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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冬 胧月 碎纸之雪

阿银到井筒屋做事,随身只带着一把剪刀,她扎算离开时也只带着剪刀。

她走出老板夫妻俩的房间,先去了厕所。她没有不舒服,只是有那么一会儿放脚抖得厉害。

阿银走出厕所,在洗手钵仔细洗了手。洗手钵的水十分清澈,阿银将手浸到水里,闭上眼睛。岁末的水,冻得手指头都麻了,但她是故意这么做的,她觉得这样可以将手和手指头彻底洗干净。她洗完手之后,撩起下摆,赤脚走到中庭,用手泼出洗手钵里的水洗脚。

若是去井边,或许会遇到其他人。她不想遇到人,干脆在这里把剪刀也一并洗了。泼了水,剪刀刀锋闪着亮光,她觉得那铁锈味仿佛在嘴里扩散开来。

洗完剪刀,中庭的地面已经湿了一大片,白皙的双脚沾满了泥巴,最后她扳倒洗手钵,水哗啦哗啦冲着双脚,白皙的脚趾变得通红,长了冻疮的小趾突然发痒,但是痒得令人觉得愉快,阿银咯咯笑了起来。她边笑边取下披在头上的手巾,擦干手脚,同时也拭去剪刀上的水滴。最后拿着剪刀走上走廊。

接着,阿银快步绕到厨房,从里面支上顶门棍,再怎么推,门也纹丝不动。好,这样就行了。

阿银是井筒屋唯一的下女,这三年来都住在老板夫妇所提供的北边储藏室。阿银慢条斯理地爬上那已有某种感情的房间。阶梯一如往常在第五阶发出嘎吱声,在只有阿银一个人的屋里,那声音听起来格外的响。

老板夫妻俩都是夜猫子,两人都喜欢喝酒,每晚工作结束之后,老板夫妻允许她回房时,通常都已夜深了。白天,就算老板夫妻俩去午睡,她也有很多杂事要忙,根本无法回房休息。所以阿银每天只有两次会踩上这阶梯,听到它发出嘎吱声。早上,仿佛是说:“一天又要开始了。”晚上,则像是说:“回来了,好好休息吧。”

而此刻那声音听来似乎是说:“阿银,你可以卸下所有的差事了。”

不,还不行……阿银进入储藏室,靠墙坐着,在天窗射进来的微弱亮光下,她说着,还有一件事没完成。

在她那洗得泛白的条纹衣服的两个袖口里,塞满了从老板夫妻那里拿来的东西。这些东西必须处理掉。阿银拿出剪刀。

井筒屋对面的瓷器铺老板这样说道:“井筒屋下女的事,我不太清楚。我很少跟她说话。可是她好像很勤快,我还因像井筒屋那么刻薄的铺子竟来了个好下女而有点不高兴。是吗?那下女叫阿银吗?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阿银用剪刀剪完之后,两只袖口又塞得满满地走出储藏室。要爬上屋顶的话,从隔壁房间的榻榻米房的窗口扶手攀上去是最快的。

去年的台风季节,大风吹走了屋顶的薄木板,老板夫妻俩不顾阿银的恐惧,硬逼着她爬卜屋而去修理。请瓦匠或木匠修理得花钱,叫阿银做的话,一文也不用花,就算捧死了也没关系。

不过,多亏那时阿银也练出了胆子。也是在那个时候,她想到日后真有那么一天的话,就从这屋顶降下雪花的主意。光是想就令人十分愉快,当时她还雀跃地期待这天的到来。

奇怪的是,打开窗户时,明明吹来的是足以让鼻头冻僵的寒风,但在双脚跨上扶手开始攀爬时,竟丝毫不觉得冷。当她感到寒冷,是伸长着身子要攀到屋顶,脚下突然吹起一阵风,冰冷地抚摩着她一双赤裸的脚踝和小腿时。

阿银将剪刀留在储藏室,手上什么也没拿。对她来说,爬上屋顶一点都不难。只是,为了不想被底下路过的人偷窥她下摆里的风光,于是决定快快地爬上去。

阿银头上是连一片云都没有的寒冬晴空。

偶然路过的叫卖蔬菜小贩这样说道:“年轻姑娘竟爬上那种地方,最初,我以为是小猫跑上屋顶下不来,姑娘想救小猫才爬上去。因为她的手脚看起来毕竟不是很稳。

“可是,我从下面喊‘喂,怎么了’,那姑娘瞧也不瞧一眼。我还以为她不敢往下看,原来不是。

“她看起来好像一心只管往上爬。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她的脚,有点性感。”

阿银爬上屋顶了。

从屋顶上可以看见今川桥。桥畔鳞次栉比的瓷器铺店门前,并排着大大小小的罐子。今天看似人很多。毕竟是岁末,而天气又这么好。

阿银仰望天空,太阳似乎就近在头顶上,她眯起眼睛。接着她望向神田渠,以及附近那一大片如波浪的商家屋顶。

远处,不知是谁在焚烧落叶,只见那烟袅袅升空,最后散入青空。尽管烟散了,但味道仍留在空气中。有时吹来一阵寒冷的强风,像要吹走屋顶上的阿银似的,有时又突然静得一点风也没有。

没有风的时候比较好。在寒风静止时,我要降下雪花。阿银将手伸入袖口,调整呼吸。

出入井筒屋的和服铺伙计这样说道:“那天,我不是到井筒屋办事,只是恰好在那附近。第一个发现的是对面的瓷器铺,指着上面说,喂,那是什么……

“是的,我知道那下女的名字,她叫阿银。那姑娘长得很可爱,也很勤快。这时候说人家坏话好像不太好,但是井筒屋老板娘绝不是什么体贴的入,我心想,那下女怎么待得下去。

“我从来没跟阿银直接说过话,跟她搭话时,她每次总是讨好似的轻轻一笑,什么话也不说。

“因此,阿银为什么会这样做,我完全猜不出来。大概是再也忍不下去了吧……”

阿银从袖口拿出细细的纸片,纸片一离手,立即随风飞舞。接连不断。

是雪花。这样降下雪花是我的梦想,如今这个梦想终于实现了。

对着眼下的市镇,隨着寒风,阿银不断地撒下雪白的纸片。

阿银的父亲,在十六年前阿银出生时,是十轩店本石町“笹屋”酒铺的通勤掌柜。家中除了媳妇阿市,还有个大阿银两岁的儿子。生活虽不富裕,但阿银记得很清楚,阿市曾自言自语地说,那时很幸福。

阿银三岁时,父亲病逝了,是恶性肺病,咳个不停,托人介绍了据说医术高明的町医生,那医生也说没法医治。笹屋虽然很同情阿银一家人,却也束手无策。父亲死后,母子三人马上尝到了人间的疾苦。

死了丈夫的阿市,为了养育两个孩子,废寝忘食地工作。她有裁缝的手艺,而且也有人介绍工作,虽是按件计酬,但是只要工作就有收入。

尽管如此,光靠一个女人家,能做的毕竟有限。她不但要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自己又舍不得吃,而且不眠不休地工作,难怪身体会出问题。阿市患上了眼疾。

阿市为了省灯油,靠着微弱的灯光做耗眼力的裁缝活到深夜,那恶果终于来了。最初只是看不清楚,不到半年,便恶化到几乎失明的地步。

这事,阿银没什么印象。她只隐约记得,阿妈和哥哥有时会彼此拉着手哭泣。

一家人的生活愈来愈拮据,阿银六岁那年冬天,过几天就是除夕的岁末,屋顶上积着皑皑雪花的某天,阿市带着两个孩子自杀了。

是的,那天飘着雪——

阿银不停地挥着手,在青空撒下雪白的纸片,心里这么想着。

一辈子都忘不了。阿妈和哥哥死的那天,正是这种白皑皑的大雪天,所以我才一直想要在某一天,像这佯从井筒屋的屋顶飘下同样的雪花。

眼下路上的行人,似乎骚动了起来,他们指着这边,或喊或笑。看,他们那吃惊的样子;看,不管是这张脸还是那张脸,个个睁大眼睛,嘴巴张得老大。

大家着吧,这是井筒屋的雪花!

阿市在食物里掺了老鼠药,打算自杀。年幼的阿银因吃到药的苦味不愿吃,反倒救了她一命。但是下定决心的阿妈,以及虽是孩子却也能理解母亲心情的哥哥,兩人终究一起踏上了黄泉路。

只有阿银一个人活下来。

阿市的姐姐,也就是阿银的阿姨,若不是她说反正是孩子多的穷人家,再多养一两个情况再坏也不过如此,爽快地收养了阿银,否则阿银大概也会步上母亲、哥哥的后尘。那年冬天非常严寒,而且很长,就一个六岁小孩来说,根本无处可去。

住在阿姨冢的那段日子,阿银从阿姨口中得知母亲为什么会走上绝路。原来并不是只是生活困苦而已,母亲当时也为借款所苦,若不还清借款,两个孩子就会被卖到私娼妓院——阿银这才知道,母亲当时被逼到这种地步。

阿银知道今川桥桥畔放高利贷的井筒屋也是在这个时候。

“阿银,你阿妈啊,”阿姨怒声说道,“最初,为了医治你阿爸的病才向井筒屋借钱,好让你阿爸得到医术高明的医生治疗。可是,你阿爸过世了。但是借款又不能不还,而且还得加上利息。那利息一直在增加,最后终于压死了你阿妈。”

你阿妈会带着两个孩子自杀,大概是认为,如果把孩子留下来,井筒屋也许会抓走两个孩子,当成是借款的抵押品卖掉——阿姨噙着泪说道。

“说真的,我收养你那时,那个井筒屋的无情老板,还说要把你送到其他地方做事,用你的工资还钱。虽然最后摆脱了他,但是他真的很固执。那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总有一天会遭到天谴。”

阿姨虽然好胜却很体贴,她没对阿银说,为了收养阿银,她跟井筒屋如何谈判又吃了多少苦,她没跟阿银说这些讨人情的话。然而,即使阿姨什么都没说,随着阿银的长大,她也开始考虑自己的处境。

无论如何都要报答阿姨,总之,这点最重要。十岁起,阿银便帮人带小孩,賺的钱全交给阿姨。她自己什么都不想要。她认为自己活着只有一个目的。

(为什么我一个人活下来了?)

那不是表示要替阿妈和哥哥报仇吗?为了报仇,神才让我活下来。阿银抱持这样的想法,一天挨过一天。

接下来,为了报仇,她必须找机会接近井筒屋。这事一点都不难,只要去当下女就行了,只要等待这个机会就好了。反正井筒屋也不会跑。

不过,在这之前,要尽量报答阿姨的恩情。阿银一直怀着这样的想法努力做事。就这样,阿银十三岁那年,难得的机会来了,听说井筒屋在找供宿下女。

阿银辞掉当时工作的鱼铺,并写了一封简短的信给阿姨。她在信里感谢阿姨多年来的照顾,将手边的钱和剩下的工资,连同这封信,托熟人送到阿姨家。她完全没透露日后有什么打算,也没透露要到井筒屋工作。她认为要是阿姨知道了,一定会阻止她。再说,她也不想给阿姨添麻烦。

阿姨和她的小孩,从来没有亏待过阿银,也从没刁难过她。她也认为,就这样一直待在这个家,应该可以平安无事地过下去。

可是,对于一家人自杀侥幸活下来的阿银来说,这种活法,这种生活,没有任何意义。

阿妈其实想带我一起走,可是我却活了下来。这只是表示,我得到了报仇的机会而已,除此之外,我活着没有任何目的,也没有任何意义。

早日报了仇,再到阿妈、阿爸、哥哥那儿,快快乐乐地在一起——阿银心想。

因此,对不知情的井筒屋来说,阿银大概是个求之不得的下女。若是其他姑娘肯定不能接受这么便宜的工资、严苛的生活、唠唠叨叨的老板娘。听说井筒屋的下女都待不久,至今已经换了很多人。而没有半句怨言的阿银,就这么待了下来。直到今天,她一直都扮演着勤快的下女。

阿银进到井筒屋工作,这才有机会看清楚逼死阿妈的放高利贷生意的真面目。井筒屋是不拿抵押品的纯粹借钱的铺子,利息当然很高——利息一成。虽然也有为了玩乐,今天借明天还的那种人,也有为了挑担叫卖,早上借了本钱傍晚来清偿的,但井筒屋压榨的对象,大抵不是生意资金周转不灵偷偷来借钱的小商人,而是像阿银的母亲那种穷人。一旦上了井筒屋这条船,便是死路一条,显而易见地,将被载往深渊溺死。

阿银几次认真地想,为什么世上会有放高利贷这种生意?为什么神会允许它的存在?

难道是力有未逮?她心想。因此才安排像我这样的幸存者,要我想办法解决吗?

但是话又说回来,阿银在井筒屋当下女,一边在过着奢侈生活、不把人当人看的老板夫妻底下做事,一边想,或许连这种人也有优点。她心想,要是发现这两个人做了什么善事,也许会改变自己的计划。这也是她的祈望。

所以三年——是的,她决定等三年。阿妈也是在阿爸过世后,背着借款,撑了三年。所以,也给井简屋夫妇三年的时间,这期间要是发现了他们的优点,那就放弃降雪花的计划。

然而,遗憾的是,在今年的岁末期限到了,而且阿银得知了一件事。那是前天的事。有个年龄与阿妈过世时差不多的女人,出了井筒屋边哭边走。那垂头丧气的背影,阿银看得十分清楚。

为了借款抵押,那人也许不得不卖身,就像阿银的母亲那佯,而且也跟阿银的母亲一佯,与其这样还不如去死比较好。

阿银想,神啊!佛啊!我已经等得够久了。我想要完成自己的任务,到有家人的那个世界快乐地过日子。

因此,今天,老板夫妻俩吃完午饭去午睡时,她进入他们的房间。

她手上握着刚来做事时自己带来的那把母亲遗留下来的裁缝剪刀……

今川桥上,不知何时聚集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他们看着撒碎纸花的阿银。最初,他们不知道阿银到底在撒什么,捡拾翻飞落下的白色纸片的人群中,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察觉了,总之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喂,这个,是借据!她在撒剪碎的借据。”

阿银在青空下,撒下剪碎的借据,对寒风的冰冷她已无所觉。

她眼底深处,鲜明地浮现了阿妈和哥哥过世时的那场雪,那场皑皑大雪。而且,为了更像那场大雪,她更加使劲地挥舞着手,不断撒下借据的碎片。井筒屋夫妇几乎没有抵抗。他们大概做梦出没想到,那个温顺的下女,竟然在这三年里,边想着总有一天要杀死他们边做事吧。再说,没想到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先刺杀老板——朝着喉咙。他是个习惯用白眼看人、驼背的粗俗老人,但是身体意外地硬朗,一刀刺进并没有让他马上断气,反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想爬起来,阿银赶忙再朝他的胸口刺了一刀。本以为这样总算安静了,谁知吵醒了老板娘,差点让她大喊出来。老板娘想逃走时,阿银朝她背部刺去。她断气之前,不断以啜泣的声音说:“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阿银没有回答。她在心里反问,那为什么你们要放高利贷?

她知道藏放借据的地方,也知道如何打开藏放借据的文卷匣。住宿下女对老板家的事一般都很清楚。接下来就只要拿出那些借据,让借据变成雪花而已。

阿银不后悔。她认为自己是为了做这件事而生的,她也觉得总算可以到阿妈他们的身边了。

对面的瓷器铺老板这样说道:“那姑娘,当时在笑……”

雪自阿银手中飘下。她手中还有很多纸片。看热闹的人,你们尽管喧闹,但是别过来,让我把这些雪花下完。

不过,就算过来了,要进入井筒屋大概也会很花工夫。因为老板夫妻俩吃过午饭准备午睡时,总是把门窗关得紧紧的,何况今连厨房后门也闩上了,更是进不来。

这佯就行了。我只需要眼前的一点时间。把雪花下完就满足了,到时候任你们在什么时候进来,发现老板夫妻俩亲热地躺在血泊中,也都无所谓了。可是现在还不行。

阿银仍记得以前与阿姨的对话。那是因为想念母亲想得哭了时,阿姨安慰她的话。

“你阿妈在一个叫西方净土的地方。”

“西方净土在哪?”

“晚霞不是很红吗?就在那里,在晚霞里。”阿姨这么告诉阿银。

所以,下完大雪,她打算等晚霞出来。在这屋顶上等待晚霞染红整个天空,到时候她绝对可以去到阿妈他们所在的地方。

到那个叫西方净土的地方。

“喂——上面那个姑娘。”

眼前路上,有个看似町干部的人在喊她。

“你在那里做什么?井筒屋老板夫妻在哪里?”

阿银没有回答,只是嫣然一笑,手里依然撒下纸片。好不容易太阳才西斜,微微染红了阿银的眉眼和消瘦的双颊。

染红了那张泛着幸福笑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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