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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晓之光

“确实是兰波太太没错。”

罗丝清晰地说。

白布盖上兰波太太的脸。

由于也请中垣照道来确认死者身分,所以尸体还没有放进冰库。

死者的死因是自杀,除了有留下遗书,从遗体外表亦可以清楚判定,所以不需要法医解剖。

——医生和警察都这么表示。

原本留在病房中的警官有事外出后,罗丝一个人留在K医院的某间病房,独自守着兰波太太的遗体。

她揭开白布,再次凝视着兰波太太的遗容。

“妈妈……”

罗丝轻声呼唤。

打从中垣告诉她有关仓田丰子的事之后,罗丝便开始怀疑自己的母亲还活着。

她为了准备教材,查了不少介绍日本民俗的书,里面针对祭典有着如下的介绍:

——葵祭本于农历四月中旬酉日举行,现改定为五月十五日……

每次读到这里,她就会反射性地连想到母亲的祭日。

同时,又加上母亲在大战结束第二年葵祭之日,带着病重濒死的朋友回家。

两件事连系在一起,忽然一道灵光刺穿她的胸膛。

那是去姬路拜访北杉博士后不久的事。

“啊!”她不由得叫出声。

总算有点了解北杉博士那种欲言又止、行径怪异的背后因素了。

(难道北杉博士知道妈妈还活着?)

回想起北杉博士沉重的声音,罗丝突然感觉有一股奇异的力量钻入她体内。

——罗丝小姐,人生本来便有幸与不幸……太过多虑反而会招致不幸……

——我能说的全都告诉你了,而且无所隐瞒。

——有一些事你可能不要知道比较好。不,应该说是不可以知道,当然这部分我没说……

罗丝不可以知道的是什么?不就是其实她的母亲还活着这件事吗?

(我是不是看起来既无知又可怜?)

罗丝走出北杉的医院时,脑际忽然浮现这个念头。

总觉得北杉博士一直用怜悯的眼光看着她。大概任何人只要晓得立花久子还活着,都会用相同的目光,注视这个被蒙在鼓里的女儿吧。

假如母亲还活着,而且是在日本,那么一定会想接近女儿的——罗丝想。

自从发生鲁森太太事件之后,罗丝?基尔摩的名字便出现在各大报章上,等于为她来到日本登了次免费广告。

可是,罗丝再三思索,自己身边似乎并没有和母亲年龄相仿的中年妇人。

(会不会是兰波太太?)

产生疑问的原因是与中垣约会时,曾经听他说过,当初在武昌号上兰波太太特别叮咛:

——你要为罗丝做个好男人,不要使她的梦破灭。

这种叮咛显得有点超出一般关心的程度。

倘使对方不是自己的亲人,只会让人觉得多管闲事。

罗丝越想越烦恼。

这个烦恼使中垣跟着担心起来。本来她打算趁准备功课,暂时压抑住自己奔腾的思绪——

然而,老是一颗心悬在半空,也着实叫她受不了。

二十三年前母亲到底死了没有,原本就缺乏确实的佐证。总之,先查明这点再说。

(调查一下仓田丰子吧。)

罗丝下定决心后,独自来到京都八坂通的文华堂。

听中垣说,文华堂的老板和仓田丰子是同乡。

那天站在柜台后面的不是老板娘,而是一个像是店主的中年男子。罗丝买了一只小丹波烧的茶壶,随口问:“您是京都人吗?”

“我在京都住了很久,不过出生地却是在广岛。”老板回答。

“啊,真的?我在广岛也有朋友呢……是市内吗?”

“不,是在N村。”

“那里离广岛近不近?”

“坐车要一个小时吧。”

听到这话,她决定去N村一探究竟。

和中垣广岛旅行时,她第三天谎称要一个人到乡下走走,其实便是去N村。

事实上,在罗丝去z村的前一天,就明白自己的母亲确实是兰波太太没错。

因为在比治山公园里遇见了兰波太太。

罗丝知道母亲一定会守在今村敬介的身边。由于今村在广岛,兰波太太也在广岛露面,这意味着什么?她立刻便察觉到。

那时候,罗丝声音颤抖,全身僵硬起来。

而兰波太太的表现也很奇怪。按说和罗丝、中垣许久没见,应该希望多聊一点才对,可是她却借口当天要离开广岛,行色匆匆地走了。

罗丝后来才明白——兰波太太只是为了歇一口气,才到比治山公园。

(那个人生命垂危,恐怕活不过今天,必须赶紧回去不可。)

答案似乎已经揭晓。

第二天,罗丝一个人到z村的户政单位,调阅户籍誊本。

仓田丰子的户籍已去除了。那是因为她在昭和二十三年嫁给外国人,丧失本国国籍的缘故。

从这点来看,基尔摩家火灾过后,户籍上的仓田丰子仍然活在世间。

第二天,罗丝得悉今村敬介去世的消息。

对这个未曾谋面的男人,由于知道没有好转的可能,所以他的死讯倒也不会带给罗丝太大的震惊。

(妈妈的爱人终于死了。)

起初,只是心底掠过一般的感慨。

从D医院又回到比治山公园时,罗丝重新思索今村的死讯,沉吟着:

——今村先生死了……

说到一半,再也接不下去了。

然后,罗丝几乎吓得打冷颤。

因为她发现今村死讯背后可怕的含意。

罗丝的母亲之所以苟延残喘至今,全是为了今村敬介。

(今村死了,妈妈也失去活下去的勇气。)

想到这里,罗丝的心情便激动得难以平息。

兰波太太说要到山后转一圈,再出发去关西,根本就是托词。

罗丝想折回去,问医院什么时候举行今村的告别式。

不过,兰波太太是否会出席并不确定。

(妈妈就算要寻死,也会在我的面前再出现一次。)

罗丝对自己这么说,同时离开了广岛。

回到神户以后,她每天都生活在焦躁之中。

看报也提心吊胆,尤其是“自杀”这两个铅字一映入眼帘,她更加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尽管相信兰波太太一定会和自己连络,可是其后却一直杳无音讯。

没多久金泽的阿姨来到神户,先在罗丝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再去修法原的外国人墓地。

(今天妈妈也会去祭拜。)

罗丝有这个预感。

因为今天是代替别人而亡的仓田丰子的祭日。

假如兰波太太——罗丝的母亲要自杀,她应该会选择这一天。

(那么坚强的母亲会寻死吗?)

为了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罗丝思忖着。

然而,这个希望竟像薄膜一般,一刺就立刻破灭。

当罗丝的母亲知道今村病入膏肓,从美国赶回日本之际,说不定心里就已经有了准备自杀的念头。

现在,罗丝也猜出谁是杀死鲁森太太的凶手。除了二十三年前差点被鲁森太太杀害的母亲,还有谁和那个女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多年以来,罗丝的母亲曾多次回到日本,只要她想谋杀仇敌鲁森太太,随时都有机会。

这次终于下手杀了鲁森太太——是不是因为罗丝的母亲已有必死的决心?

万一兰波太太早上冒冒失失地跑来尤加利屋,和妹妹康子打了照面的话,那可就穿帮。罗丝为此事担心不已。

(如果要来,一定会先打电话。而且论时机,恐怕下午比较好吧。)

尽管拚命地安慰自己,罗丝还是觉得忐忑不安。

到了墓地,乍见那一束红玫瑰,她心头一紧,想道:

(妈妈已经来过了!)

阿姨则表示由于事前以电话连络过,可能墓地的管理员特别准备了花束吧。

或许是那样也说不定。

(查一查便知道。)

罗丝想,询问这个问题时,最好中垣和阿姨不在场。

于是,祭拜完后她找了个借口,把中垣和阿姨支开到水池边,一个人去见管理员。

向管理员道了谢后,罗丝问:“刚才坟上有一把红玫瑰,是你们准备的吗?”

“不是,我们并没有特别……”

管理员一脸狐疑地回答。

(果然……)

罗丝觉得自己突然心跳得好快,仿佛连身体都跟着摇晃起来。

“那么,刚才有谁来过?”

罗丝歪着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啊……”管理员猛地点点头。“今天只有一位女士来过。”

“什么时候的事?”

罗丝屏息问道。

“就在你们几位来之前不久,还不到十分钟呢。”

“谢谢您了……”

此刻,她根本没心情再谈有关墓地的事了。

外国人墓地铺着绿油油的草皮。罗丝沿着洁白的十字架,快步走去。

既然只早到十分钟,很可能兰波太太是因为看见罗丝他们,才刻意躲了起来。

说不定正躲在某棵树的后面,偷窥着罗丝他们跪拜亡者。

假如只有罗丝,或许兰波太太愿意现身。但是,她却无法在认定自己已死的妹妹面前露脸,因为那将会引起轩然大波。

(妈妈,我现在一个人啊!)

罗丝在心中高声吶喊着,同时向树林方向走去。

果然在不远的漆树底下,坐着一位身穿黑衣的女人。

罗丝凭直觉朝那女人走去。

走到离十公尺远时,漆树下的女人站起身摇着手,同时面带微笑——果然是兰波太太。

“咦?不是罗丝吗?”兰波太太先开口。“听人说这里风景很好,所以过来看一下。我们真是有绿,连广岛在内,巧遇好多次……这次我会在神户待久一点,晚上再打电话给你。”

罗丝走到她的身边,感觉胸口胀得发痛,无法呼吸,头一阵抽痛,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妈妈……”

罗丝颤抖的双唇发出嘶哑的声音。

兰波太太圆睁双眸,凝视罗丝好一会儿。她那银边眼镜后的眼眶也渐渐发红。

“你知道了啊!?”

兰波太太说,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罗丝默然点头。

“坐一下吧,我好累。”

兰波太太沙哑着嗓子说道,然后颓然跌坐在地。

罗丝依言在她的身边坐下来。

“什么时候知道的?”兰波太太问。

“四月樱花开的时候。”

罗丝答完,悄然把手放在母亲的手腕上。

从广岛回来以后,她每天不停地想象和母亲再度重逢时的情景,并在心中反复默念着要对母亲说的话。只是想说的实在太多,很难整理出头绪。

除了语言,她真正想向母亲表达的是二十多年的思念之情。

“是吗?”

兰波太太身躯微微颤抖,同时凝视着罗丝的面庞。

“在广岛碰面后的第二天,我便到N村去调查户籍。”

罗丝平静地说着,像是为了完成想象中的画面,所做的一道手续。

“嗯。那么我也就不再多做说明了。解释这些实在很痛苦呢!”

兰波太太以右手握住罗丝覆盖在自己左腕上的手。

彼此灵犀相通。这种奇妙的感情实在很难用言语形容。

它已不只是单纯的情感,而是超越理性的骨肉亲情。

生身的母亲——自从罗丝懂事以来,那就是个遥不可及的名词。她现在仿佛置身于与世隔绝的圣境里。

虽然是平凡的表现,但一切却恍如在梦中。

“第三天我到D医院,听说今村先生去世的消息,所以十分为妈妈担心。”罗丝说。

她采取开门见山的方式,直接击中要害。

“你担心什么?”兰波太太问。

“因为令村先生死了,我怕妈妈……会想不开,做出什么儍事!”

“哈、哈、哈!”兰波太太把力气灌注在手上,握了握罗丝的手背,笑着说道。“你担心这个啊?”

“不过,我也相信,妈妈一定会想办法在做儍事之前,先和我碰面。”

“嗯,我们今天不是碰面了吗?我刚刚一直在观察你扫墓的样子,觉得自己已了无遗憾。没错,正如你所担心的,我已经做了儍事。”

“儍事?”

“我服下了毒药。”

“咦?”

罗丝直视着母亲的脸。

兰波太太像避开罗丝目光似地闭上眼睛,同时吃力地一个字一个字说:

“当听说那人病危时,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回日本。因为他一死,我就完了,彻底地完了。在这之前,我本来想先到英国去看你,结果阴错阳差,反而知道你要来日本。消息是从我大学的朋友那里打听出来的,同时他也告诉了我你的旅行社,以及你要在香港搭乘武昌号。于是,我也订了从香港到日本的船票。我想直接搭飞机赶去香港,时间上或许来得及。”

“你做这些安排,全是为了要和我碰面?”

罗丝说话时,顺着脸颊滑落的泪水,流进了口中。

“是的。”兰波太太点点头,好不容易睁开双眸。“我们在船上聊了不少,你虽然不是顶喜欢和我这个老太婆打交道,大概也还可以忍耐吧……当我知道你想到日本调查亡母生前的事情时,简直吓坏了。因为在日本有太多人会说我的坏话,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你兴匆匆地到处打探,再面对幻梦破碎……你是个好孩子,我只想多保护你。”

“妈妈……”

罗丝激动地呼唤着,仿佛不这么做就会崩溃。

“没关系,药力不会那么快发作。”兰波太太静静地说。“我一直希望能死在日本。他若不在人间,我活着也了无生趣。七十六岁的兰波先生固然可怜,但是我的心情更加悲痛……和你在武昌号上聊过天之后,令我重新燃起想活的欲望。我想,以前的我可以为他活,现在为什么不能为可爱的女儿活?……因为我对人生还有一丝依恋啊!”

“妈妈,不要死!”

罗丝抓住母亲的手。

“太迟了呀,我已经服下毒药。”

“我用车送您去看医生。”

“不必了。”兰波太太抚摸着罗丝的手背,“我应该舍弃对人世的依恋。我向来行事干脆绝不拖泥带水。”

“可是……”

罗丝觉得口中咸咸的泪水滋味,使她连想到血。

“然而,我还是舍不得啊!我想在可爱的女儿面前保有美好形象,那也是一种对世间的依恋。我只想成为你心目中的母亲——我知道你住在尤加利屋,这种事查起来不费吹灰之力——让我惊讶的是,克拉拉?鲁森居然就住在你的隔壁……你知道克拉拉和我的过节?”

“嗯。”

罗丝应了一声后,咬住嘴唇。

“我猜那个女人一定会毁谤我,也可能编一些无中生有的事骗你……克拉拉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女人,我不能让她对我的女儿胡说八道……所以我采取了行动。”

尽管罗丝早已泪流满面,表情镇定的兰波太太这时才从发红的眼眶中流出泪水。

“除了不愿让她破坏我的形象,”兰波太太继续说。“另外,还有一件悲惨往事留藏在我的心中。那是我这辈子受到的最大惩罚。”

“您是说她对妈妈……”

罗丝啜泣着说道。

“是的。”

兰波太太像是自言自语般地低声嘟喽着。

“您想报仇。”

“报仇?唔,这个想法不错,至少心理上会平衡一些。你知道,那个女人确实做了可怕的事。你既然去过z村,想必知道丰子的事吧?”

“那天,妈妈把她带回家……”

“你听谁说的?”

“京都文华堂的老板娘,她以前曾在下村工作过。”

“那个女人也很可怕……哎呀!经我一说,好像世上每个女人都很可怕似的。你妈妈真爱计较啊!不过,那个女人对丰子……算了,不提也罢。总之,那天晚上丰子的病情急速恶化,我打电话叫医生,却没有人肯来,大概是局势不太平静的缘故吧……我正想自己开车送丰子去医院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悄悄往外一看,咦?那不是克拉拉正在洒汽油吗?那么重的汽油桶,当然不可能是那个女人自己搬来的,可能早就藏在我家的某个角落吧。”

“妈妈,不要说了!”

罗丝扭动着身体,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

“我也不想再提。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真相。请原谅你母亲固执的天性吧!”

“好吧,我听。”

罗丝说完合上双眼。

(妈妈和我的个性好像。)

她想。两个人都喜欢坚持到底。既然妈妈快要死了,还有什么事不能忍耐一下呢?

从克拉拉?鲁森有大门钥匙,以及家里早就准备好汽油桶这些疑点看来,罗丝的父亲的确是藏在背后的共犯。

这个推论对罗丝而言实在难堪。

“我并没有抛下丰子不管。我希望你能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那天,我一直目不转睛看着,克拉拉走到后门,把纸揉成团,然后点燃火柴,再把小火球往后门一抛,转身逃走。火势在汽油的帮助下猛烈地燃烧起来。当时,我本想背着丰子逃出去,可是就在我移动她时,才发现人已经死了……我虽然难过,但却不得不独自逃生。火已经开始延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假如我再背个她,恐怕两个人都会葬身火窟。”

“我明白,我明白。”罗丝反复着这句话。

“接下来的事,我也一并告诉你。”

“嗯,我会仔细地听……但是,妈妈,您还好吗?”

“嗯,药效还得再过二十分钟才会发作。”

“妈妈!”

罗丝近乎悲鸣地喊道。

“就算你用车子载我去神户也没用了。可是,我们还有时间再聊一聊。”

“……”

“我什么都不想,拚命地逃……一直逃到他的身边……在他住的医院里,有一位我认识的医生。”

“是北杉大夫吗?”

“咦?你认识他?”

“我和他见过面。”

“你真了不起,连北杉都能找得到……不过,北杉大夫告诉你火灾后发生了什么事?”

“不,他什么也没说。”

“那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其实,想出假借仓田丰子身分的人正是北杉。”

“是北杉大夫吗?”

“嗯,那时北杉大夫还没结婚,一个人住在神户灾后幸存的破屋中,以通勤的方式上班。那天晚上我一直哭到天亮。真的,你看我到现在说起来还会掉眼泪,可见当时我受到多大的惊吓,简直快要发狂了。北杉大夫答应我第二天去看看情况如何,他回来之后告诉我说:你已经死了。因为仓田丰子的年纪、身高和我差不多,所以大家都把她的尸体误认为我,再加上她身上穿的是我的衣服,更加使众人相信无误。北杉大夫劝我说:反正有人要杀你,活着随时都会有危险,倒不如继续被人误以为你已经死了,来得安全一点。”

说到这里,兰波太太喘了口气,好像很累的样子。

“为什么不把鲁森太太的罪行告诉警方?”罗丝说。

口气中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只是想让兰波太太休息一下,担心她太过劳累。

“我不想。”兰波太太回答。“因为你父亲也牵涉在内。或许他并不爱我,但我顾虑到年幼的你。”

“为了我?”

“那只是原因之一。事实上当时我身心俱疲,而且才从鬼门关走一圈回来,只想到怎样保命,遑论其他。幸好我背丰子离开时,并没有告诉别人我的名字,只有几个好朋友知道这件事……衡量利弊得失之后,我决定冒名顶替仓田丰子。当时情况危急,使我不得不采纳北杉大夫的建议。”

听完兰波太太的话,罗丝终于能够理解北杉大夫为何满脸阴沉,老用怜悯的眼光看着她。

因为在基尔摩久子变身为仓田丰子的过程里,北杉博士正是共犯。

“他是为了妈妈好啊。”

罗丝不由自主地为北杉辩护。

“的确,思前想后只有这个法子。”

“怎么说?”

“假如我只有孑然一身,倒还无所谓,但……”

兰波太太说到这里,哽咽得不能成声。

“因为医治今村先生的病,需要用钱?”罗丝说。

“是的。”兰波太太沉声回答。“我必须外出工作赚钱,可是,一个死人怎么去找工作?至少在熟人多的故乡,我待不下去,只好搬到了东京。那一阵子过得非常苦……好几次我想放弃,却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嚷着: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底。或许是苦尽甘来吧,那时我遇到了兰波先生。他虽然年纪大了点,可是很有钱,而且很疼我……我再次审视和你父亲的婚姻,觉得一旦嫁给兰波先生,不但可以有笔钱自由运用,而且搬到美国去住,对一个改变身分的人也不失为最佳掩护。”

“我明白。”

罗丝感到胸口有一大块东西涌上喉头,恨不得能借着号啕大哭,把它发泄出来。

于是,罗丝把脸埋在母亲膝间,放声大哭。

“别哭,别哭……你不是个坚强的孩子吗?”

兰波太太一面轻抚罗丝的背脊,一面安慰她。

罗丝的肩膀猛烈摇晃着。

似乎在抗议母亲说她是个坚强的孩子,罗丝的眼泪如洪水决堤般地滚滚滑下。

“罗丝乖,别哭。来,好好看着妈妈,好好看着妈妈。”

兰波太太紧搂罗丝的双肩,努力抬起她瘫软的身子。

罗丝用手背抹着眼睛,回答:“是。”

“站起来!”兰波太太说着,扶起罗丝。

五月水灵灵的鲜绿,在罗丝眼前仿佛布景似地展开。

她依偎着母亲。

兰波太太用手环住她的腰,说:

“咱们走走好吗?我起先是想把这里当做葬身之所,但是在我想换个地方……这里到处都是坟墓,死在这边简直就像在自掘坟墓!”

罗丝侧望着母亲的脸:心想:

(多么坚强的女人啊!)

可是,在坚强里依旧隐藏着脆弱。

使罗丝母亲的人生产生混乱的祸首,正是缠绕在几千根强韧纤维中的寥寥几根脆弱的线。

像嫁给西蒙?基尔摩、做兰波先生的妻子,这些不都是脆弱一面的杰作?

罗丝漠然地让思绪围绕在这个话题上。

“如你所料,我做过许多事。现在说出来已经不要紧了。你有权利知道所有的事。”兰波太太说。

罗丝依偎着母亲走着,想:

(我在五岁时就被尚在人间的母亲抛弃了。我也是她软弱一面的受害者之一啊!)

“你见过加藤光子?”兰波太太问。

“咦?”

罗丝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就是到东京旅馆来找你的那个人。”

“啊,她说和您以前在下村商会是同事……”

“我以前在下村商会工作时,的确有个女同事名叫柏井光子,后来嫁给一个姓加藤的男人。不过,不是你所见到的女人。”

“不是本人?”

“和你见面的人,是一个完全无关的第三者……她和我相识不久,是个口才甚佳的保险推销员,本名叫山本……是我拜托山本,请她假冒加藤光子之名和你见面。”

“为什么?”

“说来不好意思,我是请她来赞美我自己的……当然,我没有告诉山本我就是你的母亲。只说亡友的女儿想多了解母亲,与其由我这个知己来描述,不如透过第三者之口,可能更叫人信服。所以我拜托她假扮成加藤光子,并且事前花了大半天时间交代许多往事。”

“怪不得……”

罗丝想起在东京的旅馆中,见到那个自称是加藤光子的妇人的情形。

那时,罗丝总觉得妇人说的话有种隔靴搔痒的不真实感。

现在才恍然大悟其中的道理。

不管多么优秀的保险推销员,光听别人传述,就要表现得有如亲身经历,毕竟诚非易事。因此哪怕她用尽了所有赞美的词汇,也无法让人产生丝毫的感动。

罗丝偕同母亲走出外国人墓地,绕到里面去。

罗丝悄悄看了看手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越来越接近母亲亡命的时刻。

该怎么度过这段恐怖的时光?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放心。”兰波太太继续说。“山本固然不晓得我的具实身分,但是我为了给你留下好印象,终究在熟人面前泄露了隐瞒多年的行藏。我的老朋友自然大吃一惊。对他而言,我一直是个死去多年的幽灵,他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见到幽灵。”

“……”

“你到金泽时,是不是碰见一位伊泽先生?”

“金泽先生?嗯,我们偶然间在汤涌温泉碰了面……他打电话来说,在旅客登记簿上看见我的名字。”

罗丝飞快地说着,因为时间变得异常宝贵。

“那并不是偶然,而是我拜托伊泽先生这么做的。”

“哦?”

罗丝停下脚步。

“我以为光靠山本一个人无法满足你的好奇心。再说,对一个完全搞不清来龙去脉的人而言,无论怎么吹嘘,只怕也无法切中要害……你听了她的话,是否也有同感?”

“嗯,很像在背稿子。”

“果然没错,所以我才再拜托伊泽先生。我知道你要去金泽,于是决定抢先一步,去了趟小诸。”

“去小诸?”

“对,设法和中垣先生寄宿的法瑞寺的住持搭讪……从他那里套出中垣买了两张前往金泽的特快车票,我便抢先赶去金泽。当你和中垣先生下火车时,我正躲在月台等候着呢。然后,我跟踪你去旅行社订房间,当然我是改了妆的……总之,被我打听出你住在汤涌温泉。”

“我怎么都没发觉?”

“知道你投宿的旅社后,我开始翻电话簿,查伊泽先生的电话。我使用了北杉先生的名字。我知道北杉有个妹妹,所以以北杉之妹的名义说哥哥背来口信,要邀伊泽先生出来一趟。为了小心起见,我还刻意改变自己的声音……我和伊泽也约在兼六园,一直担心万一在那儿碰到你们就糟糕了!在室生犀星的文字碑前,伊泽先生乍见到我,一句话也说不出,而我则拚命向他解释事情的原委……”

“拚命……”

罗丝嘴里喃喃重复着兰波太太的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罗丝感到一阵昏眩。

“真的是拚命呢。”兰波太太说。“我猜你到金泽大概会去找我的妹妹。康子一向讨厌我,八成不会说出什么好话。所以,我必须拜托伊泽先生来赞美我。伊泽先生尽管脸色惨白,终究还是点头答应。”

兰波太太执拗的意志力,有时连罗丝也被折服。

强与弱这两个极端在罗丝母亲的体内并存着。如同北杉博士所说,她就像个火球沿直线滚动,但脆弱的直线也会因为绷得太紧,被风一吹就断!

她被人认定已死却还活着,如今今村一死,又立刻要抛弃宝贵的生命。这种自我了断到底是强是弱,连罗丝也分不清楚。

兰波太太继续说:

“你去孔雀堂时,我就跟在后面。我等了好久,不见你出来,往店里偷看,发现工人把你的行李提了进去,好像打算留宿……我为了使你和康子不要这么接近,故意用片假名写了封信,托快递途去。或许是太多心了,我一方面怕康子说自己的坏话,一方面也怕她会取代我的位置……她刚才不是也来扫墓吗?大概把我骂得很惨吧。”

“没有。”罗丝摇摇头。“阿姨只是羡慕您……阿姨说妈妈太优秀了,以致她要活在您的阴影底下。”

“那么伊泽先生又怎么说我?”

兰波太太似乎对自己自编自导的戏十分有兴趣,很想知道效果如何。

“他说妈妈是当时数一数二的杰出女性,恐怕世上没有人能了解您的真正价值。”

“喔……我对伊泽先生做了无理的要求。不过,我相信那个人,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把我的秘密给说出去……北杉先生如此,伊泽先生亦复如此。”

兰波太太相信的人竟然全是她以前的男朋友!

后山多赤松,间或夹杂了几棵山樱花。

兰波太太看看四周,指着前方的赤松说:

“那棵树真漂亮,你看它是不是里面枝叶最茂盛的?”

罗丝胸口像被敲了记闷棍。

因为母亲正在挑选往生之所——

“妈妈,妈妈……”罗丝双手抓住兰波太太的手腕摇着,像个小孩似地在撒娇。

“是时候了。”兰波太太也用教导幼儿的口气说,“我们在这边坐一下,只一下下就结束啰。”

罗丝不记得怎么和母亲走到赤松树下。

心已经不再悸动。好不容易挨蹭到那里,她感觉自己体内残存的力气全部消失殆尽。

等兰波太太在赤松树下坐好,罗丝也像个木偶似的,摇晃着趺坐在地。

兰波太太从皮包里拿出手帕。

“擦擦眼泪吧……来,等一下还要去见康子他们呢。”

说完,她左手轻轻抵住罗丝的下巴,然后细心地为擦拭脸上的泪痕。

罗丝听任母亲的摆弄。

兰波太太随后也擦了擦自己的脸,同时拿出粉盒和唇膏。

“擦一下精神好多了。来,你也扑点粉,上点唇膏吧。”

“好。”

罗丝依书点点头,接过粉盒和唇膏。

她以前曾经向朋友借过化妆品,总觉得和自己的东西相比,气味上有少许不同。

然而,母亲借她的化妆品不但气味相同,连口红的颜色都一模一样。

把粉盒和唇膏收进皮包之后,兰波太太拿出笔记本,打开来指着第一页说。

“在这儿写上你的姓名和住址。”

“好。”

罗丝温顺地留下自己的姓名和尤加利屋的住址。

“这样当警察发现我的尸体时,一定会先和你连络,因为没有其他人的资料。”

“妈妈,为什么?”

罗丝压抑内心的悲痛,哽咽地问道。

“我也不晓得,大概这么做最妥当吧。我为这一天已经计划很久……啊,还有一件事差点忘了。”

兰波太太说着,再次拿出粉盒及口红,用手帕细心地擦拭,甚至连笔记本部没放过。

这些动作的含义,就算处于异常兴奋状态的罗丝也能明白。母亲是想消除罗丝的指纹痕迹。

虽然希望罗丝是第一个被传讯来认尸的人,但她却担心女儿因此成为嫌疑犯。

“我连遗书都准备好了。”

兰波太太从信封中抽出信纸,在罗丝面前展开,说:“请读一遍,不过别留下指纹。”

再见——

遗书的第一段只写了两个字,罗丝继续往下念:

我想了许多,最后决定与其被烦恼缠身,倒不如一死求得解脱。我不想再提有什么烦恼。大概是长久在国外生活的缘故,使我的头脑混乱,神经过敏。我的先生年事已高,而且又有老年痴呆症,我们没有子嗣。

对未来我不抱任何希望,眼前是一片黑暗。

我只想无论如何能在出生的土地上结束自己的生命。

假如我就此回美国,恐怕会失去寻死的勇气,只能听任自己一天天地枯萎,最后绝尘而去。若果真这样,倒不如假自己的手来结束生命吧!

再见,这封遗书没有署名给谁。

因为连一个可以打招呼的人都没有。本想再写一份英文遗书给我的先生,但恐怕不必了,反正他已经痴呆到认不得字的地步。

我在日本已没有亲人,我在东京P旅馆留了两千美金,请做为葬仪费。我不需要葬礼,也不需要坟墓。

我是个与佛无缘的人。

麻烦您了——

等罗丝读完,兰波太太问:“你觉得怎样?”

“这个……”

罗丝读着遗书,心情反而平静下来。

因为她的母亲并没有在遗书内写出任何实话,也就是说,那些可怕的事实将随着母亲死去而被尘封遗忘——想到这里,罗丝油然生出一种类似安心的感觉。

“这样可以吧?”兰波太太笑着说。

“可是不像一般的遗书呢。”罗丝回答。

“是吗?”

“妈妈也是,一点都不像快要死的人。”

“呵、呵,因为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啊。嗯,用这个信封放遗书会不会有点奇怪?”

兰波太太用两根手指夹起装着遗书的信封摆了摆,说道。

那是一只粉红色的信封。

“好像应该用来装情书。”罗丝说。

她对自己的话吃了一惊。料想不到在这个节骨眼,居然还有闲情说些无聊的事。

“在遗书里,”兰波太太说。“我写的也不是谎话。只不过隐瞒某些事实罢了。”

“那不是和不留遗书没有两样?”

罗丝说完后,被自己草率的措辞吓了一跳。

好像有一些不是出自她本意的话,受了引诱似地脱口而出。

(这种情境是妈妈营造的。)

罗丝心想。

母亲曾经为了给罗丝制造完美的假象,刻意请保险推销员假冒加藤光子,还像幽灵地现身吓人,只为请伊泽出马。

虽然那一切到后来都被拆穿,但她这回是否又想在女儿心目中留下其他的印象呢?

这个念头在罗丝脑际闪过。

兰波太太不停用手指抚弄信封,说:

“也有道理啊。不过,这封信只是用来证明我是自杀。至于真正的遗书,不是已经刻在你的心版上了?难道这样不好吗?”

“刚才您所说的话,便是遗书?”罗丝问。

“是啊。那些话将会永远在你的心底,不会消失。”

“嗯,我不会忘记的。”

嘴里回答着,罗丝的疑惑却越来越深。

母亲会刻意安排加藤光子与伊泽和她见面,为什么不会安排她自己和女儿在此刻相遇?

(不可能!)

罗丝强烈地否定了。

假如金泽的阿姨不来找她,罗丝会想到这儿扫墓吗?既然已知母亲还活着,那么便没有必要在所谓的祭日前来扫墓。

如此一来,她便不可能和母亲相遇。

但是,她的母亲很想亲口对女儿诉说遗书的内容。

“妈妈,您猜得出我晓得您还活着吗?”

“不晓得,所以我也吓了一跳……不过,上回在广岛碰面时,我便觉得你的神情有点僵硬。”

“假如我什么都不知道,您会一直瞒着我吗?还是会在我的心头用永不褪色的墨水留下遗书。”

“嗯,我想我会告诉你实情……或许你会受到惊吓,但我认为你是个坚强的女孩……而且,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妈妈。”

兰波太太把遗书的信封放进皮包,然后用手摸索了一阵子,不知找什么东西。

“可是,妈妈怎能预测到临死之前可以见到我?就算您躲在一旁看到了我,能坦然走出来碰面,同时交代刚才那些话?”

罗丝像是要调整混乱的呼吸,如此间道。

“中垣先生是个好人。”兰波太太岔开话题。“虽然有点优柔寡断,不过至少是个表里一致的人。这样的男人可以带给女人幸福。我一宜搞不懂你父亲,直到现在我仍怀疑……火灾过后,你父亲是否知道死者并不是我……”

“妈妈,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不回答?”

罗丝用力抓住母亲的手腕。由于兰波太太的右手仍放在皮包里,所以罗丝一摇晃,皮包也跟着一阵晃动。

“你问的问题,”兰波太太缓缓地说。“我早该回答。”

“妈妈……您并不是刻意来见我的,对不对?反而是我怀疑您来过,才找到了您。既然您不预期我们会碰面,怎么可能已经吞下毒药?……倘使您已经服下毒药,却未能与我见到面,如此离世岂不是太过遗憾?”

罗丝一面忘我地瞪着兰波太太的脸,一面说道。于是,她握住对方手腕的力气不由得减小。

就在这时候,兰波太太放在皮包内的右手突然握拳,挣脱了罗丝的控制。

同时,那只右手飞快地抬起来移到唇边,把一个东西塞进口中。

罗丝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

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罗丝急忙再度用力抱住母亲的胳臂,使出浑身之力想把它拉开。

然而,当兰波太太的手离开嘴巴时,手上已空无一物。

“没错。”兰波太太闭上眼睛。“我的确没有服用什么至多再活半小时的毒药。而且,恐怕也没有这种药吧。如你所料,我什么药也没吃……我没有向你和盘托出以前,是不会贸然吃药的。可是,现在我的心愿已了,我可以安心地离开人世。这个药的药效在两分钟内就会发作。”

“妈妈,妈妈……”

罗丝疯狂地呼唤着,同时摇晃母亲的身体。

然而,兰波太太已咕咚一声往后仰躺在地上。

“罗丝,把妈妈的衣服裙襬弄好。”

这是罗丝之母最后的遗言。

兰波太太再度睁开眼,凝视趴伏在她身上的罗丝片刻之后,还是闭上了眼。

然后,下巴微微蠕动,仿佛在点头说——再见。

罗丝失魂似地半张着嘴,坐在草地上,陷入恍惚状态。

也许只是过了几秒钟吧,她才恢复神智。

兰波太太的脸朝向罗丝。

脸色惨白。

罗丝脑子里一片茫然。

摸了摸母亲的手腕,已经触不到脉搏。

仔细一看,右手的掌心上还沾着一些白色粉末。

接着,再把手放在母亲胸口,也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

(不要想任何事!)

罗丝命令自己。

同时一经提醒,不安有如波浪般摇撼着内心。

(我现在所做的只是例行公事。)

罗丝为自己的行为提出说明。

既然只是例行公事,便不带任何感情。

(还有什么可以做的?)

为了防堵情感泛流,她亟需找点事做。

她想起母亲最后的遗书——把我的衣眼裙襬弄好。

其实兰波太太的衣服一点儿也没乱,尽管如此,罗丝还是依书把裙子拉直,把衣襟弄正。

(我必须堵上感情的决堤口,而且要筑很高很高的堤坊……)

她想。

现在不是沉溺于悲叹母亲之死的时候。

接下来,必须尽快回到阿姨和中垣身边,一滴眼泪也不能流。

她从皮包里拿出一直摆着的镇定剂,一次连吞三颗。

(接下来,必须理智地处理一些事!)

她再三叮咛自己。

她知道自己的脸色肯定白得吓人,于是一边用双手揉搓双颊,一边站起身。刚开始举足时,步履蹒跚,似乎还无法行走自如。

她勉强拖着踉跄的步伐离开母亲的尸体。直到看不见母亲的尸体时,她才颓然跌坐在地。

她坐着休息了好一阵子。

水池边不时传来欢愉的笑声——

至少必须赶在阿姨和中垣他们起疑心以前,恢复正常。

过了好一阵子,才觉得失去的力气回到体内——同时,她的脑子里也开始盘算,应该采取什么态度应对别人。

她站起身,缓缓走向水池。

一方面努力克制情绪不显露出来,一方面又不能面无表情,罗丝只好尽可能使神色及行为看起来正常。

或许做得并不自然,总感到中垣狐疑的目光一直在打量着——罗丝有此感觉。

她担心自己心绪不稳无法开车,所以好不容易开到中突堤送走阿姨之后,便也叫中垣下车。

她害怕一个人,却不得不独处。

(还有什么事可以做?)

她以为找点事做,便可使自己不致沉溺在纠缠不清的情绪中。

修法原赤松下横躺着母亲的遗体——这样的情景陡然浮现在罗丝的脑际。

面容依旧安详。

可是,让遗体躺在那里接受日晒雨淋……

她简直无法承受这个念头。

(一定要让人尽快发现妈妈的遗体!)

于是等中垣搭出租车走了之后,罗丝走到公用电话亭,拨一一零的号码。

“喂,在修法原外国人墓地的树林里,有一个女人躺在那边,动都不动,不知道怎么了。”

对着话筒一口气说完,她不留姓名地挂上电话。

当初告诉中垣说要还车,只是个借口。她和车主已经约好第二天在尤加利屋的停车场碰面。

开车行经市镇时,把全副精神都放在驾驶盘上,无暇思及其他。

直到回宿舍,罗丝才飞奔进房间,打开心防,让贮积甚久的情感一股脑儿地渲泄出来。

罗丝扑倒在床上号啕大哭。

她不必再有所顾忌,尽情让泪水汩汨流下。

她啜泣着走进浴室,冲了个澡,然后再裸身倒在床上,放声大哭。

现在她只有借着流泪,使自己不致崩溃。

直到没有泪可流,她才再度进浴室淋浴。

胸口闷得很,一点食欲也没有。

天黑了,她没点灯,直接躺在黑暗中。莫名的疲倦袭卷而来。

电话铃声把她吵醒,是警察打来的。

警察表示在一名自杀者的皮包里,找到写了罗丝的地址及电话的笔记本。

“请立刻到K医院来好吗?”

罗丝在K医院再度目睹母亲的遗容。

听说警方在兰波太太的皮包里找到护照,所以也请美国领事馆的人来鉴定身分。

不久中垣来了,他和罗丝一样提出证词:“这位的确是兰波太太。”

“不会耽误太多时间。我们只想询问一下兰波太太在船上的情形,请稍等一下。”

穿制服的刑警把罗丝和中垣引到另一个房间。

在这个空荡荡、充满药味的房中,两人面面相观。

中垣望向窗外,低声说:“我们去坐船的时候,你和母亲见了面,对不对?”

“嗄?”

罗丝吃了一惊,不由得从椅子上站起身。中垣把视线投向罗丝。

“中垣,你已经知道了?”

当视线相遇时,罗丝如此问道。

“嗯,刚刚才想到的。因为今天是葵祭……”

罗丝把椅子挪到中垣身边,“连你都知道了啊!或许爸爸也察觉出妈妈还活着……”

“有可能。从事那种工作的人都特别敏感。”中垣说。

“怪不得爸爸在墓碑上刻着MANY DAWNS SHALL BREAK。如他所说,妈妈在其后依旧迎接了许多个清晨……而且是二十三年的清晨!”

罗丝在心底把墓志铭重复默念一次。

她好像觉得心被揉成了一团。

只要想到终其一生都要独自背负这个秘密,罗丝便气闷到难以呼吸。

可是,现在还有另一个人可以帮她承担。

罗丝毫不迟疑地伸出手,握住中垣的手。

中垣也把罗丝拥入怀里,手重重地反握回去。

(又是崭新的一天!)

罗丝清楚地看见。

眼前出现强烈的拂晓之光。在眩目的光芒里,马歇尔事件、宪兵上尉之死、基尔摩家的火灾都消融了。而鲁森太太的死也随着匿名的立花久子之死,埋葬在万丈光芒中——

这是明亮的拂晓之光。

但是,接下去迎接她和中垣的每一个清晨,都将比这个还要恂烂夺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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