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之花
浅野看了看《梨花枪图》旁写的文宇:靠近枪牵的枪柄上绑缚的圆筒之中,其实暗藏着喷射火药。一旦点火,发射的数丈范围中,只要敌人被药粉喷中,便会立刻感到头晕目眩,倒地不起。
01
“觉得晃眼吗?”未婚妻坂谷芙美子小心翼翼地将病房的绿色窗帘拉开了一半,问道。
浅野富太郎上身靠在床头,坐在病床上。今天大夫终于允许他坐起身来了。他一边留心注意着不要扯动伤口,一边缓缓摇头道:“不算太晃眼。”
秋日晴朗的天空带着清晰的轮廓,映入医院三楼的玻璃窗里。窗户下边,是一片农学院的实验田。或许是田里正在做着什么重要的实验,田地的四周都围上了一圈高高的竹栅栏。浅野刚刚住进医院的时候,栅栏还只围起三分之一左右,文学院的教学楼里,堆积着小山似的竹竿。而如今那圏栅栏已经全部围好了。
农园的对面是文学院,右侧那栋文化史研究所的小楼,只露出一小半来,大学的食堂则完全被遮盖住了。
只十天的时间,外边就已经变得秋色甚浓。十天前,夏日的感觉还依旧那样强烈。在研究所里,只需在肚子上盖条毛毯,他便能在躺椅上安然入眠。因为窗户上镶着铁栏杆,所以他总是大开着窗户。阵阵凉风,不时从窗外吹进屋中。
“当时是不是还要更加晃眼些呢?”芙美子问道。
浅野淡淡一笑,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对不起。”芙美子致歉道,“你现在还不能说太多话吧?”
恢复意识后,警方已经不知道找他问过多少次当时的情形。虽然陪同在身旁的大夫在某种程度上过滤了瞀方那纠缠不休的讯问,但他却依旧感觉很累。
其实也没多少可回答的。实际上这事就连受害人浅野自己也还有些高不明白。
如果受害者能保住性命,那么,大致也就能够査明凶手是谁。所以警方似乎是误以为,只要身受重伤的浅野恢复意识,这件案子也就能够解决了。
然而,他们却大错特错了!
恢复意识时,最先映入浅野眼中的,就是那群围在床边、身穿制服或便服的刑警。恍惚之中,他所寻找的,自然是芙美子的身影。然而当时她却被刑警们挤到了身后,根本就看不到她。
——当时是几点?他甚至连这一点也搞不清楚。
任职于N大学文学史研究所的浅野,为了整理论文,近来每月里至少有半个月的时间,窝在研究所里闭门不出。这一天,他也同样在研究所的一间屋里査资料査到很晚。深夜两点,他把折叠式的躺椅拖到房间中央,躺到椅子上。
没过多久,他似乎就睡着了。夜里没有丝毫的月光,关上灯后屋里立刻就变得一团漆黑。就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沉沉睡去了多久。
突然间,他只觉得双眼一阵刺痛,立刻从床跳了起来。
然而刚一睁眼,他便感觉到一阵眩晕。实在是太过晃眼了。感觉整个房间就像是被一股苍白的光芒点燃了一样。
——“那光是否伴随有热感?”听到刑警的询问,浅野不禁歪头沉思起来。
那光似乎并没有热感。按照浅野的说法,感觉就像是“相机闪光灯一样”。如果是闪光灯的话,那么应该只会闪烁那么短短的一瞬,而那天夜里的闪光似乎却很漫长。在他因感觉晃眼而闭上眼睛之后,那光似乎依旧刺激着他的眼睑。
被强光给晃花眼睛,他感到有些茫然,只觉得左肩的下方一阵剧痛。一件短刀之类的东西,剜到了他的肩下。浅野按住伤口,倒在地上,温热的血从伤口喷出,立刻便从按压着伤口的指缝间溢了出来。
“当时那光已经消失,屋里再次变得一片漆黑……可我的眼前依然闪着金星。”浅野如此讲述着。
“当时您的意识很清醒吧?”一名刑警问道。
“对,当时我还有意识。”浅野答道,“我立刻便想到报警,而且知道必须尽快把伤口包扎好。我很清楚,当时我的伤口血如泉涌。”
文化史研究所的正中央有处走廊,走廊的东侧全是书库,而西侧则分成四间房间。
距离朝北的门最近的房间是图书阅览室,后边的两间是研究室,最后一间则是预备室。浅野就留宿间预备室里。
当时浅野按住肩头,步屜蹒跚地走上了走廊。他先是拉拽了一下开关,打开走廊上的灯,之后他把背靠在墒上,用尽全身力气,倚着墙匐匍前行,向阅览室挪动着身体。
阅览室的门旁,有个涂着朱漆的紧急响铃。两个月前学校里发生了一场小火灾,打那以后,每栋建筑里都装上了紧急响铃。这响铃应该是连通着文学院的宿舍室的。
按响铃声后,浅野一下子就瘫软了下来。力气就如同海水退潮一样,从身体里嗖地一下退去。他知道,自己快要晕死过去了。刚才已经按了紧急响铃,过不了多久,宿舍值班室就会有人赶到,之后自己就会被送进医院……总而言之,至少应该能保住一条命吧。
浅野忽然想起研究所的大门已经从门里拴上了门闩。
就算有人赶来救援,来人也无法从门外打开大门。大门很牢固,估计没那么容易就能撞开……他必须去把门闩打开。
浅野用尽最后的力气,倚着墙来到大门旁。他就连站都站不稳了。
扶着门闩,他舒了口气。最为痛苦的时刻,已经让让他挺过去了。
在值班室里听到铃声的人们,当时刚好赶到大门之外。无法打开大门,他们正在用拳头猛敲大门。
浅野当时的状态完全可说是“拼死”:他用尽全身气力,辅以坚强的意志,终于打开了门闩。
“浅野老师,您现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浅野感觉有人打开大门,呼唤着自己的名宇,还记得后来有人抱起了自己。
至于再后来的事,不记得了。
——当时你没有看清楚凶犯长什么样吗?
相同的问题,要问上多少遍才肯罢休?当时浅野什么都没看到。那道闪光让他眼前发晕,别说长相,当时凶目气有察魅。
警方大失所望。他们一直以为,只要被害者还活着,就一定能有什么办法查清这件案子。
——这下麻烦了。
——都成密室行凶了。
刑警们湘互低语的声音,传进了浅野的耳中。
干净整洁的研究所里,就只有一扇通往外边的大门可供出入,当时门上着门闩。因为研究所里存放着许多贵重的文献和资料,每扇窗户上都镶着铁栏杆。铁栏杆之间的缝隙,人是无法钻进的。如此一来,房间也就彻底成为一间密室了。
——您刚才说,当时您打开了门闩。可当时您不是已经意识模糊了吗?会不会有这种可能:当时您以为是您自己打开的门闩,可实际上门闩从一开始就没栓……
“门闩肯定是我打开的。有关这一点,我可以保证。”浅野说得斩钉截铁。
尽管当时意识已经变得模糊,但唯有这一点,浅野却记得淸清楚楚,永远也不可能忘怀。如果当时没有打开门闩的话,那么自己也就性命难保了。
触到门闩时的手感,还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打开门闩后的那种安心感,这种种感觉,至今记忆犹新,而绝非做梦或幻想。
当时听到响铃赶到研究所来的,是值班室里的两名工作人员,而他们也证实说,当时从门外无法推开大门。后来他们听到门里传出打开门闩的声音,推开大门,发现浅野老师倒在门后。
两名警卫中有个名叫沼田的是个推理小说迷。他很淸楚凶犯藏在大门背后,之后趁着人们一拥而入时,逃离现场这种密室手法,所以沼田当时也曾慎重地监视、调查过大门的周围。
可惜,大门周围并没有发现凶犯……
沼田拨打了110。警方赶到前,两人一直密切监视着门口。巡逻车赶到后,整个研究所都被警方搜了个遍。书架之间、资料架里边,还有锁柜当中、书桌下边,几乎每个角落都被仔细调查过,可依旧还是一无所获。
警方不停地重复询问,浅野自己也在拼命回忆,但如今他巳经再没有什么可补充的了。
被芙美子问起,比起当时那一瞬间的记忆来,还是后来那些冥思苦想而来的话语,抢先浮现在了脑海中。
漫长的闪光……
实际上,光用语言是无法讲清楚的。
“真是件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案子啊。”芙美子贼道。
当时赶来的两名工作人员,和稍后到达现场的警察,全都闻到一股硝烟味儿。所以他们对浅野所说的闪光毫不质疑。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或许他们便会问浅野说:“您不是在做梦吧。”
有人在屋里安置焰火!这一点巳经毫无疑问,而至于这么做的目的,倒也能隐隐推察得到。
整个房间大致有十叠宽㊟,当时周围一团漆黑,根本就没法得知浅野睡在何处。
浅野的床并不固定,那是一张可以随意拖动的躺椅。估计当时凶犯是为了看清楚他身在何处,才使用了焰火的吧。
“凶犯为何不按下开关,点亮电灯呢?”芙美子曾越样询问过他。
然而有关这一点,警方也已经推定了原由——倘若失手的话,凶犯为了掩盖自己的长相,所以故意用焰火晃花了被害者的双眼。
如此看来的话,凶犯的计划的确是成功了。实际上,浅野也确实没有看到凶犯的长相。
“既然凶犯用利刃刺伤了你的肩部,那么估计当时凶犯与你之间的距离应该很近吧?”芙美子问道。
这问题提得倒也合情合理。至少,浅野也应该能够听到凶犯的呼吸声。明明如此,浅野却什么都没有察觉到。难道说当时那阵晃眼的烟火不仅只是晃花了双眼,同时还令他所有的感官都丧失了力?
“不过職回来,万幸……”芙美子再次感慨起来,念叨起了近来的口头掸。
近几天里,芙美子几乎整天都守在浅野的病榻旁,寸步不离,而浅野自己也切身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
“说得没错。幸好我活下来了。”浅野自己也时常如此说道。
“话又说回来,当时可真是够危险的呢。”芙美子说道,“幸好那焰火很快就熄灭了。因为凶犯看不淸你人在何处,所以就只是胡乱挥舞了一阵手中的短刀。床边那张安乐椅的椅背上,不是还留下了不少短刀剌出的痕迹吗?”
安乐椅的椅背上蒙着一块奶油色的布,感觉柔软舒适。上边留有七处利刃刺伤划破的痕迹。
当时刺中浅野肩头的那一下,应该是凶犯挥出的第一刀。其原因就在于,安乐椅上那些利刃划过的痕迹上,都渗有血迹。这一点清楚地证实,当时匕首上已经沾上了鲜血。也就是说,虽然凶犯想要结果浅野,但是却因焰火熄灭,房间里再次变得一片漆黑,凶犯便再也没能找到浅野究竞人在何处了。因此,凶犯便随手挥舞匕首,四处乱剌。
警方已经推定凶器是匕首,而且是两头带刃的那种。凶犯离开时,估计把凶器也同时带走了。但如果问起凶犯当时是怎样逃离的现场的话,就让人感觉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了。
浅野还没有看到过安乐椅椅背上的那些划痕,而芙美子则早已见识过。向浅野转述时,她的脸上带着恐惧的表情,而浅野大致也能想象出,当时那个疯狂地挥舞着短刀的凶犯,究竟又是怎样一副模样来。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浅野跑上走廊打开电灯,这举动也实在是够危险的。或许凶犯当时还在附近徘徊呢。
警方是这样解释的:袭击浅野之后,凶犯立刻便逃离了现场。而之所以凶犯会刺划椅背,是因为当时凶犯心中十分惊慌,希望能够尽快逃离现场,所以就只是胡乱捅了几刀。所以在走廊上的电灯点亮时,凶犯已经不在研究所里了,而浅野也侥幸躲过了一劫……
“完全就是千钧一发啊。”每次芙美子回想起来,她都会颤抖着说。
不管是听人述说,还是自己回想起来,每次想起当时的危急状况,浅野都会为自己竞然能够逃过一劫而感到庆幸。
浅野心中那种保住一条性命的兴奋感,如今也渐渐开始变得淡泊了起来。相对地,那天夜里发生的案件,也在他的内心中渐渐变得神秘。刚开始的时候,他还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却根本就不容他细细思考。光是忍受伤口的疼痛,就已经让他再无余力去多想其他。
“你已经度过危险期了。”今天早晨,主治医生微笑着对他说道。
之前已经是空空如也的内心,再次渐渐变得充实起来,让他放下了悬着的心,而对事物进行分析思考的气力,也终于再次涌了上来。
“凶犯当时究竟是怎样进去的呢?或许从白天起,凶犯就一直藏身在书库的角落里。但后来,他又是怎样逃离的呢?”他自言自语般地喃喃念着。
尽管浅野说得很小声,却还是没能逃过芙美子的耳朵。她轻轻地握住浅野的手:
“这是个难解之谜,但我们眼前,却还存在着一个更大的谜团。我更希望能够解开那个更大的谜团……也就是说,凶犯为什么要下手杀你呢?既然他想杀你,那么其中就一定存有驱使他这样做的动机。对我而言,问题的关键在于究竞是谁,为何会如此恨你。”
与凶犯逃离现场的方法相比,这个谜确实更加令人不解。浅野自己心里也是毫无头绪。
芙美子用她的纤纤玉指抚摸着浅野的腕弯,接着说道:“川越那边我已经调查过了。那天晚上川越在会馆打了一个通宵的麻将……当时他们就只有四个人,一旦有人离开,麻将也就没法再打下去了。”
“川越君吗?怎么可能是他……”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实际上直到刚才,浅野的脑子里都还在猜疑着川越。
02
川越义一此人是个在大学院里研究历史的男子。他和浅野同样都是坂谷博士的门下弟子,而川越对恩师的千金芙美子也是心仪已久。而在坂谷博士的眼里,浅野也好川越也好,似乎都没有太大的差别。博士让女儿在两人间自由选择,最后芙美子选中了浅野。直觉告诉芙美子,对川越此人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五天前,浅野与芙美子两人正式订婚。在那之后,浅野曾经和川越碰过一面。
“嗯,恭喜你了。”尽管川越嘴上这么说,但话里却总令人感觉暗藏尖锐。
“谢谢……”浅野当时道了声谢,之后便与川越分道扬镳,然而川越的话,却在浅野的心里留下了疙瘩。或许这是一种生理上的嫌恶。浅野这人心事很重,一旦心里有事,如果不尽快将事情解决掉的话,就连工作都无法安心。
浅野是在大学校园里遇到川越的。换作平常的话,只需敬上浅野一杯酒,他就会把那些不快的事给统统忘掉。然而校园里却并非喝酒的地方。当时浅野正打算去研究所,可他却绕了一圏。校园里最适合换个心情的地方就是食堂。当时正值下午三点,食堂里空无一人。他选择去食堂,并非是去喝上一杯,而是为了去见食堂的主人中田祐作。
中田祐作是个性格怪异的老头儿。尽管身为食堂的主人,却对学问有着一种狂热,热衷于历史方面的研究。因为之前从未系统地接受过有关研究方法的训练,所以他不过只是在胡乱地对资料进行收集整理而已。而他之所以会接手管理大学里的食堂,估计也是为了便于使用大学的图书馆。一旦稍有空闲,他就会跑到图书馆里去誊抄资料。食堂背后二楼上的他的房间里,数以百计的大学笔记密密麻麻地排在书架上。这些笔记全都是他倾注毕生心血收集的宝贵资料,而最令他偏执不已的,则是“倭寇历史”。
十四世纪到十六世纪,由于骚扰抢掠中国沿海地区的日本海盗,在船上都会挂着写有“八幡大菩萨”宇样的旗帜,这些海盗船就被人们称作“八糌船”,而中国一方的人们则称为“倭寇”。而实际上不仅是海盗,当地的恶棍±匪也谎称自己是日本海盗。
只要是这类有关倭寇的资料,大学食堂里的中田祐作这老头儿向来都来者不拒。不光是收集,同时他还能把那些资料全都记忆下来,这一点确实让人觉得很了不得。虽然坚持了很长时间,但他却始终没有发现任何新的资料。同时,他也从未对那些他收集到的资料提出过任何新的解释和观点。他其实不过只是在对资料进行盲目的搜集和整理罢了。
因此,中田对倭寇的历史知道得再详细,浅野也只把他当成是个业余爱好者,却从未把他当成研究者看待过。尽管如此,他那种一心钻研的精神和劲头,却又赢得了浅野的好感。与他这种心无杂念的狂热者一同高谈阔论时的快感,使得浅野时常会跑去找他。
之前川越那种阴阳怪气的问候,令浅野心里很不痛快。跑到大学食堂去换个心情,也是最为稳妥的一种路线与方法。
走进食堂,里面果然连一个客人也看不到。厨房里传来打杂的女子们高声谈论的说话声。扭头一看,只见中田的女儿初子坐在角落里的桌旁,正不停地拨打着算盘。
“初子。”浅野叫了她一声。
初子是个聪明活泼的女孩。自打前年高中毕业之后,她就一直在食堂里帮忙。听说中田祐作的妻子死于空袭,是他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初子给拉扯大的。和她那个性情乖僻的父亲不同,初子姑娘的性格开朗大方。
“哎呀,浅野老师您来了啊。我都没注意到呢。”初子转过头来说道。
每次看到初子,浅野都会感觉心情愉快,忍不住想要和她开开玩笑。
“如果进来的果然是强盗的话,那可怎么办?对方可是会用棍棒从身后把你给打翻在地,然后掳走桌上的财物,逃之夭夭的哦。你可千万不能疏忽大意哦。”
“桌子上就只放着785日元,这么做划算吗?”初子一如往常舰答道。
“强盗可不淸楚桌上就只有785日元的哦。对方会以为桌上放的是785万日元,下手打劫的哦。”
“等事情过去以后,估计那强袋肯定会大失所望。”
“回过神来之后,他就已经成了通缉犯……”
“蓄意杀人,不是死刑就是无期徒刑。结果他却只换来了七百多块……”
“这话说得舰事不关己似的,被杀的人可是你哦。”
“哎呀,我可不干。”初子一脸无辜地笑了笑。
“对了,你爸爸还在二楼吗?”浅野问道。
初子微微一笑:“别转移话题嘛,浅野老师。话还没说完呢。”
“还有什么话?”
“您就别再装糊涂了。浅野老师您不是和坂谷老师的女儿订婚了吗?”
“这个……”浅野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自打订婚之后,同事和朋友已经无数次地如此调侃过他了。每次遇上这种情景,他都会点点头,嘴里支支吾吾搪塞过去。
“您的心里一定乐开花了吧?”初子顽皮地问道。
“嗯,确实挺开心的。”浅野答道。
“真亏你说得出口……”
“那照你说,我又该怎么回答你呢?”
“总而言之,您就快点儿请我们喝喜酒吧。”
“之前我不是已经请过客了吗?你就饶了我吧。这事就先不说了,你爸人呢?”
“在二楼。”
“那好,我去找他聊两句。和初子你不同,还是你爸比较好。至少他不会像你这样,拿我寻开心。”
中田祐作满脑子都是倭寇史,对其他事物一概漠不关心,绝对不会拿别人调侃打趣。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又是否知道浅野订婚的事呢?虽然那老头对这些事情向来都漠不关心,但浅野却还是忍不住想问一问初子。
“你爸知道我订婚的事吗?”
“知道啊。”初子答道,“是我告诉他的。”
“嗯,也罢。”浅断说道,“反正你老爸也不像你这样,喜欢拿别人寻开心啦。”
“是啊,或许这也就是我老爸的优点了吧。不管你和他说什么令人震惊的事,他都丝毫不为所动。想要让我老爸吃上一惊的话,估计就只有把八幡大菩萨给请出来了。”
“心无杂念的人挺不错的。我喜欢这种人。”浅野称赞道。
“我和他说浅野老师您订婚了,他也只是说了句‘是吗’。人家向他报告了条特大新闻,结果他还是无动于衷,于是我便心想,索性就来吓唬吓唬他,说是我被浅野老师您给甩了。看到自己的女儿伤心,你这个当爸爸的就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吗?您猜怎么着?听完我说的话,我爸依然还是一句,哦,是吗,。”
说着,初子吃吃地笑了起来。浅野并没有答话,径自走上了二楼。
中田祐作一如往常,一本正经地坐在书桌旁。桌上放着本厚厚的书,估计是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中田正在对那本书进行整理摘抄。
“哟,老头儿,还这么卖力呢?”浅野冲着他说道。
换作是往常的话,中田看到浅野的身影,必定会一脸开心地劝他落座。
浅野的专业方向是东西文化交流史,这与中田祐作的研究主题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和浅野讨论两人专业上的交叉点,对业余学者中田祐作而言,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然而,这一天中田祐作却连笑都没笑一下。看到浅野走进屋里,他条件反射般地站起身来。
“浅野老师,真是抱歉,我正准备出门去买点东西呢。您难得过来一趟,真不凑巧。”
以前还从来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无论再怎么忙,只要浅野一来,中田祐作都会放下手头的事,陪浅野聊上一番。不管桌上堆的账簿、收据还是算盘,他都会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地收拾到书桌下:
“最近,我搞到了这样一份资料。”
接着便和浅野聊起来,提出据《通州志》的记载,弘治三年(1490年)四月,袭击通州白蒲镇的倭寇数目为七十余人,但新资料中却说,其实当时的人数远超百人之类的话题来。
可这天中田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不愿见到浅野似的,迫不及待地要往外走。浅野记得食堂里采购食物的事,向来都是由店员负责,中田自己从来没有亲自出面过。
“啊,是吗……”浅野话音未落,中田便已从他的面前横穿而过,向楼梯走去。
听着中田下楼远去的脚步声,浅野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中田在楼下穿上鞋,脚步匆匆地向着门口走去。
“这老头儿今天是怎么了?感觉有点不大对劲啊。”独自留在二楼的浅野歪起脑袋,暗地轻声地自言自语道。
03
人在医院中,一整天里的时间全都厲于自己,却又必须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刚开始的时候,强忍疼痛便是浅野毎天的工作。等到痛楚过去之后,在脑海里思前想后,就成了浅野唯一可傲的事。
他想的问题几乎都与专业方向无关。手头没有资料,任你再怎么想也是白搭。
如此一来,那些有关案件的种种臆测,便理所当然地占据了浅野的脑海。匪夷所思的闪光,无声无息的袭击——比起这些来,还是芙美子提出的为何凶犯要杀自己这问题更加重要。有关这个谜,他假定了许多的设想。
他把身边的人际关系网全都在脑海里理顺,一根根地反复玩味。可是不管再怎么想,他都无法想出自己到底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人。如果非要说与人有啥仇怨的话,那就只能说川越义一似乎对自己与芙美子订婚的事心怀不满。
可惜,芙美子早已查明,案发当晚川越和人打了一夜的麻将。和他一起打麻将的三个人全都认识浅野,他们不可能会相互串通好,合伙欺骗浅野。
有关川越义一此人,浅野也再次展开了一番思考。订婚之后刚见面时,对方的那句“恭喜”总让浅野的心里感到有些不快。之前浅野一直认定这种不快的感觉来自对方,但仔细想想,也并非完全没有浅野自己多心的可能。浅野知道对方心中深爱着芙美子,而这一点总会令浅野醋意萌生,难以释怀。
浅野自打学生时代起,就认识川越,两人之间的交往可说是由来已久。尽管如此,浅野现在对川越所抱持的感情,最多也就仅仅局限于近半年来的往来。也就是说,围绕着芙美子,浅野一直把川越看作是站在自己对面的对立者。然而如此一来,对川越义一此人的观察就会趋于片面。自己是否尝试过,从其他的角渡来看待川越呢?
两人也曾开怀畅饮,结伴出游过。每当想起那个回忆中的川越来,浮现在案件嫌疑中的他的身影,就会变得淡薄。
毕业那年的酷暑盛夏,浅野与川越都窝在研究室里,寸步不离。当时,川越给浅野带了啤酒。两人正要打开瓶盖,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脚步声带有明显的鞋底擦地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坂谷博士发出的。博士的严格远近闻名,甚至就连在研究室里喝口啤酒,他也是绝对不允许的。川越急忙把酒瓶藏到桌下。博士走进屋来,川越一直胆战心惊,不停地留意桌下。
幸好博士并没有发现啤酒瓶。然而回想起当时川越那种惧怕无比的样子,浅野忍不住笑了起来。
对他而言,这不过只是尘封在记忆角落中的一件小事,然而在不经意间回想起来时,眼前总会浮现出一椹鲜明的人像来。
川越是不会干出趁着黑夜暗害他人的性命,这样的行为来的!浅野坚信这一点。他之所以会把川越从嫌疑人名单里排除掉,比起打麻将的不在场证明来,更重要的。还是川越那次赚匿啤酒瓶时的动作与惊慌。
把川越排除在外之后,浅野心中就再找不出其他可怀疑的对象了。
或许是什么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的事,在不知不觉间招致了他人的强烈怨恨。想到这里,浅野再次把自己认识的每一个人都仔细剖析了一遍。这一次浅野并没有着眼于平日自己所熟识了解的一面,而是尽可能从隐藏的一面来进行观察。
当他开始剖析大学食堂主人中田祐作时,浅野才如梦初醒似地大吃了一惊。他发现想要从所有的角度来接触和了解一个人,几乎就是完全不可能的。面对他人时,人所展现出的不过只是自己极小的一面,而这一点套用到中田祐作的身上时,却又体现得如此极端。
浅野所认识的中田祐作,不过只是他身为倭寇史业余研究者的一面而已。浅野甚至对他作为食堂经营者,这样一种表相性的身份,都没有任何的实质感。浅野几乎从未想过,中田祐作的生活和感情,还存在着自己所从未接触过的一面。
那么他这方面的情况,究竟又如何呢?
中田祐作在空袭时失去了妻子,打那以后他便独自一人过着鳏居生活,把女儿初子抚养成人。虽然其详细的经过,浅野并不了解,但说到当时生活的艰辛程度,光靠猜测,浅野也完全能够想象得到。也就是说,除了“倭寇史”,他也同样有着属于自己的生活和感情。
为了想象这个研究倭寇史之外的中田祐作,浅野绞尽脑汁。这对整天就只能躺在病床上的人而言,的确是件极为适合的工作。话虽如此,他的思考与分析却立刻便碰上了瓶颈。撇开倭寇史来分析中田⑽这个人,几乎就是件不可能的事。
如果把目光从中田祐作本人身上转移开来,从他的身边的环境来着手分析的话,情况又会如何呢?说不定这也是一种可行的方法——说起其身边的絲,首先浮现眼前的,就是他的女儿初子。
浅野紧闭双眼,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阵,一种异样的假设,突然浮现在浅野的脑海中。这种想法虽然感觉有些特异、过于跳跃,但既然浅野对倭寇史以外的中田祐作一无所知,那么也就不能一口咬定,说这种想法就完全是一种空想。
浅野慢慢地坐起身来。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躺着就无法说服自己。
“你怎么了?”坐在身旁的芙美子放下手中的书,问道。
“没什么……”浅野道。
然而他的表情看起来却又极为严峻。
“真的没什么吗?”芙美子再次问道。
“其实呢,刚才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想法……”浅野的话有些含糊其辞。
“说给我听听吧。不管什么事,你就放心和我说吧。”芙美子的语气就像是在下命令。
浅野感觉有些难以启齿:“说出来你恐怕会笑话我……”
“不必担心。”芙美子说道,“我不会笑话你的。”
“或许是因为太过无聊,我才会有了这种异想天开的想法……”
“你就别再兜圈子啦。”
“那我就说了……之所以会有人想要我的命,必定是因为有人对我怀恨在心。然而就像之前我说过的,不管再怎么想,我也想不出自己曾做出过什么招人怨恨的事。所以我想,这或许是因为误会,引起的一场怨恨。”
“误会?照你这么说,你心里已经有些头绪了?”
“嗯,的确可以说是有点头绪。”浅野答道,“对方是个大学食堂里的老头儿,或许是我自己招致了些之前所从没有料想到过的误会。”
“怎么?”
“那老头儿膝下有个女儿,名叫初子。那女孩之前曾经和她爸说过我们俩订婚的事,但她爸当时却一脸沙不关心的样子,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毕竞那老头儿的性情有些乖僻……所以初子就说,她被我给甩了。因为她想自己好心好意告诉父亲一条新闻,结果她父亲却毫无反应,所以就半带开玩笑似地这么来了一句,为的无非只是想要引起他的注意。”
“不会是那老头儿把他女儿的话当真了吧?”
“这我就不清楚了,听初子说,当时她爸依旧还是只说了句‘是吗’。”
“难道是因为这事……?不可能吧?”
“刚开始的时候我也觉得不大可能,但我实在是想不到任何其他的可能了。”
初子并没有详细讲述过中田祐作说“是吗”时的语气究竞如何,而且,也没有说过当时她父亲脸上是怎样一副表情。这说明当时她父亲依旧毫无反应。
除了倭寇史之外,中田祐作此人难道就再也没有什么可提的了吗?丧妻之后,至今依旧孑然一身这点,足以说明他对妻子爱得很深。或许亡妻留下的唯一骨肉初子,已经成为了他活下去的最大动力。与浅野接触时,他就仅止显露出了倭寇业余爱好者的一面,那么其他方面,情况又如何呢?
初子性情开朗,身体健壮,这一点表明初子年幼时并不缺乏他人的关爱。来自父亲的父爱,将她温暖地包裹在了其中。至少,从外表上来看便是如此。
那么,这个性情乖僻的父亲,在面对背叛自己宝贝女儿的男子时,又会采取怎样的态度呢?
那天浅野到食堂二楼去时,中田那种有异于往常的样子,不就说明了这一点吗?
或许当时中田祐作连看都不想看浅野的脸。
这样的疑问开始不停地在浅野的脑海中涌动,渐渐地形成了一种:如果不是“误会”,就没法解释这案子的观点。最后,这种观点发展成了一种确信。
这种确浅野带来的打击,也是极为残酷的。
“你还是躺下吧。”芙美子说道,身为女性的直觉告诉她:浅野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扶着芙美子的手,浅野再次躺下身来。盯着病房的天花板,他的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表的感受。或许也可以把这种感受说成是一种焦躁的情绪。难道中田就连自己的女儿是在开玩笑也看不出来吗?
一想到这一点,浅野就感到无法平静,而之前那种遭人暗害的愤怒,却并未涌上心头。中田祐作这个畸形的人物,就像是散落在浅野体内的沙砾一样,让他感觉心里格得难受。
“不过……这事说起来也太离谱了。估计还是你想得太多了吧?”芙美子在前野身旁弯下身来,安抚他说道。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嗯,大概是我多虑了吧。”为了让芙美子放心,浅野敷衍了一句。而他的揣测,其实早已化为了确信。
“就是!”芙美子说道,“不管觉得谁可疑,如果不能解开那个密室之谜,就全都毫无意义。”
刚刚才说出动机比密室之谜更重要,这次芙美子却又提出了一种与之前完全相反的论调。
“是啊。”浅野有气无力地随声附和道。
至于动机,如今他的心里早已确信。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解开那个密室之谜。
浅野的伤势恢复得很快,提前几天出院了。
临近出院,浅野开始担心起工作来。他委托芙美子从研究所借来了几本文献。与其说是工作,倒不如说是调整状态,为即将重新着手展开的工作做好心理准备。
“别太舰自己。”身旁的芙美子劝道。
“没事,你瞧。”浅野说道,“我不过只是随手翻翻罢了。”
书页之间,散发出一股久违的研究所气息。幸亏他能想到这一点,医院里的那股福尔马林味儿早已渗透到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真希望能够早点摆医院里的气味。
翻着书页,偶尔也能专注于书本上的内容。尽管如此,他的思维也会动不动就从印刷的活字间飞跃开来,转到中田中田祐作的身上去。
——中田那老头儿每天都窝在食堂里,而食堂则坐落于大学的校园内……那老头儿对学校里的情况了如指拿,他应该很清楚我每天都窝在研究所里。
浅野把目光从书页上转移开来,茫然地望着远方,暗自聆听着中田祐作的内心。
看到他这么一副样子,芙美子误以为他是感觉有些疲累,关切地说道:“要是觉得累,你就歇会儿吧。书可不是勉强自己也能看得下去的。”
“你就别拿我当病人看待了。我这不都要出院了吗?”浅野笑着答道。
受伤之前,浅野展开的主题是东西文化交流史中有关科学传播的部分。当时他正在设法四处收集火药的资料。
虽然只是在漫无目的地翻看,但当火药二字出现在眼帘中时,浅野也不由得被吸引了过去。
火药是中国人的发明,而南宋的“霹雳炮”更是中国制造的优秀火器。可是到了明末,中国反而必须从国外进口火器。比方说“红夷大炮”便源自葡萄牙。随着火药技术的发展和进步,整个形势彻底倒转了过来。
浅野对火药的这段历史有着极为浓厚的兴趣。明朝初期时,中国火器确实丝毫不逊于西洋火器。中国的书籍中,对这一点尤为强调。“神烟炮”就与近代的迫击炮极为相似,而“八面转子连珠炮”则可以说是机关枪的原形,一种称为“混江龙”的兵器完全就是现代的水雷。虽然如今这些东西都巳经失传了,但在宋应星的《天工开物》里,都记载着简单的图解。
还有一种名为“万人敌”的可怕兵器。这是一种主要用于守城的火器,形状四角见方,如果将它从城上掷下的话,里边的弹药便会炸裂四溅,击伤敌人,这是大型手榴弹的远祖。
火器姑且不论,若说到刀剑之类的冷兵器的话,那就完全是日本一枝独秀了。倭寇之所以能够如此横行无忌,其最大的理由之一,就得益于武器的优越。要对付倭寇,就必须设计出能与日本刀对抗的武器。
从研究所带来的书箱之中,也有一些这类抗倭武器的解释。看着看着,浅野的眼中光芒闪现。他放下书本,喃喃说道。“或许吧……”
他的声音实在太小,甚至连芙美子都没有听清。她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和浅野说,半张着嘴。
“我今天听人说了件有趣的事。”
“什么有趣的事?”絲无奈之下,浅野只得回应道。
“大学食堂的那姑娘呢……”
“你是说初子?”
“对,你说过,她的名宇是叫初子。听说那姑娘心里已经有意中人了。”
“有人说看到过他们两人一起散步。”
“那姑娘挺不错的,世上的男子又怎会对她视而不见?”
“而且还听说,他们两人很久以前关系就很不错了。”
“对方是个怎样的人?”
“似乎是学校庶务课里的人。”
“总而言之,但愿初子她幸福。”
“听说男方家里还正式请了人来,向初子的父亲提亲说媒呢。”
“是吗?”
“你怎么感觉有点心不在焉的啊?”芙美子不满地说道,“这事对你的影响可不在小哦。”
“为什么?”
“如果真的存在你说的误会,现在这样误会不就解开了吗?那老头儿也就不会再冲着你下手了。”
的确,这对浅野而言确实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其实,我也有些重要的话要和你说。”浅野说道。
“什么事?”
“我对当时凶犯是用什么方法袭击我的,心里已经有些头绪了。”
“哎?……”芙美子说道。
浅野拿起书来,一边让芙美子凑近观看,一边说明:
“简直难以置信。这也太离谱了吧?”听完浅野的说明,芙美子歪着脑袋说道。
“离谱?”浅野重复了一遍芙美子的话,“为什么?这不是最简单的方法吗?无论谁都能够轻易做得到。”
“这么说来,倒也确实如此。”
说着,芙美子把目光转向窗外。太阳已经开始渐渐西沉,然而余秋的晴空却依然令人感觉很高很远。农学院的实验田里,种着红、黄、绿各种颜色的植物。这种极为偶然的色彩搭配,令人感觉如同一幅绘画一般。
实验田里的植物,就是一群幸福的乳儿。周围的竹栅栏,为他们遮挡住了世间的风雨波涛,唯有被选中的强者,才会被扔到外边,去经历外界的风霜雨打。
芙美子的目光,怔怔地盯着那一拳守护着植物们的侧栏。
05
出院三天后,浅野和芙美子两人,一同来到大学食堂里。
下午3点半,食堂里空无一人。
初子面朝桌子,正在写什么东西。
“今天不盘点核账了吗?”浅野在她身后说道。
听到身后有人说话,初子想也没想便转过身来。
“啊,这不是浅野老师吗?这次可真是让您受苦了,您的伤好点儿了吗?”初子的脸上泛着光芒,问道。
“托您的福,三天前我就出院了。”
看到浅野身旁的芙美子,初子略微犹豫了一下,之后她用她平日那种毫无半点阴霾的语调说道:“能请您给我介绍一下吗?”
浅野向初子介绍过芙美子后,说:“听说你也订婚了?”
“消息传得可真是够快的……要订婚,还得有那么一段时间0”
“那应该可以先恭喜你一声了吧?”
“这倒没啥,”初子直白地说道,“不过您可别拿话来挤对我哦。现在我们可是彼此彼此哦。”
“这倒也是。”浅鹅笑道,“哦,对了,你爸呢?”
“大概在二楼。”
“那我就去和你爸打个招呼吧……芙美子你呢?”
“我就待在这里和初子小姐聊上几句,等你回来好了。”芙美子说道。
初子拉过一把椅子,让芙美子坐下。浅野爬上楼梯,叫了声:“中田先生!”
中田祐作正在阅读一本密密麻麻写满汉宇的书。书旁就像往常一样,放着一本笔记。
“哦,是你来了啊……”中田祐作似乎真的吃了一惊,连话都有些说不出来了。
这一刻,浅野清楚地证实了自己之前的设想,并无半分差错。
“你出院了?”中田终于挤出了句话。
“托您的福,三天前就出院了。”浅野再次重复了一遍刚才在楼下对初子说过的话,只不过语调却要比刚才僵硬许多,甚至连浅野自己,也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都没有来得及上医院去探望你一下……这可真是……”中田的言辞再次变得含混不清。
“没什么,”浅野说道,“估计你最近正忙着给初子相亲说媒吧!”
“对,没错……是有这么回事……”
“医院里真是太无聊了,”浅野的语调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自言自语道,“伤口也倒还好,就是差一点儿没把我给憋死!”
“的确如此。”中田咽了口唾沫,附和道。
“我常常会回想起在这里和你聊天时的情形,一心只盼着能早点出院,找你好好聊聊呢。所以今天我这不就来找你,一偿我住院时的心愿了吗?”
“嗯,这可真是多谢了。”中田似乎有些受宠若惊。
浅野在书桌旁坐下身来,瞟了一眼中田在桌上摊开的书。
“最近搞到什么新资料没有?”浅野问道。
“嗯,最近倒是还没有什么新的发现……”中田回答道。
中田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宽脸,甚至还有学生给他起了个“鞋底脸”的绰号。宽大扁平的下巴,就是他这张脸的特征。尽管并非有意,但是今天他的下巴,感觉就像是纸糊的一样柔弱。
浅野说道:“我本打算等出院后就找你好好聊聊有关倭寇的事,所以就把资料给浏览了一遍。不过还是不行,一旦过上医院的生活,整个人就会变得懈怠,每天都懒洋洋的。”
“这样也好……既然病了,那就别太勉强自己……不过话说回来,这次还真是一场无妄之灾啊……”中田祐故作表情乖巧,甚至都有些让人感觉乖巧过头。
“在医院里闲极无聊,我有时就会想,倭寇当年为何会如此横行无忌?其原因究竞何在?嗯,虽然其中存在着许多原因,可最重要的一条又是什么呢?我当时想到的就是武器。也就是说,或许当时锐利无比的日本刀所到之处,完全就是所向披靡。”
“没错。日本刀的威力的确很大。”中田祐的言辞里终于开始带有了活力。一旦提起有关侯寇的事,所有的細和烦恼就会全都抛抛到了脑后。
“当时中国又采取了什么对策,来抵御日本刀呢?他们应该也做过许多尝试吧?”
浅野心里其实很想停止讨论这问题,但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然而在牵引着对方一步步迈向陷阱的时候,浅野的心中依然会感觉到一丝愧疾。
听浅野提起自己最感兴趣的话题,中田祐作也终于平静下来。他回答道:“为了用同样的武器抵御倭寇,刚开始时,中国也锻冶打造过日本刀。虽然中国打造的刀从外观上看很是相似,但最关键的刀刃部分与真正的日本刀相比,依旧还是要稍逊一筹。当然,当时中国也曾直接从日本购买过大量的日本刀。据记载,足利氏曾经向明朝的王室进献过六百把以上的太刀,薙刀五百把。虽然民间的贸易往来估计更加频繁,但却很难凑集起足以供给大规模战争的数量。所以,当时中国也曾千方百计地设计制造过足以和日本刀对抗的武器。”
“那后来是否成功了呢?”
“因为与日本刀相交时,中国的刀剑很容易折断,所以中国发明了一种名为‘多刃形’的长刀。使用一种名为‘狼筅’之物,上有多达十一层火焰形状的长刃。即便在与倭寇的日本刀相交时,其中的两三面锋刃折损,也依旧能够继续作战。”
“光是听你这样解说,根本就没法搞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啊。”浅野说道。
“我这里有图解,你拿去看看吧。虽然狼筅这种东西如今已经失传,但《武经》和《武备志》之类的书中却记栽有图,后来还被转载到其他的书籍上。”
中田祐作站起身来,从书架上抽出其中一本翻开:“就是这东西。”
中田拿给浅野看的,是一幅武夫操持着“狼筅”的图画。这是一种看似大团扇似的奇形兵器。图旁的注释上说,该兵器长约一丈五尺。
“与其说是把刀,感觉更像是支长枪。看样子应该挺沉的吧?”浅野说道。
“如果是用生铁打造的,估计应该颇沉。”中田祐作答道,“但这种东西也可以用浙江产的坚竹来打造。当年明将戚继光就是使用这种东西,才逐步打赢了对倭战争的。”
“狼筅”的尖端装有枪头,木柄之上,十一层的火焰形刀刃分置左右,可刺可斩。十一层的刀刃看起来就如同苦肉计一般。
“感觉根本就是资源战术啊!”浅野讲述了自己的感想。
“是啊。就算是用竹子做的,兵刃上装有如此之多的分岔,那么就算日本刀,也是彻底没撒了。”中田祐作说道,此时他的情绪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狼筅”一丈五尺的长度,足以避免与敌人肉搏近战。但如果让对方接近身边的话,那就再也不是日本刀的对手了。
“如此看来,制抗倭寇的战争中,中国采取的是一种尽可能不让敌人近身的战术啊。”浅野说道。
“没错。当时中国就是如此畏惧日本刀。”
“从长度上来看,这东西也未尝就不能当成件暗器啊。”浅野歇了口气,问道,“不过,与倭寇作战时,估计也曾经使用过不少暗器吧?”
“那是当然。”中田回答道,“总而言之,中国一直都在千方百计地设法,想让日本刀无法施展威力。”
“暗齐也分许多种啊。”浅野干咳两声,缓缓说道。
“前不久,我看了一些有关梨花枪的资料,据说这东西也是曾经用于对倭作战。如果您知道些这种兵器的情况,是否能给我稍稍说明一下呢?”
虽然表面上平静如水,但实际上浅野的目光炽热得足以将中田的脸点燃。哪怕再小的一个小动作,再细微的一个表情变化,都无法逃过他的眼睛。而此刻中田脸上的表情变化,就连瞎子都能感觉到。
“梨花枪?”尽管装出了一副吃惊的样子,但中田的脸上却明显地浮现出惺惺作态的表情。
“梨花枪,字是这样写的。”浅野说道,“记得前不久我还在书里看到一段记述,说是明朝军队在与倭寇交战时,采用过这种兵器,且一举奏功。我想您前不会对它一无所知的吧?”
沉默。
在这期间,中田祐作似乎一直都在强忍着内心的动摇。而他的脸似乎赃因苦恼而渐渐变得扭曲。
中田的忍耐似乎已经到达极点,脸上闪过一丝近似放弃的神色。
“梨花枪的事,我也曾有所听闻。”中田喘息着说道。
“可以给我稍微说说,以作参考吗?”浅野也如同是勾起了兴趣一样,用嘶哑的嗓音说道。
“狼筅是一种明朝为了对抗倭寇而思考设计出来的武器。”中田用低沉的嗓音开始说道。这语调与刚才他解说“狼筅”时完全调了个个儿,自言自语似的喃喃念道,“然而梨花枪却是一种自古便有的兵器。据史书记载,宋朝时,李全便曾使用过这种武器,称霸过山东……”
中田并未将视线从浅野的脸上转开,不停地窥伺着浅野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两从就如同是在相互对峙一样,面对面地坐着。
浅野只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然而他对此却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与此相较,中田却让对方打了个措手不及。中田所感觉到的压力,必定远比浅野大得多,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中田的话才会断断续续。
“也就是说,当时明朝把一种自古相传的武器用在了对付倭寇上?”浅野插嘴道。中田点了点头:
“据说明朝之所以能在沈庄大破倭寇,就是多亏了梨花枪。这种兵器的威力,的确是不同凡响。”
“可以请教,这种兵器的形状究竞如何?”
“其形状很简单。”中田答道,“不过还是用图例来说明更方便一些。”
中田再次翻开书本,向浅野展示了书中的图例。这种兵器的构造确实简单,说穿了,不过就只是一支长枪罢了。唯一不同的是,枪尖下方的枪柄上,绑缚着一个小小的筒状之物。
“也不必我多加解释,”中田缓缓说道,“只需要看一看图旁的文宇,想来你也应该就会大致明白。”
浅野看了看“梨花枪图”旁写的文宇。这段话原封不动地引用了明崇祯八年兵部侍郎毕懋所著《军器图说》中的注解。
靠近枪尖的枪柄上绑缚的圆简之中,其实暗藏着喷射火药。一旦点火,发射出的数丈范围中,只要有敌人被药粉喷中,对方便会立刻感到头晕目眩、倒地不起。火药燃尽之后,则以枪剌敌。
装填火药的小简可反复多次使用。小筒呈竹笋状,尖端的口径为三分,底部的直径则为一寸八分,士兵们上阵时可携带数只,随时准备更换。筒底装有药粉,用泥土封闭,尖头点火——这种梨花枪,“于沈庄抵御倭寇,终得其用武之地。”
如上的解释说明,是否当真需要呢?
生长在都市的浅野,根本就不知道梨花为何物。他一直以为,那是一种就像是包裹着大树的白色小花。这与那天夜里,在研究所中闪过的苍白光芒之间相去甚远。他认为当时自己身处梨花之中,观察与被观察的两者之间,有着截然不同的区别。虽然外表上看起来开得娇柔香艳,但花朵却已是竭尽了自己的全力。鲜花盛开的时节,花朵所有的器官都闪烁着光芒。因为它们本身就是发光体。
浅野心中产生了天大的“误解”。或许对方的双眼之中暗藏着奇怪的发光体,而他自己却浑然不觉。人的一生之中,随时都会发生一些自己所从未想到过的事。有时在不知不觉中,也不管自己的主观意愿如何,就会被当成是发光体。那人为的闪光,也会象征着某些东西,永远地停留在浅野的心底深处。他也必定将会时常想象,自己在别人的眼中,究竟又是怎样的一副身影。这决非是在装点体面。把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展示给他人,这一点至关重要。
浅野的目光久久地落在《梨花枪图》之上,但映在他眼中的,却早已并非纸上的图案。
“你现在也大致了解了吧?”
听到中田的声音,浅野回过神来:“了解了。”他条件反射般地回答道。
中田合上书本,说道:“的确很简单吧?”
“从解说上来看,那火药是无法伤人的吧。”为了以防万一,浅野说道,“也就是说,只是用来障眼的吧?”
“没错。估计夜战的时候,还能发挥照明的作用。己方的人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对方的人却会被晃花眼晴,无法分辩我。”
说完,中田微微一笑。他的笑容令人感觉高深莫测,细缝般的眼睛中射出的目光,依旧落在浅野的脸上。
中田平日很少笑,而且之前他也从未展露过这样诡异的笑容。说不定其实他并没有笑,只是气力正悄悄地从中田的硕大下巴上消散而已。
浅野对他这种诡异笑容感到难以忍受。他站起身来,说道:“那我今天就先告辞了。毕竟才刚刚出院,身心的疲累依旧还没能彻底消除。”
“说来也是。”中田说道。
“接下来准备上哪儿?”
“回家歇会儿。”浅野答道。
“不去找警察吗?”
“不必了,估计警方对那件案子早就死心放弃,而且被害者最后也得救了……”
“是吗?那你多保重。”中田一子送到楼梯口。直到这时,浅野才终于摆脱了中田的目光。
走下四、五级台阶,浅野转过身来,问道:“听说初子最近准备订婚了?”
说罢,中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浅野径自走下了楼。
“听说他们两人交往都快有一年了,真是的……呼呼呼……”
尽管二楼上传来了说话声,但浅野并没有回头。
浅野与芙美子一齐出了食堂。
一阵秋风从校园中吹拂而过。芙美子的内心就像身上的裙子一样,不时被秋风撩起。浅野一边护着自己的伤口,一边缓缓向前迈步。
两人在实验田前停下脚步。浅野伸手握住竹栅栏。青色尚存的竹子,正贪婪地吸噬着秋日的阳光。竹子上的余温,柔和地传到了浅野的手心上。
芙美子擁仿着浅野,轻轻地把手搭到竹子上。
“用的就是这竹子吧?”她说道。
“估计是吧。”浅野手握着竹竿,回答道,“当时对方必定是在这竹竿的尖头上绑上短刀……”
“然后再装上填满火药的小简?”说着,芙美子轻轻地放开了竹筒上的手。
“真正的梨花枪用的应该是铁筒,但也能用小摊上贩卖的烟火来代替。对我而言,这是一种障眼法,但对他而言,这东西却又成了照明弹。”浅野解释道。
“好可怕……”芙美子的肩头微微颤动。
“那间屋子虽然镶有铁栏杆,但窗户却是大开着的。至少,能把长枪从栏杆的缝隙里插进来。因为当时周围一片黑暗,所以那种类似烟花的东西,就起到了照明的作用。因为他对倭寇的历史耳能详熟,所以也很淸楚梨花枪的事。于是,他便想出了这个办法……椅背上的那些刀痕,或许就是没刺死我而留下的。如果当时他直接就从窗户里收回长枪的话,那么短刀锋刃上滴下的血迹便会暴露凶器进出屋内的路径。他之所以挑剌椅背,或许是为了擦干刀锋上的血迹。”
浅野一边解说,一边轻抚着竹竿,在脑海中思考玩味着什么。
他一直把自己身边那些不解之事解释为“人生的膨胀”。每次解释清楚其中的一个谜团,膨胀便会蔫蒌下来。自小,他就是这样一边让巨大的膨胀变小萎缩,一边长大成人的。
虽然现在案件之谜已经解开,但真正的膨胀却并未蒌缩。他觉得自己或许甚至会把这个个膨胀的谜团带进坟墓中去。
“可是”,芙美子突然转念道,“从今往后,那老头儿应该也学会如何分辨玩笑了吧?”
“我看未必。”浅野歪起脑袋笑道,“要分淸什么是玩笑,什么是真话,可是件很难的事。不过——至少今后那老头儿做什么事之前,应该都会先亲自确认一下了吧。”
芙美子长成地舒了口气,催促浅野道:“我们走吧。”
背对着秋日的阳光,两人沿着农田外的栅栏,迈开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