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夺之物
香林坊的孔雀堂虽然是幢古老的建筑物,但其外表似乎才改装过,橱窗安着一大片明亮的玻璃。
假如这屋子连大门都很陈旧的话,罗丝说不定会在进入时有所迟疑。可是,现在那一大片平滑的玻璃门却好像在召唤她。她意外地发现自己在走进大门时,心情格外平静。
办公室里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抬头看着罗丝。眼镜后的小眼睛闪过一抹畏惧的光芒。
“我们想见老板娘。”站在罗丝身后的中垣对男人说。
“有……有什么事?”
对方结结巴巴地问。
“这一位是罗丝?基尔摩小姐,和你们老板娘有亲戚关系。你只要这么通报,她就会明白了。”
“什么叫有亲戚关系!”男人拚命大力摇头。“老板娘根本没有别的亲戚。你们别胡说八道……”
“她是老板娘姊姊的女儿。”中垣补充说明。
“不可能,胡说!老……老板娘根本没有……没有姊姊。”
“那可就奇怪了……”
中垣转向罗丝表示不解。罗丝猛然点点头,往前踏了一步说:
“请通报,说立花久子的女儿来访。”
“不,不行。”对方把算盘珠子拨得乒乓作响。“别纠缠不清,请回去吧!哪来的什么关系呢!”
罗丝与中垣互看一眼。虽然不明白对方的身分,但是他已经清楚地传达出异常愤怒,想赶人走的心情。
(会不会是阿姨在报上看到我的名字,刻意交代店员只要一看见我,就赶我走?)
罗丝猜测着。
回想起方才踏进店门时,对方眼中闪过一抹害怕的神情,更加让她确信自己的推测没有错。
罗丝反而因此燃起斗志。
好不容易和讨厌母亲的人碰面,绝对要把握住机会。
“善吉,这个人确实是我的甥女,叫她进来吧!”
身后传来声音。罗丝和中垣回过头。
只见一个身穿和服的妇人站在客厅。
立花康子转身背对办公室,打开纸门朝里间走去。
(真像姊姊!)
她第一眼看见罗丝,就有这样的感觉。不只是长像,更因为往前踏一步,用挑衅的口吻说:
——请通报,说立花久子的女儿来访。
那决绝的态度,正是姊姊行事的翻版。
兼具办公室与住家功能的孔雀堂,进门处有一个西式的大客厅,一般客人都被安排在这儿会面。只有特殊的客人才被请到里面的日式小客厅。
康子吩咐女佣准备座垫。
负责柜台的广川善吉,不死心跟了过来,从走廊上畏畏缩缩地问:
“太太,在大客厅谈不好吗?”
“我叫你带他们进来。”
康子用冷峻的口气答道。
“是。”
善吉显得垂头丧气。
直到罗丝和中垣走进房间,康子一直站着等候。
(我必须态度温和些。)
她对自己说,同时留意到从刚才开始,自己脸上的肌肉便绷得很紧。
除了高中时代暗恋今村敬介之外,康子的一生毫无起伏。她想反抗这种太过平淡的日子。既已年过半百,无法再期望生命燃烧起来——但她焦虑地渴望,自己的灵魂有一天会被震动。
罗丝的出现正是她生命转捩的契机。
“请进。”
康子笑嘻嘻地招呼罗丝入座,并用小指拭着眼角,企图掩饰自己毫无笑意的眼睛。
“我在报上看见你的名字。”
康子端坐在座垫上,两手并拢置于膝前,笑逐颜开地说。
“原来如此。”
罗丝点头为礼。
(真漂亮。)
康子打心眼儿里赞叹罗丝白里透红的肌肤。她忽然想到自己想要什么——
(姊姊抢走我好多心爱的东西——今村敬介也包括在内……可是,现在我可以抢回姊姊最珍爱的东西——那就是她的女儿,她漂亮的女儿!……)
罗丝抬起头——仿佛心意已决。
康子在她的眼神中找到姊姊的影像。
“我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其实我稍稍晓得一点有关母亲、阿姨和今村先生三个人的事。今天冒昧地前来打扰。”
罗丝仿佛想看透康子双眸似的,凝视对方的脸。
“我正想去神户看你呢。”
康子瞇起眼睛说。
话才说完,她便忽然想起以前的事——那时姊姊说话时也喜欢盯着对方的眼睛不放。康子总被姊姊的气势压倒,不由自主地瞇起眼睛。现在她又在下意识中重复着往日的动作。
“是吗?”罗丝说。“我对家母一点印象也没有。以前我从许多机会,了解到家母是一个特殊的问题分子。可是,来日本还不到一个月,碰到的人全对家母赞不绝口……我希望知道真相。听说您讨厌家母,那么也许可以告诉我她的真实面目。”
“我并不讨厌她。”康子说。
但是,在罗丝专注的凝视下,康子无法继续敷衍下去。
“这个嘛,”康子急忙辩白。“当时我的确曾经抱怨过你母亲。不过,那已经是三十五年以前的事,早已淡忘了。近来,我反而变得怀念起她……怀念不正表示纠葛的情感隔阂已然消失吗?”
“是什么时候的事?”罗丝问。
自从罗丝的母亲十九岁离家出走,一直到她去世,都没再和妹妹见过面。眼前的阿姨只小母亲一岁,换句话说就是五十三岁,但在阿姨脑海中的姊姊,还只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小姑娘——虽然阿姨没小孩,但以她的年纪,有一个像罗丝这么大的女儿亦不足为奇。
阿姨怎么可能去记恨和自己女儿一般大小的人呢?——这种心情罗丝是可以体会的。
她感兴趣的是,阿姨什么时候突破感情隔阂的樊篱?
“什么时候……”
康子沉吟着。
对于这个问题无法立刻回答——因为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她甚至无法确定自己对姊姊的怨恨是否已全部消失。
“很久以前啦。”康子迟疑地答道。
“是吗?”
罗丝露出失望的神情。
“其实也不只是这样。”
“我已记不清了。总之是很久以前的事。”
康子对罗丝感到失望一事,有种奇妙的责任感,使她不得不补充说明。
“还有其他的吗?”
罗丝眼中闪烁着光芒。
“你母亲是个了不起的女性,我从小就生活在她的阴影底下,这也许算是某种程度的压力吧。我是个怯懦的人,正因自己的姊姊如此杰出,格外凹显了我的无能。我已经习惯听她使唤,那不能怪她,只能怪自己的个性太懦弱!”
康子不敢正视罗丝,娓娓诉说着——这番话正代表她内心深处的告白。
突然康子的眼中溢出泪水。
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这泪水的意义——她一下子忘记拭去,让泪珠沿着脸颊流到唇边,喉头也发出呜咽的声音。
罗丝赶紧靠近康子。康子把脸埋在罗丝肩头,双手拍着对方的背脊。
“阿姨……”
罗丝悄声呼唤。
“没事了,没事了。”
哽咽的康子连声说道。
中垣对眼前的景象感到非常尬尴,干脆转过头望向天花板。
回头时,他留意到纸门处似乎有人影晃动。
(是谁在偷听?)
中垣立刻想起刚进店时,那位中年掌柜奇怪的态度。
两个女人握着手,凝视对方的脸。
康子有种乘风破浪的错觉。
那是人生难得一次的巨浪,而她正高坐在浪头。这点使她深刻体认到活着的意义。看着死去的姊姊从一个浪头爬上另一个浪头,康子是多么地羡慕啊!——现在,她终于也能攀上人生的巨浪。
她想,如此方才死而无憾。
当天晚上,罗丝和中垣被留宿在孔雀堂。
康子的丈夫是个老实人,对待罗丝他们非常亲切,晚餐时还特别聊了一些如何制造好吃糕饼的话题。可是,罗丝不知怎地,总觉得阿姨似乎对自己的丈夫有所不满。
(阿姨是个渴望浪漫的人。她的老公固然是个好丈夫,可是却不能提供她浪漫的情调。)
罗丝如此观察。
饭后,康子邀罗丝一起入浴。
康子一边帮罗丝擦背,一边叹息着:“你真美!”
洗好澡,罗丝和康子在同一个房间就寝。
“最近我想去神户一趟。你祭拜过母亲的坟了吗?”康子躺在被窝里问。
“还没……发生那件事,心情还无法平静下来。”
罗丝的母亲躺在神户再度山的修法原外国人墓地。听说从市中心乘车只要半小时,所以随时都可以去。
她之所以还没去扫墓,与其说因为心情不稳,倒不如说因为还没完全了解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不打算做形式上的祭拜,而是想和母亲聊天,所以必须先对对方的事多知道一点。
“那么,下次我去神户时,我们再一起去扫墓吧。”
康子说着伸出手。
罗丝也把手从棉被里伸出来。
当两只手握在一起时,罗丝感受到阿姨的心情。
(好像什么东西失而复得似的。长久以来一直过着单调日子的阿姨,因为我的出现,仿佛找到突破乏味生活的线索,而兴奋异常。)
罗丝很能体会阿姨的激动情绪。
“妈妈一定很高兴。”罗丝说。
“年过五十的我时常在想,”康子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你母亲虽然只活了三十年,但是她的人生比起我可要充实得多……活得越久越无聊啊。尤其是毫无内容的人生……我过的便是这样的生活。我真想到姊姊坟前对她说——姊姊,我好羡慕你呀。因为姊姊把所有的经历全浓缩在短短的三十年里,她人生的份量比五十三岁的我还要重呢!……”
罗丝发现自己开始分析起阿姨的心理。
——是受更年期情绪的影响?
——五十三岁的她纵然觉得必须充实生活的内容,但却碍难执行,直到身为甥女的我偶然出现在面前,生活才算激起一点涟漪……。
罗丝闭上眼,想把这些理性的分析从脑海中排除。
初见面,阿姨和甥女两个人双手互握流着眼泪,那时阿姨说了一句话:
——没事,没事。
这句话似乎解决了所有的问题。这便是超越理性分析的日本式处理法。罗丝当时会毫不抵抗地接受了它。
——阿姨……。
她再次扬声呼唤。
因为若不如此,自己一向爱分析的老毛病又会再犯。
“说真的,”罗丝继续闭着眼说,“我很想听您批评母亲。”
“你这孩子好奇怪。为什么呢?”康子问。
“因为几乎所有母亲以前相识的朋友们,全都对她赞不绝口。”
“那是因为她了不起啊。”
“是吗?昨天我住在汤涌温泉,偶然碰到一个叫伊泽的老先生,他也一直在赞美母亲。听了觉得好没意思。”
“伊泽?……在汤涌温泉?”
“嗯。阿姨也认识他?”
“是学生时代的老朋友了。这位伊泽先生以前也喜欢过你母亲。”
“哦,真的?”
“她的男朋友可多咧。你母亲反正是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这么厉害?”
罗丝睁大眼睛。
“因为她只考虑到自己啊!”
罗丝终于听到一句指责母亲的话。可是,阿姨马上又接口说道:
“这才是人员正的生活方式吧。像我一直顾虑别人的看法,直到已过了大半辈子,才猛然想起该为自己活时,却已经太迟了!”
罗丝感到对方的手在沁汗。
第二天,罗丝和中垣搭下午两点十四分的特急第二“雷鸟号”,从金泽出发。
康子特别到车站送行。
当列车消失不见时,她觉得手脚发软,全身无力。
“这大概便是虚脱吧。”她喃喃自言。
她对惯见的金泽市街道,有种说不出的讨厌。
(我是不是已耐不住,想从平凡的生活中挣脱出来?)
前一阵子,她一直想去伊泽那儿打听今村的消息。不,应该说,她的心底有股想见今村的冲动。
(然而,我与姊姊不同。我尽管离家出走,终究还是会回来。突破单调——也仅只一次而已。)
康子非常清楚自己的个性。
再说,就算见到今村,恐怕也只会留下悲惨的回忆。幸好在这一个节骨眼上,罗丝出现了。
——康子平淡的生活掀起一些变化。
她回孔雀堂之前先顺道到伊泽家。但是伊泽太太表示先生生病躺在床上。为了不打扰主人,康子只好和伊泽太太在门口寒暄。
“前天伊泽先生是不是去过汤涌温泉?”康子问。
“是啊。他说松崎先生打电话邀他,可能多喝了两杯,才会感冒吧。”
照伊泽太太的口气,伊泽先生似乎没有把遇到罗丝的事告诉她,否则伊泽太太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告诉康子。
“请多多保重。”
康子说完便告辞离去。
(真奇怪。)
回家途中,康子疑惑地想。照罗丝的说法,伊泽是自己邀学生去汤涌温泉的。
可是伊泽太太却说,他是接受学生的邀约。
自己邀和被邀,正好相反。而且,罗丝应该不会听错才是。因为罗丝会说那天伊泽的学生来接伊泽时,还特别表示这次很难得被老师邀游,下次再回邀老师。
(管他去的。)
康子把这些细微的烦恼抛开,在她心里还有更重要的事。
回孔雀堂后,康子发现信箱里有一封限时专送的信,她取出来一看。
信封上只注明立花康子小姐收,却没有寄信人的地址,信封背面写着PPP三个英文字。
“真奇怪的信!”
康子盯着那三个P字一会儿,再度把信封翻到正面。
地址和姓名都刻意用规规矩矩的正四方形字体表现,好像有意隐藏原本的笔迹。
信封上的邮戳是昨天发信,寄信地点为金泽市。
办公室里只有两位女店员在整理传票,广川善吉父子不在屋内。康子坐在椅子上打开限时专送的信封封口。
里面是一张没有画线的洁白信纸。开头写着“立花康子小姐”几个大字。和信封相同,这些字也刻意隐藏笔迹,写成四方形。但是,除了这几个汉字,其他全使用片假名。
你知道罗丝是个什么样吗?倘使你还不了解,千万不可以和她交往。她虽然看起来美丽又温柔,其实是个厉害角色!她之所以会在你的面前出现,其实是有目的的。她对你有野心。
罗丝的周围总是发生一些不幸的事。像神户有个法国女人被投,你知道吗?那个女人就住在罗丝的隔壁,说不定罗丝也是凶手狙击的目标。
千万不可以把你的生命和财产交到她的手上。
假如不遵从,你将会遭遇不幸!有恐怖的事即将发生!
整篇文章全是用片假名写成,十分难读。康子慢慢地反复读了两遍。
就在这时,广川善吉回来了。
“善吉你去哪儿?是去工厂吗?”康子问。
“嗯。从工厂回来时顺便到电信局,和往常一样发电报订红豆……这次是向辻原商店订购……”
善吉欠身回答。
“对了,善吉,你认为罗丝这个人怎么样?”
“这个嘛,我想应该小心一点才对。”善吉回答。“您看,这个女人不知打哪儿突然冒出来……我总觉得她有问题。”
“别杞人忧天啦。而且也少管闲事!”
康子说着把桌上的信放进怀中,站起身,朝善吉望去,“只要在打电报时用片假名就够了。你不觉得难读吗?”
岁月之壁
旅行的最后一夜睡在金泽的孔雀堂。那天晚上罗丝睡得很浅,所以第二天回神户,一觉睡到将近十点才起床。
吃完简单的早饭,罗丝正打算到扶桑女子大学商量上课事宜,不料却接到藤村巡佐的电话。
——我问学校,听说你今天会回来,所以才打电话。假如有空,可不可以来拜访你,谈一谈后来我们收集到的有关鲁森太太的事?…
藤村巡佐问。
罗丝想,商量上课的事没那么急,于是回答说任何时间都可以。
——那么,我现在就来啰。
电话切断后约十五分钟,藤村巡佐便出现在尤加利屋罗丝的房门口。
“我们开始谈正事吧。”
藤村开门见山地说。似乎因为和年轻女性单独相处,刻意回避交谈有关旅行等题外话。
“我们查出鲁森太太和令尊的关系,远比想象中还要亲密。”
“是吗?……”
罗丝早已预料会有这种答案。
从鲁森太太珍贵保存罗丝父亲的来信这点,便已暗示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匪浅。以前罗丝还骗自己,说这是外籍人士极为寻常的交际手腕——但她自己也明白,这种说词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推测而已。
“鲁森太太给你父亲的信中提到古泽这个人。他在大阪卖纺织品。”
“古泽吗?”
前面所说的往返信件中,曾经提到罗丝的父亲特别拜托店员古泽,为鲁森太太找房子。
“我们和这位古泽先生碰过面,也聊了许多。令尊和鲁森太太……实在很难启齿……但是古泽先生很自信地表示,他可以确定两人有超友谊的关系。”
“你说他们是男女朋友?”
罗丝沉着地问。
“好像。”
听到罗丝明确指出症结,藤村仿佛松了口气。
“其实有关家母的传言也不少。信里鲁森太太便警告过家父,说家母和一位叫北杉的人有关系。”
“我们也找到北杉了。”
“真的?不愧是警察。”
“他住在姬路,是位医生。据说战争期间在明石医院当医生。”
“你们见过面?”
“当然……北杉表示他和令堂只是普通朋友,我们觉得他的说词可信。”
“一般人谈到和自己有关系的部分时,不都隐讳三分吗?”
“的确如此。”藤村巡佐对外行人的意见频频点头,“不过,这位北杉医生是个老实人,我认为他不会说谎。”
“既然你们这些阅人高手都异口同声地说他老实,那便是真的了。”
“我们倒也不是光凭直觉。其实我们对北杉博士做了彻底的调查,例如周围人们对他的评价,他的经历……我们发现他是个高风亮节的人。”
“你问起有关家母的事时,他的反应呢?”
“表现很平淡。只说你母亲很可怜,她嫁给基尔摩不是出自本意,夫妻之间的生活毫无爱意可言……你听了会不会难过?”
“不会,那已经是历史啦。”
“这位北杉先生和令堂是同乡,老家也在金泽,毕业于金泽医科大学。他说他是令堂咨询的对象,因此时常见面。连疑心病重的我们都深信不疑。”
“对了,家父不是在信里也提到吗!?……母亲并没有刻意隐瞒她和北杉之间的事。”
“嗯。令尊在信上写过令堂和北杉之间没什么,她真正的爱人另有其人。”
“你知道谁是家母真正的爱人?”
“还不知道。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想北杉既然是令堂咨询的对象,说不定会听说过,所以特别跑去问他。不料,他竟然回答说令堂从来没提起这类事情。”
能干的日本警察居然还没查到今村敬介,让罗丝深感意外。
倘使他找上伏见宽子,真相就立刻大白。
然而再仔细一想,警察的搜证是以鲁森太太被杀案为中心,罗丝的母亲只不过是事件遥远背景中的一个小点罢了,实在没有仔细调查的必要。
罗丝想象得出,北杉博士一定知道母亲与今村敬介的事。他之所以没有透露给警方,可能是出自为患者守密的精神吧。尽管立花久子已死亡二十几年,成为历史,但是今村敬介还活在病床上呢!
“这位姓北杉的大夫年纪多大?”罗丝问。
“他说再过两年便达耳顺之年,算起来五十八岁了……”
“大母亲四岁。”
如此说来,北杉博士、今村敬介和金泽的伊泽三人很可能是同年,再加上他们都住金泽,北杉认识今村敬介的机率相当大,搞不好还是朋友呢!照这个逻辑推算下去,罗丝的母亲或许在学生时代便已经认识北杉了。
由于今村必须长期疗养,母亲和他连络势必得透过医生。
(说不定,今村敬介就是住在北杉博士工作的医院呢。)
这推测也有可能。
“可是,”藤村巡佐把手放在下巴上,说道。“我一直迟疑,该不该把这些事老实告诉你。小如你刚才所述,这已经是历史了。换句话说,鲁森太太和令尊的事……在老一辈外籍留日人士里,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我们尽管审慎加以调查,很可惜一直提不出有利的反证。”
“鲁森太太的男女关系好像极复杂,她大概不只家父一个男朋友吧?”
“嗯……”巡佐思索片刻,“这点有关令尊的名誉,我们姑且先不论好坏,单纯就鲁森太太的男性关系来看,她对令尊似乎情有独钟!”
“情有独钟?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鲁森太太是在令尊离开神户,搬到东京之后,才陆续传出一些她滥交男朋友的传闻。我们曾经多方打听过,应该不会有错。”
“你的意思是她之前一直只和家父偷偷地来往?”
“没错。凭她的男性阅历,之前除了令尊,并没有任何绯闻传出,不是证明她对令尊情有独钟吗?这点倒是在老一辈的外籍人士口中时有所闻。”
罗丝只要想到自己父母亲错乱的婚姻生活,便觉得有股冷风吹过心田。
“不,鲁森太太和爸爸不可能那么亲密。所以妈妈死后,爸爸才会搬到东京,和鲁森太太就此分手……”
罗丝想。然而,唯有对关系纠缠不清的伴侣采取断然手法,才能迫使对方离开这点,也不宜轻忽。
“但是,令尊可能不像世间一般的薄情男子。那些信上不是明白指出,他和鲁森太太分手之后,哪怕回到英国,仍然一直在经济上支持她?可见他是个肯负责的男人。”
藤村像安慰似地说道。
他提到送钱给鲁森太太,倒使罗丝猛然想起,父亲接济鲁森太太,难道具的只为缅怀过去一段孽缘之情?这对分手后玩遍男人的鲁森太太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鲁森太太会不会像宪兵上尉一般,勒索家父?)
除了太太和女友知道他的秘密之外,恐怕就剩下宪兵上尉岸尾常三了……
把知道秘密的人一一干掉,才有可能掌握秘密。
想到这里,罗丝忍不住在心底大叫:
(别胡思乱想了!)
罗丝的母亲和岸尾的死亡时间并没有相差太久,可是鲁森太太却是在二十年以后才被谋杀。整个推理若是以罗丝的父亲想掌握秘密为前提,那么至此便出现一个漏洞:罗丝的父亲不可能杀害鲁森太太,因为他早在两年前便死在伦敦了。
罗丝的头脑中一片混乱。
“但是,还真凑巧啊。”藤村说。
“啊?”藤村的话语把罗丝的注意力一下子拉回现实。
“我是说您发现邻居死亡,而这个人竟然与自己的父亲有关系……这不是太巧合了吗?”
的确如此——罗丝在学校的安排下搬进尤加利屋。倘使住在隔壁的鲁森太太不来串门子,根本不晓得她就是西蒙?基尔摩的女儿。
警方连这种几乎毫无关连的“偶然”都不放过,只要发现一点可疑,立刻继续追查下去。
其实只有罗丝本人才明白,她和鲁森太太之间真的只是因缘巧合。
接着藤村巡佐再三拜托罗丝,协助警方侦查凶手。目前警方最期待的线索是鲁森太太的外甥早点出现。这个人听说去年年底去了美国,还没回东京。他是鲁森太太遗产的继承人。
等巡佐离去后,罗丝突然好想和中垣说话,于是打电话到祥顺寺。
——中垣去京都了。没什么事,只是去走走罢了。
从话筒传出的声音虽然很粗,但是十分清晰。
中垣来到京都。
他到京都并非对驹桥和子仍念念不忘。其实早在善光寺的戒坛底下和罗丝拥吻之后,和子的面孔便已从他心中消失。
当他漫无目标地散着步时,脑海里不断浮现的是那个为了照顾生病的爱人,而为生活打拚的罗丝母亲的影像。
就这样,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以前常跟驹桥和子散步的路上。大概是习惯使然吧。
在四条乌丸有间小古董店。以往只匆匆经过,这天中垣刻意伫足于店门口,想起罗丝的母亲以前在京都一家叫下村商会的古董店工作过。中垣于是走进古董店,里面陈列着佛像和花瓶。
“有没有什么中意的东西?”店里一位五十岁上下、身材肥胖的男人问道。
“没有。”中垣回答。“我只是来这里思念家父……因为家父喜欢收集古董。”
“他收集很多吗?”
“嗯,数量是不少,可惜恐怕不值钱……还记得孩提时代,父亲常带我逛京都的古董店……在大战之前吧。”
中垣一面担心自己的年龄不符,一面说。
“是吗?”
大概认为这位客人不可能掏腰包,老板便坐在柜台后面,开始翻阅账簿。
“还记得有一家叫下村商会的古董店……”中垣用带有询问的口气说。
“下村先生吗?”老板的目光从账簿上移开,“那是好久以前的事啰。”
“这家店还在吗?”
“战争期间就关门了。可惜好大一间店。”
“我记得用了不少店员……”中垣试探地说。
“嗯,原先生意做得不错。店员后来又重新开业了。”
“重开的店在哪里?”
“在八阪通。以前的下村商会现在分成两间店面,其中一家由下村商会以前的掌柜负责,听说叫文华堂,也在卖古董。”
到八阪通很容易找到文华堂。
店头的店员比中垣还年轻,自然打听不出什么。柜台后面坐着一位像老板娘的妇人,年纪大概有五十五、六岁。
柜台旁边陈列着一些小砚台。
中垣花了两千日圆买了一只。
“用来昼素描不错哩。”他一边付钱,一边想法子和老板娘搭讪。
“前阵子有不少人买去画西洋画呢。你是画图的行家吧?”柜台后的老板娘亲切地问。
“嗯,只是初学者而已啦……还记得小时候被大人带着,到这里逛过。附近好像有家叫下村的古董店吧?”
“就是这里。”
听到这话,中垣故意装出错愕的模样,朝四周张望。
“哈、哈、哈……”老板娘笑着敲了敲桌子。“你是不是觉得变窄了?这里只有以前下村商会的一半大。真难得你还记得下村这家店。”
“以前来过,但是全忘光了。我是因为前阵子在东京偶然碰到一位在下村工作过的人,才勾起我以前的回忆。”
“以前在下村做过?是谁啊?老板和我一直在下村工作,所以只要你说得出姓名,我大概都认识。”
“嗯……是个叫加藤的女人。”
“加藤?名字叫光子是吗?”
“没错,确实叫加藤光子。”
“那是柏井小姐。她和附近一家公司的职员结婚,才离开下村商会……喔,她先生的姓似乎便是加藤……光子小姐好吗?”
“很好。”
“她在下村的时候,身体很差……我们还有点担心,不知她婚后生活如何……后来听说她的老公调到东京,她也跟着去了。”
“听说有一个叫立花的女人很照顾她。这个女人也在下村上班?”
“立花?……哦,你是指久子?”
“听说久子小姐人很好。”
“这个嘛……那个女人非常厉害!”
听文华堂老板娘的口气,好像对罗丝的母亲立花久子没什么好印象。
“她嫁给老外呢。”中垣继续追问下去。
“所以才说她厉害呀!”老板娘冷言冷语。“现在不晓得怎么样了。”
“加藤太太一直夸赞她。”
中垣边注意老板娘的脸色,边说。
“每个人看法不同吧……她和我吵过一架。”
“和老板娘?”
“那时我也年轻气盛。还记得是在大战结束后的第二年,举行葵祭那一天。战争期间葵祭被禁了好一阵子,那年方才可以照历法庆祝。我和我先生好久没在白天一起喝啤酒,正喝得酒酣耳热之际,久子忽然跑来了。”
据文华堂的老板娘说,立花久子之所以跑来找她,是为了传话:
——丰子快死了。
原来下村商会以前有位女同事,名叫仓田丰子。战争期间她会在军需工厂工作,大战结束后工厂关门,她也就失了业。又因为当初是离家出走,所以回不了老家,只好待在宿舍里,过着有一餐没一餐的生活。丰子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失业后健康情况更加恶化,全靠立花久子站在同事之谊的立场照顾她。
——我只能照顾她到这里了。假如丰子有了万一,还望你们为她料理后事。请把她的骨灰运回故乡的南里安葬。
立花久子找文华堂的老板娘商量这件事。
不料,两人却因此大吵一架。
“别人或许不清楚,这个丰子有多可恶!就算她和我老公是广岛N村的同乡,也不可以一声不吭地离家出走,跑来我家啊……这事绝不单纯。所以我才说丰子这个人可怕。我才不要照料她的后事呢。于是,我直接了当地拒绝请托,而久子竟然圆睁着眼,气势凶凶地抓住我骂:你简直不是人!这是什么话?我一听火也冒了上来……”
文华堂的老板娘虽然没说清楚,但这个从广岛离家出走的仓田丰子,八成和她老公有关系。说不定还是她老公叫仓田丰子离家出走的呢!
——这事绝不单纯。
老板娘话中的含意大概如此。
被久子一凶,文华堂的老板娘可不是省油的灯,立刻反唇相讥:
——那么像你这样,把一个垂死的病人丢在肮脏的宿舍里,难道就忍心吗?你那么有钱,为什么不让她看医生?说什么照顾病人,根本就是欺世盗名!
她们以前虽然就不是好朋友,但经这一吵,两人可就彻底绝交,老死不相往来。
“大概是被我一骂以后良心发现吧。过几天我不放心,跑去仓田丰子的宿舍,才听邻居说久子已经把丰子给带走了。据久子表示,她为了要让丰子死得瞑目,才想把她接回家。邻居还帮她把丰子弄上汽车呢……看来我的话还是击中她的要害。”
老板娘得意洋洋地说。
中垣一面听文华堂老板娘的话,一面重新打量她。
这位坐在柜台后面的妇人看起来十分温厚,没想到和罗丝母亲吵架,却书辞如此犀利。
“反正就这么回事。”
老板娘说着打开传票,开始填写数字。
大概认为对一个只买两千块钱东西的客人,聊这么多已经够了吧。
同样个性刚烈,罗丝的母亲是因照顾朋友而义无反顾,显现出她温厚的一面—文华堂的老板娘则纯粹是尖酸刻薄,甚至太过现实——中垣忽然想起了驹桥和子。
中垣回须磨的祥顺寺时已近黄昏。
“罗丝小姐有打电话来哟!大概是想和你约会吧。”
岛田良范看到中垣,笑嘻嘻地说道。
“不知有什么事。”
中垣想要掩饰,故意露出疑惑的表情,然后匆匆拨电话到尤加利屋。
——其实没什么,今天早上藤村巡佐来找过我……
罗丝把巡佐调查的结果简单地说一遍。
“或许应该去拜访这位北杉先生。有一些事他不会告诉警察,但对你可能不致隐瞒。”
中垣说完,也把从京都八阪通文华堂老板娘那儿听来的消息,转告罗丝。
中垣打电话来时,工人正好在为罗丝的房间铺榻榻米。她这次旅行,爱上了榻杨米,所以回来后拜托学校的总务处帮忙,请人在卧室铺上榻榻米。这样,金泽的阿姨来访时,也可以有地方住。
早上起床后把寝具收进橱子,这间榻榻米房间便使人完全忘记它原本的功能。如同人和旅馆的关系,当前任房客搬走之后,那人停留过的痕迹即自房中消失。
而床铺则喜欢坚持自己是给人睡觉用的东西。哪怕白天,人不躺在床上,床铺仍飘荡着属于人的气息。至少它执着于留下一丁点痕迹。
(像我这般锲而不舍地追查已逝父母的过去,恐怕亦是西洋床铺执着精神的延续吧。)
罗丝的思绪奔驰着。
中垣的电话才挂上不到十分钟,藤村的电话又来了。
——我找到一位有趣的人哟。
巡佐说。
“是谁?”
——以前您神户的老家有一位叫青山芳子的女佣,还记得她吗?
“我不太记得住神户时候发生的事了。”
——发生火灾那天,这位青山太太正好带您回她有马的娘家玩。
“哦,是吗?”
罗丝后来也会听人提起,幸亏她家的女佣带她出去玩,才逃过一劫。
——青山太太说想和您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