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下面,”井上法官将视线转向藤野凉子,银边眼镜再次泛起寒光,“有请检察官就本法庭需要争议的案件,以及对被告提出起诉的理由作出说明。”
藤野凉子站起身来。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也站了起来。
“我是在此次校内审判中担任检察官的藤野凉子。这两位是我的助手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我们三人都是本校的学生。”
两位助手各自报上姓名后,又坐了下来。这时,藤野凉子绕过桌子来到前方。
“各位陪审员,”她的音调比平时说话稍高一点,“大家能接受如此困难的任务,对此我要表示衷心的感谢。”
藤野凉子深深低下了头。仓田真理子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她看。
“我们想在本法庭上弄明白的,是某位男生的死亡真相。”
他叫柏木卓也。
“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深夜至二十五日凌晨,柏木从本校教学楼楼顶上坠落,全身遭受严重冲击,当场死亡。直到第二天早晨八点不到,遗体才被发现。他被前一天夜晚下的大雪掩埋,发现时,遗体已经冻僵了。”
藤野凉子手里并没有讲稿。她在即兴演讲。
“当时,柏木被认定为自杀。最大的理由是,在他坠楼而死的一个多月前,他已经不来上学了。是的,他不来上学。”凉子以缓慢而强调的口吻重复道,“他一直拒绝上学。这其中是有原因的。可柏木没有说出这个原因,就连和他一同生活的父母也毫不知情。同样,他也没有告诉自他拒绝上学后定期上门家访的当时的校长津崎老师和班主任森内老师。但无论如何,他确实有他的原因。”
这时,凉子的脸转向了旁听席。
“十一月十四日午休时间,柏木与同年级的三名学生在理科准备室发生冲突。不是单纯的吵架,而是伴随暴力行为的激烈冲突,所幸的是没有人受伤。事实上,柏木正是受此事件影响才拒绝上学的。”
藤野凉子调转身躯回到检察官的席位。她的目光落向摊开在桌面的笔记本,只看了一眼便抬起了头。
“他的遗体被发现后,有为数众多的本校学生将发生在理科准备室里的暴力冲突——或者说混战——与他之后拒绝上学的行为以及离奇死亡联系起来。只不过在当时,这番猜想并没有有力的证据支持。谁都得不到证据,因为柏木没有留下遗书。”
旁听席上鸦雀无声。佐佐木礼子觉得茂木悦男此刻的得意表情简直令人作呕,就像看着自己驯养的宠物在评选比赛上过关斩将一般。
“最终,柏木的死被当作难以解释的自杀来处理。对于一个‘逃学’学生的死亡,这样的结论也是本校希望看到的。在遭受在校学生丧命的重大打击后,这是学校能接受的最糟糕的结论。难以解释的自杀。”
津崎先生慢慢眨着眼睛,垂下了头。PTA的石川会长很不痛快似的干咳着,用张狂的眼神紧盯着检察官,但没有任何人在乎他。
“然而,”凉子喘了口气,“十二月二十四日深夜,就在柏木坠楼而死之际,有人目击了案发现场。当时现场发生的一切,这个人全都看见了。谁在现场,又做了些什么,柏木摔下楼之前的过程,这个人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目击者惊恐万分,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尽管如此,目击者还是觉得不能佯装不知情。不过,目击者非常担心自身的安全,因为此人看到的景象严重到足以令其产生如此担忧。没错,这是一起杀人事件。柏木卓也是被人杀死的。”
凉子环视陪审员们,全体陪审员也直视着凉子。“目击者将自己看到的景象写成书信,寄给了三个人。一封寄给当时的校长津崎正男,一封寄给班主任森内老师;而收到第三封信的不是别人,就是我,藤野凉子。”
估计有大半旁听者不了解这一情况,现场响起一阵嘈杂声。连陪审员们也相当吃惊。
“当时我与柏木同班,那封信会寄给我,我想是因为,我被选作了同班同学的代表。”
“检察官,”井上法官厉声喝道,“请简要地阐述事实。至于你自己的想法,不用多说。”
“明白了。”
井上法官顺带对叽叽喳喳的陪审员和旁听者喊了声“肃静”。
“目击者制成并寄出的信件,根据其内容和性质,当时被称为‘举报信’。下面我们也将沿用这一称呼。”
藤野凉子首次转向辩护席,正视被告。
“这封举报信中,明确写着将柏木推下屋顶的那个人的姓名。这个人就是大出俊次——本法庭的被告。”
此刻,坐在辩护人身边的俊次,似乎不再是佐佐木礼子了解的那个大出俊次了。不要说与凉子对视,他完全是一副垂头丧气的窝囊样。桌子底下可以看到,他的双脚无力地蜷缩着。
你怎么了?振作一点啊!礼子不由得在心里呵斥起来。
“柏木被害现场的百击者十分了解大出俊次。大出俊次是本校的名人,还是负面意义上的。不仅限于校内,他的野蛮和强横在本地区都是出了名的。在那个雪夜的楼顶,目击者即使因寒冷和恐惧而瑟瑟发抖,也绝不会看错凶手的脸。那张本校独一无二的脸。那就是大出俊次的脸。”
抬起头来!看看你现在这副窝囊样,还像你吗?或许是佐佐木礼子的心声传到了大出俊次的心里,他的下领微动,抽了一下鼻涕,眼珠也翻动了,如果礼子没看错,大出俊次的视线应该投向了现在仍攥着耳环,紧闭双唇,眼睛看向体育馆地板的胜木惠子。
“更何况,大出俊次就是十一月十四日与柏木卓也发生冲突的当事人之一。”
藤野凉子双手按在桌上,对陪审员们说:“我们检方作好了阐明发生在理科准备室的那场冲突的准备。冲突导致柏木拒绝上学,大出俊次失去了在校内与柏木相遇的机会,他愈发恼火,进而处心积虑地寻找泄愤的机会。对此,我们检方也作好了揭示内情的准备。”
杀人的动机就是“恼火”。
“大出俊次是一个负面意义上的名人。只要是本校学生,谁都认识他,谁都害怕他的暴力,谁都不敢当面指责他、得罪他。就连作为教育工作者的本校老师,也常常对他出格的粗暴言行束手无策。大出俊次在本校所向无敌,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还为此沾沾自喜。”
凉子的声调提高了。
“柏木卓也却与众不同。柏木在理科准备室当着其他同学的面,公然顶撞大出俊次,即使遭受暴力也毫不害怕,仍然与之对抗。大出俊次首次遭遇反击,这极大地挫伤了他的自尊心。他决不允许有人反抗自己。恼羞成怒的大出俊次坚定了报复的决心,并将其付诸行动。对此,我们也作好了阐述其内心动态及行动过程的准备。”
凉子的声调下降了,与其说回复平静,不如说变得几近冷酷。
“目击者的证言既详细又具体,从头至尾叙述完一起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件,却没有超出我们的常识范围。目击者——举报者确实看到了现实中的某一起事件,并牢牢铭记在心。根据目击者的证言,我们也找到几个足以证实其内容的事实依据。事实无法推翻,正是基于这样的确信,我们以杀害柏木卓也的罪名起诉大出俊次。各位陪审员……”凉子再次呼吁道,“请你们对下面我们要公之于众的事实作出冷静的判断。拜托了。”
深深地鞠了一躬之后,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身旁的佐佐木吾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用白手帕擦着汗。萩尾一美推开佐佐木吾郎,伸长脖子对凉子说了句话,凉子点头回应了她。
旁听席上又开始嘈杂起来,手帕和扇子上下飞舞。
“被告,请上前来。”井上法官朝大出俊次喊道。
大出俊次一动也没动,不知在发什么愣。在神原辩护人的催促下,他才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似的眨着眼睛站起身,拖椅子时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请来到正面的证人席,面朝我,不必在意旁听席。”
大出俊次慢吞吞地走到证人席的座位,正要坐下去时,井上法官高喊道:“请就这样站着。”
于是他站在了那里。也许是觉得身上哪里不舒服,他的手脚一直在不停地做着小动作。估计是校服不合身,或者鞋子有点紧。
“抬起头。下面开始询问。你叫什么名字?”俊次的脑袋在摇晃。
“大出俊次。”他的声音很小。
“请大声回答,让整个法庭都听得见。”
辩护人和他的助手都身体前倾,目不转睛地看着大出俊次,似乎能听到他们内心的呼喊:振作一点!是啊,即使是坏蛋,也应该有坏蛋的体面。礼子也在自己的心中呼喊着:别让我失望!
“大、大出俊次。”声音稍稍大了一点。
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没出息?
“你是城东第三中学三年级的大出俊次,没错吧?”
俊次摇摇晃晃地点了点头。野田健一用力动了动嘴唇,提示他要说“是”。大出俊次便说了声:“是的,没错。”
“在本法庭上,你是被告。对此,你能理解吗?”
“理解。”
“刚才,检察官陈述了对你提出起诉的理由。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
“对此,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大出俊次站没站相,动作也有气无力。他似乎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让自己的身体像没骨头的水母一样晃悠。辩护方的两位不是做事挺周到的吗?难道他们没有让大出俊次排练过?
井上法官交叉双手,微微地探出身体:“针对刚才检察官向陪审员说的话,你是否要反驳呢?”
对于法官有点照顾过头的发言,礼子深表感激,同时更觉得大出俊次太丢人现眼了。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
“我、我。”
大出俊次坐立不安起来,就好像身上某处在发痒。他看向辩护人,可神原和彦只是默默地回看他,没有任何表情。一旁的野田健一倒显得急不可耐。
“我、我没干。”大出俊次用颤抖的声音说完这句话,看到神原辩护人向自己重重点头,他似乎有些放心了。于是他仰望着法官继续说:“我没有杀死柏木。藤野刚才在胡说。就是……在乱说一通。”他越说越快,井上法官却迅速制止了他:“是藤野检察官。可以直接称她为‘检察官’。”
旁听席的某个角落里,有人发出了笑声。礼子发现神原和彦也笑了,之后又用清晰的嗓音说:“对不起。法官、藤野检察官,我代替被告向你们赔礼道歉。”
旁听席上的杂音平息了。
“以后我会好好提醒他。”
“可以了。被告,请回到座位上去。”
井上法官又亲切地指了指神原辩护人身边的座位。大出俊次偷偷瞄了一眼旁听席,动作磨磨蹭蹭的,好像还有一肚子话要说。野田健一边使眼色边招手,示意他赶紧过去。
到落座为止,大出俊次一直牵动着法庭内所有人的视线。他的脸涨得通红,脸色更加难看。他胡乱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随即又像在怄气似的甩出双脚。礼子虽然不欣赏这副态度,却又觉得这才是大出俊次的本来面目。
“辩护人。”井上法官朝神原和彦喊道,“请陈述你将要展开的辩护的宗旨。”
神原和彦站了起来。他长得既矮小又单薄,比大出俊次小了整整一圈。
“法官,各位陪审员。”他转向旁听席,怕光似的眯起了眼,“旁听席上的各位。我是担任大出俊次辩护人的神原和彦。我的助手是这位野田健一同学。”
健一从座位上站起身,朝大家鞠了一躬。
“大家知道,野田是城东第三中学的学生,而我来自东都大学附属中学,是个外校生。因此,我首先要对接受我这个外校生辩护人的法庭表尔感谢。”
与用语通俗却仍感生硬与张扬的检察官的演说相比,神原辩护人的口气要温和得多,甚至有些悠然自得的味道。他脸上的神情也颇为明朗,嘴角微微上翘。
“这是宽容而又明智的判断。该校校内审判的相关人员,在一开始就作出了一个十分正确的判断。”
哦!佐佐木礼子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被告需要辩护人。这是必不可少的实际需求。然而遗憾的是,城东第三中学里没有这样的辩护人。不,应该说是没有真正的辩护人。”
有人发出了起哄的噓声。礼子心想,那一定是茂木悦男。那个记者正抱着胳膊,大模大样地靠在折叠椅上。
“检察官方才讲述了本案的大致经过,也就是将大出俊次置于被告席的原因作了说明。对此,被告发表意见,认为那是胡说八道。对不起……”辩护人微微低头鞠了一躬,“我承认他用语并不恰当。那并不是胡说,而是空想。”
礼子感觉到在场的人们全都屏住了呼吸。
“检察官陈述了被告的作案动机,并明言已作好准备,要证实被告杀害柏木卓也的过程。但我要说,这些都只是想象。这起案件本身就是想象的产物。”辩护人十分干脆地说道,他的嘴角依然挂着微笑,“被告是本校的问题学生,这并没有错。但是,要为他加上杀人这样的重罪,仅仅靠‘问题学生’这个事实显然不够。不需要艰深的法律知识,谁都能明白这一点。那家伙是个‘不良少年’,杀死一个和自己有冲突的同学也并不奇怪。这样的想法可以理解,却不是事实。以常识判断,这叫‘空想’。如果检方为了证实这种想象,还要强词夺理,那这种强辩也同样是空想的一部分。”
那么,这种空想又是怎样被大家接受的呢?
“关于这一点,刚才检察官已经说明过,是由于被告身为负面意义上的名人。对于柏木卓也的死这场悲剧,人们心中存有一个巨大的谜团,而被告正好成了使大家摆脱迷茫的替罪羊。对于今天来到本法庭的诸位,这应该不难理解吧。”
然而,现实的困难是……
“整个城东第三中学都沉浸在了检察官描述的那种‘空想’里。在这样的氛围中,不可能出现真正为被告辩护的声音。即使出现了,也会马上被封杀或是立刻销声匿迹,甚至会遭到篡改。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被告是个臭名昭著的坏蛋,是城东第三中学的累赘。”
不知从何时起,陪审团中有几人张开了嘴,胜木惠子更是目不转睛地紧盯着神原和彦。
“有看到凶杀现场的目击者,还作出了举报。检察官刚才是这么说的。还说根据举报,找到了足以支撑其内容的事实。但我要说,这同样是空想。这样的事实根本不存在,因为目击者的证言本身就是空想。一切都不过是该校的各位在特定时期、特定心理状态下萌生的愿望。可愿望只会带来空想,而不是事实。”
旁听席上上下翻飞的扇子和手帕都停了下来。
“被告是空想的牺牲品。但被告并不甘心做一个牺牲品,他选择了抗争。各位,请大家牢牢地记住:被告是主动出庭的,并没有戴上手铐脚镣被押上法庭。作为一名外校生,”神原辩护人转向陪审员们,“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帮助被告抗争,破除认定被告有罪的空想。法庭不拒我于门外,宽容地接受了我,我要对此表示感谢。而更重要的是,这份宽容已然表明,大家寻求的真相并不在十分遥远的地方。对此各位一定心知肚明,只是被当下的空想蒙蔽了。”
被告是无罪的。
“他没有杀死柏木卓也。他是无罪的,是无辜的。检察官声称‘事实无法推翻’,诚如此言。对我们而言,无法推翻的事实只有一个,那就是被告蒙受了杀人嫌疑的冤屈,检察官递交给本法庭的所谓‘凶杀案’本身就是空想的产物。”
发言结束后,辩护人迅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整个法庭鸦雀无声,在下一个瞬间又立刻炸开了锅。
“肃静!”头脑冷静的井上法官敲响了手中的木槌,“请保持安静!”
好家伙,真是针锋相对啊!佐佐木礼子也惊得目瞪口呆。冤屈、无辜,这些主张姑且不论,辩护人陈述的开篇就足以令人拍案叫绝。他竟然断言检方的所有主张都是“空想”,并认为大家都心知肚明。
茂木悦男忍不住笑出了声。检方的三人毫无反应。大出俊次竟也有些吃惊。野田健一在不停地擦汗。
“我说,我可以说两句吗?”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旁听席上有一名中年妇女自说自话地站了起来。她穿着时髦的套装,似乎是一位学生家长。“既然事情已经清楚了,还要搞什么审判?初中生就是初中生,装什么检察官、辩护人……”
“请坐下。旁听人员不得发言。”井上法官毫不留情地拦住了她的话头。
中年妇女眼角上吊,声音也变得歇斯底里起来:“你们都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小孩子逞什么威风?老师们也真是的,太不像话了!”
法警山崎晋吾开始缓缓朝她移动。
“请你停止发言,坐下。”
“凭什么要听你的?神气什么?”
坐在旁听席第一排的楠山老师猛地站起身,朝那名中年妇女怒吼道:“看不惯的话,请你走人!”
眼看撑不住了,那名妇女扭动嘴巴,一副马上要哭出来的模样。这时,井上法官将矛头指向了楠山老师。
“本庭不允许随意发言。请老师也坐下。肃静!”
两次,三次,木槌敲得震天响。
发言的妇女身边一位同行的女性拉了拉她的胳膊,被她甩开了。她跌跌撞撞地朝后排走去,把座椅都冲乱了。逃过旁听席的最后一排,她一路小跑冲出了体育馆。
井上法官按住银边眼镜的边框,板着脸扫视整个法庭。
“我再次重申,法庭内必须保持安静。旁听人员不得发言。一切听从法官我的安排。法官的命令至高无上。都听见了吧?”
法官的斥责声过后,楠山老师发出一声狗熊般的呻吟。这也可能是礼子听错了。
山崎法警缓缓回到自己的岗位。嘈杂声退去,吃吃的偷笑声不一会儿也消失了。
“辩护人,请过来一下。”井上法官朝神原和彦招了招手。
神原和彦轻快地起身走了过去,挺直了身子和法官说了几句话,又立刻跳上了那一厚叠榻榻米。
从两人的表情上看,井上法官似乎在劝诫着什么。神原和彦点了好几次头,从口型上看,他说了声“明白了”。
礼子心想,井上法官大概在说:“别一开始就抬杠。”不,优等生井上康夫会用更文绉绉的说法吧,“别把弓拉得太满了”之类的。
藤野凉子脸上并无愠色。她正应付着佐佐木吾郎的喋喋不休。萩尾一美开始关注起自己的发梢,脸上的神色轻松得跟没事人似的。
佐佐木礼子回过神来,发现津崎先生正一边向周边的人说着“对不起”,一边钻过座位间的空隙,朝自己走来。
“真行啊,这些孩子。”他弯着腰小声说,眼睛十分明亮。
“真是令人震惊。”礼子感叹道。她感觉,与这些孩子的果敢行为相比,自己做起事来简直就是个半吊子。
“是啊。下面我要作为证人出庭,先到休息室去候着,回见。”
礼子目送津崎先生远去。这时,神原辩护人已经回到座位上,正在和野田助手对话。
在中断的时间里,有人离开旁听席出了门,也有人从外面进来。进来的好像都是些学生家长。他们带领着自己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寻找座位。面对法庭内的氛围,他们似乎有些迷茫。
“审理开始。别转悠,快点坐下。”井上法官的银边眼镜反射出寒光,照耀着整个会场,“请旁听席上的各位务必保持肃静。检察官,请传唤首位证人。”
“是。”藤野凉子站起身,目光投向坐在旁听席第一排的楠山老师,“楠山恭一老师,有劳了。”
旁听席又是一阵叽叽喳喳。楠山老师苦着脸,慢吞吞地站上了证人席。
就佐佐木礼子从津崎先生那里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对此次校内审判,楠山老师应该持强烈反对的态度。然而,今天他却担负起阻挡媒体的职责,甚至还当上了证人。
既然校内审判已经开始,学校出面拦阻媒体的做法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派遣员工作为证人出庭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难道学校还有别的打算吗?再说,还有那个不知何时勾搭上PTA会长石川的茂木悦男,大人们的一举一动,还真不叫人省心。
在发生举报信骚动的那段时间,礼子曾去城东三中参与询问调査,和楠山老师见过几次面。那时,他总是穿着运动服,给人一种不修边幅的感觉。这一点北尾老师也一样,但楠山老师在衣着上的主张,似乎不只是便于运动或穿着方便那么简单。
那么,他今天的主张又是什么?尽管没打领带,却也穿着白衬衫和笔挺的长裤。他正威风凛凛地走向证人席,佐佐木礼子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宽阔的后背。
“你是楠山恭一老师吧?”井上法官问道。
“是的。”楠山老师的嗓门一如既往地粗厚,但今天的音调似乎比往常高一些,“我在本校教社会课。这个也说一下比较好吧?”
“请你抬起右手,按在胸前。”法官一边说一边做着同样的动作:将手掌按在心脏的位置。楠山老师昂首挺胸地照做了。
“请重复我说的话。我,楠山恭一。”
“我,楠山恭一,”他毫无必要地拔高嗓门,重复道,“在此宣誓:我将凭着良知,对真实情况,也只对真实情况作出证言。”
楠山老师在下意识地耍调皮,他本人并没有注意到。
藤野凉子开口了:“您在百忙之中出庭来做我们的证人,我在此表示感谢。您请坐。”
“站着就行了。”
凉子微笑道:“请坐吧。不然,陪审员们会有心理压力的。”
“我就那么面目可憎?”楠山老师再次拔高嗓门。陪审员们没什么反应,旁听席上倒有人笑了出来。
“或许有人会有这样的感觉。”藤野检察官没跟他多纠缠。她的目光转向了法官和陪审员。“下面,我要请楠山证人就柏木遗体发现时的状况作出证言。”
“就因为要我做这个,我才来的。”楠山老师对陪审员们说。
藤野检察官抢在井上法官前面提醒他:“证人只须回答被问到的问题。”
楠山老师依然昂首挺胸。
“请问,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上午八点钟左右,您在哪里?”
“在学校正门边扫雪。”
以此为开端,藤野检察官接二连三地提出问题。最早通知楠山老师的是谁?接到通知后做了什么?当时,哪些人在教师办公室?
楠山老师也干脆利落地作出了回答。
“您在现场确认过柏木卓也的遗体吗?”
“你是说,我有没有看到遗体的脸?”
“是的。”
“看到的。”
“看到后,马上知道是谁了?”
“知道啊。知道是柏木卓也。”
“然后您又做了什么?”
“通知校长,要他打急救电话。”
“当时,边门是开着还是关着的?”
“关着的。因为有规定,上学时必须走正门。”
“您要求校长打急救电话,是希望他叫救护车来吗?”
“一般不是都这样的吗?”
“您觉得柏木或许还活着?”
证人没有马上回答,首次出现了停顿。
“我不记得当时是不是这么想的了。人的记性,不就是这样的吗?”
楠山老师的言下之意似乎在提醒藤野检察官:别忘了,我是老师,你是学生。不过检察官显然没有理会:这里只有检察官和证人!
“是谁发现了遗体?这一点您在现场就知道吗?”
“知道。他本人就在现场,面无人色地坐在地上呢。”说着,楠山老师朝辩护人席看了一眼,“是野田健一,当时在二年级一班。”
旁听席又开始窓窸窣窣了。野田健一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他在记笔记。
“听取情况后,我决定首先保护野田健一。”
“保护”两字说得特别响。
“我看他一副马上要尿裤子的样子,就把他带到了校长室……”
“是您带他去校长室的?”
“不,我留在了现场。”
“那是谁将野田健一带去校长室的呢?”
“是高木老师吧。”
“是担任二年级年级主任的高木老师吗?”
“是啊。不必问得这么细,大家都知道嘛。”
“证人,”井上法官插话道,他的眼镜在反光,“你只要回答被问到的部分。”
楠山老师的脑袋动了动,坐在旁听席上的佐佐木礼子看到了他的侧脸。他面露愠色,可见他心里很不痛快。他那豪放磊落的个人风格与法庭格格不人。即使明白这一点,他还想继续我行我素下去。
“带野田健一去校长室的也可能是森内老师。”他哼了一声,“当时很乱,我记不清楚了。”
“那么,您还记得救护车是过了多久才来的?”
“大概十分钟左右吧。”
“警车有没有来?”
“来的。”
“是在救护车之前,还是之后?”
“这个嘛……”楠山老师大幅转动上半身,扫视旁听席,好像要找什么人却没有找到,“不记得了。不是我报的警,不太清楚。”
“是谁报的警?”
“是校长。当时的津崎校长。”
看来,他刚才是在找津崎先生。
“楠山老师,您和外部人员联系过吗?”
“我跟办公室里的老师们说过。”
“和外部人员联系过吗?”
“没有。为了不让来上学的学生看见柏木卓也的遗体,我忙得要命。”
“知道遗体是柏木卓也后,向学校内部人员提起过此事吗?”
又出现了停顿。
“哦,跟森内老师说过。”
“说了些什么?”
“我问她知不知道柏木卓也来上学了。”
“从十一月中旬起拒绝上学的柏木卓也倒在边门处,你觉得他可能当天来上学了,想确认一下。是这个意思吗?”
“正是。”
“森内老师怎么回答?”
“她说,她不知道,没听说过。当时,森内老师也相当惊慌。”
“楠山老师您有过‘柏木卓也那天或许会来校’的想法吗?”
“我吗?”或许是吃了一惊,他的声调一下子提得很高,“我哪会这么想呢?我又不是他的班主任,自他拒绝上学后,我都没见过他。我怎么会知道他的状况呢?”
“可尽管如此,您还是突然觉得,他今天或许是来上学的,对吧?您为什么会这么想呢?”藤野检察官毫不松懈地追问道。
“为什么?他不就在那儿吗?”
“因为他变成尸体躺在那里了?”
“对。从物理角度而言,他就在那儿。”
藤野检察官将重心从右脚转移至左脚,目光落在手中的文件上,继续问道:“您知道是谁打电话给柏木家的吗?”
“是校长或者高木老师吧。要不就是森内老师。”
“不是您吗?”
“我说过了,我又不是他的班主任。”
“您在现场触碰过柏木卓也的遗体吗?”检察官的嗓音突然变得尖锐起来。
饶是豪放的楠山老师竟也有些发怵:“你这是怎么了,突然这么问?”
“我问您有没有碰过遗体。”
“你的问题怎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有点条理好不好?”
法官白了楠山老师一眼,证人也针锋相对地瞪着他,毫不示弱。“我没碰!”
“为什么?”藤野检察官锐利的视线直指楠山证人,“遗体是埋在雪里的。见到如此场景,证人不会采取什么行动吗?譬如抱起他,或清除他身上的积雪?”
“这种事情,做了反而会惹麻烦吧?”
“怎么说?”
“这不是破坏现场吗?”
“破坏现场。”藤野检察官缓缓重复了一遍,“也就是说,你认为这样做,会给即将到来的警方的现场勘查带来麻烦,是吗?”
这时,一个清亮的声音插了进来:“反对。”
说话的是神原和彦。他坐在椅子上,抬头仰望井上法官。
“检察官在诱供。”
“反对有效。”井上法官看着凉子,说道,“检察官,请你说明提问的意图。”
“我想确认证人在发现遗体时,是否意识到柏木卓也的死可能是一起凶杀案。”
“好,那请你直接这么问。”
佐佐木礼子心里很高兴。行啊,真不错。
—旦站上证人席,你便仅仅是一名证人,别的什么都不是。举证时的提问是无所顾忌的。这些孩子正是拿楠山老师当作样本,向整个法庭明确他们的宗旨。
“我换一个问题。”藤野检察官不动声色地继续发问,“柏木卓也为什么会死在那里,证人对此有没有自己的推测?”
“你问死因?”
像这样强压心头的怒火与学生对峙,在楠山老师的教育工作生涯中,也许是特别难得的经历。
“不知道。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
“是否想过这会是一起事故?”
“事故?”
“有没有怀疑柏木卓也是自杀的?”
“自杀?”
“或者其他的可能性?”
楠山老师不再鹦鹉学舌,而是选择了沉默。然后,他低声作出回答,听起来多少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我也想过,那么久不来上学,怎么特地跑到学校来自杀了?”
旁听席上又骚动起来。
“于是你想到,警方会来踏勘……不,是来查看现场,是吗?”
“是啊。我觉得警察肯定会来。从这个角度来说,这确实是一起凶杀案。”
点了点头后,凉子对井上法官说:“询问完毕。”
“下面进入交叉询问。”
在法官的催促下,神原辩护人站了起来。
“楠山老师,请您重新整理一下您的记忆。”辩护人的用语十分恭敬,楠山老师反倒愣了一下,“当天,在现场,您真的没有触碰过柏木卓也的遗体吗?”
没有回答。
“刚才检察官说过,遗体的大部分都被埋在了雪里。在此情况下,我认为清除遗体身上的积雪,将其抱起或把一下他的脉搏等,这些行为都很自然。也正因为过于自然,或许连证人自己都忘了曾这么做过,是这样吗?”
旁听席又恢复了平静。
“也许吧。”
“您的意思是说,您也许触碰过遗体,是吗?”
“是的。”楠山老师的语气也发生了变化。
“只是当时的记忆太淡薄,不能明确肯定?”
“是的。”
“也就是说,在法庭上,证人只能依据模糊的记忆作出证言?”
“是的。”
“证人您刚才说过,不能破坏现场。”
楠山老师望着辩护人,点了点头。
“一般来说,”辩护人用平稳的语调继续说,“在死者面前,人往往十分拘泥礼节,无论死因是否明确,也无论是否存在凶杀可能,都不会对死者作出非礼行为。因此,面对横躺眼前的死者,证人觉得不该破坏现场,这种想法是极为自然的,是这样吧?”
这次,检察官提出了反对。
“这是在向证人征求意见。”凉子说。
井上法官答道:“不错。不过,允许他征求这个意见。证人请回答。”
楠山证人的肩背已明显不如刚才那么挺硬,也不再那么威风。
“是的,我也许曾这么想过。不,我觉得我确实曾这么想过。”
“原因在于,即使证人不是柏木卓也的班主住,柏木卓也毕竟是城东三中的学生,是吗?”
“是的。陈尸于眼前的毕竟是我校的学生。”
神原辩护人点了点头:“谢谢!询问完毕。”
检察官想要在这位校内人尽皆知的大嗓门老师那里得到证言,证明柏木卓也在遗体发现后不久就被断定为自杀。同时,也想在询问中获得这样的信息:面对拒绝上学的问题学生柏木卓也的遗体,楠山老师并没有抱起他,或作出类似这样常人应有的举动,使人感到楠山老师的冷酷姿态是有问题的。
然而,在检察官实行企图的过程中,辩护人设置了障碍。
城东警察署的刑警赶到现场时,柏木卓也遗体周围的积雪已经乱了,脚印到处都是。礼子心想:关于这一点,之后肯定会向我确认。
即便是楠山老师这样的人,看到冻僵了的本校学生,肯定也会不顾一切地将其抱起。事实应该也是如此。但是,他在刚才与藤野凉子的问答中被问到“是否触碰过遗体”时,却不愿老实作出肯定回答。也许他觉得不该回答,或者认为作出肯定回答就等于承认自己做了什么坏事。藤野凉子尖刻的询问方式使他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这并非精心设计的圈套,只是因为藤野凉子十分了解楠山老师的性格,才得到了这样的效果。楠山老师太傲慢,认为自己怎么说都是老师,打心底不把这些孩子放在眼里,结果反而中了招。
检方可以说是初战告捷。然而,神原辩护人沉着应战,引导出“陈尸于眼前的毕竟是我校的学生”的证言扳回一城。
这些孩子背后是否有高人暗中指点?思考中,礼子听到井上法官在喊野田健一的名字。没想到他也会被传唤到证人席上。
对辩护人助手被当作检方证人传唤出庭的状况,旁听席上的人们也十分惊讶。
“肃静!”井上法官高喊道。
野田健一十分镇静,没有半点畏缩。他是柏木卓也遗体的第一发现人,传他出庭作证最自然不过了。可他偏偏又是辩护人的助手,大家在感情上多少有点转不过弯来。
健一作了宣誓。井上法官要求他说话声音再大一点。
“明白。”
健一没有正面朝向法官和陪审团,而是微微偏向检察官站立。
“十二月二十五日早晨,你上学时为何不走正门,要走边门?”
“因为积雪很厚,我想抄近道。绕到正门进去太麻烦了。”
凉子的眼中带着笑意:“当时边门是关着的?”
“是的。”
“从边门翻进去,就不觉得麻烦吗?”
“我不觉得麻烦。”
“大概是因为男生不穿裙子的缘故吧。”
旁听席上有人笑了。凉子也露出微笑。
“请你描述一下,你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现积雪中的柏木卓也的遗体的。”
“我从边门上往下跳时,脚滑了一下,身体落到雪堆上。雪堆崩塌后,我看到了埋在下面的遗体的一部分。”
“最初看到的是哪一部分?”
“是手。”野田健一稍稍低下头,“那只手伸在雪堆外。”
“之后,你做了什么?”
“扒开积雪。用双手这么扒。”他边说边做手势,“然后,就看到了脸。”
“你马上就知道死者是谁了?”
“是的。我立刻认出那是柏木卓也。”
“当时,你跟他同班,对吗?”
“是的。”
“他的脸上有伤痕吗?”
“粗看并没有伤痕。脸上很干净。”
坐在检方席位上的萩尾一美两眼瞪得溜圆。
“在当时,是否有哪一点给你留下了特别强烈的印象?”
几乎没什么停顿,健一回答道:“柏木的眼睛是睁开的。”
睫毛上结着冰。
“他穿的黑色高领上衣也结了冰,已经发白了。”
“从雪堆里伸出来的手也结了冰,是吗?”
“可能是这样的吧。”
停顿一拍后,藤野检察官继续问道:“你当时害怕吗?”
野田证人沉默片刻,随后摇了摇头,抬起脸望向检察官:“不知道。估计我是惊呆了,但不是很害怕,现在想不起来了。”
“你有没有想过,柏木为何会这样死去?”
“当时根本顾不上考虑这些。我立刻离开现场,去教师办公室报信。”
“你到教师办公室去了?”
“没到那里。在半路遇到某个人,估计是同学,我就让他去报信了。我的脚抖得厉害,走路不利索。”
“然后呢?”
“我记得我瘫在了那里。刚才楠山老师说我留在了现场,那我说不定又回去了。”
“没必要和其他证人的说法保持一致。凭你现有的记忆来说明就行。”藤野检察官的语气和表情都很温和,跟刚才询问楠山老师时完全不同。
“对不起。我记不清了。”野田证人低下头,“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在校长办公室了。粘在身上的雪都化了,当时只觉得特别冷。”
神原辩护人正看着野田健一。被告人大出俊次也收回了刚才随意甩出的双脚,脸上露出专注的神情,死死地盯着野田健一。
“你和柏木卓也同班。”藤野检察官继续询问,“你们两人的关系亲密吗?”
“不亲密。”
“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不是。没有跟他亲近的机会。”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说呢,我不是那种喜欢交朋友的人,柏木也不是。”
“可是,既然是同班同学,至少说过话吧?”
“不记得了,也许没有那种机会。”
“你怎么看柏木这个人?”
“什么意思?”
“你对他抱有好感吗?还是觉得尽量不要接近他?”
野田健一看了看神原辩护人,这还是他站上证人席后的第一次。神原和彦眨了几下眼睛。
“对于柏木,我还谈不上有那样的感觉。”
他很孤立。
“应该说很清高吧。不仅我不是他的朋友,我觉得班级里没有谁是他的好朋友,他也没有要和谁交朋友的样子。”
“他后来拒绝上学的事,你还是知道的吧?”
“是的。”
“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并不怎么在意。”
“为什么?”
“我觉得多打听也没什么意思。”
“就是说,跟你没关系,是吗?”
“一定要说的话,就是这样。”
藤野检察官首次改变姿势,将双手抱在胸前。
“你知道十一月十四日中午时分在理科准备室发生的骚动吗?”
“当时并不知道,是后来才听说的。”
“你怎么看待这件事?”
“什么意思?”
“柏木和不良少年三人组发生了冲突。那个孤立又清高,对身边事物漠不关心的柏木,采用暴力言行与被告及其同伙发生激烈冲突。你不觉得震惊吗?”
“我很震惊。”
“你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想过,可是……”
说到这里,证人开始支支吾吾,检察官却穷追不舍。
“可是?可是什么?”
“我想到,肯定是大出他们为了一些无聊的小事向柏木找茬。”
“柏木会奋起反抗,你觉得震惊吗?以前还没有人那样做过。”
“当然震惊。可我认为,这也在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
“平时越是老实的人,发起火来就越是厉害嘛。”
“你当时认为,柏木也是这种类型的人,是吗?”
“是的。当然只是我个人的想象而已。”
藤野检察官放下抱着的胳膊,一手叉在腰间,嫣然一笑道:“可是,柏木正是以此为契机拒绝上学的。你有没有想过,他是因为害怕被告一行的报复,才不来上学的?”
辩护人该提出反对了吧?礼子心中暗想着。可神原和彦仍然是一脸的若无其事。
“想到过。”野田健一直率地回答。
“你是否认为柏木很值得同情?”
“是的。”回答后,野田健一点了点头,像是要鼓励一下自己似的,“我想到,我自己应该小心,不要碰到这种倒霉事。”
被告大出俊次不服气似的撅起了嘴,真是个想什么都会写在脸上的没用家伙。
藤野检察官放下手,端正姿势,连语气都变了:“你现在担任此次校内审判的辩护人助手,是吗?”
“是的。”
“是你自己主动要求当助手的吗?”
“是的。”野田健一毫不迟疑地回答。
“你坚信被告是无辜的,他没有杀害柏木卓也,对吗?”
“是的。”
“这份信念,和你是柏木卓也遗体的第一发现人的情况之间,存在关联吗?”
大出俊次扭动身体,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辩护人,可神原辩护人依然无动于衷。
“你说的‘关联’,是什么意思?”野田健一反问道。
“你发现了柏木卓也的遗体。”藤野检察官提高嗓门,“你近距离看到了柏木卓也的遗体。在本校所有学生中,恐怕只有你一个看到过柏木死后的脸。看到过连睫毛都结了冰,两眼睁开的遗体。”
野田证人瘦弱的脊背变得有些僵硬。“是的。我看到了。”
“那是惨不忍睹的景象,不是吗?”这一句并非询问,是藤野检察官说给整个法庭听的,“那幅景象至今仍深深烙印在你的心中,因为柏木睁开双眼,望着你这个第一发现人。”
没等辩护人提出反对,井上法官先开口了:“检察官,你的询问意图不明确。”
藤野检察官无视法官的提醒,自顾自说了下去:“那具遗体、那双眼睛,难道不是在向你诉说着什么吗?自己不是被杀死的,是自杀的,如果有人被怀疑杀死了自己,那就是一桩冤案。于是,你因此获得信念,来为被告辩护。”
“藤野检察官!”井上法官发怒了,或者是表现出自己发怒了,“你这不是在询问,是在演说。”
“对不起。我收回我的发言。”
井上法官说:“陪审员们,请将检察官刚才说的话统统忘掉。”
“道歉的话,请不要忘掉。”
陪审员们笑了,旁听席上也传出了笑声。井上法官抓起木槌的柄,但很快又放下了。
“我改变一下询问方式。身为遗体第一发现人的你主动要求担任辩护人助手,这两者间有什么关联吗?”
野田健一明确地回答:“没有。”
检察官的询问结束了。辩护人不作交叉询问。野田健一回到座位上后,被告大出俊次一脸凶相地盯着他,看得他缩起了头。辩护人神原和彦见状,在野田健一背上“砰”地拍了一巴掌。
“津崎正男先生,请出庭。”
井上法官一声喊话,津崎先生便从旁听席后方现身。前任校长的出庭,为法庭带来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津崎先生宣誓完毕后,神原辩护人站了起来。他朝津崎先生点了点头,望向法官:“法官,请就本法庭上证人的立场以及询问证人的规则,向陪审员作一下说明。”
井上法官银边眼镜上方的两条眉毛动了动。他似乎在想:这倒也是。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位于脚边的陪审员们身上,之后又抬起头来望向旁听席,向上推了推眼镜。
“通过检方或辩护方的申请,证人会被传唤到法庭随后由申请方首先询问证人,这就是所谓的‘主询问’。”
陪审员们扭着脖子仰视井上法官。
“之后再由另一方询问该证人,这便是所谓的‘交叉询问’。请大家记住这个词。”
旁听席上的人们也在聚精会神地聆听。
“但是,本法庭上的证人并非仅仅是申请方的证人。检方的证人不一定只提供对辩护方不利的证言,反之亦然。”
站在证人席上的津崎先生也在点头。
“还有,证人不会专属于某一方。某个人当了检方的证人并回答问题后,有可能作为辩护方的证人再次出庭。此次校内审判的规则充分体现了公平性,无论检方还是辩护方,都有权申请传唤己方所希望的任何证人。也就是说……”他喘了一口气后继续说,“请大家不要认为检方的证人一定会帮检方,辩护方的证人一定是为辩护方说话的。请大家将注意力集中到每个证人作出的证言上。”
对于通过电视剧一知半解地了解过法庭审判的陪审员,还有那些旁听席上的大人们,井上法官的解释相当有耐心且通俗易懂。
“对不起。”井上法官道歉道。这声道歉来得太突然,包括佐佐木礼子在内的所有人都有些吃惊。“这些都是本该在最初的法庭陈述中说明的基本事项。藤野检察官、神原辩护人,除此之外本法官还忘记交代什么事项吗?”
“没有,法官。”
“应该没有了。”
听着他们一本正经的对话,礼子也跟着旁听者们一起笑了起来。这种时候笑一笑,应该不至于冒犯这些孩子。
等到法庭平静下来,神原辩护人重新面对津崎先生,开始提问。
“下面对津崎先生展开我方的主询问。有劳先生出庭,我在此表示感谢。”
“得益于法官的解释,对话更容易了。对此,我要表示感谢。”
津崎先生的声音平稳中隐含笑意。他一定很自豪吧。礼子心中暗忖着,如果自己是津崎先生,必然会感到自豪。虽说在满怀希望的同时也不免感到惭愧:居然给这些孩子留下了“弄清真相”的作业。
“请教津崎先生案发当时在本校担任的职务。”
“我当时担任校长之职。”
“是本校管理运营方面的最高职务,对吗?”
“是的。”
“那现在呢?”
“我已于今年四月辞职,现在无业。”
“没有去别的学校担任教职吗?”
“没有,我决定不做教师了。”
茂木悦男微微朝前探出身子。
“首先,我要对发现柏木卓也遗体时的校内动态展开询问。津崎先生,是您报的警吗?”
“是的。”
“为什么要报警?”
“我认为,有学生死在本校内,这本身便说明事件的性质十分严重。”
“您是在什么时候知道死者是柏木卓也的?”
“遗体发现后不久,我就知道了。”
“是谁向您汇报的?”
“我记得最早告诉我的是高木老师,我马上亲自去确认了死者的遗容。”
“在现场吗?”
“是的。在等待救护车和警车前来的时候。”
“您触碰过遗体吗?”这次轮到辩护人提出这个问题了。
“触碰过。我将他从积雪中抱出来,清除他脸上和身上的雪。”
“在场的老师只有您一位?”
“当时周围还有其他老师。但到底有谁,我记不清了。”
眼下是盛夏,津崎先生没穿那件标志性的毛线背心。但他会时不时伸手摸一下腰部,像是要去拉那件并不在身上的毛线背心。
“津崎先生,您认识生前的柏木卓也吗?”
“认识。”
“跟他说过话吗?”
“说过。在他拒绝上学后,我没能跟他面对面直接交谈。但我隔着房门听过他的说话声。”
“柏木不来上学后,您去他家家访过?”
“去过。”
“去过几次?”
“我记得是四次。”
“是您一个人去的吗?”
“不,是和年级主任高木老师以及森内老师一起去的。”
礼子以为辩护人会问老师们与柏木卓也隔着房门对话的内容,可辩护人回到了前面的话题。
“是谁通知柏木的双亲他死在学校里的?”
“是我。”
“电话通知的吗?”
“先打的电话,随后我和森内老师两人登门拜访了。”
“当天是结业典礼,对吗?”
“是的,是第二学期的结业典礼。”
“由于发生坠楼案,事实上并没有举办结业典礼,对吧?”
“是的。我们将学生留在教室,通过校内广播通报发生的事件,然后就放学了。”
“校内广播时公开过柏木的姓名吗?”
“没有。”津崎先生用手掌摸了一下额头,脖子上也有亮晶晶的汗水,“我只说过,本校一名二年级的学生去世了。柏木死去的消息只在他的班级公开。”
“之后,您是否利用职权,向本校的学生及家长公布柏木的死讯呢?”
“是在第二天的紧急家长会上正式公布的。在此之前,报纸和电视巳经作了报道,只是没有提及柏木的姓名,所以我想,不了解具体情况的家长应该很多。”
辩护人和津崎先生的问答进行得相当顺畅,像事先排练过似的。
“判明柏木的死因,是在什么时候?”
“明确断定,是在三天后。经法医解剖,得知他是从高处坠落而死的。”
“在此之前完全不清楚他的死因吗?”
“不是。城东警察署的警察在见到尸体时,就指出有可能是坠落而死。”
神原辩护人用平淡的口吻继续提问:“査看屋顶,是在什么时候?”
“在受到警方的提示后……应该是正午过后。那时,学生们已经放学离校了。”津崎先生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白色手帕,擦了擦额头,“在学生们离校前,根本没时间上教学楼楼顶查看。”
“为什么要上教学楼楼顶呢?”
“因为那里是校内最高的地方。”
辩护人用一只手轻轻划了个圆弧。
“可是,屋项是用铁丝网围起来的吧?”
“是的。但铁丝网不高,能够跨越。”
“警方给过这方面的提示吗?”
“给过。”
“具体怎么说?”
坐在旁听席上的礼子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津崎先生在回答之前好像也屏住了呼吸。
“他们说,学生在自己的学校里跳楼自杀,往往是从教室窗户或教学楼楼顶上往下跳的。”
当津崎先生不动色声地说出“自杀”这个词时,旁听席上出现了—阵小小的骚动。
“这便说明在当天午后,城东警察署的警察们提示了‘自杀’的可能性,是这样吗?”
“是的。”
“您是怎么认为的?”
“我当时也是这么认为的。”
“请您说明原因。”
“最大的原因,”他又用手帕擦了擦汗,“就是柏木拒绝上学的情况。”
“问题在他拒绝上学?”
“准确地说,他拒绝上学后总是闷在家,心理状态极不稳定。”
“那是一种怎样的心理状态?”
“我没有跟他好好地交谈过。他不欢迎我们的访问。应该说,他讨厌和教师以及学校相关人员对话。”
津崎先生将白手帕按在额头,思考了一会儿。他在选择措辞。
辩护人等着他。法庭也等待着他。
“尤其是第四次去家访的时候。那是在十二月二十日,几乎是他出事的近前,我和森内老师向他搭话后,他就说,‘你们来多少次也没用,我不会去上学。请老师们死了这条心。’”
辩护人一字一句缓缓重复道:“‘你们来多少次也没用,我不会去上学。请老师们死了这条心。’他确实是这样说的吗?”
“没错。我听了十分伤心,高木老师和森内老师也很沮丧,所以记得相当清楚。他非常排斥我们。”津崎先生继续说,“我们和柏木的母亲交谈过。她说,由于怕麻烦,他连饭都不吃。夜里不睡觉,白天才睡,还常常一个人出门。生活弄得一团糟,还不跟父母交流。”
“反对。”藤野检察官抽空插到两人的问答中,“柏木的母亲柏木功子提到的柏木的状况属于传闻,并非证人亲自确认过的事实。”
“我这么问,是为了确认津崎证人当时的想法。”神原辩护人抗辩道。
“反对无效。”井上法官说,“不过陪审员们注意,津崎证人的证言中含有传闻的成分。”
津崎先生终于收起了手帕。
“学生不愿上学的原因多种多样。”他对陪审员们点了点头,继续说,“柏木的情况对我而言并非首例。学生有时由于自身的原因,脱离学校的集体生活,在家放松休息一段时间也并不一定是坏事。我从不千篇一律地否定拒绝上学的现象。我担心的是学生在家的状态,有时会从中看出问题来。”
“柏木的情况属于这一类吗?”
“是的,我很担心。我觉得他有严重的厌世倾向。”
“您认为柏木的父母也同样担心吗?”
“是的。我有这样的感觉。”
辩护人深入询问:“当时,他父母的某一方,或者双方,说过柏木有自杀可能的话吗?”
藤野检察官的目光霎时凌厉起来。
津崎先生左手轻轻握拳,抵在嘴边。“他父亲明确地在他的葬礼上这样说过。在此之前,我没有听说过类似的话,可是……”
他考虑了几秒。
“出事当天我去他家时,他母亲曾哭着说道,‘我一直担心着哪天会出这样的事。’”
法庭内鸦雀无声。大家都听得入了神,没人讲话。
辩护人并没有就这一话题深人询问下去。他拿起桌上的文件,说道:“下面,我要就十二月二十四日深夜本校的状况展开提问。当时,总务岩崎住在校内,对吧?”
“是的。”
“现在已经废除了总务制度,夜里改由保安公司派人巡视。这一变更是您在任时作出的吗?”
“不是。那是在我辞职之后,听说是冈野代理校长向教育委员会申请的。”
“您在任时,对岩崎总务的工作是否感到过不满或担心呢?”
“没有过。”
“法官,”神原辩护人扬起视线,举起手中的文件,“很遗憾,我们没能请到岩崎总务出庭作证,也没有他的陈述书。我们只能将城东警察署的相关人员做成的,当时询问岩崎总务后获得的资料作为证据提交法庭。”
这份文件正是礼子为校内审判撰写的资料之一,没想到会被辩护方提交出来。不过就其内容而言,无论哪一方提交都没什么问题。
“好的。本法庭会将其作为辩护方的第一号证据加以采用。检方确认过这份证据的内容吗?”
“确认过,没有异议。”藤野检察官答道。她的视线依然停留在津崎先生脸上。
“警方询问岩崎总务时,津崎先生也在场吗?”
“是的。”
礼子也记得。当时,岩崎总务很害怕,他担心这起深夜学生入校坠楼的重大事件的全部责任会落在自己头上。
“根据辩护方的一号证据,在二十四日夜晚到二十五日学生到校的这段时间内,岩崎总务曾于晚间九点和凌晨零点两次在校内巡视,还在二十五日上午七点左右检査过校内设施并做了除雪工作。他并没有发现校内有任何异常,也不知道柏木卓也的遗体躺在边门附近。是这样吗?”
“是的。我也在一旁听说了。”
“这份记录中写道,本校一楼北侧男厕所窗户的锁扣坏了,修理后依旧不管用,事实上处于无法上锁的状态。”
“是的。它被称为‘迟到窗’,在学生中相当出名。”
“是叫‘迟到窗’?”
“是的。学生上学迟到时,就通过那扇窗进入教学楼。那儿离教师办公室比较远,从那里进来不会被老师看到并受到呵斥。”津崎先生微微一笑,也许是想缓和场内的气氛,可他笑得并不自然,“事实上,只要迟到了,无论从什么地方入校,结果都一样。学生们或许觉得,有这样一扇窗会比较有趣。学生们想偷偷溜出学校时,也会利用这扇窗。”
“他们为什么要溜出去?”
“为了跷课吧。”
旁听席上有人笑了起来。
“津崎先生您知道这扇窗户的存在?”
“知道。”
“知道了也没釆取根本性的对策,是吗?”
“是的。”
“为什么?”
“本校校舍相当陈旧,坏掉的窗户在别处也有很多。所谓根本性对策只能是翻新重建,可仅仅依靠本校自身的力量是无法完成的。”
“可是,更换一下窗框还是能做到的吧?”
津崎先生又笑了。这次笑得比较自然。
“是的。可我并没有那样做。我觉得,像‘迟到窗’这样的逃离出口,对学校而言也是有必要的。”
“您是说,学校有必要设置‘逃离出口’吗?”
“是的。不然学校就跟监狱差不多了。我认为,有一个老师不知道,或者假装不知道的逃离出口,对学生而言相当重要。”
“如今,您的这种想法依然没有改变吗?”
“基本没有改变。我只不过觉得,那天晚上要是那扇窗户关上了就好了。”
“简直毫无责任心!”旁听席的后方传来一个男人严厉的声音。
“肃静!”井上法官喊道。
“各位陪审员,”神原辩护人提高音量,“城东警察署的侦查员根据岩崎总务的证言,在十二月二十五日才知晓了‘迟到窗’的事。”
他将目光扫向津崎先生。
“关于这扇窗,您是如何向城东警察署的侦查员解释的呢?”
“我说,学生想进入已经关了门的教学楼,只能利用那扇窗。”
“所以,柏木也是从那扇窗进去的?”
“是的。”
“反对。”藤野检察官站了起来,“我们也认同‘迟到窗’作为进入途径被利用了,但在是谁进入这一点上,我们有不同的看法。”
“等等。”辩护人略带慌张地纠正道,“对不起,我收回刚才的提问。”
旁听席上又响起了笑声。礼子也微笑起来,但当她看到茂木悦男—副乐滋滋的模样后,就觉得很不是滋味,赶紧收敛起脸上的笑容,重新端正坐姿。
“下面,我要询问十二月二十五日午后您查看教学褛楼顶时的情况。教学楼通往楼顶的门有几处?”
“只有一处。”
“那扇门平时处于什么状态?”
“是上锁的。上的是挂锁。我们禁止学生上楼顶。”
“您去査看时,那把挂锁怎样了?”
“被打开了。”
“被打开了。”辩护人缓缓重复了一遍,“是什么状态下被打开的?被弄坏了吗?”
“没有。挂锁本身没有异常。是被正常打开后挂在锁扣上的。”“那把锁的钥匙共有几把?平时是如何保管的?”
“钥匙只有一把,保管在总务室的钥匙箱里。”
“知道屋顶的挂锁被打开后,您确认过钥匙箱里的钥匙吗?”
“确认过。钥匙还在里面。”
神原辩护人依次看向九名陪审员的脸,似乎在确认他们的理解能力是否跟得上。
“对此,您是如何理解的?”
津崎先生轻轻干咳一声:“由于挂锁已经很旧、很松了,即使不用钥匙也能打开。”
旁听席又掀起一阵骚动。
“挂锁处于不用钥匙箱里的那把钥匙也能打开的状态?”
“是的。”
“对此,您确认过吗?您用什么工具试过吗?”
津崎前任校长动了动身子,似乎有些坐立不安。
“没有特意试过。”
“即使如此,您还是认为,不用那把钥匙也能开锁,而事实也确实是如此,对吗?”
“是的。”
“您有没有这样想过:二十四日深夜上到楼顶的人先从总务室盗取钥匙,用完后又悄悄还了过去。”
“没有。”津崎先生看着辩护人的脸,“岩崎总务明确否定说,这种情况绝不可能发生。”
“就是说,在当天夜里的几个小时内,如果钥匙被盗又还回去,岩崎总务肯定会发觉,是吗?”
“是的。除巡视时间之外,岩崎总务一直待在总务室里。”
辩护人对陪审员们说:“关于这一点,书面证据中也有岩崎总务的证言。”
陪审团里有几个人点了点头。
“挂锁如何被打开的问题,当时被束之高阁了,对吗?”
津崎先生苦涩地点头道:“因为二十五日那天,柏木是从屋顶跳楼自杀的看法占了上风。”
“只考虑到柏木用某种方法打开了挂锁,没有进一步加以怀疑,是吗?”
“是的。就是这样的。”
辩护人瞄了一眼手头的文件。
“有谁知道挂锁处于那种状态呢?”
“岩崎总务知道挂锁已经很旧了吧……”
“学生呢?”
“也有可能知道。”
“您有没有想过,比起总是使用钥匙的岩崎总务和老师们,总想避开老师的耳目偷偷上楼顶的学生们,会更清楚挂锁的状态呢?”
“反对。”藤野检察官迅速做出反应,“辩护人在听取证人的意见。”
“收回刚才的提问。”辩护人也快速回应道,“那么,呃……在过去的一年中,有没有学生在未取得老师许可的前提下上过楼顶?”
轻轻吐了口气后,津崎先生点了点头。“有的。去年的三年级学生中有几个人,在第二学期刚开始时上去过。”
“那些三年级学生有没有说过,他们是如何打开挂锁的?”
“追问过,他们说挂锁正好开着。”
这怎么可能?礼子心想。他们肯定是用工具撬开的,只不过不肯老老实实坦白罢了。
“出了那样的事之后,有没有考虑过换一把挂锁,或把锁换成更结实的类型?”
“没有。只是吩咐岩崎总务一定好好上锁。”津崎先生低下了头,“现在想来,当时真是太轻率了。”
“所以说你们毫无责任心!”同一个声音再次响起。没有其他旁听者接他的话。
“肃静!”井上法官机械性地喊道。辩护人则显得毫不介意。
“关于挂锁的问题,已经很清楚了。”辩护人翻过几页文件,将手指放在带有附录的一页上,停顿片刻后看着津崎证人说,“下面,我将询问森内老师的情况。请问您如何评价森内老师的工作?”
礼子稍感惊讶。有关当天夜里进人现场的途径,这就算问完了?不再深入追究一下吗?如果愿意,谁都能从“迟到窗”入校,也完全有可能打开通往楼顶的门上的挂锁,仅仅揭示这一点就可以了吗?
“要说怎么评价……”
“森内老师是一名年轻教师,是吧?去年是首次担当班主任。”
“是的。不过她热情很高,工作尽心尽力。”
“去年十一月十四日,柏木与被告等人发生冲突,之后又拒绝上学,我想这些事件对森内老师而言都比较棘手。那森内老师对这些事件的应对处理,您是否担心过呢?”
“我并不怎么担心,不过,对于该如何处理好这些事件,她似乎相当烦恼。我们会一起商量对策,她也会听听年级主任高木老师的建议。总之我觉得,她在这方面相当努力。”
“您是否曾因森内老师还不成熟,责任心不够,或者作为教育工作者自我意识不足而感到不满呢。”
津崎先生回答之前停顿了一秒。“没有。”
神原辩护人稍稍探出身子。“可森内老师是有过重大失策的嫌疑,不是吗?在举报信的事上。”辩护人提高了音量,“就是一月七日寄给时任校长的津崎先生您,以及本校二年级学生藤野凉子的那封举报信。都是快信。”
“是的。”
“同样的举报信在同一天用相同的方式寄给了森内老师。然而不知为何,这封举报信却经由他人之手寄到了HBS的《新闻探秘》节目组。”
对于今天来到法庭上的人们,这是一桩众所周知的事件。不过辩护人还是简明扼要地阐述了一遍事件经过。
“森内老师从一开始就主张自己没有收到这封举报信,更没有将其撕毁后丢弃。对此,您应该相当清楚吧?”
“是的,我很清楚。”
“您是否觉得森内老师在撒谎?也许森内老师没有重视这封举报信并将其毁弃。当事态变得越发严重时,为了保全面子,她就更不愿意承认了。”
“没有。”
“那么,森内老师为了证明自己的主张,采取过什么行动吗?”
在一问一答中,津崎先生的身子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前倾。这时,他重新挺直了腰背。“是的。她委托专家进行了调查。”
旁听席又骚动起来了。
“那是怎样的调査?”
通过回答辩护人的询间,津崎先生对事情经过作出了说明。作为一名老师,他的陈述驾轻就熟。他没有直接说出核心人物的名字,只是称其为“森内老师的邻居”,并将她憎恨森内老师的理由归结为“莫名其妙的偏执”,只对事实本身作出简要说明。
旁听席越来越嘈杂。礼子也相当惊讶。她完全没想到,森内惠美子遭受的横祸会以这样的方式与本案产生关联。
这事确实不能事先张扬。但从法官和陪审员丝毫不感到惊讶的情况来看,校内审判的相关人员应该都了解此事。
“正因为这一内情,所以森内老师没有收到举报信,更没有将其毁弃。”解释完毕后,津崎先生放低了声音,“本来此事应该由森内老师亲自出庭说明,她自己也提出过这样的要求。但现在森内老师身受重伤,正在住院治疗。”
“在此,我表示深切慰问。”辩护人说。
“通过我向大家作出说明也一样。我想,森内老师也会为证明自身清白而感到高兴。”
“这份调查报告将作为书面证据之一提交法庭。”辩护人说道。
神原辩护人特意将其作为证据提交法庭,是为了帮助森内惠美子吧?行啊,挺会照顾人的嘛。
礼子的解读恐怕太过乐观了。听了津崎先生的回答,辩护人继续说道:“森内老师辞职之前,作为本校教师一员的她强调自己没有收到举报信的时候,您以及其他教师有没有想到要调查此事呢?”
“没有想到。”
“那又是为什么呢?”
津崎先生不知该如何回答。“啊?”
“为什么在当时,老师们没能冷静地想到要验证这一情况呢?”
津崎先生思考了一会儿,回答道:“是由于当时校内的氛围。”
“氛围?”
“可以说是一种气氛。我们当时全都乱了方寸。”
“乱了方寸?”辩护人重复道。
“是的。”
“在那种状态下,比起费心费力地调査真相,认为森内老师在撒谎会比较轻松,是吗?”
“轻松?那倒不是。”
“好吧,我纠正一下。是比较现实,对吧?”
“是的。”
“在当时的城东第三中学,这样的想法相当普遍。不仅限于森内老师的事件,在其他方面也是如此。无论出现多么恶劣的传闻,也不管当事人的内心如何痛苦,只要表面上风平浪静就会感到放心。是这样吗?”
前任校长津崎垂下头。“确实可以这么说。”
“谢谢!我的询问结束了。下面开始交叉询问。”
真是毫不留情啊。礼子身上直冒冷汗。
“早上好!”面对津崎先生,藤野凉子表现出一名优等生应有的恭敬姿态,“下面,我们将展示挂图。津崎先生,您请坐。”
津崎先生在证人席上坐下后,两名检察事务官拖来一块带滑轮的黑板,放在陪审员们容易看清的位置。他们从放在检察官席的大纸袋中取出几张折叠好的白纸,展开后用磁铁固定在黑板上。
挂图共有三张。左侧起第一张是城东三中教学楼一楼的示意图,用红色记号笔在四个位置标出编号:⑴标在挂图边沿,表示边门的位置;⑵是教师办公室;⑶是总务室;⑷是北侧男厕所的“迟到窗”。柏木卓也遗体所在的位置,则画了个简单的人形标记。
贴在中央的是教学楼四楼的简图,贴在右侧的第三张是楼顶的示意图,带挂锁的门的位置画着一个红星标志。三张图都是手工绘制的,极其简洁,但楼梯和窗户等要点都标记得很清晰。画图用的纸并非整张,而是用六张B4纸拼贴而成,接缝处的透明胶带在日光灯下闪闪发亮。
“这些图也附在了刚才辩护方提交的一号证据中。”藤野检察官面对旁听席说道,“我们将其放大后给大家观看。这些图是我们检方绘制的,这方面也获得过辩护方的认可。”
为了看得清楚一些,旁听席后排的听众站了起来,井上法官并未制止他们。
“津崎先生,您能看得清楚吗?靠近一点也没关系。”
在藤野检察官的催促下,津崎先生起身朝黑板走近几步。他仔细地一张张审视着这几张图。
“嗯,没有问题,画得很好。”他的语气就像在上课,说完又觉得不好意思了。
“您所在的校长室在教师办公室南面,是吧?”
“是的。”
“而总务室的……”藤野检察官走近挂图,在⑶的一旁放了一枚红色磁铁,“这儿,放着钥匙箱。”
图案清晰明了,似乎没必要再用话语解释一遍了。
“那么,请您回证人席吧。”藤野检察官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她继续说,“津崎先生,您在任时,这个钥匙箱里的钥匙丢失过吗?”
津崎先生想了想,回答道:“我没有这样的记忆。”
“岩崎总务有没有应学生或家长的要求,从钥匙箱里取出钥匙借给过他人?”
“这倒有过。主要是体育馆仓库的钥匙。由于社团活动或文化节筹备的需要,也借出过家庭科准备室或维修加工室的钥匙。”
“但从未发生过丢失事故,是吗?”
“是的。岩崎总务的管理很到位。”
“那我们可以认为,这些锁和钥匙的管理都全权交给了岩崎总务,是吗?”
“对,就是这样的。”
“当这些锁出现松动迹象,需要更换时,又是怎样处理的?”
“这同样由岩崎总务依据自己的判断来处理。”
“老师们也知道吗?”
“他会汇报的。事前他会通知我们,某个地方的锁要换了。”
“这样的信息会通知学生吗?”
津崎先生露出不解的神情,看着藤野检察官的脸。
“不会特意通知学生,因为没这个必要。”
藤野检察官微微地侧过身子,将中心转移到右脚上。
“这么说来,如果岩崎总务觉得屋顶的那把挂锁陈旧松动了,也完全有可能换掉它,是吗?”
“是的。”
“更换后即使会向老师们汇报,也不会通知学生。因为屋顶原本就禁止学生进入,并不是学校的正常使用空间,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
“因此可以想见,您刚才回答辩护方的主询问时提到的三年级学生,他们要瞒过老师的眼睛上屋顶时,可能会发现挂锁换成新的了,打不开了,是吗?”
“是的,可以这么考虑。”
“那么,有着明确目的想偷偷上屋顶的学生,无论目的具体为何,他们都必须事先确认挂锁是否换掉了,是这样的吗?”
也许是感到困惑吧,津崎先生没答上来。
藤野检察官接着说:“如果是心血来潮想到楼顶去玩,那当他们发现挂锁打不开时,可以改变场所或就此作罢。但对于想在楼顶作出某种重大行为的人来说,情况就不同了。他们既然有了计划或下了决心,就有必要事先检査挂锁是否仍保持着能够轻易打开的状态。可以这样考虑吧?”
“反对,检察官在要求证人作出推测。所谓‘某种重大行为’的说法,意义也不明确。”
“反对成立。”
辩护人的抗议和法官的应答都很平稳。
藤野检察官完全无所谓。让整个法庭都听到“有必要事先检査”这句话,她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津崎先生,”她注视着津崎先生,“您知不知道,从开始拒绝上学的十一月十五日,到遗体被发现为止的这段时间内,柏木有没有到学校来过?无论只是进入校园,还是去教师办公室、教室或理科准备室。”
津崎先生也注视着藤野检察官:“我不知道。”
“谢谢!我的询问结束了……”
然而津崎先生还在说:“不过,这仅限于我所了解的范围。”
这时,神原辩护人对身边的助手野田健一飞快地说了一句话,野田健一便立刻站起身,一路小跑出了法庭。
藤野检察官的脸上没有半点笑意。她重复了一声“询问结束”,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井上法官望着辩护人说道:“需要再次主询问吗?”
“不需要。津崎先生,谢谢您。”
津崎先生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朝旁听席后方走了。藤野检察官通过交叉询问,给大家留下一个印象:柏木卓也没有事先悄悄溜进学校检查挂锁的状态。津崎先生以一句“这仅限于我所了解的范围”对此作出保留,可辩护方并没有加以利用。
这时,辩护人对法官喊道:“法官,我们要改变传唤证人的顺序。”
“如何改变?”
“将原定于下午出庭的证人,立刻传唤出庭。”
“来得及吗?”
“马上就到。”随着辩护人一声应答,辩护席后方的侧门打开了。野田健一回来了,还带来一名身穿校服的女生。
“呀!”盘踞在旁听席前排的辩护方支持者女生们见到这一幕,立刻嚷嚷起来。作为对这番喧闹的回应,跟着野田健一进门的女生也叫了起来:“呀!怎么会这样!”那群“花蝴蝶”支持者们纷纷向她挥手,甚至有人扯开嗓子高喊:“小雪,加油!”
“肃静!”
肃、肃、肃静,肃静。“花蝴蝶”们相互指指点点,频施眼色,兴奋地扭动身子,紧紧挤在一起,连脑袋都尽量凑在一起。
“赶上了。”神原辩护人微笑道,“她是辩护方的证人,土桥雪子。”
“请证人入证人席。”井上法官对土桥雪子说。可惜面对土桥雪子,他那威严的口吻并不通用。土桥雪子一脸好奇,仿佛走进了一家心仪的时装店。
“哎?怎么会这样?这是真的吗?这么多人,好带劲!”
野田健一还远没有积累起应付女孩子的经验,他的双颊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招呼着欢蹦乱跳的证人。
这时,法警山崎晋吾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带领土桥雪子走向证人席。他态度和善,但整个过程就和真的警察带领证人一模一样。土桥雪子站到法官和陪审员的面前。
“哎?是这儿吗?我要站在这儿说话?”说着,她又转身去看旁听席上的伙伴们,依然激动非凡。
“土桥同学。”神原辩护人柔声喊道。
“唉!”土桥雪子一边答应,一边朝神原和彦那边靠过去。
“不,你别过来。那儿才是证人席。”用手势制止住土桥雪子,辩护人微笑着说,“预定计划改变了,让你提前出庭,真对不起。”
旁听席前排的支持者们还在叽叽喳喳。还有人在说:“小雪真酷!”看看,到底是一群初中女生嘛。
“没什么,别放在心上。”证人土桥雪子一点不顾场内的气氛,大大咧咧地笑着,又洒脱地甩了一下落在肩头的长发,仿佛在说:怎么样,我很可爱吧?
“下面,先确认一下姓名。”
“姓名?我的吗?我是土桥雪子,三年级二班的。”声音嗲声嗲气,却有点口齿不清,说明她在怯场。
“嗯,是本校三年级的学生吧。请宣誓。”
“宣誓?什么宣誓?”
在满脸不耐烦的井上法官严厉指导下,证人土桥雪子磕磕绊绊地完成了宣誓。藤野检察官在一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土桥雪子的名字列在了证人清单上,井上法官也确认过手头的资料,因此,她的出庭不能算出其不意。但是,突然让她提前出庭,又有何用意?作为检察官,藤野凉子看出什么名堂来了吗?至少,坐在旁听席上的佐佐木礼子察觉不到。
“下面,我要问你几个问题,请你平静而清晰地回答。”神原辩护人柔声说。
“好、好的,我明白。我很平静,可又有点晕。真讨厌,怎么办呢?”土桥证人扭扭捏捏地说。坐在检方席的萩尾一美用看害虫一般的眼光看着她。
“土桥同学,你认识柏木卓也吗?”
“一年级时,我们同在一年级三班。二年级时就不在一起了。”
“这么说,你们曾经是同班同学,对吧?你和他说过话吗?”
“说过几次吧。他是我的邻座。三班经常调换座位,是抽签决定的,可不知为什么,柏木三次都是我的邻座,是偶然的哦。”
轻浮又嘴快,是个麻烦的证人。土桥雪子一开口就说个没完。
“我觉得那真的是偶然,可别人都嘲笑我,说我跟他好上了。其实柏木不是那种男生。我的意思是,他不是会和女生交往的类型。”
她一边滔滔不绝,一边扭动身子,还时不时朝旁听席上的伙伴们瞟上两眼。那群人也不停喧闹着,和她遥相呼应,真叫人没办法。
“证人,”井上法官发话了,“不要回头看旁听席。面朝前方,让陪审员看到你的脸。”
土桥雪子的话匣子还是没合上。“知道了。可我不是说了吗?我一上场就会晕。在很多人面前说话,不行的。那么多人,我就更晕了。井上,你也真是的,动不动就一脸凶相。”
听着土桥雪子娇滴滴的责备声,再看看受责备的井上法官的表情,旁听席发出一阵哄堂大笑。那群“花蝴蝶”们更是乐翻了天。
“证人只需对问到的内容……”
没等井上法官把话说完,土桥雪子竟指着他说:“井上一年级时也是三班的,和我也是一起的。你是班长,和副班长下谷关系很好吧?你们还经常一起去图书馆……”
欢笑声更响了。井上法官不得不连连敲击木槌,气急败坏地连声高喊:“肃静!肃静!”他脸上真的露出了一脸凶相。
“来到证人席,不是来闲聊的。证人只能简明扼要地回答被问到的问题。辩护人,请你继续进行主询问。证人如果再这样胡言乱语,将会被驱逐出庭。在此,我先警告一次。”
井上法官的话语虽然严厉,眼神中却包含着“神原,你要想办法管住她”的意味。不,应该是“你一定要管住她”吧。
“对不起,法官。”鞠了一躬后,神原辩护人转过身来,直面土桥雪子证人,“土桥同学,如果你看法官和陪审员会觉得晕,就看着我好了。”
土桥雪子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看来确实晕得不轻。
“坐下来说话会不会比较轻松呢?”
“不、不用。站着好了。”
“做个深呼吸吧?”
“深呼吸?要做吗?在这儿吗?”
看她那副紧张的模样,就像别人提出要和她接吻似的。看小雪那傻样儿!“花蝴蝶”们笑得更欢了,其中有一位实在忍不住了,竟然厉声喝道:“你要像样一点啊!”
“我吗?怎么了?我不像样吗?怎么办呀?”土桥雪子手忙脚乱,又是拍拍脸又是捋头发,好像理解错“像样”的意思了,“还不像样吗?”
法庭平静了下来,也许是大家已经扫兴了吧。土桥雪子的伙伴们也终于感觉到气氛不对了,互相指指点点地提醒着,也安静了下来。只有证人土桥雪子一个人还在不安分地东张西望。
神原和彦双手撑在桌上,探出身子,用平缓的语调说:“土桥同学,我看你还是坐下吧。请坐在那把椅子上。”
山崎法警又上场了。他将手掌放在土桥雪子的左肩,轻轻往一旁移动,让她坐下。没见他用多少力气,就靠这个简单的动作,不安分的土桥雪子便老老实实坐下了,真是令人啧啧称奇。
辩护人继续说:“请做一个大大的深呼吸。对,对。这就行了。镇静下来了吗?”
“哦,是的。”
虽然从她脸上看不到镇静下来的迹象,但喋喋不休的毛病总算收敛住了。她又开始忙着抚弄头发和打理裙子花边了。
“好吧。我们重新开始询问。”神原辩护人对土桥雪子露出亲切的微笑,他的眼神仿佛在说:这里只有我和你两个人。
“一年级时,你和柏木是同属三班的同班同学,是吧?”
“嗯。呃……哦,是的。”
证人的表情也好像在说:是啊,只有我和你两个人。
“你们坐得很近,所以你跟他说过话,对吧?”
“是的。所以会有讨厌的传闻,说我……”
辩护人温和地拦住了她的话头:“同学都说你们好上了,其实只是调换座位时偶然坐得很近而已。是这么回事吧?”
“嗯,就是这么回事。那只是谣言,其实根本不是那样的,因为我有喜欢的男生啊。”
井上法官也开始用看害虫的眼神盯着土桥雪子了。陪审员们的眼神也是冷冰冰的。可证人完全感觉不到,她眼中只有神原辩护人。
“原来如此。可作为同班同学,你和柏木还算比较亲近的。”
“作为同班同学?是作为邻座吧?”
“哦,对啊。应该是作为邻座。”
辩护人认同似的点了点头,证人也点了点头作为回应。似乎可以听到两人心灵碰撞的声音。
“当时在教室里,你都和柏木说了些什么话呢?”
“什么话?”
“座位离得很近,就会不知不觉地交谈起来,不是吗?谈谈学习或者聊聊昨晚看过的电视节目之类的。”
“这个嘛,怎么说呢,记不得了。大家不是都这样的吗?闲聊的话谁会记得住呢?如果是写日记的人,说不定能査出来。”
井上法官像实在忍不住似的插话道:“证人,请仔细倾听辩护人的提问,并简明扼要地回答。”
“简明扼要?什么是‘扼要’?井上,你总是说一些听不懂的话来唬人。”
—瞬间,井上法官脸上显出了“我真的要生气了”的表情。与此同时,野田健一也用神情向他表达“真是对不起”的意思,随即立刻低下了头。
“土桥同学,提问的是我。请你看着我。”辩护人指着自己的脸,笑盈盈地说,“你看着这儿回答问题好了。”
“嗯。”
“和柏木说过些什么话?”
证人又扭捏起来:“记不清了嘛……好像都是些没什么意思的话。我这么说,你懂吗?”
“嗯,懂的。”
“柏木不怎么开口的……”
“是吗,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啊。”辩护人夸张地做出同意的表情,似乎他希望的就是这样的回答,“你们有没有相互借看过课堂笔记?”
“对了,好像借过。柏木的笔记一直记得很漂亮。”
“你看过他的笔记本?”
“嗯。哦,对了,我还想,既然笔记记得这么漂亮,成绩也一定很好。第二学期统考的成绩贴出来后,我没看到柏木的名字,还吃惊不小呢。”
“是吗?你很吃惊?”
“嗯,我还对他说,有点想不通。”
“那柏木是怎样回答的?”
“他说他脑子笨,我就更加想不通了。”
旁听席上有部分人又开始交头接耳起来。佐佐木礼子在人群中找寻津崎先生,发现这位前任校长并没有回到原先的座位,而是站在一旁的通道上。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正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说这句话的时候,柏木是一副什么样子呢?”
“什么样子?”
“是在开玩笑,还是很较真?”
“哦,他是笑着说的,好像稍稍有点害羞。”
其实这位证人还是个挺可爱的女孩。她所诉说的这段回忆本也相当可爱。
神原辩护人像是正中下怀似的点了点头。“是吗?他回答了你的问题,还笑了?”
旁听席上的喧嚣在扩散。这一阵喧嚣并非说话声,而是来自聚集在一起的人们内心的动态。
以前确实存在过一个可爱又善解人意的柏木卓也。
一年级的柏木卓也。不来上学前的柏木卓也。这确实是个盲点。去年十一月十四日,二年级的他出现在理科准备室,随即就从学校里消失了,直到十二月二十五日早晨以遗体的状态出现在校园,之后便永远地消失了。这些零散的事件构成的事实非常有限,但在此之前,柏木卓也也是存在着的,是活在这个世上的。而知道他当时状况的同班同学,现在就在这里。
这位同班同学似乎感觉到了整个法庭的动摇,她自己也有点坐不住了,似乎马上又要回到迷糊疯癫的怯场模式。她的视线在前排注视着她的伙伴们脸上游移不定。又怎么了?我说了什么傻话吗?
神原辩护人不失时机地招呼道:“土桥同学,请看着我。”
他将土桥雪子拉回证人模式。两人四目相对时,他再次露出笑容。土桥雪子也对着他笑了。这下,连一旁的被告也看呆了。从刚才起,大出俊次就一直呆呆地注视着神原和彦。这家伙在搞什么鬼?
“你和柏木比较亲近。”
“作为同班同学,嗯。”证人娇声娇气地补充道。
“对。当然是作为同班同学来说的。”
两人相视微笑,就像一对共犯同谋。
“你们身处同一间教室,座位又靠得很近。早晨一上学就见面,放学后又能看到回家的背影。”
“柏木他下课后立刻回家,一直像有什么急事似的。”
“是吗?不跟你道个别吗?”
证人想了想,扭扭捏捏地回答道:“我对他说‘再见’,他也只是‘嗯’一声。”
可即便如此,这也是以前从未见过的柏木卓也的真实姿态。
为了靠得更近些,辩护人又向前探出一点身子。“有没有两人一起上学,放学后一起回家过呢?”
神原辩护人的语气就像在谈论什么秘密。这招似乎对土桥雪子挺管用。她立刻扭动全身,嚷嚷起来:“啊呀,讨厌,怎么会呢?”
“真的吗?”
“我跟他又不是那种关系。只是偶然坐得近一点罢了。”
井上法官紧锁双眉,沉默不语,藤野检察官只是在旁观;萩尾一美的表情仿佛在说这家伙看着就来气,要不要干掉她;佐佐木吾郎则对她使了个“稍等”的眼色。
“谢谢!这方面已经很清楚了。下面,我将改变提问内容。”神原辩护人端正身姿,语气也随之一变,“我要询问去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的情况。当时是二年级的第二学期,柏木已经不来上学了。”
藤野检察官的表情出现了细微的变化。井上法官的银边眼镜闪现寒光。十二月二十三日?
“当时,你知道他不来上学的事吗?”
“嗯……不知道呀。”土桥雪子证人的语气就像在撒娇。
神原辩护人露出惊讶的神色:“你不知道?”
“那时,我跟他不在一个班级。”
“更不会是邻座,对吗?”
“嗯,就是嘛。”
“十一月十四日,柏木和被告在理科准备室里扭打起来,这事你知道吗?”
“不知道。”
言下之意便是:我怎么会知道呢?
“跟我没关系嘛。”
“是这样啊。也难怪,学校那么大,学生很多。”
“公立学校就是人多,太拥挤了。”土桥雪子一边摆弄头发,一边随口说,“私立学校都是特别的学生上的吧?神原同学你真酷,上的是私立。那会儿我也想上东都大附中呢。”
辩护人没理会她的自由发挥,一只手叉在腰间,眼睛紧盯着桌上的文件。
“去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下午三点过后,呃,那天是星期天。”辩护人抬起头问证人,“你是在校内哪个地方遇见柏木的?”
震惊的波纹在旁听席和陪审员间迅速扩散。
就连证人也吃了一惊。“我吗?”她指着自己的鼻子,“哎?大伙这是怎么了?这骚动是怎么回事?”
“没事,你不必在意,土桥同学。”神原和彦脸上又浮现出“只有我和你两个人”的笑容。土桥证人见状便像被施了魔法一般,重新站直身体。
“哦,呃……对了,刚才说什么来着?”她微微偏着脑袋,慌忙说了下去,“哦,对了。是的,我遇见他了。是在三点过后,不过,这个时间只是个大概。”
“是在哪里遇见的?”
“图书室前面的楼梯上。”
“图书室在二楼的南面,对吧?”
“是的。那天是图书室的开放日,我也想去那儿看看。我先去了一下教室,下楼梯时……”
“二年级的教室在三楼,你当时走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那楼梯也是在大楼的南面吧?”
“方位我搞不清楚,反正是离图书室最近的楼梯。”
那确实是南面的楼梯。
“这时,我看到柏木正走上楼梯。”
法庭内又是一阵骚动,井上法官差一点又要喊肃静了。
神原辩护人的微笑越发灿烂。“你一下子就认出是柏木吗?”
“嗯,见了面当然认识。”
“是啊。你们曾经是同班同学,你跟他还亲近过一段时间。”
绝不会看错。
“啊,不过,”土桥证人猛地甩了一下头发,“柏木穿的是便服,我还吃了一惊呢。”
“他向你打招呼了吗?”
“他也挺吃惊的,我就对他说了声,‘哦,好久不见。’”
“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只是‘嗯’一声。还是老样子,柏木只会说‘嗯’。”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是的,还动不动就害羞。他在这方面挺可爱的。”
说到这里,土桥雪子似乎才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叫到这里来。这里是什么地方?设立法庭是为了什么?
“他曾经很可爱。”她的声音一下子变小了,表情也黯淡了不少,“我不讨厌他害羞的样子,还觉得挺好的。”
神原辩护人也略带阴沉地回应道:“柏木一定会高兴的。因为,他对你也曾怀有过作为同班同学的好意。”
证人低头整理着刘海。
“那么,你向柏木打过招呼后,后来又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后来,我去了图书室,柏木就上楼去了。”
“有没有说起他要去哪里?”
“没有。我们只是在楼梯上擦肩而过罢了。”
“我再确认一遍。你当时并不知道柏木不来上学的事,对吗?”
“嗯。”
“所以在学校里遇见他,也没觉得奇怪或震惊,是吗?”
“是啊。刚才我也说过,那天是图书室的开放日,再说星期天也有不少社团活动,学校里有很多同学。”
“你对他表露自然的态度,他也只是跟往常一样,回了你一声‘嗯’,是吗?”
“是啊。和一年级时候比,他没什么改变。好像稍稍长高了一点。可是,对于他不来上学这件事,我可一点也……”她省略了“不知道”三个字,“知道的话,一定会跟他再多说几句话。”
“你觉得很遗憾,是吗?”
“是的……”
等到土桥雪子这句话低低的余音传遍整个法庭,神原辩护人换上了一副安慰证人的表情。
“你是什么时候得知他的死讯的?”
“二十五日的中午。”
“是听谁说的?”
“一个一年级时的同班同学告诉我的。说那天早上,柏木卓也在学校里自杀了。”
辩护人眯起眼睛。“请允许我确认一下,这位同学确实是那么说的吗?说‘今天早上,柏木卓也在学校里自杀了’?”
“是的。我记得是这么说的。”
辩护人放低了声音:“你一定很受刺激吧?”
证人默默地点了点头。
“因为你前天还见到过他本人。他跟一年级时相比没多大变化,只不过个子长高了一点。你向他打招呼,说‘好久不见’,他也和以前坐在你身旁的时候一样,应了一声‘嗯’。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害羞的柏木卓也。可是突然间,他就死了,还说他是自杀的。”
“是的。我受了不小的刺激。”证人的声音也很小,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当时,你对别人说过前天还在图书室前见过柏木的事吗?”
“说了,我说我才见过他。对很多人说过。”
“大家一定都很震惊吧?”
“嗯。也是在那时我才第一次听说柏木拒绝上学的事。对此我也很震惊。”土桥雪子绞动双手,声音微微发颤,“所以我还想过。我偶然遇见他时,他是不是来学校做临终告别的呢。”
这句话辩护人会如何利用呢?佐佐木礼子密切关注着。
然而,辩护人并没有借题发挥。
“你去参加柏木的葬礼了吗?”
“去了。是跟一年级时的同班同学一起去的。”
“当时的心情怎么样?”
“我很难过,哭了。我还想过,说不定我本来能为他做些什么的。”
“之后,围绕柏木的死,又发生了各种各样的骚动。对此,你又有何看法呢?”
“我讨厌对死去的人说三道四。我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听。”
“你知道有传闻说他其实是被人杀死的吗?”
土桥雪子撅起嘴,向辩护人探出身子,像是要申诉什么似的:“我觉得这种兴风作浪的说法很不知羞耻。大家明明是拿这件事取乐吧?所以我权当没听见,连电视都不看。”
神原辩护人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我完全理解”的表情。
“你认识被告吗?”
“你是说大出吗?”土桥雪子转过头注视了大出俊次一会儿。
不知为什么,大出俊次又不解地皱起了眉头。
“认识是认识,不过……”
“不过?”
“只是同校而已,不感兴趣。”
估计大出俊次对她也有同样的感想。他眼神中分明流露出“这家伙是谁”的意味。
“谢谢。下面请进行交叉询问。”
提醒检察官后,神原辩护人坐下身来,继续用充满深意的眼神望着证人土桥雪子。这次的含义变成了:有我在,你放心好了。
对于这个难伺候的证人,一定会事先排练一下吧。包括面对检察官交叉询问的对策在内,都应该有所准备。证人的背影也显示出这一点:下面是对敌作战,我一定加油,为了神原。
藤野检察官没有立刻展开攻势。她在翻看手头的文件和笔记本。
“土桥雪子同学。”检察官站起身来,露出笑容。证人的背影又在说: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呢。
“你为什么要当证人?”
土桥雪子的身子稍稍退后几分。“什么叫‘为什么’?”
“你刚才不是说,你不想和柏木的死引起的骚动沾边吗?你认为那是可耻的行为,是在利用此事取乐,不是吗?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来出庭作证呢?”
证人用求救般的眼神看了看辩护人。
检察官继续询问:“是什么人要求你来的吗?”
“不是的!”证人的话音又脆又硬,不带任何撒娇的味道,“没人要求我来。我只是觉得自己的经历能够成为重要的证言,所以才来当证人的。”
从辩护人的表情和证人的态度上可以看出,这番回答估计是事先准备好的。绝不会是土桥雪子自己想到的说法。
“这就让人难以理解了。”藤野检察官故作得意地叹了口气,“你原本对此事毫不关心,柏木死后的种种骚动你也不闻不问。被告对你而言,也不过是同校学生罢了,几乎是个不存在的男生。”说到“男生”这两个词时,检察官的语调带着几分厌恶,“可尽管如此,你又出庭提供了柏木在临死之前突然来校的证言。你是否理解这番证言的分量?”
“法官,”辩护人不慌不忙地插话道,“检察官在威吓证人。”
土桥雪子蜷缩起身子,似乎在说:是啊,是啊,她在吓唬我。
“证人宣过誓,应该明白事情的轻重。请检察官继续提问。”
藤野检察官一脸不管不顾的神情,继续用尖锐的口吻提问:“你的回想过程愉快吗?”
“哎?你指什么?”
“去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星期天,图书室开放日的下午三点左右,‘不过,这个时间只是个大概’。你在这个时间,在图书室附近和柏木卓也偶然见面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回想起来的?”
“回想起来?”
“是啊。不回想起来,你怎么会做证人呢?即使印象深刻,之前也已忘得一干二净,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我忘了?我心里想什么,你会知道吗?”
土桥雪子刹那间切换到了战斗模式。同样的转变也出现在她的伙伴们身上。她们全都恶狠狠地盯着藤野凉子。
“在此之前,你对谁讲过二十三日与柏木偶然相遇的事吗?”
“我刚才说过了,在柏木死后,我就向大家讲过。”
“所谓的‘大家’就是你的那些好朋友吧?”藤野检察官的视线扫向旁听席,瞪视片刻又转向一旁,“在准备校内审判的过程中,你和那些好朋友一起回想起了那件事。就是这么回事,对不对?”
“什么叫‘就是这么回事’啊?”
“‘小雪你以前不是说你遇见过柏木吗?’‘是啊,是啊。’你就是这样回想起那件事并当上证人的,不是吗?”
好像遭到攻击了,没事吗?证人带着这样的神情看向辩护人。辩护人看着法官;野田健一低着头;大出俊次的表情依然一片茫然:他们都是什么人?我怎么搞不懂他们在干什么?
“是千佳她……”土桥雪子又回头朝伙伴们看去。
有一名女生慌忙缩起脖子,估计她就是千佳。
“她说,这件事或许很重要,还是去告诉他们比较好。”
“告诉谁?”
“告诉辩护人神原他们。”
检察官的脸上突然露出笑容。“那时完全没想到我们检方,是吗?”
证人的背影传达出信息:谁会想到你们呀?
“我们觉得神原他们需要这些信息。”
“是吗?明白了,看来你理解自己所作证言的意义。刚才真是对不起了。”可她的表情一点不像在道歉,“所以你们联系辩护方,就这样出庭作证了?”
“怎么了?不可以吗?”
检察官装出一副吃惊的模样。“没有,没有,没关系。谁说‘不可以’了?”
证人撅起嘴,赌起气来。辩护人眼角处露出了一丝苦笑,似乎在说:你看看,怎么弄成这样了?
“没什么不可以的。只要证言是真实的就好。”
土桥雪子好像没有立刻领会此话的涵义。她愣了一下,随后说道:“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猛地站起身来,“藤野,你是说我在撒谎吗?是吗?”
“你没有撒谎吗?”检察官冷静地反击道。佐佐木吾郎低下头,似乎要龟缩进战壕里。萩尾一美则在冷笑。
“我只想帮帮神原,就来作证了。”
礼子真想拿手掌盖住自己的脸。啊呀呀,到底还是说出来了。
“想帮帮辩护人。”藤野凉子重复道,就像逮住了猎物,正用舌头舔嘴唇的猛兽,“你想通过出庭作证来帮助辩护方,对吗?”
“是啊,不可以吗?”
“那么,你的证言是真实的吗?”
检察官绕过桌子走到了前面。证人像是被她的气势压倒似的,坐了下来。
“你所说的是自己的经历,还是编出来的故事?”
“我没编故事。”证人话音已经带有明显的哭腔了,“我说的都是事实!”
“可是,你的目的是为了帮助辩护人,为了讨神原辩护人的欢心,不是吗?”
“法官,我反对!”
井上法官也忍不住厉声喝道:“检察官,请你说话谨慎一些!”
藤野检察官仰视法官席,答道:“询问完毕。”
她干脆利落地坐下了。与此同时,辩护人站起了身。
“法官,我请求再次进行主询问。”
“请吧。”
赶紧收拾一下局面吧。
“土桥同学,请你先平静一下。”
你看,你看。不是有我在吗?不要紧的。
“可是……”证人开始哭了。
“刚才你说,十二月二十三日遇见柏木的时候,他身上穿的是便服,你还为此吃了一惊,没错吧?”
“嗯……”
“你之前从没有看到过他穿便服上学,是吗?”
“嗯。”
“你还记得他那天穿的是什么衣服吗?”
稍稍回想片刻后,证人一边抽泣一边低声说:“牛仔裤吧。”
“上身穿着外套吗?还记得是什么颜色的吗?”
证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当你向他打招呼说‘好久不见’时,他还回了一声‘嗯’。”
“是的。”
“一年级的时候,你对柏木说话,他也经常这样回应你吗?”
“是的,他总是这样。”
“谢谢!询问结束。你辛苦了。”
证人立刻朝伙伴们跑去。回到朋友中间的土桥雪子缩成一团,伙伴们为了保护她,将她围在中间。藤野检察官完全没去看这幅场景。
“法官,能休息一会儿吗?”神原辩护人说道。
井上法官默默抓起木槌,“咣”的一声重重敲下。
“休庭十五分钟。”
津崎先生笑了。“哈哈,看来是打了个平手啊。”
他和佐佐木礼子两人走出体育馆,沿着操场边慢慢散步。不少旁听人员都去上厕所或找饮水池喝水,也有几个大人在体育馆门口抽烟。还有一些学生从教室那边朝体育馆跑来。他们中大部分是女生,穿的又多是便服,看上去如同飘然而至的一群蝴蝶。
“还真亏他们找得出土桥雪子这位证人啊。”
“应该不是辩护方找来的。正如证言所说,是她们主动联系神原的吧。看来辩护方高涨的人气还是有点实际作用的。”
夏日的阳光十分强烈,礼子忍不住把手掌遮在眼睛上方。
“你觉得她说的是事实吗?”
津崎先生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我觉得土桥不属于会编造复杂谎言的类型。”
“会不会是在辩护方的诱导下……”
“神原不至于那样蛮干吧。”津崎先生突然笑了起来,把佐佐木礼子吓一跳,“啊,不好意思。我想起休庭后野田说的话了。”
女生真是惹不起。
“藤野太咄咄逼人了。不过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完全推翻土桥的证言。这是个因一方受伤而造成的平局。”
“就第一回合而言。”津崎先生说。
“那孩子,可真不简单。”礼子嘀咕道。
津崎先生面露惊讶之色。“你是说藤野吗?”
“她一看就是个优秀的好学生。不过我说的是神原。”
佐佐木礼子回头看了看体育馆的方向。这时,辩护方的支持者们正从拥挤的门口涌出来,土桥雪子也在其中。看到她们出来后,原本就在外头的女生们也围了上去,一下子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圈子。
女生们手舞足蹈地聊开了。看样子她们是既兴奋又愤怒。土桥雪子还在抹眼泪。
礼子和津崎先生对视一眼,双双朝她们走去了。一名眼尖的女生立刻发现了他们,惊呼道:“啊,是津崎校长!”
“佐佐木警官也来了!”说这句话的女生,是礼子以前来这里作询问调査时见过的。
“你还记得我?”
“嗯。你刚才都看到了吧?藤野她是不是很过分呀?”
看来,礼子跟津崎先生不得不接受这些女生慷慨悲愤的情绪了。
“你们的心情可以理解,但还是要保持冷静。从藤野的立场而言,她这么做也是无可厚非的。”
“可是,她说小雪撒谎!”
“没有吧。她问的是‘你没有撒谎吧?’土桥同学回答‘我没有编故事’,这就行了。在法庭上,这些说法都很正常。”
站在花花绿绿、吵吵嚷嚷的女生中间,津崎先生感慨颇深地眯起了眼睛。
“佐佐木警官,你是不是也要出庭作证呀?”
“估计会的。”
女生们立刻紧张起来。“你是帮哪边的?”
津崎先生不得不训诫她们:“喂,喂,这种想法可要不得。井上法官不是说过吗?就连我也没打算帮哪一边啊。”
“可是,到最后总要站在某一边的,不是吗?”土桥雪子一边用手帕擦着哭得通红的眼睛一边说道。这孩子不是挺能说的吗?
“是啊。可是,这要到最后才能决定。我说,土桥同学,”礼子靠近土桥雪子,“今天出庭之前,你和辩护方一起排练过吧?”
女生们紧张起来,就像一群瞪羚看到一头狮子似的。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佐佐木礼子笑了。“别那么紧张。即便是真正的法庭审判,证人有时也要排练的。”
土桥雪子咬住嘴唇不予回答。记得礼子的那名女生像是要保护她似的抱住了她的肩膀,替她回答道:“是练习过,根据能想象到的问题。我们也在一旁看着。没办法,小雪她会紧张的。”
“刚才在休息室里,小雪就很紧张了。她就是这个样子,太纤弱了。”其他女生纷纷插话道。
“这么说,你们也一起在休息室里等着吗?可是,待在休息室里就不了解法庭上的情况了,不是吗?”
“没关系,为了让小雪镇静下来,我们又排练了一次。”
原来是这样。
“神原有没有说过,估计藤野会问这些问题?”
“说过。”土桥雪子答道,眼角依然挂着泪水“可是,她刚才那种说法也太过分了,分明是没安好心。”
过分也好,没安好心也罢,藤野检察官和土桥雪子要说的话神原辩护人都早已成竹在胸。所以在主询问时,他会尽量讨好土桥雪子;到了交叉询问时,土桥雪子请求他的支援,他又假装没看见。
十二月二十三日,柏木卓也来过城东三中。只要能引出这条信息就够了。只要让土桥雪子当好这个角色就行。
针对津崎先生的证言,通过这样的手段给予猛烈的回击,达到这个目的后,土桥雪子的使命便完成了。女生不好惹?没关系。
“我还是挺羡慕小雪的。”处在圈子外侧的一个小个子女生开口说道,随即缩起脖子来,“藤野只是歇斯底里罢了。神原才是真酷。我也想当证人被他询问呀。”
什么呀?什么呀?女生们欢闹起来。看样子还是同意她的人居多。在娇声娇气的喧闹中,土桥雪子挽着同伴的胳膊,就像悲剧的女主角,难免有一点得意。
来帮忙的篮球社成员出现在体育馆的门口,手里拿着扩音器。
“马上要重新开庭了。请旁听的各位回到座位上去。”
津崎先生和佐佐木礼子离开女生们,朝体育馆走去。
“你说得没错,果然非比寻常。”津崎先生说着,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不过对大出而言,到底是有利还是不利,还不知道啊。”
确实如此。礼子在心中嘀咕着。
可是,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
俊次有了一个值得他老老实实跟着走的辩护人。
休庭后,旁听席出现了一些变化,学生家长的身影减少了,与此相对,刚才在操场上遇见的学生来到旁听席后方,扎堆坐了下来。对那些听个开头就回家的大人,礼子实在难以理解。难道他们不关心下面的审判了?
此时,辩护人和检察官聚首在法官席,似乎在商量着什么。藤野凉子率先发言,井上法官则回复了她的意见。
不一会儿,估计已经统一完意见,他们散开了。藤野检察官对两名事务官低声吩咐了几句,在座位上坐了下来。辩护人神原和彦则站着扫视一周旁听席,望向井上法官。
“审议重新开始。”井上法官说道。
神原辩护人紧随其后:“传唤辩护方的证人柏木则之先生。”
哦,是柏木卓也的父亲。佐佐木礼子端正坐姿。茂木悦男和PTA会长似乎有些吃惊。光听这个名字,很多旁听人员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四下传来低声提示:就是死者的父亲。
柏木则之在野田健一的引导下,从辩护方背后的侧门进入法庭。他身穿西装,端正地系着领带。目光朝下走到证人席后,他与井上法官正面相对。
大出俊次瞪大眼睛注视着正在宣誓的这位证人,眼中露出明显的惊讶之色。礼子感觉到,俊次是在将眼前的柏木则之和自己的父亲,乃至自己心中对“父亲”的印象作比。或许可以作这样的比喻:说起熊猫,脑海里只会浮现出黑白相间的大熊猫的人,一旦发现世上居然有小熊猫这样的动物,自然会感到无比讶异。
在佐佐木礼子的印象中,柏木卓也照片上的模样和母亲柏木功子极为相像,和他父亲倒不怎么像。当然,如果熟悉生前的柏木卓也,或许能在身材、走路的样子以及说话的声音等方面察觉到父子间的相似之处。
“您能参加校内审判,我在此表示感谢。”
鞠过一躬后,神原辩护人照例从表示感谢开始他的主询问。
柏木则之身上集中了体育馆内所有人的视线。他略显颓唐地沉默着,为了让自己挺直腰背,他脚趾用力,牢牢站立着。
—时间,辩护人和证人都沉默了。
“说老实话,”还是柏木则之先开的口,嗓音有点沙哑,“就算现在来到了这里,我还是不清楚到底该不该来参加校内审判。”
旁听席上仍处于中场休息状态,悠闲地摇扇子挥手帕的人们,纷纷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我能做的,只是跟大家谈谈卓也的情况。哦,不。我觉得如果大家想听,我就来说一说。所以我来到了这里。”
神原辩护人“嗯”地应了一声。
“我也想通过校内审判,来了解作为父母的我们所不了解的,卓也在学校面对朋友时展示出的风貌。当然……”或许是觉得哑着嗓子说话很难受,他干咳了几下,清了清嗓子,“即便了解这一切,卓也也不会回到我们身边,因此丝毫无法减轻我们痛失爱子的悔恨。我妻子,卓也的母亲就认为,无论卓也的死是怎样的恶性事件或事故,当父母的都难辞其咎。所以她不想参与校内审判。”
柏木则之的语调毫无抑扬,甚至有点有气无力。他的这番陈述,至少在佐佐木礼子听来,并非悲痛得使人无地自容。
相反,她只觉得自己被深深吸引住了。
“我——当然也和我妻子认真讨论过……”
这时,柏木则之的视线第一次扫向井上法官和检方席位。
“我想知道,大家在这里到底要作出怎样的尝试。坦率地说,对于大家能否查清卓也死亡的真相,我并不抱太大的希望。和卓也一样,你们都还是些孩子。可尽管如此……”他重新面对辩护人,“既然我已经作为证人出庭,就会尽量回答询问。拜托了。”
神原辩护人默默地回以一礼,然后说道:“询问会相当耗费时间,请您坐下吧。”
辩护人拿起手边的文件刚要打开,文件却“哗啦”一声掉落在地。在寂静的法庭,这一声“哗啦”便显得出奇地响亮。
礼子看到他做了个深呼吸。
“我首先要问的是,”将打开的文件放回桌上,神原辩护人抬起头,“如今,柏木先生您认为,柏木卓也是由于什么原因死去的?”
他单刀直入,一开口就是这个敏感问题。
柏木则之回答:“不知道。”
“您不知道吗?”
“是的,我自己也很混乱。曾有一段时期,对卓也的死因我有着自己的理解,现在却丧失了那样的确信。不……”他急忙补充说,“那时也只是自以为知道,因为并没有让我确信卓也死因的物品。”
措辞严谨得令人心酸。
“就是说,以前并不像现在这样混乱,是吗?”
“是。我想是这样的。”
神原辩护人点了一下头,从文件中抽出一张纸。
“那接下来,将询问柏木先生心情发生变化的过程。”
他轻轻地举起手中的纸张,向法庭展示。
“去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上午十点,在火葬场‘东邦大厅’举行了柏木卓也的告别仪式。这是临出殡前,丧主柏木先生所作发言的底稿。柏木先生一直保存着当时的底稿。我将其作为辩护方的第二号证据提交法庭。”
井上法官身体前倾,郑重其事地问:“证人允许这么做吗?”
“是的。是我主动给神原辩护人看的。”
“本法庭受理了。”井上法官简短地说。
“现在,我读一下发言稿后半的部分内容。”
神原辩护人的目光落到了底稿上。
“圣诞夜,卓也为什么会去学校?他有没有爬上屋顶?直到现在我们都不清楚。当时的卓也是怎么想的,又为什么选择了死亡,我们也不得而知。如果时光能够倒转,让卓也亲口回答这些问题,我宁愿用生命交换这个机会。”
神原辩护人直白地念着底稿,旁听席上掠过一阵低声的喧嚣。
“卓也没有为我们写下点什么。他就这样默默背负着一切,踏上了旅途。或许是不想让我们为他担心吧。”
陪审员仓田真理子用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柏木先生的发言是这样结尾的——要珍重生命、善待生命。就把这些当作卓也的遗言吧。我相信,那孩子的在天之灵肯定也是如此坚信的。或许正是这份坚信,才让卓也选择了死亡。”在一片寂静之中,神原辩护人说道,“回忆当时的情景会令人痛苦。真是对不起。请问,我刚才朗读的发言内容是否有差错?”
“没有。”
“您还记得发言的内容吗?”
“我一直都记得,从来没有忘记。”
再次深呼吸并点头后,神原辩护人继续说:“仅就该发言的内容来推测,在举办告别仪式的那段时间,柏木先生认为柏木卓也是自己选择死亡的。请问,这样的理解是否有错?”
证人柏木则之毫不犹豫地答道:“没有。”
“那当时您为什么会那样想呢?”
所有来场者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柏木则之身上。
“最大的理由,当然还是……”他的语气依然很平淡,“卓也那时总是闷在家里,好像正为什么事而苦恼。”
柏木则之举起手按住自己的额头,很快又放下了。
“在丧主发言中我也提过,卓也原本就是个想得很多的孩子。他有个毛病,一些大人或普通的孩子从不会深人考虑的问题,他也会非常关注,不知不觉就会钻起牛角尖。”
“请允许我确认一下。”神原辩护人看着发言稿念道,“卓也是个想得很多的孩子。”
“对,就是那一部分。”
“您述说,‘他总是会对一件事过于投人,难以自拔。’‘或许是那孩子太过单纯了吧。’”
“是的。我至今仍然是这么想的。”
“柏木卓也有考虑问题过于深入的癖好。特别敏感,热衷思考,是吗?”
“就是这么回事。所以……”
停顿片刻后,柏木则之又滔滔不绝起来。
“当时看到卓也拒绝上学,我并没太当一回事。当然,我也没有轻视,因为卓也常常深入思考一些普通孩子不怎么放在心上的小事,我想他不愿上学的原因可能源自于此。我的意思是,他会拒绝上学,未必是因为成绩不好、跟班主任合不来、和伙伴们相处不融洽等具体的缘由。卓也心中的烦恼可能更抽象,是偏向于哲学性的东西。”
“柏木卓也的烦恼或许源自他的内心,可以这样理解吗?”
“是的,是的。就是这个意思。”
证人柏木则之话语间的气势明显增强了。
“从古至今,这样的孩子或青年和死亡的亲和性往往很髙。古典文学会频频采用这种题材。我想到,怀着类似烦恼的卓也也许会被吸入死亡的黑洞。至少在告别仪式那会儿,我是这么想的。”
将手中的稿纸轻轻放回文件中,神原辩护人的手放在了桌面上。
“我想针对这种抽象而带有哲学意味的烦恼再询问几个问题。柏木先生,您和卓也就这方面的话题交谈过吗?”
证人重重地点了点头。“交谈过。交谈过好多次。”
“在什么时候?”
“从那孩子还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谈论这些话题了。最早大概是在他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都说了些什么?”
“关于家里养的小鸟。那是一对金丝雀,其中一只死掉了。当时,我们是从有生命的小动物为什么会死去开始谈起的。如果只是因为自己喜欢的宠物死去而感到难过,那任何孩子都会这么想。可卓也是这么问我的……”
金丝雀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的吗?金丝雀会不会不想死呢?
“当时是雄鸟死了,剩下一只雌鸟。卓也就问我,剩下的那只雌鸟会不会难过?金丝雀会有这样的感情吗?”
神原辩护人和他的助手们都不动声色,被告大出俊次倒是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原以为是熊猫,仔细一看,原来是外星人啊。
“我回答说,也许金丝雀不明白什么叫作死亡。但雄鸟不在了,雌鸟一定会知道。于是卓也就问我,知道‘死亡’这个概念的只有我们人类吗?我回答说,大概是这样的。”
证人摸着自己的额头。法庭里太闷热,他开始出汗了。
“我当时认为,卓也在考虑‘死亡’的同时,也同样在考虑‘生命’。那孩子从小就体弱多病,我和我妻子都担心过他会不会过早夭折。卓也本人应该也知道自己的体质不如其他孩子。他会去考虑‘死亡’或‘生命’,从某种意义上说,是顺理成章的事。也许想得太早了一点,但我认为,认真对待这些问题对孩子绝非坏事。因此,每当卓也提出这方面的问题,我都会认真思考,尽力回答。”
旁听席上传来几声叹息。
“类似的谈话,在这之后还有过多次,是吗?”
“是的。有时是在卓也生病卧床的时候,有时是某位亲戚去世的时候,有时是他读完某本书谈起感想的时候。”
急切诉说着的柏木则之谈到这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卓也是个早熟的阅读爱好者。上小学高年级时,他便开始阅读面向成人的文学作品了。每当读到主人公死于非命或遭受命运作弄时,卓也就会怒不可遏……”
“怒不可遏?”
“是啊。”证人微微一笑。这是他出庭以来首次露出笑容。“他真的会发火。他会问:死亡真的这么不讲道理吗?世道真的如此不公平吗?”
“每当这种时候,柏木先生您都能耐心地跟卓也交谈吗?”
“是的。可随着这孩子的长大,便开始出现我无法回答的问题,或是说不过他的情况。”
“是在谈论什么话题的时候?”
证人思考片刻,斟酌字句后答道:“人生有意义吗?人到底为了什么而活?死亡对任何人都是平等吗?诸如此类。”
面对一一列出话题的证人,这次轮到神原辩护人微微一笑。
“都是些很难回答的问题。”
“是的。尽是些难以回答的问题。此外还有一些,比如‘世上有没有绝对正确或绝对错误的事?’‘有没有百分之百的善和百分之百的恶’等等。我都没能好好解答。”柏木则之低声说,“我告诉他,这些都是人类永恒的命题。他听了很生气,说我在糊弄他。那孩子简直是个小人精。”
他的语气十分温柔,还带着几分骄傲。
“由于卓也性格敏感,还从小体弱多病,对他来说,死亡并非与己无关。许多普通的孩子不会放在心上的事物,他也会深入思考。而这就是他死亡——自杀的原因。柏木先生,您当时就是这么认为的,对吗?”
柏木则之证人重重地点了点头,答道:“是的。是这样的。”
“好的。下面我要询问卓也去世之前的情况。您是什么时候知道他拒绝上学的事呢?”
“在他不上学的第五天,听我妻子说的。”
“第五天?而且不是卓也本人说起的?”
“是的。说来惭愧,如果不是我妻子告诉我,我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知道。我工作很忙,休息天也常常要出差或招待客户。”
“可即使如此,您还是经常和卓也交谈,是吗?”
“你是指刚才所说的那种交谈吗?”
“是的。那些话题相当深入啊。”
“是的。不过那些交谈基本都是突发的,譬如一起吃饭的时候,或者晚上睡觉之前,而且都是由卓也主动向我提问的。”
证人歪了歪脑袋,似乎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
“老实说,除此之外的日常话题我们很少谈及。比如电视节目的内容、他和朋友间的关系、学校里发生的事等等。我工作忙,卓也也不爱多说话,因此除了讨论问题之外……”
“日常交谈的机会很少,是吗?”
“是啊。可是,父子之间不都是这样的吗?我跟我父亲就从来不谈日常琐事,只在有急事的时候交谈一下。不过,我和我父亲之间没有谈过卓也和我谈论的那些话题。直到卓也去世为止,我一直认为,我们父子间的交流应该算十分深入并且充足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神原辩护人也略微放低音量:“我冒昧地问一句,您认为拒绝上学是很严重的情况吗?”
“是的。”柏木则之点了点头,“对一名学生,而且是卓也这样尚处义务教育阶段的学生,上学是一件义不容辞的大事。不过,对于重要的程度,我,不,我跟卓也都有一些有别于常人的想法。”
“卓也拒绝上学后,您和他交谈过吗?”
“交谈过。我去他的房间,和他面对面谈了大约一个小时。”
“具体都谈了些什么?”
“首先,我问了他不去上学的理由。”
井上法官眯起眼睛。旁听者们全都注视着柏木则之。
“卓也回答说,因为太无聊。”
“因为太无聊。”神原辩护人重复道。
“是的。我预料到他会这么回答,因此我并不感到惊讶,只是想问清楚,到底哪里无聊了。”
“卓也是怎么说的?”
“或许有点对不住老师们,卓也他对上课内容不太满意。”
“如何不满意呢?”
“说老师授课要照顾成绩不好的学生,对他而言太简单了。”
证人这才注意到旁听席上有这么多人在听。
“用卓也的话来说,待在那样的学校里,会变成傻瓜的。”
井上法官眨了几下眼睛,往上推了推银边眼镜。
“我问他是否想转学,卓也说他没有这方面的打算。他觉得学校这种体制本身就很没意思,他只想一个人思考一阵子。我觉得这样也不错。”证人继续说,“就像我刚才讲过的那样,卓也既早熟又较真,在有些家长看来或许还十分任性。我也曾经大动肝火,找出很多歪理来训斥他。”
“在那次谈话中,您没有训斥他吗?”
“没有。卓也对‘学校’这一体制本身提出疑义,表示不愿意上学,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所以我刚才说,他会拒绝上学,多少也在我的预料之中。我对此并不感到震惊。”
这还是头一回听说。礼子用余光扫了一眼茂木悦男,发现他身子前倾,正听得入神。
“卓也是小学五年级时转学到这里来的。他之前在琦玉县上学。那时,他成绩很好,跟同学们相处融洽。”
因此,卓也讨厌转学。
“我还以为,他是因为要和朋友分手觉得难过,可他说不是为了这个。准确地说,他并不讨厌转学,而是想借此机会不去上学。”
“这是为什么?”
“那时,他给出的理由也是‘无聊’。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上学?做老师的为什么总是那么盛气凌人?他说,老师只是老师罢了,应该没有任何特殊的权力。”
神原辩护人稍稍皱起了眉头。“我确认一下,卓诅在琦玉县上学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问题吗?”
“是的。所以我当时大吃一惊,赶紧追问,是不是老师有问题?是不是和小伙伴们吵架了?卓也全都否认了。我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也回答不是。”
只是觉得无聊罢了。
“我使了点大人的欺骗手段,告诫他,新的学校或许不会无聊。卓也并非真的心服口服,可最终还是去上学了,也很快习惯了新环境。至少看起来不像有什么问题,校方也没有来反映情况,我便松了口气。我妻子也一样,还对我说,‘卓也真是个难伺候的孩子。’”
说到这里,柏木则之证人突然低下了头,身子僵硬,像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我当时还对我妻子说,‘难伺候的孩子,长大了都会成为大人物。’现在想想,那时还真是不知轻重。可当时我真是那么想的。对卓也的担心,仅仅集中在他的健康方面。哦,对了……”他赶紧补充道,“我们注意到,他朋友很少,也很少到外面去玩。不过,也不是所有男孩都想当孩子王,朋友也不是越多越好。我自己小时候就是个十分内向的孩子,也不赞成用统一的标准要求孩子。总之,我认为那就是卓也的个性,只想好好守护着他。”
“明白了。”神原辩护人说,“由于卓也小学五年级时的那次谈话,柏木先生您觉得,他从去年十一月中旬开始拒绝上学的行为并非重大问题。您决定尊重卓也的意志,并好好守护他,是吗?”
“是的。既然他希望独自思考,就让他去思考。人生还长着呢,即使要休学一两年,也没什么的。”
确实,这样的想法有别于常人。别的为孩子不愿上学而烦心的家长,在反复思索和纠结后,或许也会得出同样的结论,只是恐怕需要更多的时间。
“除此之外,卓也还有过针对学校的不满言论吗?”
“有。他说学校不考虑每个学生的个性和能力差异,对每个学生提出相同的要求,并希望得到相同的成果。”证人也意识到会场内的氛围不太对劲,但还是毅然决然地说了下去,“他认为老师都靠不住。不少亲切和善的老师只是些老好人,没什么才能;还有一些老师完全没有身为教育工作者的觉悟和才智,选择这一职业只是为了显摆自己或支配他人;甚至还有暴力倾向明显的老师。在学校,学生是弱者,老师拥有绝对的权力,而有些老师不能正确理解并妥善使用自身的权力。他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听那些只会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学生的老师的话。”
一鼓作气说了很多,他停顿了一下。
“他还说,对于社会,建立学校这种体制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可城东三中的老师们并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认为学校是神圣的领域,是手握权力的他们可以为所欲为的场所。”
柏木则之的话还没有说完,旁听席便响起了议论声。井上法官似乎也很震惊,竟没有制止这越来越喧闹的议论。
茂木悦男不怀好意地笑着,连口水都要流下来了。PTA的石川先生一脸露骨的激愤,他斥责道:“喂,你笑什么笑?”
礼子差点笑出声来。她赶紧缩紧了脖子。
“对这番发言,大家会感到愤怒也在情理之中。”柏木则之证人回头对旁听席说。为了镇住全场,他还提高了嗓门,“这些话是自作聪明,是危言耸听。没错,我当时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我又觉得卓也这番话并非全无道理。因此,我没有劈头盖脸地训斥他。我不会命令他不准胡言乱语,老老实实地上学去。”
“您也向卓也提及您的这些内心感受了吗?”
“提过。卓也说,‘谢谢了。’”
“那时,”神原辩护人紧紧盯着柏木则之,“您知道卓也开始不去上学的前一天,在理科准备室里发生的事吗?”
证人立刻点了点头,答道:“知道。也是听我妻子说的。”
“关于此事,您问过卓也吗?”
“我仔细问过。我对他说,你对学校和老师有自己的看法和主张,这些我都明白。那么,你不愿上学的直接原因,是不是那次打架事件?我当时追问得很紧。因为,如果原因真的在这里,那作为家长,我就必须有所作为。”
“那卓也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那不算什么。”
无聊。
“他说,‘他们太烦人了,还跑来惹我,我回了他们几句,就打起来了。我没受伤,也没有打伤他们。老师们大惊小怪的,可对我来说一点不算什么。我早就觉得学校没意思了,跟那些家伙无关。’”
“也就是说,他没有受到欺凌或恐吓?”
“我也这样问过。卓也反倒笑了起来,说他才不会让那些家伙欺负呢。”
佐佐木礼子看了看被告。大出俊次脸上显露出不愉快的神色,摇晃着身体。野田健一正在对他说话,大概是让他不要乱动吧。俊次瞪着野田健一,可健一并不退缩,只是紧绷着脸重新端正坐姿。
“卓也拒绝上学后,城东三中当时的校长津崎先生、卓也的班主任森内老师和年级主任高木老师三人,在一个半月左右的时间内,对他家访过四次。请问,您跟他们见过面吗?”
“我没有跟这些老师见过面。家访的情况都是听我妻子说的。”
“您没有想过要对学校做些什么吗?”
“没有。”立刻作出回答后,证人又缩起了肩膀,“现在看来,卓也对城东三中的评价难免有不实之处,但当时我完全接受了他的说法。我是指卓也对学校某些具体方面的不满。”
“原来如此。”
“因此,对于让卓也进入公立学校读书,我曾经后悔过。在公立学校,正如卓也所言,天赋差异巨大的学生都混在一起。老师们为教育差生疲于奔命,无法因材施教,照顾全体学生。从卓也口中我得知,与他发生冲突的……”柏木则之的目光转向了大出俊次,“被告他们的行为后,我的想法越发坚定了。既然对这样的学生都放任不管,那还能期待城东三中的教育质量吗?我认为,城东三中的老师们在能力方面确实有所欠缺。”
神原辩护人默默地听着。
“我也对我妻子说过,如果老师们不讲道理,非要卓也去上学,那我会挺身而出。如果家访太频繁,总是来纠缠不清,那可以让他们吃吃闭门羹。”
他要守护卓也。
“我要守护卓也的心。那孩子已经否定了城东三中,甚至再也无法认可‘学校’这一体制了。不过这世上还是有好学校的。我准备多花点时间慢慢和卓也交谈,等他有所动摇后,再考虑转校。”
旁听席又开始喧闹迨来。井上法官抓起木槌。
“卓也又是如何评价被告及他的同伙的呢?”神原辩护人的提问平息了喧闹。
“你是说‘评价’吗?”
“是的。除了提到他们是问题很多的家伙之外,具体还说过什么?”
证人考虑了一会儿。法庭在等着他。礼子感觉,整个法庭都在蠢蠢欲动地等待着下文。礼子自己也是如此。
“昆虫一般的家伙,他说。”
神原辩护人眨了一下眼睛。“啊?”
“卓也说,他们都是些昆虫一般的家伙。我的理解是,他是在调那些人跟他自己的区别。”
旁听席上有人笑了起来。且不论失笑还是苦笑,都包含有同感的成分。大出俊次本人似乎吃了一惊,估计还没有回过神来。礼子心想,如果说“害虫”,也许俊次还能理解得更快一些。
“是昆虫吗?”神原辩护人脸上的惊讶之色尚未褪去,“不是害虫?”
何必真的说出来呢!
大出俊次发飙了:“什么屁话?喂,你刚才说了什么?”
他猛地揪住微微欠身的神原辩护人。野田健一大惊失色,赶紧插进去劝架,却立刻被抛在一旁。山崎法警飞快地跑了过来,动作干净利落,毫无多余,令人叹为观止。
“谁是害虫?你再说一遍试试!你这个混蛋!”被山崎法警扭住胳膊的大出俊次朝神原辩护人咆哮着,还狠狠吐了一口唾沬,“我一直不吭声地听着,你倒越来越来劲了。你以为你谁呀?”
“被告,肃静!”
井上法官也成了他的攻击对象。
“井上,你小子也是,啰嗦个屁。还穿黑袍呢,你这个笨蛋!穿成这样简直就是个变态!”
旁听席哄堂大笑,这让大出俊次更加起劲了。山崎法警将他的手臂扭到背后,将他的身体夹在自己的身体和桌子之间,不让他乱动,擒拿手法精准漂亮。可大出俊次的嘴还是自由的。他时而狂笑时而怒骂。变态!笨蛋!傻瓜!还越骂越来劲。
井上法官重重地敲了一两下木槌,高声喝道:“警告被告,立刻停止这种违规发言。这次是警告,如不听从……”
大出俊次大声嘲笑道:“你又能怎么样?啊?”
井上法官又重重地敲了一下木槌,“被告,立刻闭嘴!”
“你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大出俊次的攻击目标又转向了证人。柏木则之站在证人席上,从礼子所处的位置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因此看不清他到底是惊呆了,还是在嘲笑。
“有什么好笑的?你这个混蛋,我杀了你!”
山崎法警按下俊次的头,使他的上半身完全贴在桌面上。俊次的脑袋撞到桌面,发出很响的“咣当”声。
“啊,好痛!”俊次叫唤着。
井上法官露出冷酷的眼神。“我命令,被告退庭!法警,请将被告带出法庭!”
山崎法警毫不费力地将趴在桌子上的大出俊次提起来,迫使他原地向右转后押解至出口处。
“放手!山崎,你他妈的干什么?我不出去。我有权待在这里!我有权利……”叫着叫着,大出俊次的身影不见了。他们一出门,门就紧紧关上了。
旁听席沉默片刻后又开始喧闹起来,有人站起身,还有人在笑。是茂木悦男在笑。注意到周围的人都在看他,他说了声“对不起”,掏出手绢来擦了擦嘴角,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各位,请保持安静。请大家都坐下。证人也请坐下。”
柏木则之小心地将椅子拉到身边,坐了下来。辩护人和他的助手都回到了规定的位置。
“对不起。我们向法庭致歉!”
辩护人和助手低下了头。还有人在笑,这次不止一个。不过其中不包括茂木悦男。
这时,山崎法警从辩护方背后的侧门回来了。他完全不为所动,就像教室里飞来一只嗡嗡叫的苍蝇,他只是挥了挥手将其赶跑一般。他直接走到法官席附近,对井上法官说了句话。井上法官一脸严肃地点点头,说了声“你辛苦了”。
“证人,”井上法官对柏木则之说,“可以继续吗?需要休息一下吗?”
“不需要。我没问题。”
柏木则之十分镇静,语气中还带有一丝佩服的意味。至于他在佩服谁,答案自是不言而喻。
“你真厉害。”他对回到岗位上的山崎法警说道。
山崎法警默默向他点头回礼。
“哦,对不起,我刚才说的也是‘违规发言’吧。”证人慌忙道歉,又引发旁听席上一片笑声。
一直板着脸的陪审员们也都露出了笑容。一个个子很高,明显是运动社团成员的男生对周围的同伴说了句话,大家都对他点头。只有胜木惠子依然脸色发白,担忧地望着大出俊次的身影消失的门。
“庭审继续进行。”
礼子很想知道俊次现在在哪里,又不愿意中途退场。东张西望之时,她发现津崎先生在对她使眼色,于是起身朝后方走去。
虽然有点不好意思,神原辩护人还是重新开始了他的主询问。
“卓也评价被告像昆虫,与自己有着本质的不同,是吗?”
“是的。多少有几分‘害虫’的意味。我觉得你刚才的反问并非不着边际。”
随后,柏木则之又抬头望向井上法官。
“我认为卓也的说法含有蔑视被告的意味。在我们交谈时,我就是这么想的。”为了更准确地说明,他特意作了强调,“我认为,卓也真正想说的是:他们对任何事物都不会深人思考,从不愿意学习知识,只追求眼前的乐趣。他们太懶惰,只会关注一些表面上看起来有趣的事物,对未来毫无展望。在卓也眼里,他们不能算人类,仅仅是‘生物’而已。”
“真是严厉至极的见解。”神原辩护人小声地说。
“是啊。可这不正是那个年龄段的孩子真实的想法吗?”
对此,神原辩护人做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并没有回答。
“正因为卓也表明了这番见解,柏木先生您当时打消了他受到被告及其同伙的欺凌,为了躲避他们才不去上学的疑虑,是吗?”
“是的。”
“可是之后,这样的疑虑却又死灰复燃了?”
“是的,确实如此。”说着,证人又低下了头,“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被告知有人写举报信,说其实是被告等人叫卓也出去,并将他推下楼顶,杀死了他。据说,那封举报信是一个目睹了凶杀全过程的人写的。这一情况,使我和我的妻子发生了巨大的动摇。”
这时,旁听席上突然有人高声叫喊。“等等。不是这么回事!”
喊话的人站在旁听席的最后一排,是个年轻男子。礼子觉得他很面熟。“啊!”她马上想起来了。
他是柏木卓也的哥哥。
“我父亲的话中有虚假的成分。你说是不是,父亲?”
年轻人一边大声呼叫证人,一边朝法庭前方走去。
“请让我也出庭作证。我是卓也的哥哥。我叫柏木宏之。我要与父亲对质。我父亲描述的是卓也的假象。”
藤野凉子从检方席上站起身,走上前去,像是要迎头痛击来犯之敌似的:“柏木先生,请您回到座位上去。”
佐佐木吾郎也跳了出来,拦住了柏木宏之的去路。柏木宏之将他一把推开,继续逼近自己的父亲。
“父亲,你别再制造假象了!”
法庭再次喧闹起来。
井上法官按兵不动,注视着眼前的局面,手里紧紧握住木槌的柄。陪审员们坐不住了,有几名男生探出身子,像是要保护女生。旁听席上的人们也都惊慌起来,前排已经有人逃走了。
此时的柏木则之依然站在证人席上,没有移动半步。这样下去,柏木宏之若要扑过去一把揪住父亲,简直轻而易举。
法警山崎晋吾出动了,动作依然很精准。他飞快移动到一路猛进的柏木宏之跟前,将手搭在他的左肩和右肘上。
“请回到座位上去。”山崎法警的说话声很轻,礼子只能勉强听到。柏木宏之却被他的这句话镇住了,动弹不得。他瞪着眼前这个个头比自己小得多的法警,似乎在说: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头?
“宏之,你别闹了。”证人席上的父亲很难过,他的话语与其说是规劝,倒不如说是安慰,“你想跟我对质,就好好地去办手续,不要给大家添麻烦。卓也要是看到我们这样争执,也会感到害臊的。”
宏之狭长的脸一下子变红了。“你这是胆小鬼的胡话。”
他还想逼近父亲,山崎法警却像一堵墙似的拦在他面前。柏木宏之转动眼珠,似乎在想:这小家伙,我怎么就闯不过他这一关呢?
与此同时,他还固执地想发言:“我……”
“请回到你的座位上去。不然,我可要让你退庭了。”井上法官俯视着他,厉声说道,“你已扰乱了法庭的秩序。”
面对井上法官近乎冷酷的语调,柏木宏之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看到,由于自己给法庭带来了混乱,旁听席上不断有人从通道离开;陪审团里那些和死去的弟弟同龄的少男少女们正远远地围观自己,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法警毫不动摇的态度又与他们形成鲜明对照。他像突然清醒了过来,无力地垂下肩膀。
“我无意扰乱法庭。”他说道。
这时,津崎先生从法庭后方快步走上前来。他好像外出后又回来了。身材矮小的津崎先生来到柏木宏之身旁,抓住他的一条胳膊,低声对他说了句话,随后拖着他朝旁听席后侧走去。柏木宏之倒也十分听话地配合着他。
旁听席上方才离开座位的人此时纷纷回来了。佐佐木礼子起身走向津崎先生和柏木宏之的方向。那两人正要在旁听席最后一排的右侧坐下。
“我是城东警察署少年课的佐佐木。”
佐佐木礼子自报家门,朝津崎先生点了点头。她强行占了个位子坐下,将柏木宏之夹在自己和津崎先生中间。
“你是柏木卓也的哥哥吧?我还是第一次和你见面,请允许我坐在你身边。”
旁听席上有很多人正回头看他们。过了兴奋劲头的柏木宏之被这些人看得很不好意思。
“你的心情,我们不是不能理解,但还是要请你遵守这里的规则。”礼子对他说道,然后又问津崎先生,“大出俊次怎么样了?”
“在辩护方的休息室里,北尾老师正在教育他。”津崎先生用手遮在嘴角边低声说道,“我见他不需要帮忙,就马上回来了。柏木同学,你不要紧吧?”
柏木宏之之前涨得通红的脸,现在又变得一片惨白,没有半点血色,完全成了另一个极端。
“对不起。”他的声音特别小,“我刚才实在是忍不住了。他的话简直是一派胡言。”
“他是不是在说假话?如果是,他又为什么要这样说?为了理解你父亲此刻的心情,你必须认真地听他说完。”
津崎先生轻轻抚摸着柏木宏之的后背。柏木宏之已经变得垂头丧气了。
“刚才,我不自觉地叫你‘柏木同学’了。”津崎先生扰摸着柏木宏之的后背,干咳了几声。他的眼眶通红通红的。
柏木宏之沉默了。他的眼睛也是红的。
“继续进行证人询问。”高声宣布后,井上法官用威严的目光扫视整个法庭,似乎在说:再有任何人扰乱法庭秩序,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原来好学生井上康夫也会露出如此凶险的眼神。
“柏木先生,您请坐。”
等证人坐下后,神原辩护人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继续他的主询问。
“后来,由于一封举报信的出现,冒出柏木卓也的死是凶杀案的疑云,柏木先生您对此事的看法也发生了重大转变。”
“是的。”证人用力点点头,整个上半身都跟着一起动了,“卓也是被人杀死的,有人目击了凶杀现场。我和我妻子一下子很难接受这个信息。”
神原辩护人从文件中取出一张纸,举在右手,向法庭作了展示。
“这就是那封举报信,在今年一月七日以快信的方式寄给当时的校长津崎先生。这是津崎先生提供给我们的。”重新面向陪审员后,神原辩护人继续说,“举报信不止一封,不过内容都相同。对于存在举报信这个事实,检方和我们辩护方并没有争议。因此,我们将这封举报信作为双方共同的一号证据提交给法庭。今后,凡是仅提及‘一号证据’,就是指这封举报信。”
陪审员们纷纷点头,只有胜木惠子不知在想些什么,又回到了魂不守舍的状态。
“我读一下举报信的内容。”神原辩护人说,“举报信——原文本就有这样的标题。全文换行很多,有点像诗歌。但我下面的朗读将优先考虑语义的连贯性,而不作逐行断句。”
刚才多少有些说话声的旁听席,现在彻底安静了下来。
“城东第三中学二年级一班的柏木卓也不是自杀的。他是被人杀死的,是被人从学校的屋顶上推下去的。圣诞夜那天,我看到了,我在现场看到了。柏木还发出了惨叫。”
证人席上的柏木则之浑身僵硬,为了照顾他,神原辩护人停顿了一下。
“把他从屋顶推下去的,是二年级四班的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也帮他一起推。后来他们三个人笑着逃跑了。”
神原辩护人又停了下来。这次不是为证人,而是为了换口气。
“我由衷地恳请……”
即使是平白的朗读,声音也会传到天花板,形成回音。
“重新调查这一案件。像现在这样,柏木就死得太冤了。拜托了。请通知警察。我由衷地恳请你们。”神原辩护人将举报信放回文件中,补充道,“该举报信是用汉字和假名混合写成的,没有错字。只出现过一次的主语‘我’是用片假名写的。”
证人席上的柏木则之缓缓点头。
“柏木先生”
“在。”
“您还记得我刚才朗读的内容吗?”
“记得。就是我看到的举报信上的内容。”
“这就是您刚才说的,让您难以立刻相信的信息?”
“是的。”柏木则之愤愤不平地说,“还对我和我妻子隐瞒了近两个月。这一点给我们的刺激相当大。”
这是值得提高嗓门说出来的证言。
柏木宏之皱起眉头,低下了头,坐在他对面的津崎先生也低下了头。礼子抿紧嘴唇,看了两人一眼,视线又回到了法庭前方。
神原辩护人间道:“柏木先生,您是什么时候知晓有这样一封举报信的?”
“是在二月二十四日,为卓也举办七七法会那天。是当时的校长津崎先生告诉我的。”
“在此之前,您完全不知道?举报信用快信的方式寄到学校是在一月七日,可您知道此事时却已经是二月底了,是吗?”
“是的。知道此事时,由于太过突然,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柏木先生,您见过举报信实物吗?”
“见过。不过,最早给我看这封信的人是HBS电视台的记者。他叫茂木悦男,是节目组的工作人员。”
“你持有举报信实物吗?”
“我没有。因为没有寄给我。”
神原辩护人为了强调语气,故意放慢了语速:“举报信没有寄到您家里?”
“是的。”
“无论在一月中旬还是二月底,都没收到?”
“是的。”
“也就是说,在二月底前您完全被排除在外了?”
“是的。不过后来想想,倒有过那么一件蹊跷事。那坯是在学校办开学典礼的那一天。”
一月七日晚上八点左右,柏木则之下班回家后,妻子柏木功子对他说,傍晚时分津崎校长来过电话,问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
“莫名其妙的事?那是什么?”
“有没有人给我或我妻子寄来匿名信。”
“您对此作何反应?”
“我马上给学校打了电话。是津崎校长接的电话,当时他问了我同样的问题。于是我反问他,说我们家没有收到这样的信件,可这匿名信到底是什么样的信呢?”
“津崎校长是怎么回答您的?”
“他说那只是无聊的恶作剧。”
说到这里,柏木则之的话音里开始带上感情色彩了。
“他说,具体情况我们还是不知道为好。那只是恶作剧,既然我们家没收到,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那么,柏木先生,您当时是怎么想的?”
“我当时还是有些担心的。我想知道匿名信的内容,可津崎校长坚持说那只是无聊的恶作剧。根据津崎校长在卓也去世后的应对和态度,我当时觉得他值得信赖。不知不觉中,我就被他说服了。”
等柏木则之的发言传遍法庭,神原辩护人才继续说下去:“我想确认一下,开学典礼那天,您和津崎校长有过这样一段交谈,而且您被他说服了,于是便不再追问。您是在二月二十四日才获知举报信的存在,在此之前,校方从未对你提及。事实是这样吗?”
“是的。”
“当时,从茂木记者那里,您还得到过其他信息吗?”
“有。”证人柏木则之屏息许久,又飞快地述说起来,“茂木先生告诉我,他知道有举报信,是因为有人写信给《新闻探秘》节目组。那封举报信原本是寄给卓也的班主任森内老师的,却被她撕毁丢弃了。捡到这封举报信的人看了信的内容,认为事关重大,便写信给了电视台。”
“根据那封观众来信,茂木记者开始了他的采访,是吗?”
“是的。他打电话给城东三中,是津崎校长接听的。对举报信的事,这位校长还想蒙混过关,当茂木记者告诉他自己持有举报信的实物时,他的态度立刻发生了转变。他说学校是教育机构,不接受采访。茂木记者声称要采访学生,津崎校长的态度又有了明显改变,说愿意和茂木记者见面。”
“当时,茂木记者掌握的情况仅限于此吗?”
“不,不是。”柏木则之立刻答道,“不只是这些。他还知道针对举报信,城东三中的部分教师对二年级学生展开过询问调查。”“询问调査?这又是什么意思?”
“就是排查犯人。寻找写举报信的学生。”
“自收到举报信,到茂木记者开始行动之前,校方开展了这项调査活动,是吗?”
“是的。茂木先生称自己是亲自听津崎校长说的。津崎校长还说,在校方采取措施时,如果媒体再参与就乱套了,因此希望他不要采访。”
“我再确认一下。您之前不知道询问调査的事吗?”
“不知道。校方根本就没有通知我们。那段时间,我们考虑的尽是些为卓也服丧、七七法会,还有为那孩子建坟墓之类的事。”
礼子偷偷看了眼津崎先生,周围也有旁听者在回头看他。被学生亲切地称为豆狸的津崎先生两眼直视前方,默默承受着众人的视线。
“也不只是学校的过错,其实,我的父母也在逃避。”像是要维护津崎先生似的,坐在旁听席最后一排的柏木宏之嘟嚷起来,“既然得知有举报信,就应该深入了解。就因为他们半途而废了,才会这样不了了之。不过,对我父母而言,重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保住卓也的‘伪装’。”
津崎先生什么也没说。佐佐木礼子也沉默着。柏木宏之用手擦了擦脸,咬住嘴唇,也不吭声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时我根本弄不明白,简直头昏脑涨。”证人说着,一只手按在额头上,他现在似乎也有点头晕目眩,“茂木先生对我说,要是能早一点采取行动就好了。由于寄到节目组的观众来信太多,没能及时发现,他为此表示了歉意。他还说,采访得晚了,就等于给学校的隐瞒工作提供了宝贵的时间,但他会尽力突破阻碍,弄清真相。”
礼子不得不承认,《新闻探秘》的突破能力确实很可观,甚至可以称之为“破坏力”。
“举报信中列举的人物就是与卓也发生冲突的三人帮。不过,我和我妻子并未立刻全盘接受。”为了平息自己急促又混乱的气息,柏木则之做了个深呼吸,“正如我刚才所说,卓也拒绝上学后,我曾严厉追问过他和那三个人的关系。我认为卓也的回答并无虚假成分。可是……”
说到这里,他的呼吸有点不太顺畅,听上去相当难受。
“我又冒出一个疑问:事实真的是卓也说的那样吗?即使卓也没有对我们说谎,他会不会还有一些说不出口的话呢?我当时是否该更进一步深人了解,尤其是对他的老师。”
神原辩护人正要开口,证人便用洪水决堤般的话语拦住了他。
“卓也是个敏感的孩子,同时也有着极强的自尊。如果他受到被自己蔑称为‘昆虫’的人物的暴力欺凌,就会越发地感到屈辱,也无法向做父母的我们敞开心扉。会不会是这样的呢?我的心中出现了这样的担心和恐惧。我是否应该就此追问他的老师呢?”
—口气吐出那么多话语,他便像个偶尔探出水面的溺水者一般,急切地换了口气。
“事实上,学校不是一直隐瞒着举报信的事吗?”激动之余,他的声音终于变成了悲痛的哀号。
神原辩护人没有马上开口,等到证人的呼吸恢复正常后,他才重新开始询问:“所以,令您的内心产生动摇的,不仅仅是举报信的内容,更重要的是此事被隐瞒近两个月的事实,对吗?”
柏木则之点了点头,他的嗓音变得有些尖利:“就是这么回事。我和我妻子已经不知道该相信谁了,不只感到受骗的耻辱,也无颜面对卓也。我们简直像两个傻瓜。就算做老好人,也总得有个底线。”
“关于此事,您和校方谈过吗?”
“谈过。是了解事实后立刻找他伯谈的。我问他们为什么要隐瞒举报信的事,也不理解学校瞒着我组织询问调查的目的。我要求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公开真相。”
“校方是怎么回答的?”
“他们还是只强调,这仅仅是一场恶作剧。”
“意思是,举报信的内容并非事实?”
“是的。他们说,卓也是自杀的,这一点不容置疑。举报信完全是在胡说八道,寄出举报信的就是学校里的某个学生。为了找出这名学生让他好好接受教育,便开展了询问调查。之所以没有告诉我们,是为了不让我们再次感受不必要的痛苦。”证人怒容满面,嗓音也高了,“在我们听来,这番话难以令人信服,完全是在推倭责任。我向津崎先生提出和举报人见面的要求。我想直接听听对方的说法。”
“津崎校长是怎么回答的?”
“他只是一个劲地说‘不行’。既然连询问调查都做过,却不愿告诉我那人是谁,真是莫名其妙。他还说,就算告诉我也于事无补。”
说着,他垂在身旁的手攥成了拳头。
“他说,举报信的内容是不真实的,撒下这个弥天大谎的学生需要的是适当的保护和指导,希望能让学校来处理这个问题要我们做安静的旁观者。校方并不想过分追究写信的那名学生的责任……这个不用对我说,我也懂!”柏木则之呻吟一般地感叹道,“怎么说我也是个初中生的家长,怎会不懂必须顾及敏感期孩子内心的道理?我要跟举报人见面,也不是要责难他,只是想听听他的说法。通过直接对话确认举报信内容的真伪,以及那孩子的真实想法。然而,津崎校长坚持认为那必须由校方来做。他说,校方一定会得出满意的结果向我汇报,翻来覆去地只是在作毫无意义的保证。”
当时,佐佐木礼子也觉得举报信的内容是一派胡言,这种想法至今仍未改变。她当时只考虑如何控制局势,妥善处理好举报人三宅树理。和津崎先生一样,她也认为还是不让柏木家知道的好。
没想到在今天的法庭上,竟是辩护方引出了针对卓也死亡事件的疑向。柏木则之最初认为卓也是自杀的,后来他的想法发生了改变。也许这一切都是事实,可有意让证人在陪审员面前作出这样的证言,会导致怎样的结果呢?一般而言证人只需要确认在卓也葬礼上的发言不就行了?
不过,这样的话,在接下来检方的交叉询问中,辩护方就会受到攻击。
这一疑问由检方引出,还是由辩护方主动揭示,给人的感觉会截然不同。辩护方认识到柏木则之内心想法的改变已是一张无法掩藏的牌,干脆早点亮出来为好。
“我再询间一个稍早些时候的问题。”辩护人自然不会知道佐佐木礼子脑中海阔天空的思绪,依然用一成不变的平淡口吻说道,“森内老师涉嫌毁弃寄给自己的那封举报信,对此您当时是怎么想的?”
“因为寄给森内老师的举报信已经来到电视台,我当然认为事实就是这样的。”证人柏木则之此刻略微恢复了平静。
“那您是否想过,森内老师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或者正相反,您认为森内老师是个难免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当时,我还顾不上考虑这些。”
“津崎先生对此作出过解释吗?”
“津崎先生说,森内老师明确否认自己毁弃过举报信,而津崎先生也相信她的话。”
“森内老师毁弃举报信之事公开后,您和森内老师见过面吗?”
“在最初的交谈中,她否认自己毁弃过举拫信。后来我跟她没再见过面,因为事情闹大后,森内老师就离职了。”
“有没有和她通过电话或写过信?”
“没有。”
“那么,您现在又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
“对我而言,重要的是举报信内容的真伪。至于森内老师是否毁弃过举报信,跟我毫无关系。”他低声补充道,“我也觉得森内老师很值得同情,可是……”
柏木则之仰望着井上法官,然后扫视一遍陪审员们。
“很遗憾,校方采取了家丑不可外扬的态度,想方设法隐瞒举报信的存在,使我和我妻子深受其苦。既然隐瞒得如此之深,那卓也的死会不会真的有问题。我们担心,之前我们轻易认定卓也是自杀的,是否真的犯下了大错。”
陪审员们全都低下头逃避证人的视线。胜木惠子不停地咬着自己的手指甲。
“询问结束,”神原辩护人坐了下来。听众们屏息凝神,全都鸦雀无声。
藤野检察官翻看着手边的文件,一脸苦闷的表情和她十五岁的年纪极不相称。
然后,她站起身来,面向会场深鞠一躬。重新抬起头时,她脸上的表情已缓和了许多。
“请问,在得知这封举报信之前,您有没有听说类似的传闻,说卓也的死不是自杀,而是和他人有关?”
“没有。听说学校里曾经有过这样的传闻,不过并没有传到我们耳朵里。”证人的语调已经恢复到平静和缓的状态。
“有没有人私下来告诉你们?”
“没有。”
佐佐木礼子眯起眼睛。事到如今她才刚刚想到,正如独来独往的柏木卓也,他的父母也同样孤立。孩子在学校生活中一旦被孤立,父母在家长中也同样会受孤立,会因此失去与外界联系的管道,无论是好是坏,重要还是无关紧要,任何信息都很难传到他们耳朵里。
“柏木先生您自己是否有过类似的怀疑?”
沉默片刻后,柏木则之答道:“没有,不过……”
法庭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我倒是想到过,卓也或许并非是由于强烈的自我意志而自杀的。”
藤野检察官偏了偏脑袋:“您的意思是,那可能是一场事故?”
“不,不是。呃……该怎么说才好呢。”一只手捂住脸,证人弓起身子,“刚才我好像说过,卓也这孩子和死亡的亲和性比较高。”
“是的,您说过。”
“他会对死亡感兴趣。在惧怕死亡的同时,也被死亡深深吸引。这可不是我一厢情愿,那孩子确实做过令父母胆战心惊的事,譬如爬上屋顶,或闭着眼睛骑自行车。”
神原辩护人的脸上显出极大的兴趣,甚至远远超过正在作交叉询问的检察官。
“有一次去亲戚家玩,我们稍不留神,他就翻到了阳台围栏的外侧。那时他还没转学,是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吧。”
“您当时一定吓坏了吧?”藤野检察官说着,露出了和年龄相称的表情。
显露少女姿态的检察官让柏木则之证人回归家长的身份。他像是要安慰检察官似的微笑着回答:“是啊,我们吓坏了。我赶紧跳过去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拖进屋里,还狼狠骂了他一顿。他本人似乎根本没当一回事,说是只想感受一下站在那里的感觉。”
他脸上和善的微笑立刻就消失了。
“可是,去世时的卓也已经长大了。他会在雪夜跑到空无一人的教学楼楼顶,站到铁丝网护栏外头去体验那种感觉吗?”
柏木则之自言自语着,又摇了摇头。
“可是我又怀疑,那孩子会不会真的想做类似的事?半夜跑到空无一人的学校,也可以理解为那种怪异体验的延伸,体验大雪纷飞、天寒地冻的夜晚四处白茫茫一片的感觉。那是一种孤独的感觉,不是吗?因为卓也喜欢孤独。”他的语调中透露出无限的怜爱。
“可是,为了体验孤独而深夜潜入学校,和从屋顶坠落身亡之间,还是有很大的差距的。”检察官及时将证人拉回现实。
“的确有很大的差距。这就是我颇为困惑的地方……”
一直盯着证人的神原辩护人不出声地干咳一下,低下了头。
“或许是由于想到卓也是自杀的心里太难受,我才会出于逃避开始胡思乱想吧。”
藤野检察官点了点头。“询问结束。这么长的时间,谢谢您的配合。”
离开证人席时,柏木则之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他立刻扶住椅背站稳身体,朝法官和陪审员深鞠一躬,这才朝辩护方席位走去。
柏木卓也的父亲由野田健一陪着走出了法庭。走到门口时,他又回头朝旁听席望了一眼,或许是在寻找想跟自己对质的长子的身影。
柏木宏之低着头,避开了父亲的视线。佐佐木礼子在一旁低声对他说:“你父亲大概要去辩护方的休息室,你怎么样?”
柏木宏之抓住了自己双腿的膝盖。他的手指很细,指甲很白。
“我留在这里,继续旁听。”
“请大家稍等片刻。”井上法官面对法庭说道。
陪审团内和旁听席上的紧张气氛开始消散,又有扇子和手帕飘舞起来。
礼子问柏木宏之:“你今天会作为证人出庭吗?”
宏之的双肩抖动了一下。“要出庭就最好不参加旁听,是吗?”
他方才的怒气早已烟消云散,现在又变得萎靡不振起来。
“我觉得旁听一下也无所谓。其实我也是证人,虽说今天估计轮不到我出庭。”
“你是哪方的证人?”
“算是检方的。不过就我的立场而言,做哪方的证人都一样。”
柏木宏之好像一下子怯了场,轻轻地眨了几下眼睛。“我不管做哪方的证人,都会和我父亲爆发全面战争。”
礼子微笑道:“法庭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是啊。不会允许父子当众吵架。”宏之终于露出微笑,将视线转向津崎先生,“津崎先生,您不要紧吧。”
津崎先生有些恍惚,没有立刻作出反应。他“啊”了一声,与宏之四目相对,眨了眨眼睛。“谢谢。我没事。”
“我父亲的话太情绪化了,真是不起。”
津崎先生吃了一惊。礼子也很惊讶。谁也想不到,卓也的哥哥居然会为此而道歉。
津崎先生这下可真的要热泪盈眶了。“哪里哪里,没有的事。你父亲只是说了些作为父母该说的话。”
这时,野田健一回来了。他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井上法官朝藤野检察官使了个眼色。正在热议着的旁听席气氛立刻为之一变,很快安静了下来。礼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重新打起了精神。
“下面,作为检方的证人,”凉子的声音清亮异常,仿佛歌剧中唱着主旋律的女主角,“有请HBS电视台新闻节目《新闻探秘》的记者茂木悦男出庭。”
茂木悦男挺起胸膛,从旁听席上站起身,精神抖擞地上场了,就像一位要与女主角对唱的男高音。
确认职业、姓名并宣过誓后,茂木悦男直面井上法官,说出一句出人意料的话:“请允许我陈述一下自己的意见。”
井上法官看了看藤野检察官。藤野凉子脸上毫无惊讶之色。“他事先向我请求过,我回答他,这必须得到法官的许可。”
“只要一点点时间就行。”茂木悦男说道。
不愧是媒体记者,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都是一副驾轻就熟的模样,完全不会怯场,甚至还气势十足。
“与其说是陈述意见,不如说是提出一些疑问更为恰当。这些问题,也许其他的旁听者也会感兴趣。”
“好吧。本法庭允许你陈述意见。不过请简短一些。”
“谢谢!”轻轻点头后,茂木故意慢慢移动视线,死死町着检察官看了一会儿,又顺带看了辩护人一眼,“我不反对该校举办这样的校内审判活动,也对到目前为止大家所做的工作表示由衷的钦佩。但我也不得不指出,此次审判存在着严重的缺陷。”
旁听席上静悄悄的。大家已经被他吸引住了。
“首先,在这个法庭上争论事实关系时,并没有可以凭借的有力物证。无论检方还是辩护方,都不能向各位陪审员提供佐证自身观点的物证。当然,这也在情理之中,因为你们不是正式的调查机构,只是一些初中生而已。还有一点……”
茂木竖起一根手指。
“能够保证证言可信的案发当时的资料和记录几乎不存在。所有的证言都仅仅依靠证人的记忆,而记忆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模糊、变质。从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到现在,许多证人的记忆早已发生变化。在这种状态下来争论一些事实关系,这种做法本身妥当吗?”
井上法官往上推了推眼镜,说道:“你能够举出记忆发生变化的实例吗?”
“当然能。”茂木悦男立刻回答道。
动摇的波纹正在旁听席上迅速扩展。
“我来分析一下发现柏木卓也遗体的野田健一证人当时的行为。他刚才在承认自己记忆有些模糊的前提下,说他发现柏木卓也的尸体后告诉过某人,并由此人去教师办公室报告。这与事实不符,我当时问过许多学生和学校相关人员,了解到,其实是他自己去教师办公室报告的。”
野田健一只是愣愣地眨着眼睛。
“柏木卓也的父亲,柏木则之证人的证言中也有类似的错误。开始采访后,我和前任校长津崎见面时,他并没有拒绝采访,也没有声称教育机关不宜采访。他只是说,这是一起敏感事件,容易在学生中造成混乱,希望我不要过于高调。我也准确地向柏木则之先生传达了津崎先生的意见。这方面,我有日记形式的采访记录为证,随时都可以提交给法庭。”
法庭内鸦雀无声,只有手帕和扇子在舞动。
“野田也许只是时间太长记不清了,而柏木先生的情况,估计是因为城东三中的隐瞒行为暴露后,他对该校失去信任,主观看法和情绪篡改了记忆。类似的情况或许也会发生在下面将要出庭的证人身上。不,几乎可以肯定会发生的。所有的记忆都不可靠。双方同样不可靠的证言激烈碰撞,据此争执哪一方更为可靠。这样的行为能称为‘审议’吗?我要质询大家的就是这样一个问题。”
说到最后,这个人惯有的尖锐而令人厌恶的口吻暴露无遗。
“我们手头拥有能够确认当时状况的资料。”藤野检察官用平静的语调回应道,“如果记忆和当时的情况存在偏差,可以参照这些资料来核实。”
“你说的资料,是指从城东警察署那里拿到的办案资料吗?”
藤野检察官没有理会这个问题。
“即使是真实的法庭审议,也会发生针对证人记忆可信性的争执吧?”井上法官说,“在这种情况下,法庭会检证记偏差是否在常识能容许的范围内,或者是否因情绪因素而发生扭曲。难道不是这样吗?”
“确实是这样没错。但真实的法庭拥有为检证提供依据的调查资料,如警方提供的报告等。”
“刚才检察官不是说过吗?本法庭拥有与此相当的资料。”
“可是,检方和辩护方都没有纠正我提到的那两起实例。”
“陪审员们已经听到了你的证言,这还不够吗?”
“你是想说,野田和柏木则之的记忆只发生了细微的偏差,是吧?”茂木悦男对井上法官露出亲切的笑容,“然而要想辨明真相,这些细节正是最重要的,必须慎重对待。决不能因为与主题关系不密切而置之不理。”
井上法官沉默了。藤野检察官尽管看起来不怎么犯愁,却也不见动静。佐佐木礼子注视着井上法官,而这时神原辩护人举起了一只手。井上法官对他点了点头,他便站了起来。
“茂木先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茂木悦男大方地点点头。“请吧。”
“在提问之前,我有一个请求。在我们的对话结束前,请你直视井上法官,不要移动视线,可以吗?”
“没问题。”
“这座体育馆的天花板上,”神原辩护人继续说,“安装了许多两根一组的白光灯。请你回答,日光灯一共有几排?东西向或者南北向都可以。”
茂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条件反射促使他抬起头,却被神原辩护人笑着制止了:“请不要看。”
茂木脸上大度的微笑渐渐变成了苦笑。
“这个……”他哼了一声,“有几排呢?南北向大概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