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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裁决

“畜生,不要动!再动我就开枪了!……”

我重复了一遍,用枪瞄准了龙崎剑四郎黑色夹克的胸口。

一分一秒也不能放松警惕!

“快点交代!……你连杀五人的动机是什么?”我厉声喝问他,“你精心布置了这个舞台,甚至调查出大家的过去……啊,我想起来了,只有你没有做过坏事。”

“哈哈!……”龙崎剑四郎冷笑着,并不打算辩解。

“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无人生还》里面,聚集在小岛上的十个人当中,只有一个人没有做过坏事,所以显而易见,那个人就是凶手。你模仿这一点,假装自己也被揭发了过去的罪行,其实……”

“胡说八道。我也做过坏事!……”龙崎剑四郎激动地怪叫起来,“我杀了两个人,那盒磁带说得没错,我是个杀人犯。相信我!……”

“我没办法相信你说的话。”我冷冰冰地说。

“这是事实。磁带里是这样说的,龙崎剑四郎,你在1970年5月,造成户田广男和布施邦康两人死亡。那两个人当时坐在一艘小船上,和我开的渡轮相撞后沉没了。”

“什么?……”我顿时大吃一惊,“你说的都是真的?”

“在成为职业航海员之前,我是渡轮的船长。把钓鱼的人送到海岛上,到时间后又去迎接。那是一艘十五、六吨的渡船,我和一个比我年轻的同伴,在送走客人之后,在回家的途中。路过金泽八景冲附近,那里有很多船来来往往,必须有人暸望才行。可是这条航路已经走惯了,我便放松了警惕,在船舱里喝起了酒。忽然听到‘嗵’的一声巨响,跑到甲板上一看:一艘只有五吨的休闲船被撞翻了,两个男人落入海中。其中一个受了伤,另外一个不会游泳,两人转眼间就被大海吞没,船也很快沉了下去。”

龙崎剑四郎大概担心一停下来,我就会开枪,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说了下去。

“幸亏周围没有别的船,也就是没有目击者。在接受海上保安厅调查的时候,我声称自己一直在认真瞭望,是对方的船从右侧靠了过来。我按照海上冲突预防法的规定,在右侧看见对方的船后,往右转动船舵,打算绕到对方的船尾。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却往左转去,所以迎面相撞了。这起事故听起来匪夷所思,也许对方没有认真瞭望,慌张之下……”

“那么,船上的人呢?……”我吃惊地问道。

“那两个人被打捞起来的时候,已经死了,海上保安厅没有大费周章地,把船打捞上来,所以,最后这起事件按照我的陈述,进行了随便地处理。我当然事先和同一艘船上的同伴打过招呼,让他千万不能说出去……大概是那个家伙说漏嘴了,除此以外……”

“这些都是你编造的故事。”我大声抗辩着。

“我没有说谎。我的的确确也被告发了,相信我!……”说到这里,龙崎剑四郎忽然窘迫地清了清嗓子,不知道是意识到了,请求对方相信自己曾经犯过罪,是件多么荒谬的事情,抑或是……

他脸上的表情说明,他坚信我就是杀人犯,面对“审判官”,承认自己的犯下的杀人罪行,不是自寻死路吗?

“不对,不对!……”他一个劲地摇头否认,“总之,我不是凶手,也不打算加害于你。这一点绝对……”

他往前跨了一大步,我连连后退着。这一次,我绝对不会被他的花言巧语欺骗!

龙崎剑四郎意识到:如果再靠近我,他就会有危险,又开始盯着枪口,一步一步后退,我则步步逼近。

“站住!我要开枪了!……”

“等一下!……”龙崎剑四郎大叫一声,双手乱摇,惊慌失措地仓皇四顾,“对了,我给你看一个证据,证明我不是凶手,对你也没有敌意。这个证据在船长室,你只要看了那个……求求你了!……”

龙崎剑四郎说到这里,猛地转身打开船厅的门,沿着走廊往前跑去。我在后面紧追不舍。

龙崎跑进船长室后,冲到桌子旁边,回过头来。我站在门口用枪瞄准他。

“我会给你看证据,证明我是无辜的。不过在这之前,我有话要说。”

他的态度和刚才判若两人。不知道是不是豁出去了,他的眼睛里面,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厚厚的嘴唇边,露出无赖般的笑容。

“我不知道你曾经犯过的罪,磁带里好像说过,你造成了某个人的死亡,我不知道是真是假。可是,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我的胸口一阵一阵地痉挛。

“久世元子在操舵室暸望的时候,悄悄地告诉了我,后来我一直半信半疑。事到如今,我终于信了。”他一边说着,站在枪口的正面。

“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知道自己是清白的,所以,你就是杀人凶手。并且,我终于理解了,一个年轻女人,在连杀五人之后,还可以面不改色,和你的血统有关系。因为你继承了你父亲的血脉,你父亲是一个草菅人命的禽兽!……”

“你说什么……”我愤怒地怪吼起来。

“桶谷瑶,你是桶谷正毅的独生女。桶谷正毅是东京青山国际饭店的社长。就是那家无法无天的饭店,去年发生火灾,导致三十位住客丧生。久世说在周刊杂志《父女情深》专栏上,见过桶谷正毅和你的照片。”

“不!……”我吃惊不已,绝望地怒吼了一声。

“当然了,杂志上登载那张照片,是在火灾发生之前。火灾之后,所有的报道,都在指责桶谷正毅的恶贯满盈。我也很关心这些报道,开船的人都对那种事故很敏感。桶谷丧尽天良,让人义愤填膺。”

龙崎剑四郎的表情里面,出现了轻蔑的神色。

“我现在还大致记得。去年7月中旬的一天凌晨,那间饭店大楼发生了火灾,从八、九两层楼里冒出的火苗,转眼蔓延开来,三十个来不及逃出的住客,活活被大火烧成了一堆灰。有人被浓烟呛死,有人被大火包围,有人从窗户跳下,简直就是地狱般的噩梦。这一切全是桶谷正毅那个畜生造的孽。”

“因为有一个住客的孩子玩火,这才引发了火灾。”我好不容易才挤出了这句话。

“不管直接的原因是什么,造成这么多人丧生,那家饭店实在令人发指。建造饭店的时候偷工减料,看不见的地方,全部都用胶合板。不仅如此,消防设施方面,你们也违反建筑法,无视消防厅三令五申的整改命令。没有消防泵,也没有集合区,甚至防火门和消防警报系统,也是敷衍了事……”

龙崎剑四郎船长越说越激动,突然跳起来大叫了一声。

“啊,我想起来了。发生火灾的那天晚上,不仅没有人引导住客避难,甚至没有广播通知,因为夜间值班的工作人员根本不够。对了,报道上还写道,桶谷为了削减经费而大量裁员,留下来的几个工作人员,一个个都心灰意冷。这一切都是你那混蛋父亲的极度吝啬、贪婪和拜金主义的结果!……”

龙崎剑四郎咬牙切齿,再次破口大骂。

“而且……而且,接到通知、赶到饭店的桶谷正毅,在住客纷纷坠楼身亡的火灾现场,居然命令员工‘先抢救古董’。这就是至高无上的社长命令!……”

“不要说了……再说我就开枪了!……”我实在听不下去了,跳着脚怒吼道。

“后来,你的父亲也没有向死者家属谢罪,尽管拥有一千亿的身家,却一心想着讨价还价,减少赔偿款,扮成受害者,假装生病住院,或者藏在情妇家里暗自逍遥。”

“不,爸爸真的生病了!……”我强词夺理般愤怒地抗辩着。

“做出这种事来,桶谷正毅根本就不是人!……有一本周刊杂志说他是衣冠禽兽。你是那个家伙的女儿,你的身体里面,也流着那个禽兽的血,所以,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惊讶。是啊,我不再问你,杀害这么多人的动机和目的,反正你说的鬼话,我也听不懂。”

“我不是杀人犯,你才是,你就做个敢作敢当的男子汉,好好地承认吧!……”我带着哭腔怒吼着。

“我说了很多遍,我是清白的,你自己心里也一清二楚,所以,就算我给你看证据也没有用……不,还是给你看看。”

龙崎剑四郎说到这里,表情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他微微皱起粗粗的眉毛,垂下视线,打开了抽屉。

“看了这个,你就会知道我不是凶手,没有加害你的意图,接下来的判断,就交给你的良心吧。”

他打开抽屉,右手伸进去拿出一件黑色的东西,然后猛然对我伸出手来。

这个黑色物体在我的视网膜成像的瞬间,我来不及思考,就条件反射地扣动了扳机。猎枪发出“砰”的爆破音。

随着“啊!”的一声惨叫,龙崎剑四郎右手里的黑色东西,应声掉在了地上。他左手捂住胸口,慢慢弯下膝盖,静止了几秒之后,一下子俯身瘫倒在地上。

鲜血从他的胸口处喷涌而出,在地毯上蔓延开来。他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我仍然手持猎枪,站在原地。

枪声消失后,我呆呆地站了多久呢?

我慢慢地垂下手,把枪扔在了地上。鳅泽医生曾经告诉我,只有一颗子弹,所以手握空枪毫无意义,这杆枪应该派不上用场了……

我蹲下身子,靠近龙崎剑四郎的身边。

他的右手举在头顶弯成九十度,左手压在胸口下面。我战战兢兢地,把手搭在他的右手腕上,没有感觉到脉搏。我原本想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听一听心跳,可是,没有勇气也没有力气,把他的身体翻过来。而且,看到地毯上触目惊心的鲜血,人肯定已经死了。

掉在脚边的黑色东西,竟然是十分廉价的塑料玩具枪。

“唉呀!……”我长叹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杀人了,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这是被逼无奈。就算龙崎剑四郎巧妙藏起来的是玩具枪,他也随时可以掐死我。也许他原本就有这个打算,所以,我这难道不是正当防卫吗?

对,龙崎剑四郎是残害了五条人命的杀人犯。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我做什么都无可厚非。

战斗结束了,已经没有危险了,我胜利了!……

我全身无力,把头埋在膝盖中间,久久不能起身。我走出船长室,走进船舱大厅。

温暖的阳光洒满船舱客厅,翠绿色的海面,沐浴在强烈的日照下。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漫无目的地往厨房走去。

我的视线落在游戏桌的那一边。

装饰柜上的圆托盘里,剩下两只动物——牛和兔子。龙崎剑四郎一定打算杀死我之后,把兔子扔掉。

我把两只动物托在掌心,走到甲板上。面对大海,我狠下心把牛远远地拋出。我抚摸着留在手掌心里的、最后一只兔子,把它塞进了风衣的口袋之中。

放眼望去是碧蓝无边的大海,连绵不绝的波浪,和远方的海平线合为一体。

海平线描绘出两百度左右的弧线。地球果真是圆的。

此时此地,我居然还有心思发这种感慨。晴朗的天空中,飘浮着缕缕云絮,太阳挂于高天,在海面上洒下点点金光。

船在海面上摇摇晃晃。

海面上金光闪闪的粒子,只是缓缓地上下起伏,并没有移动。因为船停止不前。

对啊……这样下去船永远也不会前行。

龙崎剑四郎曾经说过,现在游艇位于距离室户岬一个小时的地方。必须设法靠岸,或者和外界取得联系。

我胸口一阵抽搐。这艘船上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只要还没靠岸,我就还面临着生死考验!……

我飞快地奔出甲板。

引擎停转后的操舵室里悄然无声,龙崎剑四郎说,燃料消耗殆尽了,果真如此吗?

我四下张望,在船舵右边的引擎开关旁边,找到了燃料表。虽然我对机械类一窍不通,但是因为会开车,所以能看懂汽油表的指针。

指针果然指向零。

有时候就算指针是零,汽车也能够开动。我试着几次转动引擎开关,却没有任何反应,发动不了引擎。

无线电对讲机修好了吗?刚才,龙崎剑四郎应该在船舱的机房,修理无线电对讲机。

我转过身来,拿起配电盘旁边的无线电对讲机。没有发生故障时,一拿起话筒就会传来“嘀”的信号音,现在却听不见任何动静。

我一边回忆龙崎当时的做法,一边按动了所有开关,和话筒中间的按钮。

然而,机械冷酷无情地保持沉默。看来还没有修好。

如此一来……只能向其他船只求救了。

“可能有小型货船经过,需要有人在操舵室瞭望。”我又回忆起龙崎剑四郎说过的话。

事实上,刚才有一艘运油船经过了,接下来肯定还有其他的海船经过。我给自己加油鼓劲。

可是,游艇现在所处的准确位置,到底是哪里呢?我应该能看懂卫星导航仪和航海图。

我回过头去看卫星导航仪,眼前的景象,却让我大惊失色。船舵右上方的液晶屏上,本来显示出北纬和东经的角度,现在的画面却暗淡无光,上面一个数字也没有。

龙崎剑四郎分明说过,这次只有无线电对讲机发生故障!

这无异于晴天霹雳。

迄今为止,我所有的想法和推测,都是以船长龙崎剑四郎说的话为前提。可是,我怎么能相信他的话呢?不仅如此,很有可能每一句都是谎话!

如此想来,我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说不定根本不是室户岬,而是漂浮在太平洋中间……我的心凉到了极点。

鳅泽医生的声音,顿时又回响在了我的耳边:“显而易见,船长可以,也只有船长可以,自由地在船上动各种手脚,包括起航前和起航后。”

假设所有的一切,都是船长的预谋,那么,连续发生的各种故障、火灾、所有的不顺利,也许除了暴风雨,一切都是他的计划。他在连续杀人之后,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向海上保安厅报告真实情况。

对了,通过无线电对讲机和海上保安厅的通话,也是在装模作样地欺骗我们!……

他肯定没有向外界通报,船上发生的异常情况,所以,不可能有救援船开过来。“印第安那号”漫无目的地漂浮在大海上,载着六具尸体和活下来的我……?

我眼前发黑,几乎就要倒在地上,抓着船舵,好不容易才没有摔倒。

“不能绝望!……”我拼命对自己说道,“如果现在就绝望,那就一切都完了。”

没有必要把船长龙崎剑四郎说的每一句话,都断定为谎话,船也许确实靠近了陆地,也许在机房捣腾一下,很快就能修好卫星导航仪和无线对讲机。

尽管我心情沉重,可是必须采取行动。我来到走廊上,走下楼梯。

刚下到起居甲板,恶臭就扑鼻而来,尸体的腐烂正在加剧。我快步走下舱口。

机房里亮着荧光灯,因为位于吃水线下方,所以没有阳光照射进来。

机房里到处都是大型机械,管道错综复杂,地板上铺着钢板。钢板上面,散落着小型铁钳、螺丝刀、写着“检测用”的工具和沾满油污的工作手套。

这些小型的铁钳和螺丝刀,是没收船内的武器后留下来的。因为没有合适的工具,所以,龙崎剑四郎刚才修理得很吃力吧?

如果龙崎就是凶手,应该会把必要的工具,藏在不被发现的地方。

当然,就算迄今为止的故障,全都是他的花招,他也无法保证,不会遇上突发状况。例如我们刚刚遭遇的低气压。

我看着被人胡乱丢在那里的劳动手套,心头忽然掠过一个疑问:龙崎真的是凶手吗?

“拜托,开枪之前请你告诉我,你这样做是为什么?”我回忆起他当时恳切的眼神。

可是,除了我以外,假设最后活下来的他不是凶手,这一切又是怎么回事?

莫非,之前的五个人全部死于自杀?……

最后的龙崎剑四郎,竟然也是为了诱使我开枪,才故意挑衅我?……

船上有的不是一个杀人狂,而是六个自杀狂。他们或自杀或相互残杀,而我不巧被他们选作证人?

可是,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吗?……我真是搞不懂啊!……

我试着操作配电盘,和视线所及范围内的所有机械,再回到操舵室,拿起无线对讲机,转动引擎开关。我在机房和操舵室之间来回了四趟,最终徒劳无功。说到底,我胡乱摆弄机械,从来没有成功过。

我筋疲力尽地回到船厅。

接下来只有向经过的船只求救了。可是,已经没有了发烟筒,只能拿一块白布摇动了。

我从操舵室取来了望远镜。

我拿起厨房的桌布,搬过一把椅子,来到了右侧甲板上,坐在椅子上举起望远镜四处张望。看不见陆地。

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灰点似乎是一只船,却一动不动,没有靠近的迹象。

鱼儿跳出海面,偶尔有黑色的鸟在头顶盘旋,高远的天空中,不时有飞机飞过。除此以外,只有无边无际的海洋和天空。

眼睛被炫目的阳光刺痛,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几乎要被炎炎的烈日,晒成了肉干了。

我拿着望远镜回到船厅。

正当我坐在沙发上,倒在靠背上,闭目养神的时候,厨房里传来“咣当”一声。

我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刚才是什么声音?

有人吗?

怎么会!

……

我竖起耳朵,可是,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整艘船都被寂静包围着,只有波浪拍打在船上的声音幽幽地传来。

这艘船上除了我,应该没有别人。

我屏住呼吸,站起身来。

是不是还有人活着?……

莫非那六个人不是死于自杀,船长龙崎剑四郎也不是真凶,而是一个被大家以为死了的人,其实一直活着,先后暗中杀死了所有人。

是这样吗?……

对于凶手来说,最后究竟是我,还是留龙崎活下来,其实都并不重要,他打算亲手杀死剩下的最后一个人,说不定还要模仿克里斯蒂的小说,了断自己的性命,给世人留下一个不解之谜。

这样一来,最可疑的就是妇产科医生鳅泽弘,因为要骗过身为医生的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是,鳅泽医生的心脏,确实停止了跳动,我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上确认过。

那么,仍然活着的这个人,就是死在他之前的某个人,医生在恐慌之下,也被骗过了。

有人躲在这艘船上!……一想到这里,我顿时全身汗毛倒立。

这个人企图伺机出现,并且一举杀死我。也许,等到夜幕降临……

不,不一定,也许他随时会出现在我面前。

桶谷,一定要鼓起勇气,鼓起最后的勇气!……我咬紧了牙关。

在敌人袭来之前,要先采取行动,这是唯一的活路。拿出勇气——全身的勇气!……

我侧耳倾听,但是,再也没有听到可疑的声音。

我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走到吧台旁边。吧台上放着没收武器之后,留下来的一把菜刀,以及鳅泽医生的出诊包,可是,出诊包里面的手术刀,全部被扔进了大海。

这说明,能够用作武器的,只有这把钝刀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备感鼓舞地,把刀塞进了右口袋。

我轻轻地往厨房走去,虽然后来没有再听见声音,可还是恐惧得心脏几乎爆裂。

我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往厨房的左侧看去。

鳅泽医生倒在地上,头被夹在烤炉和微波炉之间,从头到脚,盖着一块簇新的桌布,和今天早上的一模一样。

除此以外,没有异常。刚才的声音也许是风声,或者是其他东西碰撞的声音。

我横下心来,蹲在鳅泽医生身边,掀起桌布的一角,一看到他煞白的脸上双眼紧闭,就赶紧放下了桌布。我今天早上,亲自确认过他的脉搏,还把耳朵贴在他的左胸口,可是,我既没有感觉到脉搏,也没有听到心跳。

他的死不容置疑。

龙崎剑四郎也是一样,我亲手扣动了扳机,他的胸口血如泉涌,并且,我也确认过他的脉搏。

我一边回忆,一边来到船长室门口,透过玻璃向里探视。龙崎剑四郎依然保持着刚才倒地的姿势,趴在地上,血染红了地毯。

我向楼梯走去……

接下来,就要赌上自己的性命了!

我全身发抖,一步一步走下楼梯。鸦雀无声的起居甲板上臭气熏天。

我从口袋里掏出刀子,紧紧地握在右手里。然后,轻轻地推开主人房间的门,打开水晶吊灯。

房间的右角摆放着L形的沙发,久世元子躺在上面的身影,映入了我的眼帘,浅粉色的浴巾遮住她的上半身,浴巾下伸出穿着长裤,和运动胶鞋的脚,从淡紫色风衣里伸出的左手,搭在沙发边缘,似乎随时都会滑落下来。

我右手紧握着刀,刚把左手搭在久世元子的左手腕上,就差点儿没跳起来,她的手像冰一样冷。

我清晰地记得,小学二年级妈妈病逝后,被放进棺木之前,身体也是冰冷得如同石头。

冰冷的手腕上不可能有脉搏!……

我熄了灯,走出房间。

打开楼梯旁一号房门的同时,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随即飘散了过来。虽然走廊上也能闻到尸臭,但是这个房间,尤其让人难以忍受,毕竟,奈良井已经死了三天。

毛毯在床上勾勒出一个人形,靠近之后,简直臭不可闻。我实在没有勇气掀起毛毯。

我好不容易从毛毯下面,把手伸进去,刚碰到奈良井的指尖,就感觉到和久世的手一样的冰冷。我相信他也已经死了,只要闻闻这股恶臭,就能够明白……

我勉强忍住恶心,飞快地跑到走廊上。

接下来,还有东川和阿东。现在我已经对他们的死,不抱任何怀疑了。

可是,这样一来,我又会误入莫名的迷惘之中。

不能气馁!……

鼓起勇气!……

这是生死存亡的关头,万一有人活着,我就找准机会,用这把刀……

我走进六号房。

这次,我一鼓作气,掀开了床上的毛毯。东川牧彦仰面躺在床上,双手交叉在胸口,脸色比刚死的时候更加暗绿。

混蛋,这怎么可能是活人的脸色!……

我看不下去了,确认他没有呼吸之后,就急匆匆地盖上了毛毯。

我踉踉跄跄地逃到走廊上。

就剩下东顺司一个人了。我再次紧握住刀。

桶谷,加油!……

就在这时,我又听见了声音。

沙沙、沙沙……有东西在摩擦地板。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声音来自走廊尽头的房门后,那里是安放着东顺司遗体的船员寝室。

我被这声音吸引到门口。这里同样臭不可闻。

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这个不规则的声音,不是机械发出的声音,也不是船的轰隆轰隆声。

我把耳朵贴在门缝上——有明显的动静,甚至能感觉到呼吸声……

果然,竟然有人藏在房间里面!……

怎么办?……

这时候,门慢慢地从里面打开了,没有转动门把,是有谁在轻轻地推门。

三厘米……五厘米……啊,有人出来了。

我紧绷的神经瞬间崩溃,凄厉地尖叫着,举起刀发疯般地拉开了那扇门,与此同时,一个黑色物体从里面蹿了出来。我胡乱地挥舞着刀,这个黑东西往走廊里跑走了。

那是一只黑猫,大小和狗不相上下。这只猫在开船之前,不小心误入游艇,东顺司那小子应该用摆渡船,把它送回到了岸上……

硕大的黑猫,跑下楼梯后消失了。

房门敞开的船员寝室里,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尸体的恶臭,不依不饶地将我包围。

我跌跌撞撞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号啕大哭起来。

恐怖和疲劳、孤独和绝望……

所有的感情化作泪水,汹涌而出,体内的能量和求生欲望,似乎也随之渐渐消失。

我哭了多久呢?……

我抬起头,忽然心头一动——对了,不如写日记吧。

我长年以来,就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然而唯独这一次,我没办法做到每天不中断。

出海以后的第二天,星期二的晚上写过日记,此后就没有拿起过笔。

今天是星期四,已经是下午了吧?

从星期二开始到现在,陆续发生了很多事情:东川牧彦和久世元子被害死了,狂风暴雨之后,鳅泽弘医生和这艘船的船长龙崎剑四郎也死了。

趁记忆仍然清晰的时候,赶紧把这些记录下来,这样才能在回到东京以后,原原本本地讲给爸爸听。

我拿着巧克力色封面的日记本,和水笔走上船厅。坐在餐厅的桌子旁边,可以透过窗户看见大海,如果有船经过,我也能看见。

我打开日记本,拿起水笔。

要写的内容实在太多,加上心力交瘁,一直写不下去。我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奶酪和饼干。

偶然,远方有黑色的船影经过,我两次跑出甲板,挥舞着桌布大声呼喊,船却渐行渐远。

太阳渐渐地西沉了,游艇被暮色笼罩。

我想开灯,可是打开每个开关,都没有亮光,是不是刚才我弄坏了配电盘?

我已经没有力气下楼检查了。

趁天黑之前,我从船长室的床上拿来毛毯。龙崎剑四郎的尸体就在地板上,我已经无动于衷了。

我躺在沙发上,看见一颗流星划过天空,我感觉这是在预告我的死亡。

我把头埋进毛毯里。

不知道睡了多久,额头似乎触碰到冰冷的东西,我睁开了眼睛。

在惨淡的星光中,有一个白色的物体立在我身边。抬头一看,是一个身穿白衣的女人,头发从两侧垂下来,湿漉漉的发梢,碰在我的额头上。

这个女人面无表情地盯着我,她长着轮廓立体的脸庞和四方下巴。

啊,是久世元子!……

我想尖叫,却叫不出声,身体似乎被绑住一般,无法动弹,只能紧闭双眼。

过了一会,我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女人已经不见了。

女律师久世元子的幽灵竟然出现了!……

我无法入睡,缩在毛毯下瑟瑟发着抖,却听见身边有人拖着脚走路,起居甲板上有人大声说笑。

天亮以后,我从沙发上爬了起来。

仍然是个晴天,可是云层比昨天还要厚,风也更大了,也许又要变天了。

我走进船舱客厅旁边的卫生间。

我全身绵软无力,要抓住东西才能够艰难前行,这种失魂落魄的虚脱无助感,是我从来不曾经历过的。

我喝了一点冰箱里的橙汁,又吃了两块薄脆饼干。我再次坐在餐桌旁边,开始写起了日记。

也许把日记带回东京的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可是,如果详细准确地记录下此次事件的来龙去脉,总有一天会有人解开这个谜团吧。

终于写到了我开枪打死龙崎剑四郎的时刻。

“造成这么多人丧生,那家饭店实在令人发指。”

“这一切都是你那混蛋父亲的极度吝啬、贪婪和拜金主义的结果!……”

“做出这种残忍的事情,桶谷正毅就是个衣冠禽兽……你的身体里面,流淌着那个禽兽的血!……”

……

我仿佛再次听到了龙崎剑四郎的声音。接着,又听到了胁村雄一郎的忠告。

“这样下去不行,肯定会出大事的。你也提醒你爸爸注意吧。”

充满阳刚之气的面容,和意志坚定的双唇。我为他神魂颠倒,最后把他叫到饭店房间里,准备奉献自己的身体,以换取他的爱情,他却置我于不顾,转身离去!……

然而……这是必然的。

不知为什么,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有了这个念头。

也许,他是正确的。

爸爸,我们失败了,因为我们做错了!……

……

我又花了很长时间写日记。

终于给日记画上了句号之后,我仰起脸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中乌云密布,狂风大作。

就在此时,眼前出现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东西……

在我视线的斜前方,是船厅通向左侧甲板的出入口。那里栓着一根绳子,绳子下方,是一个正好可以把头伸进去的圆环,下面就放着一个圆凳。

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被放在那里的?……我一直没有发现。大概就是刚才放的吧。

这是上天的裁决。我在日记本的空白页上写下几句话:

我要自杀!

我造成了胁村雄一郎的死亡,他的死又导致三十个人丧生。我有罪。再见。

桶谷瑶

我站起身来,向绳子走去。可是,我突然改变了主意,绕过绳子,走上甲板。

天空中已经开始聚起雨云,但是,蓝宝石一般的大海,仍然美不胜收。

爸爸和蔼可亲的笑脸,突然出现在海面上,一直以来,他只有对我这个宝贝女儿,才会笑得那么和蔼。

“你不用担心爸爸,只要你没有事,爸爸就没事。”这是爸爸嘱咐我的最后一句话。

“爸爸,我马上就要去另一个世界了!……”我喃喃自语着,眼泪喷涌而出。

我翻身越过栏杆,投身于温暖的波涛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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