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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蔷薇文身

1

一走出浅草千束街的情人旅馆,男的便有意识地将手臂绕到女的与其说是腰间不如说是胸前,隔着上衣捂着女的乳房。

男的这样体味着床上的余韵,女的只是抿着嘴笑,偎依在男人身上。两人就这样手缠着手地往前走去。

直到数小时前还是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在国际剧场附近的酒吧里偶然遇见,也不知是谁引诱的,两人一起进餐,而后走进了情人旅馆。

说都市之恋是昙花一现好呢,还是应该说现代的性爱过于廉价?男的和女的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从浅草寺的寺院内穿过去吧。”男的说着抬头望了望夜空,随后又咂了咂嘴,“妈的!下雨了。”

从早晨起天空一直阴沉沉的,此时终于下起雨来。

是雪粒子。

两人都加快了脚步。

浅草寺寺院内除了有名的传法院以外,还有小型拔剌地藏(拔剌地藏即高岩寺的俗称,位于东京都丰岛区鸭巢。浅草寺内建有小型的拔剌地藏)等,与工商业者居住区颇为相称,深受人们信仰。

如果穿过拔剌地藏前进入六区的兴行街来到国际大街,那么离地铁田原町车站就不远了。

“给你雇辆出租汽车吧?”男的问女的。

女的没有回答。男的心想可能没有听到,于是看了女的一眼,又问道:

“要雇车吗?啊?”

女的伫立在雨中,脸色苍白,呆呆地张大着嘴。

“喂,你怎么啦?”

男的皱着眉头,瞧着女人的脸。

“那……那东西!”女的结结巴巴地说。

“什么东西?”

“那池子里……”

在拔剌地藏旁边有一小池子,女的用颤抖着的手指着那池子。

“池子……?”

男的莫名其妙地看了一下池子。最初映入眼帘的,是打在脏乎乎的水面上的雨脚和雨滴形成的无数小水圈。

“怎么,不是什么也没有吗?”

男的笑着想捅一捅女的,但他那笑脸在中途就凝住了。

这是因为当他移动视线时,一个浮在池子里的像是人一样的东西突然闯进了他的眼帘。

男的赶紧走到池畔,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水面。

的的确确是个人。

白色的光着的背贴着水面忽隐忽现,浓密的头发像水草一样扩散着。

是个赤裸的女人。凭直觉,他明白这不是玩偶。

男的不由得环顾了一下四周。已过晚上11点,加上雨下个不停,寺院内除了他们以外似乎再无别人。

“怎么办?”

男的瞥了女的一眼。倘是告诉警察署,会被刑警盘问吧。他觉得这太麻烦,可另一方面他又想让人家把自己作为尸体的发现者写到报纸上。

“怎么办呢?”女的鹦鹉学舌似地反问道。

“得告诉警察署吧?”

“倘是被警察署询问,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没有那种事,你呢?”

“我也没有什么可为难的,没有干什么坏事嘛。”

“那就告诉警察署吧!”

两人冒雨向附近的公用电话亭跑去。这事发生在1月12日。

2

十津川在梦中听到了电话铃声,但醒来电话还在响着。

他又困又头沉。十津川心里明白,这是醉宿的缘故。照例同妙子发生了口角,随后独自喝了一阵酒。

十津川打开枕边的电灯,伸手拿起电话筒。

“是警部(日本警察官衔之一)吗?”

电话那头响起了龟井刑警的声音。

来到东京已经15年了,可这位老资格刑警的东北(指日本东北地区)口音怎么也改不掉。

“是阿龟吗?”

“出事了,能来一下吗?”

“我非去不行吗?”

“浅草寺寺院内发生了一起凶杀事件。”

“知道了,我这就去。”

“外面下着雨,天很冷。”

“谢谢。我尽量穿厚一点去。”

十津川笑着放下话筒,旋即从床上爬了起来。

厨房兼餐室冷森森的。

点上煤气炉以后,十津川发觉餐桌上放着妙子的留条。

因为您睡了,所以我回去了。

小心别感冒。

妙子

十津川觉得,这抑制感情的话语反而显示着妙子激烈的感情起伏。

妙子是一个背叛过十津川的女子。经警长介绍,两人相识并订了婚。那是三年前的事。

当时十津川是候补警部,那以后他就被选派到ICPO(国际刑警组织),在巴黎工作了大约两年半时间,随后回国,回到了浅草警察署。考虑回国后结婚,但就在那时,妙子向他坦白了他不在日本期间自己的过错。

从那以后,十津川开始苦恼。他的理性对他说应该宽容妙子仅仅一次的过错,但他的感情却总是拘泥于这件事。

但最不应该的也许是,尽管耿耿于怀,十津川还依然对妙子恋恋不舍。对妙子来说,这准是比分手更残酷。

十津川用冷水洗了一下脸。案件对现在的他来说是一颗救星,因为他能暂时忘却与妙子之间的烦恼事,当然他明白那只是将重大的问题拖延一段时间而已。

十津川没有带伞便出门了。

雪粒子打在脸上,与其说冷不如说痛。十津川竖起外套的领子,大踏步地朝浅草寺方向走去。

白天来参拜的客人络绎不绝的逛摊床街(浅草寺大门前两侧的商店街),现在几乎所有的店都打了烊,只是雨下个不停。

十津川想起了自己曾与妙子一面交谈着将来的生活一面走在这条摊床街上,一起在从战前起就遐迩驰名的“鸽屋”和“圣路易”等店里喝咖啡、吃饭的情景,他边走边用双手捋了一把被雨淋湿的脸,像是要抹掉这记忆似的。

从摊床街一来到观音堂后面,只见龟井刑警他们正等候在池畔。

“是个还很年轻的姑娘。”

龟井刑警露着悲伤的眼神说道。他慢慢地掀掉了盖在女尸上的毛毯。被大家称呼“阿龟”的龟井刑警是个久经锻炼的刑警,已经48岁了,可非常仁厚,爱掉眼泪,年龄也比十津川大近一轮。大学毕业,迄今在英才道路上走过来的十津川,从他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

正如阿龟所说的,是位年轻女子。

大约二十二三岁,身材修长。雨点拍打着她那赤裸裸的身子,这越发使人惨不忍睹。阿龟替她打着伞。

十津川蹲在尸体旁,只见她脖子上勒着一条白棉绳。仔细一看,棉绳的两端系有易拿的木柄,像是跳绳用的绳子。

一般被勒死的死者面容极其难看,或是眼梢吊起,或是淌着鼻涕,也有被害者由于过度痛苦而咬着舌头的。

这次的被害者也双眉紧蹙,嘴角歪斜。但尽管如此,仍使人感到漂亮,生前想必为男人所纷纷议论吧。肌肤很细膩,也没有什么疤痕。

右侧大腿上刺有蔷薇花图案的文身,这跟她那美丽的脸庞很不相称,而且文身也相当幼稚拙劣。十津川心想说不定是闹着玩用颜料画的,于是用手指擦了擦,但不管怎么使劲擦都擦不掉。是真的文身。

这文身对年轻的被害者来说究竟有何种意义呢?

十津川边思索边站起身来,环视了一下四周后问道:

“尸体的发现者呢?”

3

“下着雨,让他们在巡逻警车里等着。要带来吗?”年轻的井上刑警神色异常紧张地答道。

他是从警察学校毕业后在派出所里工作了两年,于一周前才由人推荐来浅草署赴任的。所以对这位24岁的年轻人来说,今天是第一次实战,紧张一点也许是理所当然的。

“情况你已经问了吧?”十津川微笑着问井上。

“情况已经听取完了。”

井上直立不动地答道。看到这副样子,龟井扑哧一声笑了。

“那我说不必再问啰。”

十津川一说,井上立即露出一副喜悦的表情。他为自己得到了上司的信赖而感到高兴。

“通过听取情况,知道了些什么吧?”

“是一对跟被害者毫无关系的情人,说是偶然通过这儿发现了尸体。好像不是谎话。”

“那就回头写份报告来。”

十津川对井上说,随后又一次将视线移向尸体。

拍摄鉴定照片的闪光灯在雨中闪亮了一阵以后,裹着毛毯的尸体用卡车运去解剖了。

十津川和龟井刑警肩并肩地在依然下着的雨中朝浅草警察署走去。

龟井替十津川打着雨伞。

“看到这种死者,就好像是自己的事情啊。”龟井自言自语道。

“阿龟的女儿今年多大了?”

“大的女儿明年就要举行成人仪式了。”

“那可是叫人操心啰。”

“是这么一个时代嘛,所以每当看到年轻的女孩自杀或是被害的消息就吓出一身冷汗来。”

这话语里颇有一番真实感。

“警部您为什么不结婚呢?”

“倒并没有决定不结婚。”

“上次见到的那一位,是岩井妙子小姐吧?好像是个挺老实的好姑娘。”

“嗯,是个好人。”

诚实地坦白自己在十津川不在日本期间犯过的仅仅一次的过错,这确实说明她老实吧。这一点十津川心里是清楚的,可是……

“关于这个被害者,”十津川把话锋转到案件上。谈妙子的事叫人心里难受,况且这是一个个人的问题。“你认为是哪种类型的女子?”

“是啊,单从脸来看,好像是个好地方的姑娘,像是个大公司的女办事员或是在家中等着结婚的姑娘,可是……”

“你是说大腿上的文身叫人觉得奇怪,是吗?”

“是的。虽然现在世道乱了套,可我认为一般的姑娘是不会刺那种文身的,特别是在大腿这种地方。”

“为什么要刺那种文身呢?”

“不知道啊。我是个古板的人,怎么也不能想象要去划破父母赐给的宝贵的身体……”

“关于有文身的那个地方,你有没有注意到宽20公分左右,要比其它地方白一点呢?”

“这一点我也注意到了。我想大概是缠着绷带吧。”

“这就是说,她对那文身感到羞耻,一直把它藏着啰?”

“我想是的,我根本不想考虑什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会把大腿上的文身引为自豪。”

龟井仰望着降雨的天空,轻轻叹了一口气。

4

一过半夜,雪粒子变成了真正的雪。

这是今年以来第一场像样的雪。

天一亮雪下得小起来,虽然到上午9点左右就停了,但积雪将近20公分。

搜查总部设在浅草警察署内,屋子的进口处贴着写有一手好字的搜查一科科长书写的“浅草寺院内杀人案件搜查总部”的条幅,屋内放着两台专用电话机。这就是搜查总部的全部。

首先必须做的是查明被害者的身份。

牵头的十津川判断:明确了身份,这案件等于解决了八成。因为他认为若是过路人作的案,那么杀死以后当然无需特意将其剥得精光扔进池子里;之所以将其剥光,准是为了掩盖其身份,换句话说,如果明确了其身份,犯人自然就清楚了。

龟井他们拿着被害者的照片跑到雪地中去了。因为是俯拍的死者面容,所以担心与生前的感觉不一样,但现在不能苛求了。

被害者倘是浅草周围的居民,或许通过查访能查明身份,也有可能从蔷薇文身这条线索掌握些什么情况。

可是,到当天傍晚也未能顺利地查明死者身份。

浅草附近虽有几名雕刻师,但问哪一个都说不认识被害者,并坚持说也不记得替人刺过蔷薇文身。

一位60多岁的雕刻师看了照片的蔷薇文身后说道:

“这可能是外行人刺的。”

如果是这样,从文身查明身份就很难了。

到了晚上,三浦法医打电话来报告了解剖的结果。

“推定死亡的时刻,是从昨晚7点到8点之间。”三浦医师在电话那头说道。

“那么,被害者在遭到杀害以前是否与男人有性关系呢?也就是说,她……”

“你是说从她身上是否找到了男人的精液?告诉你,从她阴道里查出了精液,血型是B型。”

三浦真像医生,直言不讳地这样说道。倘是以往的十津川,会毫无抵触地听这番话的,可今天听起来总觉得不是滋味。

妙子与其他男人犯过过错,具体来说,也就是她和那男人有过性关系。她的肉体是美的,正因为如此,十津川才被这种难以忍受的思绪所困扰。

“十津川君。”三浦医师喊道。

“什么事?”

“还有一件事,她以前曾经打过胎。”

5

被害者的照片印制了200张,分发到了浅草周围的派出所、饭店、旅馆、酒吧、土耳其澡堂(日本的一种有娱乐设条的澡堂)以及地铁东武线各车站等地方。

各晚报上都报道了这一案件。

或许是被害者大腿上那文身的缘故,各家报纸都猎奇性地报道这一案件。大多是这样一类标题:

赤身露体的文身美女 于浅草寺院内被害

十津川看着“文身美女”这一表达不禁苦笑起来,心想,“于浅草寺院内被害”这一说法是不准确的,因为有可能是在别的地方被害,再运到浅草寺院内的。

但这样闹腾,也有可能吸引读者的注意力,收集到各种情报。

十津川的期待在某种意义上实现了。

比普通凶杀案多一倍以上的情报源源而来。

设在总部的电话始终响着。为此,急忙增设了一台专用电话。

闹着玩的电话也不少。

也有年轻的男人打电话来说:被害者住在自己居住的公寓,曾看到过她大腿上的文身。

总觉得是假情报,但考虑到万一是事实,龟井刑警他们还是沿着开始融化的雪路查访去了。

结果连那公寓实际上都不存在,完全是恶作剧。

或许是浅草这一地方的风俗,有两个男人来自首说自己是犯人。

十津川他们紧张起来,但一审讯,就立即原形毕露,因为他们说的话都语无伦次。

一个是客栈街的居民,想进有三餐饭吃的监狱,于是报了假案;另一个好像神经有点不正常。

那位神经不正常的27岁男子叫家里人领了回去。刑警们同情那位60岁的客栈街居民,心想不景气的风气竟寒冷到了有人志愿坐牢的程度。于是大家募集了一点钱送给他,把他打发走了。

可是,案件却毫无进展,仍未查明什么。

将近20公分厚的积雪两天后大街上也都几乎融化了,只是在背阴处和背胡同里还留着一堆堆脏乎乎的雪堆儿。

十津川自案子发生以来一直住在搜查总部,没有回家过。与其说考虑到案件的难度,不如说在现在这种暧昧的心情下与妙子照面心里难受。

虽然他也想过,如果能埋头于破案,或许能暂时忘记妙子,但就案件来说,对他实在不太合适。

因为被害者是与妙子年龄相仿的年轻女子。

不,岂止如此,由于参与侦破这起案件,他比过去更加不得不考虑与妙子之间的事了。

比如说,三浦医师指出说被害者似乎以前打过胎,这怎能不使十津川想起妙子的事来呢!

在警察中间,迄今为止十津川走的是一条英才的道路,并被人们称为“精明强干的人”,可关于男女间的问题,却可以说知道得并不多。所以,当妙子向他坦白自己与其他男人有过关系时,他也只感到困惑和怒火无处发泄,没有想到她当时可能怀孕,得到过医生的照应。

但现在想到了这一点,使十津川感到了新的困惑和愤怒。这种心情大概会持续到这次案件了结吧。不,即使案件了结了也一定还会持续下去!

三四天过去了,被害者的身份依然没有查明。

一直持乐观态度,以为有蔷薇文身这一特征身份就比较容易查明的十津川,渐渐感到焦灼起来。

搜查的成败要看第一个星期,如果这期间抓不到解决的线索,那就很有可能走入迷宫。

第六天深夜,搜查总部里接到一个男人打来的电话。

6

电话机连续响到第三天。如此之多的来自民间的情报随着四五天过去也急剧减少了。

正因为如此,拿起话筒的十津川对对方的话抱着期待。

“是关于登在报上的女人的事……”中年男子的声音迟疑不决地说。

“您知道些什么吗?”

十津川一面反问一面直觉地感到:似乎对这报告可以寄予期望,因为一开始就大话连天的报告反而多半都是假的。

“那女子的身份还不清楚吧?”

“遗憾的是还不清楚。您知道被害者的名字吗?”

“不,名字不知道,只是跟一个名字叫‘夏娃’的女子很相似。”

“您说什么?”

“是亚当和夏娃的夏娃。”男子焦躁地加强语气说。

“明白了。那么,能告诉我她的职业和地址吗?”

十津川问道。但对方不想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只是说:

“她的电话是401一XXXX。除此之外我就不知道了。”

“我想见见您,打听详细的情况。能见我吗?”

“恕我不能,总之我知道的仅此而已。”

男子说完他想说的话,立即粗鲁地挂断了电话,那样子仿佛是在生气。

“原来是夏娃。”

十津川自言自语道,然后拨了一下男子说的电话号码。

呼叫对方的铃声断断续续地传到十津川耳朵里。

不是捏造的号码,是实际存在的电话号码。

但没有人来接电话。

十津川耐心地等着。3分钟、4分钟、5分钟、6分钟……依然没有人来接。

“喂喂。”

正当十津川打消念头,心想或许向电话局打听用户名字倒省事时,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传入十津川的耳朵。

十津川重新握了握话筒。

“是401-XXXX吗?”

“是的,你是……”

“我是浅草警察署的十津川警部。”

“警察署?”男人的嗓门顿时高了起来。

“是的,你是……”

“我是这幢公寓的管理员。正在收拾走廊时,这屋子的电话不停地响着,所以打开门进来看了一下。”

“是哪儿的公寓?”

“不知道就挂电话?你真是警察吗?”

“请告诉我这是在什么地方的公寓。我们正在侦查凶杀案。”

十津川的这番话似乎奏了效,管理员一口气答道:

“这里是正和原宿公寓的906号房间。”

“原宿?”

“是的。是在从国营电车原宿车站下来后走五六分钟路程的一幢公寓。”

“我这就去,请你不要动那屋子的东西。”

十津川一挂断电话就喊龟井刑警:

“阿龟,走,去原宿的公寓。”

两人驱车前往原宿。

东京的大街还没有完全脱离正月气氛,商店门口还装饰着门松(日本的一种风俗,新年门前装饰的松枝),穿着盛装的姑娘们在街上行走。

“是叫夏娃的女子吗……”龟井在车中抚摸着尖尖的下巴,“这就是说,犯人是亚当啰?”

“也许是的,但这个夏娃说不定有好几个亚当呢!”

到原宿用了1小时15分钟。倘若被害者是居住在这幢公寓的人,那么为什么发现她的尸体是在距离这儿很远的浅草寺的寺院内呢?

正和原宿公寓坐落在从原宿车站沿着通往明治神宫正门的道路,朝明治大街走去的半道上。正和不动产在各地建造了冠以“正和”名字的公寓,所以这幢公寓大概也是其中之一吧。

一走进红砖砌的设计雅致的门口,看见右侧建有管理员室,一位名叫山口的中年管理员神色紧张地等候着他们。

十津川和龟井被领到了在最上面一层的906号房间。

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宽敞房间。一打开窗户,可以一眼望见明治神宫里茂密的森林。

居室和卧室都用淡蓝色统一了起来,哪间房间都能闻到一股年轻女子的芳香。

“关于这套房间的居住人……”

十津川把视线移向管理员山口,山口一边眨巴着眼睛一边说:

“您说的是铃木吗?”

“她姓铃木吗?”

“是的,叫铃木京子。她怎么啦?”

“是这女子吗?”

十津川给山口看了被害者的照片。山口迎着亮看了一会儿,说:

“很像,但铃木小姐要更漂亮些。这照片上的女子好像……”

“看上去好像死了吗?”

“嗯。”山口点了点头,顿时脸色苍白,问道,“是死了吗?”

“是的。”

人一死相貌也变了。这屋子的主人究竟是否是被害者,只有通过核对指纹才能判明。

“铃木买下了这套房子吗。”

“不,这儿是租赁公寓,房主是在明治大街上的正和不动产的原宿营业所。”

“阿龟!”

十津川一喊,龟井刑警立即心领神会地跑了出去。

7

十津川独自查看了一下屋里,立即觉得有点奇怪。

豪华的床、三面镜和衣柜一看便知道都是高价的。吊在衣柜里的几件女式服装也起码每件值10万日元。十津川在屋里到处搜查了一遍,却找不到一件证明身份的东西。

信一类和照片一张也没有找到。存折和印章也没有。

十津川坐在居室的沙发上思索了起来。

倘是普通的姑娘,应该有朋友和情人的来信,有一两本相册也不足为奇。

但这些东西一张也没有。是她自己处理掉了呢,还是第三者拿走了呢?

“铃木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十津川朝站在门口的山口问道。

“什么样的?因为很少照面,所以嘛……”

“有男人来找她吗?”

“见过两回儿,可是,如果利用太平梯的话,可以不从管理室前面通过,所以说不定还来过几回。”

“你两次见到的是什么样的男人?是同一个男人吗?”

“两次都只是一晃眼看到她深夜被男人送回来,是辆外国的高级轿车,只看到男的背影,所以不太清楚,只知道是个中年模样的男人。”

“你没有跟她说过话吗?”

“只是在走廊上擦肩而过时打打招呼。她这个人话语不多。”

“隔壁房间里住的是什么样的人?”

“是个歌手,叫中山英次。您知道吗?”

“名字知道。不是最近刚出名的歌手吗?”

“是的呀,我也在替他助威呢!现在去北海道宣传他的新歌曲去了,不在家。”

山口给十津川说了这位28岁的通俗歌手的许多事情,似乎想显示自己与中山英次是何等亲密。

没有能从他那里听到可以作为这次案件的任何线索。

管理员下楼去了。过了一会儿,龟井回来了。

“请他们给我看了铃木京子跟正和不动产签订的合同。她于去年6月立了合同,租了这套房间,房租一个月18万日元,另外还有管理费每月1万3千日元。”

“真贵啊!”

“要是我的话,光付房租工资的大部分就没了,父母孩子四个人生活就没有着落啰!”龟井耸了耸肩说。

“写在合同上的地址是:杉并区久我山6段528号。这显然是胡编的,我的亲戚在久我山,但那儿只有到5段,而且铃木的印章也是廉价货,像是假名字。”

“我也有同感。铃木这个姓极其普通,京子的‘京’是取了东京的‘京’吧?立合同的时候是她一个人去的吗?”

“据说是一个人去的。接待我的职员看了被害者的照片,他说很像,但要更漂亮一些。”

“这儿的管理员也是这么说的,生前一定是个叫人吃惊的美人。”

“我也真想见见活着的她啊!”

龟井微微一笑,对他来说还难得开这样的玩笑。

从906号房间取的指纹与被害者的指纹进行了核实,结果正如十津川所预料的,二者完全一致。

这样,过去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被害者这才有了一个名字。

这名字不是很可能是假名的铃木京子,而是“夏娃”。

大腿上刺有蔷薇文身的夏娃;

在雨中一丝不挂地漂浮在池子里的夏娃;

去年6月租下每月房租18万日元公寓的夏娃;

在原宿过着豪华生活的夏娃;

死在浅草的脏池子里的夏娃。

这些夏娃如何才能很好地重叠在一起呢?

而且,这夏娃此外还有别的面孔吗?

搜查总部的黑板上不知是谁写上了“夏娃”两个大字。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添写了几个字:

寻找亚当!

8

十津川带着龟井刑警又一次跑到原宿的正和公寓。

虽然她自己或是什么人把信和照片等东西处理掉了,但衣柜里还留着几件豪华的女式服装。

都是崭新的、最时髦的衣服,恐怕是搬到这幢公寓后买的吧。

十津川他们将这些女式时装摆在床上,一件件地检查了一下。哪一件上都有“Mitsuko”这一商标,大概是哪个设计师的名字。

“这方面我一窍不通,阿龟你知道Mitsuko这个设计师吗?”

十津川一问,龟井立即挠了挠头说:

“服装方面我比您还要一窍不通,从来没有买过现成西装以外的衣服。”

“怎么办呢?”

十津川自言自语道,眼前浮现出了妙子的脸来。

心想她或许知道,但心里还是有点儿阻力,没有立即打电话问她。

这是工作!

十津川对自己说道,他一面为自己干什么事都要这样一一向自己打招呼而感到生气,一面向卧室里的电话机伸过手去。

拨了妙子的电话号码。就好像是专候着十津川打电话似的,她立即来接了电话。

“是我。”十津川故意粗鲁地说道,“有件工作上的事想请教你。”

“什么事?”

“你知道叫Mitsuko的设计师吗?”

“要是小岛光子(名字”先子“在日语中读”Mitsuko“)我知道。是日本人中第一个在巴黎开时装店的人。”

“她的店在什么地方?”

“想必是在赤坂K大楼的一楼。”

“谢谢。”

“十津川君。”

“什么?”

“请您来一下,我想见见您,有话跟您说。要是这样下去,我……”

“对不起,我现在正在调查一起凶杀案,没有时间。”

十津川生硬地说道,随即挂上电话朝龟井说:

“走!”

9

在地铁赤坂见附车站前面有一幢崭新的12层楼房,Mitsuko的店就在它的一楼,占着很大的一块地方。

小岛光子今年四十五六岁,个子很高,长着一副富有理智的相貌,手指上既没有戴戒指,也没有涂指甲油。

十津川把从夏娃的屋子里拿来的衣服放在小岛光子面前,说:

“这是您店里做的吗?”

“对。”

光子点头说。十津川从兜里掏出夏娃的照片给光子看了一下。

“买去这些衣服的是她吗?”

“对,确实是这一位。田中小姐她怎么啦?”

“在这里她用的是田中这名字吗?”

“是的,田中京子小姐。不对吗?”

十津川心想:恐怕这也是假名字吧。

“她最早是什么时候来这儿的?”

“她第一次来这儿,大概是去年的夏天吧。”

“总是一个人来的吗?”

“是的。她出什么事了吗?”

“死了。是被人杀死的。”

“那么说,报纸上登的……”

“是的。尸体漂浮在浅草寺寺院内的池子里。”

“看了报纸,心想跟她挺像的,可是……”

“您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去年的12月,大概是20号前后吧。她买了我设计的毛皮短大衣。”

“是毛皮大衣吗?”

在公寓里的衣服里并没有毛皮大衣。这么说,会不会是被害时穿在身上,被犯人夺走了呢?

“大概很贵吧?”

“不贵,80万日元。我想是很便宜的。”

光子微微一笑。在十津川身旁,龟井刑警轻轻叹了一口气。

“您跟她说过话吗?”

“说过的。我认为跟顾客说话也是我的一部分工作。”

“跟她说了些什么样的话?”

“田中京子小姐不太爱说自己的事情,所以尽聊天。”

“也没有说起关于她家里的人或她干什么工作吗?”

“是的。一谈起这些事,她每次都板起脸来不吱声了,所以我也自然有顾虑,不去问她了。”

“那80万日元的毛皮短大衣也是用现钞支付的吗?”

“是的。”

“从她口里有没有说出过夏娃这字眼儿呢?”

“夏娃?是亚当和夏娃的夏娃吗?”

“是的。”

“这……”

光子扭头思索着。十津川心里感到焦灼。若是这样,今天的调查只是知道她买了件价值80万日元的毛皮短大衣?

十津川无意中环视了一下店堂。

“设计着花的图样真多啊!”

“我喜欢花嘛。”

“但她的六件衣服里没有一件是有花样的。”

“我向她推荐过一次。我说:蔷薇花跟您很相配,做一件设计上蔷薇花样的衣服怎么样?”

“她怎么回答的?”

“她立即露出一副生气的眼神,说她不喜欢蔷薇。从那以后,我也就不向她推荐了。”

她说不喜欢蔷薇,这也许与大腿上的文身有关。会不会是因为对那文身感到羞耻而说不喜欢的呢?如果是那样,为什么又刺文身呢?

“有关她的事,您还记得些什么吗?任何小事都行。”

十津川耐心地问道。光子将手贴在额头上思索了片刻:

“我跟她一起吃过一次饭。”

“那是在什么时候?”

“是去年的10月吧。她是傍晚来的,所以我约她去吃晚饭。这大楼里有一家日本菜做得很可口的店。”

“当时她也什么都不说吗?”

“是的。好像几乎都是我一个人在说。只是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什么事?”

“当时端出了一道有点过了时令的加盐烤香鱼,田中京子小姐突然哭了起来。”

“噢?”

“我也吃了一惊,问她这是怎么啦。”

“她怎么回答的?”

“只是说因为这菜太咸了。”

“当时的烤香鱼是那么咸吗?”

“不,非但不咸,甚至太淡,叫人不太放心呐!”光子笑道。

但十津川没有笑。他不知如何理解光子的这番话才好。

“那香鱼是特别的香鱼吗?”

“不是,也不知道是哪里产的香鱼就吃了。”

“那么,请回忆一下当时说什么话来着。”

“不过,说话的主要是我。”

“没有关系。餐桌上端上烤香鱼时您说什么了?”

“这……说什么来着?想必谈的是服装的事吧。要说共同的话题,就只是这个嘛。”

“不对。”

“啊?”

“谈论服装,她不可能突然哭起来的,再说见了烤香鱼就哭,这也太叫人捉摸不透了。我想您还说过其他的话。”

“那就是关于菜的话吧。对啦!我说了香鱼的事,在那加盐烤香鱼端来的时候。”

“香鱼的什么事?”

“我呀,曾在两年前的夏天观赏过长良川里用鱼鹰捕鱼的情景。警部您看到过吗?”

“没有。真遗憾,我只是在电视上见过。”

“太风雅了!渔夫们的服装色样,对于我这样的设计师来说也是挺感兴趣的。我是乘在船上观赏的,他们把捕到的香鱼当场做成菜给我吃。想必是我边吃烤香鱼边说了这些话。”

较之看到香鱼来,夏娃是听到这番话后才哭的吧?

10

十津川和龟井道过谢,走出了小岛光子的商店。外面已经暮霭笼罩,赤坂周围闪烁着五光十色的霓虹灯。

两人从赤坂见附乘上了地铁。这个时候,乘地铁要比乘汽车早回到浅草。

“想听听阿龟的意见。”

十津川手抓着车厢吊环对龟井说道。地铁声音嘈杂,十津川的嗓音自然而然高起来,不光是这个原因,他心想似乎终于可以查明夏娃的身份了。

“假如夏娃的故乡是在长良川一带,那可就省事多了!”龟井也目光炯炯地说道。

一回到浅草警察署,井上刑警就对十津川说:

“叫岩井妙子的女子给警部打来过电话。”

十津川不做声。这时井上把话筒拿到他面前,说:

“她说是重要的事情,无论如何请您跟她联系。”

“知道了。”

“那边的电话号码我打听了。”

“行了,你就用这部电话机给我叫岐阜县警察署接电话!”十津川说道。

在与岐阜县警察署取上联系的一段时间里,十津川心绪不宁,忽而在室内踱来踱去,忽而又驻足凝视窗外。

还是立即与妙子联系为好吧?

所谓重要的事情,那是什么呢?是要说再也不理睬总是采取暧昧态度的十津川而躲藏到什么地方去吗?要是这样,还是联系为好……正当他这样思索的时候,井上递过话筒说:

“岐阜县警察署接通了。”

十津川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拿过话筒。

在电话里他将夏娃的事通知了对方,并告诉对方,照片随即用传真电报发送。

“要是这下知道了夏娃的真相那就太好了!”

龟井露着一副期待和不安交织在一起的神色看了十津川一眼。

十津川借来了岐阜县的地图,摊在桌子上。

相当大啊!十津川心里想道。人口虽然比东京少,但整个岐阜县也有近200万人口。从中调查一个没有姓名和地址的女子,大概不容易吧。

即使限定于长良川周围,也有岐阜市和大垣市等几个城市与此相关。光岐阜市人口就超过40万。

果然不出所料,过了两三天,岐阜县警察署也没有报告说找到了符合条件的人。

十津川也并不只是袖手等候岐阜来报告。东京这边还在继续努力查明夏娃的身份。

现场附近的查访也在继续进行。

估计犯人杀害夏娃后夺走的毛皮短大衣是火狐皮,考虑到犯人可能拿到当铺去了,于是请小岛光子协助制作了照片,分发给了市区的当铺。

正和原宿公寓内的查访也在继续进行。不用说同一层9楼的住户,就连下面一层8楼的住户也都向他们打听了一下,还是没有得到证词说他们知道夏娃的某些情况。

对邻室住户的证词仍寄予希望,歌手中山英次去北海道演出,还没有回来。

前些时候,十津川几次想给妙子打电话,但几次犹豫,最后终于罢休了。

她说是重要的事,没准是两人今后的事。如果是这样,打电话就得作出决断。于是在与妙子间的问题上十津川尚未下决心。

在与妙子间的问题出现以前,十津川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很果断的人。若是有同事因女人的事而烦恼,或是在女人的问题上优柔寡断,他甚至会轻视他们。可是,一旦临到自己头上,他也一样不果断了。

通知岐阜县警察署后的第四天,从县警察署的野崎警部那儿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岐阜市内有一个叫首尾木的世家。”野崎说。

“shubiki(姓”首尾木“的罗马字标音)?”

“‘首’字加上尾巴的‘尾’,再加上‘木’字。是从江户时代一直传到现在的世家,那里的长女明子三年前突然离家出走。”

“是那姑娘吗?”

“看了那照片,有几个人说很像。”

“那么,那首尾木家的人是怎么说的?”

“父母亲竭力否认,说大腿上刺有蔷薇文身的女子不可能是自己的女儿。我不知道他们是那样坚信呢,还是不敢相信是。但目前家族竭力否定,所以还没有抓住确凿证据说明您通知的死者是首尾木明子。”

“野崎君觉得怎么样?”

“还说不上什么来。关于首尾木明子,问了一下她高中时代的朋友,怎么也不像是一个要在大腿上刺文身的女子。”

“她跟用鱼鹰捕鱼的渔夫有什么关系?”

“渔夫中有一个叫山本的,这山本家与首尾木家是亲戚关系。”

十津川凭直觉感到:看来不会错!

为了获准去岐阜市走访首尾木家,十津川一挂断电话就站起身来,去科长办公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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