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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59

雨就像突然想起似的,哗啦哗啦地下着。

在灰蒙的天空下,乌鸦低空飞舞,它们避开雷云,慢慢开始找地方避雨。

像包覆着一颗巨大黑石的高耸巨树。愈看愈显怪异的巨树,在幽暗的风景中,宛如一头野兽。

静静埋伏的野兽。拥有一颗黑石心脏,蹲踞地上的远古巨兽。

天空和周遭的风景全都失去色彩。没有颜色的黑白世界。

巨树的根部摆着一张椅子。是一张老旧的木椅。在如此浓密的树荫下,不受风雨侵袭。一处安稳的空间,犹如身处母亲胎内一般。

椅子上坐着一名男子。

一名年轻男子。静静阖着双眼,双手垂放在膝盖上,一动也不动地坐着。

他在等待。等待他们的到来。

他一直在静候他们前来。

他回想自己的少年时代、青年时代。回想那压抑心中黑暗的热情,决心当一名平凡社会人士的遥远过去。

一阵腐味掠过鼻端。

小时候,他曾用老鼠制作过一幅画。为了那幅画,他耗费不少心力,此事令他无限怀念。收集老鼠很快乐,每天晚上一点一滴地完成那幅画,更是快乐。地上血水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苏醒。

没错,他爱美丽的世界。包含骇人、丑陋的事物在内,这世界实在美不胜收。

他以前曾经迷惘。不知自己是否应该就这样活在普通的世界里。就算忘却那黑暗的热情,还是可以好好生活吗?

医生劝他进行庭园盆景疗法。

他多次刨沙、摆设人偶、制作迷你庭园。

但那却造成反效果。那建构出美丽线条的庭园,只会让他心中黑暗的热情更加汹涌。我错了吗?难道我想做些什么?

他陷入长考。坐在居酒屋的餐桌旁,和朋友聊天时,他一面以手指敲着桌面,一面思索。

脑中浮现响一的身影。小时候一同游玩的少年,很清楚他真实的面貌。

他一直在躲避响一。因为他知道响一正是打开他潘多拉盒子的方法。

但结果却是他自己打开了盒子。因为他和响一都很清楚,自己比谁都渴望。

远处传来雷声。他们就快来到我身边了。

快点来吧。我在这里。我在这里等你们。

刹那间,世界化为一片白光。那是一阵仿佛令时间为之冻结的闪电。

就在那一瞬间,他睁开双眼。

黑濑淳坐在巨树下那张旧椅子上。

他以安详的眼神,抬头望着散落的雨滴,微微伸了个懒腰。

60

就在十几分钟前,世界是一片原色。没有人工雕琢,而是自然界强悍的夏日色彩,但如今已是迥然不同的另一番样貌。

颜色尽失。世界宛如被巨大的滤镜覆盖,顿时成了黑白景致。

就连声音也随之改变。之前本是祥和、充满愉悦的交谈,如今即将满是不安的低语、高声的咒骂。

有几名年轻男女脸上带着僵硬的表情,在那巨大的景致中朝目标走去。

当中有些人——不,其实他们全都不知道自己正往那儿走,迷迷糊糊地被引向那个场所。

“你看,那里有人耶。”

律子率先出声。

捷缓缓抬起脸。

他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发起呆来。

脚边的手臂以及跟在他身后的孩子们,已全都消失无踪。

其实捷已经注意到对方的存在,只是没说出口罢了。况且,那个人影动也不动,就像这里的众多雕像一样,令他怀疑那只是一尊做得唯妙唯肖的人偶,所以他擅自将对方视为是自己之前看到的那些孩童之一。

越过那怪异又漫长的雕像森林,终于来到那株奇妙的巨树附近。

像这样的东两,平时绝对不会想靠近。它给人一种妖气森森的压迫感,直觉那是日常生活中看不到、也不应该看的事物,但是照情况来看,要离开这难以理解的世界,它似乎是唯一出口,所以非去不可。

接着,他发现有人在那里。

也难怪自己会怀疑他是个人偶。那名年轻男子坐在树下的椅子上,以放松的姿势坐着,就像在宁静的家中书房里想事情一样,乍看之下充满智慧,而且带有都会男子的气息,感觉是个正常人。

两人不发一语,被那名男子所吸引。这时候该说什么好呢?在这种深山里,面对一名坐在树下的男人,该怎样和他搭话?

难道要说——您好,今天天气真糟呢。初次见面,幸会幸会,您就住附近吗?

捷在脑中想着这样的台词,不自觉地露出苦笑。

这是何等突兀的场面啊。

两人缓缓来到男子身边。虽然希望对方能发现他们,但心里又很害怕那一刻的到来。此人看起来确实很正常,但这里是乌山响一的世界。这个人会出现在这个世界,已经很不寻常,不过,在响一的世界里看起来很正常,应该也有一番特别含意吧?

另一方面,虽然雨势尚小,但已真的下起了雨。

每当闪电划过天空,便感到惊恐不已。想到下个瞬间,有可能随着一阵冲击而被电流贯穿全身,便不禁寒毛直竖。

那名男子终于抬起头来,望着他们两人。

两人不自主地停下脚步。

男子“哦”了一声,霍然站起,就像餐厅经理一样,动作自然地抬起手,以温和的口吻说道:

“我已在此恭候多时。请往这儿走。”

“请问……”

两人面面相觑,神色慌张。

男子的模样看起来极为普通。美式POLO衫搭配棉裤。脚下穿着最新样式的休闲运动鞋,眼镜和手表也都是流行的高级款式。为什么像他这样的男人会站在这种地方,实在百思不解。

男子睁大眼睛望着他们两人。看到他们踌躇的模样后,莞尔一笑。

“辛苦两位了,这里是终点。看过这个之后,就能回去了。你们是响一的朋友对吧?他那恶劣的玩笑想必吓着两位了。不过,通过这里之后,便可一路走回招待所。你们一路上绕来绕去,所以可能不太清楚。其实从这里到招待所,只要一个小时就可抵达。”

听他如此若无其事地说明,差点就此放下心中悬宕的大石。

但事有蹊跷。

律子脑中听见那个声音。之前不是一再有过同样的体验吗?放心吧,没事的。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啊。她不知道听了多少这样的声音,不知被骗得有多深。

“请问一下,你说看过这个之后……这个指的是什么?”

律子战战兢兢地询问。

男子转头望向律子,一脸诧异,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问。

“就是最后的装置艺术啊。真正的装置艺术。”

“真正的?”

“没错。有个名词叫自然艺术,不过,这是出现于自然界,保留真实样貌的真正艺术。你好像是一名艺术家对吧?你能想象吗?想不想一睹为快?”

男子始终说得一派轻松,充满理性。可是……

两人不知如何是好。

“来,快走吧。下雨了呢。”

男子从树荫底下伸出白皙的手臂,向他们招手。

捷不禁往前跨出一步。

“你是谁?”

律子开门见山地问道。男子一脸意外的神情,再次转头望向她。

露出高雅的笑容。

“我?我是乌山响一的影子。”

和繁望着响一的背影,走在凉风徐徐的山路上。

他觉得自己像是个巡礼者。脑中出现错觉,仿佛从多年前便一直跟随着这个人的步伐。

这并不是第一次。和繁望着响一的头发,如此暗忖。

淳和响一之前一定曾经多次接触。淳原本也有这样的个性。能与响一的世界共鸣的资质。分不清是谁呼唤对方,谁被呼唤。但现在一切全明白了。响一和淳很相似。乍看两人南辕北辙,但核心的部分却是完全相同。打从一开始,淳就躲在响一背后。是淳透过响一,还是响一透过淳,至今仍无从得知,但可以确定我是一开始就被他们两人找来这里。

至于夏海又是从什么时候卷进他们两人当中呢?

和繁就像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望着夏海的背影。像少女般雀跃不已的背影。因为能和淳见面,此刻她脑中满是喜悦。没错,如果说响一拥有看得见的魅力,淳则是看不见的魅力。一名充满智慧,给人好感的青年,受众人信赖、喜欢、没有敌人。虽然不是担任领导者的类型,但却会静静聚集人望。大家不是都会对这种人掏心挖肺,征询他的建言吗?在不知不觉中,将一切交由他去处理。淳已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夏海。

也许他小时候想否定这一切。不,倒不如说是乌山家希望他出去见见外面的世界。如今淳问来了。为了用日本第一广告代理商的经营手法,将响一的艺术推向全世界,他带着未婚妻回到这里。现今这个时代,不论人在何方,一样能发送信息。尽管人在山中,响一的艺术还是能透过数字世界传送至世界各地。

但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我会与他们的野心和阴谋(我甚至不知道是否该这么说)扯上关系?明明就没必要找我来这里。话说回来,根本就不必制造淳已死的假象。他只要向公司辞职,换个工作就行了。为什么要刻意捏造淳已死的事。为什么他非死不可?

和繁发现他们行走的步调飞快。由于响一和夏海都走得一派轻松,所以他迟迟没察觉,但现在的步伐可说是快步疾行。

目的地就在某处。有个他们想早点抵达的场所。

这时,响一猛然停步,仰望天空。

静静望着空中的流云。和繁也跟着仰望,发现如同墨汁般流动的乌云,正飞快地移动中。可以确定即将变天。

“糟糕,雷雨云正向我们靠近。我们抄近路吧。”

“要去哪儿?”

“刚才不是说过吗?要去见淳。”

响一神色自若地应道,突然转头望向身后。他纳闷的神情在和繁眼中放大,令和繁有些心慌。

“怎么了?你一直很注意后面呢。有人吗?”

夏海望向身后,一脸不可思议的模样。和繁也相当在意。频频往后观望的响一,他那疑感的表情相当罕见,所以令人担心。

“不,没什么。不过话说回来,你挺厉害的嘛。令人惊讶呢。”

“咦?”

响一望了他一眼,令和繁一怔。

我很厉害?

“接下来是下坡,路很陡,要小心。”

响一突然离开他们所走的路,看起来就像是纵身跃入树丛间的悬崖般,令人大吃一惊,但和繁见夏海也随后跟上,隔着她的肩膀往下窥望,发现底下有一座两旁设有扶手、斜度甚陡的铁梯。像坠落般一路往下走的响一,背影在翠绿的树丛间逐渐远去。的确,只要习惯握着扶手,一转眼便可走完阶梯。虽然是从极高的位置往下走,但面向山崖的部分是树丛,所以不会让人觉得恐怖。山风吹过山坡,穿过树林,发出骇人的呼号风声。

走去哪里?

突尖的阔绿树叶片打向脸庞,一阵刺痛。

走向地狱是吗?

铿铿铿。只有三人走下铁梯的回音,忽远忽近地环绕。

不断往下走。

响一身材如此高大,竟然行动还这么敏捷。

夏海望着他的背影,如此暗忖。一直往下。淳一定就在那个地方。我曾经听过传闻,有个地方除了他们家族以外,任何人都不能靠近,现在我们就是要前往那里。

不断往下掉。这底下到底会有什么?

夏海飞也似的走下楼梯,脑中茫然想着这个问题。

我已无法回头。从她看到淳和响一两人在一起的那一瞬间,从她决定要跟着他们那时候起,便已注定是这样的结果。尽管不明白淳为何坚持要带星野和繁来这里,但既然他想这么做,我只能照做。

从小我便一直思考支配与服从这件事。当然了,我并未特别在意这两个字的意义。但回头一想,我一直想着这件事。这世界有力量的存在,有使用者与被差遣者的立场之分。我讨厌服从,但继父和母亲却全力要求我这么做。他们明知我对此深恶痛绝,却又合力想支配我,让我臣服脚下,要我承认他们是支配者。不知他们哪来的这股狂热。我是个冷淡无情的孩子吗?因为我是前夫的孩子?可是我无法理解,为何他们会为了支配我而投入那样的憎恨与狂热?是为了满足自尊心吗?

我喜欢竹子。

这是淳的声音。

既温柔又倔强,同时带点刚强对吧?

淳喜欢欣赏风景。而且欣赏的不是名胜,而是空无一物的风景。

是在哪儿呢?之前出差时,他曾在某个车站的月台前,目不转睛地望着覆满整座山坡的竹林。

也许是低气压通过的缘故,整座山如波浪般起伏。

绿色的渐层随着时间而变化,巨大的竹林犹如跳着前卫的舞蹈,不住扭动全身,在山中形成绿色的漩涡。

他凝望那片景致的眼神无比骇人。一切事物都不存在,只有他与眼前的风景。

他喜欢无人的风景。如果是完全不理会人类、让人类无缘进入,且带有肃杀之气的风景,更是令他流连忘返。

行事精明、每个人对他都敬畏三分,而且个性毫不轻浮。这是他给人的印象,至于他的侧脸,则又是呈现另一种不同的风格,这正是他吸引我的地方。

我觉得他是个不受豢养的人。

小孩子是何等悲惨的一种存在。不论食、衣、住、行,全都得仰赖大人。在家庭的牢笼中,始终都得隶属于父母,过着令大人满意的生活。从我懂事的时候起,家中的气氛便很沉闷,不过,我终究还是不敢步入歧途、任性胡来。虽然周遭也有这样的孩子,但我早已发现,这么做只会在这世界树敌罢了。没错,我要储备力量,有朝一日成为支配世界的一方。总有一天,我要让那些想要支配我的大人听从我的使唤。但我一直没发现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我以为自己是一头冷静的孤狼,从没想过我有想要支配他人的野心。我是从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心中有这样的愿望?是从认识淳之后吧?还是看到响一和淳在一起之后?不,一定是看到他们两人站在一起的瞬间。那时候,我心中深信不疑。深信他们两人会得到这个世界。于是我来到这里。在这炎热的盛夏,来到这尽是绿色黑暗的深山中。我来到这里,为了看他们两人拥有这个世界,为了一起坠向那绿色的深渊——

夏海嗅着浓绿的气息和雨的气味,不断往下走。

如同地鸣般的雷声,沿着地面爬向身躯。

“这是……”

树木呼吸的气息扑鼻而来,包覆全身。

律子与捷仰望那阴森的景象。

在茂密的枝叶形成的圆顶下,犹如黑夜般昏暗、潮湿。

五、六个人张手仍无法环抱的粗大树干,如同巨大生物的骨骼般,显得凹凸不平,活像是有生命的化石。定睛一看,树干外围设有铁栅栏,从栅栏延伸出一条狭窄的阶梯,呈螺旋状往上攀升。

上面有个散发黑色光泽的巨大蛋形物体。似乎是金属,表面就像经过磨光似的,晶亮无比。

“来,我们爬上去吧。”

男子愉悦地催促两人前往。

“这是什么?”

律子反射性地向后退。男子温柔地莞尔一笑,像是在说——不会有事的。

“很美对吧?很难相信这是自然形成的景致。那是天神的蛋。天神在宇宙产下的蛋,降临在这株樟树上。这已是数百年前的事。它发生的机率是微乎其微。竟然在这么巧合的情况下,落在地球上的这处场所,而且没引发大火。”

男子的口吻略显兴奋。

“那么,这是陨石啰?真的很像蛋呢。”

“很难以置信对吧?你可以摸摸看。你会感觉出它的柔软,很不可思议喔。”

在他柔声低语的引诱下,捷悄悄走上阶梯。律子也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后。男子继续在他们背后温柔地低语道:

“来,上去看看吧。这样你们可以用双手去碰触那颗蛋,把脸贴在上面,用脸颊感受蛋的温暖。也可以把耳朵贴上去听。一定会听见你们怀念的声音——就像耳朵贴着贝壳可以听见浪潮声一样。来,碰触这真正的艺术,便是这座美术馆的终点。这次你们将体验到真正的艺术。”

捷和律子耳闻男子的低语,朝上走去。温暖的黑暗。树木的呼吸。骨骼般的树干触感。远处犹如浪潮声的雷鸣。

响一快步往下走。莫名兴起一股预感,觉得此时不能有片刻迟疑。他心急如焚。这股预感是怎么回事?有人在这附近。有人在看着我们。有人正来到我们身旁。

树枝擦过他的脸颊,响一轻声咒骂。

他的预感从来没有落空过。就他来说,若会落空,便不是预感。

刚才在脑中浮现的女子身影,此刻又再度从他脑海掠过。

是谁?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来这里?

响一向那不知名的人叫唤,快步疾行。就像一路滑落般,飞快地走下山坡。

山中到处设有这种从道路上看不见的快捷方式,熟谙地形的响一当然可以来去自如。之所以能抛下捷和律子,从他们眼前消失,不过是用了其中一条快捷方式罢了。虽然往下走了相当长的距离,但响一的呼吸不显一丝紊乱,甚至未流一滴汗。

好想早点抵达。这股奇怪的焦躁是怎么回事?

虽说是焦躁,但他心中一样未兴起一丝情感的涟漪。他客观地判断这种焦躁的现象,并加以分析,推断原因何在,以及是在何种现象下出现这种情况。

我知道刚才看到的那个女人身影。是不久前才见过的某个女人。会是谁呢?能传送那种画面给我的女人,我不可能会置之不理啊。

你到底是谁?快回答我。

响一不断在脑中如此呼唤着。

在他呼唤的同时,也从视线余光中看到那怀念的场所。

每次看到成群乌鸦聚集的那株大树,心中便会涌现一股心平气和的满足感。淳现在应该已顺利诱导那两人前往了吧?

只要伸手碰触,便会神奇地感受到如肌肤般的温热。

而且有种仿佛会往手上吸咐的轻柔触感。尽管外面缠满了像常春藤的细长植物,但表面却像用砂纸磨过般的光滑。捷有股想将脸颊凑上前的冲动。

“不用顾忌,可以将脸贴上去看看。这颗蛋好像带有些许磁力。当初它一面燃烧一面坠向地球时,可能因此带有磁力。你们应该会感觉到一股贯通全身的神秘力量。”

此时似乎连律子也解除了戒心。

两人陶醉地享受着那块黑色石头的触感,来回摩娑。

当律子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正闭着眼睛,把脸贴向那块石头。与肌肤无比贴合的触感。

嗯,好像在做梦一样。

这时,她突然置身一间昏暗的房里,眼前站着一名没有头的年轻男子。

就像有人打开电灯开关似的,律子全身一震,睁大眼睛,把脸从石头上移开。

刚才是怎么回事?

律子四处张望,但什么也没看见。

“刚才有个没有头的男人。”

头顶传来捷恐惧的声音。律子暗暗吃惊,他也看到了那幕景象。

“哦,看到啦?因为他也是个想象力丰富的男人。虽然走的是快捷方式,但从那里搬来这里,还是很累人的。所以我才不自觉地坐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

底下传来一个悠哉的声音。

“你们再好好看一次吧。”

两人思忖着男子这句话的含意,再次将脸凑向石头。

紧接着下个瞬间,他们看到那名没有头的男人,从昏暗的房间深处缓缓朝他们走来。

律子瞪大眼睛。她知道那个房间。

她看过那个房间。是那间招待所。以厚墙盖成的房子。昨晚在恐惧下度过漫长时间的招待所。男子不断走近。律子和捷放声大叫。两人的尖叫声同步合而为一,在颅骨内回荡。接连不断有画面涌现。没有头的男人,利落地穿上西装。没有头的男人,在盛夏的艳阳下投身跃下山崖,坠落谷底,撞向岩石。湍急的溪流、山洪的浊水、一路滚落的男子、没有头的身体不断被挤压,杻曲成怪异的形状,一路被冲往下游,受尽昆虫和鱼儿的啄食。夏天的烈日、膨胀的尸体、西装因鼓胀而绷紧。不久又冲向河口,鸟儿纷纷落降,以尖嘴啄食。尖叫声盈满两人脑中,虽然那不是他们的声音,却极为熟悉。

紧接着下个瞬间,两人同时领悟。那是橘的声音。是昨晚浑身是血的那个男人所发出的声音,这是他看见的影像,他最后感觉到的画面。律子在某处看着这一幕,是在视野内的某个角落,还是另一个她脱离了自己的身躯,她不知道,但她确实看见了。

橘就在附近,而且非常近,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没错,我看见了,橘的尸体就放在这颗蛋的上头,就像抱着这颗蛋似的,成群的乌鸦围绕着他的尸体,它们并未啄食,因为这里是神圣的场所,而橘是献给这颗蛋的供品。

律子和捷都很想放声大叫,但身体完全与蛋贴合,就像磁石般,紧紧吸附,无法分开。涌进脑中……不,涌向全身的画面,以及转眼间以惊人的速度流出的心中意象,让人感觉到就如被丢进急流般的混乱与冲击。两人极力忍耐,不,也分不清是不是在忍耐,只知道他们与这颗蛋合为一体,自己的精神以及内部所有的一切,全部都被这颗蛋吸收。他们看见橘趴在巨蛋顶端的尸体,他们感觉得到橘就像溶解的肥皂一样,几乎已完全与蛋合为一体。没错,我们也会像那样,因为我们是献给这颗蛋的供品。

律子已经晓悟。正确来说,那颗蛋需要的不是我们,而是我们拥有的心中意象与想象力。它吞噬他们的恐惧、妄想,以及心中不断膨胀变大的意象,储存在体内;有时会朝人反射而来,唯有能够接受这种意象的人,才能成为艺术家。唯有承受得了这种意象的壅塞作用,才能接近这里,维持精神正常状态。乌山家就是这样,才会艺术家辈出,但这颗蛋还需要更多的妄想,想聚集更多的心中意象,需索无尽。

于是来了各式各样的人,有能够反射的人、拥有心中意象的人、拥有多样化心中意象的人。他们都与这颗蛋合而为一。

律子现在已明白。乌山城彩早已不在人世,他某个时期也承受得了这颗蛋的反射,接受那些心中意象的还原。但最后他也无法承受,就此被吸收,只在蛋的表面留下淡淡的爪痕。

响一和现在站在树下的男人,是还能承受巨蛋反射的人,他们是被选中的人。我没办法。

白色书包从地上隆起,小孩的头从底下隆起,她朝这里走来,这次她绝不会放我走。我就快被她一把抓住了。

捷发出一声悲鸣,孩子们跃过银行柜台,蹦蹦跳跳地朝他奔来。他们当然全都没有手掌,笑着朝他跑来。他们不肯原谅自己,不肯原谅没有早点发现他们的自己,视而不见与杀人同样都是重罪。没错,就是这样。他们不肯原谅我。

那香织呢?她也不原谅我吗?

蓦地,脑中浮现姐姐的面容。

姐姐面有愠色。自己被卷进麻烦的风波中,令她颇感不悦。

请你原谅,事情会变成这样,真的很对不起。捷努力合掌道歉。某处传来一个声音。你一定没想到,她其实跟你很像。就本性来说,其实你们两人很相像。这是谁的声音?哦,是成濑。姐姐的未婚夫。本性?本性是什么?她在银行里什么也没看见。只有我看得到。可是,姐姐真的什么也看不到吗?捷觉得有些质疑。

我看到了。看到妈妈出现在镜子里。

香织的声音突然像一道闪光掠过般,在脑中响起。

姐?

我在银行里看到那个男人。我没看到血,不,应该说是我假装没看见,因为我不可能看见那种东西。但我真的看到了。小小的手掌一会儿在地毯上爬,一会儿消失,但我心里好害怕,我不能承认捷看到的景象。我得建立一个正常的家庭才行。

香织的声音愈来愈响。

我看到了。看到你出现在深夜的电视中,看到你一路被卷进麻烦的风波中,看到你被那个男人带走。

捷觉得自己仿佛看到香织圆睁的双眼。

所以我来这里带你回去。

“淳。”

和繁半信半疑地抬头望着站在他眼前的那名男子。

站在巨树下的他看起来是如此冷漠、难以靠近。但的确是淳,与和繁认识的淳一模一样。

“乌山家有个习惯,同年若是有两名男孩出生,其中一方要当另一方的影子,辅佐乌山家的主人。”

淳开始以冷峻的表情说道。

“当然了,我原本理应成为影子。但我和母亲都对此感到抗拒。我们想在另一个世界生活。但另一方面,我一直和响一紧紧相系。不论是一起玩,还是一起聊天,都觉得他就像是我的另一半,只是我一直不愿承认。我以为自己可以当一个平凡的社会人士。”

“但结果并不是这样对吧?”

和繁接话道。淳微微颔首。

“我果然还是应该成为响一的伙伴,这是命运。”

“你为什么要演这出戏?”

“真要说的话,应该是以此表示我与现实世界的诀别吧。因为原本我就应该是个没有户籍的人。命中注定,我理应从一出生就当响一的影子。一定得让我从这世上消失才行。”

“那么她呢?她怎么办?”

和繁朝夏海望了一眼。她却是笑盈盈地回以突兀的一笑。

“她在户籍上登记是响一的妻子。事实上,她是我们两人的妻子。”

“竟然有这种事!”

和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无所谓。只要能看他们两人得到这个世界,我就心满意足了。”

夏海像在唱歌似的说道。

“为什么把我也卷进来?”

和繁以纳闷的口吻问道,这时淳第一次微微露出踌躇的表情,向前跨出一步。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让你碰触神体。想让你尝试那种体验。”

“神体?那种体验?”

和繁惴惴不安地望向那形状诡异的巨树,以及树上的巨石。

“它可以称作是试金石。碰触者本身的极限,会化为复杂的反应显现。就我来说,那是很精彩的体验,而且带来惊人的效果。小时候,我和响一偷偷来过这里好几次。我的想法很单纯,只是想知道你摸过它之后会怎样。我想听听看你的感想。”

“我的感想?”

和繁以有气无力的声音应道,指着自己。

“没错。你的感想。来,去碰触看看吧。”

淳望向树上,和繁也在他的诱使下,缓缓朝巨树走近。

“在那之前,先将我弟弟还来。”

蓦地,从背后的雕刻森林中传来这个声音,现场的四人猛然一惊,回身而望。

一名感觉相当沉稳的年轻女子突然出现,脸色有些苍白。

这个女人是谁?

和繁望向夏海与淳,他们也是一脸惊诧。看来,两人都不认识这名女子。但他接着望向响一,只见他先是一愣,接着便朗声大笑了起来。

“搞什么,原来是这么回事。一直跟在我后面的人原来是你啊。我都不知道呢。也对,你也是个感应很强的人。你来得正好。请你务必也要试试看这个装置艺术。”

响一以兴奋的表情,向这名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张开双臂表示欢迎。但这名女子却向后倒退一步,充满戒心。

“省省吧。说什么装置艺术,那根本就是怪物,甚至可以称作是异形。不仅会对接近它的人心中特别的意象和情感有所反应,还会将对方吞噬。藉由吞噬来吸取对方心中的意象。”

“嗯,你可真清楚。你的感应力真强。所以了,我们才会在神体四周严禁生人闯人。因为要是让一些不入流的人靠近,有可能会送出他们的邪念,或是增强他们脑中的妄想。”

“捷!捷,你在哪里?快回答我!”

女子对响一的赞叹置若罔闻,走向巨树,放声叫唤。

“呵呵,捷在上面。你可以试着把他叫回来啊。”

响一笑嘻嘻地站在她身后。

“捷!”

女子顿时满怀敌意地瞪视着响一,接着,她做出决定,走进树下的阴暗处。和繁也战战兢兢地往树下窥望。树干周围设有小小的阶梯,似乎能沿着往树上走。

响一和淳也跟在女子身后进入。看得出阶梯上方有人。

“捷!捷!”

香织发现捷坐在紧紧包覆巨石的粗大树枝上,紧抱着石头。她死命地摇晃捷的身躯,但不知为何,他的身体始终无法从石头上挣脱。香织不经意地移开视线,发现一旁有位女孩也同样抱着这颗巨石。

她就是出现在电视上,与捷同行的女孩。

“捷!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是我啊!”

香织心急如焚,朝一动也不动的捷耳边大喊。

“没用的,这样他是听不见的。”

香织听见身后的这声低语,猛然惊觉回头,但已慢了一步。她被抓住双手,压向那颗石头,全身顿时紧黏在石头上。

“你做什么!”

“你听我说。也让我感受一下你的所见所闻吧。”

脑后传来响一的声音。响一从香织背后压着她,将她抵向巨石。

“来,大家听。淳?夏海?和繁?你们一起听听看吧。大家一起碰这颗石头。崭新的心中意象和妄想,会让我们的思路更加活络。来吧,说出全新的恐惧。道出你潜藏心底的幼时噩梦吧。”

香织感觉脑中有某个东西迸裂。

脸颊被抵向石头,有某个东西迅速涌入脑中,接着又向外涌出。

巨大的光箭,以惊人的速度从脑中射出,朝四面八方飞去。

来,快回想吧。你知道捷的恐惧对吧?你当时有看到渗入银行地毯内的鲜血、站在背后的小孩,以及那些被斩断手掌的孩子们脸上的表情对吧?在地毯上爬行的手掌、从幕帘底下冒出的苍白脸庞。

香织紧咬着牙。响一的声音渗入她的四肢百骸,想从体内引出她想隐藏的秘密。

啊,世界爆炸了。这爆炸声是怎么回事?

石头里面是空洞。感觉得出所有事物都被压缩在这一片漆黑的真空里。这里头储存了惊人的妄想能量和意象。

不行,我不能去感应。不能对这种负面的意象产生共鸣。

来,快想起来吧。你应该也知道恐惧吧?是响一的声音。

等等,这是什么声音。好吵。

香织极力保持理性。她在心中极力踩稳脚步的理性,告诉她答案。

是雷声。下雨了。低气压就快来了。

香织猛然睁开眼。如同地鸣般的雷声隆隆响起。

一道耀眼闪电划过。

刹那间,世界化为一片虚无。白色闪光掩盖了一切,连声音也一并消除。

香织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灰色的世界中。

这里是哪里?

她环顾四周。

清一色的灰色世界。与其说是灰色,不如说是个没有亮光的白色世界。

粗糙、辽阔、空荡。

蓦地,她看见远处坐着个人。

穿着牛仔裤,顶着一头短发,十足男生样的女孩。

是和捷一起的那个女孩。

她正全神贯注地制作某样东西。她捏着白色黏土,展现出过人的专注力,欲捏塑出某个形体。

这世界是怎么回事?

虽然有天空,但天地连成一线,同样颜色。只隐约可以看见像是白云的景物。

香织四处来回踱步。

女孩似乎没发现香织的存在,一直埋首于黏土的揉捏中。

她虽然身材纤瘦,却有一双大手。香织望着少女白皙的双手,看得出神,她的手宛如独立的生物般,展现出充满活力的动作。

这时,突然有团黑色物体在她视野中出现。

这团像黑雾的东西是什么?

香织瞇着眼睛趋身向前,想看清楚那逐渐接近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是乌鸦。

一名黑衣男子领着成群的乌鸦走来。

成群飞舞的乌鸦,动作很不流畅,就像三流卡通采慢速摄影一样,往左右偏移,位置变换极不自然,悄然无声地在空中飞舞。

当然了,位于中央位置的正是那名男子。

他那充满自信与好奇的双眸,尽管与香织有段距离,但仍紧紧吸引了她的注意。

他果然也能进入这里。

在我邀请的客人当中,应该就蜃你的感应力最强。而且还是自己千里迢迢赶来,真是感激不尽啊。

听得见男子说的话,但却没有任何声音。在这灰色的世界里,他的声音化为铅字呈现在眼前。

说穿了,你不过是那颗石头的手下罢了。服从它的指示,充当它与我们之间的桥梁。

香织说的话同样无声。像是在灰色的屏幕上映照出语言的概念。

呵呵,那又怎样?

响一愉快地笑着。

这世界讲求互助合作。只要能看到我想看的东西,就算是受恶魔支配,成为某人的手下,也无所谓。会在意这种事的渺小自尊心,根本一点用处也没有。

响一张开双手。

宛如一只大乌鸦展翼振翅。

别将我们卷进去。放了我弟弟。

你错了。

响一竖起食指摆动着。

是他们自己想来这里。想和我一起来这里。这是他们选择的道路。我只是招待他们而已。

你骗人。

我没骗人。

两人的对话,在这灰色世界中交叠。文字和标点符号黑压压地布满整个世界,笼罩着他们两人。

响一与香织突然沉默不语,凝睇着彼此。

香织有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响一与她的意识两相重叠,化为无色。带有一分安心、一分快感。

响一眉头微蹙,面露惊讶之色。

太令我惊讶了。

看来,响一也有同样的感觉。

也许你和我很相似。

男孩遇见女孩。

香织陡然想起这句话。

这个人……

香织直觉自己正掌握了什么。

他一定是……

响一朝她走近。他乌黑的双眸进入香织心中。如同黑曜石般黑暗的双眸,什么也没显现、映照不出任何影像。

这时,有个东西从香织肩膀掠过。

啊。

她朝那东西望去。

有只蝴蝶翩然飞过。

只黑蓝相间、颜色鲜艳的小蝴蝶。

它身形轻灵,从香织的肩膀飞向头部,就像在诱导她似的。

蝴蝶。

那一刹那,香织得到上天的启示。

来,你去吧。带我走。

在这灰色世界的角落,浮起某个小小的物体。

它位在远方,所以看起来如同尘粒般微小。

那是什么?

响一讶异不已。因为他也看得到。那小东西一面旋绕,一面朝这边飞来。

是一只插满花的备前烧花瓶。

那是什么?响一以慌乱的声音说道。

来,到我这边来。

香织像在鼓舞它似的,朝花瓶伸出手。

花瓶在两人上空的乌鸦群当中,有节奏地持续盘旋。

这时,花瓶陡然变大,足足大了一圈。

瓶身的花纹因而变得明显。

那是香织熟悉的花纹。母亲时常抚摸的花纹。

花瓶愈变愈大,不久,鲜花从瓶内满出。形形色色的鲜艳花朵,五彩缤纷。四周宛如化为一望无际的花田,鲜花不断增加,散播浓郁花香。

香织嫣然一笑。花田变得益发明亮耀眼,万丈光芒从天空洒落一地。

快停!这股意象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些光芒和色彩?

耳边传来响一略显慌乱的声音。

你没戏唱了。我已经做了自我想象。而且我深信这么做是对的。

香织阖上眼,朗声大笑。感觉到捷在某处发现了香织的笑声。

姐?

捷,你要在脑中想象至高无上的爱。

至高无上的爱?耳边传来响一充满不屑的声音。

没错,你的电影给了我启发。当初这颗石头坠落在这里时,周遭想必满是恐惧与胡思乱想。人们对从未见过的事物产生的迷信与畏惧,会凝聚众人的不安。这就是它的开头。它从一开始的瞬间,便被灌输成以人们的不安作为能量的模式。一旦负面能量产生,便会随着能量的扩充膨胀,而需要更大的负面能量。

那又怎样?

香织嫣然一笑。她持续露出灿烂的笑脸,不断在脑中想象。

也可能有相反的情况,不是吗?

相反的情况?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问道。是那个女孩。香织心中很笃定。

她望向那名女孩,女孩正望着她。不知何时,女孩手中的黏土成了一尊男子的脸部雕像。

是响一的脸。

那是什么?

一旁传来响一愤怒的声音。

那不是真正的你。你在做我的雕像吗?我才不是那种乳臭未干的呆样呢。你到底是怎么了?那个白色书包跑哪儿去了?那应该才是你的本性。来,把这黏土压扁。引出真正的你吧。

可是,我很崇拜你。

少女蹲在地上低语。

才貌兼具的你,拥有冷峻的感官、俊美的男性容貌,集全部优点于一身,令我无限憧憬。

少在这里胡说八道——响一大喊。

别把我拖进这种地方。不准用这种低级的层次看我。你以为我邀请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可是,这也是你的另一面。世人应该就是以这种态度来看你。

少女轻抚着那张黏土做成的脸。一个精悍、开朗的青年塑像。

香织静静注视着响一。

只要给予反向能量的话……如果给予美丽的能量、经过净化的心中意象,让这股能量增幅聚集,会产生何种效果?我知道,你们不相信无私奉献的爱。不,倒不如说,你们对此感到害怕。那正是你们不懂的情感、无法取得的能量。但我们懂。不,大多数人都懂。无私奉献的爱、小时候不断被给予、不求回报的那股能量。只要像打强心剂一样,将这些能量一针注入,接下来它应该会不断地自行增生。

怎么可能有那种蠢事,这里头储存的能量可是长达数百年之久。光凭你一人之力,怎么可能办到。

哦,是吗?我的感受能力好像很强喔。现在马上就来试试看。我这番话并不像是无稽之谈,你看这道白光是什么,这里头似乎有无尽的能量可以吸取。

别开玩笑了,你打算玷污神体吗!

玷污它的人是你才对吧?我要试试看,要将你在捷心中留下的痕迹抹除。当这颗石头在瞬间的闪光中,取回远古最早的瞬间记忆时,我要将一切删除。

香织迈步朝响一走去。

面带微笑,双眸散发神秘的光辉。

来吧,我来迎接你了,响一。

响一脸上浮现不知所措的神色。

香织敞开双臂。

她觉得自己变成了母亲。香织。要记得插花。要时常在家中插花。拜托你了。她觉得自己似乎已能明白母亲过去是如何看待她。

来吧。真拿你这孩子没办法。不过,我不会责怪你。谁叫你没发现无私奉献的爱,不懂得真爱。你只是一味逞强,以为可以靠自己一个人活下去。

香织笑容满面,无限慈爱地紧拥着响一。

响一脸上首次浮现恐惧之色。那是他接触广无法理解、过去从不知道的事物,所产生的恐惧。

真拿你这孩子没辙。

香织温柔地低语,将自己的柔唇印向响一冰冷的双唇。

响一惊声尖叫。

一阵听不见的悲鸣,以大大的字填满这灰色世界的长声悲鸣。

尽管满是叫喊声,但香织还是紧拥着响一的身躯,不停地笑着,白光愈来愈亮。浓郁的花香弥漫,花瓣随着温煦的和风漫天飘飞,眼前的世界朝四面八方无限蔓延。

每个人都放声大叫。响一、捷、律子、和繁、夏海、淳。因为每个人都伸手碰触那颗石头,他们都听见香织与响一的声音。

众人的意识融为一片空白,以骇人的速度向远方扩散。

众人逐渐远去,我也逐渐远去。自我正愈飞愈远。意识、身体、记忆、世界,以无法掌控的速度飞得好远、好远……

61

低气压已经通过。

短暂的滂沱大雨也已止歇,开始拨云见日。

这里位于熊野山中。太阳从云层问露脸,阳光照在被雨淋湿的森林绿叶上,开始散发耀眼光芒,转眼气温已开始攀升。朝气蓬勃的生命气息不断涌现。

恢复原本宁静的山谷中传来阵阵鸟鸣。

白云外围勾勒出紫色与橘色的外框,缓缓飘流。

尽管白日将尽,但现在正值盛夏。在天黑之前,落向山中的雨水将会完全消失无踪。

在这片无限绵延的蓊郁绿海中,有一株特别显眼的巨树。

不只是巨树,里头还有颗黑色的巨石。树枝紧紧抱着那颗巨石。堪称是极为难得一见的奇景。

小鸟们群聚在巨树上高声鸣唱。这株巨树似乎已成为小鸟们的窝。

蓝天开始露脸的此刻,小鸟们的鸣唱更显嘹亮,整片绿海在亮光下逐渐变色,在夏日阳光中熠熠生辉。

“太好了,雨停了。”

“刚才打雷真可怕。人在山中,闪电的威力更是惊人。”

“吓坏我了。”

“从这里到招待所,还有一个小时的路程。”

一行年轻男女仰望天空,以愉悦的口吻边聊边走。

“好大的雷声。打雷的那一刹那,感觉就像昏过去似的。”

“啊,我也是呢。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顶着一头短发的女孩抚着胸口,戴着眼镜的青年向她应道。

走在最后面的女子,则是面带微笑聆听他们交谈,转头望向身后。

远处有一株顶着黑色巨石的茂密大树。

女子朝那棵树静静凝望了半晌,在弟弟的叫唤下,这才继续迈步前行。

62

深夜的工房。

今晚她仍是独自一人捏着黏土。

她的手指宛如生物般,充满活力地动个不停,转瞬间便已捏塑出某个形状。

一张女人的脸。

她暂时停手,望着自己创造的作品。

黏土做成的女子,静静闭着双眼。但双唇微微带笑。

神秘莫测的笑容、暗藏危险的笑意、隐含某种黑暗的秘密,无法明说的笑脸。

这样就对了。

她很满意地点了点头,伸了个懒腰。

她猛然不经意地转头。

但身后空无一人。入秋的夜晚,仅传来后院草丛里的阵阵虫鸣。

63

“捷,这样会感冒的。别在这种地方打盹。”

捷猛然惊醒,急忙从餐桌上坐起身。

他睡眼惺忪地东张西望,看到香织端着咖啡杯站在面前,他点了点头。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姐,你回来啦。”

理应已嫁作人妇的姐姐突然出现在家中,一时就像影片倒带,有种回到过去的错觉。

奇怪,怎么感觉不太对劲。

捷想重拾方才陷入半梦半醒间的那种奇妙感觉,但那感觉早已消失无踪。

香织耸了耸肩,往餐桌旁坐下,同样以对待孩子的口吻说道:

“是啊。冬天就快到了,要在这里打盹,好歹也要先准备好暖桌吧。”

“可是装了暖桌,会更想睡啊。”

捷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

“说得也是。千万别趴在暖桌上睡觉。这样你一定会感冒的。真是的,怎样都令人操心。”

“你放心啦,姐。”

捷再次打了个大哈欠,重新坐正。

“啊。”

捷发现电视一直开着没关,急忙四处找遥控。

电视正播放电影最后一幕的标题画面。成群的纯白色蝴蝶,从一辆被丢弃在花田的长车内飞向蓝天。

“这是什么电影?”

香织将马克杯搁在捷面前,如此问道。

“嗯,是我朋友拍的电影。今年夏天,我们才一起去过他家的。”

“哦,那位男生啊。”

不久,电视上出现对方的名字。

乌山响一

“他真是个厉害的家伙。总觉得他家就像是位在熊野的圣地一样。也许是这个缘故,他的作品都非常棒。不该知道该说是心灵受到洗涤,还是得到净化。看了他的电影,连我这种信仰不够虔诚的人,都有这种感觉。”

“嗯,是这样吗?”

香织心不在焉地应道。

“真的是这样。这部电影也很感人呢。不管看再多次,每次看完总觉得心中无比舒畅。他在夏天推出的‘窗帘’,也是一部具有疗愈功效的DVD,畅销全球呢。有人说会从DVD里看到天使,你有听说吗?姐,你和姐夫吵架时,不妨也看看那部DVD。”

“要你多管闲事。”

香织拿起搁在桌上的录像带盒。

“‘至高无上的爱’是吧。这标题真酷。”

“哦,你不觉得有点蠢吗?”

捷以不满的表情紧盯着香织。

“才不会呢。记得代我向你明友问声好。谢谢他夏天时的招待。”

“嗯,我会跟他说的。啊,得来做功课了。”

“热水壶里有热开水,想再泡一杯速溶咖啡的话可以用。”

“谢谢。”

捷端起马克杯,喝了口咖啡,伸手搔搔头。他一脸认命的表情,拾起先前丢在榻榻米上的计算纸。

“捷。”

香织突然一脸认真地叫他的名字。

“咦?什么事?”

弟弟诧异地抬头望着香织,香织朝他凝望了片刻,接着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不,没事。”

“你好奇怪。”

香织嫣然一笑,轻轻关上和室拉门。

※本作品纯属虚构,与实际的人物、团体一律无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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