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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01

早晚开始变冷的某个早晨,父亲难得主动打电话来。

“昨天,我跟外婆道别了,我告诉她以后不能再去看她了。”

“喔……”

我很想说几句贴心话来表达心情,但我知道父亲不会喜欢。

“我变得很虚弱,也想最后再见你们一面,而且我还有话想说。”

“嗯。”

“今天的气象预报说中午以后好像会下雨。你的店里应该会比较清闲,能否来一下?”

“我知道了。”

“你告诉洋平了吗?”

“手记的内容以及爸告诉我的事,我全都说了。”

“什么时候?”

“已经很久了,大概两个月了吧。那小子很聪明,好像早就有种种想像,所以听了并不怎么吃惊。”

“是吗?他在我面前倒是丝毫不露痕迹,看来洋平也挺有一套的。不过,这样也好。外婆的日子应该也不多了,以后只有你们两人有血缘关系。什么事都要互相理解之后再同心协力,想必会更好。”

“你不用操心我与洋平的事,我们没问题。”

“我才不操心。总之你把那小子也找来,下午一起过来。我等你们。”

说句奇怪的话,随着病体日渐衰弱,父亲体内的特质似乎也越见浓缩,强烈表现在脸上。顽固、孩子气,多少有点疯狂科学家脱离现实的样子,独特的温柔……

瘦削的父亲自有一种威严。

虽然还是一样摸不透他在想什么,但我至少可以确定他并不怕死。

聼到他说要见最后一面,洋平与我都很紧张。我们围着厨房的桌子而坐,啤酒喝完了也没人再倒,盘子里的鱼板和香肠也几乎没碰。

唯有父亲前所未见地开朗。

“美纱子来了。”父亲一脸理所当然似地说。

我不确定他口中的美纱子是指哪个母亲,但不知是因为生病还是服药的关系,总之我觉得父亲在精神上渐渐走调。洋平也很错愕。

但父亲对我们的反应置之不理,不时停下休息调整呼吸,开始讲起我们做梦也没想到的事。

02

之前我跟亮介说过美纱子的事,其实那并非全部。

我无法判断剩下的部分该不该说。老实说,我至今仍有点举棋不定。不过若是你们一开始便毫不知情就算了,但你们既已了解到这个地步,事到如今再隐瞒,好像也有点傲慢。况且,我马上就要死了,也懒得再乱七八糟地左思右想。

亮介与洋平,我希望你们把这当成我的遗言,注意听好。

正如我刚才说的,昨日,美纱子来过这里。对,就是写那本手记的女人,生下亮介的亲生母亲。

早在几年前,我们便不时见面。我不会辩解。我……只是无法不这么做。

美纱子知道我已来日不多,提议一起去旅行做为最后的回忆。这也是我所盼望的,但我请她等我到明天,因为我需要一点时间跟你们谈谈。

别急,如果不照顺序说,你们怎会明白呢?若想见她,她晚点还会再来,想见自然能见到。当然,用不着勉强见面。洋平就算了,亮介,纵使今天听说,也不可能今天之内就做好心理准备吧。

对了,我要先声明,那本手记与头发还有手提包,昨日我都交给她,请她处理掉了,那样最好。毕竟还是不该留下痕迹。我就算想自己烧掉,这个家也没有可以焚烧的场所。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她是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我下班要回家时,在剪票口前被她喊住。

我一心以为她已经死去十年以上。我想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呆站在杂沓人潮中。我不禁伸手轻触她的脸颊。这么一碰,在我心中,十年岁月顿时消失无踪。

我一眼就知道她受了苦。她的表情截然不同,以前她给人的感觉总是有点捉摸不定,如今却有点咄咄逼人的精悍感。用精悍来形容女人的脸孔,或许有点怪吧。难得有笑脸这点倒是跟以前一样,可是一旦笑了,便像是衷心喜悦,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她。

我们在车站周围一边漫步一边说话。

我劈头就问她,是怎么找到我的下落的。

据她所说,她早就知道家人在驹川,所以猜想我上班应该是在驹川车站搭车或换车,因此那天早上,一直守在车站里。

当她真的发现我时,本来想就这样走掉,却又忍不住跟在我俊头,看着我在这一站下车。之后,她再次犹豫不决地漫步街头,最后到了傍晚还是又这样回到车站。

美纱子自己住在哪里,为何知道我在驹川,我曾试着问过这些问题,但她就是不肯回答,只是起劲地问起家人的一切。

我说的主要都是已经上中学的亮介的事。还有亮介多了洋平这个弟弟,以及英实子、当时还健在的外公外婆的事。

我们忘我地聊着聊着,才发觉时间分秒流逝。

仔细想想还真奇怪。明明是全家人串通起来,想把她燮成死人。再加上她的亲妹妹英实子还化身为她,与我生下了洋平。可是那时,我和她都没感到任何不自然。

美纱子她露出甚至可用心醉神迷来形容的笑颜,双眼含泪地专心听我叙述。我知道她是真的想知道,所以我也滔滔不绝地讲给她听。

总算告一段落时,这次换我问起美纱子这些年的遭遇。换言之,在她被父母开车带走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对于我的毫不知情,她露出有点意外的表情,但是不管怎样她还是告诉我了。内容骇人听闻,她却仿佛只是做近况报告般地淡淡道来。

她说她以为会被水井吞没。你记得吧,那本手记不是一再提到吗?死去的那个所小满的孩子的家中庭院那口古井。她以为她会被捆住手脚沉入水库湖底,最后终于被那漆黑的死亡之井抓住,拖进无止境的深渊。为了缓和痛苦,岳父母让她服下大量的安眠药。所以她当时大概也神智不清吧。

她说她很害怕。之后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再也没有自我的存在。

总之,当时她的确是死了,她说自己清楚地如此感觉。

回过神时,她躺在不知名的场所。也许已经入夜了,四下一片漆黑。心里空荡荡的,她依然被捆住手脚动弹不得。

有声音响起:“你别回头,安静听我说。”

是沙哑的男声,但她以为是我的声音。她深信我一定是跳进漆黑的井里不辞辛苦把她救了起来,所以声音才会变得这么沙哑。

很遗憾那并不是我,现在已无法向当事人求证了,但我想一定是岳父吧,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别人,岳母应该也知情。本来已把她扔进水里,但两人还是无法眼睁睁看着女儿死去吧。

“有你这样的罪人,周遭的人都会变得很不幸。若为孩子的将来着想,今后就不要再跟家人扯上关系。从今天起你就以别人的身分活下去吧,今后你只能想着好好赎罪。”

声音这么对她说。刚清醒的那颗空荡荡的心,又因这句话重重落下。

声音的主人临去前替她松开了手脚的绳子。过了一会儿,她自己解开,起身开始迈步。一旁整整齐齐地放着她原先穿的鞋子。

她的步履蹒跚,每走几步使得停下休息。身上的衣物还是湿的,而且也非常寒冷。那身湿衣服的口袋里塞了一叠万圆大钞,以及一张从此地到市区的草图。

那晚她走到一半便精疲力尽,睡倒在路旁草丛中。翌日她终于走到市区,她首先做的,就是尽可能搭电车去远方。

她没有目的地,只是一再换车,最后在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冷清小站下车。那时已是傍晚。

她用站前的公用电话打电话回家。虽然被那个声音的主人——美纱子认定是我的那个声音,虽然被我禁止,但她还是忍不住想知道转院之后,住进东京医院的亮介病情如何。在化身为别人之前,唯有这件事她非做不可。因为打从事发那晚以来,她甚至没机会见亮介一面。

接电话的人是岳母。她低声挤出一句美纱子后,便陷入呼吸困难。但是她立刻振作起来,迅速回答了她的问题。不用担心亮介的事,虽然还得再住院一阵子,但病情不严重,所以在病房很开心……岳母说到一半已声泪俱下,不过她似乎怕被岳父听见,始终很小声。

驹川这个地名,就是适时听岳母说的。

岳母先声明如果岳父知道是她泄漏的,肯定会大发雷霆,然后才告诉她。近日之内,我将与英实子一起搬去驹川市,亮介会在那里好好长大。所以你放心,你也要活下去。如果为亮介的幸福着想,绝对不可接近家人,无论如何都不能破戒。不过,我还是在祈祷,一直在祈祷着;但愿在天意安排下,哪怕一眼也好,可以再见一面。

据说岳母是哭着这么说的。——支离破碎,对吧。但她毕竟是美纱子的母亲,对于必须背着世人目光苟且偷生的女儿,想必还是感到可怜吧。

你们的外婆现在虽已脑筋糊涂,连美纱子与英实子都分不清,但她似乎还是隐约记得曾对自己的女儿做出严厉的处罚。即便已变成那样,仍为此所苦,我可以理解。

话题扯远了,总之那通电话之后,美纱子就忠实遵守声音主人的命令。

她多少已猜到,一家五口既然要在新的地方重新出发,妹妹英实子应该会顺理成章地成为亮介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妻子,而她也认为那样对亮介最好。

不管怎样,自己都是不该出现的人。不,甚至不是人,是在机缘巧合下苏醒的死人。这点她铭记在心。

“有你这样的罪人在,周遭的人都会变得不幸。”

美纱子一次又一次想起声音主人说的这句话。

现在我已经没时间也没体力详细说明她是怎么活下来的,总之她最后流浪到东北那边的温泉街,住在旅馆里做了很久的女服务生。她在那里得到他人很多的热情帮助。

不过她没有户籍和住民票,无法考驾照与执照,根本不可能找到一份稳定的正式工作。那样的生活不可能不辛苦。但是美纱子自从脱离黑暗之井后,对于过去害怕的东丙他一无所惧了。身为死人的自己不把辛苦当辛苦,就算已经没有百合心,也完全不在乎。她是这么说的。

我觉得很奇妙,眼前人是美纱子亦非美纱子,我再次邂逅了新的美纱子。

你们应该也能想像后来的结果吧。

说来很对不起你们死去的妈,但我从来没有片刻忘记美纱子。我也知道你们的妈已经有所察觉,并且为此痛苦,但是我也莫可奈何。唉,人实在是莫可奈何的生物。

想必美纱子也是。

虽然她逞强说不把辛苦当辛苦,但肯定还是有说什么,也无法从内心深处抹灭的情感。三年、五年、十年地过著名符其实的死人生活,那种情感越来越强烈,某日,终于再也无法忍耐了吧。

否则,她怎会突然在我面前出现?

只是,无论是来见我,或打听亮介的情况,她似乎都抱着仅此一次的打算。我很清楚,就连这样,她都认为是不可饶恕的。

我们大约闲逛了两个小时后,不知第几度走到车站前面时,她说,“那我走了,就此告别。”然后行个礼断然转身离去。

大约相隔十步左右时,我这才赫然回神地把她叫住。我以周遭路人为之侧目的大嗓门,高喊她的名字。

一年一次也好,我想见你,我说。每年,我把亮介与家人的照片拿来给你看吧,也让你知道他们的近况。

她笑着说,那不是跟七夕一样吗?于是我说,“那干脆就约定七月七日那天傍晚五点,在这个车站的这个地方碰面吧。一年一次,仅有数小时,那数小时的罪,让我们一起扛吧。”

她说,即使见面也希望我不要问关于她的生活,我答应了。

那时是十月,所以距离下次七夕不到一年,这是唯一可堪告慰之处。

等待很痛苦。另一方面,知道本以为已死的还活着,也让我尝到欣喜若狂的幸福感。即便相隔两地,至少在同一片天空下。你们也知道我是个不信神佛的人,但我真的很想为这件事对某个人心怀感谢。

我遵照约定,每年都带家里的照片去。

平日我满脑子都在想下次见面要跟她说这个、谈那个,可是具到了见面的时候,那些念头全都忘光了,只会说些无聊的废话。

时间有限,但我们有时只是并肩望着夜景,长时间保持沉默。

我信守诺言,从来没问过美纱子在哪过着什么生活。她的身分由不得她挑选职业,我知道她一定过得很苦。只要我知道一点内情,一定会忍不住伸手帮她。她大概就是想避免这个状况吧。因为我们彼此都知道,光是见面就已是严重的背叛了。

你们或许会误解,但我们并无肉体关系。她总是一再声明,希望我当成是和鬼魂见面。

我碰触她,就只有她初次现身时,我怀疑是幻觉所以碰她脸颊的那次而已。

——即使如此,毕竟,还是等于背叛了你们的妈妈。

刚才也说过,她知道我从来没忘记美纱子。就算什么也不说,只要待在身旁,好像自然而然就会感受到我的想法。这点也让她非常痛苦,但她真正令她痛苦的是另一件事。

在那种情况下,全家决定不能让美纱子活着,然而你们的妈一直认为提议者是自己。而且她老是怀疑,会说出那种提议,是因为她爱上我,老早就在心里把姐姐美纱子当成绊脚石了。

我自认很尊重你们的妈妈。身为丈夫,我已尽量关爱她了,但还是不足以化解她的痛苦。

你看过手记应该也懂吧,亮介。对于美纱子以外的女人,我无法再以对待美纱子的心情去对待对方。该怎么说才好?美纱子对我来说,已经不只是女人了。所以上不上床,有没有结婚在一起,那种事根本不重要。

03

父亲到此打住,不知第几度看向柜子上的座钟时,响起某人打开玄关拉门的声音。

洋平在椅子上猛然一抖。

父亲的眼中亮起温柔的光芒,但是他若无其事地又开始叙述。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今年的七夕,就在数月之前。当时我告诉她你们的妈妈死了,我的身体又是这样,我知道不会有明年的七夕了。

她很镇定。

你们的妈妈还在世时,大家不是一起去吃过螃蟹吗?就是亮介你第一次带千绘来,还掏腰包请客的那天。我把那次的照片带去了,她默默盯着照片看了很久。

玄关一带悄然无声,访客没出声音,似乎正在耐心等候。

我的喉咙干涸如火烧。

眼前桌上明明放着啤酒杯,我却无法拿起来喝。

从那时起,我就料到最后会这样。美纱子来接我,一起出门去旅行。

从此,我一直在期待着。

亮介,美纱子已经来了。如果你不想见她,我会把她先带去别的地方,你和洋平趁这段期间一起走吧。

虽说是旅行,但她要开车带我去,所以我的身体没问题。不过她无法考驾照,所以是无照驾驶。放心,她好像一直都这么做,不会有事的。

好了,亮介,你的决定呢?

04

我从椅子起身,踉跄走到走廊上。

只见那人悄然伫立在朝玄关踏进一步的位置上,她背对着拉门的毛玻璃,逆光中勾勒出黑色的轮廓。

但我立刻认出对方的身分了。从父亲讲到一半时,我就无法按捺不住这样的怀疑了。

此人打从很早之前就在我身边,在我最艰苦的时期,一直安静地支持我。

“店长,我来接令尊了。”

细谷小姐用一如既往的声音说,微微低头行礼。

我无法回话,只是像傻瓜一样呆站着打量细谷小姐。

洋平从厨房走出来,默默把手放在我肩上,我们并肩着与细谷小姐对峙。

我心里在想弟弟应该不认识细谷小姐这种无关紧要的琐事,随即念头一转,不,慢着,上次我给他看过用手机拍的照片。

不知何时,父亲也已来到我身旁,抓住我另一边的肩膀。

“你吓了一跳吧,亮介。”

顿时,领悟某件事令我心情如遭冻结。那次给洋平看照片时,过世的妈妈也在场。她也一起看了细谷小姐的照片……

“爸,我,照片……妈、妈她……看了照片……”

“对,你店里办什么春季免费体验会的活动照片,好像拍到了美纱子,是吧?我听你们的妈妈说了。我事先也不知情所以吓了一跳,不过我跟美纱子提过你要开什么奇怪咖啡店的事。——你们的妈妈说,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虽然美纱子的外表变化很大,而且还像这样戴着眼镜,但她还是立刻就认出了,一定是因为她心里时时都念着姐姐吧。”

妈妈和弟弟都因对动物毛发过敏,不能来我店里,所以我才心血来潮地给他们看照片。当时随手拍了很多张,但拍到细谷小姐的只有一张,而且是侧面。这点明明很奇怪才对,可是我却指着照片对他们两人说。你们看,这个人,就是我经常说的细谷小姐。

“是因为这样,所以……妈,在出车祸之前才会那么……害怕……”

“害怕?那你就错了。英实子,你们的妈妈,对我说她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她看起来真的很高兴。能够知道本来以为等同被自己害死的姐姐居然还活着,其他的事对她来说好像根本无所谓。没错,从那天起该说是心里绷紧的弦放松了吗?她的确变得经常发呆。那天出车祸时也是,绿灯还没亮,她就飘飘然迈步……”

在厨房前的狭窄走廊上,父亲与我与弟弟三人僵立着,又盯着细谷小姐看了半天。细谷小姐也凝视着我们。

最后,父亲把手从我肩头松开,踏出一步。

“好了,我该走了,替我问候千绘和美雪。存折还有房子的所有权状什么的,都放在客厅的小矮柜。小事情就交给你们了,你们兄弟商量之后,自己决定。”

洋平与我就像两个梦游症病人似地尾随父亲。

父亲坐在玄关的台阶,替她穿惯的鞋子绑鞋带。当他要起身时,细谷小姐伸出手,他有点踌躇地轻触那双手,接着握住,然后把整个身体的重量交给对方地站了起来。

“天气如何?”

“雨一会儿下一会儿停,不过这种日子兜风也不错。”

“是啊。我也觉得今天身体的状况不错。”

他们相视一笑。后来,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两人异样天真,仿佛要出门远足的脸孔。

细谷小姐扶着父亲,把脸转向我。

“没跟店长商量实在很抱歉,店里的车就转让给我吧。钱我已经连同辞呈一起交给千绘了。”

“辞呈?可是,这太突然了,我会很为难。”

我还是改不了过去一惯的店长态度。

“已经没问题了。请与千绘一起好好加油。”

母亲与细谷小姐,即便到此地步依旧无法成功地合而为一。

不知所措的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熟悉的脸孔。仿佛只要一直盯着,迟早会浮现另一张脸孔似地。但不管我再怎么打量对方,那依然是表情沉稳、文风不动的,一如既往的细谷小姐。

“好了,请开门。”

我乖乖听话走下脱鞋口,伸手去拉玄关门。

细谷小姐暂时离开父亲来到我身旁,快速对我耳语。

“千绘的底片不用担心,我已经全部拿回来处理掉了。”

那是瞬间发生的事。那一瞬间,我再次清楚看见喷溅在塩见的车窗玻璃上,甚至积在车底踏脚垫的鲜血。

是细谷小姐干的吗?是这样吗?当我不假思索脱口冒出要杀了他时,冷漠睨视我的细谷小姐的表情。严厉劝诫我不能有那种念头的声音。

是因为猜到我会杀人,为了阻止我才自己先下手吗?或者是,不管怎样她都打算杀死塩见?

她说塩见指定的送钱代表是她不是我,那是真的吗?或者,是为了不让我接近塩见,情急之下撒的谎?

不管怎样,她既然说底片已经处理掉了,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杀了塩见。她告诉我的塩见指定时间显然是假的。让千绘睡着后,细谷小姐按照塩见要求的真正时间去了展望台。然后,等一切都结束后,才引导我过去。

细谷小姐再次伸手扶父亲之前,她摘下眼镜收进皮包。与父亲独处时,不,除了在店里工作时,她八成根本不戴什么眼镜吧。

父亲与细谷小姐像要掠过我鼻尖般径自走过。洋平在我身旁驻足,我一看,他正无声啜泣。

紧挨着门口,店里的车正停在绵绵小雨中。车身以红、黑、黄三色油漆绘有毛毛头熟悉的标志。

她慨然没有驾照,当然不能租车也不能买车。对细谷小姐而言,只有店里这辆车。所以那晚,她八成也是开这辆车去的。

塩见的尸体到哪去了呢?通常车上应该堆放着用来装运大型狗的组合式推车。即便是女人,只要利用那个推车,还是可以搬动有一定重量的东西。与其说是为了掩饰犯行,她应该是为了不让我看见尸体,才把尸体运到某处。为了让我安心明白塩见已死,她或许认为只要在现场留下血淋淋的车子就够了。况且要嘛是塩见的车,要嘛是店里的车,总之她只能在现留下一辆车。

“怎么,洋平你又哭啦。”

父亲在车旁转过身来笑了。

“对呀,这样子……实在太奇怪了嘛,你连行李也不带。”弟弟头一次开口。

“洋平,别担心。”细谷小姐安抚他,“吃的喝的还有保暖衣物,乃至对你死去母亲的回忆,都已经在车上准备好了。”

“哈哈,的确,最大件的行李,或许就是自己最在乎的那些人的回忆吧。唯独这个想丢也丢不掉,只能永远带着走。”

她是把尸体埋在深山某处吗?亦或一度直接返家,在那三天的假期当中,以绝对不会被人发现的、更周到的方法弃尸?

这个问题,我恐怕永远问不出口。

细谷小姐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父亲艰难地勉强坐了进去。

我拉住想要跑过去挽留的弟弟。不然我还能做什么呢?

“那我们走了,店长,洋平也是,请保重。”

对这个人,明明应该有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机会挽回的话,可是我偏偏一句话也想不起来。我只是狠狠地盯着她,试图以眼神传达我的想法,于是细谷小姐蓦然露出微笑。

于是突然间,从那任由冷雨沾湿头发兀自伫立的人身上,那个幻想中的母亲,穿着无袖夏服挽着白色手提包的年轻母亲的身影,缓缓出现,令我心头一紧。

我的,可爱的亮介……

直到昨日仍无从捉摸,只不过是一缕幽魂的母亲脸孔,这时头一次形成鲜明影像,浮现笼罩我整个人的温柔笑意。我半张着口为之屏息,眨也不眨地回视那张脸。

然后细谷小姐以流畅的动作钻进驾驶座,关上车门。

“那我走了,你们两个要照顾外婆喔。”

父亲最后又这么说了一句后,再次交替望着洋平与我看了半晌。但他蓦然撇开视线,砰地关上车门。

这就是与父亲的道别。

车窗还没关上,但那一瞬间父亲似乎已斩断所有的纽带。斩断渴望活下去的最后一丝不舍,斩断对居住多年的场所的怀念,甚至斩断对我们的亲情,在除了他们及两人的回忆之外再无其他的空间内,父亲再一次成为细谷小姐的,母亲的,你。

“好了,我们要去哪里?”

“去哪都行,去你想去的地方。”

伴随低微的声音关上车窗之际,父亲也没有再回头看我们。

“也好,那就……”

下半句我没听见。关紧的车窗玻璃彼端,只见两人愉快地相顾颔首。

车子绝尘而去,在雨中冒出一抹白色废气。沿着住宅区的巷子渐去渐远,不到十秒钟便在前方不远处拐弯消失。

弟弟哭得太激动,我只好伸出一只手搂着他的背。我们肩靠着肩,凝望着空无一人的道路上濡湿的柏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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