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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空 睦月 岁末之火

岁末二十八日晚,当伊丹屋所有人都熟睡时失火了。不巧那晚北风强劲,而且近十日来滴雨未下。若不是一向浅睡的掌柜藤兵卫卧室离起火点的佛龛房很近,被一丝烟味惊醒了,那么在这离新年只剩三天的夜晚,伊丹屋的所有人很可能就得露宿寒天了。

厨房后面土仓房一旁,铺子为佣工增建的榻榻米房内,阿丰和阿胜并排着枕头睡。“失火了!”听到有人如此大喊,阿丰从被窝里惊醒了,她摇醒阿胜,阿胜仍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阿胜离开近郊的家,只身来到江户,上个月刚进伊丹屋做事,虽说她都十二岁了,但事事都显得十分笨拙,阿丰看她那模样,不禁气急败坏地大吼:“你等着被烧死吧!”说完便冲到走廊。

自从阿丰背着只有几件旧衣服的包袱到江户做事以来,至今三十年了,她曾遇到过几次火灭,也曾被火星子喷到,可是那些都是先听到火警钟声才得知失火了,也就是别处的火灾。阿丰做梦也没想到,这回的起火点竟是伊丹屋,大喊失火的竟是在伊丹屋的岁月仅次于自己且平素最为人所信任的藤兵卫。

比起火灾,这更令阿丰胆战心惊。怎么会这样?我的伊丹屋竟然失火了,这教人有什么脸面对老天爷?

由于冲得太猛,阿丰左碰右撞地一路朝藤兵卫跑去。其他佣工也冲了出来。当阿丰从聚集在佛龛房大伙儿的头顶上听到哔剥的燃烧声时,吓得目瞪口呆。因为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起火的是神龛。

在新川这—带鳞次栉比的酒批发商中,伊丹屋并非历史悠久的铺子。据说,明历振袖大火之后,从京都船运而来的酒,开始在介于日本桥川与大川之间的河道卸货,对阿丰来说那是遥远的往事,而开创伊丹屋的上上代老板,当时还未踏进江户,仍在遥远的伊丹某处种田。伊丹屋在此地兴盖士仓房开铺子独立以来,不过四十年左右而已。

然而,反过来兑,也可说在仅仅四十年内,伊丹屋便发展成了目前的大铺子。酒批发商工会非常团结,元禄时代以来,彼此横向联手,建构出—套独立的上下顺序与力量关系,互相撑持生意。外地人想插足,肯定会饱受种种不合理的艰辛。这不像夹杂于一般铺子的蔬菜铺或鲜鱼铺,只要会做生意就行了。这跟木场的木筏师踩着河面的木材过河一样,需要微妙的技巧和洞察先机的眼光,以及衡量事物变动的敏锐力。

基于这种不断积累的艰辛,伊丹屋才能生意愈做愈大,而阿丰正是和伊丹屋一起走过了这大半的艰辛路程。阿丰自孩提时代进伊丹屋当下女,直到成为下女总管使唤年轻下女的今日,她一直待在伊丹屋。每年近岁末之时,顺着新川驶来的舢板,总会传来壮工通报来自滩或伊丹的酒已抵达的吆喝。在伊丹屋做事的阿丰,每年都听到这些抢先卸货的吆喝,至今也仅对此事感到无限欣喜而已。

而这伊丹屋要是放火吞噬了,所有的辛苦将化为乌有。酒批发商工会的老干部,也会因存放在新川这一带土仓房里的无数“富士见酒”毁于不雅的烟熏而绝不原谅伊丹屋。幸好起火点是神龛,而且火只烧焦佛房天花板就被扑灭了,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唉,虽然我也认为幸好没酿成大祸……”

藤兵卫环抱着瘦削的胳膊,说得有点含糊。与其他生龙活虎的壮工不同,藤兵卫是靠算盘爬到今日的地位。他身材瘦弱。要是被管理二十几人的大家庭、并且还要做粗活的阿丰以粗壮手臂用力一推的话,恐怕会飞出去。

“虽然……什么意思?”

发生小火灾的翌日,吃过早饭,藤兵卫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把阿丰叫到井边。接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低声咕哝着前面的话。

阿丰和掌柜颇有交情。她知道对方这副模样时,必定有重大的事,而且是只能对她说的事。

与三十年前背着只有几件旧衣的包袱来伊丹屋做事的阿丰一样,藤兵卫也是赤手空拳自学徒做起,一直为上一代老板效劳。五年前上—代老板过世后,由事事都与父亲顶撞的当今老板继承家业,众人都说,藤兵卫或许会辞职,不料他却若无其事地待到现在。

阿丰认为,这男人也跟自己一样,都是伊丹屋的梁柱。即使老板换人,或任何女人嫁进来坐上老板娘的位子,都无所谓。因为大家都是为伊丹屋做事。

“老实说,我在火灾后整理现场时,发现了很奇怪的东西。”

藤兵卫向阿丰招手,带头走向水井前堆放柴薪和引燃物的后院。他在柴堆旁蹲了下来,自怀中取出纸裹着的细长东西。

那东西自纸端露了出来,阿丰立即明白——是注连绳

“这是没烧完的?”

“烧了一半。因为及时泼了水。”

藤兵卫在阿丰面前打开纸包。纸包里是一条被熏黑且湿濡的烧剩的注连绳。注连绳的一端已松脱,看似就要松开了。

“老板娘说不吉利,叫我拿到神社请人烧掉。”

阿丰心想,叫藤兵卫这种大忙人的掌柜做这种事,果然是老板娘的作风。她是个千金小姐,完全不懂商家家务。她嫁进来已经三年了,因膝下无子,上面又没有公婆,至今仍像个未婚姑娘,离新年只剩三天,却只担心元旦要穿什么新衣服。

“你看看这儿。”

藤兵卫指的是注连绳松散的部分。原本搓成绳子的地方松开了,露出缝隙。

缝隙间夹着看似白色纸捻的东西。

“你能不能拿出来看看?”

大概是藤兵卫之前摸过了,纸捻的一端已经松开。阿丰伸手一碰,立即明白那是什么,不禁叫出声来。

“这是什么?好恶心!”

夹在注连绳里面的纸捻包着头发。

“很奇怪吧?”藤兵卫皱起眉头望着阿丰,“用纸捻包着头发,再将纸捻塞进注连绳。到底是谁?又是为了什么?而且昨晚又发生小火灾。”

“掌柜的,你认为这头发和那火灾有什么牵连吗?”

阿丰认为那场小火灾是忘了熄灭神龛灯火而引起的,绝无其他原因。

伊丹屋的家务归阿丰管,但仅有佛龛是老板娘管,包括点燃和熄灭佛龛的灯火。因此,昨晚的小火灾,大概又是老板娘忘了熄灭灯火的关系——阿丰心想。当然,她没有明白说出来。

可是,藤兵卫却摇着头说:“我也觉得可能是这样,所以问了老板娘,问得相当仔细。但老板娘说,昨晚风很大,她特别小心火烛,佛龛房内的灯火确实部熄灭了。她那个样子,不像说谎。”

“但这么—来,不就是没有火的地方竟然起火了?”

“所以我才觉得这注连绳很可疑……”不知是否对自己的这个想法没把握,藤兵卫一脸苦笑。“我当然不知道详细情况。不过,这头发,一定有什么问题吧?看来好像有人想对伊丹屋报仇,偷偷做出这种带有诅咒的事,所以才会从这儿起火烧掉神龛吧?”

阿丰一直觉得,藤兵卫这男人大概认为世上没有算盘算不出来的事,因而这话让她更感意外。哦,看来他也有这种令人出乎意料的一面——竟说出这种怕鬼孩童才会说的话来。

“掌柜的,我会先想想更平常—点的事。”

“什么意思?”

“是谁买这注连绳的?在哪儿买的?是谁在什么时候又是怎么布置的?我想先知道这些。”

藤兵卫的脸突然抽搐了一下,他说:“是我买来的。”

“哎呀,是吗?”

“是老板亲自吩咐我的。明年不是我的干支吗?”

明年正是藤兵卫的花甲之年。

“新年的装饰品是吉祥的东西,老板说让我去买比较好。”

虽然老板才三十出头,但对这种事很迷信。

“是昨天中午过后买回来的,之后大家马上动手布置。因为除夕当天布置的话不吉利,而且我也当场帮忙。所以你想知道的事,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可是,知道了又怎样?就能知道是谁将头发塞进注连绳的吗?”

“不是,不是那个意思。”阿丰抖动着肩膀笑道,“知道的话,就可以确定伊丹屋的人不可能将头发塞进注连绳。”

藤兵卫舔了舔被寒风吹干的嘴唇,接着问:“那,这注连绳怎么会在伊丹屋……”

“只是偶然吧。做这种缺德事的,肯定是制作新年装饰品的代工。嗯,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居心,也许只是故意捣蛋而已。总之,如果不是在我们这儿着火了,这注连绳在新年期间大概会被布置在神龛上,等过完年再拿到神社焚烧。这么一来,不就不会被发现里面塞了头发吗?”

“照你这么说,那场小火灾一定是有正常的火源?”

“火源哪有什么正不正常。”阿丰笑道,“掌柜的,我只是很难相信有鬼火那种东西。”

“嗯,你说的的确有道理。”藤兵卫耸了耸单薄的肩膀,“不过,我还是觉得不吉利。”

卖装饰品的,通常是架子工工会的会员或土木建筑工人,仅于岁末时搭棚子做生意。藤兵卫今年是在大川旁的一个棚子买回伊丹屋那套装饰品的,棚子小贩是小网町的架子工。

阿丰和藤兵卫一起去了那个棚子。穿过岁末忙碌的新川町,宜至大川旁的这段路,匆匆忙忙的人群中,只有挂在屋檐下摇曳的新年装饰品显得格外沉静。

两人立即找到那卖装饰品的棚子。对方也记得藤兵卫,马上开口说:“伊丹屋吗?”那男人嘴角有块烧伤的痕迹,虽然个子矮小却看似机灵,年约四十,说话声音低沉,笑声却很高。

男人很快坚决否认,说是这里绝对没有人可以把东西藏在注连绳里,或动手脚。

“因为我一直在这儿睁大眼睛盯着。”

“这种东西是从哪里进的货?”

“附近的话,砂村那一带就有,远一点的话,也有人从佐原那边采买。反正近郊的村子,一到冬天,大抵都在做这种副业。”

“做这种副业的人,有没有在吉祥物注连绳上面搞恶作剧的情况?”

架子工对藤兵卫的提问,发出响彻岁来晴空的笑声。“虽然有可能,但那又怎样?注连绳是神的东西吧?在神的东西上做缺德事,受天谴的应该是那个人,怎么可能是买注连绳的伊丹屋!”

藤兵卫喃喃自语地说有道理。阿丰笑道:“是啊!说得也是。”

两人回到伊丹屋,说好了分别向铺子里的所有佣工个别问话——在场一起布置的人、布置时不在现场的人、布置前曾看到搁在榻榻米房里的注连绳及装饰品的人。

不过,在这种除夕前的忙碌时刻,他们只能利用工作之余四处问问而已,根本无法仔细问,不免有漏网之鱼,阿胜正是其中之一。

由于阿胜还是个孩子,不放心让她—个人,所以与阿丰同住—个房间,而且为了避免其他下女虐待她,阿丰认为直到她更独立之前。让她待在自己身边比较好,这才决定让她和自己同住。也因此,阿丰凡事都没把阿胜算进去。这回也是。阿丰心想,晚上回房睡觉前问一下就好了,反正那孩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因为阿丰是这么想的,所以那晚听到阿胜不见了、似乎是逃跑了的消息,阿丰顿时说不出话来。

以孩子的脚力,又是平时不熟悉的江户夜路,打—开始就不可能成功。阿胜逃跑后,不到四分之一个时辰,就被町大门门卫发现,将她送了回来。据门卫说,发现阿胜时,以为她是迷路了。由此可见,阿胜看起来是多么弱不禁风。

关于这回的小火灾和注连绳的事,通常是先由藤兵卫处理,经过种种衡量,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会惊动老板。就这点来说,藤兵卫并非只是负责生意的掌柜,可说是伊丹屋的支柱。藤兵卫带着被送回来的阿胜回到邻近佛龛房的自己房间,这根支柱让阿胜在火盆前取暖,等身子暖和了,先安慰仍在流泪的阿胜,说是老板和老板娘都不知道你逃跑的事,不用担心被赶出铺子,或被处罚。阿胜在藤兵卫这么安慰时,仍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

阿丰握了两个小饭团,另加一杯白开水,递到阿胜面前。

“肚子饿了吧?先吃饭。”

但是阿胜迟迟没有伸手去拿。

“吃不下吗?如果你心里很难过,那就先说出来好了。为什么要逃跑?说出来好不好?”

藤兵卫双手揣在袖口里,为难地不断皱着眉,最后问道:“我说阿胜啊,你逃跑是为了……选在今天逃跑,是想在家里过年……想跟阿爸、阿妈一起过年吗?”

阿胜依旧—味抽抽搭搭地哭。

“还是,有人虐待你,才一时冲动跑出去?”

对阿丰的这个问话,阿胜虽然眼泪扑簌簌掉,却仍用力地摇头。

阿丰看着藤兵卫,而他则看着掉在阿胜小手背上的泪珠。

“那,阿胜,”阿丰又问道,“这样的话,你今晚逃走是不是因为昨晚的小火灾?”

阿胜瘦弱的肩膀僵住了。她仿佛想压抑身子的颤抖,用力撑着搁存膝上的双手:

“再说得明白点,是为了昨晚的小火灾和藏在神龛注连绳里的头发……是不是?”

阿胜一听,不知是否终于崩溃了,哭得更厉害。啊,果然猜对了,阿丰暗付,与藤兵卫互看了—眼。

“哭久了,小心眼睛会瞎掉。”

要从还留有乡音、哭得喘不过气来的阿胜口中问出话来,真是大费周折。

“是你把头发藏在注连绳里的吗?”

阿胜边打哆嗦边点头说:“是。”

“为什么呢?”

阿胜咕噜一声地吞咽之后,小声回答:“我认为这样可以供养——”

“供养?”藤兵卫瞪大双眼。

“那头发是谁的?”阿丰问道。

“是我……阿妈的。”

阿胜生于水乡的贫穷农家,在六个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幺。家里穷得三餐不继,阿胜搞不好会被卖到那种地方。因此,谈妥了可以到伊丹屋做事,她真的觉得很幸福,从没想过要对铺子做出那种恩将仇报的事。

大约两个月前——亦即刚谈定阿胜到伊丹屋做事后不久,阿胜的母亲突然病倒。那时,水乡那—带流行骇人的时疫——发高烧,难过得呻吟不已,频频想喝水,喉咙像塞住了般,染病后不到十天便会死去。阿胜的母亲正是染上了这种病。

无论接连死了多少人,代官所也不会关心这种贫穷村落。只是,开始谣传这病似乎会传染时,代官所才总算有所行动,八度派来公役,也只是敷衍了事地调查而已。

在这些公役之中有位医生,但在缺乏代官所支持的情况下,医生根本无法独力照顾那么多病人。不过,这位医生仍对痛苦、恐惧的村民提出了几个忠告。

不能用病人用过的碗筷吃饭、不能喝生水,其中最重要的忠告是不能将得这种病的死者直接土葬。医生说,这是他到长崎游学所得的知识。只要坚守这几点,时疫终将平息。

村民慌不择路地相信医生的话。将近半数的村民都因这个病病倒了。众人商议之后决定,为了避免村人死绝,再怎么严苛也必须遵守。正因为如此,不久,没接受任何治疗的母亲过世时,阿胜不但得忍受失去母亲的悲伤,还得忍受用火烧母亲遗体的痛苦。

这个村子没有火葬的习惯。生前十分疼爱阿胜的祖母,阿胜七岁时早天的哥哥,都长眠于村子尽头坟场的土馒头里。哥哥的身体在这泥土里,从泥土里会开出花、长出草来,让阿胜快乐,陪阿胜玩,哥哥哪儿都不去,一真都在这里——哥哥去世时,这么告诉阿胜的正是阿妈。

这叫阿胜如何承受得了用火烧掉阿妈呢?要是烧掉了,阿妈就不能睡在泥土里,也不会开出花来。要是把阿妈烧成灰,以后感到寂寞时,阿胜不知道要去哪里找阿妈。所以阿胜哭着反对烧掉阿妈。

然而,父亲却严厉地教诲阿胜。

“阿妈知道自己患了什么病。她拜托阿爸,说她死了之后。一定要烧掉她,绝不能让孩子们被传染。”

既然阿爸都这么说,也就无可奈何。阿胜只能望着燃烧阿妈身体的火焰,目送冉冉上升的青烟。因为穷,出殡时也没请和尚念经。

阿胜心想,阿妈生前真的希望这种寂寞的葬礼吗?她真的希望烧掉她吗?

大概是因为阿胜心里有这个疑惑吧,阿胜瞒着父亲,在燃烧遗体之前,偷偷剪下母亲的头发,藏在纸捻里,随身带着。她将纸捻缝进衣领,因此阿妈的头发从未离开阿胜的身边。

之后,阿胜来到了江户。

“我明白了。”阿丰说道,“可是,你将那么重要的头发藏在注连绳里,怎么就是供养呢?”

“我们家很穷,丧事也办得很仓促,所以阿妈没有好好地接受念经,也没有让大家上香。”阿胜结结巴巴地说,“所以,我看到注连绳时,想到—个主意,如果将头发藏在注连绳里,不但可以搁在神龛上,也可以接受大家祭拜,而且还有灯火,还有布置的绿叶,还有供奉的年糕。”

藤兵卫嗯的一声叹了口气。

“过完年拿下注连绳时,我打算偷偷拿出头发,缝回衣领。”

“那,你是在藤兵卫掌柜买回来之后、老板动手布置前塞进去的?”

阿胜点点头,接着又说那很简单。原来她家每逢冬天便经常做这种装饰品副业。

“你的心情,我们都明白了,别再哭了,懂吗?”听完阿胜的说明,藤兵卫如此安慰阿胜,“好,要不要吃饭团?还是带回自己房间吃比较吃得下?”

阿胜眨着哭得通红的双眼。

阿丰往前挪了一步,悄声地说:“我说啊,阿胜。你阿妈的头发和那注连绳没有全部烧掉。”

阿胜睁大眼睛,小小的右手抽动了—下。那手的动作意味着,希望阿丰马上把剩下的头发还给她。

可是,阿丰徐徐地摇着头说:“阿胜啊,你认为昨晚为什么会发生小火灾?”

藤兵卫抢在阿胜之前脱口而出,“可是,你不是说不相信那种事吗?”

阿丰故意不理会藤兵卫,望着阿胜说:“那场小火灾的起火点是注连绳里你阿妈的头发。一定是这样,绝对没错。因为没有其他会起火的东西。”

“会不会是灯火……”阿胜怯怯地说。

“不,不是。灯火媳了。没有别的会起火的东西。是你阿妈的头发着火了,所以注连绳也跟着着火,神龛也就着火了。事情就是这样。那,你知道为什么头发会着火吗?不,你知道是谁让头发着火吗?”

阿胜默不作声。

“其实啊,是你阿妈。是你阿妈的灵魂让头发着火的。”

阿丰弯着上半身,望着阿胜那小小的脸庞。

“因为你阿妈很担心只要留下—点东西,也可能会把病传染给心爱的女儿,所以生前不是说要你们把她全部烧掉吗?可是你却剪下她的头发,藏在身上穿的衣服领子里。你阿妈真的高兴你这么做吗?阿胜,你仔细想想。”

阿胜眼角又溢出眼泪。

“你阿妈啊,在你的衣领里不知有多担心哪。她一定很想早点烧掉自己,可是,又不能让你受伤。她在你的衣领里,没法烧掉自己。”

“结果,移到神龛后马上着火……”藤兵卫喃喃自语。

阿丰点头表示同意,她说:“所以啊,阿胜,我们还是烧掉那头发吧。明天在后院,我和掌柜、你,三个人悄悄把头发烧掉。边念经边烧。我教你念经。”

阿胜扑簌簌掉着泪,连续点了好几次头。

阿胜离开房间,藤兵卫不高兴地说:“我说起火点可能是注连绳时,你不是根本就不信吗?”

阿丰抿嘴一笑说:“我现在也不信呀!”

藤兵卫大吃一惊,“你说什么?那,你对阿胜说的都是胡说八道?”

“不要那样说,那孩子太可怜了。再说,既然知道了,那头发绝对不能不烧掉。”

阿丰利落地掸了掸衣摆站了起来。“这一来,注连绳的事也解决了。至于小火灾,我还是认为起火点是灯火。今晚开始,我每天睡觉前会偷偷去确认—下佛龛房的灯火。”

阿丰走出榻榻米房时,身后的藤兵卫不知在嘀咕着什么,听起来好像是说:“真是倔强的人……”但是阿丰没有回头。

翌日除夕夜早上,阿丰依照约定在后院生火,祭拜阿胜母亲的头发。阿丰教阿胜合起小小的手掌,并教她念经。藤兵卫也走调地一起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之后,他的表情一整天都很严肃。

光烧注连绳的话,还是不太放心,因此又添上柴薪,这样火势应该够大了。烧完后的灰烬,全部集中起来,仔细埋在后院一角,并在上面搁置圆石作记号。阿丰知道,这个角落每逢春天便会稀稀落落开出可爱的黄花。当阿丰向阿胜说,所以啊,你虽然人在这里,你阿妈也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时,阿胜终于露出了笑容。

唯有—件事很奇怪。

明明这样处理了,不知为何,阿丰总会闻到一股烟熏味,那味道始终留在她的鼻子里不散。而且觉得头发也有烧焦味,即使洗过澡,换了衣服,仍摆脱不了那个味道。

简直就像被烟裹住了一样。可是,问其他人,对方总是说,什么都没闻到啊,阿丰大娘。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阿丰暗忖,或许是被小火灾惊吓过度了吧。

阿丰决定不放在心上,度过忙碌的一天。然而,就在忙完迎接新年的准备,除夕夜钟声即将响起之时,阿丰看到了令她不敢置信的东西。

事情发生在除夕的菜肴都准备妥当,阿丰在厨房洗涤时。那烟昧依旧留在她的鼻子里。会不会是灶里有东西在焖煮?阿丰想确认,一回头——看到了一直跟在阿丰身边、像雏鸟那般孱弱、只听从阿丰吩咐做事的阿胜身边像是飘散着薄烟。

阿丰呆立原地,在厨房微弱的灯火下,目不转睛地追着那薄烟。

那烟随着阿胜擦拭盘子、整理四方形膳盘的动作轻轻地飘荡,宛如裹着阿胜在帮助她。

隐约难辨的那阵薄烟,在阿丰的注视下,虽然只是瞬间,却清晰地呈现出娇小女人的身形。

这回真的不能对藤兵卫说。阿丰左思右想,犹豫不决,抱头苦思,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于深夜单独来到后院。

后院地上有火痕,以及埋着灰烬那地面上的小圆石。阿丰调整呼吸。

“那个,阿胜的阿妈。”

阿丰对着黑夜说道。她的呼气冻成了白烟。

“你是有牵挂吧?不过,阿胜的事,你可以放心。”

阿丰察觉自己的双脚使劲地踩在地面上,双手紧紧环抱着身体。难道自己在害怕?

“我会好好照顾那孩子,全包在我身上。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会好好照顾那孩子。”

不知道这番话有没有传达给对方。老实说,阿丰怎么会有这种突发奇想!这根本不像平常的她。为什么会认为阿胜母亲的灵魂还留在世上呢?

然而,阿丰还是继续往下说。

“直到那孩子可以独立自主、能够养活自己为止,我会负责照顾她。”

风在耳边低泣。是的,低泣的是风。

有小孩的人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呢?阿丰暗忖。无时无刻不把孩子放在心上,孩子是—种教人既担忧又甜蜜的存在。

是不是像自己在深爱的伊丹屋的日子那般?自己在这儿才有生存的意义,若是离开伊丹屋,—定会非常难受。难道是类似这种感受?

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心无旁鹜地一直活到现在,最后终究没有孩子的阿丰,在心里继续想着。自己能不能理解阿胜母亲的心情呢?

“我可以跟你约定,真的。”

对着黑夜再三反复说的就只有这句话了。

不知阿丰的话是否传到了,风,没有任何回应。可是,如此伫立了—会儿,直至脚趾和指尖都冻僵了,直至听到远处天边传来第—声除夕夜钟响,阿丰突然回过神时,才察觉留在自己鼻尖和身体四周的那股烧焦味消失了。

迈进新的—年了。阿丰缓步离开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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