了开始一段崭新的人生,他参加了镇长竞选,并轻松胜出。虽然贵为一镇之长,他每天还是亲力亲为农场的工作,因为北山镇镇长并非日理万机的职位。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刚刚到达议会大厅,正忙着和来客们握手,欢迎他们捧场。

“山姆,今天过得如何?真高兴在这里见到你。我相信下周二的集会一定会大获成功。”

“可不是,”我表示赞同,“再加上拉斯提·瓦格纳的助阵。”

“拉斯提是我的老朋友,我们多年没见了,不过一直有联系。”

“我特别喜欢那扇修道院的门,”我指着那扇黑漆漆的门说道,“你知道这扇门背后的故事吗?”

“很抱歉,我知道的和你差不多。五金店的菲利克斯·庞德把它捐给了拍卖会。”

“门上的浮雕是本地人的作品吗?”

“这一点我也不清楚。如果有机会,你周二的时候可以问问拉斯提。”

“问他?”

“修道院着火的时候,他也住在里面。”

“他那时多大年纪?”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十八岁,他和我同年。他和另外一个叫弗利兹的男孩在哈特福德偷车被人逮到。法官告诉他们,不想坐大牢可以选择在修道院干一个夏天的农活,他们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就是这样才认识了他。当时他叫乔治,但是他一直很讨厌这个名字。直到修道院失火之前,我们常常见面。”

说完,他又忙着迎宾去了,我的问题还是没有找到答案。

星期一,蓝思警官来到我位于朝圣者纪念医院辅楼的办公室里。我看完早上最后一个病人回到办公室,发现他正和爱玻聊天,于是我邀他到看诊室小坐。

“明天的战时公债集会都准备就绪了吗?”

“差不多吧。薇拉把我折腾得够戗,为了拍卖到处征集募捐。”

“昨天和镇长聊天的时候,他告诉我拉斯提·瓦格纳曾经在黑修道院住过。看来当年的故事还没结束呢。”

“一九二一年夏天的事,我真的记不清啦。修道院是很多人的家,他们有些来自一个已经解散的特拉普会,有些来自不同的新教教派。他们不是有各种心理问题就是不知何去何从。其中有两个年轻人为了逃过牢狱之灾,选择来修道院干农活。我猜拉斯提·瓦格纳就是其中之一,另一个家伙被火烧死了。”

“赶紧跟我说说当时的情况。”

蓝思警长叹息道:“医生,这些年遇上的案子还不够吗,非要翻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又不是什么不可能犯罪,据我所知,连犯罪都谈不上。厨房是最早起火的,接着火势蔓延到整个屋子。当时是下午,所有人都去了田里工作,瓦格纳和另一个年轻人,名字我忘了……”

“镇长说是弗利兹。”

“啊,没错,弗利兹·海克。起火的时候,两人在屋里准备晚餐。瓦格纳死里逃生,身上多处严重烧伤,可弗利兹就没那么好运了。瓦格纳脸上有一道不明显的伤疤,我猜他开始在银幕上扮演坏蛋的时候,身上的烧伤已经痊愈了。”

警长告诉我的已经不少,不过我还是对那扇门耿耿于怀。我趁午休时间开车去了菲利克斯·庞德的五金店,他正在招呼客人,于是我就在一旁等他。庞德留着精干的须发,看上去强壮如公牛,他忙进忙出地将木材和其他货物扛到外面等候的马车上。我不是这里的常客,不过他认得出我。

“霍桑医生!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要不要来把锤子或者螺丝刀啥的?”

“都怪我那该死的好奇心,”我告诉他,“我特别喜欢那扇修道院的大门,他们说是你捐赠的,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得到它的?”

“真相很简单,”他咧嘴笑道,“我偷来的,几年前。那地方自从火灾后就成了废屋。里面的居民都跑光啦,也没人知道修道院究竟该归谁管。那么漂亮的门搁那里风吹日晒的,不是暴殄天物吗,所以我把它拿回家放在商店后面的仓库里。要不是去年有人问起我这件事,我早就把这茬给忘了。”

“那应该挺值钱的。”我认真地说。

“可不是!做工精良着哪,是其中一个修道院居民的杰作。不过我觉得我没权利把它卖掉,因为本来就不是我的东西。后来有人建议我捐给公债拍卖会,我觉得是个好主意。”

“大家伙儿肯定会竞价的。说不定我也会参加,”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便问,“菲利克斯,你是在听说拉斯提·瓦格纳要来北山镇之后才决定捐赠的吗?”

他皱着眉头,显然不明白我这个问题的意思。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人告诉我说起火那会儿,拉斯提也是修道院的居民。”

“真的?”他沉思片刻,说,“我猜你说得没错,是在听说他要来的消息后。不过我不记得是谁告诉我的了。”

和菲利克斯告别后,我离开了五金店,心里的疑问越来越重,到底是什么让拉斯提·瓦格纳决定重返故土的呢?

星期二是个春和景明的好日子,仿佛是为了欢迎前来参加战争公债贩售会的人们。虽然规模不能和波士顿集会相提并论,但我发现一些来自邻镇比如西尼角的镇民也驱车前来。我们在镇广场搭了个台子,一面作为背景的彩旗迎风招展。所有拍卖品一目了然,那扇修道院大门立着靠在一根背景墙的支柱上。

集会正式开始前,本史密斯镇长特意把我介绍给拉斯提·瓦格纳。他比我想象中矮一些,脸部棱角异常分明。烧伤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依然明显,想必是修道院大火造成的。不过面积并不大,只要他愿意,稍微化妆就可以遮掩。他的经纪人杰克·米歇尔陪在他身旁,身上的西装因为火车旅行的缘故皱巴巴的。

“我听说您在本地住过一段时间。”我握着瓦格纳的手说道。

他露出愉快的笑容,感叹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一个夏天,后来我就去纽约了。北山镇的变化可真大啊!”

镇长一只手搭在老朋友的肩上,提醒他:“我们还有几分钟就开始,你最好上台做好准备。”又冲我眨巴眨巴眼睛,“我们会用一起爆炸作为开场,就像拉斯提主演的电影里的那样。”

我一开始还没明白他的意思。不过台上发生的事很快就解开了我的疑惑:当瓦格纳在一阵爆发出来的掌声中登台的时候,一个身着德国军官制服的男人忽然从一面彩旗后出现,并且站在修道院大门旁,他掏出一把鲁戈尔手枪瞄准了拉斯提。枪声响起,观众里有人尖叫,拉斯提·瓦格纳捂着胸口倒在地上。

本史密斯镇长立即接过话筒,挥舞双手号召观众保持冷静。“乡亲们,刚才发生的悲剧每天都在前线真实地上演着,购买战争公债,支持我们的政府,是我们北山镇每个公民义不容辞的责任!幸运的是,台上这位德国军官其实是我们自己人米尔特·斯特恩扮演的,而拉斯提·瓦格纳,他仍然需要活着,更多的使命还在等待他去完成。”他走向倒在地上的电影明星,说道,“拉斯提,该向大家伙致辞了!”

瓦格纳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忙跑到他身边察看,他身上既没血迹也没伤口,然而我一看就知道他死了。

在几百人面前,著名电影明星死于一场战争公债集会,这个爆炸性的新闻很快就传遍全国。本史密斯镇长和蓝思警长都知道,北山镇明天一早就会出现在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于是一起向我求救。我让他们先保持冷静,因为连死亡的原因都还没有查明。

“我们目前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不论他是被什么杀死的,总之不是米尔特·斯特恩手枪里的子弹。”

尽管如此,当镇长忙于安抚群众和主持拍卖之际,我和警长还是首先询问了米尔特。他在北山镇住了十年,今年三十五六岁,已婚并育有两个孩子,过去几年一直在本地的一家饲料店工作。“瓦格纳死了?”他一看到我们便问,“他被抬上了救护车,有人说他还有呼吸。”

“哥们儿,他已经死了,”蓝思警长告诉他,“只是我们不想立刻公布这个消息,这会影响拍卖的正常举行。公债集会结束后,大家会被告知的。”

斯特恩拿出那支德国鲁戈尔手枪给我们检查。

“里面是空的,我把弹匣取出来了,错不了。枪是镇长给我的,制服是从波士顿的一家剧场服装供应商那里租借的。”

“这一切都是镇长的主意?”我问。

“我想想,好像是他说要用某种惊爆的方法来开始集会的。所以我自告奋勇地出演纳粹,假装开枪射击。”

事实再清楚不过了,如果验尸结果显示拉斯提·瓦格纳是因为中毒或窒息而死,那我准会大吃一惊。结果并没有什么意外之处,第二天早上我们了解到他的死因是心脏病,体表没有任何伤口。虽然如此,我还是特意去了一次镇长办公室。

“显然他的心脏不太好,”我说,“也许这就是他未能入伍的原因,当然,还有他的年纪。”

“悲剧在于他偏偏死在北山镇,”本史密斯镇长说,“他也有可能随时倒在波士顿的舞台上。”

“我想同您确认一些事。您有没有向瓦格纳详细解释过您的假纳粹表演方案?他知不知道有人要用一支没有子弹的手枪对自己射击?”

“当然。他一到北山镇,我就把整个计划的每一个细节跟他作了说明,当时我秘书丽塔也在场。”

他把丽塔叫进办公室,问道:“丽塔,我们在车站见到拉斯提·瓦格纳的时候,我向他说了些什么?”

丽塔·伊尼斯是个一板一眼的中年妇人,本史密斯当选镇长之前,她在他的农场办公室里工作。他把她带到选举办公室后,她同样表现出色。

丽塔开始回忆:“您解释说会有一个穿着纳粹衣服的人出现,然后假装开枪。拉斯提倒在地上后,您便号召镇民们购买公债。他对此一点也不意外,他说他在别的城市也这么干。”

“心脏病只是巧合,不期而至。”本史密斯下了结论。

我不得不同意他的说法。从医学和法律两个角度来看,这都不是一起犯罪事件。

瓦格纳的死给拍卖罩上了一层巨大的阴影,直到十几天以后,我看到薇拉,才想起来关心拍卖的结果。

“结果不错,”她告诉我,“即使考虑到一些突发事件。”

“修道院那扇门谁买了?”

“这个问题问得好。买家是一个叫做杰克·米歇尔的人。他是拉斯提·瓦格纳的经纪人,随同瓦格纳一起在各地活动。门还在镇上,我们准备用船运到加利福尼亚。”

复活节后的星期一。我开车经过修道院的残骸时,决定下车看看。入口没有上锁,荒芜的走道上草已及膝。有一处屋顶已经被烧穿,风吹日晒的院墙仍看得出大火肆虐的痕迹。有一些迹象显示,这里是孩子们玩乐的秘密基地。走在通往修道院后院的旧路上,我发现一枚用过的猎枪弹壳。那时每个农家的手头都会为了安全备一把武器,就好像鸡舍附近总有狐狸踅来踅去。

吃过中饭,我来到蓝思警长的办公室。

“今天早上我去黑修道院逛了一圈。你能不能再跟我说说那场火灾和当时的调查结果?”

警长露出熟悉的无奈表情:“医生,咱们手头没有案子了,不管是现在还是一九二一年。拉斯提·瓦格纳被一把空枪打死了,但这不是不可能犯罪,这是个意外!”

“我现在只想谈谈修道院的火灾。跟我说说在火灾中丧生的那个年轻人。”

他走到文件柜旁,打开最下面的一个抽屉。

“我自己也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过那份文件了。说不定过了这么久早就扔掉了。”打开薄薄的文件夹,他取出一些文件和照片。

“死者名叫弗利兹·海克,十八岁,和瓦格纳同龄。帅哥一个,看看这张照片,右边的这个人就是他。”

“他旁边的人是瓦格纳吗?”

“不,那是海克的弟弟。”

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我怎么就没注意到呢,他俩挺像的。”

“我们是在他们位于哈特福德的家里拿到这张照片的,因为当时要确认身份。照片上的人毫无疑问正是海克本人。他的指纹被哈特福德警察局记录在案。他和瓦格纳虽然偷了一辆车,但并不十分清楚该怎么驾驶。”

“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瓦格纳告诉我的故事是这样的:他们正在准备晚餐,一边聊着在镇上遇到的一个姑娘,海克一不留神把热油弄到火源上了。他们连忙浇水,却让火势蔓延开来。火苗直冲屋顶,并扩散到客厅,”蓝思警长看着瓦格纳的口供和自己的批注继续说道,“海克冲进客厅,试图控制住大火,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被困在浓烟和烈焰中,终于倒在前门,临死前他试图开门但没有成功。”

“这个建筑过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还立在这儿?”

蓝思警长耸耸肩:“我听说海克家买下了这块地,用来纪念故去的孩子。不过除了缴税,他们没有任何纪念性的举动。”

“你有没有见过他家里人?”

他摇头否认道:“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来过北山镇,反正我没见过。总之尸体当然是要被运回哈特福德下葬的。”

“拉斯提·瓦格纳在这次事故后有什么反应吗?”

“他也被接回哈特福德去接受烧伤治疗了。再后来,我们听说他去了纽约,上了银幕。本史密斯镇长是他的朋友,他们一直保持联系,”他眯着眼睛越过镜片上沿斜睨着我,“你想从这些旧事里挖出些什么,我说得没错吧?”

“试试看嘛。”我笑着拿起弗利兹·海克的照片端详起来。

“你这里有没有验尸报告?”

“这个真没有……一九二一年的北山镇验尸官只不过是个疯狂想赚外快的外科医生。他的工作就是看了一眼尸体,然后告诉我们,这个人被烧死了。不过哈特福德警方向我们提供了两个男孩当时的医疗记录。”

我飞快地扫了一遍警长递过来的文件,上面记载了一些常见的儿童疾病,包括海克在一九一九年的疫情中染上了严重的流感。瓦格纳小时候得过两次风湿热,但逃过了猪流感。

“你这里还有什么别的资料?”

“只有瓦格纳关于着火经过的口供,我刚才已经念给你听过了。他因为想救出自己的朋友而烧伤了脸。”

我想了一会儿,道:“你有没有瓦格纳的经纪人杰克·米歇尔的电话?”

“应该有,你要他的电话干吗?”

“薇拉说他出高价把那扇门买走了。自己的客户刚刚去世,却还花大把的精力、金钱在这种小事上,着实有些古怪。”

我给米歇尔位于西海岸的办公室打电话,几秒钟的延迟之后,电话接通了。

“米歇尔先生,我是北山镇的霍桑医生,我们还在调查拉斯提·瓦格纳的不幸身故。”

“您好,”他回答道,“我刚回公司,现在正安排追悼会的各项事宜,不知您找我有何贵干?”

“听说您竟价买下了黑修道院的大门,拉斯提在那儿住过一段时间。”

“没错,这是他的要求,那扇门对他好像很重要。救护车把他运走的时候,我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他能活下来。竞价成功后,我才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处理这扇门?”

“处理?”他在电话那头的嗓门高了几分,“我没打算作什么处理。既然买家死了,你们可以保留那扇门,用于再次拍卖。”

“他有没有说自己为什么如此迫切地想购入那扇门?”

“至少他没有告诉我。他在修道院待了整个夏天,我猜也许是里面藏着一些往日回忆。”

“那当然,”我附和道,“他的朋友在火灾里去世了,他本人也被严重烧伤。”

“他对当时的事情总是避而不谈,只说让我去参加拍卖,把门买下来。”

我谢过米歇尔,挂了电话。

蓝思警长问道:“有什么收获?”

“瓦格纳一死,他就不需要这扇门了。他说我们可以留着再次拍卖。”

“我会把这事告诉薇拉。”

“门现在在哪里?”

“镇议会大厅。没猜错的话,应该放在镇长办公室。”

“我们再去看看。”我建议。

经过镇广场便到了议会大厅。本史密斯镇长还在外面吃午餐,他的秘书丽塔把我们带到了办公室,那扇门就斜靠在墙边。

“我们还在等候船运通知。”她告诉我们。

“对方改变主意了,”我告诉她,“我们可以再拍卖一次。”

我来上前去,更加仔细地察看这扇门。

“你有没有镊子?”

“应该有。”她从办公桌抽屉里找了一把给我。

“你想找什么,医生?”蓝思警长好奇地问。

“我也不知道,但是瓦格纳对这扇门看得很重,而且他对于起火经过的交代也有些不清不楚的。”

“不清不楚?”

“根据他的供词,弗利兹·海克是在试图开门的时候死亡的,并且倒在门的内侧。但是请看这扇门:焦痕位于外侧,而内侧光滑如新。因此着火的时候,这扇门必定开着,这样的话,海克怎么可能被浓烟和火焰困在屋里?直接走到修道院外面就可以了。”

“我从来没想到这一点!”警长惊讶地说。

“真希望有一份更加详细的尸检报告啊。”说着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折刀。

“在那个科技并不发达的年代……”

“我理解。”

我全神贯注地盯着门上的虫眼,安娜贝尔之前也曾向我提到这些奇怪的痕迹。我用小刀把这些小孔抠大,然后用刚刚拿到的镊子小心翼翼地探进去。过了一会儿,我夹出了想要的东西。

“这是什么,医生?”

“猎枪用的大号铅弹,安娜贝尔以为是蛀虫,但是我发现门后面没有同样的痕迹。子弹是只进不出的虫子。瞧瞧这片洞眼,明显是猎枪轰出来的。”我指着门的侧面和顶部的一片小洞说道。

“铅弹射击留下的痕迹应该是环状的。”警长驳斥道。

“如果子弹中途受阻就不一定了。警长,您难道还没有发现吗,弗利兹·海克当时正站在开着的门边,然后被人开了一枪。早上我在院落的泥土里找到了一枚弹壳,因此我认为修道院很可能有一把猎枪。门板上缺失的弹痕实际是在海克的身上,并且我们可以看到,门上的这些小孔距离十分接近,显然是近距离射击的结果,这样的距离足以杀死一个人。”

“当时房间里只有拉斯提·瓦格纳一个人。”

“完全正确,”我说,“现在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联想到瓦格纳说他和海克在谈论一个在镇上遇到的姑娘,我们可以假设他们因此起了争执,然后瓦格纳拿起那个时期每个农场都保有的一把猎枪,试图把海克赶出门去。也许就在门口,猎枪突然走火了。”

“所以他就故意放了一把火?”

我点点头。

“为了掩盖犯罪的痕迹。他很有可能焚烧了尸体身上的某些地方,使得人们看不出猎枪子弹造成的枪伤。但是他太不小心了,以至于把自己的脸也搭了进去,这恰好增加了他杜撰的真实性。”

“现如今随便找个验尸官都能发现这些弹痕。”

“大概吧。只要简单查看就会发现死者肺部没有吸入烟灰,这是海克在修道院着火之前就已经死亡的确证。”

蓝思警长发出一声叹息。

“凶手人都死了,也没必要重新开棺验尸了吧?”

“当然不必。”

“要是你能早点来北山镇就好了,医生,那样我就不会让凶手逍遥法外这么多年。这真是个完美犯罪。”

我摇了摇头。

“警长,你说得不对,上周二拉斯提·瓦格纳在这里被谋杀才称得上完美犯罪。我们完全拿凶手没辙。”

故事的尾声发生在马克思牛排馆,距离我和警长的谈话已经过去了几晚,我和安娜贝尔正在这间我们最爱的餐馆吃晚饭,这时我看到米尔特·斯特恩在吧台喝酒。

“不好意思,亲爱的,”我跟妻子说,“我要过去和他谈谈。”

“山姆!你不是说打算放弃了吗?”

我没有理会安娜贝尔的话,径直走了过去。

“米尔特,有时间吗?”

“当然。怎么了?”

“只是想和你聊聊。那边有个雅座没人,我们去那谈话比较好。”

他瞥了一眼安娜贝尔。

“最好别扔下你妻子一个人。”

“我就和你聊一会儿。”

他跟着我进了雅座,在我对面坐下。

“你想谈什么?”

“拉斯提·瓦格纳。”

“老天,当时可把我吓傻了!就好像他真的是被我杀掉的一样。”

“没错,凶手就是你。”

他舔了舔嘴唇,干笑两声。

“玩笑开大了,那事儿真和我没关系。枪里的弹匣是空的。”

“米尔特,你为什么要来北山镇?你知不知道你哥哥其实是被谋杀的。”

“他不是我哥哥……”

“不用骗我了,他就是你的亲哥哥,米尔特。我看过你俩的合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十年前你离开哈特福德搬来这里,把海克这个德文名字改成了相同含义的英文名斯特恩。你一直怀疑瓦格纳是杀害你哥哥的凶手,也许是他在给你的某封信当中提到了某些麻烦事。总之你一到北山镇,就结婚并且安顿下来。一路追查,你终于在某处看到了菲利克斯·庞德从废墟中拯救回来的那扇门,并且明白了那些小洞背后的故事。于是当你得知瓦格纳即将来到北山镇参加战争公债集会的时候,马上有了计划。”

“计划?”

“你向庞德建议把那扇门捐献给战争公债拍卖会,并且当镇长集思广益,讨论瓦格纳的出场方式时,你自告奋勇地扮演那个身着纳粹服装用空枪射击的人。你肯定知道他小时候曾经患过两次风湿热,也许是你哥哥在信件当中提到,或者是你在某本电影迷杂志上读到过新闻。总之这样的病史使得他的心脏弱不禁风,并且也可能是造成他暂时无法应征入伍的原因。”

“他事先是知道我会用空枪射击的,”米尔特·斯特恩说道,“这不可能导致心脏病突发。”

“只是这样,也许不够。但试想当他登台后,看见自己二十二年前杀死的好友死而复活,尽管岁月在脸上留下了痕迹,但熟悉的面容并未改变太多。故友站在当年的那扇门前,用枪对着自己,枪在一瞬间走了火,他的心脏病就发作了。”

“你真以为有人会相信这个?”

“我知道,”我承认道,“至少陪审团肯定不会相信的。”

米尔特·斯特恩笑了。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蓝思警长知道,镇长很快也将了解事情的真相。他们不会以任何名义起诉你,但对你最好的选择可能还是离开北山镇,回到你的家乡哈特福德。”

他盯着我的脸看了很久。

“你难道不明白吗,我只是做了我必须做的事,至于瓦格纳是死是活我其实控制不了。”

“你是走是留我也管不着呀。”我这么说道。

“好吧,”最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就按你说的办。”

我离开雅座,回到安娜贝尔身边。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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