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之国
武昌号在这次航海结束回到伦敦之后,便要报废了。
这艘三十高龄的老船虽不如新造的船那般时麾漂亮,却还相当结实。在外行人眼中,一点也看不出它即将面临被淘汰的命运。
武昌号酒吧间的墙上挂着一幅希腊神话的浮雕,桌椅也都古意盎然。整体气氛不只庄严,甚至到了高傲的程度。
中垣照道像是要和这种肃穆的气氛作对似地,故意斜倚在桌上,忽然身后传来:
“这一些桌子怎么办?送到古董店去吗?”
只见兰波太太站在那儿。她虽年届五十,可是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兰波太太本为日本人,嫁给美国的企业家为妻。
为了研究佛教,中垣有一整年待在印度,格外怀念日本女人细腻的肌肤。当初乍见兰波太太也上这艘船时,他有种得救了的欣喜。
在兰波太太的身上可以看到超越年龄的美,那或许需要经过岁月的洗礼吧。总之,这种美绝非年轻女孩可以相比。而且,也不只是态度沉稳,在她银框眼镜后面的眸子里,还闪烁着清澄却又浮动的光芒。
(她是个意志力很强的女人。)
这是中垣看见她时的第一印象。
“应该不会和船身一起被报废吧。”
中垣将手肘撑在桌上,瞇着眼睛回答。每次看见这个女子,他便不由自主地有种睁不开眼的感觉。
“快到濑户内海了。刚才上甲板,仿佛已经闻到日本的气息呢!”
兰波太太说着在中垣对面坐下。她虽然只是静静地坐着,中垣却隐隐感觉她的语言和动作,都隐含了另一层深意。
“您离开日本多久了?”
中垣问。他听别人说,兰波太太至少在美国住了二十多年。
“两年前回来过一回。”
“经常回日本嘛。”
“中垣先生!”
兰波太太用断然的语气打断他的话。大概想停止这种寒暄式的话题吧——
“你认为罗丝小姐怎么样?”
“罗丝吗?”
中垣迟疑片刻。这个问题有点突兀,令他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其实他也正好想到罗丝哩。
罗丝?基尔摩是从香港来的客人。听说她是出生于日本的英日混血儿,在日本待到十四岁,这次重返睽离十三年的故乡。
“是啊!就是那个可爱的大小姐。”
兰波太太笑嘻嘻地回答。
“她做事情很专注。与其说她是大小姐,倒不如说她是学者更恰当。”中垣回答。
中垣在印度期间,除了到各处佛迹巡礼,便是待在恒河边的圣都贝那里斯,完全接触不到日本人。从加尔各答上武昌号时,也只有他一位日本籍乘客。直到抵达香港,上来这两位日本籍与英日混血的女性同胞,中垣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日本人。
他一边和兰波太太聊着天,一边暗自比较两个女人之间的差异。
(身为混血儿的罗丝,反而比纯粹日本血统的兰波太太,有更强烈的日本意识呢!)
他想。
兰波太太瞇着眼睛问:
“哦,罗丝和你讨论过学问吗?”
“她想多了解一点佛教。由于我知道的并不多,经她追根究底地一问,害得我都不敢回答什么。”
“那个人似乎很迷日本嘛。”
“没错。她说十四岁以前住在日本。”
“十四岁还只是个孩子呢。大概现在长大了,想回母亲的故乡看看。”
“日本是她亡母的故乡,难怪她会格外向往。”
“所以我才担心哪。我怕日本会让她失望。”
“现在的日本的确有这个可能。”
“中垣先生,”兰波太太忽然口气坚定地说,“你是个好人。希望你能努力不让她失望。”
“我?”
“是啊……我每次回日本都对日本非常失望。幸亏遇见一些好人,才改变我对日本的观感……我这次是为了和某个人碰面才回去的。希望你也能努力不让罗丝小姐的梦想破灭。”
“但我似乎没有那么完美哩。”
中垣说着想要苦笑,脸上的肌肉却松弛不下来。
一年前,他从日本出发前往印度时,也是乘船。那时的他有满腔青春的热情与抱负。而在印度的这一年使他的信仰动摇了,对学问的热情也为之降低。
当然,其间有许许多多的原因。不过他从大学毕业以后,一边在高中教书一边存钱,全心全意要完成到印度游学的梦想。期待太高以致梦想幻灭,受伤的程度亦相对成正比。
他明白同样的情况将会发生在罗丝身上,因为她心里正为母亲的国家而悸动着呢!
“到底完不完美,恐怕连自己也不清楚吧。好歹试一试嘛……对了,你回日本之后是要投身于寺庙,还是继续做学问?”
“还没决定。”
年老的父亲希望中垣回信州的寺院当住持。假如他真的选择走这条路,那么以后陪伴他的将会是和葬礼、坟墓、施主周旋的生活。至于回学校从事研究工作,他对自己做学问的热情又有点担心。
“不管是当和尚还是当学者,都不妨一试啊!”
兰波太太说完站了起来。她的高跟鞋在红绒毯上印下一个个的痕迹。中垣觉得,每一步都残留着她坚强的意志。
中垣依旧把手撑在桌子上,企图消除紧张的压力。兰波太太为人并不古板,甚至可说相当圆滑,为什么要交给他这个重责大任?
(罗丝也一样。是她们两人心中的热情,深深地吸引了我吧。)
中垣如此解释。
罗丝的父亲不同于一般的外籍人士,他不让女儿念美国学校,反倒让她读一般的日本学校。当罗丝在东京读到国中二年级时,和父亲一同回到了英国。
其后,罗丝虽在英国受教育,但她大学专攻的是亚洲近代史,日文说得极流利,几乎没有外国人的腔调。除了速度稍慢,偶尔使用的表达方式不够口语化之外,不仔细听是听不出和日本人有什么不同。不够口语化的原因是缺乏谈话的对象,只好利用阅读弥补。
——晚上去甲板好吗?应该快到濑户内海了。
中垣想起早餐后罗丝清脆的嗓音。
晚餐过后,中垣和罗丝来到甲板。
武昌号已进入濑户内海。
三月初。尽管没什么风,但是早春的海面仍然冷冽得刺骨。
罗丝像是想躲进带有皮毛衣领的大衣中似地,缩着脖子喃喃说道:
“啊!那是日本的灯呢!……”
远方陆地寂寥地闪烁着几盏灯,海面上也有点点船灯呼应。
“终于快到日本了。”中垣也竖起大衣的领襟。“罗丝小姐,你的感想如何?船离开香港的时候,你曾经表示此行与其说是去日本,不如说回日本来得恰当。”
罗丝把身体凭靠在护栏上。
“说起来奇怪。我十四岁以前在日本,其后十三年在英国,两地待的时间正好各占一半。可是,大概因为我是在日本出生的吧:心理上总感觉是回日本。”
“虽说是一半时间,但其中有几年还不懂事呢!”
“其实我在英国待得比较久!然而,我对日本却念念不忘。对我来说,思念日本的心情宛如思念亡母。”
“日本……对你而言是母之国啊!”
“嗯!它是母亲的国家,也是我童年的故乡。所以,我认为这次是‘回’国。不过,越接近日本,心里越惶恐。回家的心情应该不会这么复杂呀……”
罗丝已接受了阪神间扶桑女子大学的英语教席。由于她一心想回日本服务,所以当日本方面提出征人启事时,她立刻毛遂自荐,并展开前往日本的旅行。
首先她从伦敦搭飞机到巴基斯坦,再从印度经缅甸、马来西亚、泰国到香港,这趟旅行正好使她有机会真正踏上和自己研究题目有关的土地。到了香港之后,近乡情怯的心情越来越浓,于是她选择走海路,以便慢慢调适。
“这一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中垣说。
憧憬母亲祖国的心理,大半出自少女式的感伤,与现实多少有点距离。
如今引擎声和拍打船身的波浪声,则把现实拉向罗丝。
中垣很能了解她不安的情绪。
“中垣先生。”
听到罗丝的叫声,他楞了一下。那是和兰波太太一样,有所企求的声音。她有什么地方不安吗?就算有,她也有可以击溃不安的意志力。
罗丝调整一下凭倚护栏的姿势,挺了挺腰说: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中垣也将身子离开护栏。
“我想知道有关家母的一切事情。家父早两年过世了,之前他从不提起母亲。我只知道母亲是在神户去世的,当时我才五岁,当然什么也记不得。啊,我真希望有人能帮我多调查一点母亲的事……中垣先生,你愿意吗?”
“我?”
中垣感到意外。既然急迫地想知道母亲的一切,为什么不自己去查呢?罗丝的个性应该很积极啊!
发色黑中带栗的她是个聪明而且敏感的女性。虽然夜晚的甲板上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不过她似乎已觉察到中垣心中的困惑。
“我想知道母亲的真实面貌。我猜神户应该还有人认识我母亲吧。可是,假如由我……罗丝?基尔摩去打听的话,人家还会告诉我真话吗?”
“你说的也有道理。”
罗丝考虑得没错。一般人大多不会当着女儿的面批评她的母亲,只会赞扬故人的优点,对于缺点则多所隐瞒。
“所以我不能自己去打听啊……中垣先生,上次你不是说在回乡下以前,会在神户待一阵子吗?”
“嗯……”
中垣打算在神户靠岸后,不直接回信州,先去亲戚岛田良范那儿。他想和岛田碰面,了解一些情况,以便作为今后行止的参考。
驹桥和子结婚的消息是岛田写信告诉他的,但他并不知道细节。岛田怕中垣感到沮丧,仅仅说出事情发展的结果而已。
若不探明她的真心,将无法决定自身的何去何从——中垣抱着这样的心境。
“你会在神户待多久?”罗丝问。
“嗯,还没决定。少则一两天,多则一个礼拜吧……”
“会很忙吗?”
“应该不会。”
“那么,请你务必抽空帮我查一下亡母的事……从前我一直以为母亲是病死的,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并非如此。所以,我很想知道真实的情况。”
“你说她不是病死的?”
“是意外。”
罗丝说着垂下头。
天空繁星点点,却不见明月。濑户内海的海水在眼前如墨一般地开展。
“出车祸吗?”中垣问。
“不,是火灾。”
罗丝注视着漆黑的海面回答。
中垣往回推算时间。罗丝今年二十七岁,她说五岁时母亲亡故,那么表示是二十二年以前的事啰。
正确地说,应该是大战结束后第二年。不过计算年份的方式很多,恐怕其间会有一年左右的误差。如果提早一年,那就是大战结束那年,她的母亲有可能死于空袭。
中垣比罗丝大三岁,大战结束那年他正好七岁,。由于住在信州乡下,没有遭受空袭的经验,可是他曾随父亲去过东京,放眼所及尽是断垣残壁,人们奔走悲泣的情景至今难忘。
“是大战结束后的第二年。”罗丝说。
他再一次展现预知力,仿佛窥见中垣掐指计算的模样似地。
“那么,就不是死于空袭啰!?”中垣说。
罗丝点点头。
“父亲直到去世都不会告诉我母亲真实的死因……啊,这也没什么好奇怪。毕竟母亲被烧死的消息,对小孩子而言,是个相当沉重的打击。然而一旦欺骗说是病死,那么哪怕孩子长大,也难以启齿改口说以前讲的都是谎话。再加上父亲个性沉默,不喜多言……”
“原来如此。”中垣随声附和道。
“我是在去年才晓得。有一次我去桃乐丝姑姑家……她是家父的妹妹。”
罗丝勉强把视线从海面移向中垣,背靠着护栏。由航舱窗口透出的灯光模糊地投射在她美丽的面颊上。刚烈的个性固然展现在眉宇之间,但因灯光朦胧,使轮廓益形柔和,多了一分娇态。
“那一阵子我必须靠吃安眠药才能入睡。这件事被桃乐丝姑姑知道后,她狠狠地骂了我一顿。教训我的时候,她不小心说漏了嘴……她说你再这样下去,迟早会步上你母亲的后尘!”
“令堂也吃安眠药?”
中垣趁着罗丝话声方歇,立刻追问。
“听说是因为吃了安眠药,睡得太沉,以致火灾时没能逃出来。我缠着桃乐丝姑姑,却只能打听到这么一点消息……”
“当时你们家的其他人呢?”
“爸爸好像有事出差,我被女佣带着回她乡下老家渡假……在六甲山里,有温泉……”
“啊,是有马!”
“对,我去有马了。所以,那天晚上只有母亲一个人待在神户,大概睡得太沉了,完全没注意到发生火灾……我们家好不容易才躲过空袭的。”
“真是太惨了。”
“听完桃乐丝姑姑的话,我忽然兴起一股冲动,想多了解母亲一点。我那时因为有感情纠纷,心情苦闷才会吃安眠药……正确地说,是我失恋了……我推想妈妈大概心里也有什么烦恼,才会吃安眠药。不过恐怕母亲的老朋友都不会告诉我真话,毕竟事情有点复杂……所以,才想拜托中垣先生。”
“令堂是你的偶像?”
“当然啦!我虽然已不记得妈妈的长相,但在我的心目中她是个完美的女人。”
“那么,或许经过我调查,会出现一些你不想知道的结果。”
“没关系,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能忍受。请务必明说,不要隐瞒,我已经做好心里准备了。”
一艘渔船驶近武昌号。除了引擎和波浪声,还传来船上人们说笑的声音。听不清他们谈话的内容,不过那是久违为已久的家乡话。
(真怪哩!假如这些渔夫说的才是日文,那么罗丝和兰波太太说的又是哪国话?)
这个感觉真奇妙。
“很困难的工作呢。”中垣喃喃地说。
“但是你会接受吧!?”
罗丝向中垣走近半步,仿佛要看穿内心似地问道。
“我尽力做做看。”
中垣回答。罗丝连自己失恋吃安眠药的往事都告诉他,他怎能不答应。
“那就拜托你了。我另外还有一些事非做不可。”罗丝说。
“新学期四月十日才开始,不是还有一个多月的假吗?”
“趁这空档,我想调查收集一些研究报告的资料。这部分和家父有关。”
“令尊?”
“是啊。一九四零年,也就是太平洋战争爆发的前一年,会经发生过一桩叫马歇尔事件的间谍案。你知道吗?”
“啊……这方面我比较外行。除非特别大的事,否则并不清楚。”
“那一年有一个叫法兰克?马歇尔的英国人,被国际间谍组织向神户当局检举,结果在调查期间自杀了。因为这件事,家父也被他们逮捕,关了一个月才释放。”
罗丝凝视遥远陆地的灯光,娓娓诉说着马歇尔事件,口气和刚才谈及亡母时显得略有不同。
她虽然专攻亚洲近代史,可是主要论题却与西欧诸国和亚洲接触方面有关。对于英日混血儿的她,可说是个适合挑选的题目。
马歇尔事件虽不像梭尔格事件㊟闹得那么大,但是由于主角法兰克?马歇尔已自杀身亡,真相亦被暗中掩盖,留下了颇多难解的谜团。
这件事与其说和父亲有关,倒不如说和罗丝研究的兴趣有关。它和母亲意外死亡的事件,在性质上略有不同。
“家父在世时,我虽曾问过许多次,但他总回答说,自己和马歇尔非亲非故,只是彼此相识,才会遭人怀疑。家父再三表示,他只不过是个古董美术商,与间谍案根本扯不上关系?”
“是真的没关系吧。”
“可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罗丝含糊地说。
“间谍事件嘛……”
中垣想起了友人岛田良范。
岛田从读佛教大学时起,就不爱经典只爱小说,也曾经在同人杂志上刊登过几篇小说。中垣要去印度之前曾去找过他,当时岛田虽然已在神户任职,但对小说仍旧难以忘怀。
那时流行以伊安?佛莱明为首的间谍小说。
——间谍小说一定要有现实做根据。像我就打算先调查某个间谍事件的详细始末,再以它做为蓝本写小说。一定是非常精彩的杰作!
还记得岛田摇晃着硕大的身躯,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
“对了,我的朋友说不定对这个事件有研究。”中垣说。
“你的朋友吗?”
罗丝轻拂鬓边的发丝。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起风了。
“是个迷小说的和尚。而且还说过为了写小说,要调查真实的间谍事件……这个人现在正好住在砷户,所以他或许已经调查过你说的马歇尔事件呢。”
“那真是太巧了。”
“总之,我会和他碰面,问问看。”
“拜托!”
“起风了。”
中垣拉起外套的领襟说道。
“我们进去吧。”
罗丝轻轻敲打护栏,转身朝后走去。
她走路的姿势,与兰波太太走出沙龙的样子如出一辙。高跟鞋的鞋跟也仿佛重重地镂刻在甲板上。
中垣像是被带领似地跟在她的身后。看自己走路的模样,大概便可猜得出这个人没主见吧。
走到船舱门口,罗丝忽然回过头说:
“我这次回日本有三个目的,一是希望多知道一点有关妈妈的事:二是调查马歇尔事件:三是治疗我受伤的心。”
口气像是在郑重宣示。
不只对中垣,也是说给他自己听。
大概意志坚强的人,必须时常自我提醒吧。
中垣送罗丝到房门口,转身折回。
海面十分平静,船身也没有摇晃的感觉。可是,中垣却紧抓住安装在走廊墙上的铁栏杆,叹了一口气。
(这列油漆斑驳的栏杆,也会变成废铁一堆吧!……)
中垣觉得被罗丝坚强的意志摆布,直到这会儿才从她的魔力中挣脱出来。尽管并没有念任何咒语,却有种蛊惑人似的感觉。
栏杆变成废铁,终究会被销熔,归于无形。那不正是耳边惯常听到的佛学道理。
色即是空——
佛经中的“色”,指的是有形的物质。从印度回来的中垣,不断在心中默念着它的梵文“鲁巴”。
他用手掌拍击着栏杆。
不知不觉中,竟重复罗丝刚才的动作。
中垣赶快缩回手掌。
(为什么会畏惧罗丝的意志力呢?)
他悄悄扪心自问。
一事无成,而且茫茫人生不知所终,他回到了故乡。这样的他,难怪会被罗丝这样强烈的念力牵引。
说畏惧或许有点夸张,应该说罗丝的意志力刺眼得厉害。但他认为,只要忍耐一下,自然会习惯的。
接受罗丝恳求调查她母亲的为人,对中垣来说未尝不是一个机会。这段期间,或许可以借着和她接触,受她的影响,而找到自己人生的方向。
(兰波太太也劝我试一试。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就好好帮她忙吧!)
中垣暗自决定。
第二天下午,武昌号抵达神户港。
(终于到家了!……)
中垣对于自己只有这么一点感慨,而觉得惭愧。
船进到港内,缓缓接近码头,乘客们几乎都涌到甲板上。中垣也夹在兰波太太与罗丝中间,从甲板眺望神户市和远处的山峦。不管市区的建筑物还是如屏风般的六甲山,全沭浴在阳光的照射下,亮晃晃地闪耀着。
罗丝褐色的双眸笔直地凝视前方,同时轻咬下唇。她的心中一定正澎湃着对母亲的思念和对马歇尔事件的好奇,年轻的力量满湓而出。
兰波太太的脸上则不时浮出浅浅的微笑——她即将踏上思念人儿所在的土地,内心的满足不由自主地显现脸庞。
(但我的内心又有什么感触呢?见到阔别一年的故国,难道竟毫无所觉吗?)
中垣暗暗责备自己。
但无论他怎么自责,干涸的心泉始终涌不出水。
“神户的朋友会不会来接你?”罗丝问。
“不会,我没通知他……你呢?学校有人来接你吗?”
“我也没告诉他们船的名字。因为我想再多享受一下自由自在的旅行。”
“兰波太太,你思念的人呢?”中垣转问右侧的兰波太太。
她静静地摇摇头。
“我没邀他到这里。在港口碰面,将会破坏气氛。等一下要领行李,又要办手续,在这么纷乱的情况下,怎么会有好心情呢!?梅花绽放。”
今年梅花开的时间比往年迟了半个多月。
尽管如此,须磨祥顺寺的梅花才刚刚含苞待放。
年轻的住持岛田良范把座垫拿到走廊,然后将巨大的身躯置于其上。
“嘿哟!”
他一边发出吆喝的声音,一边盘起腿,似乎太过沉重的身体很难驾驭。
“你好像又胖了一圈。”
看见岛田庞大的身子巍颤颤地坐在座垫上,中垣忍不住说道。
岛田用手摸摸头,“没法子啊!闲得没事干,只好拚命长肉啰。看来非得做美容体操不可啦。”
“你啊,是心宽体胖。”
中垣说着,在岛田的对面坐下。
“唉!真羡慕你,能够不发出任何声音地坐下来。”
“我是不是瘦了?”
“有吗?我记不得你一年前的模样哩。”
“你就是这样漫不经心,才会一直发福。”
“思,有道理!哈、哈、哈……”
岛田扬声大笑。
虽然两个人是在开玩笑,可是岛田知道中垣为什么消瘦。那不仅是因为印度炎热的气候,更因为驹桥和子结婚的消息,深深地打击了中垣的肉体和心灵。
去印度之前,中垣在京都某所与佛教有关的高中教书,驹桥和子是他住处附近挥花老师的女儿。由于是房东的远房亲戚,所以常到他家玩。和子那时才刚从短期大学毕业,没找工作,待在家里准备嫁人。
岛田经常到京都去找中垣,因此知道两人的恋情。
——那个女人很厉害,你要当心。
当时岛田便向中垣泼过冷水,事后证明他的猜测没错。
“你想听她的消息吗?”
岛田把目光投向庭院。一向磊落的他,居然有如此纤细的心思,在谈论这个话题时不敢正视对方。
“事到如今,不想听了。”中垣回答。
“骗人!”
岛田把视线收回,低声说道。
“真的。”
“哦,你在印度大彻大悟了?哈、哈、哈……”岛田一边大笑,一边像找什么破绽似地凝视着中垣。“就算大彻大悟也不妨听听她的消息……反正死心了嘛。其实趁早知道结果,未尝不好。总之,她把婚姻看成做算术,结婚对象老早就决定了。”
中垣失神地听着岛田的话。
(回国了!)
至此方有真实的感受。
在神户码头时,由于太过匆忙,使他有种仍在旅行的错觉。罗丝要去阪神间的扶桑女子大学,而兰波太太则会在旅馆待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去东京,三人就此分手。中垣不知道罗丝的住处,往后只能透过大学来连络。
坐出租车到须磨祥顺寺的途中,中垣远眺车窗外神户的街景,并没有产生归国的特殊感动。
直到现在,他才有种终于回到家的感觉。
(是因为梅花花蕾的缘故吗?)
中垣怔怔地望着院子里的梅花蓓蕾,如此想道。
岛田继续说:
“对方是插花老师的亲戚。父亲是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长,他本人好像是常务董事,工作之余在河原町开了一家小咖啡屋。潇洒的咖啡屋老板本来便对女孩子很有吸引力,学校老师或和尚根本比不上。至于那时驹桥小姐会看上你……说句不客气的话,我认为她是被你忧郁的脸孔给迷住了。可是一脸愁容的人只能观赏,要长相厮守可就有麻烦。所以你去印度以后,她大概也想通了,还是选择嫁给咖啡店老板兼年轻实业家比较稳当……这是任何人都会的简单算数呀!”
岛田说话的时候,中垣一直看着院子的方向。不过,他能感受到岛田逡巡似的视线盯着自己的脸侧,让人很是难受。
“或许很残忍,但我觉得应该尽量让你明白真相。”
说完,岛田干咳了一声。
“就这样?”中垣问。
“事情的梗概就是这样。”
“没事了。”
“呵,松了口气。还以为你会追根究底呢。”
“在印度大彻大悟了嘛。”
中垣笑着说。笑声出乎意料地爽朗。他把视线从梅花树移开,发现岛田如满月般的脸庞露出了安心的神色。
回日本一定得面对驹桥和子结婚的消息。这事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所以刚才岛田一提起和子,他便立刻产生终于回家的感觉。
“我想向你打听另外一件事。”
中垣将大拇指抵住下巴说。
“哦,别的事?”
岛田一听中垣有兴趣的不是驹桥和子,态度立刻放松下来。他把盘着的双腿向前伸,迭放在一块儿。
“还在写小说吗?”中垣问。
“偶尔,反正不急嘛。”
“间谍小说呢?你以前不是说要以真实事件为蓝本写间谍小说?”
“还没着手呢。必须先收集数据才行。”
“也还没收集资料吗?”
“我最近太忙了。”
“大概是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神户会经发生过一椿马歇尔事件。你对这个间谍案了解多少?”
“啊,是那个调查到一半,主角跳楼自杀的英国间谍案吗?”
“是的。你也调查过?”
“没有。那个间谍案很难查出真相……你为什么会对它有兴趣?”
“回日本的船上,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她的父亲曾经涉入马歇尔间谍案……所以才想了解事情的真相。”
“是吗?”岛田摩擦着鼻头,沉思片刻。“我有这起事件的资料。”
“太棒了!可以说明一下吗?”
“好呀。等一等,我去找找看。”
岛田又借着吆喝一声,才把沉重的身体抬起来。
(他为施主诵经时,也这么吆喝吗?)
目送岛田圆滚滚的身体好像游泳似地走出房间,中垣不禁苦笑。
等了好一会儿,岛田终于拿着一张卡片走进来。
和先前一样,他晃动巨大的身躯坐下,将卡片交给中垣。
“就是这个啦。”
“只有这张卡片?”
岛田说有资料,还以为是厚厚一迭档呢,想不到才只是一张明信片大小的数据卡。而且,卡片上面写了寥寥数语。中垣有种败兴的感觉。
资料卡上写着:
法兰克·马歇尔英国人,当时三十二岁,H汽船驻日人员,后自杀身亡。
西蒙·基尔摩英国人,当时三十四岁,古董美术商,一个月之后被释放。昭和三十年回英国。
王慎明中国人,当时二十三岁:京大经济系学生。事件发生后被驱逐出境,战后再回日本,现为神户建茂公司老板。
岸尾常三,前宪兵中尉,当时三十岁,为了调查该事件,从东京调来神户。长野县S郡G村人。
吉同二郎,B报社记者,熊本县人。
“才这么一点哪?”中垣难掩失望的神情。
岛田夸张地耸耸肩,“这些是为了日后查数据所收集的重点笔记,我不是说过还没着手吗?……别小看这点资料,可是相当珍贵的线索呢!”
“好吧。说明一下,这些资料到底有什么宝贝?”
“这些数据是一位叫冈崎的老特务警察说的。他啊,年纪大了,头脑不清楚。我只能从他那儿打听出这些。”
岛田抢也似地把卡片从中垣手中扯回去,接着说道:
“在这起事件中涉案的有三个人。由于主嫌犯马歇尔自杀身亡,使得调查无法继续下去,所以基尔摩被释放,而这个叫王惯明的中国留学生也被驱逐出境。喏,这便是整个事件的梗概。”
“拜托我调查的,正是基尔摩先生的女儿。”
“是吗?……思,听说基尔摩先生在日本一直待到昭和三十年。”
“他两年前在伦敦去世了。”
“哦,我得把这个消息记下来……也算是件大事。”
岛田说着伸出手,中垣从口袋取出钢笔递给他。
“两年前嘛……”
这么简单的计算也花了好一会儿时间,岛田用笔在卡片上填入:
——昭和四十一年死亡。
“这位岸尾常三是从东京派来调查的宪兵。冈崎老先生说,当时凡是特殊事件一律交给特务警察或宪兵侦讯,而且不准泄露出去。所以,这个案子恐怕只有岸尾最清楚。”
“岸尾的家乡离我的老家很近。”
“没错……假如要进行调查,找岸尾是最快的方法了。虽然不晓得他现在的住处,但是知道他是哪里人。咱们运气好,冈崎老先生的朋友碰巧是岸尾的同乡。这样至少不用再大海里捞针。”
“最后这位记者呢?”
“嗯,他吗?……这个人似乎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很清楚。冈崎说,他搞不好比其他特务警察还清楚个中底细哩。所以我才把他列入。只知道他是熊本县人,其他包括年龄等就统统是谜了。反正只要能找到岸尾,也可以用相同的方法找到吉冈。”
“那个被驱逐的王惯明又回日本了?”
“我倒是知道他的下落。就住在神户,随时都可以约好碰面。我因为尚未开始写,所以和他还没碰过面。”
严格说来,这张卡片并不算数据,而是如何取得数据的线索。
(可以从这里开始着手!)
中垣凝视着卡片,仿佛看到起跑线。
“喂,基尔摩的女儿长得漂亮吗?”
岛田良范摇晃着身子问。
“很漂亮。”
“哦……是小姐?”
“没错。”
“我也想见见她呢,说不定可以帮得上忙……对了,我打算开始写马歇尔事件的小说。”
“你不是很忙吗?”
“哈、哈……错过与美女亲近的机会,是会被罚的。对了,她是金发美女吧?”
“她的母亲是日本人。”
“那么她就不是金发啰。”
看来除了卡片记载的事情以外,其余岛田一律不知。他在卡片的西蒙?基尔摩那一栏后面加注——娶日本妇人为妻。
“她的母亲呢?”
“在女儿五岁时去世了。是昭和二十一年的事。”
想到要解释被火烧死有点麻烦,中垣只简单地答了几句。
“昭和二十一年时五岁,那么她……嗯……现在是二十七岁吧。正是最美的时候。”
岛田笑嘻嘻地说。
“她要在扶桑女子大学当英文教师。本来是专攻历史的女学者。”
“不管是女学者也好,女教师也罢,美女就是美女……喂,中垣你要不要进攻啊?我看你很有希望哟。仔细再想一想,像我这么胖,即使见了面,也不会有戏唱,还是算了!”
岛田搔着头说。他故意用开玩笑的口气说话,似乎是想鼓舞中垣因驹桥和子移情别恋而受伤的心灵,但又怕太直接的表白会让中垣受窘,只好采取这种闪烁其词的方式。对中垣而言,治疗受伤心灵的方法,倒不是和罗丝交往,而是学习她积极的生活态度。
中垣打算在神户停留一阵子,调查马歇尔事件和罗丝母亲的事。目前唯有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些事上,才能使自己振作起来。
“可以在这里住一阵子吗?要和她多亲近也得花时间哪。所以我需要一个落脚处。”
“没问题,我帮你准备一个房间。虽说不可以太猴急……不过,还是趁早追到手吧。否则住宿费和饮食费不是白花了吗?哈、哈、哈……”
要去印度之前,为了等船,中垣曾在祥顺寺住过一个星期。而岛田则自学生时代开始,每逢暑假便到信州中垣家“避暑”,两个人交情匪浅。
父亲过世后,岛田继任为祥顺寺的住持,又因为还没结婚,所以生活上无忧无虑。
这时岛田的母亲端茶进来,“我的年纪大了,希望良范早点娶老婆,中垣先生,麻烦你多劝劝他!”
岛田听到这些话,咧开嘴笑着说:“妈妈,中垣也还单身啊。等他娶了老婆再来催我吧。”
“他没结婚是因为要去印度嘛……现在回来,应该快了吧?”
说着,岛田的母亲像要看穿什么似地凝视中垣的脸庞。
“还没呢……”中垣摸了摸下巴。
“妈妈,您的机会来了。现在赶快警告他吧!”
岛田双手抱膝,淘气地伸出舌头。
“麻烦你啦,中垣先生。”
岛田的母亲敛头为礼,告辞出去。
“借你的桌子一用。”
中垣打开旅行箱,取出笔记本和便笺,再向岛田讨回刚才的钢笔,坐在桌前照卡片上所述,一条条记录下来。抄好后,他写信给父亲。
……由于有一点事,我将在神户的祥顺寺住一阵子,事情办完后将尽快回家。至于今后行止,亦于回家后再决定……
如此写来才不过一张信纸,似乎太过冷淡,于是在后面又加了“有关未来方向想听听岛田良范的意见”等字,才勉强凑了两页。
——和岛田那个闲散的家伙能商量出什么!……
中垣似乎可以想象得出父亲看到信时抱怨的模样。
“电话在隔壁?”
写好信,中垣问。
岛田把中垣的座垫对折当做枕头,气定神闲地躺在地上,对着天花板说:“嗯,没错,你要打给谁?”
“女子大学。”
“哦,和她连络啊!?”
岛田转头朝中垣露齿而笑。
中垣在隔壁房间查电话簿,接着拨动电话键。
扶桑女子大学的中庭也有一株梅树。
从校长室的窗口望见梅花,罗丝想起了母亲。
在所有的树木当中,只要提到哪种最具日本味,她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梅树。奇怪的是,她在日本的少女时代并不会对梅树或梅花有多么深刻的印象,反倒是樱花还比较常见些。
伦敦郊外桃乐丝姑姑家的附近有一个果园,种满樱桃树。樱桃树和日本的樱花树虽然略有不同,但在罗丝眼里,她可能把樱花树也归为“英国的树”吧!
至于梅树则为东南亚特有的植物,世界其他地区并不多见——这是罗丝得自百科全书的知识。
尽管十四岁时就回到英国,但是罗丝对母亲祖国的思念并不会稍减,仍不停地补充这方面的知识。
只不过那并非对日本的真实了解,而是在脑海里描绘出的模样。她也深知这个缺陷,所以才期待这趟日本之行,能为白纸黑字的知识加上血和肉。
见到梅花就想起母亲,也是从书本知识所引发的感情。
她一面眺望着含苞待放的梅花蓓蕾,一面想:
(对妈妈祖国的知识就像这些蓓蕾,正在添加血肉,逐渐丰盈起来……)
校长石村圭造并拢双膝,两手迭放膝头,背脊挺直地端坐在罗丝面前。这位肤色略黑的老人,听说会在昭和初年到英国留过学。
“你负责的课程是英语会话。假如学生们知道你会说日语,或许会因此偷懒也不一定。所以希望你在上课时,尽量不要使用日语。”
石村校长说话时只有嘴唇在动,身体或是表情全然维持原状。
(好像铜像在说话!)
罗丝越看越觉得好笑,忍俊不住,只好露出微笑遮掩过去,回答:
“是的,我明白。事实上我也有此打算。虽然欺骗了学生不太好,但为了方便教学,暂时不让大家知道我会说日文吧。”
“你的想法很对。其实也不算欺骗,反正是为学生着想。”
校长严肃地说道。
——自我压抑是日本人的传统修养美德。为了达到喜怒哀乐不形于色的美德,他们变得没有表情!
这段书籍上记载的文字知识,如今在眼前的石村校长身上,得到了强烈的印证。
这便是她所期待的。
由少女时代模糊的记忆,混合文字知识塑造出的“日本像”,终于可以获得实际的确认。这是她来日本的一个目的,也是她理解亡母的方法。
同时,亦可藉此而深刻了解体内流着日本人血液的自己。
在罗丝之前任敦的是一位美国籍的老太太,已经卸职回国了。
“学生们的发音可能比较偏向美式英语。会不会给你带来困扰?”石村校长说。
“不会,我有不少朋友是美国人。”
罗丝回答着,想起武昌号上兰波太太和其他乘客用美式英语交谈的情形。
兰波太太的英语与其说是科班出身,倒不如说是亲身体验之后学来的。
“那么,我请人带你去宿舍。”
校长打电话到办公室,叫值班的小姐到校长室。
扶桑女子大学的校园建在远眺大阪湾的高地上。崭新的校舍,不像罗丝在英国的学校那般有股慑人的威严,反倒流露出明快、轻松、亲切的感觉。
庭院里的梅树与现代化的校舍显得格格不入。
大概发现罗丝一直注视梅树,校长站起身走到窗口,解释说:
“梅花快开了。这里以前是有名的默林,可惜现在只剩下这几棵。时代在改变哪。”
没多久,年轻的女职员走进来。她的个子很高,身材健美,是个运动员型的女郎。
“基尔摩小姐,行李已运来了,我带你去房间。”她用英文说着,语气十分轻快。
“Thank you——”罗丝也故意用英语回答,然后朝校长笑了笑。如此一来,连女职员也不知道罗丝会说日语。为了骗学生,不得不对工作人员有所欺瞒。
可是校长依旧表情严肃,用带着浓厚口音的英语介绍着:“这位是山下小姐,今年刚毕业,在办公室工作。”
山下小姐伸出手,罗丝握了握。年轻的手十分有弹性。
离大学约五分钟车程,有一幢名叫尤加利屋的七层楼公寓。屋前如名字所示,种着一棵巨大的尤加利树。这幢公寓的二楼是前任教师留下的,现为罗丝的宿舍。
有起居室、卧室、客厅三个房间,也有宽敞的厨房和浴室。
山下向罗丝仔细说明怎么开锁,怎么打电话,怎么买东西等等生活细节,口齿清晰的英语带着美国腔。
看着宛如新鲜鲶鱼般活蹦乱跳的山下,罗丝忽然有点迷惑。
(在她看过的书籍中,并没有如山下这般年轻的新女性啊!)
她只知道日本传统的女性不敢抬眼看人,不管做什么事都非常客气——然而这种典型日本女性的印象,却无法套用在山下小姐的身上。
漫长的岁月里,罗丝不断雕塑、修饰着母亲的形象。然而现在,她再也无法确定自己塑造出来的形象是否与实体一致。因为无论如何,真实的模特儿已不存在,同时由于火灾的关系,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
听桃乐丝姑姑说,母亲经常吃安眠药。她一定是有什么烦恼,才会必须藉助药剂——这件事似乎与罗丝塑造出的母亲形象不合。
(假如真实的母亲不是这样,那该怎么办?)
她有这样的疑虑。
不过,终究无法抱着充满少女趣味的母亲形象不放,因为罗丝的本质比较像喜欢追根究底的学者——正当她怔怔地望着空荡荡的柜子胡思乱想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原来是中垣照道从须磨的祥顺寺打电话来。他先拨电话到大学,才打听出尤加利屋的电话号码。
——如果可以,今天晚上一起吃晚饭好吗?
中垣提议。
“可是晚上要去校长家,明天好吗?”
话才刚出口,罗丝便警觉地朝山下那边望去。
只见原来正忙着调整窗帘的山下,听到罗丝流利的日语后,把眼睛瞪得老大。
约好碰面的时间,罗丝放下电话,山下便一脸讶异地嚷着:
“基尔摩小姐,你的日语很棒呢……吓我一跳。”
“我小的时候住在日本,所以还记得一点点。”罗丝回答。
“哎,那可不只一点点。真不好意思,我还拚命用蹩脚英语和你说话。”
“对不起。因为校长认为我教英文会话时,最好不要让学生知道我会日语……所以,山下小姐,可不可以请你保守秘密,不告诉学生我会日语?”
“没问题。”
山下一脸淘气,猛力点着头。
她夸张的表情及动作,都与罗丝心目中典型的日本女性相距甚远。
(这种事实在不必大惊小怪。)
一面如此说给自己听,她一面打开行李箱。
等山下做完事走出房间后,罗丝才从行李箱中掏出一个粉红色的纸袋。然后,她拿着这个纸袋发了好一会儿呆。
“还是先抽这个出来……”
她喃喃说着,从纸袋里取出一些东西。
首先是艾利欧的照片,然后是三封他寄来的信——她把这些东西仔细地一一摊放在桌上。
她有好几张艾利欧的照片,可是到最后只保留了这一张,其他的全都烧了。她本来打算连这张也一起烧掉,但却不忍心把它付诸一炬。
照片中的人微笑着,露出少许洁白的牙齿。虽然张着口,可是真要诉说什么的却不是嘴,而是眼睛。
艾利欧蓝色的眸子似乎想向她诉说一些事情。
(什么?)
每次看到这张照片,她总忍不住脱口而问,然后再慌张地四下张望一番。
信纸还没从信封中拿出,不过她记得信上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经过多方考虑,我终于有了一个结论—我不应该再和你见面。到目前为止,我都很尊敬你。正因为尊敬,所以我不得不离开你……,不论是字句还是艾利欧流露出的情感,都深深刻在她的记忆里——但如同他的泪痕很快会消失,那悲惨的一天也终会被忘得杳无踪影吧。
她有股冲动——这或许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前任的美国太太似乎会抽烟,所以桌子上有烟灰缸也有打火机。罗丝按下打火机,燃起一道长长的火焰。
下一瞬间,她的指尖夹起艾利欧的照片。
(烧了吧?)
虽然是自己在做着这些动作,却有种询问别人意见的错觉。
(嗯,让它化成灰烬。)
像回答某人问话似地,她在心里暗暗说道。
被火舌吞噬的照片渐渐变成茶褐色,靛蓝的火焰在她手上蔓延。她把那团火丢进烟灰缸。
由于只剩下一张,烧掉艾利欧的照片,她心中难免有些恋恋不舍。
罗丝已经不再迟疑。
三封信及信封一股脑儿地全烧光了。
化成灰烬的字句虽然仍深刻在她的脑海,但随着时光飞逝,终有一天会被淡忘。而且只字词组根本窥不清艾利欧的真心。他是怕如果太接近,会伤了罗丝的心吗?若真有这层顾虑,对她而言岂不是一大屈辱?
望着信封在火焰中蜷缩起来,罗丝忽然发现:
(重要的是,在他面前出现比我更富吸引力的女性!)
这个发现固然让人沮丧,不过她有接受现实的勇气,也不愿欺骗自己。
其实在接到分手的信之前,她已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有一次两人在伦敦广场前边喂鸽子边散步时,她便察觉出艾利欧的目光闪烁,显得不知所措。
那时他的心已经渐渐偏离,只要一有机会,立刻会拔腿奔逃。她记得那天仰望纳尔逊纪念塔时,胸中汹涌翻搅的不安——事后证明,她的疑惧并非空穴来风。
她望着烟灰缸中燃烧的照片和信,浸淫在冥想中。
(让该消失的东西化成灰烬吧!……)
罗丝挺直背脊。
烟灰缸中的火焰已经熄灭,烧过的纸只剩下少许灰烬。
她开始沉吟自己的未来生活,第一步是必须确认她从父母那里得到些什么。
——神户市神户区北野町三段XX号
她打开笔记本,口中喃喃重复着母亲被烧死处的门牌地址。
这时,忽然有人敲门。
“谁?”罗丝用日语问。
门外沉默片刻,接着那人用英语回答:
“我住在隔壁。”
“请进。”罗丝一边说,一边打开房门。
只见一个约五十岁的中年妇人站在门口,瞇着眼上下打量罗丝,说:“我和住在这间公寓的史密斯太太很熟,我叫克拉拉?鲁森。”
罗丝也介绍了自己,并且邀请对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刚才我敲门时,你是说日语吧?”克拉拉?鲁森问。
“思,我会一点日语……鲁森太太也会说日本话?”
“会啊,我已经在这里住了三十年以上。你是在哪里学日语的?”
“我在东京住到十四岁。五岁就离开神户,所以没什么印象。”
“五岁吗?”
“一九四六年……或许您认识家父。先父叫西蒙?基尔摩。”
鲁森太太不论姓氏或容貌都像法国人,应该八九不离十吧。然而,长住在神户的外国人并不多,哪怕国籍不同,彼此大概也曾见过面。所以罗丝才决定试试看,说不定鲁森太太碰巧是父亲的旧识。
鲁森太太有种刚毅之美,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尽管罗丝仔细盯着夫人的眸子,想从眼神里读出些许的变化,但对方瞇起眼睛,丝毫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鲁森太太才回答:“我认识令尊……你是基尔摩先生的女儿啊!”
说话的速度非常缓慢,不知是天性闲散,抑或是为了惯重起见。奇怪的是她与故人的女儿相见,却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
“是的。”罗丝,“您与家父是旧识啊。”
“嗯……”
像要打断罗丝的话,鲁森太太简短地回应了一声。
由此可以立刻看出鲁森太太并非生性闲散,而是城府极深。
“家父在两年前去世了。他生性沉默,因此甚少提起在神户的生活。这次我有机会重返幼时的故乡,也希望能和认识父亲的人多聊一聊。”
听罗丝说完,鲁森太太含混地回答:
“其实我和令尊并不大熟……”
一般人就算再不熟,也会敷衍地随口提两句有关西蒙?基尔摩的趣事,或者干脆说“他是个好人”之类的客套话。可是,克拉拉?鲁森咬着嘴唇,脸上的表情却是摆明了不想多谈罗丝的父亲。
(难道这个人喜欢父亲?)
罗丝直觉地认为。
鲁森太太会说她和前任教师史密斯太太很熟,当得知有新的继任者住进来时,立刻就前来拜访。由此可见她十分善于交际,也应该很健谈才对。
(难道是碍于父亲更改国籍的事?)
罗丝这么猜想着。马歇尔事件之后,她的父亲便归化为日本籍。对于这件事,父亲会向她解释:
——在当时那样的环境,假如不变更国籍,根本无法在日本待下去。
的确,战争期间若仍坚持保住英国国籍,恐怕不是被当成敌人遣返,就是会遭到拘禁。因此,罗丝的父亲若想和日本籍的太太继续厮守,唯有归化为日本籍一途。罗丝母亲的娘家姓立花,所以西蒙,基尔摩也煞有介事地取了一个日本名字,叫立花左卫门。
不过,等战争一结束,他就立刻脱离日本籍,再度恢复英国籍。不管他有多么充分的理由,罗丝父亲的行为难免遭人物议,被指责有欠操守。
战后,基尔摩先生搬到东京,一方面是刚遭妻子意外身亡的变故,另一方面恐怕也是为了躲避同伴间指责的目光——罗丝这么揣测着。
“战争期间鲁森太太住在哪儿?”罗丝问。
“一直待在日本。”
“有没有遭到囚禁?”
“没有。我是法国人。由于当时法国的贝当政府投降德军,算是日本的同盟国,所以并没有被当成敌国人民看待。盛管有点不自由,可是大致上还算礼遇。”
“那真是太好了。”
“你父亲也一样啊。他因为归化日本籍,所以平安无事。”
从口气中听来,鲁森太太似乎并不对罗丝的父亲更改国籍一事耿耿于怀。
(那么为何要忌讳谈起呢?)
对方越是装得若无其事,罗丝越想追根究底。
“您认识亡母吗?”罗丝追问。
“啊,不大熟……当时没几家外国人……你妈妈实在可怜,那场火真大啊。当时我就住在附近,吓了一大跳。”
“那么,您大概也见过小时候的我啰?”
“嗯,基尔摩家可爱的小姑娘……难道就是你吗?”
鲁森太太盯着罗丝,但眼睛仍带着警戒的神色。
一别二十多年,往日见过的孩子如今已长大成人。一般人在这种场合,总会自然流露出感动的表情,然而鲁森太太却十分反常。
这种反常是不自然的。
只有压抑自己情感才做得到。
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意识到罗丝透视似的目光,鲁森太太显得有些慌乱。
“我很想多了解亡父、亡母的事。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比较熟的朋友还住在绅户?”罗丝问。
“这个嘛……老朋友有些回国,也有些去世,恐怕没什么人在神户……”
鲁森太太暧昧地回答,同时像要岔开罗丝的话题,从椅子上站起身。
“我就住隔壁,欢迎你有空来玩。”
说完,她匆忙地离去。
送鲁森太太出门口后,罗丝凭窗而立,眺望着窗外景色。
这附近有许多新的建筑物,交织出现代的线条与色彩。这是使罗丝困惑的新日本。不过,此时她脑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看样子,鲁森太太一定知道不少。不过恐怕很难从她那里套出什么……)
鲁森太太不但认识罗丝的双亲,还见过小时候的罗丝,可是她一直很小心地避开这个话题。
——到底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