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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氏的故事

三天后,岛田良范从B报社的友人那里,打听到《万叶集》的法文译者今村敬介的消息。

今村目前住在广岛市的D医院,本人似乎相当衰弱。虽然不知详细病情如何,但能不能会见访客,以及就算会见访客,能否谈论以前的爱人,在在都是问题。

中垣想,不论如何还是先通知罗丝吧。

——谢谢,劳你费心了。

大概是中垣多虑吧,他觉得罗丝的声音出乎意外地客气。

第二天,有一封信寄到祥顺寺,信封上写着熊本的地址和吉冈二郎的署名。但它并不是普通的信件,而像一本杂志。

(难道写了这么厚的信?)

怀着期待的心情,中垣打开信封,只见里面果然是一本杂志,可是没有信。

杂志的封面上用宋体印刷着“玉石”两个大字,大约有一百多页。

取玉石为名,可能是因为玉与石外表相仿,内容优劣却相差甚远吧。

中垣猜不透吉冈为何以这本杂志代替回信。

(怎么回事?)

中垣他狐疑地翻开封面,打算先浏览一下目录。结果就在那两页目录中间,夹着一张对折的信纸,飘然滑落在中垣的脚边。

中垣拾起信纸打开。

那是一张便笺。中垣先看信尾,确认发信者是吉冈二郎,才从头开始看——

来函获悉。尊驾在信上说,西蒙,基尔摩的女儿到日本,为了想明了过去的真相,正进行各种深入的调查,敝人经观察得知,基尔摩夫妇与马歇尔事件关系甚深,或许此乃敝人之想象亦未可知。然而是否该把敝人观察所得告知此姝,由于敝人对此姝个性不甚了解,实难定夺。

一年前,敝人曾针对记者生涯中触碰过的最大事件——马歇尔事件,以(G氏的故事)为题,发表在《玉石》这本杂志上:那时我正好到柬京,听人说起基尔摩先生在伦敦过世的消息,便打算以小说体的形式,将他的故事记录下来。由于迄篇文章内容相当完整,故而以此丈代替回信。唯敝人文采甚差,词不达意处尚请见谅。尊驾既然封基尔摩之女知之甚详,尚祈阅毕此文后自行斟酌,是否适于让她了解真相。

吉同二郎敬上

这篇(G氏的故事)刊登在杂志的最前面。

中垣走到小几边,正襟阅读起来。由于吉冈特别指明,读完后再判断该不该告诉罗丝,使他格外地慎重。

(G氏的故事)内容如下:

听人说S.G在伦敦死了。

当我从朋友那里获知消息时,说真的,我有点意外他居然还活着。

算算年纪,G才六十来岁,不能说是老头子。我认识G时,他才三十多岁,可是看起来年纪已经很大。

总之,G是大家所说的未老先衰的那种人。

他的个性沉默寡书,是位安静的绅士。不过,这一点倒不是使他显老的唯一原因。我觉得这个人曾经有过许多特别的体验。在他的性格中,混杂着强韧与脆弱的矛盾。

太强或太弱皆是人性。若说人软弱,那么在他的经验里,便常有绝处逢生的坚强韧性展现出来;若说人刚强,那么在碰壁之后,强度反而瞬间变得脆弱易碎。

G是在英国接受过特殊训练的谍报人员。他先在中国的上海从事谍报工作,昭和九年因同样任务来到日本。

至今我仍怀疑,所谓的间谍只是项单纯的职业,还是必须要有强烈的爱国心做后盾。

G选择买卖古董,当做从事间谍工作的掩护职业。他收集东洋的古董,再转卖给欧洲或美国的收藏家。

后来G在日本宪兵队接受侦查时,曾做过专家测试。那次测试的成绩证明,他对古董的知识及鉴赏能力,不亚于一般所谓的专家。

光以G从事古董交易这点来看,他是相当成功的。G拚命学习,可能他本来便对古董有兴趣,才会想要以这个行业做伪装。

总之,G很容易令人连想到他放在店里的青瓷,颜色那么深不见底。我觉得他只适合从事这个行业。

从表面看,青瓷会随光线呈现出各种色泽,同样的,G的心理也有许多层面。

到日本之后,为了隐瞒身分,他开始从事古董品的交易活动。不久,他忽然受到强光照射,而他的内部也如青瓷一般,改变着颜色。

光的来源是一个叫H的日本女子。

他在京都某家古董店结识H。H是这家古董店的店员,她有个爱人住在医院。为了替爱人筹措医药费,她不惜牺牲自己,希望能找到一个肯花钱的大佬。

H是个放出特异光芒的人,打从一开始便向G先生坦承此事。

——我要给他最好的,所以我需要钱。

她明白表示。

G知道H的爱人是不可能痊愈了,他期待时间会解决自己的爱情问题。于是,他对H的要求,提出以下条件:

——我们正式结婚吧。

住院治疗要花钱,这点G不是没考虑过,但是H为了使自我牺牲发挥到最大效果,竟然让爱人接受当时最高级的治疗。这一点超出G的意料。

我们不清楚英国谍报机构的预算如何,但是英国当时的财务应该相当困难才对。G开古董店的资金即来自谍报机构,是盈是亏皆需向上级呈报。

结婚后,G的生活费或收集情报费用皆暴涨,但是政府给他的钱却并未增加。

同时,他的秘密任务亦被其妻H获悉。本来身为谍报人员,应有本事连最亲近的人也瞒过,然而H非常敏感,才会一下子便被看穿。

无论如何,基于自己是日本人的心情,H很想使丈夫放弃间谍工作。

可是她又不敢告密。

因为一日一离开G,H的爱人势必无法继续接受治疗。

最令G烦恼的是财务问题,他会经告诉妻子:

——要不是我从事间谍工作,怎么可能救得了你的爱人?

但是,毕竟超额的支出无法一直持续下去。

于是,G不得不倒戈投敌。

他想到一个增加收入的方法——和日本谍报机构挂钩,也就是一般人所说的做反间谍。

当然G随时接受上级的监视,不过和敌国建立关系,未尝不是获取情报的方法之一。而且为了不使监视者起疑,他还可以向日本方面要点情报搪塞过去。总之,G以巧妙的手法瞒住本国的情报单位,成了双面谍。

G的一切心思全是为了替H的爱人筹措医药费,也为了满足H的爱国心。

G背叛了他的祸国。这是他的弱点,还是其坚强的一面,恐怕不是我们所能判定的。

经济问题解决之后,G又有新的烦恼。

不介意自己背叛祖国的人,想必心狠手辣,冷酷无情吧——我不认为如此。

当时,我才从B报社的政治版调到神户分处,宪兵队立刻拜托我担任协助反间谍G的工作。

间谍要打听消息,和地方报社记者混在一起乃是非常自然的事,尤其对方又是专门跑政治版的记者。

其中曲折由于太过专业,在这里不便赘言,总归一句话,我们主要是从事情报交换的工作。

这便是我和G相交往的开始。

我当然知道G氏被收买做反间谍的事。可能G认为被我识破,是一项无法忍受的屈辱吧,他和我碰面时多半是低着头。尤其是当我给他钱时,他的头垂得更低。

—人生好似暴风雨中的小船。

有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饭,G忽然这么说,口气相当悲伤。

我猜不出他真正的心意,只好沉默不语。他又继续说:

——我认为没有一个人能摆脱命运的安排……与命运相比,自我意志显得多么渺小!我们随着波浪高低起伏,就算风平浪静,也是在海上漂荡。…

这些话富含深意,而且极具哲学性。

——你的意思是人生无法控制吗?谈恋爱呢?

我问。

——人与人在一起亦属偶然,而且一旦爱上某人,便无法自拔……好像从偶然相遇的树根上开枝散叶,人生其实是很辛苦的。

他回答。

因为不想太引人注目,他从不邀请我到他家。可是,我对他的事却知之甚详。既然身为反间谍,所有行止皆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也就是说,有时为了便于收集情报,他会故意违反祖国的指示。当然,日本方面也从未松懈对他行动的监视和调查,以免他是假装背叛。

在这个调查过程中,我自然明白G与其妻H的关系。

G原先期待可以靠时间改善的事情,后来进展得并不顺利。因为他妻子的爱人居然在接受了最佳医疗后,身体逐渐康复。这真是个悲剧啊!病人身体痊愈会是悲剧,这个说法或许奇怪,可是对G先生而言的确如此。

H一开始是感谢G的。但在知道丈夫从事间谍工作之后,她觉得自己所承受的恩情已抵消了,谁也不欠谁。

G从事间谍工作时,有一个叫K的法籍妇人从旁协助。G要倒戈投敌,首先得说服K。

这位K太太是个美貌的寡妇,而且喜欢和男人勾搭。G为了隐瞒自己背叛本国情治单位的事实,必须要封住她的口,也就是想办法笼络她。对K而言,博取欢心最有效的方法是和她上床。

——于是,G假装和K坠入情网。

H打一开始就从心眼儿里讨厌同性的K,正所谓爱人眼里容不下砂子。

这点使G非常烦恼。

首先,妻子从感谢的立场变成对等的心情,再加上K的介入,更使她燃起憎恨之心。而K则掌握了G的弱点。

另一个令他烦恼的是工作。

我从宪兵队那里知道,他们和G的关系并不好,总认为G提供的情报并不重要,严命他收集更重要的情报。具体而言,也就是要求能彻底破坏英国在日本间谍网的情报。更直接了当地讲,日本方面对于G在日本的上司是谁,以及其组织怎样运作,统统一无所知。

——我知道你为难,可是当初既有所觉悟,就该坚持下去,否则我这边也很烦恼呢。

我对他说。

——倘使你换作是我,会揭发你的上司吗?我们易地而处吧。

G抵抗地说。

可是,站在日本方面来看,与其重视G做反间谍的未来利用价值,不如先使其破坏目前的间谍组织。

几天后,我必须对G下最后通牒。

——假如你再不说出上司的名字,我就只好逮捕你了。

宪兵队表明立场。

我则向苦恼不堪的G保证,只要他供出主脑,便可保障身家性命安全无虑。

——让我考虑一下。

G迟疑地回答。

但是第二天,他就供出了M的名字。才不过一天的光景,他忽然变得好憔悴。

种什么因,结什么果,G在决定做反间谍时,应该亦已料想到现在的困境及未来可能面对的困难。

或许当初G把事情想得太过单纯。

然而,现实却往最坏的情况发展。

他供出的M因为怕机密外泄,决定封住自己的嘴——从三楼的侦讯室跃下身亡。负责看守的警卫一时疏忽,来不及阻止惨案发生。

由于受当局请托,我不得已涉入这个事件,也了解许多一般人无从得知的内幕。当然,M自杀时我并不在现场,所以无法说出确实的真相。而且,就算和我最亲近的宪兵军官,也不愿意告诉我任何秘密。

当时我曾怀疑,M其实是被拷问至死,宪兵队为了欺瞒世人,才诡称其自杀身亡——这种情形在当时极有可能发生。

说真的,起先我只抱着三分怀疑,可是后来疑惑越来越大,甚至到了半信半疑的地步。

为什么我会怀疑M是被拷问至死,而非真的自杀身亡?这点和G后来性情大变有关。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像个魔鬼。

或许就在经过那一天的煎熬,使他憔悴不堪之后,才开始性情大变的吧。

M被逮捕后没多久,G也遭到逮捕。理由是假如不这么做,G将会被他自己国家的特务机关怀疑。。

以往由我担任G与日本方面的连络工作。但G被逮捕后,不必再避人耳目,就可以直接和宪兵队沟通。

——请杀了M。

或许G会对日本军方提出这样的要求。

按照当时情况来看,M的死对G来说不啻为一大福音。首先M一死,秘密不再外泄,G就可以被释放;同时,它也是保证永绝后患的良方。

由于事情的发展对G太过有利,使我不得不考虑此一可能性。但是,当时的我立刻就打消此念。

——G绝不是这样的人。

直到我发现G已变得像魔鬼时,方才警觉当时否定得似乎太快,而且根据也太薄弱。

总之,该事件最后以M自杀、另一个位于下游的中国留学生被驱逐出境、G无罪开释收场。

后来,日本的谍报机关找别人负责和G连络。常换连络员亦为谍报工作的特色之一。而我也因为这样,才能和G有比较深入的私交。

既然和G做朋友,自然常被邀到他家,于是我也和H变得熟稔起来。

时光飞逝,一晃眼大战结束了——

大战结束对G而言,真不知是何等滋味。

G是反叛者,反叛者必须受惩罚——这乃是在确定的情况下所做的前提。

战时G顺利取得日本国籍,并经其祖国上级机关的授意才进行。所以哪怕他被证实叛国,也可以因其日本国民的身分受到保护。更实际一点讲,由于两国没有邦交,英国政府似乎奈何不了G。

然而,G却打算隐瞒其为反间谍的事。

大战结束,他就和祖国的特务机关取得连系,同时将自己置于一旦被发现叛国便得身败名裂的困境。

那时,我有一次去G的家里拜访。说来真不好意思,此行其实是为了取一些外国制的食物。

G正好不在,夫人出面接待,她高高兴兴地拿出我要的东西,却怎么也不肯收钱。

“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H央求着。我知道躲不了,索性在客厅坐下。G氏在神户的家侥幸逃过战火的摧残。

“我会被G杀死!”

她立刻开门见山地嚷道。

“怎么会……”

我当时的反应是她八成在开玩笑,要不便是她发现G与K的关系,故意夸大其诃。

然而,H接下来的诉说,却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有凭有据的。

她表示有次丈夫忘了锁抽屉,被她在里面翻到一瓶毒药。由于长期照顾生病的爱人,使她对药品的认识并不亚于医护人员。

面对妻子的诘问,G只淡然地说:

——像我从事这种工作,当然得准备这种药啊。

“可能你太多虑了吧。”

我安慰她说。

“假如我们夫妻像一般人家那么恩爱,说不定我会相信他的话。可是,情况却远非如此。现在呀,我们俩之间不是吃人,便是被吃!”

H长得很美,否则G怎么可能明知她有爱人,还死心塌地迷恋上她。

可是,我却觉得她的美会给人压迫感,好像没有空间呼吸似地,一切都紧缩在一起。

她那僵硬的口气与外表倒挺相称的。

“是吗?……”

我只好随口附和一句。

“你知道K吗?”她说。“K喜欢G。她是个单纯的人,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最近,她正在央求G和我离婚。”

“不管她再怎么说破嘴,你们夫妻相处也不是一两天,感情哪能说断就断……”

我为了使她放心,连声安慰着。但她并不是个易于被说服的女人。

“K对外子拥有一招撒手锏……她可以威胁外子说,要密告英国政府有关他背叛祖国的事。这点对他具有相当大的压力。我也和K一样,拥有一招撒手锏,而我则要求外子放弃和K的关系……我和K仿佛以相同的武器决斗。我们拿着同样的武器,对付外子。”

(G真可邻……)

我不禁为被两个拿着同样武器的女性逼迫的G,产生无比同情。

“你觉得G可怜吗?”

像看透我的心事似地,夫人说道。一丝不苟的女性拥有一颗敏感的心。

“嗯……”我只好承认。

“假如我心软就完蛋了。这是战争。G也是个战士,同情他便是瞧不起他!”

“瞧不起?”

“G不是个面对挑战,会恬不知耻地撒手离开的男人。你觉得他会怎么样?”

“这个……”

“其实我心里非常清楚。不管对我还是K……他都会毫不迟疑地除掉我们。这绝非夸大其诃。我太了解G。他的个性优柔,就像哈姆雷特一般,决定前总是摇摆游移,然而下了决心后就会不顾一切地勇往直前。你看他背叛祖国时,不就是这样吗?”

“这么说……”

我回想起G在一天之内整个人性情大变的经过,而且其后他的行为也确实配合新决定,彻底改变。

“他被两个女人逼迫,同时这两个女人也都握有撒手锏……G只有杀死我们才能解脱,一定是这样没错。”

听到这里,我不由想起M的跳楼自杀。我对这个事件的疑惑,随着夫人的话语逐渐升高。

“真的吗?……”

我只能再一次发出含糊的声音。

“没什么好怀疑。”夫人斩钉截铁地说。“我很清楚一旦向他挑战,必死无疑。所以晚上我都不敢睡。我们现在虽然分房,可是只要他铁了心,房间上锁并不是问题……而且我没有人可以诉说。因为若要解释清楚来龙去脉,实在太过复杂。你不一样,你对我们夫妻的事非常清楚,不必多说便可以明白……假如有一天我忽然遭到不幸,十之八九是G干的……或许他会布置得十分巧妙,但请你一定要仔细调查,为我申冤……拜托了。”

我凝视她美丽的脸庞,确信:

(她并非得了被害妄想症。)

“我知道。”我诚恳地回答。“希望这个悲剧永远不要发生。”

“我也这么祈祷。只是G为了保护自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现在一定在考虑,到底要先杀我,还是先杀K。对于潜藏的危机,K可一无所知。这个笨女人只晓得每天哼着歌,悠闲地过日子。因为她笨,反而不必太操心。笨女人好摆平嘛。就算与她为敌,也不必太害怕……如此想来,G的对象一定是我啰。”

尽管谈论这么恐怖的话题,她仍然保持一贯冷静的态度。我甚至觉得她冷静的态度比谈话内容还令人毛骨悚然。

她继续着话题——

“或许你认为我太冷静了。其实那是有原因的。”

她再一次看穿我的心事。但真正叫我吃惊的,是她的话语。

“什么原因?”我问。

“我之所以不致太过紧张,是因为知道G另外有一个强敌。那个人比我和K要难缠多了。G曾对我说过,他想和K分手,但不能太急于一时,还得再和她纠缠一阵子。相信他也对K说过类似的话。K那个笨女人一定比我好骗。只要我们不使出撒手锏,大家就相安无事。”

“那么G的劲敌又是谁?”

“那个人你也认识。”

“哦?……”

她露出贝齿一笑,可惜笑得不太由衷。收敛起笑容,她说出一个人名。

那个人我确实很熟。

他便是当初负责收买G的日本前宪兵上尉。由于牵涉到谍报工作,大战结束后此人也潜藏起来。

“很有趣吧?那位宪兵上尉也和我们使用相同的武器。听说他手头很紧,所以恐吓外子拿钱出来,否则就要抖出外子背叛祖国的事。G确实给了他三次钱。假如G决定要杀人灭口,他会从这个宪兵先下手,然后才轮到我和K。”

尽管表情十分镇定,但当“杀人”二字自她口中吐出时,还是让人不寒而栗。

不久,发生了一件貭正叫我从背脊凉到前胸的事。

那位前宪兵上尉遭人谋杀了。

尸体倒在神户被烧毁的破屋中,是被人用手枪射杀的。

大战刚结束,警力相当薄弱,到处都有类似的暴行。一般人把这宗谋杀案看成做黑市买卖的奸商,彼此钩心斗角争夺地盘的仇杀。

只有我知道凶手是谁。可是我没有证据,证明一切出自G的计谋。我晓得被杀的前宪兵上尉的经历和交友状况,所以除了G再也找不出别的嫌犯。

我立刻打电话到G的家里。

接电话的是夫人。

G似乎不在家。

“那个宪兵上尉被杀了。”

还记得,当时我的声音沙哑又颤抖。反倒是话筒中传出的夫人声音,显得异常镇定。

“正如我说的吧?……下一个就轮到我啰。嗯,当然我会小心。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一定要依约调查哟。”

身为记者,做调查乃是轻而易举的事。我针对该事件依自己的推论,写出以下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名叫《G氏的故事》,是以G的口吻,用第一人称的方式写出——

……射杀日本前宪兵上尉,使我明白自己的冷酷无情。最可怕的是,我居然没有受到任何良心的谴责。

在我的内心深处认为,以子弹射穿这个傲慢又卑劣的家伙的心脏,乃是天经地义的事。

反倒是妻子的呵责代表了我的良心,鞭苔着我。

——再也没有比你更小心保护自己的人了。具有这个必要吗?

她常把这些话当做口头禅一般挂在嘴边,而我也回答如仪:

“当然有必要。我不保护自己,谁来保护?我又不像某人,有亲密爱人誓死照顾!”

只要这么一说,她就立刻闭嘴。

她是个爱憎分明的女人,会经爱之入骨,亦可能恨之入骨。爱与恨只是一线之隔。不,或许可说是由爱生恨吧。直到现在,我仍避免去伤害她的感情,而且我也不觉得那些话会伤害到她。

相反地,她非常自豪于照顾生病的爱人。其实,真正受到伤害的人是我。

当初爱上她时,我打算要牺牲自己,也就是为爱献身——可是,这点却与我的貭正企图互相矛盾。因为我爱她,自私地想拥有她。

毕竟每个人都最爱自己。

想通之后,我决定了自己的行为准则。这实在是个简单的问题——我非活着不可!

还记得小时候坐在泰晤士河畔,眺望有着白色小石的坡地,以及远方绵延不绝的果园。那是自己活着的证明。

我已经有几十年没回英国了。战争结束后,所谓的存活之道似乎要与回英国一事结合起来考虑。

我说服自己必须要活着回英国。不,也可以说,只有回到英国,我才能活下去。

在日本的我太卑微、太肮脏了。

身为谍报人员,我深知这个世界里赏罚分明。假如他们知道我会经背叛,一定不会放过我。

为了活命,不管碰到什么事,我都必须把丑陋的过去给埋藏起来。

然而,却有笨蛋打算利用揭发我的过去来恐吓我,向我要钱。他不知道这不单纯只是钱的问题。为了能够生存下去,我已然忘记自己的原本面貌,M事件便是个很好的例子。

于是我一狠心,便把这个笨家伙给收拾了。

妻立刻发现这事是我干的。

可是,K却毫无所觉。妻和K都像这个前宪兵上尉一样,以过去的事威胁我。妻说假如我不和K分手,她就要公开我做反间谍的事:而K也警告我,叫我快点和妻离婚。

“为什么还在迷恋那个日本女人?”K说。“她根本不爱你,她爱的是别的男人!你难道要一辈子忍耐下去?”

“但是,她知道我的过去。假如她到处去说的话,我就只好下地狱了。”

“那可真糟糕。难道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吗?”

K抿着嘴唇说道。这时的她看起来像白痴,一副娇憨的模样。

“另外还有人知道我的底细。你记得吗?那个和我打交道的日本宪兵上尉……”

“啊,就是那个被谋杀的人嘛……幸好,不晓得谁把那人给干掉了。”

“不是别人,其实就是我做的。”

“哦?”K倒抽一口冷气。

她大吃一惊。

不过,那只是单纯的惊愕,还称不上有危机意识,或者觉得恐怖。

不用我说,妻便明白谁是杀死宪兵上尉的凶手,而对我感到害怕。她甚至处处小心提防,大有万一逃不掉,不惜背水一战的决心。

现在世界上知道我的秘密的人,只有妻和K。与妻戒惯恐惧的情况相比,K似乎完全不了解她所面对的危险。哪怕有前宪兵上尉被杀这个例证,她也依旧懵懂无知。

“喂。”K压低声音对我说。“反正已经杀了人,杀一个和杀两个没什么不同……我是说你太太啦。”

最后一句话实在画蛇添足。难道她以为不这么明说,我就想不到吗?

“我正在计划做掉第二个。”我说。

“是吗……只有这么做了。”

K默默点头同意。

她真的是迟钝得吓人啊。我已经在暗示她做掉第二个人之后,还有第三个,但她居然无动于衷。

“但是,恐怕不容易噢。”我故意皱着眉说。

“为什么?你不是已经杀了那个宪兵上尉?”

“你想想看,她是我的妻子,而且大家都知道我们夫妻感情并不好。现在她被人杀死……十个人中有九个会怀疑是我干的。宪兵上尉和我之间的关系,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他和我太太的情况不一样。不是吗?”

我费力地解释着。

K似乎正在脑中整理我刚刚说的话,以她的智力要花一点时间才能把来龙去脉想清楚。片刻之后,她说:

“所以只要你没有嫌疑就好办了,对不对?”

“当然啰。”

我尽量小心不要在声调中透露出轻蔑的语气。或许对像她这样的笨女人,不必如此费心。

“那么你不在场就好啦!”K沙哑着嗓子说。“你不在场就不会被人怀疑。对啊,你那时只要不在神户就行了。最好是去远一点的地方,比如东京呀……不就没问题了。”

“可是我不在神户,怎么杀死我太太?”

这句话说得太白了点。但是对K若不这样,又怕她听不懂。

“你可以不必自己动手呀。”

K兴奋得双肩颤抖。

“我不必自己动手?”

其实我听K一说,知道她安的是什么心。插上这一句话,只不过打个岔罢了。

“我来做啊!”

K探身说道。

“你能吗?”

“很简单呀……你太太不是睡前会吃安眠药吗?我可以趁半夜她睡熟以后动手……那时你故意到东京去,只要把钥匙事先留给我就好了,一点都不难。”

“真的吗?可是还有不少问题呢。例如就算我太太睡熟,家里还有女佣呀。”

“这一点我早就想到。”K胸有成竹地说。“让她休假嘛。等阿芳回有马老家,再动手也不迟。”

“嗯,听起来很完美。可是我已经没有枪啰。上回杀死宪兵上尉之后,我就把枪给扔了。否则把枪和子弹一比对,便知道是我干的。”

“我不想用枪,只有你们男人才会用那么暴力的东西杀人。”

“那么女人怎么杀人?”

“放火。”

“放火?”

“是啊!只要在你太太睡的房间四周洒上汽油,再点上火,轰地一声便烧得精光。就算没吃安眠药,恐怕也逃不出去。同时因为用汽油,所以消防车还没到,房子就已经只剩焦土。”

我凝视着她的脸。

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实在很难形容。对我而言,感觉松了口气。与其说是有种奇妙的悲壮感,不如说是有些迷惑。

“可是,我有女儿呢。”我说。

“哦,是小R嘛。”

K直到这时才注意到我女儿的存在。但是,思索数秒之间,她问:“你爱小R吗?”

“当然,她是我的亲生骨肉呀。”

“那么叫阿芳把她带出去玩吧。阿芳以前不是也带她出过门?”

“是啊。阿芳会带女儿去过有马,还住了一晚呢。”

“那就很自然啦。就这么办,没问题吧?”

恶魔的诱惑——不过,K还称不上是恶魔。况且,整个事情的发展并非K在诱惑我,而是我在诱惑她。

“接下来就看时间了。”K说。

K也害怕和我共同密谋的事被揭发。

“可以吗?”

“没问题。”

K咯咯笑着答道,露出天使般纯洁的表情。

看到那沉着的面容,我安心不少。

K虽然一直从事比较基层的工作,但毕竟是做危险性高的间谍活动。同时,她以前的工作成绩也相当不错。

我想K之所以能做好谍报活动,主要是因为她从未考虑到工作意义之类无聊的事,完全按照上级指示行事。考虑意义或效果什么的,反而容易坏事。

在这个情况下,K毫不迟疑地接受了杀害我妻子的任务。她不会思考什么剥夺人类生命等道德问题,换句话说,就是毫无顾忌地勇往前冲。

当她还在担任我的助理时,便已展现出其敏捷如豹的特质。

“什么时候行动?”她问。

她似乎期待着这天来临。

“总之,挑我去东京的日子吧。”我回答。“平常没事去东京,容易启人疑窦。不过,我最近有事要去一趟,你再等一阵子。”

“好吧。”她有点不服气地说。

(尽量快点解决!)

我想。

趁着她现在兴致正高。假如一再拖延,恐怕会影响到她下手的决心。从事间谍活动,只是做事而已,现在这个任务却与她本身的利益相关。

另外,我也觉得必须要把未来的事先说清楚。

“我老婆死后,我们也不能马上在一起。”

“为什么?”

K立刻嘟起嘴巴。

“因为你会被人怀疑啊。到时不就麻烦了?”

K把手抵在额角想了想,“嗯,马上在一起,的确会让人起疑心。”

“我认为至少得等两年。”我说。

当时,我因为进驻军的民政关系,每个月都必须上东京一趟。

这次到东京后,我刻意请了几个朋友来宿舍打桥牌,制造不在场证明。

我显得格外地热中输赢。

身为间谍的我早已被训练得必须割舍掉人世间的一切情感。然而,只要我一想到妻子被烧死的景象,就立刻心乱如麻。为了拂去那恐怖的影像,我只有拚命玩牌。

赌博这个东西,一旦失去平静就只有惨败的份儿。那天晚上,我果然屡战屡输。

(输得这么惨,怎么办?)

可是越想赢,反而输得更多。

“不要再玩了吧!”

看我输得那么惨,同事们都同情地劝着,可是我偏偏执意不听。

大家应该都看得出我的神情有异。善于隐藏自己的喜怒哀乐,本来便是做间谍的重要技术之,然而就连自认熟悉此道的我,那天晚上也差点穿了帮。

幸好,事后没有人把我的失态和妻子的死连想在一起。或许是我多虑吧。同事们因为也沉迷于输赢,所以,我的焦虑被解释成热中输赢的必然表现。

我们玩桥牌一直玩到半夜。

大约在凌晨三点牛左右,忽然有人从神户透过我出差的公司,打电话来宿舍。

听到电话铃响,我整个人几乎要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房间里只有我期待着电话铃响,但也只有我显得最惊慌。

(不行,我仍然要装作把全副精神放在牌桌上的模样。)

电话铃响时,这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我拚命压抑因害怕而微微颤抖的身躯。大家都注视着我。我想,一定是在听到电话之后才会惊慌失措,得先去接电话不可。

“这时候,什么人打电话来!”

一个在电话旁的人拿起话筒,“什么事呀?”

“喂,G,是你的电话。听说神户方面有紧急的事要连络。”

我歪着头说。这种假装疑惑的表演是我最拿手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已不需要演技。

我脸色苍白,倒在沙发上,真的感到一阵昏眩。

“发生了什么事?”

不记得是谁问的。可能不只一个人吧。

“我家失火了。”

我痛苦地答道。

“哎呀!真糟糕,嫂夫人和令媛没事吧?”

对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只能无力地摇摇头。

不知是谁将杯子凑近我的嘴。

杯中的液体流到舌尖,我闭上眼,感受到白兰地的芳香。

同事们纷纷帮我打点一切,订妥了一大早飞往大阪的军机座位。

(我一定要活下去!)

在飞机上,我配合着隆隆的音爆声在心底吶喊。

我已预知自己应该表现的态度,并且练习过许多次——那是一个丧偶丈夫的悲鸣。

事实上,如同在东京听到噩耗一般,根本不需要任何演技。

泪水自然地从我眼里汨汨流出。

面对妻的遗体时,我几乎无力抬起双脚,必须要靠左右两旁朋友的搀扶才站得住——那焦黑的尸体,当我乍见它时,觉得自己的心也化做灰烬。

而且,这灰被风一吹便四散飞扬。

一切按照预定计划进行。唯有我的心似乎逸出原先画好的线条,成为一个意外。

首先我害怕见到K。

我要活下去——尽管这是我的最高原则,但我却害怕活着见到K。

当K以吊问客的身分来致意时,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寻常寒喧过后,K悄悄地说:“我想我们暂时不要见面比较好。”

听到这话,我松了一口气。

自从见到妻的遗体,对活着的我而言,回国似乎已不再那么甘美。

活着变成了一种惩罚。不久,我决定带女儿搬到东京,过自我放逐的生活。

我想,总有一天我要回到泰晤士河畔,只是归去的日子必须往后延而已。

至于对我的惩罚则是永不停止的。

或许我这么说太过矫情。

间谍的心是冷的。

可是,一个背叛祖国的间谍,已经丧失了干这行的资格,无法再继续冷酷下去。这样的我多亏有杀妻这件事,才能保持冷酷。

而后,像冰一般冷的心不会变热,只会化为灰烬。

一旦摇晃,立刻四散飞扬,什么也没留下。

我那一向反抗激烈的妻,这次居然默默承受了死亡。说不出是为什么,她的逆来顺受,反而让我觉得什么地方怪怪的——

(G氏的故事)到此结束。

但是最后写着“待续”二字。

在文章的最后一页也夹着一张便条,里面写着:

这篇小说(或许你不认为它是)尚未完成,其实我真正想描述的是G以后心情苦闷的部分,但我的想象力目前仅及于此。

当然这是虚构的故事,可是我认为真实情况八九不离十。至于我嘛,可以算是第四个知道G底细的人,但G一向把我视为知己,并没当成敌人。G搬到东京以后,我们亦见过数面。那时他的模样和谈吐,都令我相信这个虚构的故事确实发生过。

容我再赞言一句。K后来男女关系变得那么复杂,与她和G相恋无疾而终这点,有莫大的关连……

读完(G氏的故事),中垣认为最好不要让罗丝看到这篇文章。

(文章中所写的事,她是不是也隐约察觉到了?)

不过,那毕竟只是罗丝一时的幻想,倘使再加上这篇小说佐证,岂不太残忍了?

虽然想象很恐怖,但只要尚存“应该不是这样”的后路,罗丝就可以获救。

从罗丝最近的情况来看,可能她的思维已陷入某种困局。(G氏的故事)其实只不过是吉冈想象出的小说。但是,假如他们两人的想象一致,不就等于证明那是事实了。

中垣想着,把杂志塞到皮包底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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