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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拜者

吃过午饭才从神户出发,罗丝抵达东京时天光尚早。

P饭店的柜台事先得到知会,她一抵达立即通报兰波太太。

所以,没多久兰波太太便走进罗丝的房间,用一贯和蔼的语调说:

“你累了吧,要不要休息一会儿?两小时之后再来找你,到赤阪一家很棒的餐厅吃饭。”

罗丝不忍拂逆对方的好意。其实坐新干线非常舒服,年轻的她一点也不觉得累。

这两小时反而因此被牵绊住了。

她从旅行袋取出两本书,一本是冈仓天心写的《茶之书》,另一本则是鲁斯,贝湼迪克的《菊花与剑》。

这两本都是用英文撰写,有关日本的书。在罗丝脑海里建构的日本,除了少女时代残留的印象,其他就是用这些书拼凑起来的。还好形象尚未固定,可以随时修改。

建立正确的日本形象不是为了做学问,也不是被好奇心所趋使。了解日本对她而书,如同在做自我检查。

她打开《茶之书》的第一页,映入眼帘的是不晓得读过几遍的句子。

——所谓茶道便是以温和的方式,在我们有限的人生中,尝试化不可能为可能……

人生宛如一个难解的谜团,茶道难道不是在探究人生的过程中,以仪式包装的某种妥协吗?

——罗丝脑际浮现出这样的疑惑。

(也许只是我西方式的批评呢。)

一阵悲哀袭上心头,她感觉自己仿佛一个奇妙的混合物,被孤伶伶地释放在宇宙之间,身边没有任何寄托。

(妈妈……)

她呼唤着不知面容的母亲。

她想深入了解有关亡母、亡父的一切事物。不过,日本的风土民情似乎并不容易接近。

冈仓天心说,茶道的本质在于对“不完美事物的崇拜”。

如同那些在狭小茶室中被茶器发出的声响折服的人们,罗丝也必须接受母亲不完整的形象,并且感到满足吧。

(不,我绝不放弃追根究底!)

另一个声音在她的体内反抗着。

从房间窗口可以看见霞关的摩天大楼。三十六层的摩天大楼象征日本的改变。

(日本正在改变呢……)

在这一瞬间,她更加明显地感受到日本西欧式的变貌。

兰波太太介绍的这家餐厅,是一问充满日本趣味的小店。

“我回来时经常想呼吸一点日本的空气,可惜却被高楼大厦和高速公路把气氛破坏掉了。有这种小店真好。”兰波太太说。

壁翕里挂着一幅山水画,右侧有“春山欲雨”四个大字。装饰用的架子上摆着一个古老却很朴实的花瓶。房间一角仿武士房舍建筑,做成书斋模样,中央则设有围炉,颇富古农家的趣味。

(简直是大杂脍嘛……)

透过书籍对日本建筑略有所知的罗丝,不禁产生以上的连想。

火炉上架了一只锅子,好像在煮什么。

罗丝打开锅盖,里面空无一物,炉子也没生火。

“怎么样?感觉出来了吧?”兰波太太问。

“嗯,的确。”

罗丝回答。可是这间屋子的日本趣味,却使她有种做作的感觉。

(大概除了人工刻意塑造之外,已无法复见古日本的风情。)

至少它代表了这是现代的日本。与其说是失望,倒不如说是松了口气。

“请不要再叫我兰波太太。这样显得生疏,以后叫我艾美好了。”兰波太太说。

“艾美?”

“嗯,是我的名字。我的本名叫英美,英国的英,美丽的美,不过也可以叫我艾美。我嫁给兰波先生以后,就改名叫艾美了。”

能称呼兰波太太艾美,的确亲切许多。赤阪餐厅之行的唯一收获便是和兰波太太拉近些许距离。至于眼前的“日本料理”,她也觉得充满人工匠气。

这天罗丝说了许多有关她的事。中垣啦,大学啦,鲁森太太的事件啦。

至于兰波太太则充当听众,不时点头微笑应和。

回到饭店已近八点牛。

罗丝在柜台接到一张英语留言。七点和八点时,有位加藤太太打了两次电话来。

——她说九点还会再打来。

便条上写着。

“加藤太太?”

罗丝狐疑地想,她根本没听过这个名字啊。

九点整,电话铃响了。

——我是加藤,忽然打电话来,实在很抱歉……是这样的,我前几天在报上看到您的大名……哎,就是神户事件嘛……员糟糕呢……我看到罗丝?基尔摩的名字时,便想会不会是住神户的那位西蒙?基尔摩的女儿呢?……假如不是,那真对不起。

妇人的声音毫不间断地自话筒传出。说毫不间断只是罗丝感受的印象而已,其实对方中间还是停了好几回。不过,多半是接下一句时正常的休止,所以给人毫不间断的印象,或许该说是太过流畅吧。

“西蒙?基尔摩是家父,请问您是……”罗丝回答。

——啊,果然没错!

那位叫加藤的妇人声音有些哽咽。

——我和令堂立花久子女士很熟……令堂会在京都一家叫下村的古董店工作,我也住附近,时常和她一起结伴去看电影、喝茶……两个人感情很好。立花小姐结婚以后我们还是保持连络。你出生的时候我还特地到神户去祝贺呢。后来没多久我回乡下,便听说令堂过世的消息。

电话中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兴奋。

罗丝的内心亦暗暗悸动着。

以前不管波曼先生或伏见宽子,他们讲违的话都是透过第三者中垣再传入她的耳中,总觉得隔了一层。同时,也不知道中垣有没有隐瞒什么,还是照实讲。从中垣不时流露出有点迟疑的神态来看,罗丝的怀疑是有根据的。

不如直接从母亲的朋友那里打听——罗丝如此盘算着。

电话中的妇人似乎是母亲年轻时候的朋友。

——我看了报纸后,立刻想打电话到扶桑女子大学……可是那时命案才刚发生,你一定还在惊吓当中。今天我猜你的心情大概已经平定,于是打电话过来。学校的人说你上东京了,他们也告诉我这家饭店的电话,还说你的日语很棒……总之,我可以和你见见面吗?会不会太打扰了?

对方既然提起,罗丝便爽快地答应。

他们约好第二天下午两点在饭店碰面。

挂上电话之后,罗丝再度打开《茶之书》。翻到的那一页,出现以下的句子。

——茶室是为茶人而盖;茶人却非为茶室而生。茶室无法遗留给子孙,只有那瞬间展现的美留传下来……

罗丝不由想到自己母亲的一生。

母亲过着她的人生,而那人生并不是为了留给子孙。所以瞬间即逝的人生是母亲自己的东西,做子女的似乎不该追根究底。

(但我想了解她啊!)

罗丝为自己的行为辩解。

第二天,在约好的时间,罗丝接到柜台打来的电话,说有一个叫加藤光子的人来访。

下楼一看,只见大厅中站着一位身穿朴素和服的妇人,大约五十岁上下。倘若罗丝的母亲还活着,也该是差不多的年纪吧。

由于大厅没有其他人,罗丝走近那名妇人,扬声问:

“您是加藤小姐吗?我是罗丝?基尔摩。”

对方显得略微迟疑。

“你,你就是……”

她一边说一边注视罗丝,然后很快地垂下双眸——一脸迷惑的表情。

也难怪啦,罗丝想。

二十七年前抱过的婴儿一下子长大成人,现身于面前,怎么可能还认得出来!

“我们在这里坐一下吧。”罗丝说。“我想向您请教有关家母的事,因为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加藤光子犹疑不决地在沙发上坐下来。虽然沙发软绵绵的十分舒服,她却好像有什么顾忌似地,斜倚着身子,只浅坐在沙发边缘。

“我头一次听说家母以前在京都的古董店工作。您在电话里提到那家店的名字是……”

“下村商会。”

“还在吗?”

“不,早在战争期间就关门了。打仗对古董交易毕竟不是好时机。”

“家母就是在这段时间认识家父?”

罗丝问。由于她的父亲也是古董商,所以她才大胆假设。至于西蒙?基尔摩则绝口不提与妻子相识的过程,哪怕女儿大了也一样。

“嗯。基尔摩先生常到店里找你母亲。”

“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嘛……”加藤光子像哽住似地说不出话。也许是想说的话太多,以致一下子理不出头绪吧。她先吸了口气,然后说:“她人很棒!”

加藤光子看着罗丝,渐渐瞇起眼睛,仿佛跌入回忆。

“那时我有一些家庭烦恼,时常跑去向立花小姐诉苦。她也感同身受地为我担心,不是只在口头上敷衍我哟……在敏感的少女时代,对方有没有真心一看便知……立花小姐听了我的话,也跟着一起掉眼泪……是一位非常纯情的人。后来我再也找不到像她这么真诚的人了。”

加藤光子的话虽然断断续绩,但可以听出里面含有某种程度的真实性。

一副客气的口吻和言语中不时出现的最高赞美词,假如她态度再夸张的话,一定会令罗丝感到尴尬不自在。

“可是家母在和家父认识之前……好像有一个爱人……”

罗丝想起中垣从伏见宽子那儿听来的话。

加藤光子剎那间全身显得僵硬。

“我记得对方好像叫今村……”罗丝加了一句。

罗丝是西蒙,基尔摩的女儿。加藤光子似乎很难向她启齿,诉说她母亲过去的恋情。可是,罗丝却先发制人地表白了自己知道的部分。

“哎,这个……”加藤光子躲避罗丝的视线,“立花小姐很少提到自己的……私事……我只知道她好像有一个要好的男朋友。因为她的脸上闪闪发光,那正是恋爱的症兆……不过,听说对方身染重病,无法结婚……”

加藤光子说到这里急忙岔开话题,开始聊起罗丝母亲如何为其他朋友出力。凡是和立花久子交往的,没有一个不喜欢她……

看样子加藤光子可说是罗丝母亲的崇拜者,另外中垣也说那位叫伏见宽子的女性,近乎盲目地崇拜“久子阿姨”。

杀人事件出现在全国各大报上。

随着说明事件经过,发现尸体者罗丝?基尔摩的名字在媒体上曝了光。

——是不是那个罗丝?基尔摩?

看了报纸,恐怕不少人会产生以上的疑惑吧。不只住东京的兰波太太在事件第二天看了早报之后,打电话来探问,甚至连素昧生平的人也都会晓得她的消息:

——她已到日本,并于扶桑女子大学任敦。

由此看来,这个事件的报导,可说是给她在日本友人的问候函。

然而,真正打电话来的只有新朋友兰波太太,以及加藤光子。但加藤并不是罗丝的朋友,而是她母亲的故交。

(看来妈妈给人的印象十分强烈呢。)

罗丝心想。

伏见宽子以及加藤光子几乎都一面倒地崇拜着立花久子,甚至有欠缺理性观察的倾向。

虽然从伏见宽子那里问出母亲与今村敬介有不寻常的关系,但根据中垣的报告,却听不到任何其他内容。

而加藤光子用尽所有赞美词,从谈话中除了能得知母亲以前在下村商会工作,以及在那里认识父亲之外,简直一无所获。

从母亲的两位旧友口中,罗丝完全拼凑不出母亲的形象。

是不是立花久子这个女人会放出光芒,使得周围的朋友看不清她真正的面目?

“您认识伏见宽子吗?她是母亲神户时代的好友。”罗丝问。

“不认识。”加藤光子答道,“立花小姐在京都时我们常在一起,可是等她结婚搬到神户,我们反而很少见面了。”

原来两个崇拜者彼此并不认识。

加藤光子滔滔不绝地说着,罗丝然记起自己想知道的事还没问呢!

“您知道马歇尔事件吗?”罗丝问。

加藤光子表示会经抱过婴儿期的罗丝,那么当罗丝出生前一年发生间谍事件时,她应该和住神户的立花久子偶有来往。

“啊!那件事和基尔摩先生真的一点关系也没有。好可怜,完全是殃及池鱼,受到无妄之灾。”加藤光子回答。

至于父亲怎么被卷进马歇尔事件,光子便一问三不知了。

“在那种情况下,实在不好意思追问。不过立花小姐一直坚信,她丈夫没有做过违法的事。”她说着叹了口气。“看见你长大成人,让我觉得不虚此行。现在脑子里乱哄哄的。假如你想知道妈妈的事,等过几天我把思绪整理一下,再告诉你吧。”

加藤光子说完告辞离去。

望着她的背影,罗丝陷入沉思——

(真伤脑筋哪,这些崇拜者!……)

崇拜者最让人伤脑筋的地方是会盲目仿效对方。

中垣照道前往信州小诸郊外的法瑞寺时,也想着同样的事。

他在种户接到家里寄来的快递,信中只说等要办的事办完以后,尽快返家一趟,并没有强迫他马上回去。

可是,中垣却匆匆束装返乡。

因为那位崇拜“久子阿姨”的伏见宽子到须磨的祥顺寺找他,幸好他外出不在,否则恐怕对方还会纠缠下去。

崇拜久子阿姨的伏见宽子,一心想找到一个男人,可以让自己为他竭力奉献。

“那个女人的眼神好奇怪。”

岛田良范这么说,似乎不像只是开玩笑。

可能虔诚向佛的中垣在伏见宽子的眼中,是个可全心奉献的对象吧。而她正一直在追求这样的对象。

中垣本能地察觉危险迫近。四十岁女人的深情,,比想象中还要恐怖。

当天晚上,宽子又打电话来。

说是想再见一面,她的声音显得异常尖锐。

“最近太忙,过几天吧。”

中垣敷衍着,第二天早上便匆匆整理行囊回家。

“哦?想溜吗?”

岛田良范笑嘻嘻地说。

伏见宽子到祥顺寺时,中垣正好为了调查马歇尔事件,去建茂公司拜访涉嫌人中国籍的王惯明。建茂公司位于俗称“南京街”的地方,在一幢大厦的二楼。

倘使直接表明是受事件关系者的至亲所托,想了解原委,或许对方会有所保留。于是,中垣假借要做学术研究,用近代史教授助手的名义,收集马歇尔事件的各项资料。

“哪位教授?”

王惯明问。中垣说出母校历史学系教授的名字。

“我并不清楚内情。一方面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再者,我只在外围沾上点边而已。”

王惯明是位身材胖嘟嘟、脸色红润的绅士。依据岛田良范的资料,事件发生时他才二十三岁,现在应该是五十一岁了。

客厅一角放着高尔夫大赛的优胜奖杯。

“那时我还年轻。”王惯明捻着烟叶说道,“当初我念京都大学,因为受河上博士的影响,开始研究马克思主义。自然而然的,我和几位同好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组织,负责收集情报……命令我的就是马歇尔,我对其他成员一概不识。所以马歇尔死了以后,组织怎么办?我收集到的情报透过什么样的管道,流向何方?我一点也不清楚。”

“你认识一个叫西蒙?基尔摩的英国人吗?”中垣问。

“当我被警方侦讯时,常听人提起他的名字,不过我没见过他。后来听说那个人被释放了。能从日本宪兵严厉的审问下无罪开释,可见他也许真的和事件毫无关系。当然也有人说那是因为马歇尔自杀,只好不了了之。”

“你刚才说到收集情报,是指什么样的情报?”

“哈、哈……我只是下游而已,没什么了不起。例如日本军队的动向,造船厂的人员有多少……总之就是数字。”

“数字?”

“我在纸袋里装豆子,到各地巡察。袋子里的豆子有固定数量……那时家中只要有人被征调当兵,便会在门口挂一个‘出征士兵之家’的牌子。我每碰到一个,就吃一颗豆子。然后再比较房子数量及被吃的豆子数,算出百分比……当然这只是粗略的数字,仅供综合判断的辅助而已。”

原来王惯明做的只是最末端的谍报工作。

“被侦讯时,宪兵问的全是他们想知道的部分。换句话说,那部分我一无所知。”

王惯明把盘起的腿伸直,目光投注在指尖夹着的香烟上。

他虽然没有显出不悦的神色,可是却用态度暗示中垣,再多问也无益。

(应该不会有所隐瞒,大概是真的不知道。)

中垣判断。

毕竟那已经是二十八年以前的陈年往事,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也不清楚马歇尔的底细。”王惯明抚着被太阳晒得黝黑的面颊,说道。“我是透过京都那批同好中的一人介绍认识马歇尔,只知道他是‘我们的同志’。当然,他们另外还有一个组织。我听命组织行事,但对组织本身却不清楚。世间常有这种事。当我被流放国外之前,曾经和某位同好碰面,他对我说了一些话。”

“什么话?”

“他说你被帝国主义利用了……于是我低声对他说,我确实是经由同好介绍,才加入那个组织……连自己所属组织的性质都不知道,是因为那时帝国主义和左翼分子都想染指日本,而我只不过是一个跑龙套的丑角罢了。”

“那么,负责侦讯的警方反而比你知道的还多啰?”

“这是当然。”

王惯明歪嘴笑了笑,衔着香烟摇晃起身子。

——差不多了吧?

中垣读出王惯明的肢体语言,于是站起身说:

“打扰您了。”

眼前这位吸着烟、营养过剩的五十一岁贸易公司老板,实在很难与中垣心目中描绘的一手拿纸袋,一边吃豆子的惨绿青年连想在一起。

二十八年是会彻底改变一个人的。走出房间时,中垣望着高尔夫优胜奖杯,心想。

(早点去找老家信州的宪兵中尉吧!)

他虽已打定主义,但当时还没决定要这么快回家。

直到回须磨的祥顺寺,听说伏见宽子来访,才让他下决心早点离开神户。

(一点也没变。)

信州的老家与中垣一年前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

“怎么,还在考虑吗?”

父亲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中垣答说,今后行止还要再考虑,才能决定。

“你们年轻人成天鬼混,也不知在想什么。”

父亲埋怨着。

“我今天要出去一下。”

“去哪儿?”

“G村。”

“哦……总比睡懒觉好。”

父亲没有问他为什么去G村。

听说负责调查马歇尔事件的宪兵中尉岸尾常三是长野县S郡G村的人,中垣期待能到G村,打听出岸尾的消息。

G村有一间隆福寺,里面的住持和中垣的父亲是好朋友,两人时常往来。中垣想,向住持打听的效果或许比问区公所好。再说这位隆福寺的住持很爱管闲事,小小的G村不论发生任何事,他没有不知道的。

事件发生时岸尾常三年约三十,算来如今已五十八岁,接近耳顺之年了。

如同王惯明从意气风发的左翼学生,变成脑满肠肥的大老板,不知三十岁干练的宪兵中尉现在变成什么模样——

(他八成不在G村。)

中垣想。因为他觉得像岸尾这么活跃的人,战后不至于会闷居乡下。不过,正因G村难得出现一位官拜将校级的人物,所以他的事应该广为人知才对。

(还活着吧?)

中垣陡然升起这个疑惑。

马歇尔事件发生在昭和十五年,离大战结束还有五年,其间进行着恐怖的战争。或许身为军人的岸尾也到了前线。只是宪兵战死的人数较少,因此尚在人间的比例相当大——一面走在前往隆福寺的路上,中垣一面想。

一年不见,隆福寺的住持又增添了些许皱纹,而且整个人瘦了一圈。尽管景物依旧,人却改变了。

“今天来拜访,是有点不寻常的事想请问您。”中垣在大门口说。

“什么事?”瘦削的老住持问。

“您认识这个村子出身的岸尾常三吗?”

“哦,岸尾吗?……这个人很了不起,可惜死了。不,应该说是被人谋杀……”

“被人谋杀?”

中垣反问,同时倒抽一口冷气。

“是啊……就是在大战结束之后不久。听说在神户吧,犯人一直没抓到。”

“在神户?”中垣喃喃自语。“您知道正确时间在哪一年?”

“你干嘛问这些?”

“我本来想请教岸尾先生,有关战争期间的某个案子。”

“哦。”老住持注视中垣,“刀犀尾是宪兵队的,打仗时他可威风了……不过,战后他却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成为一个唯利是图的守财奴。他经常在这一带炒作房地产……听说在黑市买卖盛行的神户也很活跃,可能就是因为利害冲突才被同行干掉的吧。总之,他是个走夜路的男人。刚才我说他了不起,并非指他走正道。似那些贪污舞弊的议员一样。”

“是吗?……”

中垣有点焦虑。老住持根本没在回答他的问题。对岸尾这个人,中垣当然有兴趣,可是他真正想知道的却是这个男人在什么时候、为什么事被杀。光谈战后的情况未免离题太远。

幸好老住持并没有忘记中垣的问题,只是前言太长了点而已。喘了口气后,老住持继续说:

“那是大战结束后第二年的四月。我还记得他的骨灰埋在这里时,正好樱花盛开。”

基尔摩家的火灾也发生在同一年的五月,雨季尚未到来的干燥时节。岸尾常三的死和罗丝母亲的死,不论地点、时间都极为接近。

“怎么死的?”中垣问。

“夜晚在路上被人开枪打死。”

“是用手枪吗?”

“是的……当时神户到处都是断垣残壁,不仅有外国驻军,还有许多不怕死的黑市商人,以及专门制造动乱的流氓混居其间,有手枪一点也不稀奇。可能岸尾被杀和他平日行径太过分有关吧。”

“他的家人呢?”

“在东京。他的妻子不住这里,是东京人,只有在葬礼时露过一次脸,之后便没再来扫过墓。”

“原来如此……这一带谁和岸尾比较熟?”

老住持舔舔嘴唇说:

“你大概真的有事吧……哎,不问你了,免得麻烦。这里的小学有一位工友名叫高滨,他和岸尾最要好。只不过你听他的话,要打个折扣哟。”

原来高滨以前是岸尾常三的随从。

当时军中长官喜欢提拔自己身边的人,于是岸尾便指名要同乡高滨跟着他。

大战结束,岸尾因为隶属于宪兵队,有战犯嫌疑,故而隐姓埋名。可是在那个混乱的年代,他还有妻儿要养,只得从事黑市买卖。进行交易时都派高滨出面,再和他的妻子连络。

岸尾被杀时,高滨和他一起住在神户。

听完老住持的解说,中垣出发前往村中小学。

中垣在那里又见到一个崇拜者。

尽管岸尾常三去世已有二十二年,但直到现在,他仍是高滨敬畏的对象。

“上尉一定是被美军杀的。那些家伙不肯放过上尉。”高滨说。

至于称岸尾为上尉,可能是后来又晋升官阶了吧。

据高滨推测,岸尾上尉因为是重要人物,所以不断被美军跟踪,最后惨遭杀害。不,与其说是推测,不如说他确信如此。

客观地说,高滨的确信其实可议点甚多。假如真的是战犯,美军自然会想办法逮捕并使其接受审判,犯不着杀人啊。

不过,中垣并不打算在这部分与高滨争论,他只想知道岸尾被杀的情形。

“那天晚上上尉一个人出门。”高滨望着工友室的天花板说。“好像有什么要紧的事。至于到底是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因为上尉习惯把所有的事全藏在心里面……我们那时住在神户中山手的一间木板屋。上尉自从那天晚上出门,整晚都没回家。”

“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吗?”

“偶尔……不过,他事前会先交代。我提心吊胆地等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警察来敲门,问我认不认识山田实……上尉为了躲避美军狙击,刻意使用山田实这个假名……同时他也交代我,不可以说他住在此地。可是我实在很担心,所以便回答说见过,但不很熟。警察听了说,你既然认识山田实,请跟我们一道去认尸……我吓了一跳。”

高滨的小眼睛仿佛再度看到二十几年前那恐怖的一幕,眼睛猛力地眨啊眨。

“你有去认尸?”

听中垣一问,高滨眨着的眼闭起来,脸上也显出悲怆的神情,点了点头。

岸尾常三的尸体横陈在海岸边被烧毁的航务大楼里。

在尸体的口袋找到画有中山手木屋的纸片。大概是他为了运送黑市物资,想交给对方吧。纸片上木屋的位置有一个箭头,旁边还写了山田实三个字。

由于无法确知死者是否即为山田实,警方只好先按图索骥找到木板屋。

虽然是在第二天一早发现尸体,但法医推断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前一天晚上十一点左右,死亡原因则是被两颗子弹击中心脏。

“警察看了子弹后说,这不是从日本制手枪发射出来的……所以,上尉一定是被美国混蛋所杀!假如那时我能在他身边就好了。”

高滨说着,眼眶湿润起来。

高滨属于中等身材,可能肤色较黑的关系吧,看起来比实际矮小许多。面颊及额头都是皱纹,再加上眼睛眨动不停,使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看来猥琐不堪。

在那深陷的眼窝中,有两颗仿佛用笔尖点出来的小眼睛。光从这样的眼睛,便可知道它的主人个性谨慎而且鲁直。

恐怕岸尾会选高滨做侍从,不光是基于同乡情谊,更因为他早已看穿这个男人会像一条狗似地,对主人忠心耿耿吧。

“那时都靠你和岸尾太太连络,对不对?”中垣问。

“嗯,是的。我不时要送生活费给住东京的夫人……不晓得上尉夫人现在怎么样?……上尉过世后第二年,我曾去东京探望,可惜已经人去楼空。”

“生活费很大笔吧?”

“咦?”

高滨有点惊慌地窥探中垣的神色,仿佛对该不该回答这个问题十分困惑。

“事情都过了二十多年,不再是秘密。再说岸尾上尉也已经过世啦。”中垣安慰似的说。

“你为什么要打听上尉的事?”

高滨像只受惊的小动物,小心翼翼地问。

“其实我真正想知道的,是昭和十五年在神户发生的马歇尔事件。岸尾上尉不是负责调查吗?”

“嗯。上尉那一年确实会到神户出差,可是对马歇尔事件我就一无所知了。他又没带我去……”

既然身为侍从,主要工作便是照顾主人的饮食起居,至于主人工作的内容,他是无从置喙的。这便是侍从的最高境界。

中垣想,大概从高滨这儿再也打听不出什么来了。

(死掉的岸尾还能提供什么数据?倘使想追究马歇尔事件,依据岛田的资料,只有问那个报社记者了。)

话虽这么说,中垣对岸尾的死还是耿耿于怀。毕竟神户这个地方,再加上大战结束后第二年四月,与另一个人的死亡似乎冥冥中有些关连呢。

“给夫人的生活费非常多,每次都高达二十万元。以当时来说,这些钱可以买好几幢房子了。”

高滨突然界面。大概连反应迟钝的他也领悟到,哪怕再大的秘密,经过二十几年也不必再遮掩下去。

“哇!这么多钱。岸尾一定有很多资金啰。”

“不,没有。”高滨把手放在鼻子前面摇晃。“大战结束时,上尉可以说是身无分文。这一点我很清楚。可是等他要开始做买卖时,却不知从哪儿弄到一大笔钱……这就是他了不起的地方,别人可学不来呢。”

有关战后黑市买卖猖獗的消息,中垣会听说过,有人一夕间成为暴发户的传说,亦时有所闻。但从大战结束到岸尾被杀,才不过短短的八个月,倘使每次给老婆都有十到二十万,那么经手的金额就更高了!

“你们做什么生意?”中垣问。

“细节不清楚,反正一切计划全在上尉的脑子里。他是一个头脑相当清楚的人,这么聪明的人现在已经找不到了。”

高滨对岸尾的评价几乎呈现一面倒。崇拜者是不需要知道太多详情的。他虽然号称是生意上的助手,其实只不过是个负责传信的小厮而已。

“大战结束时,岸尾住哪儿?”

尽管已经没什么再问的兴趣,中垣还是随口问道。

“当然在东京。像他这么能干的人,自然位居中央。”

“战后才搬到神户啰?”

“就是大战结束那一年。其后虽然也到信州炒地皮,不过很快又回到神户……神户可以说是上尉做生意的根据地。”

“原来如此……”

中垣从工友室那巍颤颤的椅子上站起身。问了半天,没有得到任何与马歇尔事件相关的线索,反而增加岸尾在绅户被杀的谜团。

“上尉是个了不起的人。”

高滨恋恋不舍地加了一句。

“的确。”

中垣像使对方安心似地答道。

“我现在沦落在这间……小学当工友,可是我常想起上尉。假如上尉还活着,凭他的才干一定可以开一家大公司当老板,而我也就……”

高滨说着垂下眼。肮脏的黑褐色长裤上是一件满是污垢的工作服。他似乎对自己的身分感到羞耻。

“你的运气真差!”

中垣除此之外,想不出其他话可说。

同是崇拜者,伏见宽子却展现不同的风貌。伏见一心一意要仿效“久子阿姨”,而高滨却仿佛打从开始就放弃模仿岸尾上尉的企图。

高滨只是像藤萝般地依附在上尉身边。一旦大树倾倒,藤萝无法再从大树身上吸取养分,所以高滨也就一蹶不振。

至于伏见宽子则在依附久子阿姨的同时,除了吸取对方的营养,还把它贮存在自己体内。上专心于恋爱,专心于《万叶》,都是一种佛的精神……我喜欢专心的男人。

中垣不由想起伏见宽子么说时的朦胧目光。

一股像树汁般的能量正在她的体内流转。与此相比,高滨只是一截枯枝,而且是掉在地上的桔树枝。

——假如我在他身边就好了。

虽然高滨这么说时双眼湿润,但那并非活生生的树汁。而是一截掉在湿地上的枯枝,被水浸泡久了,自然展现的膨胀。

(知道我走了,不晓得伏见宽子会不会生气?)

他边这么想,边返回法瑞寺。

中垣把从印度带回的行李打开,每天不是整理留学时的笔记,就是拜访附近的老朋友。

一周后,他收到罗丝的来信。

她简单地报告了和加藤光子碰面的经过,也坦承这一趟没什么具体成果。

……我最近要去轻井泽。兰波太太说,虽然已经预定好饭店房间,但因为有急事不能来,与其取消预约,不如改天再去。无论如何,我回神户时要顺道去金泽,就可以和你见面了……

信浓路

兰波太太在轻井泽订了间双人房。

“房钱已经付了。至于餐饮部分等离去时再一并结清。”

柜台如此解释着。

看来兰波太太已先付清两个人的房钱。罗丝躺在床上,斜睨着另一张铺着床罩的床。兰波太太要在这里与心爱的人共渡春宵?

想着想着,忽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

她刻意不告诉中垣自己停宿轻井泽的日期。

第二天早上,罗丝打电话到法瑞寺。

——你已经出发了?

听到中垣惊讶的声音,罗丝心头涌上一股暖意。

中垣再三劝罗丝到法瑞寺玩。他表示寺庙很大,而且自己也已经把她的事禀明父亲,请千万不要客气。

中垣的话实在很有说服力。

“假如不太麻烦的话……”罗丝拗不过中垣的苦劝,接受了邀请。

但是,其后她却产生少许的不安。

在东京的那几天,她的心里全是高速公路、摩天大楼。夸张点说,她在日本这些日子,只见到日本的表像,尚未跟真正的日本对决呢。

要到欧风淡薄的乡下,对罗丝而言:心情上宛如要去做一场武士决斗。以前她只从车窗瞥见日本的农村,还没真正接触过。

从上野车站搭信越线第二特急“早晨号”时,罗丝会热切地向外眺望。

浦和的乡下碧绿宜人,看不见什么高楼大厦,给人一望无际的印象。

(这便是田园风光……)

罗丝想着,心情忽然紧张起来。

直到在大宫车站再度看到高楼,才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车行至碓冰咔附近,只见四周山上种满杉树。由于绿的浓淡整齐划一,令她怀疑是不是有计划的植林——由山峦所呈现的几何图形,陡她安了心。

她以旁观者的眼光,观察自己情绪的起伏。

从轻井泽前往小诸方向车窗的右手边,可以看见冒着烟的浅间山。另一边则是平坦有如屏风的山峦。偶尔可见山腹部分有一些揑出来似的皱折。

罗丝觉得这里的景色似乎在欧洲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到底在哪里。

(我是不是硬想把日本和欧洲拉上关系?)

她发现自己正用第三者的眼窥伺内心。

(难道我那么害怕日本的风土民情?)

火车上静悄悄的。

罗丝探首张望,然后轻轻摇头。

(我不怕,只是有点紧张罢了……)

中垣在小诸车站等她。

“累不累?”中垣一边接过罗丝的行李,一边问。

“还好。”

从轻井泽到小诸只要二十分钟,再加上昨天晚上睡得很熟,所以年轻的她不该觉得累。

“那么去我家的寺庙之前,先去怀古园看看吧。离车站很近。”

“怀古园是什么地方?”

“小诸城城楼的遗迹。”

“啊!岛崎藤村写的……”

罗丝在东京念中学时,曾经在国语课本上念过藤村的诗。

小诸古城边

白云游子悲……

“你既然知道,那我就不用多解释了。现在整个城池虽然已成为公园,但仍然可以引发怀旧之情!”

这便是日本的诗情——

不过,罗丝十三年来之“旧”并谈不上什么情,充其量只能算是由铅字堆嵌的拼图罢了。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她走过怀古园的大门。这里是以前小诸城的三门。采迭造法建造的二层城门,是一个有两百多年历史的建筑。

走过二门,前往红叶桥之前有一个小小的神社。外面是简朴的牌坊、草绳,以及布满青苔的石墙。

墙边竖着一根上书“大愿成就”四个字的红色旗子,可能以前颜色十分鲜艳,可是现在已经褪色了。

“为什么不整理一下?”罗丝问中垣。

“全部重新粉刷油漆,不就没价值了吗?毕竟这座公园取名叫怀古园啊。”

中垣明快地为罗丝释疑。

由于小诸城主牧野氏只是拥有一万五千石的小诸侯,即使宽永年间被雷击毁的三层天守阁仍在的话,只怕也不会给人多么雄伟的压迫感吧。

藤村纪念馆前榉木高耸入云,天守台址对面的北谷亦递植绿树。

这里最令观光客惊讶的是它完全自然,几乎丝毫不见人工经营的痕迹。

罗丝和中垣爬上后门的石阶,顶端有一个伞形的凉亭,伞柄旁摆着长凳。

“哇!真美。”

罗丝感叹地说。

眼前千曲川潺潺流过。

而远方浅间山开阔的山麓更令罗丝心有所感。因为那让她连想到欧洲的牧场。又是欧洲!

(怎么老跟欧洲扯不清。)

她忽然警觉,不由苦笑起来。

中垣点燃香烟,开始报告调查岸尾常三的经过。

他的话让仍然幻想浅间山平缓山麓是牧场的罗丝,心头蒙上了一层现实的阴影。

中垣像要改变气氛似的,指着远方模糊的北阿尔卑斯山峯,告诉罗丝他知道的山名。

“在我小的时候,这条千曲川水还很丰沛。后来因为建水坝,河里的水就慢慢变少了。你看,那个水坝多碍眼哪!”

朝中垣指尖方向望去,可以看见写着电力公司名字的水坝。

(我却不觉得它碍眼哩。)

罗丝心里虽然这么想,嘴巴却没说出口。

例如怀古园维持自然风貌,对她而书,正是她不熟悉,也认为碍眼的部分。在这座古园中看不到人工的痕迹,但是欧洲的公园却处处可见人力的雕琢。

找不到人生活的痕迹,令她深感不安。如今,这座人工建筑的水坝则如同碓冰峥几何形状的山岭,能带给她心灵的抚慰。

“乡下的样子都变了。”

她像为自己的念头道歉似地,赶紧转变话题。

然后,两人默默地远眺信浓的山川。

仔细想来,他们每次见面都是在现代化的建筑物中,像船上、饭店顶楼餐厅等。甚至连在神户北野町一带散步,道路两旁也都是欧式建筑。

他们还是头一次在这么原始的环境里相处。

有时罗丝觉得和中垣距离好远,但转瞬间又觉得和他肝胆相照。同时,罗丝也发觉自己的内心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喜欢水坝,另一部分则喜欢长有青苔的石阶,彼此互相对决。

(我不可以想鱼与熊掌兼得!)

她警告自己。

这半个月和罗丝最亲近的日本人要算中垣照道及兰波太太。不过,兰波太太虽然出身是日本人,国籍却设于美国。和长年在国外生活的她相处,罗丝一点也不会觉得别扭。

但和中垣交往就不一样了。

他的内心似乎有许多罗丝无法理解的东西。

而且,这些东西说不定在罗丝的心灵深处也保有着。

她思绪翻腾,忽然觉得好疲倦。

于是,罗丝把右手放在邻座中垣的膝头,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在那一瞬间,她的手掌感受到对方身体传来的颤抖。

“我害怕。”她说。

“怕什么?”

中垣问,声音有点奇怪。

她无法具体说出自己怕什么——于是她只好编出另一套与害怕无关的说辞。

“太多人被杀了啊!像我隔壁邻居鲁森太太以及这位叫岸尾的宪兵。”

“但是,罗丝,这两个人死亡的时间相距二十二年呢!”

“固然没错,可是……”

中垣讲得没错。但对罗丝而书,这两个案子却好像连续杀人事件。

罗丝开始不知该如何处理放在中垣膝上的右手。她全身的注意力仿佛都集中在这只右手上。

这时,中垣把手覆盖在罗丝的手上。

“不要紧。”他安慰着,“那是因为你弄不清事实真相,才会觉得害怕……一旦弄清楚了,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大概是吧。”罗丝点点头。“八成是因为旅行的关系,我有点昏沉沉的。”

中垣站起身,同时拉着罗丝的手,扶她站起来。

当他们的手互握时,彼此都有种僵硬的窒息感。直到站好了把手松开,他们才觉得轻松起来,接着两人的心头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亲密感和一股朦胧的暖意。

抵达法瑞寺时,罗丝觉得自己的心火被刷地点燃。

少女时代哪怕住在日本,由于父亲宗教信仰的关系,她常出入教堂,却一直无缘接触任何寺庙。

——可是我一踏入庙门,却有种放松的安心感呢。

晚餐是精心准备的斋食。

中垣照道的父亲其实很胖,只不过在谈话期间,罗丝一直有种对方仙风道骨的感觉。

“佛家主张慈悲……嗯,你知道什么是慈悲吗?”中垣的父亲问罗丝。

“知道……是不是和菩提心有关?”

“啊!你也知道菩提心吗?听照道说你的日语很不错,看来此言不差。”

说着,中垣的父亲笑了起来。

(我能在寺庙里找到安适……一定和我体内的日本血统有关。)

罗丝想。

这天晚上罗丝盘坐在桌前,摊开日本探究的笔记。只是不一会儿,她便觉得脚酸,只好把盘起的腿伸直。

(我之所以坐不住,是不是与英国的血统有关?)

对自己一一探究行为来源的念头,她觉得好笑。

罗丝将笔记中的问题挑出一个来思考。

她试图想了解,在太平洋战争期间,日本军对英籍俘虏所做出的“残虐行为”

日本人员的那么野蛮吗?

曾经和日本人一起生活过的她,简直无法相信。

是俘虏们的证辞太夸张?

还是可能出自语言上的误会?

美国女性社会学家鲁斯?贝湼迪克认为:

当日本接受中国传入的儒家思想时,似乎刻意摒弃诸德之源“仁”。仁代表博爱,为别人着想,同时也是使人际关系和谐的方法。

另外,儒家主张以仁统治天下者方才有德,倘使君主不仁,人民可以不必服从。

这种认同“造反有理”的思想,与日本支配阶级的利益相悖,他们自然无法让类似可能引发革命的思想盛行。

另有一说是,热心于推广仁德之治的孟子典籍,在船运来日途中遇到风雨沉没了。

所以日本的最高德目不是仁,而是忠孝。

为别人着想的观念与忠孝完全没有交集,这会不会是导致日本军残暴不仁的远因?

罗丝在笔记上写了个大大的“不”字。

或许当儒敦传人日本时,会刻意省略掉“仁”,但是随之而来的佛教,却弥补了这个部分。

佛教极力提倡仁爱之心,但它不主张打倒没有慈悲心的君主,所以应该可以被日本政府接受。

罗丝振笔疾书。

第二天吃过早餐,罗丝把昨夜的感想拿给中垣看。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尤其是以佛教徒的身分。”她说。

正当中垣还在读笔记时,他的父亲走进来。

“我有一位朋友青木先生,他说想见你。”

说着,这位姓青木的男人已随中垣父亲走进房间。他大约五十岁上下,形貌十分清瞿。头发虽已半白,但是精神奕奕,目光烱烱有神。

“打扰你们了。我听小学的高滨说你在打听已死的岸尾常三的事。”

一旦坐定,立刻切入正题。

“是的。”中垣回答。

“其实对岸尾,高滨根本一无所知……说不定我才最清楚。”

“很抱歉,不知您和岸尾是什么关系?”中垣问。

“我们俩从小学到中学便在一起……高滨是个笨蛋,虽然号称跟着他,其实对岸尾的事什么也不知道。同时,岸尾大概也只让这种笨蛋待在他身边!”

“听他开口闭口上尉大人,很会拍马屁哩。”

“没错,岸尾喜欢在身边围绕着一群崇拜者。对了,隆福寺的住持好像问过你,你到底为什么要打听岸尾?”

“这个嘛……”中垣瞄了罗丝一眼,“我是对一件以前的往事有兴趣……由于这个事件与岸尾先生有关,所以才想对他多一点了解。”

“和外国人有关吗?那是在战前……不,至少在大战结束前。”

青木也瞄了罗丝一眼。

“嗯。您知道马歇尔事件吗?”

“马歇尔事件?……不,不知道。我只听他本人提过,他与外国人的案子有关。”

“他说了事件原委?”

“没有。”青木摇摇头。“我只知道他勒索与这个事件相关的外国人。”

“勒索?”中垣反问。

“岸尾是个自我意识很强的人。”

青木说着把视线从中垣脸上移开,固定在中垣与罗丝之间,显示出他谁都不看,只浸淫在自己的思考中。“这么说或许比较极端,不过我认为他是个性格异常的人。”

“怎么说?”

“你们可能会觉得奇怪,不过岸尾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和我竞争……我虽然对竞争并不在意,但是岸尾却十分认真……举个例子吧。那是中学时候的事,有一回考试前我正打算回家准备功课,却发现笔记不翼而飞,而且怎么找都找不到。由于第二天就要考试,大家都要用笔记,当然不可能借我。后来我好不容易以只读一个小时为条件,向好友借到笔记,总算勉强过关。你明白吗?……那个藏起我笔记的家伙,便是岸尾。他就是这样狡猾的人!”

“你有证据证明是岸尾先生把你的笔记藏起来?”

“没有证据。他不是一个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的笨蛋,然而我相信是他干的。”

青木不只口中这么坚定地说,脸上也显出确信的表情。

没有证据就怀疑对方,不,不是怀疑,根本是确信。

(这个人不是也很奇怪吗?)

中垣在心里嘀咕。

可能他的思想显露在外了吧,青木急忙接着说:

“连证据都没有,便一口咬定对方,是不是很奇怪?其实那是因为你不了解岸尾这个人。我刚才举的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例子,其他还有很多事例,俯首皆是……他只要能够扬名立万,就算踩着别人的背脊也不要紧。这从他选择当兵便可以清楚地看出。他认为一旦当上军人,便可受勋章、阶级的荣耀,也可以展示自己的伟大。另外,他转进宪兵队的理由亦同。当时在军服的领襟上会标示所属兵种,例如步兵是红色,炮兵是黄色,那些都很普通。可是黑色……宪兵却是黑色呢!于是他为了引人注意,改当宪兵。”

中垣本来想说他要了解的是岸尾如何勒索外国人,而非他的个性,可是青木一直滔滔不绝地诉说着,根本没有给他插嘴的机会。

“岸尾哪怕当了兵,也没减轻对我的敌意。那时我自大学毕业,才刚进一家一流的公司上班,而他居然企图破坏我出人头地的机会。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但这是有根据的。我才进公司不久,宪兵队便向公司打小报告,说我的思想有问题……其实从大学时代开始,我一直对思想的问题小心回避,也从不参与任何政治活动,不料宪兵队竟然会指名警告我。人事课长是我的学长,这事是他私下告诉我的。当然,从此以后我就被冷冻起来,离升迁越来越遥远。”

“你刚刚说的证据?”

“宪兵队会注意到我,不正是岸尾暗中在指使吗?”

青木理所当然地下结论。

“我不明白……”中垣迟疑地说道。“他做这些事,有什么好处?”

“在出身于G村的同侪当中,只有我跟岸尾两个最杰出……尽管我们生活的圈子不同,但是岸尾一直把我当做假想敌。这个问题不是有没有好处,而是他认为G村中能够出人头地的只有他一个人……无法忍受还有别人表现也很杰出。嗯,反正就是嫉妒心太强了!”

“但是,你刚才说……岸尾勒索外国人,又是怎么回事?”

中垣终于耐不住性子,问道。

“那件事和外国衣料有关。”青木说,“我刚才不是说过岸尾选择当兵,不是因为他特别爱国,而是战争期间乃军人的天下,他可以洋洋得意。不过,战争一旦结束,整个局势跟着改变,军人的地位也一落千丈。你明白吗?或许一般人可以自嘲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然而他却做不到。”

“这点我明白,但是和外国衣料有什么关系?”

“我现在就要讲啦!”青木像安慰中垣的猴急似地,“可以吗?总之,他因为是宪兵,有战犯的嫌疑,大战一结束就得过着躲躲藏藏的生活。有一天晚上,他突然跑来敲我家的门。那时我住松元……我和岸尾很久没见面了。当时他带了一块外国衣料送我。”

“他托你收藏?”

“不是。岸尾表示哪怕战争结束,也无损于他展露其长才——他是来向我炫耀的!向假想敌的我示威……他想告诉我,他并没有被局势打败,他还可以做衣料的黑市买卖。”

根据青木的谈话,岸尾似乎是一个相当固执的人。但是,这种虚张的威势,中垣也并非不知道。

只是,中垣真正想知道的是别的事——勒索外国人的经过。

他想催青木,又怕对方介意,只好点头附和。

“他有解释哟,”青木说着,嘴角浮现一抹冷笑,或许是对已经死去的岸尾的嘲讽吧。“他说现在正是大张旗鼓的好时机……他以前当宪兵的时候,会经因为间谍案,收买过外国人。所谓收买,大概是利用老外做反间谍吧。也就是使对方背叛自己的国家,帮助日本宪兵。我不晓得对方是哪国人,总之,应该是敌对国才是……战争一旦结束,若给别人知道,自己在战争期间一直帮日本,岂不是糟糕?再加上那个人身负特殊任务,问题也就更大啦!岸尾想到这一点,于是威胁对方说,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的过去,如果想堵我的嘴……”

情况总算明朗了。

青木还在热心地诉说着。

他大概对中垣调查岸尾的动机有点误会。

“总而言之,他这个人是离经叛道的。”他说。

看样子,他可能以为中垣受某人所托,要为岸尾立传,才拚命重申岸尾人品卑劣、性格异常等。

直到弄清楚中垣真正的意图,完全与歌颂岸尾无关,青木才露出安心的样子。

“去年,我以前念的中学为战争期间死亡的毕业生举办了一个法会。那时他们居然说也要把岸尾纳入。我听了吓一跳……有关他被美军暗杀的传言,简直是开玩笑。真正的情况应该是他从事黑市交易,被仇家干掉!所以我极力反对,这事才不了了之。”

说完后,青木便回去了。

中垣急忙拿出罗丝给他的笔记,仔细阅读。

“你好像对日本人太宽厚了。”他说出心中感想。

“也许……”

罗丝回答的声音有气无力。

事实上,她仍在思索青木刚才说的话。

中垣也察觉到了。

或许马歇尔事件中还有涉案人隐藏在枱面底下。不过,光从已知的涉案者来说,马歇尔自杀,王惯明放逐到国外,只有罗丝的父亲留在日本,直到大战结束。

那个被日本宪兵收买,出卖自己祖国,而后遭岸尾威胁的外国人,除了西蒙?基尔摩,还会有谁?

中垣正因为看出罗丝心中的不安,才想借着讨论笔记,把罗丝的注意力移转到其他话题。

“我还有事,想继续做笔记。”罗丝说着站起身。

她的背影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绝对没有这回事!……)

中垣为了罗丝,极力否定内心涌起的臆测。

假如岸尾的死与那个受到勒索的外国人有关……

(被日本宪兵收买的人,又不是只有罗丝的爸爸……)

然而愈是想抹去,他的疑惑却愈发浓烈。

罗丝在法瑞寺住了两天。

其间,中垣一直小心回避青木提到有关岸尾恐吓外国人的话题。

新学期快要开始,罗丝必须回学校准备上课。她打算在回神户之前,先去金泽一趟。

中垣对父亲说想再去关西。

“你还要寻找前途的方向吗?”

中垣的父亲惊愕地问。

“这次是人生的大事!”

中垣回答。只是答案太过虚假,连自己听来都觉得讨厌。

他想和罗丝一起去。

罗丝也没有拒绝让中垣同行。

“嗯,陪着去一趟也好。”中垣的父亲缓缓地说。“但是,罗丝还没到过善光寺。那里很值得看看,你就带她去吧。”

一大早,中垣和罗丝离开法瑞寺,乘火车到长野,一路上两个人沉默不语。仿佛有个问题像帘子似地,遮断他们之间的交流。

就算没话找话说,也很快又陷入沉默。

站在善光寺的“三门”前,中垣简单地介绍各个观光点。

“三门”亦即三解脱门。

两层楼重迭建造,高达二十公尺。

“好大啊!”

罗丝的赞叹显得有气无力。

当他们绕着三门走时,忽然从天空掉下一个雪白的小东西,正好从罗丝身旁擦过,掉落在她的唧边。

“哎呀!”

罗丝发出一声低呼,同时抓住中垣的手腕。

“是鸽子粪啦。”中垣笑着说。

“哈、哈!”

罗丝也哑然失笑。

这段小插曲仿佛一阵风,吹开了两个人之间的遮帘。他们相视而笑,感觉彼此之间的距离拉近许多。

罗丝继续握住中垣的手腕,而中垣则悄悄用左手轻抚放在自己右腕上罗丝的手。

“到正殿参拜以前,我们先去四周绕一圈吧。”中垣说。

尽管时间还早,到正殿参拜的人却相当多。

两人手挽着手,从正殿正面向左绕行——由于好几天没有聊天,他们的心头都积压着许多事,脚步显得有点沉重。

“你看,有那种东西吔。”

罗丝在正殿里侧突然停下脚步,指向前方。只见前方竖立着一根涂着白漆、标柱似的东西,上面写着:

——埋设避雷针地板,前方三点五公尺,深四公尺处。

桧木皮屋顶以及古木寺院不但震慑住罗丝的心灵,更带来不可思议的压迫感。就在这时,突然和“避雷针”这种现代文明产物相会,使她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或许太过深入未知的世界,也会不安吧——

罗丝的轻声细语,出乎中垣的意料之外。

(我也该配合她的心情呢!……)

他想。

再往里走有一个木牌。

——本寺仅准公定向导进行导览工作。

其中“公定向导”四个字特别使用醒目的红色标示。

“刚才我向你介绍三门,算不算向导?这样是违反规定的哟!”

中垣站在立牌前,故意用开玩笑的口气说道。

罗丝也轻晃中垣的手腕,发出银铃似的笑声。

(总算心头的结打开了……)

他品尝到解放的滋味。

两人转了一圈后走进正殿。早课完毕,团体观光客参拜过后也多已散去。偌大的正殿里空荡荡的。

中垣合掌端坐在主佛面前。

善光寺的主佛是金铜一光三尊阿弥陀如来,安置在神翕内。神翕的门紧闭着,据说每隔七年才打开一次。

参拜结束后,中垣对正在阅读说明书的罗丝说:

“要不要去戒坛?”

“啊!这里有写……怎么回事啊?假如把手放在腰高处,抚摸前行,就会碰到如来佛底下的钥匙。”

“嗯,这样代表你与如来佛祖有缘,往生后可到极乐世界。”

“是吗?……那么试试看吧。”

他们沿台阶往下走到戒坛,底下是一条走道。直走后不久右转,从这里开始地道内一片漆黑,只有台阶上方透出一点微弱的亮光。

非常地晦暗。

什么也看不到,黑暗仿佛浸透心底。

罗丝因莫名的恐惧而微微颤抖。她努力依从说明书,右手沿着墙壁摸索前行,只是指尖哆嗉着仿佛在打拍子。

“这里是无明的世界。”

站在前方的中垣低声说。

(好吓人……)

罗丝勉强忍住快要脱口而出的抱怨。

她干脆闭上眼睛——反正闭上和睁开效果完全一样。

左手向前探出,碰到中垣的背,陡然升起一股安全感。

两人缓缓而行。

在无明的世界里——一个人踽踽独行多么恐怖!但如果有伴……黑暗中,罗丝发觉自己有种期待的欣喜。

(难道是日本人的血液在作祟?)

忽然前方传来咔嚓一声轻响。

“这个便是佛祖之钥了!”中垣轻声低语。

“在哪儿?”

罗丝的手沿着板壁往前移——先触摸到中垣的手,然后是一块冷硬的金属。

“你现在和佛租结缘啰。”

“只能和佛结缘吗?”

“……”中垣没有回答。

“但是,我也想和人结缘呢!”

她的情感终于冲破理智的关防。这句有血有肉的话语透露出她内心的情愫,而且冷不防地反扑,使她全身仿佛着了火似地燃烧起来——

接着,罗丝感到一个比她身体更滚烫的东西落在脸颊。那是中垣的唇。

她反射性地将自己的唇迎上去。

然后,把整个人投进对方的怀抱。

什么也瞧不见。看不清中垣的脸。在无明的世界里拥抱,哪怕再热烈,也只知道自己一个人的感受。不,甚至可以说只知道自己一个人的存在。

以前曾经读过许多书,也明白不少佛教的教义,一直到在善光寺戒坛下的黑暗中,罗丝才陡然领悟到佛理的真髓。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这种孤独不分人种,也不论贫富与阶级。孤独的人终将消失,而无明也会不见。

热烈的长吻结束。

他们一言不发地走回映着光亮的出口处。

步出正殿之后,两人都觉得世界变得特别明亮,甚至有些炫目。

从长野车站搭特快车到金泽,由于还浸淫在善光寺戒坛下的气氛里,他们变得格外沉默。只有看到车站小店的遮阳板上有鸽子筑巢,才交谈了一句:

“你看,鸽子居然在这种地方筑巢……”

特快车的头等车厢很空。

上午十一点十三分,火车准时驶出长野车站。

右手边的车窗外浮现出模糊的远山,左手边的山峦比较近,浓绿迤逦伸展。

车行一阵子后,绿开始从左右两方包围过来——信浓路的景色的确多变。

“中垣先生,你觉得青木说的事怎么样?”

罗丝凝视车窗外的风景,问道。

“咦?……是有关岸尾的部分吗?”

该来的还是要来,中垣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你猜岸尾勒索的外国人是谁?”

“嗯……”

尽管也曾自问自答地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现在他却无法说什么,只好敷衍一下。

“我猜……”她喘一口气后继续说:“会不会是指家父?”

“怎么可能……”

罗丝的推论和中垣内心的臆测是一样的,于是他赶紧扬声否定,也顺便驱走自己的疑虑。

“但是,马歇尔事件中只有家父被无罪释放。”

“我们对整个事件并不清楚。”

“只要调查,一定可以水落石出的。”

罗丝说话时,目光一直注视前方——脸上显出坚决的表情。

沉默片刻后,她重新把视线移向车窗。

铁路旁有一条小溪奔流。浅蓝色的溪水与岩石碰撞时激起白色泡沫,感觉上十分清澈。

沿路农舍的屋顶大多是红色的,偶尔点缀着几间蓝色的。这多少可以安抚罗丝的情绪。幸好没什么黑漆漆的茅草屋顶,否则她的心情岂不是更加郁闷?再说颜色鲜艳的屋顶,也会让她连想到欧洲的田园风光。

“奇怪,这一带的屋顶怎么都是红色的?蓝色的很少,绿色的根本没看见。”罗丝问。

中垣松了口气,回答:

“四周都是绿色的森林,再漆绿屋顶不是太无趣了吗?”

火车一直走到古间车站附近,才发现一个绿色屋顶。

“你看,有了吔!”

罗丝像个孩子似的,兴高采烈地嚷道。

不久,窗外出现积雪的黑姬山。山麓中央云雾飘渺,使得山顶部分好似梦中景色一般,飘浮在半空中。雪山的突然出现,把罗丝拉回原先的思绪。

“我怀疑岸尾是不是被仇人所杀。”她自书自语地嘟囔着。“既然他恐吓别人,搞不好那个人会把他干掉。”

“不会吧。”

中垣吃力地分辩。

“一定是的。而且凶手就是家父……”

她崭钉截铁地一语道破。

“推测得太武断了。就算与岸尾恐吓人的事有关,在马歇尔事件中涉案的人也很多啊……”

“不!”罗丝快速地摇摇头。“怪不得我一直觉得爸爸有心事,好像笼罩着什么阴影似的。他带着终生难以愈合的伤口……那时我什么都不晓得,就已经有这种感受了。只知道他的郁郁寡欢和心事有关……原来他心头的伤口是杀了人。尽管他是为了自保,可是……”

“自以为是!”

中垣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一句话,硬生生地将对方的话题斩断。

驶过田口车站,左手边可以看见妙高山的群峯。由于是远山,不致像黑姬山那般给人压迫感。山峯顶端渺无人烟,一片银白。这也暗示了人类可以生活的地方相当狭窄。信浓路的天空很高,但却不适合人居住。

罗丝从手提袋里取出太阳眼镜。

“我刚刚想到妈妈被烧死的事……会不会也是爸爸做的?……”

她的低声细语使中垣的心紧紧纠结在一起。

中垣咽了一下口水,窥伺邻座同伴的脸色。

太阳眼镜将她的表情隐藏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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