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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相册

阿凤年近七旬,而她称为“少爷”的郑清群,也已经年过半百。然而郑清群给人的感觉却很年轻,就算被人称作少爷也不足为奇。浓密的头发里既看不到任何一根八发,白皙的肌肤上也很少有皱纹出现。这二十年来,他就从来不曾衰老过。

01

每个月,我都会到郑清群家里去付一次房租,但是却并非每次都能碰上他。

“少爷在屋里歇息呢。”每当听到长脸的老女佣阿凤这么说,我就会把装着房租的信封交给她,转身离开。

阿凤年近七旬,而她称为“少爷”的郑清群,也已经年过半百。然而郑清群给人的感觉却很年轻,就算被人称作少爷也不足为奇。浓密的头发里既看不到任何一根八发,白皙的肌肤上也很少有皱纹出现。这二十年来,他就从来不曾衰老过。

醒着的时候,郑清群总会靠在客厅的沙发上,指尖玩弄着翡翠。每次看到他这副样子,我都会冲着他说句“天气不错啊”。

他从来不回我的话,只是脸顿偶尔会抽动两下。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在微笑,其实并非如此。他不但不会说话,甚至就连微笑、哭泣都不会。他脸上肌肉的那种抽动,说白了其实就是一种动物的生理性条件反射。

他就是一具行尸走肉。而他的肉体如此,却又是如此之美,反而会给人一种格外阴惨惨的感觉。在他的面前久坐不走,对我而言是一种痛苦的煎熬。所以我每次都会把目光从他的脸上转移开来,让视线在客厅里四处游荡徘徊。

可是这间客厅给人的感觉,也完全就跟丧失了灵魂的郑清群一样。墙壁刷得雪白,连一件装饰也没有,整个房间里空空荡荡。我总是在想,难道这墙上就不能挂个宇啊画啊,稍微装饰一下吗?之前我也曾经买过一幅临摹的《泰西名画》,带到他家交给阿凤,让她挂到客厅的墙上。

可一个月之后,当我再到他家时,墙上依旧空空如也。

“那画我倒是给挂上了,可后来又被少爷取走了……”阿凤一脸歉意地对我说道。

空空荡荡的白墙,没有任何思想的郑清群——客厅里的这副光景,总是会令我抓狂。就连唯一会让人感到一丝情趣的暖炉,也用白色涂漆的板子钉上了。我也问过阿凤: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的回答是:“排烟口会有老鼠钻近来。”

一般坐上个十分钟左右,我就会起身来,准备告辞:“请多保重。”

这时,郑清群会稍稍起身致意。他这么做并非是因为听到我说话,似乎不过是因为看到我起身,他也条件反射似的挪动了下身子。走到门口时回头一望,只见他依旧原样坐在那里,手上摆弄的翡翠不时闪耀着光芒。想起郑清群那黯淡无神的双眸,我的心中就会涌起一种悲凉的感觉。

在我某次到东京做生意时,郑清群在梦中死去了。

“他那人,活着和死了也没多大区别。”告知我郑清群死讯的人,如此说道。

“那葬礼呢?”我问道。

“就只去了十个人,全都是华侨。”男子答道。

“真没想到,居然还能有十个人参加。”

“都是去请来的。”

听到对方的回答,我也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缘故。郑清群生前和阿凤两人一起生活,几乎从不和其他人交往。我突然想起件事来,向对方询问道:“你刚才说,参加的全都是中国人?”

“没错,就连念经的和尚,都是中国人。”

“那,有没有一位姓古河的日本人参加葬礼?”

对方摇了摇头:“我倒是没见有日本人。”

仔细想想,知道古河与郑清群两人关系的人,也就只有我一个。而当时正巧我到东京去,不在家里,自然也就不会有人去通知古河了。

回到家中,叼上烟斗,我回想起二十多年前第一次遇见郑清群时的情景。抽出旧相册,信手翻开。友人的死,总会令人感慨良多。

写着“一九三八年初夏”的那一页上,貼着三张照片。

当时做报刊记者的古河找到我,想请我给人当个翻译,但所有的一切全都必须保密。他的活说得神神秘秘的,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答应了他的请求。

开往栈桥的车上,古河告诉了我一些大致的情况。这次我要去做翻译的对象,是一个名叫郑清群的杰出青年政治家。虽然当时古河并没有提到郑淸群此次日本之行的目的,但从他的话里却隐隐能够察觉到,这事关系到能否尽早结束中日两国间的战争。

“之前我怎么就没听说过郑淸群这个名字呢?”

听我这么一问,古河故意卖了一个关子,提起了郑清群父亲的名字。郑清群父亲的名字我早有耳闻,那是个二十多年前,在天津遇剌身亡的著名政客。

“这个郑清群可丝毫不逊于其父。关键的一点,就在于他有着他父亲所不具备的知性。虽说美中不足的是,他这人稍稍有些神经质,但总而言之,牛田少校把他给请来,可算是请对人了。”古河说道。

要想尽快结束战争,就必须请位中国方面的有力人物出马。尽管这一年的三月底,南京成立了所谓的维新政府,但其实质却不过是群连一丁点儿魅力都没有的老朽政客组成的集团。因此,当时的和平斡旋,走的是一条维新政府以外的路线。但是要让那些有点威信的大人物出面,就必须先找个人来投石问路。在交涉的准备阶段,两国间的人员往来自然会很频繁。而郑淸群就是这些交往人员中的一名,只不过我并不清楚他具体是在替谁打伏笔。对方虽然委托我充当翻译,却没有任何人对我这个中国人讲述过详细的情况。

对方并没有委托我为政治性会谈做翻译,只是让我在郑清群逗留神户的三天里,帮忙处理一下他身边的琐碎杂事。

在横靠于第二道栈桥的但马丸甲板上,我第一次见到了郑淸群。他给我的感觉,比我想象中的更加神经质。

相册最上方一行夹着的照片,就是当时在但马丸甲板上拍下的。照片上总共五人,因为拍照的人是古河,所以他本人并没有出现在相片上。

站在最左边的人是我。二十年里,这张松弛宽大的脸,一直都没有丝毫的变化。我身旁站着位身高体壮的男子,此人姓李,是从上海陪同前来的私人保镖。毫无表情,一脸严肃的面容,倒也不失保镖本色。

站在几人中央的那人,就是郑清群。虽然从个头上来讲,他与身旁的彪形大汉也没多大差距,但却缺少了那种强悍和粗犷。纤瘦高挑的身子上,架着一张瘦长的脸。眉毛很长,细长的眼眸给人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虽然从面容上来看,确实充满了知性,但却绝非斗士或策士一类的长相。或许是因为身负重任的缘故,照片上的他,身体显得有些僵硬,完全没有那种坚忍不拔的感觉。刚一见面,他便给我留下了一种楚楚可怜的印象。

站在郑清群右手边的,是个身材矮短、剃着小平头的男子。此人便是现役军人牛田少校,同时他也是此番请得郑清群出山的人。牛田少校右手边稍远处,悄然站着一名中年妇女。她就是郑家的女佣阿凤。郑淸群年幼之时,父亲惨死于利刃之下,没过多久,母亲也随之去世,是阿凤一手把郑清群拉扯大的。不管郑清群走到哪儿,阿凤都会跟到哪儿。听说在郑淸群去法国留学的时候,阿凤甚至还跟到了巴黎。

郑清群此次访日,不但中国方面的抗日强硬派不会善罢甘休,估计日本这边的战争扩大派也会设法阻挠,所以确实需要有人护卫。

02

郑清群下榻的地方并非旅馆酒店,而是定在六甲的下村邸,估计也是为了避免有人行剌。除了本国跟来的保镙之外,在神户又新增了一名日本护卫。这名护卫名叫坂井,下巴上有条长达五厘米的伤痕。看他走路时稍稍有些罗圏的样子,我寻思此人或许是名柔道健将。之前他曾经到过中国,学会了中文。在他用中文与郑淸群交谈的时候,还令郑淸群稍稍吃了一惊。

相册中间的照片,是在下村邸的庭院里拍摄的,按动快门的,是下村邸的看院人。所以,中间的照片上除了前边那张照片里的五人,还加上了古河和新来的坂井,总共有七个人。

这张照片上的郑淸群,看上去比之前但马丸甲板上的那张更加神经质,甚至到了有些魂不守舍的地步。

在下村邸二楼的一间屋里,郑清群脱下了一身的旅装。阿凤被分到对面的房间居住,但看样子除了睡觉以外,她是准备随时侍奉在少爷身边,形影不离了。

“去问问,是否有什么不便之处吧。”

听了古河的吩咐,我来到郑清群的房门外。房门位于整个房间的右侧,听到敲门声,阿凤起身来给我开了门。

郑清群摇了摇头,告诉我说没什么不方便的。或许是因为身负重任,心中不免有些紧张的缘故,他微微笑了笑,但表情却很僵硬。

下村邸的奢华,令我感到眼花统乱。屋里的天花板上吊挂着黄铜吊灯,粲然生辉,地板上铺着绯红色的地毯,而墙壁则涂成了厚重的奶油色,上边挂着辐庄严肃穆的宗教画。屋的左角上有座壁炉,红木的壁炉台上,精心镌刻着秀美的花纹。看到我望着那花纹出神,郑清群向我解释说,上面雕刻的是牡丹花。

“真是好美。”我喃哺念道。

“坐下喝杯茶吧。”郑清群说道。安乐椅实在是太宽,坐上去让我感觉有些不太适应。

郑清群的手上,把玩着一块细长的翡翠。那块翡翠两头膨大,形状与日本的勾玉很是相似。

啜着阿凤冲泡的茶,我的内心也算是放松下来,鼓起勇气向郑清群询问了刚见面时心中的疑惑。

“这次到日本来,是出于您个人的意愿,还是奉了他人之命?”

郑清群嘴角上的微笑,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是出于我个人的意愿。”他的回答干脆明了,但我的表情却依旧有些惶惑迷茫。

郑清群接着说道:“徐州陷落,我的朋友大多都跟着政府迁到内地去了,然而还有许多百姓留在日军占领的区域。我曾经到战后的地区去过,百姓们无依无靠,流离失所。必须得有人出来,为他们做些实事。我说得没错吧?必须得有人……哪怕这个人就是我,也无所谓了。”

“您说得对。”我两眼盯着郑淸群秀美的眉毛说道。不知为何,我总是没有勇气去正视他的双眸。

“亡母很讨厌与政治扯上关系,”郑清群改变了话题,“她认为家父当年之所以会遇刺身亡,也是因为与政治沾边的缘故,所以生前每天都会把‘千万别再与政治扯上关系’这句话挂在嘴边。其实我自己也不想这祥,而且家父遇刺时,我就在当场。”

“令尊遇刺时吗?”

“没错。”郑清群点头道,“当然了,当时我还年幼,不过却已经记事了。记得那时我是为了找玩具,钻进了书桌下边。家父躺在床上。一名男子走进屋来,突然抽出短刀,冲着床上的父亲一阵猛刺。当时我正准备从桌下钻出,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随后,剌客便悠然踱出了房间。后来,我听说家父当时似乎是被人灌了安眠药。”

“您肖时肯定很害怕吧?”我说道。

翡翠在郑清群的指间不停滑动。据说,有的人就喜欢石头的触感。而且这种人生性文静,喜欢孤独的滋味。看到郑清群这个活生生的例子,我不得不点头赞同。

“当时我整个人都吓得僵住了。”他回答道,“后来,听家母说:这就是与政治扯上关系之人的最后下场,我决心这辈子都坚决不与政治打交道……可惜事与愿违,如今我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我暗自在心中描绘了一下那个在遭到战火蹂躏的地区皱着眉头、目光黯然的他。四处奔走的脚步,必定如同灌了铅水一样沉重,战场上四散弥漫的硝烟,必定令他心如刀绞。抱着孩子漂泊流浪的母亲身影,定会让他心中涌起无限感慨。之后,他便来到了日本。

日本国内,打胜仗的气筑极为浓厚。对他这样一个理想主义的公子哥儿而言,眼前的光景必定会令他大失所望。像他这样的人,更适合找个安静的地方,去享受翡翠穿梭于指间的感觉。

“如果有什么不便之处,那您就说句话。我的房间在楼下,今晚我就住再儿了。”说完,我站起了身。

“坂井的邻屋吗?”他问道。

“是的。这屋的正下方是坂井的房间,左边的那间就是我的房间。您要是有事,可以随时叫我。”

他起身把我送到门口。那块翠绿欲滴的翡翠勾玉,依旧在他的指间来回穿梭。

“那就明早见了。”说着,我离开了房间。

这时该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正常状态下的郑清群。或许,其实他的神经当时就已经有些不正常了。

03

翌日清晨,发生了件大事。

―直等到很晚,都不见新加入的坂井起床。房门被人用门闩从屋里拴上了,怎么也打不开。虽然没有上锁,但钥匙却从屋里插上了,所以也没法从钥匙孔里窥伺屋里的情形。

面朝庭院的窗户也从屋里拴着,窗后垂着长长的窗帘,从外边根本看不到屋里。

“那家伙平时起得挺早的啊?”牛田少校也不禁觉得有些纳闷。

过了十点,情况变得愈发不对劲起来。古河再也按捺不住,从庭院里敲碎窗户玻瑰,掀开窗帘朝里一看,只见坂井坐在椅子上,满脸是血。

古河把手从窗户玻璃的洞里伸进去,拔开插销,越窗跳进屋里。牛田少校和李保镙紧随其后,我最后一个进入屋里。据说当时郑清群和阿凤正在楼上吃早饭。

“留神别把屋里给弄乱了。还有,也不要随便动屋里的东西。”牛田少校提醒众人。

坂井坐在椅子上,天灵盖已被敲碎。因为椅子上包裹着红布,而且地板上的地毯也是红色的,所以刚开始的时候,众人并未察觉到血迹。

坂井的手里,握着一座高达五十厘米的奖杯,杯座上塑着著名棒球选手挥动球棒的锎像。暗红色的血,沿着击球手的头部,粘稠地流向肩部。

之所以会让郑淸群一行入住下村邸中,是因为下村一家当时正好到别墅去住,整座宅子空了下来,就只剩下宅邸的看院人及其妻子看门。据看院人说,下村家的长子是名大学棒球选手,那座奖杯就是他在联赛中夺冠时获得的。

坂井住的房间,原本是下村家长子住的,之前奖杯一直都放在壁炉的架子上。

下村邸虽然从外观上看有些破旧,但它却是座建造得极为牢固的英式洋馆。房门和窗户只要一关上,就会严丝合缝地嵌进框里,一点缝隙都不留。整座宅邸已经换上了暖气,壁炉成了无用之物,壁炉架就起到了装饰棚的作用。除了那座奖杯之外,架子上还放着各种奖章和奖牌。坂井的伤已经査明,的确是被那只奖杯给打出来的,但如果坐在椅子上,是否又能用它把自己的天灵盖敲碎呢?从专家的意见来看,这种事几乎是不可能的。必须得有人从身后用尽全力挥下奖杯,才能够把天灵盖敲碎。

无需展开科学性的调査就可得知,自己动手击碎天灵盖这种自杀方法,根本就是不能成立的。案件明显属于他杀,但紧接着,又会遇上之前房间完全处于密闭状态的问题。

我并不清楚搜査的具体情况,只不过因为这次郑清群是秘密访日的,所以估计这案子也不能宣扬出去。只记得后来来了几个目光犀利、声音剌耳的男子,看那样子,似乎也并非普通警察,不是特务就是宪兵。

“我连一点儿响动都没听到。”面对他们的询问,我如是答道。

由于我就住在隔壁,想来我在他们眼里,必定是名重要嫌疑人。可我头天累得够戗,夜里睡得很香,的确是一点儿声音也没听到。他们甚至就连坂井的死亡推定时间也没有告诉我。毕竞此事事关机密,而我又是个中国人,所以不告诉我,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墙的确挺厚的,就算隔壁有些许响动,也是不会察觉到的。”他们当中的一人用手敲了敲墙,说道。下村邸里的墙壁都很厚实,隔音效果无可挑别。

下村邸颇为豪华,就连走廊也铺着地毯。所以,即便有人在走廊上走动,也几乎都听不到脚步声。

听古河说,他当时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个下巴带伤的男子。牛田少校虽然很久以前就认识他,但两人之间的交往却并不深。至于刚从中国过来的郑清群、女佣和随身保锞,就更不可能与坂井有任何关系了。

我猜测这或许是一场与政治有关的暗杀。

自此一来的话,最有可能遭遇暗杀的郑清群毫发无伤,而一名日本方面派来的护从员却命丧九泉,这一点委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你看昨天坂井的行动,是否和往常有所不同呢?”

面对这样的问题,我就只能回答一句“我昨天才刚认识他”。问我这样一个才刚和他见面的人,又怎么可能知道昨天的他和平日有什么区别?

被问到相同问题的古河,则板着脸,毫不客气:“我也是昨天才第一次和他见面。这种问题,你们还是去问那些以前就认识坂井的人吧。”

“我倒是以前就认识他了。”搜査员中的一人喃喃说道。

听到这话,古河放下扛在肩上的相机,说道:“那或许该让你来看看那些照片。我昨天用相机拍了不少,这就去冲洗出来……嗯,还剩两三张胶片。”古河扭头对我说道:“你和郑先生两人合个影,留作纪念吧?”

郑淸群一直怔怔地坐在充当临时审讯室的客厅一角的椅子上。因为他是位重要的客人,所以并没有任何人向他提问。

听古河这样一说,我站到了郑清群所坐的椅子后边。古河摁下了快门。

当时拍的那张照片,如今就贴在相册的下边一行。拍的时候或许没有注意,但一看照片,就会发现郑清群的眼中,巳然失去了光芒,毫无神采。

古河卷好胶卷,对我说道:“郑先生当时有没有听到什么晌动,或者发觉到什么异常了呢?他就住在坂井楼上,说不定……我这么说也不是在询问他什么,但能麻烦你给问上一句,以作参考吗?”

我把古河的话转译给了郑清群,可是,郑清群没有答话。

估计是看什么看得出了神,以致没能听到我说的话吧。我盯着他的脸,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但他却依然闭口不言。非但如此,尽管他的目光正对着我,但眼中就像是根本没有看到我这个人一样。

“不大对劲啊。郑先生……”古河立刻便察觉到情况有些不对,摇了摇郑清群的肩膀。郑清群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牛田少校也用生硬的中文问了句“怎么回事”。郑清群依旧没有回答。

从中国跟来的随身保镖,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漠然地站在一旁。他的任务只是保护郑清群的人身安全,至于其精神状况,那就完全与他无关了。

“估计是受到刺激了吧。”牛田少校叹了口气,说道。

“估计是,”古河的手依旧搭在郑清群的肩上,“或许是因为杀人案的事,而造成精神崩溃了吧。”

“话又说回来,他的神经也太脆弱了吧?”牛田少校说道。也不知说这话的时候他是否想过,当初究竟是谁把眼前这个精神脆弱的郑清群给请来的。

我的心中掠过了一丝不忿。尽管昨天才刚刚认识,但我却已经对郑清群抱有了好感。

“总之先把他带回屋里吧。让他稍微休息一会儿,或许就会缓过劲儿来了。”古河说道。

我们几个人把郑清群架回房里,帮他脱了鞋,之后又扶他在床上躺下。整个过程中,郑清群没有任何挣扎,任由我们摆布。

看到阿凤也在房里,我对她解释道:“郑先生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今早起来以后,他就一直这副样子。”阿凤说道。

“你早就发现他不对劲了?”阿凤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

“就算我告诉你们,又能起得了什么作用?”阿凤沉着地回答道,“就连我这个从小把他带大的人都束手无策,更何况你们几位……”

04

直到最后,郑清群也没有恢复过来。

我们这些相关人员,把他送进了神户的精神病院。阿凤自始至终都陪伴在他身边,一分钟也没离开过。然而郑清群的灵魂就如同脱离了躯壳一样,再也没有回来。

他之所以会一直没有回去,不光只是因为日本的医学更加发达,同时,也有他在中国已经没有什么亲属的缘故。阿凤虽然也曾回国去过一趟,但没过多久便再次来到了日本。据说她是回国处理郑清群的财产去了。她用那些钱买了五处家宅,选择了靠收取房租来貼补郑清群的疗养费这样一条稳妥的道路。

后来,五处家宅中的三处在空袭中被烧毁,剩下的两处中,我租住了其中的一处。尽管收入减少了,但这对仅有两口人的郑家而言,倒也算不上什么大问题。郑淸群虽然没有完全康复,但战后他还是出院了。病人的性情非但不凶暴,甚至还很老实,感觉都有点老实过头了。到了最后,就连死也死得老老实实。

至于几位与事者后来的行踪,保镖李某没过多久就回国了,牛田少校则战死在新几内亚。战后,古河辞去了报社的职务,下海经商,如今住在芦屋,毎年我都会和他见上两三面。我还得把郑清群的死讯告诉他。

合上相册,我拨通了古河的电话。

“什么?郑淸群死了?……连葬礼都办完了?”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了古河感慨万千的声音。

“当时我到东京去了,也没能出席他的葬礼。”

“是吗……”古河说道,“我听说当时的那处下村邸如今已经易主,最近似乎正准备拆除重建呢。现在的主人是我的朋友,我已经跟他说了,拆除之前让我再去看一看,毕竟那座建筑里充满着当年的回忆。如今郑清群也死了,那就无论如何也也再去看看了。”

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幕幕往事,再次鲜活地浮现在我的心中。我说道:“去的时候把我也叫上吧。”

“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好了。”古河说道。

两天后,古河给我打来了电话。我们在国际宾馆碰头,之后启程前往六甲。

当年的那座下村邸,丝毫没有任何的变化。不光只是外观,就连内部装潢也一样。发生凶杀的那间房屋里,依旧铺着绯红色的地毯。唯一不同的是,以前摆放在壁炉架上的那些奖杯和奖章,如今已被一排法国人偶所取代。

“当年坂井就是在这间房屋里被杀的。”古河在房间里环视一圈,哺喃说道。

“直到最后,也还是没能査明凶手是谁啊!”我说道。

古河瞟了我一眼,并没有答话。他的表情不禁让我心生疑惑,总觉得或许古河会知道些什么。当时那些宪兵和警察,必定也设法进行过调査,就连我这个被他们排挤在外的中国人,不也在某种程度上猜测到些眉目了吗?

我看了一门上的门闩,似乎也和之前没有什么变化。

“记得当年门闩似乎是从屋里闩上的啊?”我说道。

过了一阵,古河开口道:“当年的那个密室之谜,如今巳经大致弄清了。”

“是吗?”

“你不知道吗?”

“一直都没人跟我提过。”

“这倒也是。”古河说道,“其实,当时那些家伙也绞尽脑汁,设想了许多的方法。那些家伙中有人喜欢看推理小说,提出在门闩卡座上塞块冰块,等冰块融化之后,门闩就会自己落入卡座里去的假设。然而实际动手试验之后,才发现这办法根本就行不通。如你所见,没卡住的时候,这玩意儿的位置在另一侧,要旋转过180度之后,才会卡到卡座里去,而且中途是不会停下的。只要凶手当时是从房门离开的,那么门闩就会倒向另一面。试了许多次,最后都没能成功。房门和门框之间严丝合缝,就连根线也穿不过去。最后,就只剩下唯一的一种办法了。”

“还有什么办法吗?”

古河点了点头:

“说来你也是案件的当事人之一,有权知道这些。这方法必须得用到些道具……嗯,你现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准备准备。还有,麻烦你把这屋的窗户打开,因为我会从二楼的窗户里冲着下边给你讲解……嗯,我去找女佣借些道具。”

古河说完,转身出门离开了房间。

我打开窗户望着庭院,等待这古河揭穿密室的手法。过了一阵,古河的身影出现在庭院之中。

“古河,你在干吗呢?”我问道。

“找块合适的石子儿。”

庭院里是片草坪,石子儿并不多。古河拨开萆丛到处寻找,但是却总也找不到。我从窗户里探出身去,四处察看了一下。建筑与草坪之间有块沙地,那里有些圆形的石子儿。

“古河,这里有石头。”我叫道。

古河走了过来,顺着我所指的方向一看,摇头道:“大小倒还合适,只不过形状不成。”

“那得找什么形状的石子儿呢?”

“最好是带凹陷的……嗯,那块正合适。”

说着,古河走开两三步,弯腰捡起一块石子儿。那块石头形状细长,中央还带有凹陷。

“这石子儿完全符合条件。”

说完,他转身离开庭院,快步回到屋里。没过多久,只听二楼上传来开窗的声音,紧接着便听到古河说道:“―进壁炉的排烟口,把那根系着石子儿的细绳索给拽出去。”

我照古河说的把手伸了进去,里边果然有根垂下的细绳索。我把细绳索拖拽出来,只见刚才那块石子儿就系在细绳索的一端。

细绳索是根结实的风筝线,上边还用创可贴黏着个用木棉丝绕成的线圈。

“先把石子儿解开。”

听到二楼传来的说话声,我解开了绑在石块上的细索。

我突然想起了郑清群时常拿在手里把玩的那块翡翠,这石子儿的形状和那翡翠很相似。我顺手把石子儿揣进衣兜。

“接下来,你把细绳索拉到房门口,把上边贴着的那个线圈儿挂到门闩的拐弯处。”

我照着古河的吩咐做了。

“挂好了。”我冲着二楼叫道。

只听二楼上传来一句“”OK。

过了一阵,只见那根细绳索被古河从二楼上拽得笔直,缠在线圏里的门闩被缓缓拉了起来。刚被拉成垂直的角度,门闩便啪的一声落进了卡座里。古河再次拽动细绳索,挂在门闩上的丝线断了开来。线圈断开之后,随着细绳索一道被拖回了壁炉里。就这样,整间屋子便成了密室。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我赶忙打开了之前用细绳索拴上的门闩。

古河刚一看到我就说:“门闩拴上了吧?”

随后他检查了一下门闩,门上边连个线头也没留下。

于是古河开始解释:“除了这个办法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能够解开密室之谜的方法了。这办法是―名宪兵从壁炉和房门的角度位置想到的。刚开始试验的时候,绳索总是会挂到壁炉的砖上,没法儿弄到一楼去。之后他们在细绳索上拴了块石头,细绳索便顺利地落到了一楼。尽管如此,他们的第一次试验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了。线圏再和绳索相接的地方断开,门闩倒是拴上了,但线圏却整个儿地留了下来。后来他们又用创可贴仔细粘牢,最后终于成功了。”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门闩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啊。”我说道。

“这壁炉的排烟口和楼上那间屋的排烟口是连通在一起的。凶手当时从二楼用重物垂下绳索,把绳索的一段拴在椅子之类的东西上,下楼来到一楼。杀死坂井之后,凶手再返回二楼,拖拽着绳索,意识就形成了密室。现在不光已经知道了方法,同时也査明凶手是谁了哦。”

“凶手也查明了吗?”

“你心里也应该有数了吧?还记得这屋子上边那间,当晚住的是谁吗?”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只得怔怔地订着古河的脸。

“不过,”古河接着说道,“对方都已经变成了那副样子,那也就没法再继续追究下去了。而且当时我们还是用了八抬大轿,才把人家给请来的。”

05

月底,我去郑清群家缴纳了房租。虽然如今郑清群已经不在人世,但之前却早已习惯了把那里称作是郑清群的家。

女佣阿凤正在翻看相册,翻开的―页上,夹着一张婴儿的照片。

“哦,是郑先生小时候的照片吗?”

“是啊。”阿凤答道。

每张照片上的婴儿,都是那样健康茁壮,甚至不敢让我相信这孩子居然就是后来的郑清群。

“小时候他可真够胖的,肥嘟嘟的大胖小子”

听到我的感慨,阿凤叹气道:“少爷原本长得很像老爷,身体结实,心宽体胖的。之所以他后来会瘦成那样,全都是让那刺客给闹的!”

“刺客?”我失声问道。

“就是当年刺杀老爷的那家伙。”阿凤说道,“当时,年幼的少爷亲眼目睹了整个事情经过。打那以后,少爷就变得整天神经兮兮的,动不动就生病……就跟彻底变了一个人似的。少爷他打那以后便再不知道什么叫欢乐,实在是太可怜了……他总是一脸的忧郁悲伤。他总是说,他是亲眼看着父亲死去的,所以在他的眼中,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那剌客实在是让人恨之入骨。”

“当时郑先生几岁?”

“六岁。”

“后来他就一直都没有忘记那间事?”

“那是当然。”阿凤说道,“眼前发生了那样的事,又岂是说忘就能忘得了的。那个下巴上有疤、走路两腿有些罗囿的剌客,他是一辈子都不会忘掉的。”

隔着桌子,我在阿凤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两眼怔怔地盯着放在白色桌布上的那块翡翠勾玉。

一听到下巴有疤和罗圈腿,首先想到的自然便是坂井。记得当时人们还私下议论过,说郑清群之父遇刺一事,极有可能是日本军部暗中指使的。

郑清群对不幸的昔日刻骨铭心。之所以他会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全都是因为那名刺客而起。无法忘怀的杀人凶手,若是有朝一日仇人相见的话……

我硬生生地把目光从翡翠上挪开,站起身来:“今天我就告辞了。”

阿凤也站起身来,一直把我送到了门口。之前我都从未仔细观察过她,对她的印象,就是一个“忠心不二的女佣”。我不但从未考虑过要再多对她加一些诠释和注解,也从来都没把她的表情和态度放在心上。

所以,当我在门口看到阿凤那张痛心悲切的脸时,我不由得停下脚步怔征地望着她。少爷去世,阿凤的心中又岂会毫不感伤?浑浊的泪水,不停地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阿凤,你就忘了这事吧……总这样挂在心里,巳死之人也是不会复生的。”我安慰她道。

听我这么一说,阿凤用手捂住脸,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想哭的话,那就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好了。让心中所有的悲痛,都随着泪水发泄出来吧。”

说着,我扶住她的肩,把她架回到椅子上。刚坐到椅子上,阿凤便趴到桌子上,开始号啕大哭。

“说让你别哭,那也是不可能的。”我说道,“毕竞少爷他是你一手拉扯大的。”

阿凤抬起老泪纵横的脸,道:“少爷一出生,就一直是我照顾、伺候过来的。”

“难怪你会对他的感情如此之深。”

我不淸楚她准备哭到何时,站起身来欲走。刚走出两三步,就听阿凤在我身后说道:“我对那个令少爷变得纤瘦孱弱的杀人凶手恨之入骨。虽然最后大仇得报,可少爷却又变成了那副样子……”

“报仇?你吗?”我一个箭步,回到了她的身旁。

阿凤以手拭泪,说道:“那天夜里,少爷睡得很熟。我杀掉了那个可恨的人……随后,我偷偷摸进少爷的房里,拖动绑在椅子上的绳索……就在这时,少爷醒了过来。他打开灯,问我说:‘阿凤,你干吗呢,’我连忙敷衍了句:‘没干吗。’听我这么一说,少爷两眼望着我,缓缓地抬起赂膊,指了指我的肩头。我回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肩头上沾了血迹。当时我穿的是件蓝色的上衣,后来我把那衣服仔细洗干净,塞进了衣服堆里……打那以后……打那以后,少爷就变得再也不会说话了。这一切全都怪我……”

事情竟然是如此的出人意料,让我一时间感到哑口无言。过了好一阵,我才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忘掉它吧。阿凤,你都已经是七十岁的人了,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忘掉过去吧。”

看到阿凤抽噎着点了点头,我恨不得马上就转身离开。

“要是真能忘记就好了。”她说道,“可到头来,最可怜的还是少爷……”

“他的确挺可怜的。”我望着门口,随声附和道,“打小便失去了爹娘……”

“少爷九岁的时候,太太就过世了。”阿凤说道。

“别嫌我啰嗦,一切全都已经过去了。好好哭上一场,调整调整情绪……今天我就先告辞了。”

之后阿凤究竟说了些什么,我并没有听清,只记得在我一只脚踏出房门的时候,依稀听她说了这样一句:“其实,太太是个无法生育的石女……”

走出门外,我把手插进了衣兜。之前在下村邸里做试验用的那块石子儿,依旧还躺在我的衣兜里。不知为何,我总想摸一摸那块石头。

还没摸到石头,我的手先碰到了一个信封。我忘记把这个装有房租的信封交还给阿凤了。

可我却不想再折返回去,而是打算之后再托邮局把钱汇过去。

阿凤的身影,浮现在脚步匆匆的我的脑海中。我拼命想要抹去眼前的幻象——她那张瘦长的脸庞,竟与郑清群如此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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