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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BUSH

01

无尽的蔚蓝。

抬头仰望,仿佛灵魂会被抽离般的天空颜色。

可以意识到有人正从遥远的高空俯瞰,一种近乎疯狂的欢喜之色。

在这苍穹之下,是一望无垠的景致。

绵延的山峦,尽是凹凸不平的岩山。四周一片阒静,几乎感觉不到生命的存在。

越过人迹罕至的深谷,眼前意外出现一座辽阔、干燥的白色荒野。

由于它出现得过于唐突,所以在踏入这片荒野的瞬间,令人产生一种不安,恍如被抛入一处虚无的空间中。

为了寻求有形之物而四处东张西望。

这片荒野也许原本是一座湖泊。可能是昔日有条道路穿过这座湖泊,湖水全流至谷底所致。或许有积水的时节与干涸的时节之分。唯有在干涸的时节,才能沿着山谷走在河床上,从外头造访这处秘境。

静下心来思索此事,这才发现正面有一座灰色的小山丘。

没人知晓这座小山丘是从何时开始存在。

此处位于亚洲极西之地,地壳变动多,是数一数二的地震国。这座山丘是在反复的地壳变动下所造成,只要加以挖掘,应该就能对其生成时期有相当程度的了解。

问题是位于山丘上的物体。

它究竟是人工建筑,还是大自然所形成,委实难以判断。

这类的奇景在这一带俯拾皆是。堪称是鬼斧神工的奇景接连不断,人称“万万不能看”的石灰岩溪谷,长着无数个状似香菇的奇石;在其他地方则是可以看见井然有序的白色阶梯,仿如有人以抹刀刻意修整得如此匀整一般。这样的景致,就算说是有人画好设计图,以凿子精雕细琢而成,也能让人信服。但其实这是历经漫长的岁月,在强风与河水的侵蚀下所呈现的自然风景。

那么,这座山丘上的物体又是什么?

眼前出现的是一栋长方体的白色建筑。宛如放在山丘顶端的一只白色箱子。没有窗户和梁柱,一只平整的白色箱子。

是人类建造的吗?还是历经多年的侵蚀,才雕镂出这样的形状?

可信度最高的说法,是昔日飘流到此处的基督教徒,对原有的自然造景加以修饰而成。他们的耐力令人惊叹。可以发现他们在这严苛的自然环境中,努力在各地兴建部落的遗迹。在其他地方,甚至还有凿穿山壁,往地底挖掘近二十层楼的深度、在里头设置住处的例子。这工程当然非一朝一夕便可完成,想必是投入了数十年的心血。这里明明不适合人住,但这些人却展现了惊人的毅力。

也许就他们而言,建造这样的长方体建筑只是小事一桩。比起攀附在深数十丈的溪谷悬崖山壁上挖凿岩石,这样的工作应该轻松许多。

但这个方形建筑还是有它奇妙之处,超乎人为的范畴。

事实上,此地在漫长的岁月中,经常发生许多超乎人类理解范畴的现象。

02

一名少年走在流水潺潺的通道上。

他独自一人走在被两旁陡峭岩壁笼罩的谷底。

少年心中忐忑,不时抬头仰望。因为他感到恐惧,担心陡峭的山壁会从左右包夹,将他压扁。通道两旁高大的山壁近乎垂直,谷底幽暗不见阳光。

抬头仰望,天空是如此遥远。蓝天看起来好似在两座山壁缝隙间蛇行的蓝色小河。

虽然始终无法摆脱这种担心害怕,但少年还是一步一步走在幽暗的谷底,未有一丝踌躇。

他一头黑发、一身褐肤,外加一对乌黑大眼。

一袭褴褛破衣,脸和手脚沾满沙尘,而且打着赤脚。

虽然身材清瘦,但他动作敏捷,不会拖泥带水。他不时从地上的积水处捞取上头的清水解渴,嚼着皮袋里的肉干果腹,调整呼吸后再度迈步前行。

他徒步走了整整两天才来到这座深谷。

他的目的地应该已经不远。

他欲前往的场所,在他的部落里,人称“不存在的场所”、“不该有的场所”。从他懂事的时候起,每次听到这个名称,便会和祖父或父亲辩论。

为什么会有“不存在的场所”?为什么要取这么奇怪的名字?

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因为他周遭没有人造访过那个地方。那地方是“不存在的场所”,同时也是“不该存在的场所”。少年想亲眼一探究竟。周遭的人们嘲笑他的愿望。因为那个地方离他们的部落非常遥远。

但少年意志坚决。那天早上,他将计划付诸执行。当家人醒来时,他已带着少许的食物和饮水,朝遥远的山谷出发。

所幸当时是干季。少年凭借太阳和星辰的指引,沿着岩岸溯行于河床上。他并不知道,自己能以最短的距离来到此处,已近乎奇迹。

在这昏暗的通道上不知走了多久。

突然眼前豁然开朗。世界骤然笼罩在一阵光芒中。那个场所出乎意料的辽阔,就像猛然被抛向空中一般,令人心中感到一阵不安。

雪白的世界。在空旷的荒野上,浮现一座灰色的山丘。

少年在感动的同时,心生畏惧。可以望见远处层峦叠嶂。

望着山丘,他一度以为山丘上有座神殿。

灰色的山丘上,有个矩形的白色物体。

有人住在里头吗?

少年被深深吸引,快步行走于荒野上。

走近山丘底下一看,他明白山丘之所以呈现灰色,是因为植物的缘故。从未见过的植物,犹如满地的灰色棉团。仔细一看,上面交缠着许多带刺的坚硬树枝。

山丘的斜坡覆满灰色植物,仿佛要将神殿团团包围一般。

虽是神殿,但却朴实无华。不见任何窗户或梁柱,只有方形的墙壁。

少年避开脚下的植物,小心翼翼地往山丘顶端而去。因为这些植物令他觉得很不舒服。他尽可能不去碰触它们,往墙壁走近。

墙壁远比站在远处眺望还来得高大。走近一看才知道,这只是外表粗糙、平凡无奇的石灰岩。但墙壁给少年一种奇特之感。这似乎出自人为,而且给人一种随手打造的感觉。就像一名非专门从事建筑的艺术家,趁闲暇之余所打造而成。他沿着没有接缝、均匀平整的墙壁往前走,发现这座建筑呈长方形。

墙壁里是什么样的构造?

他一面走一面思忖,沿着墙壁走到最后,突然发现一处缝隙。

一处平凡无奇的狭窄缝隙,勉强可让一人通行。就像唯独这个地方忘了造墙似的。

少年往里头窥探。没有天花板,像是隔间用的墙壁向内绵延。来到长方形的边角处附近,从狭窄的通道深处望见一处转角。

少年屏息敛息,竖耳凝听,查探墙壁对面的动静。

但只传来一阵沉默。未感受出任何生物的气息。

少年吞了口唾沫,缓缓迈步前进。

03

日暮时分。

充满杀伐之气的落日余晖,在空中留下一抹浑浊的昏黄。

气温随着天色变暗而下降。

两名男子宛如缠在一起似的,跑在这条通道上。

他们已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因为山谷的昏暗与夕阳的颜色混在一块,不易分辨现在是何时辰。两人身上的衣服沾满了血,双脚因疲劳而步履踉跄,只有充血的眼珠目光炯炯,频频向后张望,看看有无追兵。

其中一人是名身材壮硕的大汉,满脸络腮胡。另一人是名身材瘦长的男子,太阳穴一带血流不止,但他似乎丝毫不以为意,看起来神色自若。他的眼瞳带有一点微蓝,似乎有异国血统。

“如何?还有追上来吗?”

大汉气喘吁吁地说道。那名流血的男子摇了摇头。

“不可能会追到这里来。这里是一处从未见过的地方。”

“可是他们总是紧追不放,千万不能大意。”

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开阔的景致。

血色的山丘浮现在他们眼前。

两人一怔,驻足而立。

“这是怎么回事?”

“是异教徒的地盘吗?”

“没想到这种地方会有人住。”

“没半个人影。”

“也许这地方被人弃置了。”

说着说着,两人往山丘走近。夜幕渐垂,得找地方过夜才行。在通道的岩石下方过夜也是个法子,但那里凹凸不平,而且巨石的压迫感令人胆颤心惊,要在那种地方过夜,当真是有千百个不愿意。人在阖眼休息时,总希望有东西能遮蔽身躯:现在要是躺下来休息,肯定马上呼呼大睡,就算睡梦中遭人偷袭,恐怕也得等到上了天堂醒来后才会发现。

天空突然开始转为暗紫色。在完全天黑之前,最好能找到住处。

两人步履蹒跚地前进,抵达山丘底下。

“是墙壁,应该是城墙吧。”

“不过,完全没有警戒用的窗户或高塔,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由于脚下觉得刺痛,两人伸手一摸,这才发现地上爬满带刺的植物。

“啐,真气人。差点被绊倒。”

大汉一脸不耐烦的模样,手脚并用,拨开植物往山丘上走去,旋即手掌满是刺伤。

“可恶,真令人火大。被剑刺伤也比这样来得痛快。”

男子展现出豪迈的个性。那名清瘦的男子走在他身后,微微一笑。自从开战后从未笑过的脸庞,如今正露齿而笑。

“不过话说回来,这里当真古怪。好奇特的建筑,不会没有入口吧?”

两人开始沿着墙壁走。这粗糙的白色墙壁如果作为一座城堡,会让人觉得不太牢靠。

“找到了。入口在这里。”

就在即将绕完墙壁一圈时,传来大汉的叫喊。

“小心一点,詹姆。”

大汉正往内窥探,那名清瘦的男子向他如此唤道,快步走向前。

“好像是一座废墟。没有天花板。这墙壁是怎么回事?”

与外围一圈的外墙同样高度的墙壁,继续往里头延伸。

两人小心翼翼地在昏暗的墙壁间缝隙前进。不像有人居住。墙壁不断绵延,包夹这条狭窄的通道。

“这是什么东西啊,难道是迷宫?”

清瘦的男子沉声低语,往墙上仔细端详,看上面是否刻有文字。但平顺的墙上尽是清一色的白,感觉就像在做白日梦一样,让人渐感心底发毛。

这面墙弯弯曲曲,令人转眼间失去方向感。

“詹姆,你还在吗?”

男子感到不安,朗声唤道。

“我在。这地方当真古怪。为什么在这种地方会出现这座建筑?既不像房子,又不像城堡。”

从近在咫尺之处,透过墙壁传来一声含糊的声音。由于道路曲折弯曲,理应人已远在数尺外的大汉,此刻似乎就在近处行走。

抬头望,只看见夜色渐深的清澈天空。开始闪烁星光的繁星,似乎也无法成为辨识自身方位的线索。

“这不是我们所熟悉的宗教。明明有这么一大面墙壁,却没有任何文字和图案,真是罕见。”

那名清瘦的男子一面低语,一面在路上行进。虽然被推向战场,但平时他是个沉溺书中的男人。

“喂,这里有根奇怪的柱子耶。上面画有奇怪的图案。”

再度传来含糊的声音。

“咦,什么样的图案?”

“怎么形容好呢……嗯……”

“我看看。”

大汉的声音愈来愈近,所以身材清瘦的男子加快脚步。他一时忘了提高警觉,踩在地上的脚步声愈来愈响。

紧接着下一个瞬间——

两人的脚步声就此凭空消失。

事情来得过于突然。真的就在那一瞬间,声音就这么消失。当然了,不只是脚步声——发出脚步声的那两名男子,也从现场失去踪影。

04

一个阳光普照的清晨。

可以望见飞鸟悠哉地翱翔于高空。

灰色的山丘上,方形的白色墙壁在朝阳的照耀下闪闪生辉。

透过像缝隙般的昏暗通道,可以望见五名士兵步伐一致地迈步走来。他们头上缠着布条,步枪扛在肩上,军靴响着明快的步伐声,朝山丘上走来。

“今日的任务,是调查这座山丘能否当作后勤补给基地,或是充当作战之用,并回报连队长。”

一名留着八字胡、一身褐色肌肤的男子,朝山脚下排列整齐的四名士兵朗声道。

这五人都知晓,这并非什么特别任务。

来到这里,就像走进袋子里一样。车辆无法在通道上通行,所以他们搭乘的吉普车只好停放在中途。他们明白山丘上这座看似遗迹的建筑,似乎是没什么历史价值的废墟。先前有一名哨兵前来此处查探,说这里是一处迷宫,有的只是零乱排列的墙壁。如果拆毁墙壁,在山丘的地底掘洞,或许能兴建一处贮藏库,但搬运物质需要人力,耗时又费力。他们打从一开始就不认为此处能充当基地。总而言之,为了制作精细的地图,需要一份报告,证明他们已调查过此地。

测量山丘的高度、遗迹的占地面积、调查地底有无洞窟、画出现场的草图,这正是他们的工作。此地是于何时建造,出自何人之手,一切未知,但这些对他们而言都不成问题。地图。一切为的就是地图。在这片广阔的国土上,为了追求军队现代化,一份精准的地图是不可或缺的。

为了调查地底下有无洞窟,士兵们进入遗迹已逾一小时之久。

这段时间,小队长在山丘周遭绕圈巡视。他挺直修长的身躯,发出响亮的脚步声,缓缓而行。说来真不可思议,四周的荒野明明空无一物,但唯独这座山丘长满灰色植物。

也许这座山丘下蕴含地下水脉。

小队长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暗沉的灰褐色树丛高达成人腰际,要拨开树丛登上山丘顶端得花一番工夫。树丛尽是没有任何枝叶的植物,犹如纠缠的毛线球般聚在一起,而且上头长满了刺。

小队长心想,这简直就像刺铁网嘛。

他在可以望见遗迹入口的场所等候,这时,士兵陆续从中走出。

他们走下山丘,在小队长面前排成一列。

但只有三人。

“阿布德尔怎么了?”

见他们三人一脸惊诧莫名的模样,小队长开口询问。

三人的乌黑大眼闪烁着不安之色,面面相觑。

“他……”

其中一人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他凭空消失了。”

“消失?”

小队长以惊讶的口吻喊道。不过,如此回答的那名部下,也和他是同样的神情;虽然口头上如此报告,但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其他两人也惴惴不安地互望着彼此。

“你说消失是什么意思?这里又不是多辽阔。会不会是跑到地底下去了?有发现什么吗?”

小队长接连问了许多问题。

“不,应该不可能。”

部下表情严肃地回答。

“我走在前头,阿布德尔走我后面,后面则是跟着他们两人。遗迹内是一座迷宫,路线复杂曲折。当我察觉时,理应在我身后的阿布德尔已经消失。阿布德尔身后的两人也没注意到这件事。我在途中停下脚步,他们两人旋即出现在我身后。迷宫的宽度仅能容纳一人通行,阿布德尔绝不可能追过我,或是往回折返,与他们两人擦身而过。”

“怎么有这种事!”

小队长以急躁的口吻道。

“此事千真万确。阿布德尔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小队长看部下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于是也收起心中的急躁,颔首说了声“我明白了”。他们都是坦率忠诚的部下,彼此相处已久,他很清楚这点。既然他这么说,肯定事有蹊跷。

“你们去山丘周围找一找。看他人在哪里。”

四人就此在山脚下散开,快步于山丘周遭展开搜索。尽管全力搜寻,但这里视野开阔,根本没有遮蔽视线的障碍物,就算是灰色的树丛也无法藏人。即便有人倒地或是蹲身躲藏,应该也一看便知。

“怎么会有这种鸟事?”

小队长再度喃喃低语。这次他召集部下,自己亲自带队踏进遗迹中。

“阿布德尔、阿布德尔!”

他们低声叫唤失踪者的名字,但没有回音。

高墙令人感到不安,仿佛置身监牢一般。

平顺的白色墙壁。曲曲折折的道路,无法看见前后的人们,就像独自走在迷宫中,让人渐感惶恐不安。

小队长发现自己已汗流浃背。

这地方感觉真不舒服。

他极力排除心中的厌恶感。

阿布德尔一定是在某处找到了其他出入口。他必定是从某个意想不到的地方离开这座迷宫。在调查奥兹科那达的地底时,也曾因为在意想不到之处设有通道,所以先前失踪的部下突然从其他地方冒出。这里肯定也暗藏玄机。既然它刻意盖在山丘上,就绝对会在地底挖洞。

小队长一面走,一面神经质地以步枪戳着地面。

迷宫中光线昏暗,空气冷冽。

小队长粗鲁地拿枪戳着地面。看起来不像会有秘密入口或通道。找不到任何裂缝或石盖。再说,也不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打开沉重的石盖,跳进地面下,而不被后面的士兵察觉。

为什么?一名大人竟然会消失在这片辽阔的荒野中?

小队长开始担心起其他事。

这件事我该如何向上级报告?前往山丘调查,在理应已无路可走的荒野中,竟然会有一名部下失踪?但他也只能如此回报,因为事实的确是如此。但上级会采信吗?会不会认为是那名士兵逃脱?从我的小队逃脱?他全身冷汗直冒。

这也太离奇了吧。但阿布德尔真的就此不见踪影,就像凭空消失一般。

眼前面对的事令他无法置信。

“阿布德尔!你在哪儿?你在这里对吧,快出来啊!”

他气愤地大喊。

就在那一瞬间。

一阵诡谲的沉默涌来,走在小队长身后的那名士兵一脸纳闷的神情,抬头望向天空。蓝天布满高墙深处。

他沉默不语,继续前行。

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我也差不多该出声叫唤了吧?虽然小队长不时会发火,但他的个性认真,事后总是会责备自己。

当他望着脚下往前行时,猛然察觉一件事。

听不见前方传来的脚步声。

不可能!他在心里否定这个念头。

这怎么可能。他应该就走在我前面才对。是因为彼此踩着同样的步伐,所以耳朵习惯这样的声音。只是因为声音重叠,才会听不见脚步声。

但愈往前走,愈难压抑心中不断膨胀的不安。

听不见。真的听不见小队长的脚步声。也没听见步枪戳刺地面的声响。

他心中的不安达到极限,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涌上心头。

“小队长?”

他快步奔向前。他一再往前走,但迎接他的只有雪白的墙壁,理应走在他前方数步远的小队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队长!”

他有气无力地在口中轻唤,继续在迷宫中徘徊。

05

在走出通道的那一刹那,眼前出现的开阔景致令女子看傻了眼,嘴巴张得老大,达一分钟之久。

“啊——”

她嘴巴一张一阖,仿佛忘了怎么说话。

“罗伯特,找到了。你看!真的有耶。”

她原本应该是金发。由于长年从事野外活动,如今几乎已成了玉米色。她脑后绑了个简单的马尾,被烈日晒得皱纹密布的脸庞上有一对淡绿色的眼珠,此时正泛着泪光。

“噢,神啊。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能找到这里。”

女子摘下她头上那顶坍塌的帽子,将它紧紧握在手中,帽子当场不住地跳跃。

一只布满红色体毛的硕大手掌,紧搂着她的肩膀。

“终于找到了这里。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她身旁的丈夫也脱下帽子,捧在胸前。他脸上的红胡子相当茂密,但头发稀疏,头顶童山濯濯。所剩不多的头发因汗水而卷曲零乱,模样看来有些滑稽,但他似乎不以为意。

没错,这天确实是欧恩夫妻值得纪念的一天。

起初,那只是个真假难辨的传说。

山里有座奇妙的圣地,从未有人踏足过的圣地。

就算是以学术研究为目的,这项传说仍是迟迟未曾传入外国人耳中。全都多亏待人亲切、笑容可掬的琴,才得以打听到这项传说。

罗伯特找寻古老的场所:留有老旧而丰富多彩的土壤、能透露出大陆历史动向的古老场所。而琴则是找寻圣地:寻找从事人类活动的祈祷场所、能证明她的民俗学研究,而且至今仍未被人发现的遗迹。

他们发现这个地方拥有某个名字,这才认真看待此事。

“不存在的场所”、“不该有的场所”。

这地方被人们取了一个像是反话的名称。光听这样的称呼,便知道这是一处禁地。正因如此,这地方在国内可能同样是隐藏多年的秘密。也许至今仍完好地保存着。他们夫妻俩对此充满期待。

他们常听熟识的部落老人提到,他祖父年轻时曾独自前往那个地方,平安返回村内。听说前往该处还能平安返回的人,有过人的运气。

为什么?

夫妻俩在车内思索着这句话。那地方真有那么危险吗?好像以前是河川上游,但如今要在干涸的河川上行走,一点也不难。事实上,既然这名老翁的祖父能以小孩的脚程抵达该处,应该就不会有危险动物或是地形方面的问题。而且,似乎只要走过通道,眼前便是一片宽广的荒野。为什么这样还无法平安归来?

也许是法老王的诅咒吧。罗伯特握着方向盘,耸耸肩说道。

会不会是染上了什么疾病呢?琴如此思索着。

会经有此一说:从事埃及挖掘工作的相关人员之所以相继意外死亡,是因为感染了被封印的某种病毒。

但若真是如此,没有免疫力的孩子应该会率先感染才对。听说老翁的祖父当时活得好好的。有人走进遗迹后平安归来,有人却就此一去不返,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该不会是里头设有某种陷阱吧。琴回答道。

只有心术不正的人才会丧命。

琴一本正经地说着,不经意地望向后照镜。

车子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颠簸,终于在日暮时分抵达山谷人口。他们先在车内度过一夜,天亮时,两人开始踏上地形简单的山路。

两人愈走愈感不可思议,没想到在这种深山里,竟然会有如此开阔的平原。

河床完全干涸,不见任何生物的踪迹。巨大的岩石恍如艺术品一般,遍布于河床上。

好个景致独特的河谷,就像走在两座屏风中一般。

对日本情有独钟的琴,抬头仰望陡峭的黝黑岩石,频频拭汗。

这里堪称是天然要塞。想必没人料到前面有一座辽阔的荒野吧。

罗伯特缓步而行,仿佛每一步都踩得很用力。

走完不知何时会结束的漫长路途,才发现那条仅容一人通行的狭窄通道。这时两人皆已疲惫得无法言语。因为已走了足足五个小时之久。

传说毕竟是传说,根本就没有那样的地方——两人走在阴暗的通道上,心中涌现这样的念头。就在沉重的疲惫感几欲取代颓丧感时,眼前的通道豁然开朗。

两人无限感动,向神明献上感谢之意后,手牵着手朝灰色山丘走去。

“这座建筑真不可思议。感觉不到宗教色彩。”

琴站在山脚下,手持相机自言自语道。

“有意思。也许那座神殿原本也是山丘的一部分。是直接由山丘雕刻而成,才造就现在的形状。”

“那样得耗费多少人力啊?”

“也许动用了数以千计的人力吧。虽然凝灰岩算是比较好雕镂的石材。”

“是基督教徒做的吗?”

“有可能。肯定有不少人住在这里,用一生的时间投入这项工作。”

“说得也是。要固定前来这里施工,确实不容易。搬运食物也是一项不可少的工作。”

“远古时,这里可能是一座湖泊吧。这座山丘原是座小岛。”

“真不敢相信。水一定是从刚才我们行经的那条通道流出。”

“可能吧。里面有人吗?”

罗伯特突然以双手靠在嘴巴前朗声大喊。

他的声音被吸入天际,四周复归于一片平静。

“傻瓜,这个样子怎么可能住人嘛。这是一座废墟。”

“嗯。但我总觉得里面好像有人……也许是我多心了吧。”

“要进去看看吗?不知里头是什么构造。”

“嗯,我先进去。琴,你跟在我后面,我们之间保持一些距离。”

“我在外面拍几张照片再进去。发现这个地方,我太感动了,我想用相机收藏这份感动。入口在哪儿?”

琴一面拍照,一面往山丘走近。裤子缠到某样东西。

“啊,这什么啊?”

琴感到一种被山丘拒于门外的不舒服感。

她伸手拂去,手上却传来阵阵刺痛。

“啊!”

琴蹙起眉头,摊开手掌。

手上留有像是灰色树枝般的东西。说是树枝,似乎太软,说是树叶,似乎又太硬,是枝条状的物体。定睛一看,上面还附有不少小刺。

“好奇怪的植物。既不像树,又不像草。”

罗伯特取出小刀,将丛生的灰色植物切除。

“它只长在这座山丘上。也许是这里的地质与众不同的缘故。待会儿再挖一些回去。”

两人缓缓往山丘上走去。原本缠绕脚下的树丛逐渐高及腰际。

“这些植物可真烦人。”

“就像是在守护这座神殿似的。哦,就近一看,还真是一件耗费人力的大工程呢。”

“就是说啊。仿佛可以看见许多人动作缓慢地在这里工作的模样。”

“这墙壁相当高,大约有二十二、三尺高吧。”

两人沿着墙壁缓步而行。

走近一看,才明白这个场所的奇特。周遭是空荡荡的平地,而且四周被群山包围。为何只有这个地方隆起呢。琴思忖着这个问题。这太不自然了。这座山丘该不会也是人工造成的吧?难道这是金字塔?

她脑中蓦然闪过这个念头。只要使用人力,要建造这样的假山并非难事。但若真是如此,为何选在这种场所?土石要从何运来?

“琴,入口在那里。”

罗伯特兴奋地喊道。

琴猛然回神,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望见壁面中一道狭窄的缝隙。虽说是入口,但并无任何特别之处。感觉是有人半途放弃这面墙壁的工程,才留下这道缝隙。

“愈来愈令人期待了。这里头到底藏了些什么呢?要是有能够明确指出某个时代或民族的物品就好了。”

罗伯特的蓝色眼珠炯炯生辉,脸泛红潮。

圣地。这会是谁的圣地呢?如果是圣地,应该会受人崇拜,人们每天都会到此参拜才对。但知道这地方的人们却有截然不同的反应。琴感觉到罗伯特的兴奋感染了自己,同时也冷静地感受到心中掠过一丝不安。她决定相信此时的直觉。

“不存在的场所”、“不该有的场所”,是什么不存在?什么不该有?

“罗伯特,要小心一点。”

琴朝即将走入建筑内的丈夫尖声喊道。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是不是人不舒服?应该是太累的缘故……多摄取点水分吧。等你觉得不舒服就太迟了。”

“不是的,罗伯特。我突然觉得有点害怕。”

琴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事实上,明明是酷热的天气,全身却鸡皮疙瘩直冒,她自己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罗伯特仰天大笑。

“你是怎么了,莫不像平时的你。人们都说你琴·欧恩的心脏就像铁打的一样,很难相信你会说这种话。”

“罗伯特,我们是最早踏入这里的西方人。也许会有超乎我们想像的事物存在。”

琴以严肃的口吻说道。罗伯特收起笑容。

“我明白了。我会小心谨慎的。”

两人走进建筑中。可以望见里头有条被墙壁包围的曲折道路。

“嗯,我曾在非洲见过这样的部落。为了防止其他部族来袭,以高墙将自己的部落包围。要进入部落,只能经由这种仅容一人通行的狭窄通道。和这里有点相似。”

罗伯特自言自语道。

四周一片死寂,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应该是被高墙包围的缘故。

“哦,是迷宫。里头会一直是这个模样吗?还是说,迷宫的中心会有什么不同?”

从墙壁对面传来罗伯特的声音。里头曲曲折折,就像被迫胡乱改变方向一样。琴身上的鸡皮疙瘩仍未消退。

冷静下来,这只是普通的墙壁。只是普通的墙壁。

她试图说服自己,同时悄悄迈步前进。通道上传来自己的脚步声,听起来尤为骇人。感觉像是有人就在一旁竖耳凝听。

是我自己想多了。尽管心里这么想,但琴发现自己正微微颤抖,她为之一怔。想到自己过去不论是何种蛮荒之地,都勇往直前,毫不畏惧,对此,琴感到难以置信。没错,不管是何种蛮荒之地,我都不怕。因为当中存在着人类的生活和生活模式。

她突然想到自己害怕的原因。

因为这里没有人类的气息。没有人类生活过的痕迹。

一想到这点,她登时寒毛直竖。

“人类不存在的场所”。“不该有人类的场所”。这里会不会是这样的场所呢?我们该不会误闯一处生人止步的场所吧?

迷宫中埋伏着怪物。不知里头躲着一只什么样的米诺陶诺斯

琴极力强忍想逃离现场的冲动,勉力前进。

“噢。”

远处传来罗伯特纯真的赞叹声,琴急忙加快脚步。

“琴,你看。这里有根奇怪的柱子。上头画有像是记号的东西。呃……这是……”

兴奋的声音戛然而止。琴觉得纳闷,往接下来的转角处窥探。

“老公?”

前面没人。

只看见一根柱子,仿如嵌进灰色墙壁里一般。这应该就是丈夫所说的柱子。

上方确实有像是漩涡的图案。

眼睛?

琴抬头望着那个图案,但视线却突然被吸往脚下。

柱子前方的地面,留有一个大脚印。双脚并拢,面朝柱子站立的脚印。那是她熟悉的丈夫脚印。

“老公?”

她再次朝通道深处呼唤。

没有回音。唯有一阵冰冷的沉默。非但如此,她甚至感觉不出有人走在前方。

她这才猛然发现一项可怕的事实。

地上没有脚印。

她再度低头望向地面。

丈夫只在柱子前方留下一双并拢的脚印,之后便未再遗留任何行迹。琴在抵达柱子前,一路上留下零乱的脚印,而丈夫阔步留下的脚印也同样一路绵延。但接下来的路上却……

空无一物。

“老公?”

琴以嘶哑的声音轻声呼唤。她快步走向通道深处。走了一会儿,她回身而望,地上只留有她的脚印。

她晓悟发生了何事,嘴巴一张一阖,因恐惧而寒毛直竖,头皮发麻。

罗伯特消失了。

她抬头望着天空。仿佛在确认罗伯特有没有在天上一般。

罗伯特消失了。

她的理性所判断的事实与情感,完全背道而驰。

琴发出几不成声的悲鸣。宛如直逼而来的恐惧在驱赶她似的,她开始转身折返,走在复杂而曲折的道路上,无法全力奔跑。她就像是摇摇晃晃地踩着拙劣的舞步,一面挥动着手臂,一面朝出口走去,一心想逃离这面诡异的高墙。她张着嘴,泪流满面,担心自己将会困在此地,这股没来由的恐惧向她袭来,走向出口的这段时间感觉特别漫长。

最后终于看见那熟悉的缝隙。她不断呐喊鬼叫,从遗迹里冲出,连滚带爬地跑下山丘。脚下被灰色的树丛缠住,翻了个跟斗,重重跌向地面。

她肩头震颤,以哭笑难分的表情望向山丘顶端。

山丘仍是一样宁静。她孤零零一人。

琴敏锐的直觉告诉她,在这巨大的封闭空间里,如今只有她一人。

06

——我逃离了那里。留下我那凭空消失的丈夫(消失的事物能否算是留下,这还是个疑问),什么也不想,转头就跑。

这趟旅行结束后,我逃回祖国英国。过去我的人生几乎都在旅行,我深信自己的人生就存在于旅行中,但现在,我却哪儿也不想去。

就算我想去哪儿,也去不成,因为我在医院里住了将近半年之久。由于我性情骤变,亲人们都劝我住院。我食不下咽,才四十四岁,看起来却活像个老太婆。来探望我的朋友看到我躺在病榻上的模样,几乎没人认得我。

坦白说,住院期间发生的事,我不复记忆。人们似乎都认为那是因为我先生意外丧生,我心里大受打击所造成;其实当时的我,已完全被那个地方的恐惧占据了心灵。真正发现我失去自己深爱的伴侣,是在我即将出院的时候。

往后的岁月,我一直深受折磨,对我抛下丈夫、自己一个人逃命的事感到内疚。这是我一辈子永难愈合的创伤,但当时丈夫凭空消失的事,我至今仍坚信不疑,未曾动摇。

我再三请求英国政府前往搜寻我丈夫,并对该地展开调查,但那已是我逃回英国后一年多的事,政府根本无暇理会。如今政府正全力掌握巴尔干半岛与德国纳粹的动向,为了因应战争而与西亚结盟的工作,已令他们忙得焦头烂额。一个民间人士擅自前往他国,刻意深入当地人视为禁忌的场所,因而遭逢意外,这对政府而言是件麻烦事,他们不认为有必要为了这种小事出面。

最后,德国终于入侵波兰。今后想必会是一场漫长的战争。世界将疲于战事,有众多无辜的生命将就此牺牲。但那个地方仍会继续存在。那处“人类不存在的场所”、“不该有人类的场所”,日后我是否会再次踏上那块土地呢?

出自琴·欧恩手札

一九三九年

07

“……嗯,原来如此。”

“之后,琴夫人还没来得及见到战争结束,便身染离奇的怪病辞世。看来,圣地的诅咒也一路追到了英国。”

手中的资料被强风吹得不住翻飞。

“什么样的怪病?”

“好像是有神经障碍,手脚没办法行动。”

他不自主地伸手按住帽子。

头顶上是一片万里晴空。

被远山包围的盆地是一片干燥的平原,正面有一座灰色的山丘与白色矩形建筑。放眼望去,只有这座山丘耸立在平原中央,其余尽是空无一物的空旷景致。

在某个角落,有一群看似士兵的青年,正默默地来回奔忙,架设起数座卡其色的帐篷。指挥这群青年的,是一名历经多年锻炼,身材匀称的白人男子。和士兵们一起架设帐篷的,是和士兵们一样拥有褐色肌肤,但气质略显不同的壮年男子。他的身材中等,似乎是名混血儿。

而就在不远处,有两名日本男性正望着他们利落工作的模样。两人皆年约四旬。一人看来略显清瘦,但仔细一看,此人拥有一身健壮的肌肉,外加端正的五官。另外一位则是名身材略眫、戴着圆框眼镜、满脸胡须的圆脸男子。

两人朗声交谈,但在吵杂的轰然巨响及风沙之中,他们是否真能听见彼此的声音,这还是个疑问。

空中传来巨大的声响,仿佛天就快塌下来似的,有个黑色物体浮在半空。

这架巨大的运输用直升机,明显是架军机。

“喂喂,这不是美军的直升机吗?怎么会在这里?”

身材略胖的男子伸手遮着阳光,一脸诧异地抬头望向那架具有重力却又能飘浮在空中的物体。

“呵呵呵,是吗?不过满(时枝满),你应该知道才对。我们来这里的事,是无人知晓的秘密喔。”

五官端正的那名男子,语带玄机地向身旁的男子笑着说道。

从这名外表精悍的男子口中道出此等娇柔的女性用语,肯定会让听者大为吃惊,但就他而言,这是很平常的事。

这名男子名叫神原惠弥。名字也很像女性,但由于神原家取名的方针并不会拘泥于性别,所以取这个名字并无特别用意。不过,他之所以习惯采女性用语和人交谈,是因为他家中只有祖母、母亲,以及四位姐妹,从小在阴盛阳衰的环境中长大的缘故。他在幼稚园和小学时,受尽同侪的嘲笑,而他也一度搭配男性用语,变成“双声带”,但升上国中后,认为自己采女性用语比较自然,所以便下定决心,今后一律采女性用语。在第一次班会自我介绍时,他便向众人如此宣布。同学和老师都听得目瞪口呆,起初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但由于他处之泰然,而且举止自然,所以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当时他的一名同学,就是此刻在他身旁,坐在旅行箱上的那名身材略胖的男子,名叫时枝满。

满这次在接受惠弥邀约时,还想起当时的事。

国中时,他只有一次坐过惠弥隔壁的座位,那是相当紧张的经验。他对惠弥的印象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这个人很强势”。正因为是他,所以用女性的说话用语才会被人接受。惠弥是个敦厚冷静的人,虽然言行与女子无异,但他臂力过人、头脑聪明,众人对他无可挑剔。

“飞来这么大一架飞机,不要紧吗?这难能可贵的遗迹会被它破坏掉的。”

待军用直升机远去,尘沙落地后,满吹去帽子上厚厚一层沙。

“放心吧,一切我都计算好了。”

“我自卫队的朋友告诉我,最早购买的契努克(Chinook)直升机在登陆时,曾经吹倒过周遭数平方公里内的电话亭呢。”

“这种事不会发生啦。”

惠弥双臂盘胸,抬头望着天空,目不稍瞬。他的侧脸看起来似乎颇为兴奋,但也像是有点神经质。

“对了,我到底该做什么好?我知道这里是琴·欧恩手札里所写的地点。似你们到底想做什么?难不成是要找寻圣杯?”

满耸着肩,摊开双手。他头戴草帽、身穿橘色夏威夷衫,与这片干燥的大地显得格格不入。

他身为一名干练的约聘人员,有自信不会因为一点小事而大惊小怪。但惠弥给他一笔惊人的报酬,甚至还要他签下切结书,同意不会泄漏工作内容、不会追究详情、不会有任何意见,这才被带来这里。不过,他万万没想到竟是前往日本西方的亚洲深处,大出意料之外。而且从首都搭车,足足花了五天的车程,最后还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抵达这处白色的荒野。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经验。看过惠弥准备的车辆,以及周遭这群工作人员的人数和素质后,他更确定惠弥是花了大把钞票才得以来到这亚洲的极西之地。

坦白说,先前在搭机时,他心里不安的情绪不断高涨。

之前最后一次和惠弥见面时,他在医科大学的研究室工作,后来听说他在美国人出资的制药公司上班。这家伙该不会是从事什么非法勾当吧?人在头等舱里的满朝邻座偷瞄。但身穿阿曼尼西装、慵懒地抬起双脚的惠弥,则是一派轻松的模样,翻阅手中的《anan》杂志,并将照片凑向满面前说道:“喂,满,香取慎吾真不错呢。像他这种大而化之、天真烂漫的男人,在按下快门的瞬间展现的冷酷表情,真的宣让人为之一惊呢。”

满不禁皱起眉头说道:“你自己才是吧。”

啊,我才没他那么大而化之呢,这你应该也知道才对啊。我这个人神经质、胆小,而且又顽固。请给我一杯葡萄酒。冰的白葡萄酒。

不过,他侧脸给人的感觉,正是他口中所说的“冷酷”。明明已年近四十,但他脸部轮廓和身材曲线仍是如此鲜明,与昔日在国中教室里看到的他没什么两样。

满望着他的侧脸,心里已有了底。

在抵达目的地之前,惠弥什么也不会说。

满将脸转向正面,把CD随身听的耳机塞进耳中。

此刻我坐在这里,头戴草帽、身穿夏威夷衫,感觉就像身处一场恶梦之中。

这里当真是蛮荒之地,犹如天然的密室、陆上的孤岛,担心有人会将工作内容外泄,根本就是杞人忧天。他禁止我携带通讯器材,甚至还对我搜身,不过话说回来,他也没带手机和电脑在身上。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和他这个怪人一起。

满以第三者的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点了根烟。

“满,你有没有仔细看清楚合约和切结书?你以为我会向你说明吗?反正你也很闲对吧?你只要乖乖当我的助手,替我打杂,这样就行了。”

惠弥微哼一声,拿走满点燃的香烟,径自抽了起来。

“为什么选上我?”

“因为你遇上这样的场面,不会打退堂鼓,而且就算你长期不在家,也不会有人替你担心。况且,你应该也已经发现,这是一项极机密的任务。我不想让太多工作成员留在这里。人愈多,愈可能泄露秘密。你样样行,但样样不精,所以应该可以派上用场。”

“哎。”

满叹了口气,又再取出一根香烟。

“你这样说没人会信吧?被你带来这种地方后,突然递给我一份资料,上面写着什么‘不该有的场所’。简直就像是‘X档案’里的世界嘛。雇用你的人相信这位叫琴的老太婆所写的手札是吧。我猜,这应该不是整人节目才对,实在没必要为了骗我一个人而撒这么多钱。”

他还是感受不到真实感。

“不光只是琴。”

惠弥以清楚的口吻应道。

“咦?”

“你以为光凭战前一名住在英国约克夏(Yorkshire)乡间的老太婆所提的证词,就能启动这项计划吗?证据多得数不清啊。今晚我会好好说给你听的。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

惠弥紧咬着香烟。满抬头望着他。

“就是查明那块豆腐中发生了什么事。”

“豆腐?”

“就是那座白色的建筑啊。我们都称它为豆腐。”

“豆腐是吧,有道理。经你这么一提,确实很像巨大的白豆腐。”

“我就说吧。这让我怀念起柴鱼片和姜末了。”

“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害我都想流口水了。”

肚子突然咕噜作响。惠弥以得意的神情冷笑。

“看吧,这就是你的优点。你是我的王牌,这点你要牢记在心。答应我,你要永远站在我这边。”

满猜不出惠弥这番话有何含意,一脸纳闷地望着他。但这时,惠弥已快步走向一顶刚搭建完成的帐篷。

08

出乎意料的是,当搭好帐篷和仓库,完成惠弥等人长期在此扎营的准备后,那一大批士兵突然列队从来时的通道离去。

“咦,他们回去啦?”

满看士兵们离去,有些心慌,惠弥见状微微一笑。

“没错。目前这个阶段,人愈少愈好。也许再过不久,会有更多人来也说不定。”

惠弥这句话语带玄机,接着向满介绍建造这座基地的指挥者。

那名身形奇伟的白人名叫史考特,另一名身材中等的男子名叫赛利姆,感觉像是当地人民与日本人的混血儿。连同这两人在内的这四名男子,享有独占这片辽阔平原的荣耀,得以在此生活一段时日。

史考特一看便知道他是军人出身。不过,他的举止温文,感觉不出军人与民间人士之间那道清楚的分界线。虽然拥有一身千锤百链的体魄,但他如果担任文官或指导老师之类的职务,倒也相当合适。试着与他握手、短短寒暄几句后,感觉此人个性沉稳、不温不火。

至于赛利姆就不清楚了。他具备民族特有的纤瘦体格与褐色肌肤,以及明显的五官,此乃其特征。但他仿佛又掺杂了各种民族特性,给人混沌无从捉摸的印象。他年约五十岁,虽然少言寡语,但不会给人不好亲近之感,沉静中带有一丝刚毅。此外,他似乎受过高等教育,全身散发一股知识分子的气质。

他们两人都会说日语,但这四人在交谈时还是英日语夹杂。

确实是守口如瓶的成员。

满在脑中如此思忖着,独自一人站在帐篷外,望着夜幕低垂的夜空。

惠弥称这座被群山包围的平原是“盘子”,史考特则称之为“plate”。

盘子上的豆腐是吧。比起盘子,它更像是一座机场。

满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想走近“豆腐”一探究竟。但站在这里遥望笼罩在夕阳余晖下的“豆腐”,它宛如海市蜃楼,感觉不出它的实体,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没来由的不安,仿佛任你再怎么走也抵达不了。

尽管如此,满还是朝“豆腐”缓缓迈步走去。

山丘呈漂亮的饭团形状,慢慢在眼前隆起。

满心中兴起一种奇特的感动。

这不像是人力所为。

他有这样的感觉。他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然能目睹这样的景物。

小时候,大部分喜欢冒险的少年,都会对亚特兰提斯、马雅、埃及等古文明深感着迷。他记得从小就曾多次兴起研究古代史的风潮,之前在奈良发现高松塚古坟一事,引发一股极大的热潮。长成后,他到世界各地旅行,但那终究只是“旅行”,不同于日常所见,是电影和小说里才有的特殊风景。旅行与日常生活应该常是相互对立、无法相容,但如今它却和如此鲜活、充满杀伐之气的“现实”紧密结合,以此种形态存在于眼前,令他无法置信。

这是一场恶梦。

满如此暗忖。若要形容现在的状态,最贴近的说法便是——我正身处恶梦之中。

满又向山丘走近了些许。

他发现远望山丘之所以呈现整面灰色,是因为山丘的斜坡覆满了高度及腰的植物。

满蹲身凝视眼前的植物。

真有意思。因为这里的土地干燥,所以它们才将水分贮存于坚硬的棘刺以及状似树枝的叶子中。只有山丘的斜坡有植物生长,表示这当中蕴含水脉是吗?还是说,地底另有玄机,所以只有这里的地质与众不同。

犹如是要保护这座建筑,阻绝外敌侵扰。

“不祥之气”一词蓦然浮现脑中。

这群灰色植物,令他感受到一股对入侵者散发的冰冷敌意。

灰色植物覆满山丘的模样,恍如一片铁丝网。黄昏浑浊的红光照耀着铁丝网,让灰色的叶子染上暗沉的血色。

09

入夜后,在真空状态般的静谧包围下,满始终无法静下心来。

他从未体验过这样的宁静。平时住在都会里,鲜少有片刻像这样的完全寂静。特别是住在社区里,生活中各种声音总是充斥着整个世界。车声、电视声、电器产品的电子音。总之,我们皆生活在众多的声音当中。

将所有声音清除,就是此刻的状态。

满在帐篷里的白灯下竖耳凝听,脸上泛着微笑的惠弥正单手拿着罐装啤酒走来,朝他身旁坐下。

这军用帐篷住起来相当舒服。气密性卓越,而且里头空间宽敞。还有一辆空运来的巨大露营车,供他们在此住宿。每隔几天便会有人前来回收垃圾和屎尿。

“我们离去时,不会在这里留下任何痕迹。满,你也要多注意手中的香烟。如今只要能取得一个烟屁股,你姓谁名谁、你祖母的出生地,以及你何时罹患胃溃疡,都可以查得一清二楚。”

“脚印要怎么处理?”

“我们在离开时,应该会用滚轮滚平,或是以扫把打扫干净。”

满是以开玩笑的口吻反问,但惠弥却以认真的表情回答,令他为之一怔。

“愈来愈有‘大阴谋’里的气氛了。我不会在回去的路上被做掉吧?”

“没想到你这个人疑心病这么重。才没这种事呢。你放心,我保证你不会有性命之忧。怎么说好呢。这虽然是一项机密任务,但却没那么急迫凶险。就我们来说,这算是相当浪漫的一项工作。”

这个男人说“保证你不会有性命之忧”,反而令满觉得毛骨悚然。

“你的解释我听不太懂。这哪里浪漫了?”

“啊,我认为很浪漫啊。”

晚餐是满亲自烹煮。他曾经营一家居酒屋,身兼厨师与店长的职务。在看过巨大冰箱里所准备的丰富食材(连豆腐都有)后,他用了三十分钟的时间,在不制造任何厨余的情况下,融合西餐和日本料理,做出四人份的七道菜,从下酒菜到饭后甜点全部都有。之前一直对满流露狐疑眼神的史考特和赛利姆,对他的评价登时提升许多。人不管从事再辛苦的工作,只要晚餐能吃得满足,大致都忍得了苦。

“这么一来,厨师的工作非你莫属了。”

“那我倒是谢谢你了。”

惠弥吃着淋上热腾腾焦糖的罐装红豆,一脸满足。史考特就像从未吃过红豆似的,以无比认真的眼神观察着每一匙,像在确认味道,将红豆吞进腹中,模样着实古怪。不过,看他吃得津津有味,连罐头内最后的酱汁也不放过,看来,这道菜很合他的胃口。

赛利姆则是默默咀嚼、细细品尝。他的模样,令满想起他出生于麻布的祖母。他祖母是一家老布庄的千金,从小尝遍美食;当时住在乡下的满每次上东京,祖母便会带他四处上馆子。祖母一见到爱吃的东西,便会微微抖动着身躯。祖母用餐时就像一名天真的少女,一脸陶醉其中的模样,年幼的满看了,脸上也不禁露出微笑。赛利姆脸上虽未显露情感,但感觉得出他打从内心觉得好吃,所以吃得很认真。虽已是个大人,但仍带有小孩天真可爱的一面。

惠弥在这种场合中,完全化身为三姑六婆,独自一人讲个没完。哦,真不错。满,这个好吃耶。喂喂喂,你这是怎么做的啊?史考特,在日本,庆祝的时候都吃这种豆子喔。女儿长大成人时,日本的家庭会将这种豆子放进米饭里一起煮呢。因为当初家里为姐姐们煮红豆饭,所以我也一直都很期待日后有一天,家人会为我煮红豆饭。在美国,女孩长大时,都怎么庆祝?

史考特苦笑着,将即溶咖啡倒入杯子里。

满,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史考特突然以正经的口吻问道,满为之一怔。

好,请问。

就我对日语的了解,日本的男女用语互不相同。虽然年轻人说话好像没多大差别,但据说两者还是有差异存在。为什么惠弥却是采这种说话方式?虽然他坚称自己不是同性恋。

啊,我虽然不是同性恋,但却是个双性恋者,这点你可别搞混喔。惠弥在一旁插嘴道。由于满这还是第一次听闻,所以在心中暗叫一声“原来是这样”,但表面上仍故作镇定。思考了一会儿,满回答道:

在日本,男人也会采女性的用语说话。古时候,朝廷的贵人都以女性用语说话,有些艺人以及演艺相关人员,也采女性用语。大致区分的话,或许可以说,那些与一般社会有些脱节的男性会采这种说法。以惠弥的情况来说,他纯粹是个人因素,我认为他是因为家中都是女性,在这种环境中长大,才造成这样的影响。

满的说明只说对一半。

惠弥重新坐好,喝了口咖啡。

告诉你们吧,这是我的策略。我们日本人只会劈头痛骂,或是动之以情,说“其他人也都是这么做”,以这种手段令别人服从。然而日本人非但无法做合乎逻辑的解释,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将讲究逻辑的解释视为一种很不入流的行为。大家知道如今这套已不管用,而且严重落伍,所以假装认为合理、讲究逻辑的事物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每个人骨子里却仍然很排斥讲究逻辑的事物。不过,我并不讨厌这样的日本。再怎么说,只会清楚说Yes和No实在过于粗糙。不过坦白说,我是个讲究逻辑的人,喜欢把话说清楚,以此向人解释。我从小便觉得自己得天独厚,我可以预见自己若是就此遵照男人的路线走下去,一定会引来周遭的嫉妒,而被人扯后腿。所以我才刻意选择这样的策略。因为用这种说话方式,不但听起来轻柔,也比较能让人明白自己的想法,不是吗?举例来说,长得眉清目秀的我,若是像汤姆克鲁斯那样提议道:“课长,我对这项作法有疑问。我认为换个作法,结果会更好。”由于男人是对社会地位充满妒火的动物,找一定会马上被课长整垮。不过,如果我被定位成一个娘娘腔的家伙,当我说:“课长、课长,这样做不好吧?数字不会提升啦。而且还会浪费经费,不如用我的方式试试看吧。人家觉得这样的做法比较可行耶。你觉得呢?我这个方法不好吗?”大部分的上司都会说好,然后接着说:“也许吧。确实可能会行不通。你也这么认为是吗?那就用你的方式试试看吧。”想在日本社会达成目的,我判断这种作法最不会白费力气。

惠弥像机关枪似的说个不停,史考特对他的解释听得似懂非懂,一脸纳闷的神情。但看得出来,他极力想要了解。不过,满倒是因此解开心中多年的疑问,心中豁然。原来如此,这种说法配合他的个性,可以令人接受。

还有,我喜欢女人。女人有刚强与温柔的一面,她们自己没发现,但我却很喜欢。这方面我始终办不到,我如果真是女人,就会看不见自己这一部分。我认为男人想成为女人的愿望,远比女人想成为男人的愿望来得强烈。而且男人要靠近女人,远比女人靠近男人容易得多。方法有千百种。

嗯,光听你现在的解释,来这一趟就值回票价了。

满如此低语,惠弥呵呵而笑,随即以骇人的冷峻眼神望着满。

既然这样,你就好好工作吧。

他们收拾好桌上的餐具,重新围坐在餐桌前。闲聊了一会儿后,惠弥说了一句“那我们开始吧”,顿时感到周遭的气氛紧绷起来。

10

“目前还不清楚这个‘盘子’和‘豆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惠弥主要是向满做说明,不过,应该也是顺便向已知晓此事的其他两人再次确认这些资讯。

“总之,可以确定它从远古便已存在。抱歉,解释得如此草率。因为这和我们的目的没有多大关联。满,我只希望你牢记一点。我们此刻身在此地,你不必去想‘为什么’。这个问题,自然有其他人会代替我们花数年的时间去思考。这世上有许多人就是靠坐在桌子前思考来赚钱。”

惠弥以明快的口吻说道。他停顿片刻后接着道:

“不过,它虽他处这样的边境,但当地人似乎从很早以前便已知道它的存在。而且是以一种令人畏惧的形态存在。琴的手札里也曾提到,当地人一直称呼它是‘不存在的场所’、‘不该有的场所’。”

史考特十指交缠摆在桌上,专注聆听惠弥说的话。

赛利姆则是手指交缠,置于膝上。

满有一种错觉,此刻就像在听什么传说故事似的。就像儿童文学里常有的故事,一群聆听村中长老诉说宝藏传说的村民。

“至于为什么这里会被视为不祥之地……”

接下来的事说来话长,惠弥对此露出不耐烦的神情,继续静静地说着:

“简单来说,就是有人会失踪。看过琴的手札,便可推断出这样的结论。踏进遗迹的人会凭空消失。前往那座遗迹的人皆一去不回。”

“你这样说不够正确。虽然我明白你的意思。”

史考特低声以“提醒”的口吻插话道。

惠弥心不在焉地颔首。

“你说得对。正确来说,是有人踏进遗迹后就此消失。有些人走进遗迹后,便没再走出。”

这次换史考特点头。

“真是不可思议。好像真的如字面所说,就此‘凭空消失’。就只是短短的一瞬间。遗迹内就像折叠的皱褶一样,由锯齿状的迷宫所构成,宽度仅容一人通行,所以就算多人一同进入,也只能排成一列。因为里头曲曲折折,同伴很快便会离开自己的视线。举例来说,如果有四人在迷宫中行进,这四人都看不到彼此的身影。当他们走出迷宫时,就只有前面第二个人或第三个人会莫名其妙地消失。”

惠弥望着远方,靠着椅背。

“消失的人去了哪里?”

满开口询问众人心中的疑问。

惠弥耸了耸肩。

“不知道。从未听说有哪个失踪的人在哪里被寻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完全无从揣测。不知是去到地球的另一头,还是异次元。”

“完全找不到人为的痕迹吗?例如大规模的绑架集团,或是神秘组织之类的。我推测真正有人消失,其实只有几次,而且都是出于意外事故。其他大部分,都是有人利用这项传闻,和自己想除掉的对象一同前来,然后加以杀害,这样的可能性颇高。”

满决定逐一清除心中的疑问。

“这个见解不错。的确,真的发生过几个这样的案例。但根据我们的调查,失踪案件几乎都是千真万确的事。不太可能是背后有可疑组织暗中操控。因为类似的事件已连续发生数百年之久。包含未记录的事件在内,预估失踪人数至少多达三百人。”

“这么多!”

满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三人一同点头,满突然感到一股不安涌上心头。看来,此事确实非比寻常。

“喂,请你记得刚才我说的原则。我们来到这里,为的不是调查‘为什么有人会消失’、‘是在什么构造下让人消失’。不过,若能顺便找出当中的答案,当然是额手称庆。总之,一旦进入遗迹内,总有几个人会消失,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们就是在这样的前提下,才来到这里。”

“可是……”

满一脸疑惑地问道。

“如果我们的主题不是‘为什么有人会消失’、‘是在什么构造下让人消失’,那我们在这里究竟要做什么?根本就没事可做啊。”

“问得好。”

惠弥带着滑稽的表情,揉着自己的脖子。

“我刚刚突然有个想法。那些消失的人,身上穿戴的东西也会一起消失吗?”

满抬头望向他,惠弥点了点头。

“那么,动物呢?只有人会消失吗?”

“关于这个,目前没有资料。我们认为应该是会消失吧。不过,我们并不打算进行测试。”

“嗯。”

“满,你刚才去过那座山丘底下对吧。”

惠弥突然劈头问这么一句,满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看来,他先前四处闲晃的模样,惠弥全瞧在眼里。

“你没碰那些植物吧?”

惠弥的眼神相当认真。满感到不安,试着回想自己先前的行动。虽然有蹲下来观察,但并未伸手触碰。

“没有。我只是观察,没有触碰。”

“好险。你最好别碰,那些刺得特别小心。”

“有什么问题吗?那植物叫什么名字?”

“还没有名字。是一种新品种的植物。真要说的话,应该类似仙人掌吧。”

“新品种是吗?难怪从没见过。”

“我们管它叫‘铁丝网’。”

“嘿,和我想的一样。我也联想到铁丝网。”

满莞尔一笑,惠弥一直紧盯着他的脸。

“我之所以会参与这项计划,都是因为那个‘铁丝网’。”

“因为那个植物?”

“没错。你还记得我先前在哪里上班吗?”

“哦,是一家美国制药公司对吧?”

“你这样不行喔。应该要马上就想到才对。如今提到美国的制药公司,可说是连上帝也不怕的生物科技总部。基因的商机,是新世纪的美国主流产业。”

“有拿那些植物去研究吗?”

“当然,这两年来,我们已彻底研究过那种植物的成分。”

“真有那么稀奇?”

“没错。的确很稀奇。追求遗传基因的多样性,是如今制药公司的最高命令。在热带雨林消失前,我们希望能取得所有植物的遗传基因。真想让你见识一下每天从世界各地送来多少样本。”

惠弥似乎再也忍受不了烟瘾,在征询过史考特的同意后,点了根烟。史考特和赛利姆似乎没有抽烟的习惯。满也许是难得如此兴奋,因为很想听惠弥继续说下去,连烟都不想抽了。

“那些‘铁丝网’之所以备受瞩目,是因为它含有剧毒。”

“那些刺有剧毒?”

满一阵毛骨悚然。搞不好刚才摸过那些刺也说不定。

“是的。以自然界的植物来说,大麻和罂粟根本和它没得比。它的程度和兴奋剂差不多。”

“这么说来……”

“讲白了,就是会出现和毒品相同的症状。好像会出现严重的幻觉。琴·欧恩在回国后生病住院,就是因为被刺伤的缘故。”

“有些仙人掌也会引发幻觉症状。”

“可能是那种仙人掌的进化品种。”

“嗯,所以你才会在这里是吧?”

“可以这么说。”

“照这样看来……”

满盘起双臂。

“那些消失的人们,就有其他解释可以说得通了。想进入那座遗迹,势必得先拨开那些树丛。如此一来,大部分人都会被刺伤。之所以有人会凭空消失,应该是那些中毒者所产生的幻觉吧?”

“嗯,这种说法可以成立。我们也有朝这个方向调查。”

惠弥微微颔首。

满伸指抵在鼻端下,静静沉思。不久,他微微一笑,环视其他三人。

“我明白了。他们一定都中毒了。”

满发出狡狯的声音。

“他们彼此互相残杀。一旦踏进‘豆腐’中,就会有杀人的冲动。但因为‘铁丝网’的毒性,杀人的行为会变成有人消失的记忆。他们都动手杀了某人,但因为中毒的缘故,不记得自己所做的事。杀人者在无意识下,将死者埋在‘豆腐’地下。毒性的强度与杀人的冲动成正比。所以杀人冲动较弱的团体就算走进里头,还是能全部平安归来。而心中潜藏强烈杀人冲动的人,则很容易动手杀人。啊,我又想到一点。这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只有那座山丘长满植物。因为掩埋在山丘里的尸体成为植物的养分。不是有一种菌类,只会生长在昆虫的尸体上吗?如何,这样是否可以解释这一切?”

史考特一脸感佩地沉吟道:

“有意思。他的想法真有意思。”

惠弥则是脸色微微发白,紧盯着满。

“你啊,只要是我心里盘算的事,总会被你发现。这件事我们一直保密,其实这正是我们制药公司所看准的一部分。”

“咦?”

史考特吃惊地坐起身子。看来,此事他们也从未听闻。

惠弥在烟灰缸上拧熄香烟。

“我们怀疑土质也许起了什么变化,山丘里可能大量埋有某种东西,里头可能有某种物质能让植物繁殖数百年之久而不衰退。”

惠弥以冰冷不带情感的口吻喃喃低语道。

众人皆静静望着他。从刚才起一直不发一语的赛利姆,也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时而望向惠弥,时而望向满。

“你们知道永久冻土吗?”

惠弥突然话锋一转,其他三人面面相觑。

“你指的是冻原吗?终年冰封的土地。”

听完满的回答,惠弥默默点了点头。

“最近我们进行了大规模的调查。什么样的调查呢?就是针对本世纪初,在世界各地不断流行的influenza,亦即人们常说的流行性感冒,从埋藏在冻土里的尸体中取出流感病毒,加以调查。”

惠弥重新盘腿坐好。

“如果是冰冻的尸体,组织还未遭到破坏,所以病毒极可能维持原样被冷冻保存。流感病毒有时会突变,发挥剧烈毒性。我们就是为了查明其变化的构造,才展开调查。”

他微微抬起头环视众人,确认其他人是否听懂他的解释。

“然后呢?”

“有时就算不是永久冻土,但在地理因素和环境因素的偶然搭配下,人类的尸体也会在不腐烂的情况下被保存下来。不过这需要湿度和气温等各种因素的配合。换言之,我们公司怀疑这里就是那样的地方。”

“咦!”

这次其他三人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

“那座山丘?”

史考特问。

“底下埋藏着尸体?”

满追问道。惠弥对他们两人的问题显得意兴阑珊。

“刚才我也说过,我们热衷于追求基因的多样性。数百年前的尸体是何等珍贵的样本,远超乎各位的想像。日后有天若能发现大量这样的尸体,科学家们将会来到这座价值连城的宝山,抱着棺材大跳查尔斯顿舞(Charleston)。”

“我都不知道你是这样的目的。”

赛利姆低语道。他的语气沉着冷静。

“是啊。因为我们保密到家。这是我们公司打的如意算盘。我们只是认为有这个可能罢了。反正这只是个摸不着边际的推论,推论成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只能算是其中一项目的。抱歉,有点偏离主题了。”

惠弥挺直腰杆。

“不过,确实有人在里头消失。”

他以肯定的语气说道。

“虽然那些植物的毒性也一定得纳入考量不可,不过,在里头消失的人多达数百人之多。确实有人在里头凭空消失,这是不争的事实,而且是大前提。我们的计划就是以此作为出发点。”

他的语气强硬,仿佛是在做某种宣言。

“然后呢?刚才我问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

满冷冷地问道。惠弥扬起嘴角微微一笑。

“恭喜你,我现在正要回答你的问题。”

惠弥打开一只搁在地上的公事包,取出一叠资料。

他将这叠纸重重放在桌上。

“这什么?”

“资料。”

“什么资料?”

“截至目前为止的纪录。曾经走进遗迹里的人们留下的纪录。上头记载着人们是在何种状态下消失。当然了,我们不可能尽信。得扣除当中夸大不实的部分来判断才行。”

“喔。”

满拿起当中一叠资料,迅速翻阅。上头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

“我们只确定一件事。”

惠弥以强势的眼神望着满,盘着双臂搁在桌上。

现场陷入片刻的沉默。

“踏进遗迹里的人,并不会胡乱消失。”

“胡乱消失?”

“没错。我们猜测,应该是在某种契机下才会消失。”

“契机?”

“没错。换句话说,人们应该是符合某种规则,才会在里头消失。”

“规则?”

满无法理解惠弥说的这番话,他一脸茫然地望着其他三人。史考特和赛利姆则是以奇妙的表情回望着他。

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人从这世上消失,一定有其法则。你得在这里找出那项法则。”

“说得简单。要怎么做?”

满一脸错愕。惠弥莞尔一笑。

“我不是说过了吗?要从过去的资料中推算出人们是任何种情况下、在什么地方消失,找出人们消失的规则。”

“有可能办得到吗?”

“不知道。所以我不是说吗?这是个很浪漫的任务。这样不是正合你的口味吗?你从国中时代就爱看解谜的推理小说。”

满一时无言以对。

三人静静望着他的脸。

“喂,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吧?都来到这种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地了,不应该开这种玩笑吧?”

满发出僵硬的笑声。惠弥表情木然,眉毛微微上挑。

“是啊。都来到这种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地了,确实不应该开玩笑。”

他将满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次,再度令满无言。

一股令人难受的沉默笼罩现场,满不住朝惠弥脸上打量。

“真不敢相信。竟然有人真的要做这种离谱、不合常理的事。”

满觉得又惊又怕,频频摇头。

“有啊,就在这里。那我就正式邀请你配合吧。之所以找你来,就是要请你在这地处荒山野岭的圣地里,当一名安乐椅神探,这样总可以吧?”

这时,满转头望向身后。

后方是卡其色的帐篷组成的一面墙。

他隐约觉得远处传来某个声音:在包围这个白色“盘子”的群山对面,一阵哄堂大笑的神秘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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