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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八月二十日 校内审判·最后一天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对野田健一来说,自从参与了校内审判,每当迎来新的早晨,就意味着将获得一天的成长。若觉得“成长”这词太夸张那说成“发现”也未尝不可。每天都有新发现,日复一日,一直持续至今。

今天也不会例外。即使健一不愿意,也肯定会是如此。今天将迎来校内审判的大结局。已经没有退路,今天,一切都将真相大白。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健一却对即将到来的谜底感到恐惧——即使充塞胸中的疑云将会澄清,一直背负的重担终于可以放下。

可怕,无以名状的可怕。

昨晚,他想了整整一夜。早知如此,还不如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参与校内审判,埋头中考复习,这样才符合自己的一贯风格。

他试图以此来说服自己,可总渗透不到心底,总觉得这种想法太不真实了。怎么会这样呢?他感到惊讶,感到纳闷,于是睡意全无,再次开始思考。说到底,自己一贯的风格到底是什么呢?

今天的我,已经不是校内审判之前的我了。事到如今再如何焦虑也无济于事。新的日子,又一个新的日子,一天天累积起来,走到今天。并非没有退路,只是无法回头。

就在准备出门时,每日早晨例行巡视的山崎晋吾来到健一家。看到满脸倦容的健一后,山崎晋吾说:“昨晚太闷热了吧?”

他对健一说话的语气总是庄重又恭敬。

是啊,我是辩护人的助手嘛。

“山崎,你也辛苦了。”

打完招呼,山崎晋吾正要离去,健一又叫住了他。

“今天估计会拖很久。”

正要跨上自行车的山崎晋吾放下脚,特意端正了姿势。

“带上衬衫之类的替换衣物比较好。请你转告各位陪审员。”

山崎晋吾作出立正姿势,回答一声:“是。”犹豫片刻后,他又说道,“藤野检察官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她说,今天的庭审将非常耗时。”

“哦。”

“她还说要多准备一点便当和饮用水。”

这一点健一没有想到。

“我会和北尾老师与津崎先生商量,准备好这些东西。其他还有什么吗?”

“没有了。”

正要跨上自行车时,山崎晋吾再次转过身来,说道:“藤野同学还说,要全体参与评议表决,不能有一人掉队。”

健一点了点头。藤野这句话分明是对自己说的。不准掉队,不许当逃兵。

还有……

“野田,加油。”说着,山崎晋吾慌张地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补充道,“这句话不是藤野检察官说的,是我说的。”

他每天一早都会来巡视,而到了最后一天的早晨,估计连他也察觉到了什么。

“嗯。我明白。”

仓田真理子说山崎晋吾总是一脸严肃。可现在看来,相比严肃,更是正义凛然。

“别迟到了。学校见。”

“学校见。”

关上大门,健一跑到自己的房间,拿起一只鼓鼓囊囊的背包。来到起居室后,正在看晨报的父亲健夫抬起头来。

“早,这就要走了?”

“是的。”

“你昨天好像睡得很晚,不要紧吗?”

默默点了点头后,健一问道:“爸,你今天也来旁听吗?”

野田健夫注视着独生子的脸,眨了眨眼睛:“是啊。你妈妈身体好点了,我想带她一起去。今天是大结局了,对吧?”

健一飞快地点了点头,突然胸口一堵,说不出话来了。

健夫的眼神很柔和,像在安慰儿子一般:“要不,我们还是不去旁听的好?”

“不是的。只是……”

只是……

“不用担心我,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都不会……”

我想说什么?想不明白。一句话直接从心底冒了出来。

“都不会后悔。”

对,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是吗?”健夫也点了点头,“明白了,你就放心地去吧。”

好的——这两个字没有说出声来。健一朝门口走去。

也许是穿鞋时头朝下的缘故,健一觉得脸上发烫,似乎马上要哭出来了。这可不行。他在心中斥责自己,拼命抑制自己的感情。系好鞋带时,他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是辩护人的助手,一定要完成这个使命。

野田健一校内审判的最后一天即将开始。

学校周边看不到一个记者或主持人的身影。这要感谢森内老师和她的母亲。代理校长冈野将森内老师召开记者会这一题材运用到位,成功地与媒体人士达成了交易。记得北尾老师说过,冈野对这些相当拿手,所以才能够出人头地。

今天旁听席的上座情况比较零散,巳经八点四十分了,都没有坐满一半,是目前为止最萧条的景象,也许是昨天休庭一天带来的负面影响。一天的空白便让大家的注意力和兴趣大打折扣,校内审判也不过如此吧?

快点坐满吧!

为了让尽可能多的人看到校内审判,我们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啊。

在辩护方休息室里,爱睡懒觉的大出俊次还不见踪影,只有神原和彦一个人站在窗前,眺望着校园。

“早啊。”

听到健一的招呼声,神原辩护人回过头来。他的脸上没有受酷暑和睡眠不足影响的痕迹,几乎与往常毫无二致。

“早”

接着,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健一不禁纳闷:过去的五天时间,我们是怎么一起度过的?

“今天旁听席的上座率不高。”神原和彦说道。这间教室的窗朝东开着,强烈的阳光使他眯起眼睛。

“带替换衣物了吗?”健一间。

“嗯。”

健一也走到窗户前,眺望着横穿操场朝体育馆走去的旁听人员。有两个大人一起的,有父母带孩子来的,有的像是某位同学的母亲或父亲。

“那是茂木先生。”神原和彦说。尽管天气持续高温,茂木的着装总是端正整齐,没有丝毫马虎,使他相当引人注目,相隔很远就能一眼辨认出来。

“哦,今天他一个人来,没和PTA会长一起啊。”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他们肩并肩俯视校园,发现穿过操场的人数逐渐增多。体育馆入口处,前来帮忙的志愿者们似乎也很忙。

好啊,这就对了。

“都准备好了吗,辩护人?”健一问道。

神原和彦转过头来,答道:“准备好了。”

健一仍在俯视着校园。视线无法移动,似乎只要动一动身体的某一部分,自己的心事就会暴露出来。

“我也作好准备了。”健一说道。

神原和彦似乎想作出回应,他动了动嘴唇,作出的口型好像是:对不起。

正在这时,教室的门猛地打开了。两人回头一看,见大出俊次趿着鞋帮走了进来,显得有些憔悴。“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一开口就凶相毕露,“还有心思看风景?”

自被告询问之后,大出俊次不再正视神原辩护人的眼睛。他绷着脸,似乎想表示愤怒。他心中明显窝着火:即便是出于辩护需要的战术,也没必要那样说我。可是,他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愤怒,同时心中也不无困惑。

为何无法表达愤怒?你自己也不知道吧?

你没有像以前那样发飙,那是因为你并不是在愤怒。你受了伤,而且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受伤,不是吗?

一定是——希望是这样的。

“我们走吧。”野田健一对辩护人和被告说,“还有五分钟。”

藤野凉子也有点睡眠不足。事务官佐佐木吾郎无精打釆,萩尾一美看上去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今天的事务安排,藤野检察官向他们透露了多少?

井上法官进人法庭。全体起立。旁听席的上座率已达七成。

“各位,早上好。”法官寒暄后,大家陆陆续续坐了下来。井上法官整了整皱巴巴的黑色长袍领子,扬起脸。“各位陪审员……”

经过一整天的休息,陪审员们已经恢复了元气。

“最初预定今天由检方发表公审意见,辩护方展开最终辩论,然后结束审理,由你们进行评议。然而……”说到这里,井上法官斜瞥了一眼,银色眼镜框闪出一道寒光,“昨天下午,检方提出了新证人出庭的申请。藤野检察官,请你向各位陪审员说明申请理由。”

藤野凉子站起身,对陪审团轻轻鞠了一躬:“我们发现了与本案相关的全新情况。”

“新证人共有三名,是吗?”

“是的。”

“可是,在这份申请书上……”井上法官将视线落向手头的文件,“没有写第三位证人的姓名,这是为什么?”

“因为在目前阶段,还无法判定该证人的身份。”

“可是,在如此状态下,能传唤该证人出庭吗?”

“能。”

“不会白白耗费时间精力吗?”

“不会的,请放心。”

“辩护方对此有没有异议?”

“没有。”神原辩护人坐在健一身旁,回答道。

被告似乎有点想不通:“怎么回事?又要搞什么鬼了吗?”

“被告在说什么?”

辩护人像往常一样为被告的不当言行道歉:“对不起。对新证人出庭的申请,我方也同意。”

健一紧紧握住记录用的铅笔。大出,你就别做声了。

“好吧,本法庭认可新证人出庭的申请。”

“谢谢。”

凉子话音刚落,佐佐木吾郎便站起身,朝检方背后的侧门走去。他打开侧门,将证人请入法庭。那是个身穿西装的男人。藤野检察官走上前去迎接证人。

“请证人入证人席。”

健一抬头看了看那个正在朝证人席走去的人。小个子,瘦得厉害,白发很多,应该是少白头,据说年纪也就四十五六岁。

那人低着头来到证人席上,随后看向神原和彦。神原也看着他,向他行了个注目礼,证人以点头回礼。

井上法官开口了:“请教尊姓大名。”

“我叫龙泽卓。”

“请您宣誓。”

龙泽证人宣誓时吐字清晰,是个习惯于面对公众说话的人。

健一突然想到:二十年后的神原也会变成这样一个小老头吧。

藤野检察官开始了询问:“龙泽先生,感谢您出席我们的校内审判。”

龙泽证人对藤野凉子鞠了一躬。

“请教您的职业。”

“开设针对小学、初中学生的补习班。我自己在补习班中担任教师。”

“您的补习班开在什么地方?”

“现在位于浦和市内。”

“那么以前呢?”

“到前年十二月为止,一直都在东京都内,中央区的明石町。”

“补习班的名称?”

“当时和现在都叫‘龙泽塾’。”

“是一般的升学补习班吗?”

“不仅辅导升学复习,也会开展辅导性教学。”

“辅导性教学,就是为跟不上学校课程的学生提供帮助吗?”

“是的。不过不只是在学习上给予帮助,也希望为有心理问题的学生提供一个校外的学习场所。这便是我开办补习班的奋斗目标。”

—些迟来的旁听人员从体育馆后方的出入口纷纷进场,旁听席上的空位正在逐渐填满。

“请问证人,您认识柏木卓也吗?”

龙泽证人在回答前停顿了一下。

“认识,当补习班还在中央区时,他就是我的学生。”

“具体是在什么时候?”

“柏木卓也在小学五年级第二学期时进人了我的补习班。那时,他刚从大宫市转学到这里。”

“他在补习班里一直待到什么时候?”

“一直到我关闭补习班为止。”

“这么说来,您与柏木有过大约两年半的接触时间?”

“是的,他是个认真学习的学生。”

“他是为了升学而来,还是您刚才说的那种需要辅导的学生?”

“就学习能力而言,柏木不需要辅导。他的潜力相当大。”

“不光学习成绩好,在学习能力方面也没有任何问题吗?”

“是的。不过,他不太适应学校的教学。可以说,他和学校这种体制格格不入。”

陪审员蒲田教子和沟口弥生都在点头:他就是个讨厌集体生活,讨厌抹杀个性的体制的小精灵。在这个法庭上得到充分描绘的柏木卓也的形象正是如此。

井上法官板起了脸。柏木卓也的为人,大家已经了解得够多了。这位证人到底“新”在哪儿?会有哪些新的事实情况呢?

“他在您的补习班里表现如何?”

“他很快适应了补习班的氛围。补习班的人数要比校内的班级少得多,我想柏木在这样的环境中也会比较轻松。”

“他与您相处得好吗?”

龙泽证人稍作思考:“至少我认为,自己赢得了柏木某种程度的信任。”

“您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藤野凉子针锋相对地反问道。

龙泽证人慎重地回应道;“虽然柏木话不多,却会经常和我交谈,说说学校里的事,还有家里的事。”

“他表达过自己的不满,说过学校的坏话吗?”

“多少说过一点。”

“柏木是在放心的状态下向您敞开心扉的吗?”

“我感觉就是这样。”

“在补习班里,有没有和柏木比较亲近的朋友?”

刹那间,龙泽证人看向神原和彦,视线中带着些许顾虑。神原辩护人将双手端正地放在桌面上,垂下眼帘。

“有。他不是那种能与任何人打成一片的孩子,有点挑人。”

“听说柏木在学校里没有朋友?”

“嗯,他自己也这么说过。”

“在补习班里就不同了?”

“确实不同。”

“为什么?”

“还是由于我们那儿比较宽松的缘故。我不会制定没有必要的规章制度,除去基本的教学安排,我允许学生们依据自己的喜好出入补习班。”

“是一种和学校完全不同的制度,是吧?”

“是的。”

“那么,您在前年十二月关闭补习班,是出于什么原因?”

证人低头看了一眼,答道:“我与部分学生家长之间发生矛盾,无法消解,便决定关停补习班。”

“柏木对此是怎么想的?”

“他觉得非常遗憾。”

“柏木和他的父母与那些和您有矛盾的家长持不同的见解吗?”

“他的父母怎么想,我不得而知,说不定也会有不满。我觉得柏木相信我,因为他曾劝我不要关闭补习班。”

“这么说,您关闭补习班一事,令柏木十分失望,是吗?”

“我觉得是这样的。”

“将怀有如此心情的柏木弃之不顾,证人您当时有什么感想?”“我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也在担心他。”

“那是因为,您将与学校体制格格不入的柏木抛弃了,对吧?”证人看着地面点了点头:“是的,你说的一点也没错。”

野田健一看了看自己的手和笔记本,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停止了记笔记的动作。

神原辩护人一动不动,像一具錯像。被告大出俊次显得很无聊,脸上气鼓鼓的,似乎在说:瞎扯什么?没完没了。

“柏木已在去年年底去世,请问钲人,您当时知晓此事吗?”

“我通过报纸得知了这一消息。”

“您参加他的葬礼了吗?”

“没有,我没有前去打扰。”

“有没有联系过柏木的父母?”

“没有。”

“为什么?”

对藤野检察官毫无顾虑的提问方式,井上法官略感惊讶。藤野这家伙,真是单刀直入啊。

“我觉得,对于柏木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我也负有一定的责任。”

“您认为自己离开柏木的做法是错误的,是吗?”

“是的。”毫不犹豫地回答之后,证人又摇了摇头,“不,不仅限于此,还牵涉到我关闭补习班时的一些情况。对屈服于责难的我,柏木不仅感到失望,还愤怒不已。他原本就具有——怎么说呢,或许可以说成是针对学校代表的社会体制的不信任和绝望。我非但没有抚慰他,反而以那种方式离开他,激化了他内心的情绪。”

藤野检察官保持沉默,以此催促证人继续讲下去。

“我以前曾在一所中学担任教师。”证人放低了音量,“由于我对规章制度过多的学校管理心存疑虑,才出来开办了补习班。我认为,在了解我的经历后,柏木对我产生了某种亲近感。”

“同样都是讨厌学校的人?”

“或许应该说,两人都对学校这种体制怀有疑虑。”

证人终于抬起头,怯生生地对藤野检察官露出微笑。

“然而,在与家长团体的矛盾面前,我退却了。虽然我走出了学校,却仍逃不过社会这一体制。这对我自然是一个巨大的挫折,而柏木原本对我寄予了很大的期望,结果我却让他失望了。况且期望越大,失望也越大。当时他显得非常感情用事。我明明知道他的内心感受,却仍然弃他而去。我觉得,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做法。”

藤野检察官收敛起笑容,说出的话语毫不留情:“您和部分学生家长间到底有怎样的矛盾,会将您逼入绝境呢?请具体叙述一下。”

证人犹豫了,尖尖的喉结上下移动了一下。

“我受到过多方面的指责。”

“什么样的指责?”

“说我利用自己的门路帮助补习班的学生升入名校,并收受家长的钱财。”

“就是‘开后门’,对吧?还有呢?”

证人挤出一丝苦笑:“说我和某学生家长保持不正当关系,当然,那位家长是女性。”

旁听席上响起一片叽叽喳喳的嘈杂声。

“若这些都是事实,那确实是极不光彩的丑闻。”

“是的。不过,这些都是无中生有的诽镑。”

“也就是说,您被人冤枉了,是吗?”

“是的。”

“可您在这些无中生有的诽谤面前退却了,不是吗?”

“是啊。我败下阵来。我逃跑了。这种挫折感至今仍未消失。”龙泽证人弓起后背,坦白道,“我当时感到筋疲力竭,怎么解释也没用,最后只好举手投降。”

“尽管那些指责都是无中生有的,可结果还是等同于默认,是吗?”

“可以这么说吧。”

“看到自己亲近的您就这样屈服了,柏木失望至极,对吧?”

“我想应该是这样的。”

他体面全无地做了逃兵。

“失去能够理解自己的证人后,柏木愈发厌恶将证人逼上绝境的社会体制,对学校的不满和不信任也越发深重。这所学校的日常生活不仅无法消解他的愤怒,甚至还会加重他的不满和不信任,于是造成了他的英年早逝。请问证人,您是不是这么想的?”

“是的。”

“也就是说,您认为柏木是自杀的,对吗?”

“是的。在得知他的死讯时,我就是这么认为的,除此之外难以想象。”龙泽证人说道,“所以我觉得,我对他的死负有责任。正因如此,我没有联系他的父母,因为我当时很心虚。”

“但是……您知道之后的一系列骚动吧?您看过《新闻探秘》节目吗?”

“看过,一系列报道我都看了。”

“那么,您应该知道柏木并非死于自杀的说法吧?”

“知道。”

“对此,您又作何感想?”

“什么也不好说。”

“您现在又是怎么想的?”

证人没有回答。

“您希望了解真相吗?”

“是的。”龙泽证人看了看井上法官,又将视线转向辩护方席位。铅笔从健一的指间滑落。

神原和彦依然低着头,一动不动。

藤野检察官动了动脚,调整重心,端正姿势。

“尽管柏木对您的离去感到失望,可他还有朋友,不是吗?他在学校没有朋友,可在补习班里有。”

龙泽证人用力点了点头。

“那么,您有没有想过,那位朋友会成为他精神上的依靠?”

龙泽证人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呼吸似乎有些不畅。他没有打领带,衬衫领子却十分坚挺。

“在我眼里,他的这位朋友只是一个学生,也需要某种依靠,某种与柏木的需求完全不同的依靠。他本人或许不以为然,可他身边的大人会这样想。”

“他身上又有什么特殊之处呢?”

龙泽证人咬住嘴唇,没有马上回答。旁听席上手帕和扇子四下翻飞,此刻几乎座无虚席。

“他的双亲以令人遗憾的方式去世了。”

“他是孤儿吗?”

“是的。所幸的是,他和养父母相处得十分融洽,不了解内情的人根本看不出那孩子有过那么一段过去。他性格开朗,学习成绩也很好,是个好孩子。”龙泽证人轻声说道。

野田健一闭上眼睛,又很快睁开了。眼前的景色没有任何变化。

“这么说,柏木有一位好朋友。”藤野检察官说道。

健一觉得她的声音有些发颤,说到“好朋友”时,嗓音都变调了。这不会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吧?

“在您弃他而去之后,这位好朋友依然在他身边,不是吗?”

“是的。我想他们一定会继续交往下去。因为他们当时相当投缘。只是……”

藤野检察官干咳了一下。她也发觉自己的嗓音不太对劲了吧。“只是?”

“当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担忧。”

“在柏木与那位好朋友之间,有什么会让您感到担心吗?”

“也可能是我多虑了。”龙泽证人又低下了头,似乎不这样做,他就无法继续说下去,“柏木时常会过于深入地思考一些抽象的事物。这也是他这类男孩常有的现象。”

藤野检察官点了点头:“柏木的父亲也在本法庭上作出过类似的证言。”

“是吗……我也经常和他讨论这些抽象的话题。人为什么要在这个荒唐无稽的世上生活?人生的意义到底在哪里?怎样才能找到生活的价值?诸如此类。”

神原和彦拣起健一掉下的铅笔,用手指把玩着。

“喜欢思考这些问题的柏木,似乎对那位以不幸的方式失去双亲的朋友非常感兴趣。对柏木这种感兴趣的方式,我有些放心不下。”稍事踌躇后,龙泽证人果断地说,“虽说沉湎于深思不是什么坏事,可他时常会过于热衷,甚至出现完全不考虑对方感受的言行。”

“您觉得柏木并不顾及那位不幸成为孤儿的学生的心情或处境,是吗?”

“是的。嗯,就是这么回事。”

“就交友方面而言,这样的动机确实过于理性。可问题是,柏木又怎么会知道那位朋友的过去?是那位朋友自己告诉他的?”

“出于性格,他不会主动将那种事情告诉别人。”

龙泽证人又摸了摸脖子,做了个松开领带的动作——尽管他并没有打领带。额头上冒出一层薄薄的汗水,微微发亮。

“那是我的过失。”

他的舌头有些不听使唤。

“由于他是那样的学生,我平时格外注意他一一包括健康方面,与他家长的联系也比其他学生多得多。他的养母会来补习班和我面谈。有一次他养母来时,正巧柏木也来了。他听到了我们交谈的内容。刚才我说过,我允许学生们随意出入,而柏木特别喜欢在别的学生不来时,到补习班来找我聊天。不好意思……”

龙泽证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至少柏木对我说,他就是这样知晓的。”

“那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三年前的六月份,关闭补习班的一年半之前。”

“后来,柏木就对那位学生特别感兴趣了?”

“是的。不过,在此之前,他们就是十分谈得来的好朋友。柏木知道对方的过去后,两人的朋友关系好像有过变化。可他们依然是好友,这一点没有改变。我必须强调这一点。”

龙泽证人叹了口气,手帕依旧拿在手里。

“关闭补习班时,我对所有学生都诚恳地道了歉,当然也包括那位学生。他的情况比较特殊,我很担心他,他却担心起我来。而他顾虑更多的是柏木。他说,对我被那些无聊的事搞得焦头烂额的状况,柏木感到非常气愤,恐怕以后会越发地钻牛角尖。”

说到这里,龙泽证人的话音痛苦得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似的。

“他还说,柏木或许会变得更加孤僻,更加脆弱。所以我觉得,在我离开之后,他仍会留在柏木身边。”

神原和彦将指间的铅笔递到野田健一眼前。健一接过铅笔,不由得看了看神原辩护人的脸。

神原避开了健一的视线。

“就是说,柏木当时有这样一位朋友。”藤野凉子故意用平淡的语调说道,“请问证人,此后您与这位学生见过面吗?”

“只是互寄贺年卡,没有见过面。可今天,在这个场合……”龙泽证人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今天,在这个场合?”

面对藤野凉子的反问,龙泽证人握着手帕,点了点头,回头看了看辩护方席位。

“那位学生,今天在这个场合担任辩护人。神原,好久不见。”

这下不止旁听席,连陪审团也喧闹起来。大家都知道神原和柏木卓也是上过同一家补习班的朋友,所以他才会在这儿。可大家并不知道他有父母双亡的背景,连藤野凉子也被蒙在鼓里,直到昨天为止,只有野田健一和大出俊次知晓此事。

大出俊次终于忍不住抱怨起来:“怎么到现在还说这些!”

神原和彦坐着,低头鞠了一躬,算是对龙泽证人的回应。

“主询问到此为止,下面请辩护方作交叉询问。”

藤野凉子坐回自己的座位。萩尾一美推开佐佐木吾郎,将脸凑向藤野凉子。佐佐木吾郎顺从地让开了。

神原辩护人站了起来:“龙泽老师,好久不见。对不起,让您受惊了。”说着,他又深深鞠了一躬。

龙泽证人呆呆地站着:“该道歉的应该是我,我应该早点和你联系的。”

“您了解校内审判吗?”

“我不知道你们搞得这么像模像样。”

“昨天,是检方和您联系的吧?”

“有人受藤野检察官的委托前来找我,我从他那里知道了校内审判的事。”

是那位狂热的,不,热心的私家侦探找到龙泽老师,还特意前去与他见面。

“当时我想:事到如今,我还能有什么作为呢?”

龙泽证人有点激动,心里似乎有一直压抑着的东西要迸发出来。无论在怎样的场合,他想做一件比道歉、接受讯问更重要的事情。

“可是,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您能够前来出庭作证,真是太感谢了。”再次鞠躬之后,神原辩护人转向井上法官。

龙泽证人却不太甘心地叫住了他:“这样就可以了?我只是随意地说了自己的想法,这样的证言真的可行吗?”

听到龙泽证人的哀鸣,陪审员们也有些激动了。健一简直不忍多看。可即使闭上眼睛或转移视线,这里也始终是我们的法庭。

“是的,因为这是法庭审议。”神原和彦说,“即使与真正的法庭规则不尽相同,但对我们来说,这就是神圣的法庭。所以……”神原辩护人脸上尴尬的笑容消失了,“让您对自己不愿提及的过去作出证言,对不起。”

龙泽证人缓缓摇头。

“这没什么,我无所谓,因为……”龙泽证人垂下双肩,“出了这样的事,都是我的责任。”

神原辩护人立刻反驳:“老师,您这样想,是不对的。”

“可是……”

“法官,我的交叉询问到此结束。”

井上康夫固执地保持着镇静:“请证人退席,多谢了。”

证人没有动身。他无法动弹。

“井上法官,我还有话要说。”

“对不起,这是不允许的。对您的询问已经结束。如果您想旁听,请便。”

这就是法庭。健一松了口气:幸亏井上是个死板的人。

龙泽证人离开了证人席,在旁听者众目睽睽之下朝后方走去。旁听席已经座无虚席,一个篮球社志愿者挟着一把折叠椅跑了过来。

健一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柏木卓也仰慕的补习班教师,看着他如同被重负压垮般坐了下来,看着他难以自持地用双手抱住脑袋。

河野侦探从旁听席一侧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龙泽老师身边。

藤野凉子也看着龙泽老师。河野侦探对他说了一句话,他终于抬起头睁大眼睛,仿佛丢开了一切烦恼。

“现在,传唤下一位证人。”

这位证人正是小林电器店的那位太叔。

也许他做梦都没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到学校。也难怪,连健一他们也从未考虑过要将街头电器店的老板叫上法庭。

小林大叔穿着开领衬衫,下身一条笔挺的灰色长裤。与健一到店里拜访时相比,他看上去更加衰老了。因为这里并非街头,而是学校,对比之下会更显老吧。

“感谢您的大力协助。”很难得地,井上法官率先说道,“首先请教您尊姓大名。”

小林大叔略显紧张,悄悄看了一眼藤野凉子。凉子对他点点头,用表情催促他开口说话。

“真的不要紧吗,在这里说那个?”

“是的,有劳您了。”凉子鼓励着小林大叔,又向井上法官表达歉意,“对不起,小林大叔是在为我们担心。”

“当然要担心,怎么会不担心?连你们的父母……”

“证人,请教尊姓大名。”

“我一直在本地开店,这个学校的事,我比你们还清楚。”

“证人,请教尊姓大名。”井上法官板着脸,又重复了一遍。

“我叫小林修造啊。”报上名后,他转过脸,看着井上法官,脸上的表情就像在看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

“请您宣誓。”

“我懂的,前天我已经来见识过了。”

旁听席上响起了一片笑声。小林大叔立刻满脸怒容地转过头去。

“谁在笑?太不认真了,不许笑!”

怒气冲冲的证人十分严肃地宣了誓。旁听席上的笑声也平息了。

“您请坐。”

“站着就行。”小林大叔站成了标准的立正姿势。

陪审员们全都目瞪口呆,竹田和小山田这对高矮组合嘴巴张开一半,好久都没合上。这个大叔算怎么回事啊?

“小林大叔是经营电器店的,对吧?”藤野检察官开始询问。

“是啊。就是大马路边上那家店,是本地最老的店。我女儿也是这个学校的毕业生。”

紧接着,小林大叔打开了话匣子:这个学校的岩崎总务是我的老朋友;在楠山老师还是学生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不光是楠山老师,本地的事情,我比谁都清楚。比如现在当上区议会议员的某人,以前是那个样子的。该校两代以前的校长是这样一个人……诸如此类,不等别人提问就自说自话了一大堆。

健一心想:他确实是个说起来没完没了的小老头。

于是,大家第一次看到藤野检察官在控制证人上作出艰苦努力。旁听席上时不时发出一两声肆无忌惮的笑声,陪审团中倒是没人发笑,只是气氛越来越凝重,因为他们都想起了“小林电器店”这个耳熟的名称。只有胜木惠子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藤野为何会找这个怪老头来?等到问及小林电器店门前的电话亭,她才终于明白过来,立刻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您的电器店门前有一间公用电话亭,是吗?”凉子问道。

“是啊。看店的时候能清楚地看到电话亭,所以我很上心。”

这个话题又引出一番长篇大论:从两三年前开始,小孩晚上出来玩的情况越来越多。看到一些小孩半夜三更挤在电话亭里不停打电话聊天,或者打电话叫朋友出来玩,我就放心不下。即使被人骂“多管闲事”,我也要上前去提醒他们。

健一抬不起头来,也不知神原辩护人脸上是怎样一副表情。他能看到的只有大出俊次懒散地摊在桌底的那双大脚。估计大出觉得很无聊,他的脚一直在不停晃动。

“好吧,小林大叔,下面请您回想一下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七点半左右的事。”

一直等着凉子这句话的佐佐木吾郎立刻站起身,拖来一块黑板,并在黑板上贴上牛皮纸。萩尾一美愣愣地坐着,没有上前去帮忙。

又是那张通话一览表。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总共有五通打给柏木卓也的电话,每两通之间间隔两个半小时。表上用记号笔写着五通电话的呼叫地。

⑸小林电器店前

时间是傍晚七点三十六分。不用看笔记,健一记得一清二楚。

“去年圣诞夜傍晚七点半左右,您有没有看到有人在您店前的电话亭里打电话?”

“嗯,看到的。”

山野纪央深吸一口气,握紧身旁仓田真理子的手。

“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跟你们差不多大的男孩。”

本来轻松笑着旁听的人们,这时已经很安静了。

“您记得非常清楚,对吧?”

“他的模样有点怪,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到底哪里怪了呢?您还记得吗?”

“有点胆怯,有点疲倦,好像很冷,还有点走投无路、不知所措的感觉。”

“他打电话时就显得不知所措了吗?”

“是的。”

接着,小林大叔又打开了话匣子我叫住那个少年。少年的举止礼貌大方,和那些半夜三更来打电话的不良少年完全不同。我对他说“快点回家去”,他便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这就回去”。

“那孩子,就这么走了。看到他的背影,我非常后悔。”小林大叔说,“我想起了战争年代的一个情景。”

小林修造用沙哑的嗓音动情地说:空袭前一天,我跟母亲和小妹妹分别。我看着母亲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祥之兆。这是个遥远的悲剧,却已经牢牢印刻在心上,回忆起来,清晰得仿佛发生在昨天。

健一心想:美好的事物总是无法在记忆中留下痕迹,清清楚楚刻在心头的总是一些悲剧。对圣诞夜发生的事,这位大叔为何记得如此清楚?

“我当时心想,那孩子是谁家的?”

小林大叔的证言还在继续,所有来场者都听得人了神。

“所以,第二天当我听到本校一名学生从屋顶跳楼自杀时,就不由得‘啊’了一声。”

那个自杀的学生,会不会就是昨天在电话亭里打电话的孩子?

“我心想,果然是这样。那孩子当时一副非常想不开,似乎马上要去寻死的模样。我为什么没去拦住他?我当时要是把他叫到店里,问出他家住址,给他父母打个电话就好了。”

由于越说越激动,小林证人的脸涨得通红。健一依然低头,看着大出俊次那双脏兮兮的鞋子。

藤野凉子冷静异常:“这件事,您向什么人说起过吗?”

“和家里人说过。哦,对了,还跟岩崎说起过。”

“就是当时本校的总务,对吗?”

“是的。岩崎听后还安慰我,说不一定跟我想的一样。”

藤野检察官点点头:“后来,您是否去确认过呢?”

“确认?”

“就是说,您是否去看过那名自杀学生的身份,譬如向岩崎总务要来照片看一眼,确认自杀的学生就是那个电话亭里的少年?”

“没有。当时,我没那么做。可是,”小林大叔慌忙咽了一口唾沫,“这个月里,你们不是带着照片来找过我吗?”

“是的,我们是去拜访过您。”

“你们带了好多张照片来,要我辨认里面有没有我见过的那个男孩,来检验我是否真的记得清楚,不是吗?”

“是的。如有失礼之处,我在此当面道歉。”

“没事没事。”证人猛地摇了摇头,“我可没有不高兴。”

“那么,那些照片中,有您见过的那个少年吗?”

“没有。当时我这么一说,你们好像还挺失望的。”

小林大叔干咳一声,也许是嗓子有些发痒。

“那些照片中,并没有那个在电话亭里打电话的少年,对吗?”

“没有。”大声回答后,小林修造不做声了。

健一毅然朝证人席看去。这时,小林电器店的老板正好瞪大眼睛,朝辩护人席位看来。

藤野检察官继续提问:“那么,现在您是否依然不知道那个少年是什么人?”

小林电器店的老板眼睛睁得很大,也不眨一下。他的眼神中包含着愤怒和不安:“现在我知道了。前天,我在这儿看到他了。”

法庭沸腾了,简直像地震一般,连地板都在震动。

“是在这儿看到的?在这个法庭上?”藤野检察官问道。

“嗯。”

“那个少年现在也在场内吗?”

“在呀,嗯。”

健一停止了呼吸。

“请您指出来,好吗?”藤野凉子嗓音十分平稳,既不颤抖,也不变调。

“这样做,好吗?”

“小林大叔,请您指出来。”

藤野真坚强。健一叹了一口气。我也必须坚强起来。我可是辩护人的助手。我要完成我的使命。

“就是他。”小林修造指向这边,指向健一身边的神原和彦。

“没认错吗?”

“没错。”

这位一直照看着当地的孩子,说话啰唆,总被人指责多管闲事的滑稽大叔紧皱眉头,手指颤抖。最后,他的手臂终于无力地落下了。

“谢谢!我的主询问到此为止。”

话说到一半,藤野凉子的声音就听不见了。旁听席上由震惊引发的噪音直冲天花板。

“请保持安静!肃静!”井上法官不住地敲打着木槌。

在木槌声中,神原辩护人缓缓起身。

“我不需要交叉询问。”对井上法官作出报告后,神原和彦转向小林证人,恭敬地鞠了一躬,“多谢您那时的亲切关照。”

此刻,健一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法官。”

藤野凉子清脆的嗓音将健一拉回现实。在如此嘈杂、激动的法庭中,健一的耳朵根本听不到凉子的声音。他是用眼睛看到的。这个声音仿佛一支醒目的红色箭头,在无数令人目眩的迷途中,为他指出一个唯一正确的方向。

“我想传唤今天重新申请过的第三位证人,可以吗?”

井上法官手握木槌,愣住了。

“他是东都大学附属中学三年级学生神原和彦。可以吗?”

嘴唇抿成一字形的井上法官用力敲了一下木槌:“肃静!”

在这声目前为止最具压迫力的呵斥之下,法庭出现了冷场。这对于在学校生活中从未被冷落过的井上康夫而言,实在有损名誉。他徐徐放下木槌,用手理了理黑色长袍的领子,说道:“检察官和辩护人,过来一下。”跳下法官席,他又补充一句,“辩护人助手也一起来。”

—行四人走出辩护方一侧的边门,将法庭内的喧嚣留在背后。跟在最后的健一关门时偷偷瞄了一眼会场,他看到法警山崎晋吾已经站到了一脸不安分的被告身边。山崎这家伙就是可靠。

来到体育馆旁的阴影中,井上法官气势汹汹地转过身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藤野凉子一脸若无其事。神原和彦倒是很严肃。其实,这两副表情本质上没什么差别。不好,我怎么还有闲工夫来研究这些?健一心中暗忖着。

“我问你们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在打什么主意?”

济济一堂的法庭内闷热异常,冷风机的作用只是心理安慰罢了。可即使如此,井上法官变成这副汗流不止的模样,也还是头一回。

“没什么打算。”检察官随口答道,“只是追求真相而已。”井上法官被噎住了。这幅景象,健一也是第一次看到。

“这样子真的好吗?”井上法官问神原和彦,像要和对方吵架似的,又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为了不让自己露怯,他故意粗声粗气地说话:“你觉得这样也无所谓?”

“是的……”神原和彦点点头。

“我说,你们到底在搞什么?”井上法官气冲冲的,似乎要把刚才丢掉的面子通过愤怒找回,“你们要把我的法庭搞成什么样子?”

体育馆外面也很热,只比里面多出一点风。

“法官。”

听到神原和彦的声音,健一抬起头看着他。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低着头。

“拜托了。”

井上法官气呼呼地将手指插进黑色长袍的领圈,来回拉动松开领子。离这么近才看得见,他的脖子上长出了一圈痱子。

“你要是当了证人,那交叉询问怎么办?”

“我来做。”健一答道,抢在检察官和辩护人的前头。

话出口后,健一发觉自己的膝盖在打颤。

井上法官满脸通红:“野田,你也跟他们是一伙的,是吧?就我—个蒙在鼓里,是吧?”

“对不起。”在健一的这声道歉之上,还覆盖着神原的声音。

“可不许戏弄法庭啊。”扔下这句话,井上法官故意推开并排站着的三人,径自朝体育馆边门走去。黑色长袍被风吹得鼓了起来。

“我们也进去吧。”藤野检察官说道。

“证人,请宣誓。”

所有人都注视着站在证人席上的神原和彦,法庭寂静无声。健一感觉到,他们都在静静地等候。

“我宣誓,我在法庭上所说的都是事实。”

大出俊次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正在举手宣誓的自己的辩护人。整个法庭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没有理解形势的最新发展。

“这是怎么回事?”同样的问题,他已经问到第四遍了。

“你就安安静静地听着吧。”健一也跟着吿诫了四遍。大出俊次剧烈地晃着腿,不太平稳的桌子随之“嘎达嘎达”直响。

九名陪审员表现出九种不同的姿态。其中最镇静的要数出于个人目的来参与校内审判的原田仁志,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仓田真理子和健一料想的一样慌慌张张;由于无法安慰仓田真理子,向坂行夫也开始手足无措起来;蒲田教子抿紧嘴唇,好像很生气;沟口弥生没有像往常一样拽着蒲田教子的手,而是将两手放在膝盖上,紧握着拳头。

山野纪央注视着神原证人的眼睛里透出惊讶和不安,还有一点安慰的成分。对此,健一并不意外。小山田修惊异的眼神中混杂着同等程度的放心。对此,健一同样不意外。

果然是这么回事。

这副表情意味着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小山田修这个将棋社主将并非徒有虚名。估计他早就隐约察觉到,在校内审判追求真相的过程中总是敏锐过人,并坚定不移地专注于辩护的神原和彦并非局外人。小山田圆滚滚的身体里隐藏着非凡的洞察力,能够得出结论:如果不是这样,反倒显得不自然了。

听小林修造的证言时,竹田陪审长的眼珠子差点惊得掉出来,可这会儿,他反倒镇定自若了。抚慰他,使他平静下来的,不用说,肯定是高矮组合的另一方小山田修。

再看看胜木惠子,只有她一个人在生气。她受到了伤害,那双恶狠狠地瞪着神原证人的眸子里泛出亮光。与大出俊次不同,她理解这种变化,所以她相当气恼。

这算是怎么回事啊?

胜木同学,只要安静地往下听,你马上会明白的。要生气,到那时再生气也不迟。

“对神原证人的主询问,现在开始。”藤野检察官开口了,语气中除了毅然决然的坚强意志,不带任何其他的感情色彩,“首先,请允许我确认一下。小林修造大叔作证时提到,他在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傍晚七点半左右,看到证人在小林电器店门前的电话亭里打电话。请问证人,你是否认同这种说法?”

神原和彦抑制住自己的感情,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平淡。

“我认同。事实正是如此。”

“请问证人,你那时在做什么?”

“我在打电话。”

“给谁打电话?”

“给柏木卓也。”

法庭里的空气似乎在微微颤动。

“请看这张表。”藤野检察官指向黑板,“证人在小林电器店前的电话亭打给柏木卓也电话编号为⑸,就是下午七点二十六分接通的电话,是吗?”

“是的。”神原和彦立刻回答道,随即紧闭嘴唇片刻,又开口道,“不过,我给柏木打过的电话可不只是编号为⑸的那一通。其他几通电话也都是我打的。”

面对着突然喧闹起来的旁听席,井上法官立刻拿起木槌。不过在他敲响木槌之前,旁听席很快又安静了下来,因为大家都很想听神原和彦接下来的证言。

“你是说,从⑴到⑸的每一通电话都是你打的?都是打给柏木卓也的吗?”

“是的。”

藤野检察官微微眯起眼睛:“你为什么要给他打这么多电话?”

“这是我和柏木卓也约好的。”

“约好的?”

“嗯,可以说……是一种游戏。”

昨天向健一和凉子说起去年圣诞夜发生的事时,神原用的也是这种表达方式,不过用词稍有不同——类似于一种游戏。

对于柏木来说,这是类似于游戏的活动。

“这些电话都是用公用电话打的。我要去这些公用电话所在的地方,每到一处就给他打一通电话。”

“这种行为本身就是游戏?”

“是的。”

“打电话的时间也是约好的?”

“是的。”

“所以柏木卓也可以守在电话机旁,抢在他父母之前接听。也就是说,他可以瞒着父母接听电话,是这样吗?”

“是的。”

藤野检察官望着黑板,继续问道:“每次通话时间都很短,应该无法深入交谈吧?”

“是的。到了约好的地点给柏木打个电话,这就够了,没必要在通话时多说些什么。”

“这也是游戏规则之一?”

“是的。”

“证人是真的去了这五个地方,然后再从那里打电话给柏木?”

“是的。我觉得亲自跑到那五个地方——五个‘目标’去确认一下比较好。”

“目标?”藤野检察官一本正经地确认道,“这有点像是定向越野比赛。”

“或许有点像。”

藤野检察官点点头后,改变了提问的方向:“证人和柏木是朋友吗?”

“是的。是在龙泽补习班认识的。”

“关系亲密吗?”

停顿片刻,神原证人答道:“是的。”

“这场古怪的游戏,在关系密切的两人之闾,是否有着某种特殊的含义?”

“是的。这场游戏在我和柏木之间有着特殊的含义。”

“你们双方都理解这五个目标的含义,是吗?”

“是的。我们理解它们的含义。”

“这么说来,在柏木已经过世的今天,懂得这些含义的人只有证人你一个,是吗?”

“是的。”

藤野检察官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么,有劳你对各位陪审员解释一下。”

神原和彦眨了几下眼睛,将目光投向陪审团。陪审员席位上的九双眼睛都注视着他。

“电话⑴,即上午十点二十二分的那通电话是在城东圣玛利亚医院打的。那家医院就在本地区,我想大家应该都知道。”

当辩护人时的口才不见了,现在的神原证人就像一个成绩好但并不引人注目的普通初中生,站在黑板前作社会课的课堂发言。

“我就是在这家医院里出生的。因此这里就成为我们这场游戏的出发点。”

山野纪央和原田仁志作出了与其他陪审员不同的反应,或许两人也是在圣玛利亚医院出生的。

“电话⑵是在秋叶原站附近打的。在我小时候,我父亲经常带我去那里玩。当时,那里有一家塑料模型专营店。对我而言,这是个留有我和父亲美好回忆的地方,因此选为第二个目标。”

蒲田教子开始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起了笔记。

“电话⑶是在赤坂邮政局边上打的。我跟我父母以前就住在那里,因为我父亲公司的宿舍就在附近。虽说现在已经不在了,”他补充道,“但我还记得那个位置,所以选为第三个目标。”

藤野检察官点了点头,问道:“那么电话⑷呢?”

“新宿车站西出口那儿,有一家我母亲曾经工作过的商店。她和我父亲结婚后就不去上班了跟那间商店的经营者依然有来往,还时不时带我到那里去玩。”

“那是一家什么样的店?”

“是一家饭店。虽然小,但那里的菜都很好吃。”

神原证人略带羞怯地微微一笑。陪审员席上的仓田真理子看到了他的笑,稍稍放下心来。

“电话⑸是在小林电器店门前的电话亭里打的,这个地方并没有类似⑴到⑷的涵义。在那里打电话只是为了告诉柏木,我已经转了一圈回来了,回到我现在的住所附近。”

“⑴到⑷这四个目标,都是与证人和证人父母之间的过去相关的场所。”

“是的。”

“对证人来说都是些充满美好回忆的场所,可对柏木而言没有任何意义。那柏木为何要证人去那些地方,每到一处地点还要打电话给他呢?”

“要确认我是不是真的去过,打电话是必不可少的。”

“不是,问题还在这之前。柏木为何如此关心这些你记忆中的场所?”

神原和彦闭上嘴,稍作考虑。旁听席上,扇子和手帕又开始四下翻飞。神原的额头上浮起了汗珠。

健一很清楚,他并非不知道该怎么说,而是在担心。因为无论他怎么说,大家肯定都会大吃一惊。昨天他就一直在担心这个。

完全不必担心,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低下头握紧铅笔后,健一感觉到某人投来的视线。抬眼望去,沟口弥生正注视着自己,眼神中传达出关切:野田,你没事吧?

沟口弥生总是黏在蒲田教子身上,两人仿佛共生体。健一一直认为,那是女生间特有的现象,现在看来似乎并不尽然。她们之间的关系,和校内审判开始以来神原与健一之间的关系十分相似。健一也总是黏在神原身边。

正因如此,弥生如今才会担心健一:野田,你一个人孤零零的,不要紧吧?

“我现在和养父母一起生活在本地区。”

神原和彦扫视一周陪审团。

“因为我的亲生父母已经死了,由于一起恶性事件。”他继续说,“我觉得我的亲生父亲绝不是个坏人。”

他语速缓慢,字斟句酌。

“他患有酒精依赖症。无论对于我父亲还是母亲而言,都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因此……”他喘了口气,“他一喝醉了酒,就会施展家庭暴力,会失去理性,会发疯。有一次,终于……”

他又吐出一口气。

“我父亲打死了我母亲,然后自杀了,追随我母亲而去。当时,我才七岁。”

由于神原证人诉说时的语气平淡异常,大家没有立刻作出反应。陪审团中的女生像是约好了似的,全都瞪大了眼睛,男生们则一个个都半张着嘴。

最先作出反应的是山野纪央。她闭上眼睛,逃避现实似的低下了头,跟健一刚才的姿态一模一样。可即使这么做,现实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其实柏木关心的,正是导致我父母死亡的‘不幸事件’。”

就像潮水涌到脚边,盖过脚面一般,法庭内爆发出不可抑制的喧嚣,音量远超井上法官应该敲打木槌的程度。而这样的喧闹不是法官一声“肃静”就能镇住的。

尽管如此,井上法官仍然发出警告:“请保持安静!”

他怒目圆睁,似乎在发无名火。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要生这么大的气。

藤野检察官开口了:“龙泽老师作证时说,柏木通过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了你过去的这段经历。”

“是的,柏木也是这样对我说的。”

“是在得知证人父母的不幸事件后,亲自对证人说起的吗?”

“是的,他非常震惊。”

“即使如此,你依然与他继续保持朋友关系?”

“是的。”

“你不觉得别扭吗?”

“别扭?不。”神原证人微微侧了一下脑袋,“这事总会被人知道的,当时我还觉得,幸好是被柏木知道了。”

“为什么?”

“因为柏木不是会把这种事闹得满城风雨的人。他很明确地对我说过,他没有向补习班的其他同学提起过这件事。”

“就是说,除了龙泽老师,别人都不知道?”

“是的。”

大出俊次突然高声叫喊起来:“我知道!”

野田健一差点跳起来,慌忙按住被告的胳膊:“安静点!”

“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大出俊次冲着神原证人撅起了嘴,“你要当我的辩护人时不是说过的吗?说你老爸杀死了你老妈,还说你老爸发起酒疯来,不光要打你老妈,还要打你,是不是?”

“被告,肃静!”

大出俊次连法官的告诫也不放在眼里,音量越来越高,连屁股都离开椅子了:“你这样说的,对吧?说过的吧?”

“被告,你再不闭嘴,就叫你退庭!”

大出俊次“噗通”一声坐回椅子上。他面朝前方,大声自言自语道:“我那时还以为你是瞎说的。以为你是为了要做我的辩护人,当场编了个故事。”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目光呆滞地望向前方。

证人席上的神原和彦丝毫不为所动。

“各位陪审员,”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藤野检察官用平静的语调说,“发生在证人父母身上的不幸悲剧,是证人与柏木两人之间的秘密。由此,柏木对证人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说到“两人之间”时,藤野检察官竖起手指。

“关于这一点,龙泽老师在作证时说过,‘对柏木这种感兴趣的方式,我有些放心不下。’‘他时常会过于热衷,甚至出现完全不考虑对方感受的言行。’”

小山田修点了点头。

“这就是证人与柏木之间的朋友关系吗?”

神原证人摇了摇头,脸上浮起笑容:“不是从一开始就如此。我们当时都还只是小学生。”

连竹田陪审长也点了点头。

“我觉得,知道我家的事情后,柏木只是感到震惊而已。”

“可是,龙泽老师很担心。”

“因为他是老师。无论是补习班的老师还是学校里的老师,总是会担心学生。”

旁听席前排响起低低的笑声。原来是楠山老师。

“跟柏木一起在龙泽补习班读书的时候,在知道我父母的事之前和之后,他的态度并没有改变。不过,他曾问过我,和养父母一起生活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这是什么意思?”

“他想问我有没有受过欺负。”证人微笑着摇了摇头,“他似乎想起了漫画书和电视剧里常见的情节。也难怪,当时我们都还是小学生。”

“是否存在这么一种可能,在你面前,柏木并未对你的过去显示出明显的关心;而在龙泽老师面前,他却坦诚地表达出这种关心。”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那就请各位陪审员考虑一下。”

“检察官。”井上法官高声喝道,“这个问题目的不明。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游戏和证人与柏木过去的交往到底有怎样的关联?”

问过检察官,井上法官立刻将严厉的视线投向野田健一:原本应该由你来提出反对,知道吗?打起精神来!

“对不起,”藤野检察官对井上法官和陪审团鞠了一躬,“开场白太长了。不过,不了解基本情况,会无法理解‘游戏’的意义。我可以继续提问吗?”

井上法官严肃地点了点头。

“如此说来,证人和柏木间并没有足以令龙泽老师担心的矛盾,是吧?”

神原和彦没有马上回答。他低头看着脚尖,思考了一会儿。

“龙泽补习班关闭后,情况发生了一点变化。”

“什么样的变化?”

“对龙泽老师被所谓的丑闻逼得走投无路一事,柏木十分气愤。由于这个原因,他果然……”

“果然?”

“脾气变得古怪起来。”

“龙泽老师这样的好人受到污蔑,那些散布谣言的家伙却逍遥自在。这样的世道太没天理了。柏木是在为此生气吗?”

“应该就是这样的。”

“对于怀有这种心态的柏木,你当时是怎么看的?”

“我有点担心。”

“你还记得龙泽老师的证言中关于这方面的内容吗?”

“记得。”

“你还记得他在证言中提到的你说的话吗?”

“是的,我记得。”

“你说,‘柏木或许会变得更加孤僻,更加脆弱。’当时你在担心这个,是吧?”

“是的。”

“所以你继续和他交朋友,是吗?”

“是。”

“你的养父母知道你和柏木交朋友吗?”

“知道。柏木经常到我家来玩。”

“柏木的父母也知道你是他的朋友?”

“这个不能确定。”

“不能确定?”

“我想,柏木的父母大概不知道我。”

“你没去过柏木家?”

“没去过。恐怕不只是我,柏木几乎不邀请朋友到他家去玩。据我了解,应该就是如此。”

“这就奇怪了。你问过他原因吗?”

“没有特意问过。”

“那柏木有没有提起过能称为理由的情况?”

“他说过,他妈妈特别爱干净,不喜欢男生到家里来闹腾。”

“没别的了?”

“至少我没听过别的。”

藤野检察官点点头,继续问道:“下面我要问的,是证人你的意见。你觉得柏木经常去你家玩,是否出于好奇心?就是说,他想去看看你家的情况,观察你和养父母的关系。”

神原证人似乎在顾忌旁听席上的人:“我不知道。”

藤野检察官迅速望向旁听席,看了一两秒。

“上初中时,柏木来到本校,而你升上了东都大附中。这时,龙泽补习班已经不存在了。在此情况下,两人的交往出现过变化吗?”

“有变化,不如上小学时那么密切。”

“柏木不到你家去玩了?”

“是的。不过我们时常见面,有时在车站附近,有时在公园。”

“事先约好的?”

“基本是这样。”

“柏木打电话约过你吗?”

“是的。他给我打过电话。”

“这么说,你对柏木在本校的学习生活情况也有所了解吗?”

“是的。有某种程度的了解。”

“你觉得柏木在本校过得怎么样?”

“你指什么?”

藤野检察官耸耸肩膀:“他在本校过得很快乐,还是很无聊?他看上去精神抖擞,还是无精打采呢?”

神原和彦抿紧嘴唇,又像是想开了似的说道:“我并不完全了解柏木的心思,不过他说过,他也想上私立学校。”

“他认为自己不该上本校这样的公立学校,应该上私立学校,是吗?”

“是的。”

“他说过自己想和你上同一所学校吗?”

“不,他没这么说。”

“那么,你进入东都大附中,是你自己的意愿吗?”

“是我养父母的建议,不过我也觉得挺好,就参加了考试。”

“你的养父母为什么会建议你上私立学校,而不是公立学校?你知道原因吗?”

“主要考虑到我们家与众不同的家境,还是小班化教育的私立学校比较放心。特别是我母亲——我养母希望如此。”

“关于这一点,柏木发表过意见吗?我是说,考初中的时候。”“他没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

“是的。”

“比如,他也想上私立学校;升学考试真麻烦;你要是能和他一起去三中上学就好了,诸如此类,他都没说过?”

“是的。”

“可是成为本校的学生后,他却说自己也想上私立学校吗?”

“他没有说得这么明确。”

“他的话可以这样理解,是吗?”

“是的。”

“也就是说,柏木的话语中包含他在三中感到无聊,过得并不舒畅的含义,是这样吗?”

神原证人垂下眼帘:“应该就是这样的。”

“过得不舒畅?”

“是的。”

“你有这样的感觉?”

“是的。”

“你对这一点也很担心?”

神原证人没有出声,点了两次头。

“具体是怎样的担心?”

“我曾经觉得,要是这样下去,以后柏木可能会拒绝上学。”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初一的春假快要结束的时候。由于新学期将至,所以相当着急。可是,”他立刻接着说道,“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时,柏木并没有拒绝上学。所以,那是我在杞人优天。”

“柏木对本校不满,和同学们相处得不融洽。那么,他有没有找谁商量过?”

“我不知道。”

“你能想象一下,他会和什么人商量吗?”

“毫无头绪。”

“就是说,柏木身边已经不存在龙泽老师那样的人了?”

“我觉得是不存在的。”

“是否可以认为,失去龙泽补习班,失去龙泽老师,这对柏木而言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藤野凉子的眼神在逼迫神原证人:说呀!你不是已经决定在法庭上公开一切了吗?那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无论多么难以出口的话,都给我说出来。事到如今,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是的。我想,这对他而言肯定是重大的打击。”仿佛被检察官的气势压倒,神原证人的声音变小了,“所以他总是怒气冲冲的。”

“他在生谁的气?那些污蔑龙泽老师的人吗?”

“差不多,可似乎不仅于此。”

“是生这个世道的气吗?世上总是在发生一些毫无道理的事,和龙泽补习班里的遭遇一模一样,就算日子一天天过去,也从不见半点改善。是这样吗?”

神原证人又沉默着不停点头。是的。是的。是的。

然后,他像抛弃了所有顾虑似的吐出一口气,断然道:“他曾经说过,‘谁都不可信,没有一件好事,周围尽是些傻瓜。’”

陪审员们的视线齐刷刷地从神原证人脸上移开。只有胜木惠子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似乎在说:原来我也能搞明白啊。

“他说,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定要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证人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还不停眨着眼睛。

快说!藤野凉子用眼神催促着他。

“他总是义愤填膺,后来还对我生起气来,指责我,‘你为何能这样若无其事?’”

“为何能这样若无其事?”藤野检察官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他说的‘若无其事’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每天都能平静地去上学。”

“是指你在日常生活中感觉不到柏木怀有的不满和气愤?”

“是的。嗯,就是这样。”

“柏木对此怀有疑问,便来问你,‘为何能这样若无其事?’”

“是的。”

“这是否表示,你忘记龙泽老师的冤屈,过上平稳的初中生活,这是不应该的?”

“我觉得应该有这样一层含义。”

“还有别的含义吗?”

神原和彦抬起胳膊,用袖口擦了擦脸。

“应该还有别的含义,不是吗?”藤野凉子张扬地抬起下巴,大声问道,“柏木大惑不解,以那样不幸的方式失去双亲,被迫接受养父母的养育,无端忍受悲惨人生,和柏木相比极不正常的证人你,为什么过上了正常的生活?为什么你没有被不幸的遭遇压垮,能够忍受人世间的不公?柏木的诘问应该包含这样的意思吧?”

健一觉得自己应该举手了,可他一激动,竟然站起了身,带动桌子发出“咣当”一声。“法官,我反对。”

陪审员全都吃了一惊。

“检、检察官在询问证人的意见,在诱导证人。”

他一开口,汗水随之喷涌而出。

“反对成立。各位陪审员,请你们忘掉检察官刚才的发言。”

藤野凉子眼中斗志昂扬的光芒隐去,她恢复平静的眼神,与健一的眼神稳稳地对了个正着。

嗯,时机把握得不错。

健一领悟到,自己得到了感谢。就像上体育课练习传球时,自己找准时机传球给投篮高手。即使这种事情在健一身上很少发生,他也能够理解,凉子此刻的眼神确实有着如此的涵义。

法警山崎晋吾得到法官的眼神许可后,走到证人身边,他将手里的毛巾递给神原证人。

“谢谢!”神原证人说着,用毛巾擦了擦脸。山崎晋收回毛巾,然后无言地回归岗位,不发出半点脚步声。

“柏木口中的‘若无其事’究竟有何种意义,我并不明白。”神原证人对陪审员们说,“可是,到初一快要结束的时候,柏木开始对我父母的事问东问西起来。”

“都问了些什么?”

“譬如,我对那时发生的事到底记得多少?当时我是怎么想的?现在的我又是怎么想的?”他调整一下呼吸,继续说道,“还问我是否对自己的将来感到忧虑或恐惧等等。”

“所谓证人的将来,是指什么?”

“我认为他想问,等我长大成人后,是否也会像父亲那样患上酒精依赖症。”

一直屏息倾听着的旁听人员发出轻微的嘈杂声。

“都是些会让证人感到不愉快的问题。”

“是的……”

“那么,你有没有叫他别问了呢?”

“我这样说过。”神原和彦的话音开始变得不自信了,昨天也是这样,内心的犹豫表露无遗,“因为,不用柏木这么问,我自己也时常会考虑这些问题。我觉得自己不能回避这些问题。再说,柏木问时候十分认真,不带半点开玩笑的成分。”

“可这些都和柏木毫无关系。你是否出现过‘别多管闲事’‘别来惹我’的念头呢?”

神原和彦的肩膀微微下垂:“刚开始,我倒没有那么想。因为柏木问得相当认真。”他又重复了一遍:“他常说,即使像他那样活着,也从来不觉得有趣。不知为什么而活,也不清楚活着的价值。”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回答,我也不知道。”

“对这样的回答,柏木满意吗?”

“我觉得他不满意。”

“类似的问题,他一直会问,是吧?”

“是的。因为柏木在寻求答案。”

“你是否觉得你必须帮他找到答案?”

“我不知道。”神原和彦又摇起了头,一遍、两遍,边摇头边看着陪审团,“可是,我当时觉得自己必须找到答案。呃,因为……”

神原和彦用手抱着脑袋,皱起了眉头。

“柏木说我有必须克服的障碍,因而容易找到活着的意义。”

“必须克服的障碍?”

“是指我父母变成了那样,我却没有崩溃。”

“柏木认为,这就是你活着的意义?”

“嗯。其实我自己也考虑过,我为什么要一个人活下来。尽管我从来没有说出来过。”

健一想起了这样一幅景象:一具沙漠中的幽灵,飘飘荡荡,自言自语着,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要是我跟着父母一起死掉该多好。难道我不应该去死吗?

藤野检察官深深叹了口气,连肩膀都跟着动了起来。她身边的两个事务官也在叹气。

健一注意到,萩尾一美的眼圈红了。

她用手背用力擦了擦脸。被健一看破心事,她似乎很难为情。

“柏木和你经常谈论这些话题吗?”

“也不总是这样。”神原和彦疲惫的脸上现出笑容。

“那么,是在柏木心血来潮的时候?”

“是他感到烦恼的时候。他问这些问题时都是很认真的。”

“也无端地为你增添了麻烦,不是吗?”

神原证人嘴角的笑容消失,他低下了头。

“你有没有过苦于应付的感觉呢?”

神原证人点点头,回答道:“后来,这样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他抬起脸,对陪审员们说,“老实说,我有点不胜其烦了。”

山野纪央和沟口弥生注视着他的侧脸。蒲田教子则在记笔记。

“后来,我认为自己找到了柏木那些问题的答案。”

柏木却因此感到不胜其烦。

“在我向柏木表达这个意思之前,我曾问过我的养父母。那还是我读小学的时候。我问他们,为什么我不在自己父母的身边,为什么会一个人待在这里?”

小山田修于心不忍地低下头去。

“那时养母回答我:‘不知道,不过,还是幸亏你来到了我们这里。’”

萩尾一美一个劲儿地抹着脸。我明白,一美。我明白,所以我不会一直看着你,你不用这样遮遮掩掩的。

“当时我还是个小学生,所以没有立刻领悟。可是,最终我还是觉得,这样的回答已经足够了。”

“我也这么认为。”话出口后,藤野检察官马上向井上法官道歉道,“对不起,这是我的个人感想,请将其从记录中删除。”

仓田真理子的眼睛也红了。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的?”

“具体的时间记不清了,大概在去年夏天。当时,社团活动很多,我很忙,和柏木交谈的机会变少了。”

“在初二的夏天,你的内心发生转变,你给了自己一个交代。那么,你有没有过干脆放弃和柏木的友情的念头?”

“有过,但我没能和他断绝来往。”神原说道,“升入初中后,我和他的交往就不像以前那么密切了。也正因如此、反倒很难再拉开距离。再说要跟柏木绝交,我心底多少有点害怕。”

“为什么要害怕?”

“我觉得,要是我不关注他,他不知会干出什么荒唐事来。”

“你所谓的‘荒唐事’是指什么?”

“我最担心的是,柏木会不会自杀。”

“你真的这样担心过?”

“是的。他常说,‘找不到活着的意义,干脆死了算了。’”

“喜欢这么说的人,往往都不是当真的,难道不是吗?”

“我觉得柏木是当真的。我还感觉到,即使他不是当真的,要是我不把他的话当真,他也会真的去自杀。”

“你不觉得你很软弱吗?”藤野检察官毫不留情。

“我确实很软弱。”神原和彦点点头,“我一直都很软弱。不管是以怎样的方式,我都不希望我的身边再有人死去。”

旁听席上某个角落传出哭声。健一心头猛地一颤:会不会是柏木君的母亲呢?

“柏木有自己的父母和家人,所以证人你不必一个人承担这份烦恼。”

“是的。”

藤野检察官目光锐利:“那么,你难道不能丢下不管吗?这毕竟是柏木和他家人之间的问题。”

“可柏木跟他的父母和哥哥都不太……”神原证人说不下去了。他低着头,直愣愣地站着。

很明显,他顾虑到旁听席上有柏木家的人。

“他曾经说过,‘我家的人都各顾各,十分冷淡。’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不清楚。但正因为我不知道真相,所以会担心。”神原证人低声说,“对不起。”

藤野检察官装作没听见。健一心里害怕,不敢朝旁听席看一眼。

“从去年夏天开始,你就想和柏木拉开距离。那柏木有没有察觉到你内心的变化呢?”

“应该察觉到了。因为我们是朋友。”神原说道。

“你们有没有就此讨论过,或吵过架呢?”

“那倒没有。”

“尽管如此,你还是没能离开柏木,是吗?”

“我一直在犹豫不决。因为我注意到一些令人担忧的迹象。”

神原证人又开始出汗了。

“我首先要说明的是,我下面说的只是我自己的感受,并非柏木有意张扬。”

陪审员们都点了点头。

“我觉得,到了初二,对柏木而言,学校里的状况似乎越来越糟。他好像被孤立了。”

是的,他被孤立了。柏木卓也的同班同学都知道这一点。

“到了暑假,因为不用上学,这种感觉便淡了许多。可进入第二学期,情况再次恶化。偶尔通个电话,我也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很郁闷。长此以往,就发生了十一月十四日理科准备室里的冲突。”

“你是在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发生后不久立刻就知道了。柏木给我打了电话。”

“柏木对你讲过冲突的详细经过吗?”

“当时,大出他们的姓名对我毫无意义,但听完他的讲述,我对与柏木发生冲突的学生是什么样的人,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

“柏木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你?”

“他说,他终于对学校不抱任何希望了,他以后不再去上学,感到很轻松。他就是为了对我说这个吧。”

“你当时是怎么认为的?”

“我想,既然如此,那也没办法了。只要柏木能平静下来,暂时离开学校一段时间,对他来说也是件好事。可是……”他的音调又变低了,“他说自己轻松了,可我觉得他很在意和大出他们闹出的冲突。倒不是怕大出他们报复,他认为自己做了一件和自己的一贯作风不相符的,小孩子气的蠢事。事实上,听他叙述完事件经过,我就对他说,‘这可不像你。’”

“请允许我再确认一下。”藤野检察官双手撑在桌面,朝前探出身子,“你感到柏木对发生在理科准备室的冲突十分在意。他觉得后悔了,是吗?”

“是的。不过,并不是害怕报复。”

“柏木这么说过吗?”

“这倒没有说过……”

“就是说,在理科准备室的冲突发生之后,证人你时常会有那样的感觉,是吗?”

“是的。”

“你产生这种感觉的根据是什么?”

神原证人扯了扯衬衫领口,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柏木在不上学之后,变得比以往更加无精打采,还总是抱怨说,任何事情都很麻烦,很讨厌。”

“任何事情都很麻烦,很讨厌?”

“是的。如果他担心大出他们的报复,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或许他只是在对你逞强。”

神原和彦看了看大出俊次。这是他从辩护人变为证人之后,第一次看向被告。

“柏木看不起大出他们。他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被告大出俊次并没有表现出过激的反应,只是坐在健一的身边晃着腿。

“所以,我并不觉得他在害怕报复。他在意的,只是自己做出了不该做的行为。”

“这些话,是在电话里,还是面对面说的?”

“在电话里。”

“电话是柏木打给你的吗?”

“是的。那时,我已经不给他打电话了。”

“柏木给你打电话,就是为了发牢骚,抒发胸中的恶气吗?”

“是的。”

“那么,你是如何应对的?”

“我也说不出什么特别的话。我不了解三中的情况,只能说些不痛不痒的话……‘要不你干脆转学吧’之类的。哦,还有……”

说到这里,神原和彦又咬住嘴唇,停了下来。

“还有什么?”

“‘和龙泽老师商量一下怎么样?’”

“柏木是怎么回答的?”

“我记不清了。”

是吗?真的记不清了?还是即使记得,也不能在这儿说?健一心中暗忖着。

大出俊次晃着腿,将桌子弄得嘎达作响。

“老实说,对柏木心中的烦恼,我帮不了什么忙。”

“柏木对此有什么反应?”

“他好像很生气。那还是十一月底的事,之后有一段时间,他不打电话来了。”

到了十二月中旬,他又来联系神原了。

“我们在我家附近的儿童公园见了面,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那座公园,健一也知道。他跟神原和彦在那里碰过头。

“之前,我跟他只在第二学期刚开始时见过一次面。所以那次见面是时隔三个月之久的重逢。柏木很瘦,脸色很差,我非常吃惊。”

他将自己关在家中,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柏木是为了什么叫你出去的?”

神原证人的下巴尖滴下一颗汗珠。

“他说有东西要给我。”

“什么东西?”

“笔记本,就是上课用的那种。是遗书。”神原说道,“他说,他决定去死,所以写了遗书,要我替他保存着。”

法庭再次喧嚣起来。井上法官充耳不闻。陪审团也不太安分。

不一会儿,一切又自然而然地归于平静。

“所谓‘去死’,是自杀的意思吗?”

“是的。”

“柏木决定要自杀,并将遗书交给你保管,是这么回事吗?”

“是的。”

“那么你接受了吗?”

“当时,我碍于现场的气氛,接受了下来。”

“你问过他自杀的理由吗?”

“问了。他说,活着很麻烦,也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

“后来又怎么样了?”

神原证人用手背擦了擦下巴上的汗,重新转向藤野检察官。

“我拿着那本笔记本回家,又不知该怎么办。过了两三天,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就给柏木打了电话。我约他在同一座公园里见了面,把笔记本还给了他。由于是放学以后去的,时间应该很晚了。”

“你不接受他的遗书,对吗?”

“是的。并且、并且……”他一时语塞,只是重复着同一个词,“我没想好该怎么说,只能一个劲地劝他‘不能去死’。我对他说,人活着没有意义也无所谓,等你长大了不就明白了?”

“柏木有怎样的反应呢?”

神原证人的肩膀微微地上下颤动:“十分冷淡。我当时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冷淡?”

“似乎是一种嗤之以鼻的态度。随后他间道,‘你没有当真,是吧?’”

“意思是,你并没有认为柏木是真的要自杀,对吗?”

“是的。他还说,‘如果你当了真,就不会说这种不痛不痒的场面话了。’”

健一把铅笔放在桌面上。总是这么攥着,非掐折了不可。

“确实,我当时并不清楚柏木是否真的要自杀,有点半信半疑。但我发现,指责我‘说这种不痛不痒的场面话’的柏木是当真的。所以我害怕了。”

是不是我的言行迫使柏木卓也越来越较真了呢?

“我越发觉得,是不是不该把遗书还给他?可到了那时,我就算收回那本笔记本,估计也没什么用了。”

“遗书后来怎么样了?”

“柏木带回家了。我以为他去世后会在他房间里找到的。事实上却没找到。那一定是他自己处理掉了。”

因为遗书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非常希望柏木打消这样的念头,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能说‘反正你不能去死’‘我不希望你死’这样的话。”

“柏木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难以置信。’”

“不相信你不希望他去死的心情吗?”

“是的。”

“这样你就越发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了吧?”

“是的。所以我就问他,‘我要怎么做,你才会相信呢?’”

健一心想:简直是在往陷阱里跳。中圈套了。

柏木卓也已是进退维谷。他自己跳入洞中,又拒绝他人伸出的援手,不断落入越发狭窄的深处,无法自拔。身处狭窄洞底的他,看到在广阔的洞外轻松生活着的神原和彦,感到气愤不已。于是他憎恨起试图离自己而去的神原。

他依然希望有人关心他。

藤野检察官不急不躁地继续提问:“对于你的这个问题,柏木是怎么回答的?”

神原和彦满头大汗,不得不用毛巾擦拭,背部的衬衫也湿透了。

“他说,我的那些‘活着没有意义也无所谓’‘今后会发现人生的意义’之类的说法……”

陪审团的九双眼睛注视着他。

“是不负责任的。说我心底并不是这么想的,只是随口打发他而已,因此……”

“因此?”

“他说,‘如果能证明你不是随便说说的,我就相信你。’”

“怎么证明?”

旁听席上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他。

“父母死去时,我只有七岁。”神原和彦说,“但是,对那起事件,我并非毫无记忆。父亲的疯狂,母亲的哭泣我都记得,只是……”他喘息似的微微颤动肩膀,“我是尽量不去回想那时的情景。我和养父母一起生活,没必要再回想那些事。可柏木认为,我这样做是不对的。”

哪里不对了?

“我没能直面自己的荒唐遭遇,没有与之对决,所以我能若无其事地活着,还说‘人生的意义以后总会理解’。我父母出了那样的事,我还觉得‘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也无所谓’。柏木说,这些想法都是错误的。我是在逃避现实。”

逃避就逃避,关你屁事。健一将捏紧的拳头藏在桌子底下。柏木卓也,你为什么要死?你为什么不活下来呢?

神原,我替你揍他。我要替你揍他,看他还这么使性子。

“所以,只要我不再逃避……”

现在的神原和彦似乎不是在法庭上作证,而是在招供。

“如果我能够直面我的过去,直面与我父母相关的记忆,将这些往事逐一回忆起来仔细玩味,在这种情况下我依然觉得什么都无所谓,那我的话便不是随口说说,而是出于真心。如果我真心那样想,那活着或许就是有意义的。”

面对神原证人多少有些混乱的陈述,藤野检察官毫不动摇,快刀斩乱麻般的话语响彻法庭:“只要证人你做得到这些,那他就相信你说的‘不能去死’‘不希望你去死’,并打消自杀的念头。柏木是这么对你说的,对吗?”

神原证人点了点头。汗水又从他的下巴上滴了下来。

“这就是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游戏的目的。”

“那是个游戏,对吧?”藤野检察官说道,“是一场关乎柏木生死的游戏。”

藤野凉子也已经汗流浃背了。事务官萩尾一美为她递上手帕。

“对不起。”对井上法官打过招呼,凉子用手帕擦了擦脸。

陪审员们抓住这个间隙,以各自的方式放松了一下。沟口弥生脸色苍白,蒲田教子注视着她的脸,抚摸她的后背。竹田陪审长似乎也很担心,扭动长长的身躯看着这两名女生。

“真吃不消。”

听到身旁的大出俊次在嘟嚷,健一不由得抬起眼帘。

“虽说我像个大笨蛋……”

我像个大笨蛋。这是俊次新发现的表达方式,充满自嘲的意味。

他也在出汗,眼睛没看健一,腿不停地摇晃着。

“你想退庭吗?”健一问道。

话出口后,健一自己也吃了一惊。不过他真是这么想的。大出俊次跟不上神原和彦的证言,无法理解其中的意图。如果他不愿意努力理解,不待在这里也无所谓。不,应该说他没必要留在这里。

俊次瞪了健一一眼,露出一副立刻要反扑的凶相,可随即又垂下肩膀,晃腿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你神气个屁,我会听你的指使吗?”他赌气似的伸直双腿,哼了一声。

藤野检察官放下手帕,端正身姿。

“对不起。下面继续进行证人询问。”

凉子一开口,俊次又开始晃腿了。

“从⑴到⑸的场所……”说着,她又抿紧了嘴唇。

“嗯。”证人应道,似乎在鼓励对方,鼓励在进一步深入探寻之前略显犹豫和胆怯的藤野检察官。

“是证人你选择的吗?”

“不是,是柏木决定的。”

“这些场所都凝聚着证人与去世的双亲间十分个人化的记忆,柏木能够指定吗?”

“在此之前,我时常跟他说起我父母的事,我想他全都记得。”

“是你主动向他讲起的,还是柏木要你讲的呢?”

“这个很难说。柏木问过我,有时我也会主动讲一些。就是说,呃……”神原证人稍事思考后,继续说,“刚才我说过,如果我父母的事迟早会被人知道,那还是让柏木知道的好。因为柏木的嘴很严,他也确实一直为我保守着秘密。而且他记性好,同样的事不会问好多遍。所以,呃……”

脱下辩护人的外衣,回归普通初三学生模样的神原和彦,说起话来竟有些结巴。他的身体似乎也缩小了许多。

“我时常也会有向别人谈起我父母的冲动。这种心态挺矛盾的。我从不和养父母说那些事,因为说了只会让大家尴尬。不过,在我想找人谈谈的时候,柏木就显得,呃……怎么说呢?”

“比较可靠?是个值得信赖的谈话对象?”

“对,就是这样。”

神原和彦如同得到解救一般,用力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也缓和了不少。

“和他说话,我也觉得很轻松。也许我向柏木推心置腹讲过的内容,比我现在能回忆起来的还要多。”

“就某种意义上而言,你和你父母那段不幸的过去,已经成了你和柏木共有的记忆。你们之间的关系巳经到了这种程度,可以这样理解吗?”

“我想是的。嗯,基本就是这样的。”

如果换作我,会怎么样呢?健一心中暗想。如果我是神原和彦的朋友,是唯一知道他父母不幸的死亡经过的人,我会怎么样?

说不定在得知真相的那个瞬间,我会逃之夭夭。那个神原和彦竟会有那样的过去?我会惊恐万分。我不知该如何与他交往,会躲得远远的。

时不时想起已故的父母,想向他人倾吐。神原和彦的这种心态一点也不矛盾。无论养父母对自己多么好,也不能向他们讲起已故父母的事,必须照顾到他们的心情。这样的想法也完全符合神原的性格。

那么,能够听他讲述的只有柏木。当时我并不在场,藤野凉子也不在。哦,对了,我在场也没用,可要是凉子在场就好了。

而这个藤野凉子,眼下正以检察官的身份面对神原和彦。

“当柏木提出要开始这个游戏时,你有没有想过拒绝他?”

“没有。”

“是不是担心,如果拒绝,会得罪柏木,或许会使他立刻走上绝路?”

神原和彦稍作思考。从他脸上的神情来看,他正从心底唤出当时的自己,并质问道:喂,真实的想法到底是怎样的?

“这样的担心不能说没有,可我是在优先照顾自己的心情。”

“你的心情?”

神原对凉子点了点头:“柏木提出这个游戏时,我十分吃惊。我心想:为什么我没有想到呢?”

“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真要这么做,那就不要做游戏,而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去寻访那些凝聚着我与父母间宝贵回忆的场所。”

蒲田教子点了点头。她的手依旧抚摸着沟口弥生的后背,安慰着这个亲密好友。

“刚才我也说过,对我父母的事,我已经调整过来了。虽然并非完全调整过来,不过做一做那样的事,也是不错的。”

“那么,在柏木提出这个游戏前,你有没有主动寻访过从⑴到⑷的四个场所?”

“没有。我一直在回避这些地点。可是,在与柏木交谈时我想到,已经没有必要再回避了,而且必须去寻访一下。”

“你向柏木说明过这个想法吗?”

“说过。所以我同意做这样的游戏,还对柏木说,我没事,一定会让柏木满意。”

“柏木是怎么回答的?”

“当时,他什么都没说。”

他们商量好游戏规则,约定完一些具体事项,便在当天开始了那场游戏。

“于是你按⑴到⑷的顺序寻访了这些场所,每到一处就给柏木打电话,是吗?”

“是的。我打电话告诉他,我已经来到了指定的场所。”

“每次通话时间都很短?”

藤野检察官指了指黑板上的表格,扫视一周陪审员们的脸。

“证人只是向柏木报告,说自己来到了⑴的位置,来到了⑵的位置?是否向他详细说明过你到那些地方后的感受?”

“我们说好,这些事以后再说。柏木最在意的还是我是否真的到过那些地方。”

“证人你确实遵守了游戏规则,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对吗?”

“是的。”

“可是,光通电话,并不能真正起到确认的效果。你在电话里告诉他自己在新宿,事实上你或许在别的地方。仅靠语言,柏木无法判断你是否遵守了约定。”

“我也这么想过。制定游戏计划时,我就注意到这一点了。”

说到这里,他再次欲言又止。

“我曾经提出,让柏木也一起去,这样不是更好吗?”

“柏木是如何回应的?”

“他说,让我一个人去才有意义。我必须独自面对过去,否则游戏就无法成立。他相当坚持这一点。”

“结果就变成在每个目标地点的简短通话了?”

“是的。”

“这几通电话的间隔时间,基本都是两个半小时。这是由证人你决定的吗?”

“不是,这也是事先计划好的。”

“几点在这里,几点在那里,是这样的吗?”

“是的。”

“可是,你实际寻访这些场所时,时间应该很宽裕吧?在两地间移动似乎并不费事。”

“是的。所以我每到一处,都会思考一些事情。”

藤野检察官眯起眼睛:“思考些什么呢?”

“各种各样的回忆。”

“心情很沉重?”

证人点了点头。

“中途想过要放弃吗?”

“时而想要放弃,时而又觉得不该放弃。但总体而言,并没有预先料想的那么难受,毕竟也回想起不少愉快的往事。”他说道,“虽说我父母以不幸的方式结束了人生,但他们也并非一直不幸。我父亲不喝酒的时候,是个认真又和善的人,和母亲十分亲密。即使他很懦弱,也绝不是个坏人。”

他垂下眼睛,似乎在自言自语。

“在做这个游戏前,我尽量不会去回忆我的父母。在某段时期,这样做也是必须的。可这样一来,连美好的回忆也都随之一同封存了起来。”

柏木卓也提出的游戏撕开了神原和彦贴在回忆上的封条。

“我想起许多我在七岁时不太懂,现在又能搞明白的事。正如检察官所说,我的时间很宽裕,就利用多余的时间思考了很多。”

“虽然想了很多,但还是没有事先料想的那么痛苦,是吗?”

“是的。我觉得一定是我成长了,也是养父母教育的结果。所以,在思考亲生父母的同时,也想起了许多养父母的事。”

神原证人突然轻声笑了起来,检察官和陪审员们都吃了一惊。

“对不起。”证人对大家道了歉,眼里带着快乐的神情,“我刚才想到有趣的事了。去⑶的赤坂邮政局时,那天虽然是休息日,不过圣诞夜还是会有许多商店开门营业。我当时想,到东京都中心地段果然能看到许多稀罕玩意儿,要不要买点纪念品回去呢?”

“是送给作为养父母的爸爸妈妈的礼物吗?”

藤野凉子的语文成绩很好,这里她用了相当贴切的表达。作为养父母的爸爸妈妈。

“是的。”

藤野检察官也露出了笑容:“你想买什么?”

这些话昨天他可没说。健一也想知道他到底要买什么。

“我想买一棵小小的圣诞树,大概这么大。”神原用手比划出二十厘米左右的高度,“赤坂的蛋糕店里有卖,缀满了红色、黄色还有其他各种颜色的金属纸包裹的巧克力。妈妈很喜欢这种小摆设。”

初三男生讲起自己的母亲时,总会比较腼腆,神原证人也不例外。陪审员们脸上的神情也趋于缓和。

只有山野纪央还在哭,两只大眼睛泪流不止,怎么擦也擦不完。仓田真理子靠过去后,她便弯下腰,低下头。

健一朝旁听席上望了一眼。神原的话传到大人们耳朵里之后会有什么反应?神原的模样在大人们眼睛里又是怎样的?

“那么,你买回去了吗?”藤野检察官问道。

“我最后没买。我觉得这样做很不谨慎。”

“不谨慎?”

“我想到,这场游戏关乎柏木的性命。”神原证人用手擦了擦鼻子底下的汗水,再次垂下眼帘,“这场游戏一启动,我脑袋里想的竟然都是自己的事。我不得不强迫自己回想起游戏背后的严重性。”

“你一直在想你自己、你亲生父母还有养父母的事?”

“是的。也想起了龙泽老师,上补习班时和他谈过好多话,当时并不理解的一些话,我现在也能理解了。还想起学校里的朋友。这些回忆,把我的脑袋装得满满的。”

“是否可以认为,一旦正式启动后,这场游戏便不是为了柏木,而是证人你自己的游戏了?”

“嗯,我想是这样的。”

“你在电话里向柏木讲过吗?”

“没有明确地讲清楚。”

“柏木对你说了些什么,问了些什么?尽管通话时间很短,但除了‘我到了指定的地点’之外,总还能说些别的话吧?”

“当然,我讲了在街边看到的景象,以及打电话的准确位置。”

“还记得柏木在电话里说的话吗?”

山野纪央抬起身子,两眼通红,不过似乎不再流泪了。

“他要我确认完一个地点后,立刻按时跑到下一个目标。这方面他相当在意。”

“我再问一遍,他有没有问起过你当时的心情和感想?”

“他在此前已经说过,在确认完所有地点之前,他不想了解我的心情。在整场游戏结束,再次看到我的脸之前,他是不会问的。”

“他想亲自确认你的模样?”

“我想是这样的。”

神原证人的脸上现出一抹阴影。虽说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健一也看得一清二楚,他的脸上笼罩着一片阴云。

“当时我甚至觉得,柏木是不是不相信我。”

“这是什么意思?”

“他认为我故意隐瞒内心的痛苦,对他说谎,在他面前演戏。”

“你有必要在他面前演戏吗?”

“如果我意志消沉,说自己其实也不明白活着的意义,也没有生活的目标,这将对柏木产生负面影响。”

“所以,你会勉强自己,硬充好汉?”

“是的。”

“柏木明确地这么说过吗?”

“没有,可他说我‘反常’,说我‘古怪’。”

“游戏启动后,你并没有感到料想中的痛苦,更没有被痛苦的回忆压垮,反倒想起了美好的记忆,还引发对养父母的感激之情。你变得更加积极向上。柏木说的‘古怪’指的是这方面吗?”

“我想是的。”

“柏木他很不爽吗?”

神原和彦吃惊地眨了一下眼睛:“你说‘不爽’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这个嘛,光听声音……”

“在游戏过程中,柏木也是只能听到你的声音吧?可他还是察觉到你比预想中坚强,说你‘古怪’。”

证人犹豫片刻:“柏木在考虑自杀,不可能觉得痛快。”

“从游戏刚开始到确认完几个地点,柏木的心情有过变化吗?”

神原证人沉默不语。

“换句话说,他不爽的程度有变化吗?”

“我不知道。”

“柏木猜疑你积极向上的精神状态是在‘演戏’,是为了不让自己自杀硬装出来的,是吧?”

“是的,正像我刚才说的那样。”

“也许不止于此吧?你顽强地遵守游戏规则,在游戏过程中还出现了克服亲生父母阴影的迹象。对此,柏木恐怕也觉得难以接受吧?因为他期望的,应该不是你能积极乐观地完成游戏,而是看到你在游戏中失去平静,一蹶不振吧?”

证人没有回答,变得面无表情。

藤野检察官将手头的文件换了一份,留出一点时间空隙。

“预定的确认地点,你都寻访到了吗?”

“是的,所有目标我都去过了。”

“然后,你回到了居住地,在小林电器店门前的电话亭里给柏木打了电话,对吗?”

“是的。”

“都说了些什么?”

“我说,该去的地方我都去过了,现在回来了。”

证人的喉结“咕咚”一声上下挪动了一下。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详细向他汇报。我真的很想和柏木谈谈自己内心的新发现、新感受,可当时已经七点半了,我养父母自然不知道我们的游戏,因为我出门时告诉他们,自己要去朋友家复习。所以,我想早点回家。”

“柏木是怎么说的?”

“他说,他想今天就和我见面。”

“在当天夜里见面?”

“是的。”

“对普通的初中生来说,这样的时间安排实在有点不可思议。再说,那天是圣诞夜,还下着雪。”

“是啊……”神原和彦放低了声音。

“柏木有没有说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见面?”

包括胜木惠子在内,所有陪审员都探出了身子。

“半夜十一点半,他要我去本校教学楼楼顶。”

对检察官和证人间的问答听得人了神的旁听者们又嘈杂起来。

“肃静!”井上法官立刻发出僵硬的喊声。

“这所城东第三中学的楼顶吗?”

“是的。”

“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地方?柏木说明过理由吗?”

“我问了,但他没说。他只说,叫你来你就来。”

“你没有拒绝?”

“我想说服他。”他的嗓音变得沙哑,“我说,时间这么晚,我必须瞒着养父母偷偷溜出来。再说我跑了一天,身心都疲惫不堪,半夜里恐怕出不来。”

说到这里,神原的声音哽住了,只剩下艰难的喘息。

“可他说,今晚无论如何都要去,因为今天不见面,明天就见不到了。”

“明天就见不到了?什么意思?”

“柏木说,他要死了。”

井上法官望着不安分的旁听席,敲响木槌:“请保持安静!”

即使旁听席有点吵闹,也不至于让法官生这么大的气。也许井上康夫在利用他的法官职权发泄胸中的闷气,若非如此,他便无法一脸威严地高坐法官席。

要是不听我的话,不照我说的去做,我就死给你看。世上还有比这更卑鄙的恐吓吗?

“‘要是今晚不能见面,我就去死。’”藤野检察官重复道,“当时,柏木的语气是怎样的?”

“语气?”

“是非常消沉,还是苦苦哀求,或是半开玩笑?”

神原证人犹豫了一会儿,答道:“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那你的感觉是?”

“非常……”

“非常?”

“非常执拗,非常冷酷。”

在小林电器店前被人看到时,神原和彦显得又累又冷,一副走投无路的模样,让爱多管闲事的电器店老板忍不住叫住了他。事实确实如此,因为神原和彦确实又累又冷,也确实陷人了走投无路的境地。

自己已经照你说的去倣了,游戏也完成了,自己在游戏中获得的成果,对你也应该能产生良好结果。你为什么还要这样没完没了呢?

“去一所完全陌生的学校,还要在半夜里溜进去,这事儿想想都很难。”

“柏木说他已经安排好了。他自己先从厕所的窗户钻进去,然后打开边门的锁和通往屋顶的门锁。”

“这么说来,”藤野检察官轻轻地喘了口气,扫视一周陪审团,继续说,“深夜去教学楼楼顶会面的提案对证人而言既意外又突兀,可柏木是早就计划好的?”

“我想是这样的。”

“无论游戏结果如何,都要让你大半夜跑去楼顶,是吗?”

神原和彦默默地点了点头。

“后来怎么样了?”

“我服从了柏木的安排。”

“就是说,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夜里十一点半,你来到了本校教学楼楼顶?”

“是的,我来了。”

“楼顶上有什么人?”

“有柏木。”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人?”

神原证人摇了摇头:“没有了。只有柏木一个人。”

“他在哪里?哦,你稍等一下,要换一张示意图。”

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赶紧行动起来,将第一天展示过的楼顶平面图贴了出来。

“柏木就站在铁丝网边上。”神原和彦指着的那个位置几乎在坠落地点的正上方,“当时,屋顶楼顶间的常夜灯亮着,借着亮光可以看到柏木。”

“你在哪里?”

“我离他不远。可当时非常寒冷,我没法站着不动,只能一会儿跺脚,一会儿在附近踱步。”

“柏木他怎么样呢?”

“他一直待在铁丝网附近,没有动弹。”

他就在那里注视着神原和彦。

“你们两人都说了些什么?”

“我实在累得不行,只想快点固家。那场游戏虽然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果,但我毕竟在一天之内想起了太多事。”

“你已经心力交瘁了,是吗?”

“是的,真的已经到了极限。更何况我对养父母十分愧疚。”

无论是游戏本身,还是半夜三更偷偷溜出家门,都令人愧疚。

“我还想到,到了如此地步,即使我口吐莲花,事态恐怕也不会好转。”

“柏木的状态呢?”

神原证人低下头,垂下双肩,两脚不安分地挪动着。

别在意!健一心中喊道。别太顾虑柏木卓也的父母和哥哥。这些事实必须让他们知道。

正因为他们是柏木的家人,才必须让他们知道。

“他一开始就怒气冲冲的。”

“他在生什么气?”

“因为我‘反常’嘛。”

“哪里‘反常’了?”

“明明落寞消沉,却不愿承认。”

“他认为,在寻访过去之后,你已被沉痛的回忆压垮,迷失了生活的意义和将来的希望。你真实的内心应该充满沮丧,可你偏要充硬汉,胡说自己寻访完凝聚父母记忆的地点,回想起各种各样的往事,觉得很好。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

“因此,你遭到了柏木的责难,对吧?”

“对。”

“这种责难有道理吗?你真的对柏木说了谎,真的是在虚张声势吗?”

“不。”

“可柏木不相信,是吗?”

“后来,他好像逐渐明白了。明白我确实觉得那个游戏很好。”

“既然明白了,他也没必要再责难你了吧?”

“他说,这更差劲了。”

声音很小,根本听不清,一点也不像神原和彦平时的作风。

“请大声回答。”

一瞬间,神原和彦咬紧牙关,随后大声说道:“柏木说,如果我真的觉得那个游戏很好,那就更加反常,性质更加恶劣了。”

藤野检察官也提高了嗓门:“柏木认为你应该更加沮丧、怯懦、悲痛,而不是如此积极乐观。可现实并非如此,所以他要责难于你,是吗?”

神原和彦突然不说话了。

“证人,你就这样默默地接受了他的指责吗?”

神原证人依然沉默着,摇了摇头。

“你反驳他了吗?”

“是的。我说,‘你的想法才是反常的。’”

“是啊。游戏开始时,他认为,如果证人你寻访过留有记忆的地点并克服心理障碍,他自己也能得救。如果像证人这样遭受过无奈悲剧的人也能积极乐观地生活,他便相信活着是有意义的,就不会自杀了。最后,你完成了游戏的全部内容,他却说你反常,说你恶劣。”

昨天,藤野凉子曾经说过,在今天的法庭上,要尽量忠实再现神原和彦的经历,要神原痛痛快快地全部讲出来。但是,有几句话在法庭上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她问神原,是否可以按下不表。

当时神原认可了,健一也点了头。

但是现在,健一后悔了。

他很想当场站起身,用能够传遍整个法庭的嗓音大声说出来。

在非难神原和彦时,柏木卓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亏你摆得出这张若无其事的面孔。

酒精中毒杀人犯的儿子,值得积极地活下去吗?

你不觉得羞耻吗?

“柏木的这种态度,让你很吃惊吧?”

神原和彦抬头仰望井上法官。银边眼镜后方,井上康夫的眼神十分坚定,毫不动摇,仿佛在说:说吧,全都说出来!我会好好听着。

“我一头雾水,完全摸不着头脑。”

“你不理解柏木为什么要说那种话,是吗?”

神原证人点点头。

“你想过要去理解吗?”

“我认为我想过。可是……”神原和彦将目光投向远方,“在我还想安慰柏木,千方百计想要说服他时,我突然明白了。就像蒙在眼睛上的布突然被扯掉一般。”

山野纪央热泪盈眶。沟口弥生一副马上要呕吐出来的样子,紧紧攥着蒲田教子的手。

陪审员们相互靠紧身体,仿佛在互相寻求帮助。

“柏木在折磨我。他不是我的朋友。他蔑视我。我们之间不存在共同语言和相互理解。柏木根本不认为我是一个正常人。他觉得,我是杀人犯的孩子,不可能成为正常人。”

他不能忍受我成为一个正常人。

他认为,正常、优秀、感觉敏锐、在父母的溺爱下成长起来的自己,如今竟然如此痛不欲生。与学校格格不入,没有朋友,稍有不慎就会与人发生冲突,不得不深陷孤独之中。

自己成了这副模样,神原和彦这个杀人犯的孩子为何能够积极乐观地生活着呢?他的脸上为什么会挂着幸福的笑容?

这不公平。我要纠正这种不公平,要将神原和彦推入与他身份相符的深渊。要让他体味苦恼和孤独,然后,我会在一旁看着他一步步走上邪路。

这样不是很好吗?这家伙可是杀人犯的孩子啊。

“喂!”

健一听到有人在叫喊。是大出俊次,他瞪着眼睛,眼珠都要弹出来了。

“流血了!”

不知不觉间,健一紧紧握住拳头,用力过度,指甲嵌进掌心,鲜血直流。

“正像刚才藤野检察官说的那样。”神原和彦继续说。

幸好神原没发现。凉子在看着自己。健一用毛巾擦掉血迹。

“那个游戏的目的根本不是他一开始说的那样。柏木并不希望我完成游戏后还能精神抖擞地回来。他希望我中途崩溃,希望我做逃兵。他认为我一定会那样,可我并没有。”

“于是他对你发火了,是吗?”藤野检察官缓缓说道神原证人了点头:“我意识到这一点后,就觉得一切都让人恶心,一切都难以忍受。我受到柏木的作弄,半夜三更跑到这种地方来,真不知在发什么神经。”

这句话不像证人与检察官之间的对话,语气中分明带着初中男生对亲密的女生——甚至是女朋友发牢骚的亲近感。

“我对柏木说,我无法和你继续交往下去,我再也不管你了,你爱怎样就怎样,我只想马上回家。”

“柏木有什么反应?”

“他非常生气,大声叫喊。我不管他,只顾朝楼梯那边走。于是柏木他……”他的嗓音发颤了,“他爬上铁丝网,说是要跳下去。”

仓田真理子闭上了眼睛,向坂行夫捂住了脸。

“他爬得很快,一下子翻了过去,下到铁丝网外侧。见他爬得这么快,我愣住了。当时天气很冷,手都快冻僵了,他竟然能这么快就翻过去。于是我想到,柏木应该不止一次翻越过这道铁丝网,以前肯定也翻过。”

“想跳楼自杀?”

“估计是吧。”

站在屋顶边缘的柏木卓也,用手指紧紧扣住铁丝网,脸色惨白,两眼直勾勾地看着神原和彦。

这时,夜空中飘起雪花,脚下被淋湿,有些地方开始结冰。

“他说,如果我回去,他就马上跳下去。”

“你觉得他当真吗?”

“是的,我认为他是当真的。”

“你没觉得他是在故弄玄虚吓唬人吗?”

“要吓唬人,就不可能做出如此危险的行为。”

藤野检察官稍事停顿,留出一小段间隙。

“你觉得柏木真的打算跳下去,那你又做了些什么?”

神原和彦看着陪审团。陪审员们也都注视着他。

“我对他说,‘随你的便。’”

旁听席上有人发出一声略带压抑的悲鸣。听到这声悲鸣,神原的脸变了形。

“我说,既然你这么想死,那就去死吧。说完,我跑下楼梯,一直跑到学校外面,跑回了家。”

“没有回头看看吗?”

“没有。”

“在你跑去校外的这段时间里,听到过什么声音吗?”

“什么都没有听到。当然,或许是我没注意到。”

昨天他说,自己一路跑,不停飞奔,耳朵里灌满风声。今天,他也像在一路逃跑,仿佛要从检察官的提问下逃走一般。因此,提问话音未落,他就已经回答了。

“你在屋顶上总共待了多久?”

“准确时间不清楚,感觉似乎挺长,但由于一见面柏木就在生气,我们很快吵了起来,我自己也很性急,估计实际时间并不长。”

神原证人身子抖动了一下,看了看法庭里的挂钟。

“回到家的时间是零点十分,这个时刻我记得很清楚。”

“以你的脚力计算,从三中到你家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十分钟不到。那天夜里虽然在下雪,可路上还没有积雪,而我一刻不停地在跑,估计就这么多时间。”

“这样的话,可以认为你在屋顶上待了二十到三十分钟左右。”“嗯,应该是这样的。”

“那么,你是在什么时候知道柏木坠楼而死的?”

“第二天,看了电视新闻才知道的。”

“你作何感想?”

神原证人捂住自己的嘴,保持这个姿势,沉默良久。

“你觉得害怕吗?”

“是的。”

“你觉得这是你的错?”

“是的。”

“这件事,你对什么人讲起过吗?比如你的养父母。”

“没有。我无法对任何人诉说。”

这是我犯的罪。

“以上,就是你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深夜十一点半到零点过后的时间段内经历的一切,是吗?”

“是的。”

“那天在楼顶,只有你和柏木两个人?”

“是的。”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人吗?”

“没有了。”

“柏木是主动翻越铁丝网,并声称要跳下去的,是吗?”

“是的。”

“不是你推下去?”

“我没有推他。”

“你也没有看到柏木从屋顶坠落的情景?”

“是的。”

“那天夜里,你在屋顶上没有遇见柏木以外的任何人,是吗?”

“是的。”

“你没有遇见被告?”

“是的。”

“你没有遇见井口充?”

“是的。”

“你也没遇见桥田佑太郎?”

“是的。”

“他们都不在那里,是吗?”

“是的。”

“被告没有杀死柏木卓也,你早就知道这一点,对吗?”

“是的,我早就知道了。”

突然,健一耳畔响起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大出俊次站了起来,气势之猛,差点掀翻桌子。

“你他妈的搞什么鬼?”他满脸通红,浑身发抖,一把推开身前的桌子,朝证人席上的神原和彦猛扑过去,“你他妈的早就知道了!早知道我什么都没干!你明明知道,可就是不说出来!”

旁听席开始骚动,人们纷纷起身,陪审员们也跟着站了起来。男生为了保护女生,主动挡在了她们的前方。

“住手!”在被告一把揪住神原证人衣领的同时,井上法官发出怒吼,法警山崎晋吾跑了过来,一声不吭地按住大出俊次的胳膊,毫不费力地将其制服。

“啊!好痛!”大出俊次松开神原和彦,疼得直叫唤。山崎晋吾压制住他,将他的双手反扭到背后,紧紧扣住。俊次又号叫起来:“你干吗?快放手!”

神原抬起手,放在刚才被俊次揪住的衣领处,直愣愣地站着。他气喘吁吁,脸色苍白。这样的事情以前也有过。被俊次勒住脖子,直到留下红红的勒痕。

“我命令被告退庭!法警,快将他带出去!”

“你竟敢作弄我,你这个混蛋!你这个骗子!你算什么辩护人?你是个骗子!我要杀了你!你等着,我要杀了你!”

咒骂、号叫、唾沫四溅。山崎晋吾提起狂暴叫嚣的俊次。俊次依然满脸凶相,大汗淋漓。

“等等。”胜木惠子追在俊次的身后,一直跑到证人席旁,“等一下,别把俊次拖走啊!”

“陪审员,马上回归座位!”

“俊次说的不是真的。我知道,我知道的!”

“胜木陪审员,快坐下!不然的话,你也退庭吧!”

胜木惠子双手掩面,当场蹲了下来。仓田真理子和山野纪央跑上前去,两个人一起搂住胜木惠子的肩膀,将她带回陪审员席。

“胜木,你一定要坚持住。”山野纪央的话音明亮清澈,“就算是为了大出,也一定要坚持下去。”

井上法官敲响木槌,可场内的喧嚣一时竟很难平息。健一闭上眼睛,不停做着深呼吸。掌心传来阵阵疼痛,像是在提醒他什么似的。

“证人,你还能继续作证吗?”

听到井上法官的问话声,双手紧抓证人席椅背的神原抬起了头。“可以,我没事。”

“检察官。”井上法官催促道。

此刻,藤野凉子站在原地,闭着眼睛,正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听到了法官的催促声,她睁开眼睛看着神原证人问道:“那天夜里本校楼顶所发生的事成了你心中的一个秘密,不是吗?”

“是的。”

“你没有对任何人公开过?”

“是的。”

“你出席柏木的葬礼了吗?”

“守夜那天我去了。”

“你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的?”

“我想,”证人的声音噎住了,“我至少应该去谢罪。”

“对于柏木的死,你认为自己有责任?”

“是的,完全是我的责任。”

山野纪央摇了摇头。她的脸色异常苍白,眼眸中却隐隐透出明亮的光芒。

藤野检察官用力吸了一口气,重新开口时,语调变得愈发平稳。“证人,你是主动前来参与校内审判的,是吧?”

“是的。”

“你主动要求担当被告的辩护人。事实就是这样的?”

“是的,一点没错。我依据自己的意愿成为了大出的辩护人。”

“这是为什么?”藤野检察官问道,“你早就知道事件的真相,并且一直将其隐藏。柏木已经不在了,如果你一直保持沉默,那谁都不会知道真相。你为何要主动参与到校内审判这种麻烦事中来呢?”

“因为我对不起受冤枉的大出。”证人的话一点都不含糊。

“所以,你决定要将真相公之于众?”

“是的。”

“若是出于这样的目的,不是还有其他手段吗?比如直接向柏木的父母说明真相,或者去警察署。”

“如果采用这些办法,就不清楚真相是否能够传到学校,或住在本地区的各位的耳中。”

他扫视一周陪审员们的脸,申诉道:“大出受的冤屈本就起自无根无据的传言和怀疑。如果我只向少部分人公开真相,便达不到替大出洗刷冤屈的目的。说得极端点,即使我决定公开真相,也可能会被告知:事到如今,为何还要旧事重提?你还是保持沉默吧。”

神原证人不由自主地举起手来。

“哦,不,次序似乎颠倒了。请允许我重新说明。”

这种地方又再次体现出神原辩护人的本色。

“刚开始,我不知该怎么做才好。如果我不说出来,似乎并不会败露,自己也不会遭人怀疑。可这样只会使我越来越痛苦。”

他昨天当着凉子和健一的面是这样说的:就像脖子上戴着一个看不见的项圈,每天早上睁开眼,每当想起柏木,项圈就会收紧一些。一毫米、三毫米、五毫米,慢慢地、不断地越收越紧。

可即使如此,时光仍在流逝。有时会突然毫无感觉,早晨起来,发现什么都消失了,什么都不怕了,再次回归柏木去世之前的自己。

然而,这是一种错觉,并不会长久。这种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抛开所有重负的错觉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之后,那个看不见的项圈就又开始收紧了。

“这起事件没有以柏木的死而告终。柏木的死仅仅是个开始。此后的举报信骚动、浅井松子去世、井口充身受重伤,还有《新闻探秘》的报道,直到整个三中都中了这起事件的邪。”

所有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

“我痛苦不已,惊恐万分。除此之外,我已经找不到别的话语来表达了。”

神原把手放到脖子上,放到那个看不见的项圈勒住的地方。此刻,他又感觉到那个项圈了吗?

“我做了很多思想斗争。我对自己说:明天就去见柏木的父母,向他们和盘托出;明天要去警察署,把一切都交代清楚。可我没有那样做的勇气。”

就在犹豫彷徨的时候,我听到了校内审判的消息。

“这所学校里也有我上龙泽补习班时遇到的朋友。我希望了解这方面的信息,便向他打听校内审判方面的事。他说是初三的学生自发举行的活动。听到这个消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得救了。”

“所以你想到要为大出辩护?”

“不,当时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当时我心想,即使我不说出来,大出也能在校内审判中,在大庭广众之下洗刷冤情。毕竟本就是凭空捏造的罪名,一定有人会为他平反昭雪。”

自己保持沉默,大出俊次洗刷冤屈,三中的骚动得以平息。这就是神原和彦当时的期待。

“可是,校内审判似乎举步维艰。没人参加,还遭到大出家人的反对。”

“当初确实是十分艰难。”

“我当时非常担心,想了解具体的进程。于是让朋友带自己来参加校内审判的准备会议,发现事情确实没有那么简单。大家乱哄哄的,大出也在暴跳如雷,于是,出于一时冲动……”神原和彦不好意思地嘟囔道,“我想当辩护人,便立刻自告奋勇地报了名。我那时还是觉得自己用不着说出真相。就算继续隐瞒真相,也能搞好校内审判。”

可正式参与后,这种想法立刻发生了改变。

“着手准备时,进人事件的内部一看,我发现这起事件非常重大,它在三中学生的心头投下了浓重的阴影。如果早一点公布真相,浅井松子就不会死去,也不会有人写举报信,井口更不会受重伤,桥田也能正常上学。”

一切都是自己的过失,由于自己的胆怯与懦弱导致的结果。

“于是我想,就让这个法庭揭露真相吧。”

藤野检察官一本正经地问:“你认为我们能够做到?”

“事实上不就已经做到了吗?”神原和彦说着,像是要鼓励检察官似的对凉子笑了笑,“说老实话,我有点着急。因为终审临近,你们却还没抓住我的尾巴。要不是前天小林电器店的老板主动找来,我还想,或许我得主动向你坦白。”

“多谢夸奖。”凉子脸上没有笑容,“总算没让你失望。”

旁听席上有人发出了痉挛似的喧哗,又立刻恢复了平静。小山田修擦了擦鼻子底下,似乎在说:我察觉到了,我的鼻子早就嗅到了这个辩护人身上的异味。

“被告大出俊次,”像是在说一件不值一提的事情似的,藤野检察官轻轻哼了一声,“是个不可救药的坏蛋。在本地,他是个臭名昭著的恶棍,受点冤枉也不为过,你又何必为他出头呢?”

“可他是被冤枉的。”

那个傻瓜,为什么不能老老实实地待在法庭里呢?他要是能亲耳听到这句话,该多好啊。

“他没有杀死柏木。他受到了冤枉,内心苦闷不已。这可不是一句‘不为过’就能带过的。”神原证人清脆的声音传播开去,“而且不止于此。在开展校内审判的准备工作时,在法庭审理进行之中,我的心思也不断发生着变化。我渐渐能清醒、客观地认识到,我所做的那些事情的意义。”

神原和彦双手抓住证人席的椅背,奋力站稳身躯,仿佛在支撑自己不被洪水冲走。

“这种心情很难用语言表达,在我的脑海中也是朦朦胧胧的。对柏木的死,我到底负有怎样的责任?我心里虽然明白,可又不知该如何付诸言语。这时,律师今舒先生的证言给了我巨大的帮助。”

这时,洞察力超群的山野纪央突然“啊”了一声,用手按住自己的嘴。神原敏锐地注意到她的动作,对她点了点头。

“今野先生不是说明过‘未必故意的杀人意图’吗?”

陪审员们都瞪大了眼睛,脸部表情也僵住了。

“我对柏木做的,就是这个。”

当时,在屋顶上……

“柏木下到铁丝网外侧,双手紧扣铁丝网。下雪的半夜时分,他神情激动,脸色苍白,不止一次地高叫‘我要从这里跳下去’。”

面对如此精神状态下的柏木卓也,神原和彦转过身去,拋下他独自离开。

“当时,即便柏木不想跳,也有手指冻僵抓不住铁丝网,或脚底打滑掉下去的可能。危险的可能性很多。而我却在这种情况下,抛下他一个人逃走了。”

奔跑着逃出学校,一直逃到家中。

“我感到不胜其烦,对柏木充满厌恶。我讨厌被他作弄,因而有了那样的想法。事实上,我也对他说了出来。”

既然你这么想死,那就去死吧。

“我明知道,抛下需要他人帮助的柏木,会令他走向死亡。可我还是抛下他,一个人逃走了。”

你要死,就死好了。

“因此,我有杀人意图。”

陪审员们都愣住了,连哆嗦也不打一个。

“是我杀死了柏木。我必须将这一点通过法庭公之于众。”

藤野检察官沉默不语,双手紧紧抱在胸前,仿佛在保护自己。不一会儿,她用与此次询问开始时同样平静的口吻呼唤证人。

“神原证人。”

“在。”

“你宣过誓。”

“对。”

“你说的都是真的?”

“是的,我没有撒谎。”

“你的证言,不是为了替被告辩护编造的谎言吧?”

神原和彦微微一笑,这正是他做辩护人时的微笑。

“不是编造的。我说的,都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实。”

“你为什么要说出来?”

这个问题与其说是直截了当,倒不如说是过于实在了。

“说出来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没什么好处。”神原和彦答道,“为了从谎言中解放出来。即使作了必要的谢罪,也不一定能获得对方的谅解,但这样做至少有了谢罪的机会。我的父亲……”他放低声音,“由于酒精中毒迷失自我,最终葬送了我母亲的性命。当他明白自己犯下的罪孽时,我想他一定万分恐惧。”

所以他选择了自杀。

“这个选择是错误的。他应该接受处罚。可我父亲太懦弱,他受不了。他无法接受自己犯下的罪。然而,他并没转嫁责任。他虽然懦弱却不卑鄙。他想用他能做到的方式清算自己的罪孽。我觉得我也有那么做的必要。如果还来得及,我必须清算自己的过失。”

藤野凉子点点头,松开抱在胸前的双手,挺直腰背。

“法官,我要将报纸上有关神原证人亲生父母的报道,以及证人家庭成员的照片作为书面证据提交法庭。”

“本法庭予以受理。”

“主询问到此结束。”藤野检察官看向野田健一,“下面轮到野田了。”

所有来场者的目光集中到了健一的身上。

事到如今,还能作怎样的交叉询问呢?自神原当上检方证人之时,一切已完全颠倒,这在真实的法庭上绝对不可能发生。

昨天他们商量好,此时健一要从辩护席上站起身说:“不需要交叉询问。”因为已经没什么可问的了。

然而此刻,健一胸中却有话要说,也有问题要问神原,还希望让整个法庭都能听得到。

“请问证人,”健一刚开口,神原和凉子便立刻面露惊讶之色,“你觉得,你遭到柏木卓也的怨恨了吗?”

“啊?”神原和彦不由得拉高音调。

“在过去的某个时期,你们或许是趣味相投的好友。可听了你刚才的证言,我认为,至少从柏木向你提出做游戏的时刻起,或者说,自从他拒绝上学,开始与正常生活的你拉开心理距离的时刻起,柏木已经开始怨恨你了。如果‘怨恨’这个词太过强烈,换成‘没有好感’也行。”

“我不太明白。”神原证人嘟嚷道。他并非不明白健一的话语,而是不明白健一到底要做什么。

“他很痛苦,你却愉快又充实地过着每一天。这令他羡慕又沮丧,所以他要折磨你,作弄你。柏木的心思是否是这样的,你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吗?”

神原和彦的目光游移不定。他没有回答。

“那天在楼顶上和柏木交谈时,你不是感觉到柏木在蔑视你吗?你刚才这样说过。”

“是的。”神原和彦低声应道。

“你认为,这其中是否夹杂着他对你的怨恨?”

“我不知道。”神原回头看了看凉子。凉子颇觉不安地皱起眉头。健一握紧拳头,手掌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柏木与你在屋顶上的见面是经过精心安排的,并不是他一时心血来潮,不是吗?”

“是的,可是……”

“他表演了一出要从那里跳下去的戏,要让你震惊,让你失魂落魄。他是为此才这样安排的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健一鼓起勇气,提高嗓音:“那天夜里,柏木想葬送的,恐怕不只是他自己的性命。也许他还想葬送别人的性命。”

猛烈的心跳令健一浑身颤抖。

“下雪是偶然的。可那毕竟是十二月的半夜,是空无一人的教学楼楼顶。柏木显然是事先计划好的。你被十万火急地叫了出去,内心十分困惑。更何况完成那场游戏的你原本就已经是筋疲力尽了。”

让神原和彦疲惫不堪,心力交瘁之后,还不让他休息,非要他到学校里去,这一切不正是柏木卓也的算计吗?

“更何况,你瞒着养父母偷偷溜出家门,心中既内疚又恐慌,心理状态很不稳定。”

神原脸上泛起责难的神色:野田,你到底要讲什么?

“你之前的证言已经证明,柏木对死亡相当感兴趣。他希望看到身边的人死去,希望体验这样的感受。他想借此找到活着的实感。”

“请稍等一下。”

健一无视神原的制止。

“各位陪审员,请好好回想。柏木心中一直有这样的愿望。”

大家都在回想。不只是沟口弥生,就连一直冷静沉着的蒲田教子也俨然一副脸色惨白的模样。

“请问证人,”健一面向神原问道,“你是否觉得,那天晚上柏木叫你出去,也包含着让你赴死——将你引上死亡之路的企图?”

“法官,我反对!”

健一无视凉子的反对,毫不服输地拔高嗓音。

“柏木的企图并未得逞,反倒是他自己翻过铁丝网,站到危险的位置上。在这种情况下,要救助柏木必须冒生命危险,不是吗?”

神原和彦满头大汗,没有回答。

“或许正是由于你釆取了不符合柏木企图的行动,才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你作出不能再冒险的正确判断,抽身离开现场。即使造成柏木死亡这样令人遗憾的后果,可你的行为并非出于‘未必故意的杀人意图’,而是正当的自我防卫,应该可以这样考虑吧?”

所有来场者全都惊得目瞪口呆。

“交叉询问到此结束。”健一坐了下来,可浑身的颤抖仍未停止。他膝盖发抖,脚底虚浮,汗水一下子从全身的毛孔喷涌而出。

“肃静!”井上法官再次敲响木槌,“请神原证人退出证人席。”

神原和彦回到了野田健一身边,嘴巴和眼睛全都张得大大的。他脚步踉跄,用手扶住桌子才慢慢坐了下来。

陪审员们面面相觑。旁听席上响起叽叽喳喳的噪音。

健一感到有人在看自己。他抬起头,目光与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的视线对在了一起。佐佐木吾郎向他竖起大拇指,萩尾一美两眼通红地对他笑了笑。

对两名事务官的表现,藤野检察官视而不见。

“你都说了什么啊?”神原和彦的嘴角颤抖着。

“我只说了该说的话。”

“柏木的父母……”

“事实是事实,可能性是可能性,不能混为一谈。我是这么想的,所以就问出来了,因为我是辩护人的助手。”

健一笑了。他已经能够笑了,还在颤抖的手指紧紧交握在一起。

不,不仅如此。不只是为了完成助手的使命。因为我明白,所以我不能沉默。

我非常明白。我知道在我想将父母从这个世界上消灭时,“杀人意图”是如何出现在我身边,如何要求我,如何催促我的。

那是个没有脸的家伙,漆黑一片,没有固定形状,所以它想要形状。

小鬼,快给我一张脸,让我在这个世上成形。我要借助你的力量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快点,快点,快点!

那不是恐怖,那只是一种饥渴。我懂。

所以我能够分清,去年圣诞夜的深夜,在这所学校的楼顶,与双手扣住铁丝网的柏木卓也对峙时,神原和彦到底处于什么状态。

你只是恐惧罢了。你又冷又怕又生气,只想从那里逃走。你的身边并没有一个纠缠着你,高喊“给我一张脸”的无耻之徒。你孤零零地,无比绝望地面对着柏木卓也。

所以你逃走了,为了保护自己,仅此而已。杀人意图与恐惧、愤怒不一样。那是一种极端的饥渴,能将加害者和受害者一同囫囵吞下。我懂,哪怕别人全都不懂,我也懂。

啊,要是此刻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该多好,我知道杀人意图是怎么回事,所以我了解你那时的精神状态。神原,你搞错了。即便聪明如你,也会搞错的。

“法官,”凉子站起身来,高声说道,“神原证人的证言完全推翻了我方用来起诉被告大出俊次的事实依据。在真实的审判中,检方不可能采用这样的证人。一旦确认神原证人的证言确属事实,由于失去了起诉被告人的事实依据,此时应该撤诉。”

“你想说什么?”井上法官的银边眼镜寒光一闪。

“可是,校内审判与真实的审判有所不同。最好的方式,是将本法庭上公开的各种证据交给陪审团审核。”

“你的意思是……”

“双方证人都已出尽。被告的辩护人不可思议地成为证明被告清白的重要证人。在此情况下,检方的公诉意见和辩护方的最终辩护都不需要了。我想应该就此结束庭审,请陪审团马上开始案件评议。你看如何?”

井上法官点了点头,正要开口时,一个尖锐的嗓音刺破了法庭内闷热的空气。

“等等!”

大家都朝旁听席看去。

尖锐嗓音的主人正是三宅树理。她叉开双腿,紧握双拳,仿佛在抵御狂风一般耸肩挺立。

“等等!”

由于激动过头,三宅树理的音调非常高。她满脸通红,正面直扑藤野凉子。

“这算怎么回事?藤野,你太不负责任了吧?”

大家全都愣住了,没人吭声。

第一个回过神来的是井上法官:“旁听者,请保持安静。”

树理唾沫四溅,对法官也同样不买账:“说什么呢?我安静得了吗?”

井上法官皱起眉头,好像树理的唾沫真的飞到了他的脸上。

“旁听者不许发言!”

“我可不只是个旁听者。”树理用手拍打着瘦弱的胸脯,“我是证人,是不是?”她一边呼唤着,一边将陪审员一一看了个遍,“写举报信的就是我。是我写了那封举报信!”

她又拍起了胸脯,一次又一次。随后,她转向旁听席。

“我叫三宅树理,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柏木的同班同学。大出的事我全都知道。十七日那天,在非公开法庭上作证的就是我。看吧,好好看看我的脸。”

她傲然地扬起头,将自己暴露在法庭闷热的空气中。

“我目击了杀害柏木的现场。我当时就在现场,在那个屋顶上。我亲眼看到了。”

“旁听人员不准随便发言!”

“那就让我出庭作证!”三宅树理叫道,“让我再次出庭作证。让我站到那里去!”

她抬起手臂,笔直地指向证人席。

“我是神原证人的反方证人。我无法沉默下去,让我作证!藤野!”她喊道,“怎么会这样?你不是说过会相信我吗?你说因为你相信我,所以才当了检察官,不是吗?你为什么叛变了呢?真是太不负责任了!”

三宅树理跺着脚高声叫喊。藤野凉子脸上毫无血色。

“为什么这样简简单单地采用了神原的证言?凭什么认为他的证言比我的证言更真实?是因为神原在这么多人的面前作证的缘故吗?因为有很多人听到,他的证言就有分量了?早知如此,我也可以在公开法庭上作证。如果能如此简单地决定真相,我也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作证!”

在树理的叫喊声中,藤野检察官仿佛一个受到斥责的学生,晃悠悠地站起身,无精打采地说:“神原的证言涉及之前一直令人大惑不解的五通电话,而这些关于电话的证言,又有小林电器店老板小林先生的目击证言为证。”

“检察官。”井上法官高声喝道,“不要与旁听者答辩。”

藤野检察官一脸茫然。

井上法官扶了扶银边眼镜:“藤野检察官,你是否要将三宅树理传唤为神原和彦的反方证人,并对她展开主询问?”

凉子目光游移,神情恍惚。听到井上法官的建议,她用单手扶住桌子,好不容易才使自己回过神来。

“是、是的。”细细的喉咙上下蠕动,额头上冒出汗珠,“我申请对三宅树理证人再次展开主询问。”

“准许你的申请。”井上法官举起木槌,猛地敲了一下,说道,“三宅同学,请你到证人席上去。”

三宅树理迈开坚定的脚步,快速向前走去。她的后背也被汗水湿透了。

健一注视着树理的侧脸。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脸上标志性的歇斯底里表情不见了。

不知神原和彦在想什么。就在树理站起身来的瞬间,健一感到他浑身震颤了一下,然后一直僵着,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三宅树理同学,”藤野检察官开始询问,任凭汗水从额头上流淌下来,“你就是写举报信的人,对吧?”

三宅树理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稳稳地站着:“是的。”

“以举报信的方式公开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凌晨零点左右在本校教学楼楼顶目击到的情况的就是你,对吗?”

“是的,是我做的。”

“当时,你和浅井松子在一起,是吧?”

“不是。”

健一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旁听席上的人们纷纷眨起眼睛。小山田修吃惊得用手指掏了一下耳朵。

“在这个方面,我撒了谎。目击到柏木死亡现场的,只有我一个人。松子不在现场。”

面对树理毫不含糊的回答,连藤野检察官都不禁露出怯意。树理不看凉子、井上法官和陪审团,而是看向正前方的空气。

“这和你十七日作的证言不一样。”

“是的,所以我说,我说了谎,现在我要纠正过来。”三宅树理的声调依然很高,不过没有变调,“松子只是在我寄出举报信时帮了我一点忙。真的,她只做了这件事。”

“那么,你为何要撒谎说,是和松子一起看到的呢?”

“因为我担心,说我一个人看到,大家会不相信。”

“你觉得说两个人看到比一个人看到可信度更高?”

“是的。”

“在十七日的证人询问时,你为什么不把这个说出来?”

“对不起。”树理生硬地道了歉,“因为我仍然担心,光说我一个人看见,你们不会相信。”抿了抿嘴唇后,她继续说道,“因为我是个不受欢迎的讨厌鬼。”

这句话清晰地传向寂静无声的旁听席。

我是个不受欢迎的讨厌鬼。

“我对不起松子,我要向松子谢罪。”

内心的波动使树理的身体摇晃起来。

“松子会死于事故,也是由于我将松子卷入事件的缘故。举报信被人捅到电视台,造成那么大的骚动,松子她很害怕。谁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那个样子。我很害怕,但松子更害怕。我拼命安慰她,对她说,只要我们不说出去就没事。”

三宅树理扫视一周陪审员们。

“出交通事故之前,松子和我在一起。这是真的,我们在说举报信的事。松子想公开真相,我阻止了她,让她不要背叛我。”

惊讶的波涛在旁听席上扩散开来。

“松子她人好,就听了我的话。”

树理的视线再次回到正前方虚无的空中,似乎浅井松子就在那里。或许她看得到松子。不,她希望能在那里看到松子吧。

“可是,松子依然很害怕。她害怕得不得了,精神恍惚,才会扑到汽车前面去。”

树理将双手搭在证人席的椅背上,用力抓紧。

“是我害死了松子。”

“那事到如今,你又为什么想到要说真话了呢?”藤野检察官的语气恢复了平静。她并不是在提问。主导着两人间对话的是树理。

树理双眼紧闭,咬紧牙关:“松子是我唯一的朋友。”

一直跟着这个“不受欢迎的讨厌鬼”三宅树理的,确实只有浅井松子。

“我害死了她。她是个不可多得的朋友,却因我而死去。我无法忍受。”她补充道,“无论我怎样后悔都不会足够。今后我会一直后悔下去。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

“证人,”井上法官插嘴道,“请你回答检察官的问题。”

树理凝着井上法官,说道:“我失去了松子,失去了一个再也找不回来的朋友。我希望大家理解这一点。”

她转向陪审团,开始反问。

“大家认为神原的证言是真实的,是不是因为他有过一段痛苦的经历?因为他主动说出自己痛苦的往事?因为他公开了对所有人隐瞒着的亲生父母的事?因为这样,大家才觉得他说的都是真的,对吗?”

她又转向藤野凉子。

“你说过你相信我,又一下子背叛了我,也是因为这个?”

凉子没有回答。陪审员们都屏住呼吸,没人吭声。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同样可以。我也可以把隐瞒的事情全都说出来。关于松子,我撒了谎。对松子的死,我负有责任。我全都承认,是我害死了松子。几乎可以说,是我杀死了松子。”

她依然紧紧抓着椅背。

“所以,请你们也相信我的证言。我说的是真话。我没有撒谎的理由。我将亲眼所见的事实写进举报信。那全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飘雪之夜的屋顶,冰冷的铁丝网外侧,飘浮着柏木卓也那张雪白的脸。

“神原在撒谎。”嘴角歪斜,肩膀高耸,三宅证人咬牙切齿地说,“神原所说的一切,全都是谎话,都是他编造出来的一派胡言。为了证明大出无罪,竟敢如此胡说八道,他的脑袋肯定进水了。”

痛骂神原的同时,树理固执地背对着辩护方席位。即使那里没有任何人,只有一面墙,她这副模样也显得很不自然。

“柏木是被人杀死的,是被大出俊次杀死的。我当时就在凶杀现场,全都看到了。我听到大出起哄的声音,看到他一边逼迫柏木一边怪笑。那是大出的拿手好戏。他最喜欢恃强凌弱。”

遭受树理强力谴责的被告此刻并不在法庭内。大出俊次的座位空着。即使用不着害怕,树理也不朝那里看上一眼。

“我在对真实发生的事情作证。请大家相信我的话。”

向陪审团诉说完后,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扇了一记耳光。

她回头看向辩护人及其助手,对神原和彦吼叫道:“我根本就没看见你!”

神原和彦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在这个法庭上,他第一次被惊到呆若木鸡。

红潮完全褪去,树理的脸显得苍白异常,只有两只眼睛通红通红,眼里噙满泪水。

“你不在那里,根本不在那里。不要无中生有地胡说八道!”

山野纪央像是中了邪似的,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树理,不知不觉间似乎要站起身来,身旁的仓田真理子赶紧按住了她。

“你明明一点也不明白……”眼泪从树理的脸颊上滚落,“一点也不明白,还偏偏好出风头。拜托!别碍我的事,好不好?”

神原和彦的嘴动了一下,像是要抗辩,却并没有出声。

“你这种人,怎么会理解我的心情!”

她终于哭了出来,在泣不成声之前,她竭力控制住了。她双手紧紧抓住证人席的椅背,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没做什么坏事。”她边哭迈说,“没做什么坏事啊!”

没做什么坏事。三宅树理不断重复着。什么意思?这句话没有主语。她在强调的,到底是“谁”没做坏事?

突然,健一恍然大悟。

主语是“你”,是神原和彦。三宅树理在说,神原什么也没做。

她在撒谎。她一边说失去了松子,没理由再继续撒谎,一边却还在撒谎,还要求大家相信她的谎言。

然而,她又在救助神原和彦。

你什么都没做。对柏木卓也,你什么也没做。那天夜里,你不在楼顶。你没有和柏木见面。柏木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由于你不知道的原因死去了,跟你毫无关系。

三宅树理想通过“大出俊次杀死了柏木卓也”这个谎言,来赦免神原和彦的罪孽。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神原和彦理解“不受欢迎的讨厌鬼”三宅树理。他比任何一个与她同窗的三中同学更理解她。没有一个同班同学肯为她着想,只有神原在为她着想。

在这个法庭上,神原尽情揭露了大出在校内犯下的暴行。三中的学生多少都有所了解,却总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神原却用语言将他犯下的恶行呈现在他们面前,并严加指责。他说,要问是谁写了举报信,是谁在陷害被告,这样的问题毫无意义。无论谁当举报人都不奇怪,因为被告自己早已埋下仇恨的种子。

他的这番话说到了树理的心坎里。所以那时树理会当场昏厥过去。她领悟了神原如此询问被告的意图。

你并不坏。

在严厉谴责大出俊次的询问中,神原向树理传达出一个信息:你撒谎了,但你并不坏。你只是想从被逼无奈的境地中脱身,为此做出了自己能想到的事。你做了件错事,但你并没有做坏事。

神原将这一层含义传达给了树理,而并非树理之外的任何人。这不是空泛的场面话,也不是即兴的安慰。

我懂你的心思。

树理的谎言有着迫不得已的理由。有着关系到她灵魂生死的理由。三宅树理受尽大出俊次的欺凌,被他污蔑为妖怪。在学校这个牢笼里,她无处可逃。

即便三宅树理的证言皆为虚妄,她的话语中也依然蕴藏真实。她说她听到了大出的起哄和嘲笑。这确实是她亲耳所闻,只不过,这并非那天夜里大出在屋顶上对柏木施加的暴力,而是树理在校园生活中反复遒受的痛苦体验。

对于既无法逃走又无法抵抗,得不到任何帮助的树理而言,老天留给她的选项只有两个:要么消灭自己,要么消灭大出俊次。

就在三宅树理走投无路之时,机会来了。为了让自己存活下去,她展开了绝地反击。给她这个机会的不是别人,正是神原和彦。如果柏木卓也死后,神原立刻公布真相的话,那树理什么都做不成。可是,在那种情况下,即使树理依然走投无路,依然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她也不会成为一个骗子。浅井松子也不会卷入事件,她也不会失去这个唯一的朋友。

通过针对大出俊次的严厉询问,神原在不停地向树理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只有神原和彦,只有他一个人愿意宽恕这个既不受欢迎又满口谎言的三宅树理。

树理对此心知肚明。她明白神原的意图。如若不然,她今天为何会来到这里?

她要解救神原,宽恕神原,通过继续撒谎,通过虚构的罪恶,通过无中生有的主张,来赦免神原和彦的罪。

她在说:神原没有做坏事。

“神原和这起案件没有任何关系。”三宅树理泪流满面,嗓音沙哑,呻吟一般地说道,“我说的都是真话,请你们相信我,拜托你们了。”

说到这里,她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蹲下身,放声大哭起来。这不是拙劣的演技,是真正的号啕大哭。

“藤野检察官,”井上法官用毫无抑扬的声音说,“你还有问题要问吗?”

藤野凉子直愣愣地站着,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似的。

三宅树理还在哭号。

“检察官,还要继续询问吗?”

“不,到此为止了。”

“辩护人。”井土法官看着神原和彦,“需要作交叉询问吗?”

神原一动不动地坐着。树理痛苦不堪的哭声在空气凝重的法庭内回荡。

“不需要。”他坐着答道,随即像是被自己的声音惊醒似的猛地站起身来,“不需要作交叉询问。”

山崎晋吾走上前,把手伸给蹲在地上哭泣的树理,用轻柔的动作扶住树理的肩膀,让她站起身,半扛半抱地带着垂头丧气的树理离开证人席,直接带到法庭之外。这时,旁听席上有人站起身,跟着他们出去了。一个是保健老师尾崎,另外两个估计是树理的父母。

不,除了这三人之外,还有别人。那不是浅井松子的父母吗?松子的母亲用手帕捂着脸哭泣。她的脚步和树理一样踉踉跄跄,在丈夫的搀扶下朝法庭外走去。

目送他们出门后,神原和彦就像个断了线的木偶一般,猛地坐了下来,嘴里轻声呢喃了一句。这声几乎被呼吸声掩盖的呢喃,只有紧挨着他的健一才能听到。

听到这声呢喃,健一明白,自己刚才的理解完全正确。

因为神原和彦呢喃道:谢谢!

等到法庭终于恢复平静,井上法官开口了:“刚才,藤野检察官回顾几天来的审议经过,提出建议,希望免去检察官公诉意见,以及辩护人最后辩护的程序。”

眼下,井上康夫依然极力保持法官的威严,真是顽固得可以。

“但本法官不赞同该建议。接下来,检察官将发表公诉意见,辩护人也将进行最后辩护。藤野检察官。”他厉声催促道。

凉子一声不坑地站起身,停顿了一会儿,才绕过桌子,走到陪审团面前。

“各位陪审员。”招呼一声,承受大家的视线后她终于露出微笑,“此次校内审判中,意外变故可谓层出不穷,不过也终于接近了尾声。”

法庭似乎已尘埃落定,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甚至都没有旁听者摇动手帕或扇子。

“首先,我要为自己不称职的检察官工作向大家道歉。”鞠躬之后,凉子抬起脸来,继续说道,“然而,我们传唤了能找到的所有证人,并请他们出庭作证,依靠我们自己的力量调查了所有能调査的事实,并大白于天下。请大家在此基础上心平气和地展开案件评议。”

请大家尊重事实。

“请各位开动脑筋,用心思考。我相信,各位一定能作出恰如其分的评议。”

说到这里,凉子微微偏了偏脑袋,像是在问自己:还有什么忘了说吗?随后,她又对自己摇了摇头。

“我的公诉意见到此为止。”

向井上法官作完报告,凉子回到自己的座位。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站起身,迎接他们的检察官归来。

“辩护人,请作最后的辩护。”

神原和彦手撑桌面,慢慢起身。他从未有过这样的表现。与藤野检察官不同,他站起来后并未走向陪审团。

过了一会儿,他才仰起脸,注视着陪审员们。

“正像藤野检察官说的那样,这五天里,确实发生了许多出人意料的事。各位陪审员时而愤怒,时而惊讶,心情一定十分复杂。我首先要对坚持参加审理的各位表示感谢。”

他也对陪审员们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低下头,又慌忙用手撑住桌面,似乎不这样做,他的身子会直接朝前倒下去。

“就我的身份和处境而言,不知道下面要说的话是否妥当。可这些话我确实非常想说。”

山野纪央泪眼婆娑。沟口弥生与蒲田教子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男生们像是约好了似的,全都坐得端端正正。以前在课堂上,无论遇到如何严厉的老师,他们都不会摆出这种姿势。

“我是柏木卓也死亡事件的当事人。在此次校内审判中,我又是唯一的校外人员。在审判的过程中,我的感受非常强烈。参与此次校内审判的每一位同学都非常了不起。”

说到这里,力量又回到了他的话语之中。

“你们策划了难度如此之大的法庭审判,并付诸实施。对这种创意、勇气和努力,我必须表示深深的敬意。我想,这在别的学校一定无法实现。正是因为有你们,才能将校内审判坚持到现在。”

不知为什么,全体陪审员中,只有胜木惠子一个人低着头。

“遗憾的是,被告此刻并不在场。”神原辩护人将目光投向空荡荡的被告席,“他此刻应该在场,但他没能控制住自己,以致被迫退庭。为了让他能留在这里,我和我的助手野田作出了努力,却并没有奏效。我对此表示歉意。然而……”

神原辩护人挺直腰背。

“虽然他不像你们,没有那么多勇气,能够为他人着想,也照顾不了别人的隐痛。但是,被告没有逃离法庭。他抵触过、暴怒过,却一直坚持到了最后,没有半途而废。此刻,被告不在这里,也并非出于他本人的意志。因为他是被迫退庭的。他心中或许正窝着火,或许会想不通:明明我是主角,为什么偏偏被赶出来了?因为,被告就像赌徒押筹码一样,将自己押在了这次校内审判上。尽管他不能很好地用语言表达,还表现出自暴自弃的态度,但这些都是表面现象。”

被告将自己押在了这场审判上。

“他将自己押在了你们身上。”

此刻的神原和彦已经恢复了辩护人的风姿。

“如果不是这样,我想,无论怎样努力,谁都无法让他出庭,并坚持到现在。所以从这个角度,我认为被告同样值得赞赏。”

所有陪审员将自光投向空荡荡的被告席。连旁听者们都注视着那个空位。

“被告是个为本校制造麻烦的不良少年,是个让老师们感到棘手的坏学生。他动不动就发飙,滥施暴力,恃强凌弱,还从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错。他是本校的一匹害群之马,可即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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