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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奇瓦罐谜案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战火离北山镇还很远(为宾主两人斟完酒,山姆·霍桑医生这样告诉访客),说实话,有些人根本没把这场战争当回事,至少刚开始的时候如此。生活和希特勒入侵波兰前没有多少区别,甚至连英法卷入冲突使得报刊用“第二次世界大战”指代这场战争也未能改变现状。大部分美国人更烦心的是总统竟妄图打破传统,把感恩节在日历上提前一周。

普罗克托·豪尔和妻子米得莱德·豪尔,这两位北山镇的卓越公民用九月和十月周游了地中海,这场旅行早在欧洲战事爆发前就筹划好了。尽管有人担心他们的安全,但这两人的行踪与冲突地区其实隔着很远。豪尔年龄尚不足五旬,继承了北山镇附近的几处烟草农庄;不过,他把同常事务都交给体形庞大、行动迟缓的杰逊·森尼克打理。豪尔更乐于当一位绅士农夫,他和米得莱德不外出旅行的时候,就活跃于本地社区和教会的各种活动中。

过去几年间,我给米得莱德看过几次妇科方面的小毛病,故而我和护士玛丽·贝斯特受到邀请参加豪尔夫妇的朋友丽达·帕金斯为他们举办的迎归聚会,也就不足为奇了。丽达是教堂合唱队的指挥,也是我的病人。留在北山镇的时候,米得莱德也是合唱队的一员,她和丽达交情很深。这两位女士都年届四十,各有各的魅力所在。米得菜德是旅行家,饱经世故;而丽达则是从未离开过故乡的邻家姑娘。这话一点儿不假,因为她在双亲过世后,仍旧住在祖传的家宅里。

聚会在十一月初的一个周二下午举行,却没料到气温陡降到三十度出头,空中飘起阵阵小雪。丽达的住处在小镇的中心广场旁边,面积不大,因此统共只邀请了十个人。除去玛丽和我以外,就只有豪尔夫妇、丽达、杰逊·森尼克、牧师夫妇、巴德·克拉克和多丽丝·克拉克了,克拉克夫妇最近才和豪尔家交上朋友。我和护士走进去的时候,所有人都正在谈天说地,我发现我们是最晚到场的客人。玛丽·贝斯特连忙上前欢迎米得莱德回家,我跟普罗克托打了个招呼。他正在点雪茄烟,所以我没坐在他的身旁,而是取了穆尼牧师旁边的空座位。穆尼牧师隶属圣公会,但言谈中淡淡的北爱尔兰土音常常让陌生人误以为他是天主教徒。

“霍桑医生,近来如何啊?”他的面颊红彤彤的,像是吹过寒风。

“总算熬过了这个夏天。”

“最近没见到过你。”

我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是最近没在教堂见到过我。我们经常在觐圣纪念医院的走廊里擦身而过,各有各的使命需要完成。

“忙得很。”

“艾丽莎刚才还在说,有空该请你吃个饭。”

就一位小镇牧师的夫人而言,艾丽莎·穆尼总是显得有些大胆。她很为自己能跟上最新潮流而自豪,大概并不赞赏米得莱德穿的紧身羊毛衫和长裙。她弯下腰,俯身隔着丈夫加入了对话,我忍不住趁机朝低胸礼服里看了进去。“山姆医生,一定要赏光呀!你必须来教区长住宅和我们吃顿饭,”她连珠炮似的说道,“本周晚些时候哪天晚上?愿意的话,把玛丽·贝斯特也带来。”

北山镇的大多数人在邀请我的时候,也肯定要捎带上我的护士。我觉得这件事情颇为好玩,但某次拿它取笑玛丽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她羞红了脸。“让我看看时间安排,明天给你打电话。”

我答应了下来。

我们发觉其他人都不再聊天了,而是在听两位旅行家说话。

丽达·帕金斯倒了一圈茶,为大家送上曲奇;米得莱德·豪尔则正在回答巴德·克拉克关于战事影响的问题。克拉克和他漂亮的金发太太,只有二十五六岁,比在座的大多数人年轻了差不多二十岁。“在船上的时候,我们几乎不了解欧洲正在发生什么,”米得莱德说,“我们九月一号离港,也就是希特勒入侵波兰的时候,接下来就没再听说新的消息。”她喝了一口茶,恭维了两句女主人,“我们在巴勒斯坦发现,犹太移民在过去十年间大量拥入,因为希特勒对他们构成了威胁。乘着观光巴士环游这个国家的时候,得知许多犹太店主非常担心战争会给他们仍留在波兰的亲属带来什么影响。”

穆尼牧师挤出微笑,想把话题引向不那么沉重的方面:“在巴勒斯坦的时候,有没有拜谒什么基督教的圣地?”

“的确去了。”米得莱德的丈夫接过话头。普罗克托·豪尔的铁灰色头发剃得很短,戴一副和脸形很般配的细框眼镜。他相貌英俊,肤色和其他人为他栽种的烟草颇为接近。“我们参观了伯利恒、耶路撒冷和拿撒勒,还顺路去看了一下迦南,也就是基督在婚宴上初次展现神迹的地方。”

“那地方怎么样?”丽达急切地问道,她手上的招待工作暂时告一段落了,“水变葡萄酒的故事总是让我心醉神迷。”

“小镇子,可以算作拿撒勒的城郊聚居区。”他说着从椅子底下拿出一个用彩纸包着的小包裹,“丽达,其实呢,米得菜德和我在迦南买了件特别的礼物送给你。很遗憾,没法给每个人都带礼物。”

“是什么呀?”合唱队的女指挥好奇地说着,小心翼翼地拆开了包装,里头是一个约六英寸高的陶罐,是《圣经》中常见的装油膏、葡萄酒和清水的那种罐子的缩微仿制品,“噢,太可爱了!”

“这是迦南的水罐。”米得菜德·豪尔解释道,“卖东西的女孩坚持说它和神迹中使用的陶罐一模一样。也有尺寸更大的,和原版的相同,能装十五到二十五加仑液体,但女孩向我们保证,小号的也同样真实可信。”

“丽达,你可以拿它装水,倒出来的时候就是葡萄酒了。”普罗克托呵呵笑着打开了一包香烟。

“哼,我才不会呢,”丽达反击道,“那可就是渎圣了,对吧?”

大家一起哈哈大笑,丽达把陶罐搁在放茶壶的托盘上。杰逊·森尼克,那位替他们看管农场的人忽然不再沉默寡言,他的话打破了这一刻的良好气氛:“你们不会是在纽约城的礼品商店买的吧?”

森尼克块头很大,性格粗鲁,偶尔的失礼言行之下,掩盖着的是缺乏安全感的自我。米得莱德·豪尔对质疑早有准备,她打开手袋,拿出一份报关单的复印件。“请看!自己读读吧!”她指着的那行写着:“迦南陶器,重量二十八盎司,价值二十五美元。”

“二十五美元!”丽达·帕金斯惊呼道:“怎么买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会好好珍惜它的。”

“还不去倒满清水?”森尼克提议道,“有牧师在场,可以请他念段祷文,看水能不能变成葡萄酒。”

穆尼牧师怒目而视,以显示他有多么不喜欢这位农场管理人的话;不过,他还是伸手拿起这个来自迦南的纪念品,仔细查看了一番。红棕色的陶罐质地坚硬,密不透光,侧面隆起,罐口较阔。我估计它能装差不多一夸脱水。穆尼的妻子艾丽莎凑过来,和他一起端详陶罐。她也参加了教堂唱诗班,永远在组织北山镇的女士做这个慈善,办那个好事。她还经常在时尚方面指点江山,却每每让玛丽·贝斯特默然讪笑。

“好吧,”多丽丝·克拉克一跃而起,“要是你们都不肯去盛水,那我来!”牧师宽容地笑了笑,把陶罐递给她。多丽丝充满了年轻人的活力,这似乎让普罗克托·豪尔颇为赞赏。我注意到每当他们两人独处时,哪怕没有说话,普罗克托的眼神也总在她的脸上逡巡。

多丽丝走进厨房,接了满满一罐自来水,拿回来放在丽达·帕金斯面前的桌上:“小姐,您的葡萄酒来了。”

所有人都笑了,但丽达决定要在品尝美酒前稍等片刻。

“在迦南花了多少时间把水变成酒?”她神情紧张地问道,“我们并不清楚,对吧?”

玛丽笑道:“这简直是一场婚礼嘛,只缺新娘和新郎了。”

这时,丽达·帕金斯晕了过去。

我掏出随身携带的嗅盐,她很快就恢复了神志。“我——我肯定是生病了,”她嗫嚅道,“请原谅。”

大家同时开口说话,要求她躺着别动,好好休息。克拉克夫妇已经站了起来,准备离开。“正是季节转换的时候,”巴德安慰丽达道,“多丽丝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感冒。”

“喝口葡萄酒吧,也许能有帮助。”杰逊·森尼克提议道,他带着一丝半缕讥讽的幽默感把陶罐递了上去。

丽达很配合地品了一小口,摇摇头:“只是水而已。诸位,请别这就离开。来,我给大家再换壶茶。”

出于礼貌,我们又留了二十分钟,听米得菜德和普罗克托讲述他们在希腊群岛和其他各站的历险故事。然后,克拉克夫妇坚持说他们非走不可了,其他人也紧随其后。

丽达把大家送到门口,与米得莱德和艾丽莎约定了隔天下午的唱诗班练习时间。普罗克托把丽达拉到一旁,感谢她发起的这场聚会,然后带着米得莱德离开。玛丽和我留到最后,因为我想确定丽达是否还感觉不舒服。

“没事,”她坚持道,“只是头昏而已,一下子就过去了。”

“人不会随便昏厥,”我告诉她,“是因为谁说的什么话吗?”

“不,不是,我很好。”

“因为你吃的什么东西吗?”我追问道。

“不。”她微笑道,“山姆,你的医生毛病太严重啦。”

“那好吧,”我叹息道,“不过请答应我,要是你感到疼痛或晕眩的话,务必要打电话给我。我会马上赶来的。”

“我会记住的,不过我的确已经感觉好多了。”

离开时,我停步拿起陶罐。“不知道清水有没有变成葡萄酒。”

我说着喝了一小口,但尝到的依然是清水。

她送我们出门,我听见她在我们身后闩上了房门。很显然,今天接下来的时间内,丽达打算单独度过,这个决定殊为明智。

天空中持续不断地落下大片的雪花,但雪势还小。

“你怎么觉得?”坐进我的别克轿车时,玛丽问我,“她没事吧?”

“希望如此,她看起来好多了。”

下午的这趟外出不如预想中那么久,玛丽说她在家里有事要做,于是我把她送回了她在医院不远处租住的连排房屋。望着她走上前门廊的台阶,我注意到了那双通常隐藏于护士服和长简袜中的美腿。玛丽已经跟了我四年,我一天也没有后悔过雇用她。

开车回到我自己的住处。有个出乎意料的人在等着我。大块头杰逊·森尼克坐在他的卡车前盖上,浑然不顾已经盖满车身的雪花。尽管杰逊并不是我的病人,但我的第一反应是他来看病。

“杰逊,你好,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

他干起活来没得说,但在言谈和社交方面就比较笨拙了。他答道:“医生,能进去说吗?”

“当然了。”我领着他走进屋里,请他在椅子上坐下。

“今天下午我有些出格了,取笑牧师,说他可以对那罐水念段祷文。”

“我想我们都没领会错你的意思,”我安慰道,“只是开玩笑。”

“这不会惹恼丽达,让她昏厥吧?你说呢?”

“不,她不舒服是几分钟后的事情了,我的护士提起只需要新郎和新娘就能凑成一场婚礼的时候。”说着,我记起了当时的场面。

丽达的脸上忽然问全无血色。玛丽的这番话为何能激起这样的反应呢?

“我来找你,医生,其实是为了穆尼牧师的妻子艾丽莎的事情。我敢发誓,那女人企图诱惑我!她穿着低胸礼服俯身,只要一有机会就把胸脯亮给我看。”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杰逊,请相信我,你不是孤军奋战。她就喜欢这么对待男人。我甚至不清楚她是否知道这么做的效果。”

“我不喜欢待在她周围,因为我会有不好的想法。”

“你该和你的牧师或神甫谈,而不是我。”

“我的牧师就是穆尼。”

“哦。”

“我该怎么跟他说?你的老婆在引诱我?”

这位我几乎不认识的大块头男人竟然是找我告解来了,这让我一时间无言以对。最后,我终于提议道:“那就别出现在她身边,杰逊。我知道,她在唱诗班唱歌,你在教堂里肯定要看见她,但其他时候尽量避开她。”我轻轻一耸肩,“我也只能说这么多了。”

“没什么药能开给我吃的吗?”

“你需要的不是药,只是少许意志力。”

他似乎不甚满意,但还是接受了我的建议:“医生,谢谢你,打扰了。”

“希望能帮助你,随时欢迎打电话给我。”

他离开后,我又想了一阵子。我很难相信他面临的考验竟是如此艰难,以至于要突然登门拜访于我,但我们永远无法了解其他人脑子里究竟在转什么念头。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电话铃响了,才接起来,就听见有人在心急火燎地叫我的名字。

“哪一位?”我问。

“山姆,我是丽达·帕金斯。我头晕得非常厉害。我喝了——”

她的声音忽然哽咽,停顿了。

“我马上就到。”

我驾车飞快冲过小镇,没有理会正在遮盖道路的纷然飘雪。

不到十分钟,我就来到了丽达的住处。从我和玛丽离开还不足一个钟头,刚落下的积雪上没有脚印。我按了门铃,却无人应答。我试了试门,房门自然是上了锁的。靠近屋后的厨房里透出光亮,我踏着干净的积雪,沿屋子侧面走到另一扇门的门前。这扇门也锁着,但我能望见厨房里的样子。桌上有电话和一个空玻璃杯,桌子正中央摆着那个从迦南带回来的陶罐。

椅子旁边的地板上,是丽达的躯体。

我敲破后门的玻璃,伸手进去拨开捶销,走进厨房。尽管我知道她已经死亡,但还是摸了摸脉搏;然后,我走到前门口,确认这扇门的确上着锁,而且插了插销。我边走边打开电灯,发现楼下的窗户全都捅着插销。这时候,我看见一辆汽车开到门前,在我那辆车背后停下。普罗克托和米得莱德·豪尔钻出车门,我为他们拉开前门。他们两人都穿着御寒挡雪的厚外套。普罗克托没脱外衣,米得菜德脱掉外套,扔在一把椅子上。她仍旧穿着早些时候的紧身羊毛衫和长裙。

“山姆,”普罗克托问,“她也给你打电话了?”

我点点头:“我们来迟了,她死了。”

米得莱德像是挨了一拳似的踉跄后退。

“噢,上帝!我接到电话,她说她很难受。我说我们这就来。”

“她倒在厨房的地上,”我告诉他们,“别碰任何东西。我得打电话叫蓝思警长。”

“警长?”豪尔皱起眉头,问道。

“我闻到一股淡淡的氰化物味道,我认为她是被毒杀的。”

“你是说她自杀了?”米得莱德问。

我摇摇头:“她不太可能先服下毒药,然后给你和我打电话求助。我认为是谋杀。”

我们一起走进厨房,我拿起桌上的电话,要接线员接蓝思警长家中的号码。警长接起电话,我转过身,小声说:“警长,我是山姆。你能马上来一趟丽达·帕金斯的住处吗?”

“医生,怎么了?”

“她死了。很可能是被毒死的。”

我挂断电话,把听筒放回桌上。米得菜德去了客厅,但普罗克托还站在尸体旁:“山姆,这太可怕了。她和我妻子情同姐妹。”

我弯下腰,闻了闻空玻璃杯,但没嗅到那股熟悉的苦味。然后,我凑到来自迦南的陶罐口,觉得自己闻到了不寻常的气味。

豪尔看见我皱起眉头,问道:“怎么了?”

我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垫着手,以免污损了指纹,把陶罐从桌边拿起来,放到鼻子底下:“有酒香,但也有别的味道。很可能是氰化物。”

“你难道是说——”

我小心翼翼地把几滴液体倒进空玻璃杯:“你的陶罐完成了它的使命。它把清水变成了葡萄酒,但这美酒却有毒!”

蓝思警长才走进来几秒钟,照相师和指纹专家也到场了。我还记得警长在二十年代使用的调查技术,时常惊讶于他竟会如此适应时代的发展。他比我大上几岁,但也还不到五十,在妻子的帮助下,他甚至还减轻了几磅体重。

“医生,你怎么看?”他绕过桌子,想更清楚地观察受害者。

“要让我猜的话,我会说氰化物下在葡萄酒里。效力不强,否则她不可能挣扎着打了两通电话。”

“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算上丽达,一共有十个人在这儿。”我把这场聚会的事情告诉警长,还有从迦南来的陶罐礼物。

“难道说会有人肯花钱买这种破烂?”警长问,“很可能是成百上千地批量生产的,专门卖给游客。”

“那自然。这是迦南独一无二的器物,他们想靠这东西挣钱。”

“你说她装了一陶罐清水?”

“实际上,动手的是多丽丝·克拉克,巴德的妻子,是她把陶罐放在水龙头底下的。”

“她当时有机会倒入葡萄酒或者放氰化物吗?”

我摇摇头:“丽达马上就尝了尝,我们离开时我也喝了一小口。的确是清水。没有一滴葡萄酒,也没有毒药。”

蓝思警长让到旁边,让指纹专家把黑色粉末刷到陶罐上。“早些时候,你见到都有谁碰过这东西?”

“丽达、多丽丝·克拉克、我本人。好像还有穆尼牧师。发现尸体后,我又碰过一次,但我很小心,垫着手帕拿起来的。估计你也会找到豪尔夫妇的指纹,因为这是他们送给丽达的礼物。”

取指纹的人年纪很轻,名叫弗兰克,我曾经为他治过百日咳,他站了起来,说道:“警长,看起来陶罐上没有指纹。擦得很干净。”

我皱起眉头,这个消息让我大惑不解:“最好还是拿去分析一下,连同玻璃杯底的残渣。我倒了几滴葡萄酒在玻璃杯里。”

我走进客厅,普罗克托和米得菜德在这里默然等待。

“有什么我能做的吗?”米得莱德看见我,边说边站了起来,“我们感觉很帮不上忙。”

“你们最好通知一声穆尼牧师和今天在场的其他人——克拉克夫妇和你们的农场管理人。蓝思警长要逐个询问他们。”

“没问题。”米得菜德扭头对丈夫说,“咱们还是回家打电话吧。”

离开的时候,普罗克托和我握手:“有进展随时通知我们,医生,这件事情太可怕了。”

其他警员和本县的验尸官陆续到来。

警长走进客厅,说道:“看样子没被拿走任何东西。不像入室劫掠。”

“盗贼不使用毒药,警长,而且也会在积雪上留下脚印。聚会的客人散去以后,没有人进过这幢屋子。也没有人离开过。”

话说出口,我这才意识到,丽达·帕金斯的死亡案件究竟有多么复杂,多么令人难以理解。

星期一上午十一点,蓝思警长走进我的办公室,送来了实验室结果和法医的尸检报告。“这么快!我终于感觉到北山镇也步入二十世纪了!”

“只是初步报告而已,不过有些地方我认为应该让你看一看。”

“找到毒药了?”

“如你所料,下在葡萄酒里。”他黯然坐进办公室对面的椅子。

“屋子里还有别的葡萄酒吗?”

“一滴也没有,我们甚至翻看了垃圾,寻找空酒瓶。米得莱德·豪尔和艾丽莎·穆尼都坚持说丽达滴酒不沾。”

“这么说,葡萄酒肯定是凶手带去的了。”

“除非真的出现了神迹。”

“验尸官有没有估计出她在服下毒药后存活了多少时间?”

“验尸官认为毒药稀释得非常淡。氰酸盐比液体氢氰酸发作起来稍缓慢些。她也许活了五到十分钟。最初的症状是晕眩和痉挛。当然,她有足够的时间打那两通电话。除了这些,他的报告里还有些东西,那才是真正有意思的地方。”

“是什么?”

“丽达·帕金斯怀有快三个月的身孕。”

我坐下,直勾勾地盯着蓝思警长:“肯定弄错了吧。”

他露出一丝诡笑:“这是为啥,医生?因为她没结婚?”

“可她在教堂唱诗班唱歌啊。”

“是啊。唉,看来她也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丽达昨天邀请了四名男子参加聚会。她也许利用这个机会,把消息告诉了孩子的父亲。”

我屈指数着人名:“杰逊·森尼克,巴德·克拉克,穆尼牧师。”

“我觉得可以排除牧师大人。”

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说道:“如果那位先生的妻子发现丈夫和丽达有染,或许也能产生杀人动机。”

警长点点头:“俗话说,毒药是女人的武器。我还是去一个个讯问这些人吧。”

“警长,讯问的时候帮忙留意一下,他们中有谁能把上锁房间里的清水变成毒酒,同时不在这幢屋子周同的积雪上留下脚印。”

到下午,阳光晒化了前一天残余的积雪,天气越来越符合时节了。我开车去北山镇的中心广场,走访穆尼牧师主持的圣乔治教堂。对于我们这么个规模的小镇来说,这座教堂真可谓巍峨壮观。我悄悄从后门进了教堂,穆尼正在弹奏管风琴。我记得唱诗班定在今天下午排练,不知道练习会不会因为丽达过世而推迟。圣坛前侧聚集了五六位女士,都在压低了声音说话。我立刻就认出了艾丽莎·穆尼,走到近处,我意识到牧师的妻子替代了丽达,如今是合唱队的领头人了。

“米得菜德,”她对普罗克托的妻子说,“你来负责打印周日仪式用的歌页。以前都是丽达一个人做这些事情,但现在我们每个能帮上忙,我很高兴。”

两人同时看见了我。

艾丽莎说:“山姆,你好。我们正在努力坚持下去。”穆尼牧师停下他的管风琴练习,下来加入我们的谈话:“有什么新消息吗?”

“蓝思警长在调查几位天使呢。”我觉得此刻应该暂时保密,不把丽达怀孕的事情说出去。

最关心案情的人似乎是米得菜德·豪尔:“我以为普罗克托和我是头号嫌犯,因为是我们从迦南带了那个陶罐送给她。”

“还有别的可能性。”我答道,想尽量让她安心。当然,我也考虑过陶罐内部会不会设置了慢溶性的涂层,在丽达和我尝过后,逐渐将毒酒释放出来。这幅场景的确有些异想天开,但我还是请警长让实验室帮忙,对陶罐进行一些特殊测试。

“希望蓝思警长别真的在怀疑我们中的哪一位。”穆尼说着,把正在变白的头发往后捋了捋,伸手挽住妻子的腰,像是要保护她。这个姿势或许能安慰艾丽莎,但也似乎在唤起我的注意,要我将艾丽莎当成嫌犯。

“牧师大人,能和你私下里说两句话吗?”我问。

“当然可以。”他松开妻子,对教堂后部打了个手势,“让女士们接着排练合唱吧。星期三,她们将在丽达的葬礼上演唱。”

我跟着牧师走到后面,进了一间镶着橡木墙板的小办公室。

办公桌后的墙上挂着传统的耶稣像,书架上塞满了经文汇编和布道书选集。我坐下,开门见山道:“牧师大人,丽达·帕金斯是这里的一名教友。她有没有告诉过你,她怀孕了?”

牧师眨了一下眼睛,但表情纹丝不变。即便我的话让他吃了一惊,他也把情绪隐藏得很好:“你很清楚,山姆,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我们没有天主教的告解保密的传统,但我把我和教区居民就他们遇到的问题的对话视为受保护的特权。相信你对你的病患也遵循同样的原则。”

“言下之意是,她的确找你谈过。”

“根本没有。你别乱下结论。”

“她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了吗?”

牧师仔细打量我的面容,隔了差不多一分钟才回答。这所谓的回答不过是最轻微的一下摇头。我可以按自己的想法理解其中的含义:拒绝回答,或者是否定性的答案。

“还有一件事情,”我说,“杰逊·森尼克参加你的教会了吗?”

“他偶尔来。我可不敢说他有多虔诚。”

“巴德·克拉克和多丽丝·克拉克呢?”

“他们信天主教,你得找布鲁斯特神甫了解他们的情况。”

我站了起来:“占用你这么多时间,谢谢了。”

我们在门口握手,牧师说道:“我也还有一件事情。我正在安排葬礼上的抬棺人。你愿意加入吗?”

“当然了。”

穿过教堂,出去的路上,唱诗班正唱到“上帝是人千古保障”那旬。

巴德·克拉克受雇于一家大量购入普罗克托·豪尔所产烟草的公司,两对夫妇就是这样交上朋友的。豪尔拿粗棉布做的天棚覆盖了整片种植烟草的土地,生产用于裹雪茄的优质大片薄烟叶。北山镇位于新英格兰南部地区,最适合种植这种作物,豪尔因此发了大财。第二天早晨,我在豪尔农场一片偏僻的土地上找到了巴德;上周末寒潮和降雪不期而至,他正在验看烟叶受到了多少危害。

“真遗憾,这块地不行了,”我走过去的时候,巴德正在对杰逊·森尼克说话,“你今年把生长季拖得太长了。”

“还好几周前我们已经收割了很大一部分。按照天气预报说的,还以为这一批也能行呢。”

巴德转过身,伸出手迎接我:“山姆,什么风把你吹到这片烟草地的正中间来了?”

“巴德,我想和你聊聊。办公室里的人说你在这儿。”为了不冷落森尼克,我扭头对他说,“杰逊,这块地的运气可真不好。”

大块头耸耸肩:“我需要的可不只是运气。早知道的话,该求穆尼念两段祷文的。希望我别为此丢了工作。”

“普罗克托发脾气了?”

“可以这么说吧。旅行回来以后,他没问起过这块地。大概以为烟叶早就收完了。我昨天不得不通知了他这个坏消息。”

他和巴德·克拉克又交换了几句意见,然后各忙各的去了。

我继续留在巴德身边,因为我想找的人正是他。“到底怎么了,山姆?”等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他问道,“和丽达的死有关系吗?”

“没错。我正在尽量帮助蓝思警长。”

“我完全不知情。多丽丝和我到昨天早上才知道丽达死了。”

“你怎么知道的?”

“普罗克托打电话告诉了我。”

“尸检显示出丽达怀孕快三个月了。”

他的惊讶不像是装出来的:“不可能吧!那可是丽达·帕金斯啊,天哪,她不是穆尼的唱诗班指挥吗?”

“这又不能阻止她怀孕。”

“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了?”

“还不知道。”我盯着他的双眼,“不是你吧?”

“我?山姆,那女人比我大十二还是十三岁啊!我不愿意说死者的坏话,但她在长相方面跟多丽丝实在没法比。你找错人问这个问题了。”

“总得问的嘛。还记得丽达在周日下午的茶会上昏过去吗?我的护士玛丽说迦南的陶罐让她想起《圣经》里的婚礼,说现在只缺新郎和新娘了,话音刚落,丽达就失去了知觉。我认为孩子的父亲也参加了那场聚会,丽达忽然想到了他,再加上秘密怀孕带来的巨大压力,使得丽达一下子就昏了过去。”

“这意味着不是我,就是普罗克托或杰逊,除非你想把穆尼牧师也包括在内。”

“就此刻而言,我还没有排除任何人的嫌疑。”

“也许怀孕对她这样信仰虔诚的人来说太难以原谅了,她于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很难相信,”我答道,“她撑了好一阵予,时间足够给豪尔夫妇和我打电话求助。这不是自杀者会做的事情。更何况既没有找到自杀遗言,她在电话上也没提起她在自杀。”

克拉克摇摇头:“不好意思,我帮不了你。相信我,我与丽达·帕金斯没有任何形式的关系。之所以邀请我们参加星期天那场聚会,全都因为我们是豪尔夫妇的朋友。”克拉克和我一起走回各自的车前,然后分道扬镳了。我能看见杰逊·森尼克在谷仓望着我们,但还好他没有走过来,要我给出更多的人生指引。

傍晚时分,蓝思警长来到觐圣纪念医院的医生区,走进我的办公室。为本县警方做测试的实验室也在这里,他把迦南陶罐的检验报告拿给我。“我要实验室按照你的要求,测试了这个陶罐的方方面面,甚至还拍了X光片。”

从他的语气听得出,实验室没能找到任何结果,但我还是接过报告看了起来:

陶质水罐一只,高六英寸,重十四盎司,容量二十七液体盎司:底部刻有“迦南”字样。X光和化学分析未能找到不寻常之处和特定化学成分。

我把报告递还给警长:“有任何想法吗?”

“也许该重新考虑一下自杀的可能性了。”

“你是第二个主张自杀的人。巴德·克拉克今早才这么说过。”

“看起来实在像是自杀。屋子里没有葡萄酒。你们离开前没有人在陶罐里下毒,因为离开前你亲口尝过,里面装的还是清水。凶手不可能带着毒酒回来,因为你和玛丽离开时正巧开始降雪,而积雪卜没有任何脚印。还能有什么其他解释吗?自杀,就是自杀。”

“她从哪儿弄到葡萄酒的?”

“也许哪儿放着些做菜用的红酒。我的手下或许看漏了。”

“为什么非得搁在迦南陶罐里呢?桌上明明有只玻璃杯的呀,就摆在旁边——”

我停了下来,在脑海里看见厨房桌子的中央,空玻璃杯摆在装着毒酒的陶罐旁。“天哪,警长,我想通了!跟我来。我告诉你怎么把清水变成葡萄酒,还有是谁毒死了丽达·帕金斯。”

我们开上豪尔农庄的车道,杰逊·森尼克正在门前修理他那辆卡车。他像先前那样盯着我看了一阵,然后低头继续忙他的去了。我们揿响门铃,应门的是米得菜德,她领着我们走进宽敞的客厅。“你丈夫在家吗?”我问。

“他在书房。出什么事情了?”

“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相信他一定想听听你怎么回答。”

她的脸上一下子没了血色:“我去叫他。”

普罗克托·豪尔抽着长雪茄走进客厅,身穿格子衬衫和牛仔裤:“你好,山姆,你好,警长。很高兴见到二位。有何贵干?”

“普罗克托,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夫人。”

“是什么?”

“米得菜德,你们在迦南买了几个陶罐?”

“几个?”她瞥了一眼丈夫。

普罗克托回答了这个问题:“你买了两个呀,米得莱德。不记得了吗?我们自己也留下了一个。”

“是这样没错。”她答道,舔了舔嘴唇。

“能让我看看吗?”

她走出客厅,半分钟后,带着一个棕色陶罐回来,这个陶罐与他们赠给丽达的完全相同。“就是这个,两个是一样的。”

我把陶罐翻过来,看见了刻在底部的“迦南”字样。“医生,你怎么知道有两只?”警长问。

“因为报关单上说陶器的重量是二十八盎司,而你的实验室报告上说是十四盎司。很显然可以推理得出:有两个陶罐。”

“这说明了什么呢?”

“说明了丽达·帕金斯是如何在上锁屋子里被毒死,同时又不在屋外的积雪上留下脚印的。”

“我说,”普罗克托·豪尔开口道,“要是想拿任何罪名指控我妻子,那你们可得小心些了。”

“尸检显示出丽达有三个月的身孕,”我接着说了下去,“孕期始于八月,普罗克托,我认为你就是始作俑者。游山玩水回来,她威胁说要告诉大家,你是孩子的父亲。”

他勃然变色:“你没有半盎司的证据来支持这个指控。”

“我想我有。星期天,我发现了丽达的尸体,想办法进入厨房,这时候,陶罐和空玻璃杯搁在桌子中央。你们两位几乎立刻跟着到场,几分钟后,我去检查陶罐里装着什么,这时候,陶罐搁在桌子边缘处。只可能是你们中的一个移动了陶罐,把原先在丽达家中的陶罐替换成了此人带在身边的那个陶罐。”

“装着有毒的葡萄酒吗?”米得菜德问道,“但那时候她已经死了!你指控我们在她死后带来毒酒,还换掉了装有清水的陶罐?”

“正是如此,”我谷道,“但我指控的只是你们中的一个人。”

“哪一个?”蓝思警长的视线在两个人身上换来换去。

“我把他们迎进丽达的住处时,他们都身穿抵御风寒的厚外套。米得莱德脱掉了外套,留在客厅的椅子上;但普罗克托却一直穿着。米得莱德不可能把替换的陶罐藏在紧身羊毛衫和长裙底下,因此只可能是你了,普罗克托。你用大软木塞或一块橡胶塞住罐口,拿橡皮圈卡紧,这样就不需要担心葡萄酒从藏在外套底下的罐子里洒出来了。趁我转身给警长打电话的时候,你掉换了这两个陶罐。这就是陶罐上没有任何指纹的原因。你从丽达的来电中得知她已经吞下毒药,打电话时已经濒临死亡了。”

他的笑容既冷且硬:“你指控我使丽达怀孕,又在她死后带了罐毒葡萄酒去她家。请问,掉换这两个陶罐到底有什么意义?”

“你必须通过一定的手段让毒药出现在她的住处,以免警方意识到中毒的真正源头。迦南的陶罐是个再合适不过的机会了。我们被神迹迷惑住,却忽视了真相。”

“真相是什么?”他问道。

“把丽达拉到一旁,感谢她为你们举办聚会的时候,你偷偷塞给她一小包毒药。等大家离开后,她走进厨房,把毒药倒进那个玻璃杯里的水中。喝了下去,在最初症状产生之前,她洗干净了那个杯子。毒药是你给她的,这就是当痉挛开始的时候,她先给你打电话的原因。”

“那她为什么要服下我给她的毒药呢?”

我深吸一口气,答道:“因为你告诉她,这能够引发流产。”

第二年年初,普罗克托出庭受审,被判有罪。警方在他家壁橱中找到了他藏匿的一剂氰酸盐和几封丽达的信件。米得菜德作证说,对他们在迦南买了两个陶罐的事实秘而不宣,这都是普罗克托的主意。她很快与普罗克托离婚,搬离本州。这时候,德国已经入侵丹麦,世界的变化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来得更加迅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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