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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心图

茉荷茹,妮莎的丈夫离奇死亡,而她本人也被人从孟加拉国带回了都城。曾经的那个萨利姆王子,如今已经成了贾汉·吉尔帝。一对年过三十的昔日恋人,再次走到了一起。

01

有关印度的莫卧儿王朝四代皇帝贾汉·吉尔的长子弗斯劳之死,史书中留有准确的记载。此人于1622年1月8日,死于其弟胡拉姆的领地布鲁罕普鲁。

文才出众的皇帝曾经用优美的波斯语写成了一部回忆录,其中有这样的一段记录:

胡拉姆写来书信。说是本月八日弗斯劳因腹痛而身亡,已然奔赴慈悲众神的身边。

就连在当时,也没有任何人相信弗斯劳居然会死。身负最大嫌疑的其弟胡拉姆,当天也出门打猎去了。然而到了后来,人们査明是胡拉姆手下一名叫拉扎的奴仆,奉主人的命令,下手杀害了弗斯劳。

这便是整个事件的真相。然而因为弗斯劳当时是庶民的偶像,所以民间自然会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说法。其中的大部分都已被人胡乱篡改、加油添醋,成为怪说奇谈,完全经不起史学角度的玩味与推敲。尽管如此,其中倒也不乏一些有趣的民间故事。而当中最为出色的,便是十九世纪末,通过石版印刷,在勒克瑙发行的一本名为《沉默之馆》的书。

说是出色,实际上也不过只是作为创作出来的故事,较之其他的同类作品更有趣些罢了。与史实相对照的话,就会发现其中可谓破绽百出。比方说,弗斯劳死于1月8日这一点已经是不容争辩的事实,但在这本书上却记载作1月20日。死亡的地点也并非布鲁罕普鲁,而说是死于阿格拉的宫殿之中。估计是为了把整个故事编得生动多彩一些,作者故意对其中的事实进行了一定的改动和歪曲。

1月20日,正是贾汉·吉尔帝的祖父、二代皇帝胡马雍的忌日。主要人物自然全都聚集于宫殿之中。为了这样的场面,作者有意选择了这一天,让当时其实已经死去的王子弗斯劳登场亮相,然后令他顿死于非命。

当时我十六岁,是一个随侍在五子胡拉姆身边的小书童。

这便是那本通篇以第一人称写成的回忆录风格的《沉默之馆》的开篇第一句。

紧接着,处于青春期的作者,便开始接连不断地讲述宫殿中的某位高贵女性,是怎样地令作者心潮澎湃。一边细细地讲述心中的情思,一边描绘宫殿中的实际景象,这其实并不用花费太多的笔墨。唯有在必要之时,才需要使用毫无自信的笔致稍稍加以描述。而作者自称是胡拉姆的书童,当然也不过只是在虚晃一枪,而事情的真相,其实是两百年后的后人故弄玄虚。

书中写道,在胡马雍帝从书斋中坠楼身亡后六十六年的同一天里,其曾孙弗斯劳又在宫廷的一间屋中遭人杀害。不光如此,胡拉姆的侍从拉扎也在另一间屋里,被人用英国制的长剑剌中背心身亡。在该作品中,拉扎则成为“我”的祖父。

接下来,我就从原文当中引用、摘录一些有问题的地方:

皇帝陛下为不幸的祖父向天祈祷,以求祖父的在天之灵能够永享冥福。仪式结束,文武百官纷纷告退,夜里宫中将设下盛宴,款待众人。在此期闾,众人或徜徉于庭院之中,或在屋中相谈甚欢,以此打发闲暇时光。我和叔父随待于胡拉姆殿下左右,来到宫殿中的一隅。途中路经那座弗斯劳王子妃费尽心血、精心打理的花苑。

穿过花苑,眼前的小小广场自成一体。从北面和东面向下俯视,令人目眩的垂直城壁向着地面不断延伸。南面是花苑。除却中间的出入口外,低矮的围墙遮挡住了苑内的景色。西侧向着西南方向,斜斜地延伸着通往后宫的道路,道路两侧是几间仓库。从广场向着这条路走去,左手边的第一间屋子呈三角形,里边就只堆放着一些准备送去修缮的物品。其他的仓库房门全都牢牢地上着锁,唯有这间三角形的屋子,面朝道路的房门总是开着的。

我们主仆三人从花苑间的小路上走过,只见前方一名宫女正在吃力地搬运着真谕容器。那是弗斯劳殿下馆内的一名侍女,容器之中必定装满了从宫殿的甘露之泉打来的水。容器似乎很沉,侍女不时将容器放在路石上歇息。尽管容器的口上盖着盖子,但里边的水却不住晃动,很容易便会失去重心,因而侍女在搬运时显得格外小心。

第二王子帕鲁维兹和赍族穆罕默德·汗一起,站在花苑与小广场之间的边界附近,总是醉醺醺的殿下挡在运水的侍女身前,不停地戏弄着她。侍女一脸困惑,想要逃走。

“可别把这东西给忘了哦。”帕魯维兹殿下一边用手指轻轻敲打着容器盖子,一边冲侍女招手说道。殿下巳是脚步蹒跚,看上去随时可能会摔倒在地。

“您就放过她吧。”穆罕默德·汗轻声劝诫了殿下一句。早就听人说过,只有他才能够劝得住酒后乱性的王子。帕鲁维兹殿下一边竭力支撑着蹒跚的脚步,一边口齿不清地说道:“好了,哈哈,好了啦,不必担心,可爱的小鸟,哈哈哈……”

说着,殿下晃晃悠悠地被人扶了回去。小广场的东南角上,一名卫兵直立不动地站在那里。我们几人走出小广场,黄昏的黑暗已经悄然迫近眼前。广场中央,有处亭子风格的休息场所,西南角上建有一座小小的殿宇。这是一幢南北走向、呈长方形的气派建筑,悲剧王子弗斯劳殿下就被监禁于其中。那场叛乱如今已经过去了许多年,而王子也巳经双目失明,所以监视也算不得十分森严。听人说,王子的父皇巳经不再那样严苛了。

殿宇的大门开在西侧靠南的方向。虽然东侧靠北也有一扇大门,但这扇门巳经多年未曾开启,英国使节送来的贮水槽便安置于此。当年的大门,如今巳被改造成了窗户。

我们主仆几人从殿宇和亭子之间穿过。殿宇的那扇改造成的窗户正敞开着。从我眼睛所在的高度看过去,可以看到贮水槽的上盖开着一半。尽管每次看到它,感觉都像是鳄鱼张开的大嘴一样,但鳄鱼的嘴却是朝着屋里张开,从外边可以看到那些写在金色旋栓和盖子上的英文字母。听说只需轻轻拧动下边的栓子,水就会从这个白色的水槽中流出。

阿萨夫·汗向自己的女婿目行一礼。殿下轻轻地回应了一下,之后便向着安放在广场上的中国运来妁陶瓷椅子走去。叔父拉扎却似乎有什么事,他离开殿下身边,向着阿萨夫·汗走去。

前方,一位身披镶嵌珍珠的绯色披风的妇人,正沿着防壁由西向东缓缓信步而行。这件浑身上闪烁光芒的绯色披风,是英国大使托马斯·罗卿进献给皇后的。珍珠闪闪的光泽,不停刺痛着我的心。尽管皇后的年龄将近我的三倍……

弗斯劳殿下的殿宇门前,悄然伫立着身材娇小的王子妃。她正在等待刚才那名侍女把水提过去。看到侍女终于躲过帕鲁维兹殿下的调戏纠缠,妃殿下也松了口气。夕阳西沉,在花苑中采摘鲜花的时刻到了。侍女前脚刚踏出花苑,王妃殿下便后脚走了进来。为了尽快把殿宇中的贮水槽装满,侍女很快便离开殿宇,紧紧追随在主人身后。

听人说,英式女披风是雨天时穿着用的。当然了,在印度倒也不必区分得那么细致。披风上带有遮风避雨用的头巾,如今它已经取代了我国的裹头布。薄暮之中,皇后的周身就像是笼罩着一层奇妙的光芒一样。这光芒,绝非来源于披风上镶嵌的珍珠。或许也只有我,才能够看到这种奇妙的光芒。

白晳的脸庞,不时地从头巾下闪现眼前。可皇后却立刻便用手遮挡住了面颊,继续缓缓慢步而行。

大理石铺成的广场上冷冷清清。胡拉姆殿下一言不发。我想,殿下的目光,或许也巳经被那散发着珍珠光芒的绯色披风牢牢吸引。

周遭的环境倒也算不上寂静。喝得酩酊大醉的帕鲁维兹殿下,正在不停地高声叫嚷着。然而他的大嗓门,却丝毫不能扰乱围绕在皇后周身的高贵光环。不管是谁,都无法抹去那层光芒。

“哈哈哈,花又怎样?嗯?这种破花……”帕魯维兹殿下的声音渐渐接近。抬头一看,只见他的双手之中抱满鲜花。大概是在他闯入花苑后,随手采摘来的吧。

“哟,胡拉姆……这花给你。”说着,帕魯维兹殿下把手中紧握的花递到了胡拉姆殿下面前。殿下虽然紧皱着双眉,却还是接过了鲜花。

“嗯,这样一来,我就送过胡拉姆礼物了。下次……就轮到你向我这个哥哥送礼了……哇哈哈……”帕魯维兹殿下一边用手背擦拭着唇角周围的口沫,一边纵声狂笑。

“殿下!”穆罕默德·汗的严厉呼声,遏止了帕鲁维兹殿下的狂笑。帕魯维兹殿下一边默念着“也罢”,一边迈着蹒跚的脚步往回走去。

看到他的背影渐渐走远,胡拉姆殿下转过脸来,说:“拿去扔掉。”说着,殿下把凄惨凋零的花束塞给了我。

该把它扔到哪儿去才好呢?这里可是美丽的大理石庭园——看到我满脸困惑,殿下面无表情地说道:“扔到城壁外边去。”

我来到北端的防壁边,把花束扔了下去。当时,皇后就悄然伫立在东边数步之遥的地方。

虽然我竭力克制着自己不要扭头去望,但全身上下的神经却还是朝着东边竖起。把花抛下城墙之后,我最终还是没能经得住诱惑,偷偷往身旁瞟了一眼。

啊,皇后竟然会留意到我这样一个卑徹下人,这是何等的光荣!一个小书童来到城边抛却花束——而皇后却注意到了这一幕,从城墙上探出身子,怔怔地望着飘落的花朵。为了不让风把头巾吹散,皇后紧紧地攥着头巾。

我赶忙回到胡拉姆殿下的身边。我们主仆二人一边沐浴着微风,一边远眺着夕阳暮色下的天空。叔父拉扎似乎还没有办完要办的事,总是不见他回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弗斯劳殿下的妃子抱着一捧鲜花,带着侍女返回了殿宇。周围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王子妃殿下刚走进殿宇中,就听见殿宇中传出了女子的悲鸣。发出悲鸣的是侍女,王子妃殿下健步走出门外,连忙召唤下人帮忙。

“发生了什么亊?”胡拉姆殿下喃喃说道。他从陶瓷椅子上站起身来,朝着殿宇快步走去。

“方才我听到女子尖叫,究竟发生了何事?”帕魯维兹殿下发出嘶哑的声音,快步从我们几人的身旁穿过。他的身后紧跟着穆罕默德·汗。阿萨夫·汗也从亭子里走了出来,却唯独不见叔父的身影。卫兵从广场南侧快步跑去。

眼看情况不大对劲,走到一半,胡拉姆殿下也跑了起来。皇后也正从我们身后匆匆赶来,但毕竟是女流之辈,与我们之间拉开了很远的距离。

瞎眼王子弗斯劳殿下脖子上缠绕着两圈细索,已经在殿宇之中气绝身亡。

“这,这是毒杀!”穆罕默德·汗说道,“看,他胸口和手的颜色。记得前些年哈桑将军遭到毒杀时,也是这种颜色……”

不仅只是胸口和手。桌上还横倒着杯子,杯里的水所泼到的地方,巳经变成了妖异的淡紫色。

随后赶到的皇后刚看到这幅景象,便立刻被吓得花容失色。啊,皇后正向着我的胸口倒来。我压抑着自己心中的悸动,扶住了皇后的身体。

这时,通往后宫的走廊上,再次传来女子的惨叫声。有人发现我的叔父拉扎在三角房间里,背上插着长剑,倒地身亡。听到广场上传来的叫唤声,随侍皇后的宫女匆忙赶到,发现了拉扎的尸体。当时那宫女差点儿就被叔父那在走廊上探出的半个脑袋给绊倒,等她发现地上躺着的是尸体之后,又差点儿被吓晕在地。当时发出惨叫声的,是随后赶来的宫女们。

这两件杀人案直到最后也还是没能查明凶手,无疾而终。这是弗斯劳殿下的妃子与侍女们到花苑中去时上演的惨剧——唯有这一点毋庸置疑。在这期间,并没有任何人靠近过“沉默之馆”,在东南角站岗放哨的卫兵就是如此证言的。只不过后来卫兵又补充说道,因为当时阿萨夫·汗找他谈了大约两分钟左右的话,所以并不确信。

我叔父拉扎必定是在那两分钟时间里走进三角房间里去的。如若不然的话,卫兵就必定会看到他进屋。

而我所能够准确证言的,就是胡拉姆殿下,喝得酩酊大醉的其兄帕鲁维兹殿下及其监护人穆罕默德·汗,还有皇后努尔·贾汉四个人,当时他们全都处在我的视野范围之中。尽管阿萨夫·汗在我身后,我无法亲眼看到他的人影,但因为当时他正在和卫兵交谈,所以完全可以把他给排除在外。

如果是从通往后宫的走廊侵入,或许就能不被我和卫兵察觉,偷偷进入“沉默之馆”。但那里却不可能会有男子出来。那么女人呢?那个最先赶到的被吓晕过去的宫女一直待在仓库和后宫的交界处,说是当时没有任何人向着广场走去过。此外,官女也是不能擅自离开后官的。

经过查证,那柄插在我叔父背上的长剑,是一柄为了修缮剑柄,而暂时挂在三角房间墙上的剑。

如果我叔父拉扎就是杀害弗斯劳殿下的凶手,那么拉扎自己又是被何人所杀的呢?

众人立刻便发现贮水槽里的水被人下了毒,而且还在槽底发现了一颗钻石。毒药就涂抹在那颗钻石上。

经过长达二十年的漫长岁月,如今这件谜案终于得到了解决。想要解决这件案子,就必须对各人的来历、性格,以及当时的政治形势有所了解。更重要的,是案发时现场的情形和一些心理上的问题。时隔二十年后,我终于弄清了那场凶杀案中的玄机,但我却一直无法解开那些心理上的疑问,只得求教于人。

那么,当时……

其后,原文转移到了对史实和登场人物的描述,其言辞实在是经不起推敲。因此,笔者便打算背离原文,对案件的背景稍稍加以叙述:

在此之前,笔者依靠着并不精确的记忆,绘制了一幅“沉默之馆”庭院的简单俯敵图。

02

1575年,波斯的落魄贵族米鲁扎·贾斯马汀,为了在新天地中碰碰运气,带着妻子和三个孩子,踏上了前往印度的旅程。由于对即将到达的目的地一无所知,所以在行至阿富汗境内,其妻分娩产下一个女婴时,米完全没有把这名女婴抚养长大的自信。甚至还有过不如干脆横下一条心,把孩子给扔掉的想法。

“这可是万里挑一的面相啊。这孩子眼睛盯着头上,有朝一日定能扶摇直上、飞黄腾达,永远不会往下看。”

当时印度正处在莫卧儿王朝三代英主阿克巴大帝的统治之下,所有的一切都欣欣向荣,充满着新气象。对米鲁扎而言,这也是一种机遇。他怀里抱着刚刚出生的婴儿,继续前行。而这个孩子,后来被取名为茉荷茹·妮莎(女子的印章)。

当时身处莫卧儿王朝中枢要职上的那些达官显责们,几乎全都自小便过着戎马生涯,成长于兵营行伍之间,从未接受过正规的教育。随着帝国的膨胀扩张,和对内制度的淸理整顿,求贤的呼声日渐高涨。由于帝国的官方通用语是波斯语,所以,不管阿克巴大帝采用的政策,再怎么有利于印度当地的土著居民,官僚的供给源也存在限度。

最后,米鲁扎在莫卧儿帝国的财政部寻找到了一个职务。虽然只是一个下级官吏,但在经过一番艰辛的漫长旅程之后,一家六口也算是过上了安乐的日子。茉荷茹·妮莎也渐渐成长为一个亭亭玉立的美貌少女,十四岁时,她被送进宫中做了侍女。

阿克巴帝的长子萨利姆时常会从官中的哨塔上放飞鸽子,借此玩耍。某天,米鲁扎的女儿和其他的众多同僚们一道,跟随王子登上了了望塔。当时她畏畏缩缩地躲藏在众人身后,不敢靠近栏杆半步。萨利姆王子似乎有什么急事,临走时,把带来的一对鸽子暂时交托给她。

―个关系不错的同僚,扯扯她的手臂,说道:“这景色可真美,你也快来看看吧。”

茉荷茹·妮莎当时全身僵硬,不留神放开了一只手,让一只鸽子逃走了。

萨利姆办完事情返回哨塔,发现少了一只鸽子,于是便厉声斥责她:“蠢货!你怎么让它给逃走的?”

“我这么让它给逃走的。”茉荷茹·妮莎回答道。说着,她再次伸手,把另一只鸽子也给放走了,之后便用大义赴死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王子。自打这一刻起,萨利姆王子便成为了愛情的俘房。

萨利姆当时二十一岁,身边早已妻妾成群。然而自从眼前这个不畏权贵的波斯女孩那圆睁的双眸在他心中留下烙印后,他便忘却了所有的一切,一心只想把她弄到手。

阿克巴之母哈米妲当然不会容许自己眼皮子底下,出现这样一段身份相差如此之大的恋情。于是,她立刻采取对策,把茉荷茹·妮莎赏賜给孟加拉武将谢鲁·阿夫坎做妻子。然而,萨利姆的爱情之火,却并非如此轻易便能浇灭的。失恋对他的打击很大。这位与其祖父胡马雍颇为相似,热爱自然且诗才丰富的贵公子的脸颊上,骤然蒙上了一层空虚冷漠的阴云。他开始整日沉溺于酒色,有时甚至吸食鸦片。看他那样子,似乎是已经下定决心,要在那些把他和茉荷茹·妮莎拆散开来的人面前彻底堕落。

莫卧儿王朝的初代皇帝巴卑尔是帖木儿的五代曾孙,其母身上流淌着成吉思汗的血。当时他被赶出中亚,穿过阿富汗入侵了印度。1526年,经过无数场腥风血雨的战斗后,巴卑尔向世界宣告了自己的主权。尽管如此,当时却还不过只是一个不安定的地方政权,在巴卑尔之子胡马雍一代时,还曾一度被赶出印度,逃到了波斯。阿克巴就是在这次逃亡途中出生的。胡马雍卷土重来,进兵印度之时,十三岁的阿克巴已经成为了全军的指挥官。翌年,其父坠楼身亡,十四岁的阿克巴继承皇位,随后,阿克巴在帕尼·帕特击败劲敌喜穆,十九岁时解除了傅相白拉姆·汗的摄政职务。阿克巴兵不卸甲马不解缰,连战连捷,最后终于筑就起一个与大海相连,自阿育王之后的第一个一统印度的大帝国。

虽然莫卧儿王朝的真正创始者其实是阿克巴,但他的子孙后代却门第凋零。由于在阿格拉出生的两个孩子相继夭折,他特意把官廷迁移到了希克里。在那里,他终于蒙上天恩賜,得到了一个期盼多年的健康男孩。这个男孩儿就是萨利姆。

失恋后的萨利姆,终日疏于朝觐。如果只是不尽孝道,倒也还无伤大雅,但他后来留在安拉哈巴德,公然表现出图谋倒戈谋反的态度。

这完全就是一种疯狂的行为。与曾经指挥着千军万马驰聘疆场的猛将阿克巴和精锐无比的莫卧儿帝国军为敌的话,萨利姆手下的那支少得可怜的部队,明显就是在以卵击石。

这一次,甚至就连阿克巴自己,再也难以容许爱子放肆胡为下去。如听之任之的话,阿克巴在臣子面前也就无法做出表率了。

“小畜生,非得给你点顔色瞧瞧不可!”

区区一个萨利姆,根本就不足挂齿。一听到政变的消息,阿克巴便立刻率军出征。然而因为接到母后突然病倒的消息,阿克巴不得不中途率军返回。母后不治身亡,阿巴克便再未有心顾及到萨利姆。萨利姆根本就成不了什么气候,完全用不着大动干戈她去率军镇压。

宫中的种种变故,传到了在安拉哈巴德郁郁度日的萨利姆耳中。听到父皇率军亲征的消息,他并不相信父皇此番是动了真怒。两个弟弟——姆拉德和达特尼亚鲁都已因酒精中毒而亡逝。大帝阿克巴如今唯一的指望,就只剩下萨利姆一个人。

但他却又听传闻说,父皇似乎有意立自己的长子弗斯劳为帝。这件事让萨利姆冥思苦想了许久。对已经为茉荷茹·妮莎神魂颠倒的他而言,王位什么的根本就不值一提。但现在,他的想法也逐渐发生转变——眼下虽然还遥不可及,但如果自己坐上了王位,情况又会如何呢?如果能将帝国的实权掌握在自己手中,那么要从孟加拉把茉荷茹·妮莎给夺回来,也就不再是什么难事了。而假如让弗斯劳抢先即位了的话,那么她就永远不会回到自己身边了。

萨利姆止住自己的堕落,而正巧这时母亲也偷偷地向他透露消息,说是如裹他现在能够立刻回宫觐见的话,父皇或许便会对他网开一面,既往不咎。

1604年11月,萨利姆带着四百头巨象作见面礼,回到了父亲的身边。父亲大喜过望,差点儿就把面前这个年过三十五的不肖儿子给紧紧拥在怀里。

“萨利姆,你可算是回来了。快进来吧。真是让我等得好苦啊!”

父子两人在内廷之中单独会面。阿克巴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儿子的面颊,老迈的双眼中闪烁着不可思议的光芒。忽然,萨利姆只觉得头部一阵剧痛,接着整个人便倒在地上。

这一下来势迅猛。当萨利姆抬头看到父亲那就像是在嘲笑自己一般,而大张着的鼻孔时,他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做恐惧。这惩罚是何等的直接明快!打那以后,他便再也不敢对自己的父亲有任何反抗的念头了。

翌年10月17日,阿克巴帝在阿格拉驾崩。24日,萨利姆即位。他便是莫卧儿王朝的第四代皇帝贾汉·吉尔。

贾汉·吉尔帝即位的翌年4月6日,长子弗斯劳脱离居城,接受锡克教徒的援助,发动叛乱。叛乱在短短的三周后便遭到镇压,弗斯劳自己也遭到生擒。听闻兄长被擒,弗斯劳的弟弟胡拉姆回到居室后哼了一声,喃喃说道:“哼!这就是所谓不世出的才子吗?”

这个年仅十五岁的阴郁少年,平日很少会把内心的喜怒哀乐表现在脸上。

在阿克巴大帝众多的孙儿当中,弗斯劳的才能早已得到公认,其他的孙儿根本就无法望其项背。然而,胡拉姆却向来都对世间的这种评价嗤之以鼻。

不管是学问的师父还是武艺的师父,每每都会盯着学艺不精的胡拉姆的脸,长叹一句“如果换了是你皇兄的话……”,摇头不止。尽管如此,却也丝毫不能捍动胡拉姆那种傲然的自信。

阿克巴驾崩时,民众的表情之中,混杂着对先帝的哀悼追思和对新帝的不安。先帝勤勉而敬虔,待人慈悲为怀,对广大人民而言,是一位慈父一般的帝王。新帝又如何呢?怠惰而放纵,根本就是一个酒精和鸦片的奴隶。受祖父熏陶最深,甚至扬言说“深得阿克巴精髓”的弗斯劳,却无法以平和的心态,来看着这个令人尊敬的先祖遗留下的帝国,在瘾君子父亲的手中变得满目疮痍。

“他的这种想法,倒也并非完全不能够理解。”胡拉姆一脸讥笑地想道。

“如果换作是我的话……”他时常会在心中如此假设,“我是绝对不会做出谋反这种蠹事来的。长年的放荡生活,巳经让父皇的身体变得千疮百孔。虽然尚不至死,但是,过不了多久,他自然会不堪政务的重负,而卧病在床。稍假时日又有何妨?”

“说到底,皇兄也不过只是个蠢货罢了!”

身处宫廷之中,自然免不了要干些投机之事。然而对萨利姆的儿子们而言,由于弗斯劳在每一方面都甚为卓越,其他的儿子几乎就没有任何投机的余地。这世间,还有谁会傻到把性命托付给弗斯劳以外的人?

有关这一点,胡拉姆自小便深有体会。即便偶尔有人对他亲近一些,他也捕定会避开他人的目光。达官显贵们全都争先恐后地让其子弟尽量接近弗斯劳,而胡拉姆身边却毫无半个人影,总是处在孤独之中。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自己和兄长之间出现如此巨大的差距?胡拉姆一直以为其间的差距是微乎其微。圣典的背诵能力,马术的巧拙,胡拉姆根本就不把它们给当回事儿。

“根本就不用努力,却什么都很擅长。”人们时常会如此夸赞兄长的天生睿智。

然而胡拉姆却很清楚,其实皇兄时常都会避开旁人的目光,深夜之中暗自背诵经典。

号称视察民情,跨下骑着骏马从阿格拉的市镇上穿过时,对那些脸上泛着红晕的姑娘,和天真无邪地高呼万岁的孩子们,优雅地报以微微一笑,仅此而已。面对欢呼的群众挥手致意时,手指上的动作,唯有这一点才是胡拉姆无法模仿,独属皇兄的特技。

但在胡拉姆的眼中看来,就连那些民众们对待皇兄的态度,感觉也是如此矫情。空洞无物的作秀,皇兄既是一名演员,同时又是一位观众。

或许皇兄以为只须他振臂一呼,宫廷中的要员自不必说,帝国军队乃至一般百姓都会立刻云集到其麾下。他只看到了作秀,却完全没有把握住真实的人心,这一点如今已是昭然若揭。

与兄长不同,胡拉姆几乎没人认识。即便走上市镇,也没有任何人能够认出他来。因此,这其中并不掺杂任何演技的成分,而庶民们也会赤裸裸地把他们的生活和感情展现在自己眼前。所以他本能地感受到——如果要让男人们参与自己发动的叛乱,必须得在穷得再也揭不开锅,妻儿老小明天或许便会饥寒交迫而死的时候。

如果只会和蔼可亲地向民众挥手致意的话,根本就无法煽动他们参与叛乱。什么阿克巴遗留下的庞大帝国,什么什么革新,对庶民而言根本就是闲扯淡,狗屁不值。

那么,又有些什么人参与了皇兄的叛乱呢?只是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罢了,而这也正是兄长的能力,实际上所能影响到的范围。

“归根结底,皇兄不过是个整日沉浸在赞美之辞中,自我陶醉的傻瓜罢了。那些围在皇兄身边溜须拍马的人,也只是些让他自以为是的混球。人世间的糊涂蛋实在是太多了!相反,像我这样深谋远虑的人,敢问人世间还能再找出第二个来吗?”

昏黑的屋中并未掌灯,胡拉姆向着眼前的黑暗露出了冷笑。伊面莎白女王派到莫卧儿官廷中去的英国大使托马斯·罗卿,曾在其日记中如此描述过胡拉姆的性格:

我这辈子,还从来未曾看到过像他这样一个面无表情,心中丝毫不存对他人的关心与尊敬,充满着极端自负和对他人的轻慢之心的人。

遭到生擒的弗斯劳被铐上脚镣,用囚车押送到拉合尔城。尽管当时跟随他起事的一万三千人中,一万二千名勇士都已经战死沙场,但还是有大约―千人左右的俘虏,被先行押送到了拉合尔。

“你就慢慢地凯旋吧!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听到欢呼声了。”贾汉·吉尔帝对面如土色的儿子说道。

拉合尔的白色城门,深深地烙印在了弗斯劳的眼中。同时,他也看到了竖在城门外的那一排排的木桩子。木桩子的数目多达千根,每一根上都双手反剪地绑着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人。他们全都是他昔日的部下。弗斯劳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从晶莹的泪珠后边望去,只见一片长着人脸的桩子树林,在视野之中不住晃动。

当着叛军盟主弗斯劳的面,所有人同时遭到了处刑。一根根尖锐的木钉,被活生生地敲进了人的肉体之中。从多达千人的人群口中,同时发出的痛苦呻吟,就如同来自地狱的呼声一样,响彻云霄。这,就是贾汉·吉尔帝之前所说的“欢呼之声”。

弗斯劳心如刀绞,眼前发晕,只觉得天与地都在一齐旋转。等他意识恢复之后,发现自己已经被牢牢地绑在城头的牢固木椅之上。一股强烈的酒精气味剌激着他的舌尖。定睛一看,只见一名兵士正在身旁窥视着自己,手中还拿着杯里只剩一半的醒神酒。看到王子已醒,士兵―言不发地退下了。

挡在面前的士兵离开之后,印度平原的翠绿景色,深深地烙入了胡拉姆的眼中。浓绿之间,拉维河忧郁的灰色河水匐匍流过。对于一个刚刚才从噩梦之中醒来的人而言,还有能比眼前这光景更加适合的景色吗?这条形似长带的流水,就像是一条从过去流向永远的苦闷长河,令人想起方才的噩梦还远远没有结束。

“没出息的家伙!看看你的周围吧!”身后传来父亲充满愤恨的话语声。

弗斯劳最终逃过一劫,保住了性命。相对地,他的双眼却被剌瞎。那双被世人讴歌为“莫卧尔王室的黑珍珠”的清澈双眸,也永远地闭上了。

03

茉荷茹·妮莎的丈夫离奇死亡,而她本人也被人从孟加拉带回了都城。曾经的那个萨利姆王子,如今巳经成了贾汉·吉尔帝。一对年过三十的昔日恋人,再次走到了一起。

十五年的岁月风霜,并没能夺走她的美貌。而皇帝心中的执著,也丝毫不比十五年前来得逊色。四年间里一直拒绝皇上执拗的求爱,三十六岁的茉荷茹·妮莎终于脱去丧服,坐上了皇后的宝座。

一天,她登上了那座充满回忆的岗楼。当她下定决心迈步上前,双手凭栏向下望去时,她的脸色变得煞白,额头上也冒出汗珠,身边的侍女赶忙伸手扶住即将晕倒的她。走下岗楼,她便立刻答应了皇帝。

皇帝让她改名为努尔·玛哈鲁(宫廷之光)。然而皇帝却并不满足于此,没过多久,又賜给她努尔·贾汉(世界之光)的称号。

身为谢鲁·阿夫坎的遗孀,之前她曾经为亡夫恪守节操,但最后还是接受了皇帝的求爱。这其间蕴含着一个唯有她才知道的秘密——她想成为瞎眼王子弗斯劳的母后,仅此而已。

继承了祖父的智勇与父亲的艺术天陚的弗斯劳,与生俱来便具有一种能够吸引他人的力量。即便双目失明,他的脸上也并未出现不幸的阴影。非但如此,盲目之后,他就变得像是再也不会衰老了一样。

虽然失去了光彩照人的双眸,但他的面貌却总是那样永嫩、年轻,而精神状态,也仿佛冰封在二十年前的花蕾一般,尽管并没有绽开、盛放,却也从不褪色。从永远绽放着微笑的白晳童颜之上,任何人都能感受到一种温暖的感觉。

弗斯劳被关了一年时间,之后又被关到阿尼·莱邸中。每次宫中举行仪式的时候,他就会被牢牢地绑缚看守,跟在父皇身后。世界之光努尔·贾汉每次都会亲切地与他交谈。她曾经派过波斯人的乐团,到阿尼·莱邸中去慰问目不见物的弗斯劳,甚至有时还会微服私访。

站在弗斯劳的面前,她甚至会担心对方是否会听到自已的心跳。幸好对方双目失明,看不到她的表情。她的语调动不动便会拔高,总是这样说话慌张,却又担心对方是否会感知到自己心中的真实想法,有时又会期待“不,他又岂会感受不到”。

“弗斯劳殿下,还是稍稍到户外去走一走,活动一下身体吧?近来您的脸色似乎不是太好……”

弗斯劳笑道:“我也时常会因为太过无聊而到庭院里去走走,不过……毕竟庭院太小,而又装饰过多,或许在我所不曾料到的地方,就放有石头,或是种有树木,这对瞎眼的我而言,是极为危险的。这样可怕的地方实在不适合我,所以我总是早早地便返回屋里去。”

听到这些话,努尔·贾汉的眼角不由得温热起来。

“您可不能再在那种地方待下去了。还是快点换到一个庭院更加宽阔,散步时不必担心会被绊倒的地方去住吧。”

“我是个阶下囚,没有行动的自由。”

“我会在陛下面前替您说两句好话的。”努尔·贾汉赶忙说道,“住那种地方可不行。还是换个更轻松,更明亮的地方吧。”

“明亮的地方?”弗斯劳苦笑了一下,“对我而言,这世间就没有什么地方是明亮的。”

她想,至少要让自己与前夫之间所生的女儿嫁给弗斯劳,但弗斯劳却已经营娶了一位贤惠的妻子。

努尔·贾汉十分嫉妒弗斯劳的妃子,她不停地在丈夫贾汉·吉尔的身上寻找弗斯劳的影子。然而,深受鸦片与酒精的毒害,成天吃着山珍海味的皇帝早已变得又胖又丑,休说是弗斯劳那样清纯的面容,甚至就连年轻时执著追求自已的那个萨利姆王子的轮廓,都已经无法再找到。

“您最好还是回宫里住吧。宫殿才是最适合您居住的地方。如果我出面去恳求的话,陛下一定会答应的。”

“我不能回到宫里去的。”弗思劳连忙说道。

弗斯劳时常会回宫觐见问安,然而每次回去,都会令他内心的伤痕隐隐作痛。自己那一步步摸索向前的脚步声,在宽敞的建筑中不停地回荡。这总会令他感到当年自己春风得意时的脚步声,似乎依旧萦绕在耳畔。幻觉中的脚步声时常会骤然停下,既哀怜又焦躁地等待着现实中的脚步声。难道是想让两重的脚步声合到一块儿吗?光是想上一想,就会令人感觉到不寒而栗。这一点令他感到难以忍受。

对弗斯劳而言,身处阿尼·莱的宅邸中,与妻子两人之间的生活,便是整个人生。如果可能的话,他根本就不想搬回到那座人多眼杂,而又充满着往日回忆的宫殿里去住。

“宫里不是我该待的地方。您可千万别去找父皇请愿。”他的声音听起来近乎哀求,甚至还有些微微发颤。弗斯劳的表情,愈发地让努尔·贾汉感到揪心。她的双颊上变得绯红,唇间不禁发出了叹息之声。

阿尼·莱邸高地,是一处登高远眺的绝佳场所。但是皇后却从不会走到窗边,她的目光总是贪婪地盯着弗斯劳的面庞。

原本充满着游牧民族尚武风气的莫卧儿宫廷,正以令人吃惊的速度被波斯的典雅风格所取代。这一切都是在努尔·贾汉君临宫廷之后所发生的。她的手中所掌握的,并不仅限于后宫的实权,甚至就连廷臣、将军、知事的任命和罢免,也全都在她的一念之间。

与她沾亲带故的眷族,其富贵荣华的程度自不必说。而她的亲哥哥阿萨夫·汗在宫廷中的权势,更是在转瞬之间便达到了无人能够比肩的程度。1612年,王子胡拉姆迎娶阿萨夫·汗的女儿穆姆妲兹·玛哈鲁为妻。这一年,正是贾汉·吉尔帝与谢鲁·阿夫坎的遗孀结婚,实现了其长年夙愿的翌年。

新皇后努尔·贾汉似乎无所不能。如果非要说有她办不到的事,那么也只是对丈夫嗜酒成性稍稍有些感到棘手罢了。然而,她的心中却暗藏着一件永远难以遂其心意的事。这件事,便是她对瞎眼王子弗斯劳的思念了。

皇帝完全处在皇后的支配之下,不但酒量骤减,甚至就连可怕的鸦片也差不多都戒掉了。莫卧儿王室的远祖帖木儿因深爱其妻而远近闻名,而其后代子孙也代代如此。贾汉·吉尔帝对努尔·贾汉的爱是如此之深,完全到了缺少她就连一天也过不下去的地步。

当上了五代皇帝沙·贾汉之后,胡拉姆同样也深爱其妻,甚至还为其妻建造了瑰丽壮美的泰姬陵。如今它已经作为夫妇恩爱的金字塔,在世界范围内广为人知。而且就连胡拉姆,也曾迷恋过这个既是继母,同时也是自己妻子婶婶的努尔·贾汉。

在托马斯·劳卿的日记中,留有如下的一段:

据我观察,他(胡拉姆)对拥有着对话自由的父皇之妻心中抱有暗恋之心。皇后前些日子,乘着英国马车访问了王子,临走之时,赠与了装点有宝石的外衣。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他的注意力已经被转移到不知何处去了。

皇兄弗斯劳发动叛乱之后,胡拉姆周身的环境彻底一变。作为肩负着帝国走下去的次代继任者,如今他已经浮出了水面。弗斯劳双目已瞎,而且还有着叛乱的前科。次兄帕鲁维兹很久之前便因酒精中毒而精神分裂,弟弟沙弗利亚鲁被人称为无知者,根本就不成器。因此,众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到胡拉姆身上,也是理所当然的。

胡拉姆的身边立刻便聚集起了一群想要讨好他的人,而这些人正是之前那群整日围绕在弗斯劳身边的家伙。弗斯劳生平厌恶那些拘束的规矩和形式,喜好与朋友不拘身份,平等相交。因此他们还打算在新主子身上故伎重施。然而胡拉姆却难以忍受他们的这种套近乎的行为,眉间阴云骤现,脸上表现出愤然之色。一干人等大吃一惊,赶忙告退。之前他们中就没有任何人研究、观察过胡拉姆。

可能的话,其实胡拉姆也很希望能够模仿其兄,让自己的周围充满光明与偷悦。但是,深藏在他心中的某些东西,却又在暗中抵触着这种模仿行为。

“想讨好我?早都干什么去了?皇兄弗斯劳失明之前,为何对我不闻不问?为何对我不屑一顾?”

每次听到有人阿谀献媚,胡拉姆的内心之中便会立刻浮现出这样的独白。他依旧把自己关在壳中,用轻蔑的目光冷冷地望着那些想要接近讨好他的人。

他的感情起伏极为剧烈,只不过很少会把内心的变化表现在脸上。再怎样汹涌的感情,他都能在爆发出来之前理智地压抑隐忍下去,但眼中流露出的那种无法分清究竟是憎恶还是不屑的目光,总会带有一种无以言喻的不快感,让人感觉碰了一鼻子灰。

长雨绵绵的雨季之中,一位讲解圣传的老师父,曾用充满悲哀的目光盯着胡拉姆的脸直看。

“殿下您的心中,究竟都在想些什么呢?”

胡拉姆的心根本就不在圣传上。他的目光,全都倾注到散落于院中白沙上的细细雨丝上了。他的心,正在追寻着努尔·贾汉的面容。

老师的话令他回过神来,将目光移回到桌上的书本。摊开的圣传书页上,阿拉伯文的注音字符密密麻麻地排了一行又一行。他的目光,怔怔地停留在书中的“恶魔”两字之上。

“恶魔……”他不假思索地喃喃说道。

年近八旬的老先生把目光转向方才王子注视的庭院,口中喃哺地重复着“恶魔”两宇。随后,他转过头来。

“切不可有悖人道,恣意妄行啊!”这是老师唯一的教导。

胡拉姆看了看老者的脸庞。老者眼睑上的肌肉已经松弛,几乎遮住了他的眼睛。从其缝隙间闪现出光芒的眼珠,似乎已被泪水打湿了。

尽管在隐藏自己的真实心迹方面,胡拉姆有着十足的自信,然而眼前这个老眼昏花的老者,却把自己的内心给彻底看了个透。胡拉姆只觉得无比耻辱,甚至就连全身的血都在倒流。但没过多久,他便再次寻回了往日的那份自负。

“虽然老师已经看穿了我的心事,但我也看到了他的内心世界。这家伙心中果然还是在想:‘如果换了是弗斯劳王子的话’……”

又是那个皇兄弗斯劳!不论自己的脚步再如何地匆匆,皇兄的影子都会执拗地投射到自己的前方。

自打记事时起,皇兄就是个残酷无情的掠夺者。凡是皇兄到过的地方,就不会再有属于胡拉姆的一草一木。不管走到哪里,他都会将周围的人的爱戴与尊敬全都據走。那些令清纯年少的胡拉姆暗寄情思的侍女,万人瞩目驰聘韁场的武将,雍容华贵风度翩翩的达官,目光扑朔眼神迷离的官廷诗人——凡是他有心结交的人,皇兄都会抢先下手,紧紧抓住对方的心,从不会给胡拉姆留下半点残渣。

皇兄依旧活在人们的内心深处——看着老师那满是皱纹的脸庞,胡拉姆的心中默默地想道。

04

父皇到阿尼·莱邸中来探访弗斯劳。这事前所未有,众人颇感惊异。

皇上此行的目的,是让弗斯劳搬到更为宽敞的阿萨夫·汗的宅邸中去住。为何皇上要特意亲自驾临?弗斯劳心中对此,其实早已有所猜测。此事必定是努尔·贾汗对皇帝进谏、提议的。

浴室中流出的水伴着单调的声音,淌进庭院的沟渠之中,叮咚作响。弗斯劳侧耳聆听着流水的响声。尽管这声音平淡无奇,但如果仔细聆听的话,就会发现其中蕴藏着一种抑扬有致的声调,时缓时急的节奏也会充斥耳中。是女子们柔滑粉嫩的肌肤在戏水吧。即便顺着水沟流进了围墙外的壕沟中,依旧还是那样雾气蒸腾、烟云缭绕。

水声骤然间变得孱细柔弱,宛若幽怨的呜咽。没过多久,它又化作滴滴细水,垂悬滴落,每一滴水之间的间隔逐渐变长,与此同时,又仿佛是在做着总结概括什么似的,短促而清脆。

父子二人对面而坐,相对无言。弗斯劳面无表情。即便对面坐的是父皇,他的脸上也并未显露出丝毫的怨恨。贾汉·吉尔帝不禁回想起了当年父皇阿克巴让他尝到的那种深不见底的恐怖滋味。还有在先帝去世的前一年,自己洗心革面,进宫谒见时所遭受的那痛彻心扉的一击——这辈子,他还从来没有遭遇过比那一击更加令他感到恐惧的事物。与此相较,当自己的孩子弗斯劳发动叛乱时,自己精心安排的那些残酷刑罚,又能给弗斯劳带去多大的恐惧呢?这恐惧又是否能够达到当年阿克巴那一击的程度?

“没什么可说的。等你搬到阿萨夫·汗的宅邸中去之后,朕还会再去看你的。”

说着,贾汉·吉尔帝站起身来。

父皇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中,已经再也没有之前的那种夜莺啼鸣。浴室的水也已流尽。之前被流水的响声所遮盖的另一种声音,再次在音响的世界中占据了一席之地。宅邸算不得宽敞,哪怕是在围墙之外,他立刻就能够听到。

连接着光明的过去与被关进黑暗世界的现在之间的唯一纽带,就是门外的声音。这里与外界的声音实在是太过接近。换了是在宽敞的阿萨夫·汗宅邸中,或许外界的声音就会被彻底隔离。自不必说,这次迁居,必定是努尔·贾汉向父皇进谏的。她一直对这里不大满意。尽管这里居高临下,能将眼下的胜景尽收眼底……或许她是在同情自己,为自己无法亲眼看到这良辰美景而感到遗憾吧。弗斯劳心中想着。

贾汉·吉尔帝的话并非戏言。搬进阿萨夫·汗的宅邸之后,父皇便时常会来探访弗斯劳。每次来访,父皇的态度都会比上一次来更加和蔼。

胡拉姆甚至连父皇曾经探访过多少次皇兄都记得一清二楚。究其原因,就是宅邸的主人阿萨夫·汗,正是胡拉姆的岳丈。如果父皇不过只是在可怜皇兄,那倒也还能够忍受。这件事之所以会令他的心中充满怒火,气得全身发抖,都是因为暗中使得父皇如此善待皇兄的,竞然是努尔·贾汉。1626年,阿宫玛德纳加尔的大臣马利克·阿穆巴尔起兵造反。胡拉姆被任命为征讨军总司令,率军前往德干。出发之前,在探访岳父的同时,看一看寄居在岳父府上的皇兄弗斯劳。

“你此番出阵肩负重任,即便有机会一展武勇,也不可太过执迷。阿穆巴尔此人极富才智,你切不可大意深追。我听人说,德干高原道路交错,有如迷宫。千万当心不引入山谷密林之中去。”弗斯劳还是昔日的那位皇兄,在即将率军出征的胡拉姆面前,依然还是谆谆教导。

“胡拉姆,回军凯旋之时,你就带只鸣叫声悦耳动听的德干之鸟回来,送我作礼物吧。”

“我可不敢保证自己能够分辨得出鸟雀的鸣叫声是否动听,不过我会尽力寻找的。”

“不,这事倒也不必太过勉强……话说回来,你的声音听起来怎么无精打采的?不管怎么说,你都要好好保重身体,别为那些无谓之事操劳担心:至于我和你提的礼物,倒也不必太过在意。”说罢,弗斯劳笑了起来。笑声是如此爽朗明快,丝毫不见半点阴霾。

而胡拉姆却因皇兄察觉出自己的声音有些异样,对其敏锐的直觉感到了一丝恐惧。当时,他正为自己对努尔·贾汉的单相思感到心力交瘁。

胡拉姆告辞离开岳父宅邸的时候,天空中布满了低沉的乌云。阵阵暖风随云而动。庭院中的树梢尖上,缠绕着呜咽般的风声。

阿萨夫·汗一直送到院门之外。胡拉姆正准备跨上战马,阿萨夫走近胡拉姆身边,说道:“此次出征德干,对殿下而言是场极大的考验。愿殿下此番能够立下显赫战功。”

唯有在女婿登上皇位之后,阿萨夫·汗的权势才会变得不可撼动。眼前的这些荣华富贵,不过只是妹妹的施舍罢了。

“帕鲁维兹、沙弗利亚鲁两位殿下构不成任何威胁。”说完,阿萨夫·汗便闭口了。

一阵暖风吹拂到伫立于门前的两人身上。天空中的乌云也与此相响应,变得更加低沉,随后它如同瞄准了猎物的秃鹰一般,猛扑下来,令树梢摇动不安。过了一阵,阿萨夫又用低沉有力的声音说道:“如果说现在还能有人阻挡住殿下您的前进步伐,那么,这个人就是弗斯劳王子了。”

豆大的雨点,落到了胡拉姆的脸颊之上。

阿比西尼亚出身的马利克·阿穆巴尔的抵抗,出人意料地顽强。然而凭借着数量上的压倒性优势,莫卧儿军队最终还是攻陷了阿富玛德纳加尔。马利克·阿穆巴尔率领着玛拉达的骑兵,逃进了德干高原的腹地。

不堪忍受德干高原上的炎炎酷暑,胡拉姆心中回想起了阿格拉城庭院中纵横交错的水路。水面倒映着蓝天,披着各色宝石的金鱼在水中悠然游动,而努尔·贾汉侧伫立在水边,嫣然微笑。她那清澈如水的双眸倾注到皇兄那永远闭合的眼睛上时,就会如同被附身了一样熊熊燃烧……

“德干的太阳实在是太过无情。早点返回都城去吧。马利克·阿穆巴尔再也不会出来了。”为了驱散眼睑后边浮现的那一幕,胡拉姆大声地对身旁的将军说道。

没过多久,胡拉姆离开了那片热风呼啸、鲜血横流的战场,一路飞奔,回到了清流潺潺、翠绿掩映的都城。凯旋而归的他,被授封了沙·贾汉(世界之王)的名号。他身上的皇位继承权,也变得更加有分量了。

然而就在这时,街头巷尾之间风传起了“瞎眼皇帝继位之后,莫卧儿帝国将会愈发繁荣”的圣者预言。或许这不过只是那些对弗斯劳王子心存尊敬与同情的民众,将心中的感情寄托于圣者预言之上,对未来展开的一种希望与构想。然而这种感情之中,却蕴藏着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因为其中已经明确地展现出了民心所向。

一天,跟随父皇出游的胡拉姆,听到了从队列的遥远后方传来的骚动。尽管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低声议论。人数实在太多,化为一阵相当大的吵嚷声。声音来自弗斯劳乘坐的象舆周围,是无法抑制的群众向其致敬的声音。

想来弗斯劳也必定是单手捧心,用他那不为任何世间事物所束缚的明朗微笑,回应着民众们吧。皇兄这种令人感觉雍容高贵却又难以模仿的姿势,浮现在了胡拉姆的脑海中。手上的姿势,脸上的微笑,这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地简单,但其中却又暗藏着诀窍,使得他的模仿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至于胡拉姆,民众们似乎毫不关心,总是投以一种冷漠的目光。他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任何的改变,然而每次听到身后的骚动声,屈辱的感觉就会顺着血管在全身奔流,传遍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你们难道忘了,究竞是谁在边境上为帝国扬威的吗?”压抑着心中遗憾而愤懑的泪水,胡拉姆脸上的表情依然坚强得有如面具。

阿萨夫·汗走到他的身边,低声说道:“十几年的岁月,依然无法抹去弗斯劳殿下的威望与人气啊。”

阿萨夫·汗是依仗着妹妹才得以出人头地的,原本他在努尔·贾汉面前根本就抬不起头来。事实上,刚开始的时候,众人也曾把他视为皇后一派的参谋。但自打他把女儿嫁给皇位继承权最为有力的争夺者胡拉姆后,便着手创建起了自己的派阀。他不但从妹妹身边独立了出来,甚至还为了争夺主导权,暗中与妹妹一方的势力展开了激烈的斗争。

努尔·贾汉也把自己带来的女儿拉蒂丽·毕迦穆嫁给了沙弗利亚鲁王子。虽然这位年轻人长相俊美,和弗斯劳有些相似,但其天资却无法对其他王子构成任何的威胁,甚至还有人给他起了个“无知者”的诨名。但由于岳母手中掌握着巨大的权力,因而他也并非完全没有争夺皇位的实力。

在这些王子当中,距离皇位最远的,恐怕就是第二王子帕鲁维兹了。此人不光酗酒成性,同时也没有依附在宫廷中分庭抗的那对波斯兄妹的任何一方。然而在那些一生都生活在宫廷中的廷臣里,也有许多人看不惯这对异乡兄妹垄断朝野。才能出众的贵族穆罕默德·汗便是这些不满分子的代表者。他们把行为疯癫的帕鲁维兹与波斯兄妹全无瓜葛这一点,宣扬为所谓“身无污点”,咱暗中秘密活动,企图拥立帕鲁维兹为帝。

随着与兄位间的对立不断加深,努尔·贾汉开始为弗斯劳的处境担心起来。让弗斯劳迁出狭窄的阿尼莱邸,搬到宽敞的兄长宅邸中去住,这事原本就是她提议的。然而现在看来,兄长的宅邸对弗斯劳而言,也已经变得不再安全。兄长阿萨夫·汗倾力于支持其女婿胡拉姆争夺皇位。换个角度来看,对胡拉姆而言,最为棘手的竞争对手,不就是瞎眼的弗斯劳吗?如果兄长察觉到这一点的话,那么弗斯劳可就性命难保了。

近来,她也听闻到了一些风传。听说弗斯劳平日就只让妻子和侍女进入居室,一旦察觉到有其他人进屋,他便会一反常态地大声斥责。这不正是他感觉到危机正在悄悄逼近的证据吗?

“可以让弗斯劳殿下搬进官里来住吗?他已经在那里住了五年时间,也差不多该换换环境了……”一天,努尔·贾汉向皇帝如此进谏。

“倒也无妨。”皇上答道。

05

没过多久,宫殿东北角的小庭园中,建造起了“沉默之馆”。

拉维河在高耸的城墙下,向东拐了个大大的弯,就连坐落在对岸的胡马雍寺院的奶油状塔尖,也能俯视得到。市场上熙熙攘攘的来往人群,也小得就像玩具一样。翠绿的平原,在对岸无限延伸。

“我想最好还是沿着城墙建造吧,毕竟此处远眺的景观甚好。”建筑技师如此建议道。

然而努尔,贾汉却摇头道:“远眺的景色?弗斯劳殿下可是双目失明之人哦。”

最后,殿宇被建在了庭院深处。努尔·贾汉每天都会出现在施工现场。

瞎眼王子弗斯劳王子的居所,就位于后官的出口处——它就像是活着的生物一样,其形状每天都在不断变化,没过多久,一座长方形的气派建筑便完工了。施工期间,努尔·贾汉的脸上总是不绝地洋溢着兴奋的表情。

“啊,真是好美!”面对美不胜收的俯瞰美景,侍女不禁高声赞叹。努尔·贾汉横下一条心,走到庭园边的防壁旁。

她闭上了眼睛。或许失明的弗斯劳也会在某天走到这里的吧?到时候,他的心里又会有怎样的感觉呢?她的心中,涌起了无数的设想。人常说,如果失去了视觉,嗅觉就会变得敏锐起来。幸好花苑就在附近,周围的风总是带着一般甜香——据说除了嗅觉之外,盲人的触觉也要比常人敏感。她轻轻伸出手去,手指在城墙的红砖上划过。或许有一天,弗斯劳的手也会摸索到这里。她再往前一步,把身体贴近防壁。防壁的高度,恰巧贴到她的乳下。

一阵微风吹拂而过。

或许,弗斯劳的妻子会向他讲述这里的远景是如何地美妙,但他却永远无法亲眼看到——

不知何时,努尔·贾汉的神情变得恍惚起来。她轻轻地睁开了紧闭的双眼。

她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感向自己袭来。那感觉就像是一股从地狱底下升起的妖气,如同是要把她给吞噬进去一样。

她条件反射般地想要抽身远离,但两脚却如同生了根一样。全身上下瘫软无力。

“哬……”她呻吟起来,但声音却几乎小得听不到。她的身体不住地打颤,好容易才抬起手来抱住了头。

(《沉默之馆》的作者说是自己曾经亲身经历过这一幕,详细地描述了当时的情形。努尔·贾汉当时神情恍惚,而她的身边,就只带着一名她平日最为中意的侍女。因此,当时在场的作者便赶忙扶住了她。原文之中,作者花费了两页半之多的笔墨,极其详细地描述了自己心中的激动与兴奋,此处便不再一一赞述。)

殿宇建成三天后,弗斯劳便搬进殿里住下了。近来,贾汉·吉尔帝的身体日渐衰弱。一场围绕皇位继承的阴谋已是迫在眉睫。

莫卧儿王朝中并没有传长不传幼的传统,而是凭借实力说话。因此,皇位的继承,总会伴随有一场血雨腥风的同室操戈。人们常用“不登王位,便入棺椁”这话来形容竞争的惨烈。在波斯语中,“王位”与“棺椁”两个词就只有一宇之差。如果说这话是句俗语,那么其中所蕴含的意韵,也实在是太过凄惨了。其原因就在于,史实几乎无一例外地对这句话作出了旁证。

宫廷要员的目光变得有异于往常。努尔·贾汉也不在此例之外。不,所有人中变化最为显著的,还得数她。她的双眼开始泛起血丝,与之前相比彻底变了个样儿。现在她的双眸,已经完全说不上清澈了。

就在这宫廷之中风起云涌的时候,弗斯劳遭到杀害。接下来,就来简要地叙述一下其后的情势吧。

弗斯劳死去的那年,坎大哈落入波斯人的手中。胡拉姆奉命夺回该地,踏上了征途。然而萨法赫·阿拔斯麾下的波斯士兵顽强抵抗,坎大哈久久未能攻下。

另一方面,趁着胡拉姆不在宫中的绝好机会,以穆罕默德·汗为首的元老贵族,把眼下当成了拥立帕鲁维兹王子的第一步,设下计谋,欲图把强敌胡拉姆掀落马下。

穆罕默德·汗上疏朝廷,说之所以迟迟未能夺回坎大哈,是因为胡拉姆与敌人暗通款曲,以此来弹劾胡拉姆。尽管弹劾遭到阿萨夫·汗一派的强烈抗议和反对,但因为努尔·贾汉对此一言不发,所以胡拉姆便在皇帝心中留下了叛徒的烙印,其皇位继承权也遭到了剥夺。

听到传报,胡拉姆愤然拨转马头,从印度平原到孟加拉,一路上烧杀掳掠。这状况与当年皇帝还是萨利姆王子时愤世嫉俗,在阿拉哈巴特举兵造反时极为相似。与当年萨利姆是因为爱情,而无法修成正果而自暴自弃不同,胡拉姆的每一步行动都经过了缜密的计箅。看到情势不对,他便立刻交出两个儿子做人质,宣称甘愿归顺父皇。

尽管在弹劾胡拉姆时,努尔·贾汉用沉默表示了赞同,但她也不能就这样坐视穆罕默德·汗的势力日大。她也开始为了让自己的女婿沙弗利亚鲁坐上皇位而寻思设计。胡拉姆一旦失势,那么接下来的要务,便是削弱帕鲁维兹的势力。也就是说,必须彻底打垮穆罕默德·汗。她对穆罕默德·汗冠以贪污罪名,欲图将他捉拿问罪。

得知此讯之后,穆罕默德·汗发动了叛乱。1626年,整个印度一片骚然,尤以之前就局势不稳的德干地区最为严重。

穆罕默德·汗发动叛乱的翌年,贾汉·吉尔帝在避暑地克什米尔病危,10月28日,在返回首都的途中驾崩。

父皇驾崩之时,胡拉姆任职德干太守,而帕鲁维兹已因饮酒过量而死。最后,情势发展为由阿萨夫·汗推举的胡拉姆和努尔·贾汉推举的沙弗利亚鲁之间的对决。

形势对身处外地的胡拉姆极为不利。阿萨夫·汗为了遏住妹妹的行动,决定暂时先让弗斯劳的遗子,一个名叫达瓦尔·巴克希的小孩坐上皇位。不愧身为其兄,他的目光早已洞穿了妹妹的内心。他觉得既然那孩子是弗斯劳的,那么努尔·贾汉也就必定会妥协让步。在他看来,让达瓦尔·巴克希即位,不过只是一种没法争取时间、等待胡拉姆归来的缓兵之计。

胡拉姆赶忙回兵。他一直在积蓄实力,然后一举制压了宫廷。一场令人不忍目睹的惨剧,就此揭开了帷幕。

胡拉姆下手毫不留情,沙弗利亚鲁被剜去双眼,打入大牢。但他却未能像长兄弗斯劳一样,得以活命。除此之外,只要手中稍有皇位继承权的男子,全都死在了大牢之中。

或许这便是最终得以为爱痴狂的萨利姆,和不能为爱痴狂的胡拉姆之间的区别吧。

胡拉姆宣布即位。最大的问题,就在于该当如何处置努尔·贾汉。这位先帝的皇后,既是当今国丈的亲妹妹,同时也是新帝沙·贾汉曾经的……

已到天命之年的努尔·贾汉,获賜一笔巨额的养老金。她离开官廷,避开尘世,过上了整日为先帝与沙弗利亚鲁焚香祈祷的生活。或许同时也在暗中替弗斯劳祝祷。

至于那个弗斯劳的遗子,暂代执掌皇位的达瓦尔·巴克希,作为身负皇位继承权之人中,唯一的一个幸存者,逃过严酷的追究,安然流亡到了波斯。这件事对努尔·贾汉而言,可算是心中唯一的安慰。

06

与世间所有喜欢捏造事实的作者一样,《沉默之馆》的作者也声称,他所写的书有着具体的年代,且来由正统。改算成西元纪年的话,1642年,也就是胡拉姆即位后的第十六年,同时也正好是弗斯劳死后的第二十年。作者在书中煞有介事地如此写道:

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当年杀害弗斯劳殿下和我叔父的凶手究竟是谁。二十年来,我竟然一直都没搞清楚这件事,实在是太过糊涂了!

在挑起了读者们十足的胃口之后,我们《沉默之馆》的亲爱作者,终于用缓慢的笔调继续写道:

我立刻整备行装,出发前往拉合尔。在坐落于沙赫德拉苑的贾汉·吉尔帝陵墓旁,年迈的努尔·贾汉结了一间萆庵,过着隐居的生活。我轻轻叩响了萆庵的门。

之前我便有所耳闻,说是她如今己闭门谢客。然而,我向出面来告知我谢客的中年侍女,递上了准备已久的纸,麻烦侍女给特别通稟一声。

我终于得以进入了院里。

努尔·贾汉应该已经有六十六岁了。面纱下只露出了双眼,刚开始的时候,我只觉得那双眼睛与二十年前相比,并无任何改变。

“二十年前,我在胡拉姆殿下的身边做小书童。胡马雍帝忌日那天,我就身在那座庭园之中。当时在弗斯劳殿下的居室里,一把扶住险些晕倒的您的,正是小人。”

当我盯着对方的眼晴自我介绍时,我终于发现,那双眼睛果然巳经与昔日有所不同。这种改变根本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如果形容说感觉那双眼晴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也不知诸位是否能够明白……

来到这里之前,我天真地以为,会面之时,往日的回忆或许也会在对方的心中复苏。然而当我盯着眼前这名老妇人双眸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来,确信它再也不会为任何事物所动摇。她那双深邃而沉稳的双眸,闪现的光芒是如此之强。之前我还天真地以为,她一定会告诉我一些我所不知道的情况。

看到对方沉默不语,我接着说道:“弗斯劳殿下当时有些神经质,很少会允许他人进入屋里。我的叔父拉扎奉了阿萨夫·汗的命令,不,或许是奉了当今圣上的旨意,为了杀害弗斯劳殿下,闯进了屋里。估计是在对方还来不及叫出声来之前,便已迅速敏捷地扼杀了对方。

“事情的进展比预想的要顺利。其原因就在于,殿下早在之前就已经喝下掺毒的水而死了。那么,究竟又是谁在贮水槽里下毒的呢?

“刚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是阿萨夫·汗从亭子里,隔着窗户把那颗钻石扔进去的。但是,这样的设想并不合理。之前他已经安排了拉扎进屋杀人,而且当时水槽的盖子虽然半开着,但却是朝向室内的,从外面扔的话就会打在盖子上,无法落进水槽中。

“那么,究竟又是谁,往水槽里投进了涂毒钻石的呢?能够不被任何人所看到,悄悄潜入屋中,而且还能在从亭子里所看不到,稍稍与窗户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把毒给投进去呢?王子妃殿下和其侍女,可以从一开始就可以被排除,那么除此之外呢?不管怎么想,也就只有您了吧?”

我住口不再言语,盯着对方的眼晴仔细看了好一阵。努尔·贾汉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想,当时您应该就潜藏在三角房间里。”我深呼吸了一口,接着往下说道,“而当时披着您的披风,在庭园中散步的人,应该是您的侍女吧。当时她明明就在我的眼前,可我却并没有能够看穿这一点。在此期间,您进入了弗斯劳殿下的居室,把涂毒的钻石投进贮水槽,之后再和他寒暄上一番,就离开了那间屋子,对吧?搞得不好,您当时或许还劝殿下多喝些水是吧?随后,您再次返回那间三角房间。但没有想到的是,过了一阵,并不知道弗斯劳殿下已死,又用细索勒了一通弗斯劳殿下脖颈的拉扎,同样也藏身到了三角房间里。而您就把挂在墙上的英国佩剑插到了拉扎的背上……

“以女子之力?估计当时拉扎一定是倒退着进屋的。虽然那把剑的剑柄上有些损伤,但锋刃却并没有任何问题。当王子妃殿下从花苑中归来,髙声呼救时,装扮成您的侍女是最后一个赶到的。先到的人当时已经全都进入了‘沉默之馆’。您等到侍女赶来,和她换过披风,然后再把拉扎的事给告知她,下令她假装晕倒过去……我没说错吧?”

努尔,贾汉再次点点头。

“事到如今,小人倒也已经无意再去弹劾当年杀害弗斯劳殿下之人,为叔父报仇了。行凶时的状况,小人心中巳经是了如指掌。小人现在唯一不明白的,就是您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要杀害殿下?如果能够蒙您不吝赐教,想来必定会成为小人人生处世的一种教训……说句实话,小人再也无法忍受不明其因的煎熬与折磨了。还盼您能以实相告。”

努尔·贾汉闭上眼睛。过了一阵,她向我问道:“阁下今年贵庚?”

听过我的回答之后:“三十六?”

她稍微疑惑了一下,之后便用细得连蚊子都听不到的声音述说起来。尽管她的声音很小,但我依然一字不漏地全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三十六岁,正好是当年我和先帝成亲时的年纪。当时的我并不清楚这其中究竟蘊藏着怎样的意义。身居宫廷之人,而且其所处的地位越高,就越近乎于禽兽。年幼之时,我生活在阿格拉的穷街陋巷之中,尽管当时过得很穷苦,但我却觉得自己活得更像个人。在孟加拉时,我也过着人的生活。而当我坐上皇后的宝座之后,我感觉一种野兽的气息逐渐笼罩了我。

“刚开始的时侯,我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依旧保持着人的本性。我想过或许应该归功于弗斯劳殿下。事到如今,就算我再隐瞒下去,也毫无意义了——我一直很仰慕弗斯劳殿下。换作常人的话,或许会说,我这样的想法有悖人伦。但如果想要去爱一个人的话,就必须要有一颗人类的心。不知我这样说,阁下是否能够理解?

“人类的血和野兽的血,就像水和油一样,是永远都无法混同在一起的。只要其中的一方开始膨胀,另一方就会开始萎缩。进官之后,那股被注入我身体里的野兽之血,便不断地膨胀了起来,人类的血也被一点点地排挤出去。因为这份爱永远也不可能会修成正果,或许它便化为泪水,被挤出了心田。

“最后,我的心中便仅只剩下了野兽之血。到了后来,甚至连眼泪也不剩,最初的那份爱也彻底消失无踪。盘踞在我心里的,就只剩下对权力的无尽渴望。所有的一切,全都要经过这种渴望的筛选。想要保住权势,我就必须推进沙弗利亚魯这颗棋子。我拼上了命,杀红了眼……好了,现在阁下该明白了吧?我时常会回忆起还住在阿格拉的小巷中时,一家六口围坐在桌旁时的那种快乐感觉。那才是真正的人生。而相较之下,宫廷里的情形却……亡夫的诗中也曾有云:

“十人可围一餐桌,两兽难分一块肉。

“而我,也化为了一头野兽。你想知道的答案,我也可以轻易地回答出来。为什么?那是因为我当时也是一头野兽……

“野兽是不懂得自制的。正如你所说,当时刺死你叔父的人正是我。不管是谁,只要当时有任何人看到我,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挥剑砍去的。如果没剑的话,斧子也好榔头也好,哪怕是绳索……恐怕当时你叔父也是奉了胡拉姆殿下的命令吧。胡拉姆殿下这样做,究竟是出于对权力的渴望,还是因为心中的嫉妒呢……”

“总而言之,二十年前,你在那间屋里伸手扶住的是一头野兽。而这头野兽,当时却并非真的晕了过去。”

在侍女的陪同下,我走出了草庵。当走到门口时:

“这东西还给您。”说着,侍女伸手把请求通稟时的那张纸递还给我。我默默地接了过来。

回去的路上,在拉维河的岸边,我把那张纸撕得粉碎,撒进了河里。

那张纸上是这么写的:

遥想二十年前的往昔,

胡马雍帝的法要之日,

“沉默之馆”的庭院中花香四溢,

一名书量将手中的花束,

抛却到城墙外。

只见一位身披珍珠披风的女子,

面无惧色地——

向着城下,

探头——

探头张望,

看着花朵飘洒落下。

女子护住脸颊,

遮挡微风的吹拂。

靠在我胸前的你,

每当站在高处之时,

就会脚步蹒跚颤抖,

脸上血色尽失,

整个人都颤抖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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