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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那公馆

以前那须启吾常说,北京金鱼胡同有两个那公馆。

第一个那公馆是指清朝外务部尚书、外务部会办大臣兼步军统领那桐的府邸。

另一个那公馆,就是那须的住所。那须启吾姓名的第一个字也是‘那’字,他就诙谐地称自己的住处为“那公馆”。不过这个那公馆只是一间极其简陋的租房罢了。

据《顺天府志》等史料记载,很久以前金鱼胡同也曾叫作金银胡同。据说,往昔此处有魏骑营、军械库等。直至今日,这条胡同附近还有个称作校尉营的地方。校尉营的东边是陆军将校的办公处,之后乃成为北京警卫司令部,金鱼胡同位于紫禁城附近。清廷文武官员的住宅多设在此处。同时,金鱼胡同离外国使馆区东交民巷也比较近,在这里居住的外国人也不少,尤其是日本人。这条胡同是东西走向,南北两侧的住房将胡同夹在中间,南侧住宅多属那公馆。那公馆旁边有座花园,当地居民称为“那家花园”。

那公馆的主人那桐,字琴轩。

他是满族中以最勇敢善战闻名的叶赫那拉氏的后代。至于那桐本人,与其说他勇敢,英若说他足智多谋。这也许是对他的过分赞扬。实际上,他是以溜须拍马、阿谀奉承著称于世的。

义和团事件发生后,他被起用处理善后问题,这便为他的飞黄腾达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在此之前,他踏入仕途已三年,却无多大名气和地位。

八国联军攻打北京,西太后携同皇帝、皇族宗室、达官显贵逃往西安。此时,正需要有人在北京和外国人进行交涉和处理义和团事件。

当时,除降职为两广总督被贬至广东的李鸿章以外,没有其他人能胜任上述工作。处理和谈问题,李鸿章是有经验的,有人把他称作处理战败的专家。

但是,八国联军方面提出,希望议和全权代表除李鸿章外,还应当有一个皇族代表。然而,当时绝大部分皇族都亡命西安。

此时,正好有一个庆郡王的皇族在北京近郊避难。于是,亡命西安的清政府便任命他为皇族代表,升格为亲王。在此之前,庆郡王是个穷皇族,在政界方面没有经验。他被任命为议和全权代表之后必须起用幕僚。但是,他不敢起用大人物,便选中了在顺天府愁闷度日的那桐。

李鸿章、庆亲王组成议和全权代表团,李鸿章手下的首席幕僚是山东巡抚袁世凯,庆亲王手下的首席幕僚是那桐。

这样,袁世凯与那桐后来关系十分密切,袁、那两人性格迥然不同,但在某些方面也有相似之处。他们二人均非进士出身。进士是擢升高级官僚的重要阶梯。袁世凯由李鸿章抚养成人,而那桐是庆亲王一手提拔起来的,论资格只不过是进士下面的举人而已。

义和团事件后三年,那桐如旭日东升,不断得势。其盟友袁世凯因李鸿章病故,像继承遗产似的晋升为直隶总督。当时,袁只不过四十多岁,其飞黄腾达之迅速,的确超乎寻常。

那桐得势以后,他那鸡蛋型的脸庞胖多了,显出一副福相。他大腹便便,俨然是不可一世的人物。

文保泰突然死亡的那一天,那桐从外务部回到家里,秘书立刻向他报告了此事。

那桐兼任步军统领,秘书向他汇报文保泰之死,也可以说未必仅仅是私人关系。

“那不是很奇怪的吗?悠悠馆经常关得那样严实……看来,可能是家里人搞的吧……,难道那家伙会自杀吗?”

那桐说。

“不,根据和他最近见过面的两个日本人说,当时文保泰的心情是很舒畅的,还说马上就要搞拓本,正兴致冲冲地做准备呢。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自杀呀!”

秘书将自己所听到的如实作了汇报。

“是啊!……只要有人请他搞拓本,那家伙都是非常热心的。”

那桐虽这么说,实际上他知道文保泰之所以兴高采烈,不仅仅是因为取拓本,而且是由于得到巨额贿赂。再说,文保泰绝不会轻生,这一点,那桐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想:“文保泰白自捞了五万块钱,怎么会不高兴呢?……”

实际上,起初文保泰在充当掮客这一角色时,就曾经向那桐提出佣金的事了。

当时,那桐对他说:“那你可以向日本方面提嘛。”结果,他真的和日本方面讲价钱了,直到讲定给佣金五万元为止。

这种人怎么会想死呢?

“那两个日本人说,屋顶有可疑之处。希望从屋顶上进行调查。”

秘书说。

“屋顶出什么事了?”

“有天窗……他们怀疑凶手有可能从天窗爬到屋里去,或是从天窗那儿投掷凶器杀死文保泰。”

“调查结果如何?”

“天窗没被拆掉,还是固定着的。天窗上涂了厚厚的一层油灰状的粘性材料,很牢固,可以说无法移动的。上面的玻璃一点也没有损坏。”

“那……那不是很奇怪了?”

“怎么想也想不通,真像变戏法。”

“人已经死了,怎么会像变戏法那样轻率呢?不管怎么样,文保泰和咱们还是相识啊!……”

那桐的鸡蛋型面孔上并没流露出什么哀痛的表情。

“是的。我说话不当。真对不起……请您饶恕。”

秘书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算了。你退下吧!”

此时,那桐显得有些不耐烦似地示意他走开。

“啊?……是,是……”

秘书感到非常意外,他本以为那桐肯定会再三垂询文保泰的死。不料,那桐却是这样的态度。

秘书退出时,纳闷不解地频频回头看那桐,然后,扫兴地走了。

实际上,那桐不是不关心。

他迫切想了解事情的真相。他想,此事应当由另外的人来向自己汇报。

他沉浸在凝思中,心想,“文保泰是在两个日本人走了以后死的,这说明二十万块钱已经交给文保泰了。不,如果把送给文保泰的钱合起来应当是二十五万。现在不知道这些钱怎么样了?”

那桐一心只盘算钱的事。

“这件事,估计了解内情的芳兰会前来报告吧。不过,她为什么迟迟不来呢?是不是被巡警盘问了呢?如果是这样,还是发布命令算了称……”

只要颁布的命令盖上步军统领大印,一切都可以按照那桐的意旨去办理了。

这就是权力的妙处吧。

那桐这种人,并不是一开始就置身于权势之中。但那些从旁以羡慕的目光来看待有权势的人,则认为权势具有无限的魅力。

只要有朝一日权力到手,随时都可找个借口抖抖威风,发挥权势者的威力。

然而,那桐并没有这么做,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行贿的钱,来路不正。交钱的日本人是当事人,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将那笔行贿的钱说出来?!钱已交出,他们也只能闭日不言,这么一来,放在文保泰那里的二十五万块钱,不就归文保泰所有了吗?当然,也决非没有办法拿回来的。”

“现在我要通知芳兰,叫她立刻前来。确若涉及到钱,就可以了解到文保泰事件与我那桐的关系了吧……”

那桐一面忖度,一面作了周密细致的设想。

那桐处理事情一向采取明哲保身、小心谨慎的态度,在宦途上他是一帆风顺的,从荣任军机大臣,直到晋升为宰相。可惜的是,清朝天命将尽,从此时开始不过九年即寿终正寝了。那桐便成为清政府的最后一任宰相了。当时,一些人预言说,像他这种擅长“游泳术”的人当了军机大臣后,清朝的寿命也就算告终了。

那桐刚想通知芳兰速来,立刻又自言自语地讲:“不,还是再等等吧。”

正由于他处世谨镇、明哲保身,他才能飞黄腾达到今日。就是对待芳兰也是极其慎重的,他还是抑制住了急切的心情。

大约过了一小时,秘书又来汇报了:

“据说,文保泰之死与被窃无关。文保泰那里没有丢失什么。凡是值钱的东西文保泰一向都不放在家里,至于书画古董就更不用说了。他平素只是留极少一点钱供眼前急需。所说,就是这么一点钱也没有被偷。”

“是吗?……”

那桐待秘书退出之后才流露出不愉快的表情。

秘书只知道那桐认识文保泰,并不了解接受贿赂的事。

“二十五万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啊!”

那桐嘟囔着说。

不管怎么样,只有等芳兰来了才能知道详情。

黄昏时,芳兰好容易出现了。

那桐有若干爱妾。那些侍女住的后门一带,实际上是他的后宫。

像平时一样芳兰从后门进来。

那些侍女是知道芳兰的特殊地位的。她们都听主人那桐说过,芳兰是庆亲王寄养在家里的,这件事对她们说来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只不过她们不太了解这个芳兰是属于什么性质的角色。

她们猜测芳兰是庆亲王宠爱的人,由于庆亲王俱内,只好悄悄地把她藏在主人家里了吧。

可是,为什么那桐又将芳兰寄养在文保泰家呢?这一点那桐后宫里的人是不了解的。

尽管如此,她们认为芳兰还是一个有特殊地位的女人。当芳兰从后门进入那桐家,便由丫环领班将她带到主人的客厅里。当时,那桐正在客厅里等待着。

“你干什么来了?这么晚……”

那桐像是生气地说。其实他早就盼望她来了,心想,怎么现在才来!

“让她到里面去吧?”

丫环领班问道。

“嗯……不知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咱们到这边来。”

那桐摆着阴沉的面孔说。

实际上,庆亲王将芳兰寄养在那桐家,是把她当联络要员来使用的。然而,那桐此时已是显贵了,也要避避嫌疑,以免有什么流言蜚语,便让文保泰担当联络员,并将芳兰寄养在文保泰家中。

芳兰受到重用和信任,是由于庆亲王的宠爱。

芳兰那圆圆的面孔、娇嫩的脸蛋,看来年轻可爱,见过她的人都以为她最多也不过十七、八岁。但是,实际上她已芳龄二十二了。她的容貌姿色以及比实际年龄小的模样,可以说是芳兰的武器。一般人都不会对她有什么怀疑的。

至于庆亲王如何发现她,连那桐也不知晓。不过,庆亲王曾对那桐说,芳兰是别人寄养在自己家中的,之后就把她转让给那桐了。

这里附带提一下,不知是什么缘故,庆亲王的长子振贝子对芳兰并无好感。

清朝凡是亲王之子,均称为“贝子”、又称“贝勒”。振贝子本名载振。

按照清朝皇室规定,每一代皇族的名字上面的第一个字应当是统一的。例如,西太后之夫咸丰皇帝那一代均用“奕”字,其下一代用“载”字,再下一代用“溥”字。

庆亲王名奕助,他儿子的名字之上一定要加个“载”字,叫“载振”。习惯上一般只称呼名穿,振贝子的由来就在于此。

当时,振贝子年青,锐气方刚,长得眉清目秀,满族贵族妇女都很赏识他。

为什么振贝子讨厌芳兰呢?有一次庆亲王问他,他吐露真情说:

“不就是因为芳兰是汉族女子吗?”

由此可知,振贝子的满族至上思想非常严重。

振贝子竭力反对庆亲王让芳兰担任联络员,并迫使其父撵走了芳兰。

然而,庆亲王赏识芳兰的才能,便将她寄养在那桐家。

当芳兰进入客厅后,那桐立即问她:

“钱的事怎么样了?今天肯定收到了二十万。不,加上给文保泰的五万,总共二十五万元。”

那桐是个实用主义者,他认为彼此都了解内情,不必再拐弯抹角。

“钱始终没找到。我是见证人,亲眼看到文先生把一捆捆钞票从桌上放在地板上的。可是,砸门进去时,那么多的钱,居然无影无踪了。”

芳兰说。

“什么?太混账了!”

“是,是真的。当时我也怀疑自己的眼睛了,可是怎么找也没找到。这是千真万确的……我找遍了悠悠馆,始终没找到。”

“那么,那些打破大门的人呢?……他们是不是一窝蜂地拥进悠悠馆里去了?”

“不,我把他们拦住了。虽然他们都想进去……我想他们不了解情况,房子里又有那么多钱……”

“那么,只有你一个人进去了?”

“不,还有两个日本人。我是和叫那须的男人进去的。那须就住在附近。”

“这么看来,是不是当你拦住那些想进去的人,他趁机把钱……”

“我想,不会有那样的事。”芳兰说。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虽说是英镑,但到底是二十五万块钱哪!体积相当大,不可能放到口袋里。即使用两只手去抱,一次也抱不完呢!”

“是嘛……”

那桐的细眼不停地眨巴着。他本来就是小眼睛,加上肥胖的面孔,就越发显得眼睛小了。

“说不定是这丫头……”

那桐怀疑了。

她与日本人合谋,不是就可以把钱偷走了吗?

倘若如此,那么在文保泰死之前,她与他们就有预谋了。

文家的佣人打破门,芳兰不许他们进去,但他们势大人众,可能一拥而入。

悠悠馆内部空荡宽敞,没有屏风、隔扇、木板等加以隔开,一眼便可看到馆内的全部情形。

门口,一双双好奇的眼睛注视着悠悠馆。在那种情况下,私自拿走二十五万块钱是很不容易的!

再说,文保泰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芳兰把他死的情形从头至尾地重新说了一遍。

她比秘书讲的详细得多,总算有了些头绪。

虽然芳兰详细汇报了文保泰死的前后经过,然而,他到底是怎么死的?这个迷始终没解开。

怀疑担当机密联络任务的芳兰,的确不合适。

不过,那桐这类人,除自己之外是谁也不信任的。就是对将他培养起来使之飞黄腾达附于麟尾的庆亲王,他也不相信。何况芳兰是庆亲王寄养的,怎么能相信她呢?

那桐起用芳兰,只不过受庆亲王之托,难以谢绝罢了。

那桐过去任户部主事时,自然没有什么权势。可是,现在不同了,他已是大臣尚书。很多事无须亲自过问,尤其是钱财,他是不宜直接插手的。可是收贿,必须有个证人。而芳兰又是受庆亲王之托,况且,除芳兰外又无其他合适人选。总之,那桐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使用芳兰的。

他不大相信芳兰,然而又不使对方察觉,这就是那桐的为人特征和手腕。而这些就成为那桐升官发财的有力支柱。

那桐和芳兰谈话时,总是尽量避免和芳兰的视线相接触。每当他与芳兰对视,就仿佛会被吸引过去似的。

当芳兰汇报文保泰被杀的详细过程时,那桐完全像是坐在剧院的最前排看戏似的,觉得非常清楚。他心中暗自思忖:“芳兰的口才非同一般。看来,自己对她要多加小心啊。”

“真奇怪啊。我有生以来还没有见过这种事。”

芳兰汇报完毕,用这样一句话作了小结。

“你今年几岁了?”

那桐突然问道。

“是……唉,已经二十二了。”

“别说你没有见过这种事,我活了五十年,也从来没听说过一个人从屋里面扣上门栓,居然还会被人杀害的。”

其实,那桐边听芳兰汇报,边用怀疑的眼光盯住芳兰,想从中找出漏洞。可是,直到她汇报完毕,也没有发现任何破绽。那桐对她更加警惕了。

昨天,芳兰和文保泰很顺当地送来一百万元,当时,文保泰绷着脸,太阳穴还微微跳动,可是,芳兰却和平素一样,坦然自若。

在百万巨款面前处之泰然,那桐觉得她真是个难以捉摸的怪物。

“唉!真是令人不快……”

芳兰离去后,那桐嘟嘟嚷嚷地自语道。

她走后,庆亲王的使者来了。

“嗯?您来了。有何贵干?”

那桐发挥了他那有名的阿谀奉承的本领。

可是,使者摇摇头说:

“不,没有什么别的事。我只是向您报告,据说俄国公使要来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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