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袅袅升烟

青山芳子第二天清早便造访尤加利屋。

“哇,你长这么大了!”

当罗丝打开房门时,站在走廊的芳子发出赞美的惊呼。

芳子是个体格硕壮的中年妇人。晒得通红的圆脸,和蓝色连身洋装下粗壮的双腿,给人一种健康农妇的感觉。

“我是青山芳子。”她说着,视线缓缓地从罗丝的脸庞移向脚尖。“我在你家帮佣的时候,用的是娘家的姓荒木。你可能不记得我了。”

“那时我还太小,而且我的记忆力又不好……来,请进。”

罗丝招呼她进到客厅里。

芳子走进大门时,回头问:“克拉拉就住你的隔壁吗?”

“嗯,是的。”

“真是吓我一大跳。”芳子坐在沙发上,“这大概是冥冥中的因缘巧合吧。想不到那个与太太为敌的女人,竟然就住在你的隔壁!”

“与家母为敌?”

“她们两个人简直是水火不容。老爷也真是的,怎么会被那样的女人牵着鼻子走呢?都怪老爷太软弱,才会摆脱不掉她。我常看老爷露出烦恼的模样。”

“克拉拉?鲁森常来我家?”

“偶尔……只要太太一不在家,老爷就会打电话给她。然后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就大摇大摆地来了。直到太太回家,她才从后门溜走。”

“你是说家母和鲁森太太没见过面?”

“嗯,至少没有在家里碰过。不过,太太什么都晓得,因为我会通风报信。”

看来这位忠心耿耿的女佣,只要见到西蒙?基尔摩和鲁森太太在一起,就会向女主人打小报告。

“克拉拉小姐年轻时很美吧。”

“还好啦。”芳子微微摇了摇头,“她虽然可以称得上是个美人,不过在我眼里,太太比起克拉拉要美多了。老爷为什么……真是可惜。每次那个女人来,我不得不端茶出去,就听到她不知在说英语还是法语,叽叽喳喳个没完。八成是以为我听不懂,放心大胆地骂太太吧。”

“有这种事?……你不是不懂英语吗?”

“我猜一定是这样没错。太太也说那个女人好像是只阴沟老鼠,专门暗地里干坏事。”

“阴沟老鼠?”

“太太一不在她就溜进来,太太回家她再一溜烟地跑掉,不就像见不得光的阴沟老鼠?”

“说人家是阴沟老鼠太过分了吧::”

“一点也不过分,而且名副其实。”

“是吗?”

芳子几乎一面倒向罗丝的母亲。可是,罗丝却对父亲有另一番同情,她体贴地想:

(妈妈有今村敬介,而且这事爸爸一直知道。)

虽然不知道父亲如何得悉母亲另有爱人,但在他写给鲁森太太的信中,曾明白表示对妻子的外遇“睁只眼闭只眼”。

“你长这么大了!……”

芳子再度发出惊叹。

“我该感谢你当年让我逃过一劫。假如那天我也在家,恐怕早就被烧死了。听说家母吃安眠药睡得太沉,以一个五岁的孩子,怎么可能一个人逃得出去?我具该好好谢谢你。”

“没什么……”芳子像要抚摸自己脸颊似地举起手,大概有些不好意思吧。“那时屡是好惨。小姐和我前一天回我娘家,老爷也去东京出差。事前太太还说大家都不在,她可以好好休息哩……没想到第二天回到家,竟然发生变故。老爷闻讯也连忙赶回来。他抱着头,看起来好可怜的样子。小姐一直嚷着找妈妈……我也……”

芳子哽咽得说不下去。

罗丝依稀记得那天的光景。早上回家的时候,发现屋子只剩焦黑的外壳以及一缕缕的白烟。烟袅袅上升,升至某个高度时会摇晃,然后散开。看着上升的烟,不禁悲从中来。

不,与其说是悲哀,倒不如说是恐惧。

还记得往后她时常梦见烟袅袅上升、散开的景象。

“是那个女人放的火!一定是!”芳子说。

“这个……太……”

“在屋子里找到汽油桶,可见有人纵火。”

“是吗?”

这件事罗丝毫不知情。

大概家人认为罗丝当时太小,怕知道了会难过,所以瞒着她。等到女儿长大,父亲也觉得没有必要重提不愉快的往事,再加上他本来便生性沉默,更加难以启齿。

“只有那个女人最可疑。战后警力还很薄弱,只好不了了之……说什么没有证据,可是再也找不出其他放火的嫌疑犯,就我的看法,这便是有力的证据了。”

芳子好像越说越兴奋。

罗丝不得不赶快转变话题。

“听说你住在三木,做什么生意?”

芳子住三木这件事是昨天藤村巡佐透露的。

“我开了一家金饰店。店面十分小,我也必须工作。我有四个小孩,老大是男孩,在念大学。”

芳子开始谈她自己。她是在十八岁那年到基尔摩家当女佣,之前则在有马温泉旅馆工作。她到基尔摩家后没多久,罗丝便出生了。

所以,芳子是从罗丝襁褓时便开始照顾她。昭和十九年六月,由于政府微调,芳子改至三木市的工厂当女工,战争结束后再回基尔摩家,其间有一年空档。发生火灾之后,西蒙?基尔摩搬到东京,芳子也再回老家,不久便嫁人了。

她的家庭生活似乎十分美满,每次谈到家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我实在是太忙了。现在人不好请,什么事都得自己来,简直忙得天昏地暗,所以连看报的时间都没有。”

芳子连声表示,鲁森太太被杀的事虽然刊登在报上,但她并不知悉。假如她有看报,一定提早和罗丝连络的。

“前几天我去旅行了,反正也不在。”罗丝安慰地说。

“现在的警察真了不起,调查克拉拉被谋杀,居然连基尔摩家以前的女佣都找了出来。也不知他们怎么弄到我有马娘家的地址,跑到那边去问,才知道我嫁到三木。大战结束时警察办案要是也能这么认真的话,放火杀人案不就早被侦破了吗?这就叫天网恢恢,杀人者终究逃不掉被杀的命运!”

青山芳子一口咬定克拉拉?鲁森便是基尔摩家的纵火犯。

但是,鲁森太太又被谁杀害呢?

据说嫌犯还不少。

被害人似乎久有诈欺行为,骗取不少人的钱,而且还从事放高利贷。警方在她的房里找到借款者的名单,正在一一清查过滤。

同时,尽管鲁森太太会寄信向伦敦的西蒙?基尔摩哭穷,事实上根据藤村巡佐调查,她的存款至少有三、四千万日币。

——截至目前为止仍在全力侦查当中,相信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巡佐自信满满地说。

不过,青山芳子对于是谁杀了鲁森太太这点,并没有多大兴趣。她单纯地认定鲁森太太一定是遭天谴。

“说不定是我一心为死去的太太祷告,那个坏女人才得到报应啊。”

她以灵魂复仇说结束话题,大概认为最近发生的鲁森太太被杀事件,其实是二十二年前纵火事件的结束,没什么好查的。

“我们谈点别的吧。”罗丝道。“青山太太还记得一位姓北杉的医生吗?他好像和家母是同乡。”

“北杉吗?嗯,我记得。太太时常和他通电话,也常去医院找他。太太说自己身体不好,要找北杉医生检查,不过检查出的结果是没病。”

“那么今村先生呢?有一位今村敬介也是妈妈的同乡。你认识他吗?”

“今村先生?我不记得了。”

“当时我们家附近是不是住着一位叫伏见的小姐?”

“伏见小姐?……哦!你是指那个女学生啊!嗯,她时常来跟太太学英语。”

发生火灾那年,青山芳子大约二十三岁,而伏见宽子才十七岁。

罗丝的母亲把和今村敬介谈恋爱,当做突破现实樊篱的象征。但她只告诉年轻的伏见宽子,并未告诉青山芳子。

应该是看人说话吧。

可能罗丝的母亲认为若将此事告诉纯朴的青山芳子,一定会把她吓得目瞪口呆,所以只在宽子面前谈起。

芳子继续谈论着罗丝的母亲,不过,那只揭开母亲个性中的某一面。

其他像骂文华堂的老板娘“不是人”,或讥笑克拉拉,鲁森是“阴沟老鼠”,则代表了另外一种面貌——

罗丝心中母亲的多重形象正在互相争战。

芳子回去后,中垣打电话来,说是知道北杉医生在姬路的地址,并且问她想不想去拜访。

“让我考虑一下。”罗丝回答。

——去拜访之前最好先打电话通知一声。对方既然是医生,想必很忙。

“是吗?……等一下我再告诉你决定。你今天都待在寺里?”

——嗯,我不会出去。

挂上电话,罗丝走到铺有榻杨米的房间,仰卧其上。新的榻榻米是蓝色的,使她感觉太阳和植物好像就在背后。

一点装饰都没有的雪白天花板,闪耀着矿物性的冶光,似乎与身下的榻杨米格格不入。还是小诸郊外的法瑞寺和金泽的孔雀堂,在铺杨杨米的房间天花板加上木条,感觉比较相称。

罗丝将两手交叉放在脑后,曲起膝盖。

——迷你裙太短啦,快要露出屁股了!

——迷你裙最多只能在膝上两英寸。

还记得一位学长曾经这么告诫过她。

专门收好人家子女的大学,特别讲究规矩。

罗丝想起企图与世间规范抗争的母亲。光凭显现在外表的部分,无法掌握母亲的真实面貌。

——必须挖掘她的内心。

而这些崇拜母亲的人里,没有一个人真正进入她的内心世界。或许北杉常与母亲谈话,会比较了解她。

罗丝坐起身子,表示已做好了决定。她拨电话给中垣,说:

“我想一个人去见北杉先生。”

——是吗?……

话筒中传出的声音带有少许不满。

“请告诉我北杉医生的住址和电话。我想自己打电话和他连络。”

——你等一下。

中垣放下话筒去找地址和电话。不久,他回到话筒边,仔细说出姬路市北杉医院的地址和电话。

不知中垣这些数据是自己找出来的,还是向藤村巡佐打听的。

罗丝立刻打电话到姬路。

罗丝喜欢做事时速战速决。她一边拨电话,一边想:这部分不知是否遗传自妈妈?爸爸属于慎重型的人,做什么事都慢吞吞的。

每次碰到事情,罗丝总喜欢把自己的表现或个性加以分析,看看是日本式或西洋式的,是遗传自爸爸或妈妈。只不过,假如“行动”本身是出自欧洲血统的话,其他分类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接电话的是个女人。罗丝要求和北杉医生说话。

——请问你是哪位?

女人问。

“请告诉他我是神户的罗丝?基尔摩。嗯,可能说我是立花久子的女儿,更容易明白。”

不久,话筒中傅出低沉的男声。

——我是北杉……我听警察说你到日本来了。有什么事吗?

“我想和您见一面,聊聊家母。”

——你母亲的事吗?我不是都告诉藤村巡佐了吗?

“是的,藤村巡佐告诉我事情的梗概。不过,我真正想知道的是家母的……对不起,是家母的内心。”

对方半晌没有作声。

“喂……喂……”

等了一会儿,她忍不住轻声呼唤。

好不容易话筒中终于传出声音,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

——我明天起要出去旅行。如果你方便,今天下午两点到六点之间来医院一趟吧。

“好,下午两点见……”

罗丝看着腕表,兴奋地说道。

她可以从北杉博士的声音体察到他非常了解母亲的内心。

——总之你先来吧,能聊什么就再说了。

北杉博士说。

乘国铁特快号电车前往姬路的途中,罗丝感觉自己处于异常状态,仿佛正在溯着时间之流而未来一片昏暗,似在母亲胎中。

直到抵达姬路车站,看到姬路城亮晃晃的白墙,她才惊觉自己在做白日梦。

稍作打听,便知北杉医院的地址。

经过空袭后的焦土,很难见到超过二十年以上的老房子。但是,北杉医院却仿佛是明治时代的建筑,那样地鹤立鸡群,它无视于现实生活,刻意展现出自己放肆而奢侈的特征。

——下午停诊。

医院大门口挂着一面牌子。

罗丝按了门铃之后,一位身穿白衣的女性出来开门,同时引导她入内。诊疗室和候诊室还算明亮,可是再走下去,走廊呈直角向左转弯,光线立刻变暗下来。罗丝感觉四周的气氛似乎和她的心情一样。

会客室只有一扇小窗子,由于窗户外面挡着一幢仓库式的建筑物,采光非常差。连白天都必须点灯的房里,现在因为没有点灯而显得十分昏暗。

“让你久等了。”白衣女人走后不久,进来一位穿黑西装的绅士。

“我是北杉。”

那位绅士一面说,一面在罗丝对面坐下。他的头发几乎全白,实际年龄可能还不满六十,然而看起来却十分苍老。罗丝以前不会见过这么阴沉的人。说他阴沉倒不光是指他长着八字眉,嘴角往下撇,而是在他的四周似乎有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郁。

(这人好可怕……)

这是罗丝对他的第一印象。她对决定来此地造访感到有些后悔。

“我是罗丝?基尔摩,您好。百忙之中打扰,实在抱歉……”

她强捺住发毛的心情,颔首致意。

对方却没理睬,只怔怔地盯着罗丝的脸看。

一股没来由的恐惧袭上她心头——接着则产生另一股反抗的力量。

(我绝不认输!)

她不畏对方的凝视,同时目光也一直停留在对方的脸上。渐渐地,她觉得这个人的本身并不阴沉,阴沉来自他背后另外一个强大的发源地。

“你还在襁褓时,我就见过你了。”北杉医生说。

声音比电话里还要低沉。

“听说您和家母很熟。”罗丝问。

北杉博士注视着罗丝,缓缓地点头。

“你为什么想知道令堂的过去?”

一个十分平常的问题,但发问者在严厉的声音中,却暗暗透露了他并不接受一般的回答。

(因为我想多了解自己。)

罗丝想这么说,话到喉咙却又吞了回去。

——实在太装模作样了。不,与其说是装模作样,不如说是存心欺骗。

“因为我不了解母亲。”罗丝回答。

“你在电话里说想认识令堂的另一面?”

依旧是没有抑扬顿挫的声调,却好像已经洞悉罗丝的内心。

“是的。”罗丝模仿对方也压低声音答道。“我只听到一些片段的有关家母的评语,就算能把这些段落串连起来,也无法窥知她的内心。”

北杉博士忽然露出白牙齿。

他在笑。

罗丝吓了一跳。这简直比见到北杉博士阴郁的脸色还带给她莫大的冲击。

“再也没有人比你母亲更单纯的了。”北杉博士说。

“是吗?”

罗丝一边反问,一边略觉不安。

“你想知道我没告诉警方的事,对不对?你认为那些事和令堂的内心世界有关?”

“是的。”

“我只是没告诉警方,你母亲的爱人是谁。”

“我知道名字。”

罗丝并不想和北杉博士对抗。她这么急切,其实只是在敦促自己。

“是吗?警方好像怀疑我与令堂的关系。”

“不是你,而是今村敬介这个人。对吗?”

“你已经知道了嘛。”

“只是名字而已。”

“金泽时代有三个高中男生喜欢令堂。其中之一是你说的今村,另一个则是伊泽……”

“伊泽?……我和他在金泽碰过面。但是……”

“伊泽吗?他是什么都不会说的……另一个人则是我。其中我最早写情书给你母亲。”

“哦?”

罗丝忍不住目瞪口呆地望着北杉博士。

哪怕口中说出如情书这般浪漫的话,他脸上的表情依旧冰冷。白发皓齿——在微暗的房中,益发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最后令堂选择了今村。当然她有许多理由,不过本来爱情便没什么道理。或许是不服输吧,我总觉得当时的三个人各有长短,分不出优劣,她只好取其中之一。”

“……”

罗丝无言地凝视对方。虽然刚刚才催促过,但是此刻目光比言语还管用。

“二局中时候,我们三个人都相信自己有三分之一的希望……高中毕业以后,我的条件最有力。因为他们两个要去京都念大学,而我则留在金泽。所以当令堂忽然选择今村时,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北杉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罗丝仍然专注地凝视对方的眼睛。

“今村家已经破产,双亲又相继去世,他休了学,本人也卧病在床……这下子,令堂对三个男人的爱失去了平衡。令堂离家出走,和今村私奔……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是同情吧。”

罗丝做了次深呼吸回答。

北杉抬起头,嘴角浮现一抹微笑。

“说同情未免太单纯了……令堂在无聊的金泽和静悄悄的孔雀堂里,就如同一枚定时炸弹……它是会自己炸开,点燃灵魂,尽情灼烧。她需要一个能承接火球、身边寂寥的人。寂寥,这两个字你能了解吗?”

“寂寥?……这是文言文嘛。意思是寂寞,对不对?”

“寂寞,冷漠……是被冷淡以对的人。对这些人而言,他们格外需要火球。所以那时你母亲无论到那里,都可以放把火把那儿烧光。最厉害的是她可以凭本能,找到适合放火的所在。这团火对专心念书的伊泽和我而言,太炽烈了,难以接受。所以火球便滚到今村身旁……她只是适得其所罢了。”

“火球滚动……”

罗丝蠕动双唇,悄悄重复着北杉博士的话。

“如同水往低处流一样,火球也在寻觅适合自己的轨道……最后火球温暖了今村冷漠的心,并且一直陪伴着他燃烧。我不知道你对令堂有什么感想,不过老实说,令尊可能是觉得她可怜吧……总之,令堂绝不是因为爱情才嫁给令尊。”

“我知道,为了今村的关系。”

“哦,那么我可以直接说了……火球发现自己再怎么猛烈地燃烧,也不可能带给今村温暖。因为令村的身体太虚弱,只会一味地冷却下去。火球如同发出悲鸣一般,不但产生一股烟,火光也变得青白。今村需要红色的火焰,可是令堂却无法提供。她发现她必须要靠外援……你明白吗?”

“您是指金钱上的资助?”

“的确,站在道德的角度看,这或许是个问题。可是对令堂来说,这只不过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她并没有欺瞒令尊,而是打一开始便坦承,她有个病重的男友。所以,令尊是知道原委的。”

“父亲那么爱母亲吗?”

“当然。否则他们根本不会结婚。变成火球的女人,其实是很美的。我会经见过京都时代的令堂,她变得比在金泽时还要美丽。不,其实不是美丑的问题,而是魅力,一种难以言喻的迷人魅力。令尊大概便拜倒在这股魅力的石榴裙下。一定没错。听说当令堂在京都古董店上班时,基尔摩先生有事没事的,每天都到京都去看她。”

北杉博士说话时夹杂着喘息,讲不到几句便得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好像很辛苦的样子。

罗丝觉得光让他讲话,似乎不太忍心。

“家父的爱或许是真的。”她说。“可是,我们姑且不论道德,这段婚姻确实不正常。它打从一开始便注定有纠缠不清的命运。”

“你是说鲁森太太?”

北杉说着,用手摸摸额头。

“家真的爱鲁森太太吗?”罗丝问。

“我不知道。我只听令堂提过……令堂认为令尊一点也不爱鲁森太太……她这么断言过。”

“真有自信啊。抑或只是希望的猜测。”

“令堂并不爱基尔摩先生。可是自己的丈夫也有可能和其他女人相恋的事实,她却无法平静地接受。这实在是微妙的心理作用。”

“尽管矛盾,我却可以理解。”

“这事曾经带给令堂一些烦恼。那时,她常找我吐苦水,我只有听的份儿。令堂在对我诉说的同时,也渐渐把事情理出一个头绪。那就是刚才我告诉你的结论。换句话说,她认为鲁森太太和基尔摩先生只不过是工作上的伙伴。”

“鲁森太太也从事古董买卖?”

“不是。听说令尊的另一项工作是间谍,鲁森太太也……”

“咦?果然是……”

“你也知道吗?”

“嗯,我知道父亲与马歇尔事件有关。”

“那个案子后来以证据不足将令尊释放。不过,听说里面还有内情。”

“内情?”

北杉博士听到罗丝的疑问,右手抚摸着膝盖,坐直身子,显得略微紧张。

“罗丝小姐。”

“咦?”

听到呼唤自己的名字,罗丝也反射性地坐直身子。这是北杉头一次呼唤她的名字。

“罗丝小姐。”北杉博士又叫了一递她的名字,“我已经把知道的部分全都告诉你了。再也没什么好说的……当然有些事,你可能不要知道比较好。”

“不管是什么事,我都不会吃惊。”

“是吗?……”

北杉凝视罗丝的眼中,闪烁着奇妙的光芒。

(是怜悯吗?)

罗丝想。

她知道北杉接下来要说的话,一定会让她吃惊——可是,罗丝刚刚已经宣称,有自信不会被随便吓倒。

北杉博士侧着头,注视橱柜上装饰用的小花瓶。

罗丝望着他的侧面,想:(为什么这个人的表情如此阴晦?)

她听着北杉的话:心里渐渐不再那么犯嘀咕。

“你知道令尊是英国的间谍吧。他到日本来开古董店只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要从事谍报工作。是个敏感的人,婚后她似乎慢慢有所警觉。”

北杉故意不注视罗丝的脸孔,继续说道——

得悉自己的丈夫是间谍以后,罗丝的母亲当然非常烦恼。

于是,她开始找在明石医院当医生的北杉商量。当时北杉会提议:

——为什么不悄悄游说基尔摩先生为日本这边工作?

西蒙?基尔摩很爱他的太太,只要罗丝的母亲肯下功夫,相信他是会当反间谍的。

国际谍报组织到底在做什么,北杉和罗丝皆一无所知。不过,听说后来西蒙,基尔摩被日方收买,与克拉拉?鲁森有很大的关系。

身为寡妇的克拉拉?鲁森为了生活,很可能从事间谍的下游工作。由于罗丝的母亲曾经用十分肯定的口气说过,应该不会有错。

至于马歇尔事件,罗丝的母亲倒不曾详细叙述过,或许她也不很清楚。不过,自从马歇尔事件后,基尔摩先生便和鲁森太太过从甚密。

尽管相信丈夫是爱自己的,罗丝的母亲心里仍然无法平静。她怨恨自己的丈夫,同时也对克拉拉,鲁森产生强烈的恨意。

“实在很恐怖。那时,我只要一想到令堂说出对鲁森太太……以及对令尊的恨意,就会背脊发凉。”

谈论遥远年代中纠缠的三角习题时,北杉博士一直凝视架上的花瓶,动也不动。

罗丝想不到母亲个性之暴烈,超出自己的想象。尽管母亲有今村这个男友,却不允许丈夫另觅爱人。

“竟然……”

罗丝喃喃地说。她感觉母亲站在遥不可及的地方,而她正挪动身子想靠近,向母亲撒撒娇。

她之所以这么勤奋地访查母亲的故旧,希望描绘出母亲的形象,也是讨好的一种表现。

可是,她的母亲却是个只要稍微触碰,就会被电得麻痹的奇怪女性。

“这是反射性的情绪。”北杉说。“我看鲁森太太也很讨厌令堂。令堂会说她会被鲁森太太杀掉呢。”

“被杀?”

“令堂的确说过。”

“假如家母被鲁森太太杀害,那么是鲁森太太放的火啰?”

“也许。”

罗丝期待北杉继续解释下去,可是他却三缄其口,也不追问是谁说鲁森太太放的火。

尽管谈论这么恐怖的事,但罗丝觉得心情轻松。沉默反而变成一种酷刑。

她越来越耐不住性子。

“家母是一个行事分明的人吗?”

她再次询问。

“我应该这么说,”北杉回答。“她如果爱一个人,会一味地爱下去:恨一个人,也绝不留情。她不会中途变卦,感情更不会走样。总之,我还没见过像她这般爱憎分明的人。”

北杉一直保持阴郁的表情,丝毫未变。难道他在谈论母亲时,就只能摆出这样的表情吗?罗丝想,也许北杉对母亲尚未忘情,在他心底一直深藏着这份的暗恋吧。哪怕母亲已过去二十几年……

“您从来不会对家母透露过自己的心情?”

罗丝提起勇气问。

北杉博士的眉头稍微挑动一下,看来他的确对已然故去的立花久子存有爱慕之心。至少罗丝的直觉如此。所以,尽管只是细微的表情变化,罗丝依旧能体察到他内心的苦恼。

“这个嘛……请原谅,我不能再说了……我觉得好像快窒息了。”

“可是我若不追根究底,也觉得自己快要窒息呢。”

“算了吧。”北杉断然地说。“我不是说过令堂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吗?这就够了,不必再胡乱猜想……罗丝小姐,有时人太多虑是会带来不幸的。某些事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根本就是庸人自扰。我说快要窒息便是这个意思。看到你穷追不舍的模样,我为你觉得痛苦。”

罗丝隐约感觉北杉话中有话。

但是,她不好意思继续强求。

昔日的爱人——

罗丝的母亲想必给北杉很深的伤害。

(不只是他,连父亲也留下终生难以愈合的伤口。)

罗丝在心底悄悄变换母亲的形象。那是不轻易示人的一面。

(难道就只能忍耐?)

北杉像预见罗丝发出的问题似地,回答说:

“请不要到处打听令堂的事了。你再怎么问,答案都一样。令堂就像一根直线,只截一段来看,不就够了?或许你想看见当它弯曲时,呈现出的微妙阴影,可是再怎么找寻,还是徒劳无功啊!”

声音分外地温和。

罗丝能感觉得出其中的怜悯之意。

(我真的那么可怜吗?)

她总觉得无法理解。

北杉送罗丝到门口,安慰似地说:“再见。”

他没有说欢迎你再来。罗丝直觉地认为这并不是他忘记,而是刻意不说。

离开医院,走到大马路上,遥遥可见姬路城。

石垣上洁白的城墙映入眼帘。

“好奇怪啊……”她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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