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黄州迷案
第一章 东坡雪堂
臣去岁奏乞下发运司于江东、淮南丰熟近便处,籴米五十万石,准备浙西灾伤州、军般运兑拨,出粜赈济。寻蒙圣恩行下,云,已降指挥令发运司兑拨,令起上供并封桩等钱一百万贯,趁时籴卖斛斗封桩淮备移用。送户部,依已得指挥,余依浙西铃辖司所奏施行。圣旨既下,本路具闻,农民欣戴,始有生意。而发运司官吏,全不上体仁圣恤民之意,奏称淮南、江东米价高贵,不肯收籴。勘会浙西去岁米价,例皆高贵,杭州亦是七十足钱收籴壹斗,虽是贵籴,犹胜于无米,坐视民死。今来发运司官吏,亲被圣旨,全不依应施行,只以米贵为词,更不收籴,使圣主已行之命,顿成空言,饥民待哺之心,中涂失望。却便指准前年朝旨所拨上供米二千万石,与本路内出粜不尽米一十六万七千石有零,充填今来五十万石数目外,只乞于上供米内更截拨二十万石,与本路相兼出粜。切缘上件出粜不尽米一十六万七千余石,久已桩在本路。臣元奏乞于发运司籴五十万石之时,已是指准上件米数支用外,合更要五十万石。今来运司却将前件圣恩折充今年所赐,吏民闻之,何由心服。臣已累具执奏,未奉朝旨。今来亲见数州水灾如此,饥殍之势,极可忧畏。既忝近侍,理合奏闻。岂取为已去官,遗患后人,更不任责。伏望圣慈察臣微诚,垂愍一方,特赐指挥,发运司依元降指挥,除已截拨二十方石外,更兑拨三十万石与浙西诸州充出粜借贷。如发运司去年元不收籴,无可兑拨,即乞一面截留上供米充满五十万石数目,却令发运司将封桩一百万贯钱候今年秋熟日收籴填还。若朝廷不以臣言为然,待饥馑疾疫大作,方行赈济,即恐须于别路运致钱米,累虽百万,亦恐不及于事。谨录奏闻,伏候敕旨。
贴黄。发运司奏云:“淮南、宿、毫等州灾伤,米价高处七十七文,江东米价高处七十文。”切缘臣元奏,乞于丰熟近便处收籴。访闻扬、楚之间,谷熟米贱,今来发运司却引宿、毫等州米价最高处,以拒塞朝旨,显非仁圣勤恤及臣元奏乞本意。
又贴黄。若依发运司所奏,将出粜不尽一十六万七千有余石充数外,犹合拨三十四万石,方满五十万数。今来只拨二十万石,显亏元降圣旨一十四万石。而况上件出祟不尽米,已系前年圣恩所赐发,运司不合指准充数,显亏三十万石。
又贴黄。如蒙施行,乞下转运司多拨数目,与苏、湖州。如台赈济,更不拘去年放税分数施行。
又贴黄。若行下有司,反复住滞,必不及事。只乞断自圣心,速降指挥。
此乃是苏轼《再乞发运司应副浙西米状》。细细读后便可知苏东坡始终以民生社稷为重,忍辱负重,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苏东坡这个历史人物之所以拥有千年魅力,不只是他精妙绝伦的词赋书画,更重要的是其伟大高尚人格。
宋元丰三年六月,苏轼家眷赶至黄州,因苏轼俸禄不足以养活全家,苏家日益困匮,只得举家农桑植垦,经好友马正卿竭力相助,蒙黄州知府徐大受(字君猷)恩准,苏轼求得黄州城东山坡上一片故营防废圃,约莫数十亩。苏轼躬耕其中。营地既久荒,为茨棘瓦砾之场,而岁又大旱,垦辟之劳,筋力殆尽,开始了一代文豪贬谪生涯最艰辛时刻,但同时也开始了其人生之中最惬意时光,名扬千古的“苏东坡”之名亦是始自“东坡雪堂”落成。
且说这一日,苏公率苏仁、苏迈等人在东坡菜圃挥锄翻土,却见自坡下上来一干人等,近得自家菜圃旁,交头议论,不知做甚。苏公诧异,遂搁下锄头,探头张望,来人约莫有七八个。苏仁见得,亦搁下锄头,疑惑道:“不知他等是何人?”苏公摇头道:“不知是谁。”苏仁不以为然道:“不过是些闲人,来看老爷的菜。”待众人稍近一些,苏公辨认道:“苏仁,你且看那其中似有临江书院先生齐礼信,另有黄州府团练使韦公平韦大人、提举常平盐茶司李廉正李大人等人。”苏仁细看,点头道:“想必是来探望老爷的。”主仆遂放下锄头,迎将而去。
那齐礼信望见苏公,遂与人言语,急急跑将过来,拱手施礼。苏公急忙还礼,问道:“齐先生何故来得?”齐礼信道:“齐某适才碰巧逢得蔡大人等,遂一同前来拜会苏大人。”苏公一愣,道:“蔡大人?”齐礼信急忙指点道:“便是通判蔡真卿蔡大人。”苏公顺势望去,却见来客当先之人,约莫三十四五,身着锦衣,仪表堂堂。此人乃是新任黄州通判,姓蔡,名真卿,字归人。苏公急忙上前,拱手施礼道:“苏轼见过蔡大人。”
那蔡真卿望着苏公,葛衣芒履,分明是个农夫,颇为诧异,又望左右韦公平、李廉正,迟疑半晌,道:“蔡某仰慕苏大人久矣,恨无缘相见,此番任黄州通判知事,已有四月,因公事繁杂,无有时机来拜访苏学士,还望见谅。昨夜在得闲斋诗会,闻知苏大人近在东坡,今日特来相见。”苏公忙道:“蔡大人如此言语,苏某甚是惶恐。”那厢韦公平淡然一笑,道:“苏大人如今已是农家老翁矣。”李廉正面有伤感之情,幽然叹道:“难得苏大人如此勤恳,种得如此多瓜果菜蔬,李某虽出身农家,却不知点种植苗之事了。”苏公听得,淡然一笑,道:“苏某哪里省得这些,亦是跟左邻右舍学得,聊以糊口。”韦公平满面堆笑道:“今到东坡雪堂,蔡大人何不赋诗一首?”蔡真卿闻听,连连摆手,道:“有苏大人在此,真卿焉敢赋诗。”
苏公苦笑一声,道:“蔡大人言过了,今日东坡樵苏不爨、牛衣岁月,只求养家糊口,哪里还有那些闲情逸趣。”蔡真卿一时语塞,那厢韦公平不由叹息一声,低声道:“兀自难为苏大人了。”蔡真卿面有愧色,微微叹息,遂引众入园观菜,后唤过一名随从,令他取纹银二十两,暗中送与苏公家眷,并嘱咐其不可声张,随从唯喏。后苏公闻知此事,心中甚是感激。
观罢东坡菜园,齐礼信盛情邀请蔡真卿前往临江书院,并邀苏公作陪,苏公不便推辞,只得随行。一行人众将近学院,却见得道旁有三个孩童同在追打嬉戏,其中一个男孩,约莫四五岁,长得憨头虎脑,只顾躲避同伴,不曾见得道中行人,奔走势头甚急,一头正撞上蔡真卿。蔡真卿一个踉跄,后退两三步。左右随从见得,齐上前来呵斥那男孩。一名随从甚是愤怒,揪过孩童,挥手便打。蔡真卿见状,急忙阻拦,并叱责那随从道:“如此年幼孩童,你怎狠心打他?若是你家儿子,又当如何?尊老爱幼,乃立身之德也。”那随从急忙缩回手,低头不语。
蔡真卿轻抚孩童面颊,微笑道:“小子叫甚名?”那孩童望着蔡真卿,颇为惊恐,并不答话,挣脱开跑了。一旁的书院先生齐礼信道:“这小子乃是孔家庄孔六的儿子,唤作孔悯心。”蔡真卿似有所思,幽然叹道:“为人当常怀怜悯之心。这小子长得好生可爱!”众人唯喏。蔡真卿又语重心长道:“我等官吏,身着之一丝一缕,饮食之一米一粟,皆是百姓辛勤劳作所得。饮水思源,为人者,当不忘本。今日为官吏,便趾高气扬、作威作福、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忘却为官为人之根本!如此,则上负圣恩,下违民意,他日必遭百姓唾弃。”
后侧苏公暗自惊叹:“蔡真卿此番言语说的极是!何谓为官之根本?今我大宋官吏多如牛毛,又有几人思索过此等话语?个个只求自己高官厚禄,飞黄腾达,奢华淫乐,哪里顾及百姓的草舍、糠粮、病疾?若我大宋官吏皆如蔡真卿这般,心中挂念社稷百姓,何愁我大宋不国富民强?只是可惜……”苏公感慨不已,但心中又不免有一丝欣慰。
次日大早,天尚未亮,苏公早早起来,葛衣芒履,唤上苏仁一道,各自挑着一担粪桶,下了东山坡,往黄州城而去,乜些行了数里,苏仁走在前面,眼尖手快,拾了几坨狗屎。苏公一无所获,急道:“你且留些与我,不要一并都收了。”苏仁笑道:“老爷休要争,待到了黄州城,猪屎人粪,不知你能挑得多少?纵然是我,亦不过一石。”苏公连连点头,道:“说的甚是。如此一来一去,不过一石,却要花费半日工夫,且腰酸腿胀。待哪日空闲,造两匹木牛流马,一趟便可载数石,亦省得你我来往跑数趟。”苏仁奇道:“老爷会做木牛流马?我竟从未听老爷言过?闻老人言,木牛流马乃是三国诸葛孔明所造,甚是神奇,可惜自诸葛孔明死后,此物已经失传。老爷怎生会造?”苏公笑道:“所谓木牛流马,不过是木制推车,或独轮,或两轮,或四轮,所谓神奇,乃是其构造颇为精巧罢了。”苏仁道:“老爷何时学得木匠手艺?”苏公笑道:“我何尝学过农活,今亦会耕地种菜,凡事当用心去学便可。”苏仁笑道:“待明日,我拜个师傅来学木工,手艺学成日后亦可糊口。”
主仆二人行了三四里,天色渐亮,大道上又多了二三个农夫,挑着担子。途经一小石桥,苏公见石桥上过来一男子,约莫三十上下,挑着一担竹筐,竹筐内装满青菜。那男子摇摇晃晃过桥。苏公、苏仁只得在桥头等候,此时又有一老一少两个农夫跟了上来,亦放下担子歇息。年老农夫把眼来望苏公,不觉一愣,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苏大人。大人何往?”苏公扭头来看,原来是东山坡下老农李绪与其子李三德。那过桥男子已到桥头,忽闻听李绪呼唤“大人”,不觉一震,把眼来望苏公,不由加快脚步,擦身而过。
擦身之际,苏公不由一愣,分明见得那男子眼中隐有惊恐之情,不由一愣,回头望那男子。那厢苏仁催促道:“老爷,过桥了。”苏公抓过扁担,挑起粪桶,正欲行路,忽回身问老农李绪,道:“李八公,可识得那男子?”李绪回头张望,望着那男子背影,摇头道:“不曾见过。”又把眼看苏公,疑惑道:“莫非大人认识此人?”苏公摇摇头,道:“我若识得他,又何必问你李八公。”苏仁挑着竹筐,又催促道:“老爷既不识得,休要多问,快且过桥。”
苏公迟疑道:“你等可曾觉得此人有何蹊跷。”苏仁、李绪一愣,苏仁喃喃道:“有何蹊跷?”李绪思忖道:“苏大人说的是,适才经过时,老夫觉得这厮有些怪异。”苏仁一愣,问道:“甚么怪异?”李绪思忖道:“老夫闻得这厮身上有丝香气。”苏仁扑哧一笑,道:“有香气有甚怪异?”李绪道:“我却未见过哪个庄稼汉子涂脂抹粉,他身上有香气,岂非怪异?”苏仁笑道:“李八公可知,有的人天生身上便散发异香。”李绪奇道:“有这等事情?”不由把眼来望苏公,以求证实。
苏公微微点头,道:“适才苏某亦闻得这厮身上有香气,不过非是天生异香,确如李八公所言,这厮是涂抹的香粉。”苏仁一愣,急忙辩驳道:“即便如老爷所言,他涂抹香粉与我等何干?”苏公问道:“你可留心此人衣裳鞋履?”苏仁又一愣,吱唔道:“似是着一件黑袍。”苏公淡然一笑,道:“此人衣袍确是黑色,却是锦丝袍,丝料乃是锦丝中上等,做工亦为精致,非寻常农家布衣可穿得。此人脚着一双云头靴,非我等穿着草葛,那靴子制作较为精良,想必要三四百钱一双,亦非农家人可穿。”苏仁疑惑道:“或是他拾得,或是他富家亲戚送得,此些难以说明甚么。”
苏公淡然一笑,道:“你可曾看清此人面目?”苏仁一愣,适才只是瞟了那人一眼,是个男子,约莫三十左右,面无胡须,左眉心似有一颗黑痣,若要细细描叙,似难说得明了。苏公淡然一笑,道:“此人面容白净,肌肤细腻,那握扁担的右手指甲甚长。”苏仁顿时语塞,农家人怎会留有长指甲?苏公又问道:“你可曾留心那竹扁担?”苏仁又一愣。苏公思忖道:“那厮扁担两端甚弯,此担物什甚为沉重。你可见得他挑了甚物?”苏仁忙道:“我看得清楚,乃是青菜。”苏公心中思忖:观其形,断然非是青菜,其中另有重物。又笑问道:“那青菜有何异常?”苏仁又一愣,暗自思忖:他青菜有何异常关我甚事?
李绪忽开口道:“老夫望了一眼,那筐中乃是新鲜青菜。”苏公点点头,道:“李八公可细看那青菜?”李绪迷惑道:“不知苏大人所指甚么?”苏公道:“那竹筐之中确是新鲜青菜,端是刚采扯出来,只是青菜有大有小,新叶黄叶混杂,岂非蹊跷?”李绪猛然醒悟,道:“若是我等采菜,必留下小的,待其长大,然后采摘。若要挑到菜市去,必定好生修整,剔去黄叶,求个好看相。这人端的懒惰。”苏仁紧锁眉头,思忖道:“老爷之意,这厮是个偷菜者?”李绪闻听,恍然大悟,气愤道:“上月我家菜园便失了菜,不定便是这厮偷了。三德,你且尾随前去看个究竟。”李三德遂撂下担子,追将去了。
苏公问李绪道:“若是你偷得青菜,将何往?”李绪不假思索道:“自是挑往城中菜市快快卖掉。”苏公点头道:“我等皆是往城中去,他却反向而行,却是为何?”苏仁思忖道:“莫不是那家主人发觉菜失,已赶往城中菜市,这贼恐被逮个正着,故暂且回家躲避?”苏公笑道:“菜市中多人卖同一青菜,你怎可言我偷了你的青菜?”苏仁点点头,道:“或是这厮与他人早有商定,这厮偷了菜便送与此人。”李绪笑道:“都是农家人,自家青菜兀自吃不尽,谁要他这青菜?”
苏公拈须思忖道:“苏仁所言有理。寻常农家自是不会买这青菜,可有一处却需要。”苏仁醒悟道:“大人所说莫不是临江书院?那临江书院有数百学子,自是每天需要大量青菜。”李绪摇摇头,道:“临江书院却只要孔家庄的菜蔬,并不买其他。”苏公点头道:“临江书院的粪水亦只与孔家庄人。”苏仁疑惑道:“或许这厮便是孔家庄人,自外庄偷了青菜,只道是自家所种,临江书院又怎生知晓?”李绪连连点头,笑道:“苏爷说的是。”
不多时,李三德一路小跑回来,李绪急忙询问情形,李三德道:“那厮在前方岔路口依右往孔家庄去了,想必是孔家庄人。”苏仁笑道:“果然如此。”苏公不免叹息:“人性懒惰竟至如此,连农家青菜亦偷。休言世风日下,连盗风亦日下了。”李绪颇有同感道:“往日盗贼大约分两种,一种只偷金银首饰等值钱物什,又一种则偷鸡摸狗,顺手牵羊拿些物什,但从不偷取青菜、禾苗。今日之贼,甚是可恶,竟连青菜、禾苗、树木亦不放过。”苏公闻听,忽然想起前些时日园圃之中少了几株桃树,当时只道是被苏仁移栽他处,未加留心,今细想来,莫不是被人盗走不成?不由想起湖州严微,虽是盗贼,却满身侠气,心存善念。
苏公、李绪四人挑担过了石桥,往黄州城而去。入了城门,李绪父子分道往菜市,苏公主仆则往黄州府衙而去。原来苏轼全家开荒植垦,少有肥料,黄州知府徐君猷甚是关注,便应允将府衙粪水与苏公,此举令艰难困苦中的苏轼倍加感激。自古至今,农作物的肥料基本来自人畜等粪便,故而粪便有其重大价值,在自家粪水不足情况下便要外出拾粪。俗话“肥水不流外人田”最初意思说的就是粪便,古代县城或城市,人口相对集中,粪便亦多,于是就出现“出粪人”之说,“出粪人”划分各自范围,控制一定区域,谋取粪利,外人是不能前去挑粪的,到了粪便紧俏时节,粪价亦高,地域粪利争斗也再所难免,其中又有粪头、粪霸等恶势力出现。随着现代科技发展,化肥的普及,农民外出拾粪为肥的情形已几乎绝迹。
苏公、苏仁赶至黄州府衙,自侧门入得府衙,直奔厕房。苏仁取过一把粪勺,舀满一桶。忽闻有人高声道:“那厢可是苏大人?”苏公寻声望去,乃是徐府管家徐溜,徐溜近得前来,施礼道:“苏大人,小的在此等候多时了。”苏公急忙回礼。徐溜道:“我家老爷料想苏大人今日将来,特令小的在此守侯,我家老爷再三嘱咐,但见到大人,定请大人前去。”苏公道:“徐溜哥,不知徐大人有甚吩咐?”徐溜摇头道:“小的不知,大人去了便知。我家老爷此刻正在书房。”苏公留下苏仁,至井旁汲水洗手,而后随徐溜赶往书房。
依廊而行,至书房前,徐溜轻轻敲门,道:“老爷,苏大人来了。”但闻房内有人道:“快快有请。”苏公听得明白,正是徐君猷。苏公推门进去,徐君猷迎面而来。徐君猷见苏公葛衣芒履,不由叹息道:“苏兄辛苦矣。”苏公拱手施礼,笑道:“子瞻自垦辟以来,筋骨甚是辛苦,但心神却分外畅快,此般情形前所未有。”徐君猷笑道:“闻苏兄雪堂落成,自号东坡居士。可喜可贺。陶潜有诗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今苏兄耕种东坡,何其悠然自得!”苏公道:“此中多谢大人关照。”徐君猷笑引苏公至案桌前,道:“今日请苏兄前来,却是要苏兄看件物什。”苏公问道:“不知徐大人觅得甚么宝物?”徐君猷拿过一轴,摊开来,乃是一幅图,有名为《柳下抚琴图》,画中有石桥,桥下凫四只鸭,桥旁立五株柳树,柳条垂水,树下端坐一人,手抚古琴,旁附有一首七绝。
苏公不看则已,一看竟惊得目瞪口呆!徐君猷斜眼看苏公满面惊诧之情,不觉喜上眉头。苏公呆呆看着卷轴,良久不语。徐君猷轻声道:“苏兄以为如何?”苏公猛然醒悟,急忙目寻落款,有“蔡真卿”字样,不觉一愣,道:“我道是颜真卿,却不想是蔡真卿!”徐君猷笑道:“苏兄以为此轴如何?”苏公叹息道:“画如范仲立、字若颜鲁公,诗似王右丞,此轴乃希世之作也。不想蔡真卿有这般才华,端的难得!”徐君猷又笑道:“比若苏兄诗、画、字,何如?”苏公叹息道:“子瞻不及也。”
徐君猷摇头,笑道:“苏兄过谦也。不过我友自京城来信,道蔡真卿之诗词字画,声誉日重,求其字画者,门庭若市,但凡馆楼阁院,皆以悬蔡字为荣。自蔡真卿来黄州,已有数位同年兄来信与我,央我弄得其卷轴。”苏公叹道:“早知如此,昨日我定要求其字。”徐君猷闻听,不由诧异道:“苏兄见过蔡大人?”苏公便将昨日蔡真卿访东坡菜圃之事告知。徐君猷笑道:“苏兄若有此心,哪日得闲,我请蔡大人前来,与苏兄泼墨。”苏公笑道:“如此甚好。”二人又细细鉴赏一番《柳下抚琴图》,不题。
苏公告别徐君猷,至厕房会了苏仁,那苏仁早已舀满粪桶。二人各挑一担,自侧门出了府衙。苏公依僻静小巷而行,那迎面相逢的路人,皆掩鼻侧身而过,那尾随其后的路人,更是躲闪,急另择他道行路。
行至一岔口,忽自巷口冲出一人,冲着苏公嘻嘻一笑,苏公未曾料想,唬了一跳,几将倒了粪桶。苏公急忙立足,定睛一看,却原来是一个妇人,约莫三十三四岁,蓬头垢面,冲着苏公痴痴道:“发财,发财。”苏公苦笑一声,道:“不过一担粪水,发的甚财?”那妇人却不避粪臭,近得前来,痴痴笑道:“发财,发财。”苏仁见状,催促道:“老爷且快走,这妇人是个疯子。”那妇人嘻嘻笑着,忽又抽泣起来,口中念道:“发财,发财。”竟自顺着巷弄去了。
苏公不由长叹一声,道:“世间之人多为钱财,几近痴迷,一心只念着发财,与这疯妇人有何区别?”苏仁笑道:“老爷休要感叹,快且回去,夫人兀自等着我等。”苏公点头,挑起粪桶,尾随苏仁,出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