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封酒瓶毒杀事件
“这次我打算跟你讲讲禁酒令废止那晚,发生在北山镇的怪事。”老山姆·霍桑医生替来客倒上满满一杯白兰地,“当然,禁酒令于同一时间在全国范围内废止。不过,我想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在北山镇这么戏剧化。”
那是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五日星期二,富兰克林·D.罗斯福刚入主白宫不久。三十三个州已经批准了撤销禁酒令的宪法修正案,犹他州㊟坚持要当最后一个批准该修正案的州,因此该州宪章规定要等宾夕法尼亚㊟和俄亥俄㊟批准修正案之后才开始投票。时间一分分接近,东海岸时间的五点三十二分,犹他州通过投票的消息终于传来。仅在一小时后,罗斯福总统就正式签署了废止禁酒令的政府公告。
社会各界各有各的庆祝方式。在北山镇,我们几个人受邀前往莫莉的咖啡馆,十四年来首次合法地饮酒。莫莉的咖啡馆新开张,就在老咖啡店旧址上重建。对于刚刚合法化的饮酒消遣来说,那是个很好的选择。因为过去几年来,我们大都在老咖啡店偷偷喝过两杯。
莫莉·富兰克林刚四十出头,是个乐呵呵的女人。几年前,她和丈夫加斯才搬到本镇。他们以前住在波士顿,莫莉的老爸在那儿开了家电镀厂。加斯在北山镇市政厅旁开了家小的香烟店。他们一看就是和睦美满的夫妻。后来,加斯·富兰克林趁莫莉回波士顿娘家时,吊死在自家车库,让全镇人都大吃一惊。莫莉花了好几个月才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她决定继续留在本镇,发展自己的事业。她用加斯的保险赔偿金和卖出香烟店的钱买下咖啡店,并把它改造一新。她决定在禁酒令废止当天开业,就连连绵不绝的雨水也没能浇灭她的好兴致。
我带着护士爱玻一起出席了当晚的开业典礼。莫莉一如既往精神十足地在门口迎接宾客。“请进,山姆——还有你,爱玻。我们正在等收音机宣布饮酒重新合法。”她块头不小,骨骼颇大,一头短金发仔细吹过。她穿着华丽的礼服,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我脱下湿漉漉的雨衣,接过爱玻的外套。“天气不怎么样。”我说着,想找地方把衣服挂起来。
“往好处想——再降温十度就会下雪了。这边,大夫,我们有专门的衣帽间可以挂衣服。这可是个高档地方。”说着,她接过我手里的衣服。
我必须承认,比起老店来,这里还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店里灯光朦胧,颇有些气氛。整面的镜墙让室内空间显得有原来的两倍大。我看到韦恩医生也在。还有镇长克里森先生及夫人苏珊。老朋友蓝思警长也来了,把玩着一个空波特酒杯,似乎已经迫不及待。
“你好吗,警长?”
“还不错,大夫。今晚可是个重要时刻。”
“确实是。”我表示同意。
“不过莫莉还没进到货呢。菲尔·阳西打算做酒批发生意——这次总算是合法的——要等罗斯福签了政府公告,他才能发货。”
“好吧,我们都等了这么久,再多等等也没什么。”
我走到吧台边。莫莉正和镇议员约翰·芬尼根聊着天。芬尼根五十岁左右,秃顶。我替他看过不少小毛病。“大夫,我怎么不知道你也喝酒。”看到我走近后,他说。
“我来这儿主要是为大家好。在这种盛大的庆祝场合,万一有人喝多了,你们才知道我的用处。”
“好吧,韦恩医生也在,我们有双重保护。”
“我看不需要医生了,”莫莉·富兰克林闷闷不乐,“菲尔·阳西刚刚来电话说波士顿仓库传来消息,公告发布得太晚了,他们要等明早才能把威士忌、杜松子酒㊟和朗姆酒㊟给他送来。所以,他能供给我的只有一箱波特酒㊟、一箱雪利酒㊟。”
“该死,”芬尼根咕哝道,“我还指望喝点上佳的苏格兰威士忌。”
“不光我们是这样。”莫莉带着祸不单行的口吻说,“纽约市也一样。那边库存倒不缺乏,不过大部分仓库都关门了。听说只有两家酒类零售店进到了货。而有卖酒执照的餐厅和酒吧,只有百分之一进到了货。至于其他店,如果不想因非法贩酒获罪的话,就只能等明天一早再营业了。”
说时迟那时快,门突然开了,菲尔·阳西肩上扛着箱子走了进来。等在酒吧的二十来个人一阵欢呼。他像条友善的大狗一样,抖落身上的雨水,然后把箱子放在吧台上。“这是你要的波特,我马上去搬雪利酒。现在外面雨下得可大呢。”
“我们喝上一杯得花多少钱,莫莉?”克里森镇长在吧台那头问道。他是个不错的家伙,除尽职尽责地履行镇长职务外,还是个成功的地产经纪人。他当选镇长还不到一年,不过大家都喜欢他。
“第一杯酒我请客。”莫莉一宣布,咖啡馆里就一阵欢呼,“那之后,每杯三角五分,和纽约市一样的价格。苏格兰威士忌要四角五分一杯。”
除莫莉外,大概每个人都对价格跟纽约一样贵有意见。不过现在,大家都太兴奋了,没人提出质疑。韦恩医生更是急不可耐地拆开了箱子,像是要给我们展示里面确实有酒。阳西扛着雪利酒再次回到店里,把箱子放在波特酒旁。
莫莉翻过箱子,仔细看着标牌。等大家都靠近后,她打开酒箱。
“谁来第一杯?”芬尼根问道。
“我认为应该给克里森镇长。”莫莉宣布道,大家都没有异议,“喝点什么,镇长?波特还是雪利?”
克里森看着两个刚刚打开的箱子,犹豫不决:“来点波特好了。不,不,还是雪利吧。我好久没喝雪利,连味道都快不记得了。”
“自己选一瓶。”
这次他倒是毫不犹豫,直接把手伸向箱子左上角,抽出酒瓶。瓶封打开后,莫莉夸张地在木塞里插进开瓶器,递给镇长。镇长拔掉木塞时,笑得像个小男孩。人群不禁又是一阵欢呼。他从吧台架子上选了一只波特酒杯,举到右手边,倒满了雪利酒。
“为大家的健康,”他对众人道,“为北山镇的未来,干杯!”
阿德尔曼·芬尼根端起杯子让人倒满,就在这时,发生了怪事。镇长左手握着雪利酒瓶,一口喝干后,突然表情怪异地说了句:“这酒尝起来——”
话音未落,他就倒了下去。我赶紧扑上去扶住他。苏珊·克里森在我身后尖叫起来。
镇长左手仍然紧紧抓着雪利酒瓶,但是他呼吸差不多已经停止了。我缓缓放下他的身体,雪利酒洒了一些在地板上。我想帮助他恢复呼吸,就在这时,我闻到了熟悉的苦杏仁味。我抓过酒瓶又闻了闻,果然没错。
“他中毒了,”我说,“大概是氰化物。”
“你能救救他吗?”他妻子哭喊道。
“我很抱歉,苏珊。他已经死……”
晚些时候,尸体被移走。这时,蓝思警长说道:“大夫,你得帮帮我。”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监督尸检过程。而且,我会把酒瓶送去化验,虽然我敢肯定是氰化物——多半是氰化钾。”
“你知道我指什么。我是说,帮我破这个案子。”
“我上次出手是一年多前的事了。”我告诉他,“警长,这些日子来我一直专心替人看病。扮演业余侦探对我来说,已经是过去式了。”
“这可是镇长,大夫。如果我不赶紧结案,他们会把我生吞活剥了。而且,我一点头绪都没有!我们一直都看着,除了克里森,没人碰过酒瓶或者酒杯。”
莫莉把所有人请了出去,这会儿正盯着洒了一摊的雪利酒,尸体刚刚所在的地方。“也许他是自杀,”她说,“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我的新店开张被毁了。”
“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整箱酒在酒庄或者装瓶作坊就已经下了毒。”我走过去,随便拿起一瓶酒,“看我猜得对不对吧。”
我用启子打开瓶盖,但这次没有苦杏仁味。
“这瓶大概没毒。不过,我会送去检验一下,以防万一。”
“你最好把整箱都送去,大夫。”蓝思警长说。
“好主意。医院实验室里就有我们需要的设备。”我看了看莫莉,“发生这样的事,我很遗憾。”
“去吧,”她挥挥手,“我觉得,死因越快查清楚,对我的生意越好。免得老有疑云笼罩。”
第二天一早,对于克里森镇长的死因,我了解得多了一些。他打开的酒瓶里确实含有氰化钾,而且剂量很大,喝下去几乎能立刻致死。不过,箱子里其他的酒都没被下毒,就是好好的雪利酒,没有别的成分。这样一来,只剩下一种解释,远在法国的酒庄里,有个郁闷的工人在某瓶酒里下了毒,而这瓶酒恰好被北山镇的埃德蒙得·克里森镇长喝下去,中毒身亡。
然而,对这种解释,我压根儿不信。
我驱车前往监狱,将这一发现告知蓝思警长,他情绪低落。“阿德尔曼·芬尼根已经申请州警接手调查,”他对我说,“他说我无法胜任本案。你能想象吗?去年夏天,是我抓住那帮闯进他家的孩子。他居然说我无能!”
“警长,你生气也没用。我们必须冷静下来,好好想想。”
他面色为之一松:“这么说,你答应帮我了?”
“我只能说,愿意帮你指指调查方向。目前,我们掌握的情况有哪些?”
“一瓶下了毒的雪利酒,一个死掉的镇长。”警长闷闷不乐,“而且,是死者自己选的酒瓶,自己打开酒,自己给自己倒上。”
“我知道。甚至连酒杯也是他自己选的。而且,酒杯本身没有毒。毒药下在酒瓶里。”
“除非是有人趁他倒下那阵的混乱,偷偷放进瓶子里。”
我摇摇头:“他一直紧紧抓着酒瓶,直到我拿过来为止。而且,我刚拿过来的时候,毒药已经下进去了。也就是说,在镇长打开木塞前,酒瓶中已经有毒。”
“也许……毒下在开瓶器上?”蓝思警长问道。明眼人一看便知,他本人都不太相信。
“不可能,毒药剂量很大。而且,我开第二瓶酒用的是同一个开瓶器。”
“那毒肯定是之前下的。嫌疑明确指向送货的那个人——菲尔·阳西。”
“就算是阳西下的毒,他怎么知道克里森镇长会选那瓶酒?”
“他不可能知道。不过,没准他是无差别杀人。不管死的是谁,总之能破坏莫莉咖啡店的名声,也许还能抹黑公开饮酒行为。没准他是个秘密的禁酒主义者。”
“菲尔·阳西?”我大笑道,“从我到北山镇的那天起,他就在贩私酒。”
“那说不定酒是他自己酿的,仿冒人家的商标。经过这么多年的大禁酒,谁还分得出真假。”
“酒是真的。韦恩医生算个酒类鉴赏家。他确认酒是真的。”今早离开医院前,我跟他聊过几句。
“大夫,能帮我个忙吗?去盘问盘问菲尔·阳西,问问他运输过程中的事?我得留下来等州警。”
我想,至少这个忙我能帮。而且不能否认,这案子确实勾起了我的兴趣。上次帮蓝思警长破谋杀案已经是好久前的事了。而且,现在我没有住院病人,每天只需要做一些例行工作。“好吧,”我同意道,“我去跟他谈谈……”
我找到阳西的时候,他正在镇外的仓库和三个工人一起干活儿。波士顿刚来了辆大卡车,阳西正在清点数目,指挥工人搬到自己的小卡车上面,方便送货。“大夫,今天是我最忙的一天,你居然跑来问东问西。得了,饶了我吧。”
“只耽搁你几分钟。”我向他保证道,“我想问问你,关于昨晚送到莫莉店里的波特酒。”
“噢——波特酒啊!怎么了?”
“根据试验结果,其中的一瓶肯定被下了毒。我们正在调查是怎么发生的。”
“我只能告诉你,不是在我手里下的毒。”
“在我看来,也不可能是在莫莉店里。那还剩下哪儿?你是说,在货到你手里之前,已经被下了毒?”
阳西沉默有顷,小心翼翼地在一箱波特酒的标签上写下莫莉的姓名和店址。他放下自来水笔,说:“大夫,你选错了方向。你怎么不去问问克里森镇长的事,打听打听在西恩角镇附近,他的打猎小屋里发生过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会知道的。”阳西说,“我得回去干活儿了。”
他走开,冲一个差点儿把一箱杜松子酒打碎的工人大喊大叫。我看从他这儿问不出什么来,就开车回到镇上。路过诊所所在的圣徒纪念医院后,一直沿着北方大道驶向镇长家。乍一看去,家里好像没人,不过我注意到窗帘角动了一下,肯定有人在窥视。我把车停好,走向门口。还没来得及敲门就开了,苏珊·克里森出现在我面前。
“你想干什么,医生?”
我从不认为镇长夫人漂亮,不过她在目前这种悲伤的情绪中,倒有几分奇异的动人心处。“我在帮警长调查尊夫的死。”
“你是说谋杀吧。”她说。
“这个,也许吧。不过我们不敢肯定。也可能是某种不幸的意外。”
“你真这么想?”
“目前而言,很难说。我可以进来问几个问题吗?”
“十分钟后我就要出发去殡仪馆,确定葬礼的事宜。埃德蒙得的尸体可以接回来了吗?”
“是的,尸检已经完成了。”
她带我走进客厅。客厅里的家具既有殖民地风格,又有现代风格,这种混搭让人讶异。
“死因是毒杀?”
我点点头:“毒下在酒瓶里。克里森夫人,谁想杀掉你丈夫?”
“没人。他人缘很好,高票当选镇长。”
“我听说他在西恩角镇附近有间打猎小屋?”
“没错,他经常和几个朋友一起去。”她拿起一串钥匙,放进包里,“我没怎么去过,一般只有男人们去。”
“哪些朋友?”我问道。
“哦,韦恩医生和阿德尔曼·芬尼根,还有菲尔·阳西。加斯·富兰克林死前也去过几次。他们根本不是去打猎,我想多半是去打牌、喝酒。”
“我能去看看那间小屋吗?没准有你丈夫被杀的线索。”
“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听到一些传闻。那串钥匙里有小屋的钥匙吗?”
“没有。这些是家里的钥匙和车钥匙。我不知道他把小屋钥匙放在哪儿,现在也没时间去找。”很显然,她急着离开。
“就我所知,他做事很有条理。我敢肯定,你知道他钥匙放在何处。”
她叹口气,带我走进书房。一面墙上挂着手工制作的钥匙架。她拿起一把贴着标签的钥匙,递给我:“没错,他做事井井有条。他在莫莉的箱子里选时,我就知道他会选那瓶。他选什么都像看书看报,先从左上角开始。”
“很多人知道他这个习惯吗?”
“反正他吃方蛋糕和肉馅面包时也这样,总是先从左上角切起。任何认识他的人肯定都能注意到。阿德尔曼·芬尼根还就此取笑过他。”
我把钥匙放进口袋。“一用完就还你。”我说。
我也不知道在小屋中能找到些什么。不过阳西让我查查小屋里发生的事。我想最好先去实地看看。小屋是木头房子,还挺大。二楼有四间卧室。家具虽说不上华丽,但也足够用。飞快浏览一遍后,我决定细细搜索一番。
壁炉里有灰烬,也就是说今年秋天有人来过小屋。没准儿就在刚刚结束的打猎季。像克里森镇长这么一丝不苟的家伙,壁炉里绝不会残留着上一年冬天的灰烬。我搜了一遍壁橱和卧室,但没有目标。三十分钟后,我打算放弃了,就在这时,抽屉里的一个小皮包引起了我的注意。皮包里有几个黏糊糊的黑色球状物。
突然,楼下传来开门声,我顿时呆住了,赶紧系好皮包带子,放回抽屉里,冲出卧室去迎接入侵者。我们在楼梯上碰到了。来人是韦恩医生。“啊,霍桑!”他跟我打招呼,好像我们是在医院走廊里碰到似的,“我还在想外面是谁的车呢。你怎么有小屋钥匙?”
韦恩比我年长,快五十了,鬓角开始灰白。每次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好像都在忙活。不过这也很正常,他是个名医,工作时间很长。在医院例会上他总是打呵欠,但我不能因此责怪他。“克里森夫人给我的钥匙,”我说,“我在帮蓝思警长调查。”
“又重操侦探旧业了,是吗?”他促狭地笑道,我权充侦探的事在看他来就是个笑话,“我敢肯定跟禁酒主义者有关。如今饮酒合法了,他们不得不另想办法,劝阻人们。”
“你到这里来干吗?”
韦恩被我挡住了去路,等着我让开。
“上次来打猎的时候,我落了几件衣服在这儿——趁有空来取回去。”
“你自己有钥匙?”
“当然。”他把钥匙给我看看,“我们几个周末常来,休闲休闲。埃德蒙得非常慷慨、好客,我们很喜欢来玩。不过,我想这一切都是过去式了。”
“你和谁一起来过?”
“阿德尔曼·芬尼根,还有菲尔·阳西。一般只有我们四个。”
我点点头:“我去楼下转转。”
几分钟后,韦恩拿着件猎装和一支装在皮套里的猎枪,下楼来了。“我会怀念这些聚会的。”他说道。
“克里森夫人和她丈夫一起来过吗?”我问。
“我们在的时候没来过。”他走出房门,“医院见,山姆。”
我看着他驾车离开,然后回到楼上,去翻刚刚检查过的抽屉。小皮包不见了。
回到北山镇后,我先去向爱玻报了个到,问问有没有急诊病人。她说一切如常,我就赶往监狱找蓝思警长。副警长说他在莫莉的咖啡馆,我又驱车赶过去。
莫莉人在衣帽间里,正在给墙壁上最后一层面漆。“昨天没来得及干完,”她说,“发生了那种事,估计不会有客人上门了,正好有时间搞完它。”
“也许人们就愿意看看镇长被杀的地方。阳西把其他订货给你送来没?”
“送来了,用卡车运过来的。你和警长昨晚带走的那箱雪利酒呢?”
“他们一瓶一瓶打开验过了,都没有毒。也许我们应该再检查检查波特酒,安全起见。”
“你可以拿一瓶走。我不能再损失一整箱了。”
“警长人呢?”
“在里面。”她挥挥沾了涂料的手指,“跟阿德尔曼·芬尼根聊着呢。”
我进门时,阿德尔曼抬头看了看。我注意到他面前放着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和一只酒杯。酒禁一开,他可一刻也没浪费。“来喝上两杯吗,大夫?”他问道。
“现在?对我来说太早了。”我冲警长挥挥手,一起去厨房,私下说几句。
“查出什么没有?”他问。
我告诉他其他酒瓶里都没毒。然后说起和阳西的对话,以及之后去打猎小屋的调查。“我敢肯定和谋杀案有关,”我说,“就是不知道有什么关联。”
“你能帮忙真是太好了。我问阿德尔曼镇议会里有没有麻烦,他说一切都好。”
“我想,就本镇而言,确实一切都好。惹麻烦的是发生在打猎小屋的事。我打算再去问问菲尔·阳西。不过,我先得去找莫莉要一瓶波特酒。”
我再次来到阳西的仓库时,早上的繁忙景象不复存在。只有一个工人在卸货。我问他老板在哪儿。
“阳西?”他说,“在里面吧。我吃完午餐回来后,有几小时没看见他了。”
我边叫他的名字,边走进仓库。一进门就被满地的威士忌箱子吓一跳。箱子从卸货区一直堆到办公室门口。我看本郡很长时间都不愁没酒喝了。“阳西!”我又叫道,“你在哪儿?我是山姆·霍桑!”
快到办公室时,我才注意到地板上有什么湿乎乎的东西,是从箱子后面流出来的。我过去一看,地上躺着菲尔·阳西,后背近距离中弹。人已经死了。
蓝思警长检查完尸体,站了起来:“大夫,你认为他死了有多久了?”
“几小时吧,我猜。外面那个工人查理说,午饭后就没怎么看到他。也许查理午饭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你认为这跟克里森镇长被毒杀有关联吗?”
“很有可能。也许有人付钱给他,让他在送货前往酒瓶里下氰化钾。”
“那他下毒后,怎么密封酒瓶?”
“这是我们必须解开的谜题。我开始怀疑,背后到底是不是有禁酒主义者作怪。也许他们在全国范围内大规模下毒,作最后一次努力,劝阻人们饮酒。”
“这也太疯狂了,大夫。”
“没错,是很疯狂。不过,如果真是他们雇用阳西下毒,事后灭口也很自然。”
“但是,阳西被杀也可能有其他动机。”警长指出,“你说他让你去检查镇长的打猎小屋。也许,正是因为他知晓在那儿发生过什么,所以才被灭口。”
“也有可能。”我同意道,“我问你,今天下午你一直跟阿德尔曼·芬尼根待在莫莉那儿?”
“见鬼,当然不是。我只比你早到一点。芬尼根也没早到多久。”
“好吧,”我说,“我得回医院去了。尽快尸检。不过,我认为不会有什么新发现。一看就知道,死因是小口径手枪枪伤。”
“熟人干的?”
“他背对着凶手,”我说,“也许有人从后面偷袭。”
蓝思警长摇摇头,目光悲伤:“这一切真让人难受,大夫。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太老了,应付不了这些。”
回到医院后,我检查了莫莉给的波特酒。里面没有毒。也就是说,在二十四瓶可选的酒里面,克里森凑巧选中了唯一有毒的那瓶。到底是事故还是谋杀?我想起他妻子说过,他选择时特有的习惯。
那箱雪利酒还摆在我的办公桌上,我仔细检查着箱子上的地址标签。我认出了菲尔·阳西的笔迹,自来水笔写成,边缘清晰锐利。我联想起上午看到他时,他正在给其他箱子标注地址。就在几小时前,他还那么活力十足。因为禁酒令的取消,能合法做生意让他兴奋不已。
看着标签,我恍然大悟。我知道是谁杀了克里森镇长,也知道了凶手的手法。
我到莫莉的咖啡馆时,已经是下午很晚了。店里没有其他客人。“阿德尔曼终于回去了?”我问道。
她从报纸上抬起目光:“有人来,说起阳西的事,他火烧屁股般地跑了出去,就像见了鬼。”
“仔细一想,你会觉得他的惊恐不无道理。”我在吧台前坐定,对她说道,“曾经有五个人去过镇长的打猎小屋,现在其中三个已经死了。”
“三个?”
“克里森,阳西,还有你丈夫加斯。”
莫莉从吧台后拿起一瓶酒:“喝一杯吧,山姆,我请客。”
“是你杀的,对吗?”我低声问道。
“你在说什么?加斯自杀时,我人可是在波士顿。”
“我不是说加斯。我说其他两个——克里森和阳西。”
她小心翼翼地往杯子里倒了一盎司波旁酒㊟,加入水和冰块,放在我面前:“如果你真这么想,大概会以为这杯酒也下了毒吧。”
我看也不看酒杯:“你杀掉镇长的动机是因为加斯。因为发生在打猎小屋的事。”
“哦,那是什么?”她冷漠地问道。
“你和我心里都明白,莫莉。他们在那儿抽鸦片。毒瘾促使你丈夫自杀。正因为如此,你才杀死镇长报复。”
“你还真能胡思乱想啊,山姆!告诉我,你脑子里怎么会冒出这些怪念头?”
“乐意从命。今天我去了趟小屋,发现了一些黏糊糊的小黑球——也就是生鸦片,放进烟斗就能抽。韦恩医生出现,拿走了鸦片。我推测,提供鸦片的人就是他。职员会议上他总是打呵欠,其实我早该想到。鸦片瘾发作的一个明显表现就是控制不住打呵欠。”
“好吧,”莫莉说,“那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在密封的酒瓶里下毒,让镇长喝下去?”
我把目光从波旁酒上移开,那杯酒静静地放在吧台上,没人动过。“你用注射器刺透封皮和软木塞。注射器也许正是你丈夫用来注射其他毒品的那只。没人会注意到封皮上的小孔。即便比较明显,你也可以用一滴蜡遮起来。至于氰化钾,你是从波士顿娘家的电镀厂搞来的,那玩意儿在电镀厂里很常见。”
“你忘了一件事,大夫。每个人都看到阳西送货的过程。直到克里森打开酒瓶为止,酒瓶就没离开过众人视线。”
“我们以为自己看到阳西送货。其实,那箱酒一直就在你店里,大概就藏在衣帽间门口,用报纸或衣服遮住。昨晚雨下得很大,他进门时还抖掉了身上的雨水。阳西把酒扛在肩上,然而标签上的字迹却没有被雨水泡糊。这不可能,除非那箱酒早就在房子里了。我想,他早就把货送来了。你下好毒,把酒放在衣帽间,要求阳西在禁酒令正式废止后,再来一次,装成货刚送到的样子。你跟他说是为了戏剧性的效果。他照办了,当然他没想到你在其中一瓶酒里下了毒。今天,他威胁你,打算说出货早就送到的事,你不得不开枪打死他。蓝思警长告诉我,今天下午他和阿德尔曼都没在你店里待多久。也就是说,你完全有时间趁午休开车去仓库,杀死阳西。”
“你真聪明,大夫。我一直就知道你很聪明。”
“镇长的固有习惯,他朋友都知道。你也许亲眼看到过,也许你丈夫提起过。总之,你知道他会选左上角的酒瓶。是你把一箱酒放在他面前。是你让镇长选一瓶,喝下第一杯。如果他碰巧选了另外的酒瓶,那也没关系。你可以另找机会再下手。”
她脸上现出苦笑,仿佛下定了决心:“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下手了。刚知道加斯自杀是因为镇长那该死的鸦片聚会时,我就尝试过,但搞砸了。这次总算成功了。”
“万一他选择波特酒,不选雪利呢?”
“我也给角上的某一瓶下了毒。当然,不是给你检查的那瓶。”
我指着波旁酒:“这杯也下了毒吗,莫莉?万一我查明了真相,好杀我灭口?”
“没有,你可以放心地喝。”
“我看还是不喝为妙。”
她耸耸肩:“随便你。不过,我可不想浪费一杯上好的波旁。”她端起杯子,在我能阻止之前,一饮而尽。
“他们在同一天埋葬了莫莉和她的两名受害人。”山姆医生的白兰地喝光了,故事也讲完了,“我常常想起她,想起自己差点儿成了她的第三个受害者。你下次来的时候,可以听听一九三三年夏天发生的故事。那年夏天,镇上来了个马戏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