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殳刀赤
第一章 两书生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藏骨,它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玥珰月向低。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
诗人苏轼因“乌台诗案”身陷御史台牢狱,囹圄困苦,以为必死,作此两绝笔诗遗与家人。
且说大宋神宗元丰二年三月,这一日,暮色茫茫,冷风飕飕,细雨斜飞,湖州府城西北三十里有一个小庄,唤作李家巷,小庄东坡上有一片桃林,桃林绯红,满地花泥。林中有一处宅院,白墙青瓦,院墙藤枝新芽出头,生机盎然。却见林下一个年轻书生,撑着一把油布伞,匆匆而行,来得院舍前,推开了院门。但闻舍内有人高呼道:“来者可是叶兄?”那书生高声应答。不多时,四五个书生于廊下相迎,乃是谭、杜、汪、梁、袁等书生。叶书生收了雨伞,与众书生拱手施礼。当先谭书生乃是主东家,笑道:“我等只道叶兄今日不会来了,故而未曾久候。”那叶书生连忙赔礼。
众书生客气寒暄一番,迎进堂来。堂内四角早燃了红烛,左侧临窗处一张书案,书案左端堆放着书卷纸张,右端有笔筒、砚台、镇纸;当中又有一张方桌,摆着四壶美酒、六碟菜肴。众书生携手入座,那叶书生也毫不客气,拾箸便吃。谭书生来斟酒,道:“叶兄姗姗来迟,当罚酒三杯。”杜、汪、梁、袁等书生纷纷附和。叶书生甚是豪爽,端起杯来,一饮而尽。谭书生又接连斟了两杯,叶书生皆一口饮下。三杯罢,杜书生笑问道:“叶兄近日诗文如何?”那叶书生笑道:“味如嚼蜡,不堪一提。”袁书生笑道:“叶兄恁的谦逊。叶兄大笔如椽,奇文瑰句、衔华佩实、哀感顽艳,非常人可比也。叶兄来年高中,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断然不可忘却我等桃林六友。”叶书生笑道:“袁兄何必自谦,汝等才学胜小弟百倍。他日定能才出秀班。”袁书生不免飘飘然道:“他日若能衣锦还乡、光宗耀祖,何其风光!”
叶书生数杯酒下肚,脸红耳赤,忽长叹一声,道:“且看今日我朝,几多冗官闲吏,莅其官而不谋其职,又往往多是狼贪鼠窃之辈。与其裘马轻肥、饱食终日,却不如我等逍遥桃林快活。”梁书生淡然一笑,连连摇头,道:“叶兄之言,似含闲云野鹤之心,若如此,你又何必日夜苦读诗书呢?”那叶书生笑道:“非小弟无意功名,若为庸官污吏,便不如南山种菊;若为朱衣,便要纤尘不染、廉洁奉公、造福百姓!”那梁书生笑道:“叶兄胸怀凌云之志,非我等可及也。小弟无有大志,窃以为人生在世,唯吃睡二事,他日我若得志,必吃饱便睡,睡起又吃。”汪书生甚是肥胖,满脸臃肉,笑道:“梁兄之言,小弟颇有同感,只是有一处不敢苟同:吾若得志,必吃饱又吃,哪里还有空闲睡觉!”众人皆笑。
叶书生鄙夷的看了汪书生一眼,道:“我等男儿,当顶天立地,做一番功名事业,名垂千古,流芳百世。”那梁书生淡然一笑,不以为然道:“叶兄言之轻巧,纵使汝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又将如何?却不知那官场何其险恶?”叶书生冷笑一声,道:“梁兄非是官吏,又怎知官场之事?”梁书生笑道:“湖州前任府尹张睢、现任府尹苏轼,皆是经天纬地之才,皆遭贬谪,不得重用,何也?适才叶兄亦言:今日我朝,几多冗官闲吏,莅其官而不谋其职,又往往多是狼贪鼠窃之辈。诸官皆浊,唯汝独清否?张、苏二人皆不肯同流合污,故遭贬谪。叶兄他日果若得志,官场之事,尔虞我诈,随波逐流,全然由不得自身。”众人皆叹道:“梁兄言之有理。”
叶书生冷笑道:“常言道:富贵在天。此张、苏二人之天命也。”梁书生急忙道:“莫非叶兄知自己天命否?”叶书生得意笑道:“相士言我有怀金纡朱之相。”那梁书生淡然一笑,道:“我观叶兄眉目之间却有股晦气。”那叶书生闻听,勃然大怒,霍然而起,手指梁书生,道:“你这腌脏直娘贼,老子看你满脸阴气,必不得好死。”那梁书生闻听,怎肯罢休,当即反驳。二人你言我语骂将起来。众书生见他二人动了肝火,遂上前相劝。好一番劝解,二人各座一方,虽已止言,依然怒目相视。
袁书生见状,连忙岔开话头,笑道:“诸位可知那晴画桥陆家客栈?”谭书生连忙笑道:“袁兄又有甚新奇之事?”梁书生取笑道:“袁兄莫不是相中了陆家客栈那女掌柜?”袁书生笑道:“如此言来,梁兄早已光顾过陆家客栈。”汪书生不解,诧异道:“甚么客栈女掌柜?”梁书生道:“汪兄不解风情,可随袁兄同往。”谭书生甚是不屑,笑道:“莫非袁兄垂青这村野粗俗妇人?”袁书生笑道:“谭兄可识得那女掌柜?”谭书生摇头道:“不曾见过。”梁书生插言道:“那妇人甚是妖艳,谭兄若去,恐消受不得。”众人皆笑。叶书生只是冷笑。
袁书生笑道:“诸位可知,那客栈又新来一个年轻女子,绝色俊俏,娇媚无比,闻听说是女掌柜的表妹,在客栈帮闲。”那杜书生急忙道:“休言这些闲话,我等且饮酒吃菜。”袁书生笑道:“莫非杜兄已心猿意马否?”众人皆笑。那杜书生笑道:“来来来,饮酒饮酒。”袁书生叹气道:“马行无力皆因瘦,人不风流只为贫。此般美妙之事,袁某唯望梅止渴也。”众人皆笑。梁书生笑道:“却不知是望梅止渴,还是望妹止渴?”众人益发大笑。
谭书生笑道:“闻袁兄之言,谭某心甚痒之。明日你我前往,春风一度如何?”杜书生连连叹息,道:“说些闲话,不如饮酒快活。”一旁叶书生冷笑一声,遂起身告辞。谭、杜、袁、汪四书生百般挽留,叶书生执意离去,四书生无奈,任凭叶书生摸黑离去。
四书生回屋复又饮酒,梁书生似有所思,道:“诸位,小弟方才言语果真得罪了叶正之?我也不过是玩笑之言,他怎生作真?”杜书生道:“叶正之素来好吉言,适才他在兴意之上,梁兄却泼以凉水,他怎生不恼?”汪书生叹道:“早知如此,便不该唤他来,兀自扫兴。”梁书生思忖道:“此事因小弟而起,若传说出去,恐坏了我桃林六友名声,招惹乡人笑话。待小弟追去,好生陪个不是,恐请叶兄原谅,休坏了朋友交情。”谭书生道:“如此甚好。”梁书生遂告辞出屋,取伞追将而去。谭、杜、袁、汪四书生自饮酒作乐,皆烂醉而眠,不题。
次日,天色大亮,谭、杜、袁、汪四书生醒来,未待洗漱毕,但闻宅门外有人高声呼道:“汪步云!汪步云!”叫唤不止。谭书生急忙出院开门,却原来是汪书生之兄长汪步青。谭书生急忙施礼,道:“汪兄急唤步云何事?”汪步青道:“谭言兄,步云可在贵府上?”谭书生然之。汪步云闻声出来,见是兄长,道:“大哥何故至此?”汪步青似心石落地,嘘口长气,又急道:“祸事矣。你等好友梁汉卿被杀了。我知你等六友昨夜在此相会,恐步云有变,故急急赶来。”谭言、汪步云闻听,惊诧不已。谭言惊疑道:“梁汉卿被杀了?怎生可能?汪兄可曾看得仔细?”汪步青一本正经道:“人命关天之事,焉可胡言?你等快且去看,其尸首尚在庄西头,地保已遣人报官去了。”谭言惊恐万分。
汪步云急忙唤出袁方升、杜成二人。二人闻听,亦惊恐不已。五人遂出了桃林,急急往庄西头而去,远远见得官道上围聚数十人,果然出事了!谭言、汪步云、袁方升、杜成胆战心惊,奔将过去。
围观乡人议论纷纷,谭言等四书生拨开人群,却见道旁置放着一具尸首,满身污血,满面惊恐之情,赫然便是梁汉卿!杜成双股战战,惊恐道:“果然是梁……梁兄……”谭言见好友惨死,顿生伤悲之情,不由泪下。汪步云面如死灰,口中念念有词,却不知言语甚么。忽见人群闪出一条道来,六七人哭哭啼啼、跌跌撞撞近得尸首旁。谭言看得清楚,原来是梁汉卿家眷,急忙挤将过去,扶住梁母。梁汉卿长兄俯身尸首旁,手捧梁汉卿头颅,认出弟弟,嚎啕大哭。梁家人顿时哭作一团,好不凄惨。江南村镇,百姓善良,民风淳朴,见此命案,无不同情,皆纷纷谴责凶手恶毒。地保上前劝慰梁家人,只道已遣人快马报官去了,待官府前来查案缉凶。
但闻得有人高声道:“诸位乡亲,且退闪一旁。”众人寻声望去,却见一个男子正挥手示意,面相陌生,有人喝道:“你是甚人?在此聒噪叫嚷!”那男子道:“我乃是湖州府衙公差赵虎。”众人皆疑。那男子见乡人不信,遂摸出腰牌。众人看那腰牌,果是衙门公人。赵虎高声道:“诸位乡亲,且各自后退十丈之外,不可毁却凶犯疑迹。”众乡人甚是疑惑,又不敢多言,纷纷后退,唯有梁家人抚尸哭泣。
赵虎亦后退数丈,低头见满地足迹,杂乱不堪,哪里辨认得出。地保急忙过来,道:“端公大人,但有吩咐,只管使唤小人便是。”赵虎道:“你便是地保?”那地保道:“小人正是李家巷地保李善。”赵虎道:“那死者何人?”地保李善道:“乃是庄中书生梁汉卿。”赵虎手指前方众人,道:“他等可是死者家眷?”地保李善然之。赵虎道:“何人先发现尸首?”地保李善道:“乃是庄中拾粪的罗三。那时刻,天色尚早,他迷糊间见得一团物什,只道是过路人遗失的包袱,喜出望外,奔将过去,不想是一具尸首,唬得半死。”赵虎心中暗笑,道:“且唤那罗三来。”地保李善遂高声叫唤罗三,叫了五六七八声,方见罗三怯怯过来。那罗三约莫五旬,衣袄破烂,蓬头垢面,满面惊恐,近得前来,哆哆嗦嗦。地保李善恼道:“你这厮,我这般唤你,你怎不吱声?”罗三正欲言语,地保李善又道:“府衙端公大人有话问你,你且好生回答。”那罗三甚是惶恐,如鸡啄米般点头不已。
赵虎道:“你唤作罗三?”罗三点头哈腰道:“小人罗三。”赵虎道:“罗三,且将前后细细道来。”那罗三见赵虎言语随和,少了几分畏惧,道:“小人今日早起,取过粪箕便出家门拾粪,那时刻天尚未亮。”赵虎淡然一笑,道:“天既未亮,你怎生分辨得粪堆出?”那地保李善笑道:“他拾粪二十余年,练就一番绝技,只将那鼻子嗅一嗅,便在粪之所在。”赵虎笑道:“如此言来,亦是奇人。罗三,且往下言。”罗三道:“小人一路前行,也拾得四五堆人畜粪。近得此来,忽闻得一股异味,隐约间见得路坡下一团物什。小人心中一喜,只当是过路的人遗失了物什,急忙下路去拾,觉得怪异,细一看,唬了一跳,妈呀却原来是个人!小人只当他是活人,大声唤他,唤了十来声,不见他动弹。小人心中疑惑,心想:莫不是死人不成?那时刻天色渐亮,小人看见了血迹,惊恐不已,便奔走高呼,唤来了乡众。”
赵虎指着那尸首,疑道:“那时刻,尸首不是在此处?”罗三点头道:“尸首本在道路下侧。”赵虎令罗三引路,原来乡众发现尸首后,便将尸首移到了道上方。罗三指点尸首所在,果见路坡下侧枯叶嫩草间有一滩鲜血。赵虎张望四下,并无血迹,心中思忖。
赵虎近得尸首旁,忽见梁氏家眷中一人神情怪异,心中一动,唤过地保李善,低声询问:“那面白身胖者可是死者家眷?”地保李善望了一眼,道:“那厮唤作汪步云,乃是梁汉卿的同窗好友。”赵虎遂令地保李善唤汪步云前来,那汪步云近得前来,胆战心惊,手足哆哆嗦嗦。
赵虎上下打量汪步云,一番鹰扬虎视,暗道:“这厮怎生如此惊恐?莫不是杀人凶手?”不由厉声呵道:“你是甚人?与死者是何干系?”汪步云惊道:“小……小的汪……汪步云,乃……乃是梁……梁汉卿……好友……”赵虎冷笑一声,道:“梁汉卿何故遇害?”汪步云颤栗道:“小……小的不知……”赵虎喝道:“大胆汪步云!你可知罪?”汪步云惊恐不已,急忙辩解,罗罗嗦嗦。汪步云的兄长汪步青见状,急忙上前,笑道:“端公大人,我家小弟素来胆小怕事,断然不会欺蒙大人。昨夜他与杜成、袁方升等书生同在好友谭言家中。”谭言、杜成等人连忙附和。赵虎淡然道:“死者梁汉卿昨夜可与你等同在?”汪步云慌忙答道:“同在。”谭言斜眼瞪汪步云,怪他多言,忙道:“初始,梁……梁汉卿确在小人家中,不过早早便离去了。”赵虎疑道:“何故离去?”谭言无奈,只得将夜间争吵之事全盘道出。赵虎听得分明:原来叶、梁二书生因闲语口角,那叶书生骂梁书生“满脸阴气,必不得好死”!果如其言,当夜梁书生竟死了。赵虎暗自冷笑:若非巧合,那叶正之难脱干系。
众人闻听,你一言我一语,早已认定凶身是叶正之。梁家兄弟岂肯善罢甘休,与众乡人一窝蜂涌向叶家,赵虎唯恐事大,与地保李善追将而去。那叶家在庄头,不过一里远近,远远见得院门闭合。众人皆疑心:想必那叶正之早已逃之夭夭了。
近得前来,却见那大门是虚掩的。梁家兄弟早上前一脚踹开了大门,厉声喝道:“叶正之!你这直娘贼,滚将出来!”高呼数声,未见回音。梁家兄弟冲进房中,却见满地鲜血,地上躺着一人,双眼圆睁,正是叶正之。梁家兄弟惊诧万分,皆不敢上前,怯怯叫道:“叶正之,叶正之!”那叶正之毫无动静,原来早已死去多时了。梁家兄弟惊恐而出,众人闻听叶正之亦丧命,个个惊诧,有人暗忖:却不知是叶正之杀了梁汉卿,还是梁汉卿杀了叶正之?赵虎惊讶不已,不敢怠慢,急忙唤地保将众人赶出院去,封了叶宅。
自上任湖州,苏轼大兴便民之举,兴修水利,又亲历亲为,多有善绩,深得民心。这一日暮色时分,苏公回得府衙,尚未落座,夫人王氏呈过一封书信,苏公拆封取出尺牍,细细阅看,看罢,拈须思忖,半晌未语。夫人细声询问,苏公长叹一声,道:“临川先生走矣。”夫人道:“果如老爷所言,新法非长久之策。”苏公忧道:“荆公离开京城,现闲居江宁府,大权旁落,朝廷必有岸谷之变。”夫人道:“却不知何人得势何人失?”苏公苦笑道:“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京城之事,何人又能预料?”夫人点头道:“老爷自在地方为官,难得一份清静。”苏公默然,良久,幽然叹道:“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随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今之圣上,重任吕惠卿、李定之流,可谓耳塞目蒙。”
苏公夫妇又何曾料到,即便他等远离京城,亦难逃一劫。
正言语间,苏仁来报,只道是后衙门外有人求见。苏公询问何人,跟随家丁道:“回老爷话,来人有两位,一老一少,老者蓝袍青巾,少年白袍素巾,手中提着一个青布包袱。小的问那老者名姓,他道是林三……吉……”家丁几将忘记来访者姓名。苏仁疑道:“林三吉是何人?”苏公甚是疑惑,手拈长须,喃喃道:“我却记不得有唤作林三吉者。”转念思忖,不免一愣,道:“莫不是林三琪?”家丁不免满脸通红,垂首道:“似是如此……”
苏公奇道:“难道是正之先生到了湖州。”急忙令家丁引路,亲往迎接。苏仁跟随在后,嘀咕道:“这正之先生又是何人?”苏公急急奔至后院,但见门口两人,老者正四下张望,见着苏公,快步过来,两人四手紧握。苏公惊喜道:“果然是正之先生!怎不先使人告知,好令子瞻在十里亭外相迎。”那老者见着苏公,甚是激动,道:“子瞻兄休怪。”原来此人是御史林栋,字正之,号乌石,又号三琪,与苏公颇有交情,只因苏公常年外任,少有见面,但不时有书信往来。苏公问道:“正之兄怎的来湖州?”林栋叹道:“正之已告老还乡,此番顺道来湖州看望子瞻。”苏公心中甚是激动,问道:“正之兄家眷何在?”林栋道:“在城南刘家庄。”苏公不解,林栋道:“刘家庄庄主刘子直,乃是林某故交。”苏公奇道:“却不知这刘子直是何许人?”林栋笑道:“便是十年前离京辞任的前御史刘悫刘大人。”
苏公惊诧不已,道:“刘悫大人怎在湖州?我竟丝毫不知。熙宁二年,我与子由进京,刘大人正是此年离去,我早闻父亲言及刘大人之名,可惜不曾见过。”林栋叹道:“刘悫为人正直,深谙官场之道。十年前,他离京时便劝我归隐,可惜林某迟钝,未从他言。十年后,方才幡然省悟。”苏公闻听,默然无语。
苏公见他似有隐言,急忙搀扶入室。二人坐定,那少年侍立其后。苏公好奇,正待询问。林栋召唤少年上见拜见苏公,却原来是林栋第三子林涧。苏公拈须思忖,感叹道:“我之记忆,那年先生于府中设宴,我曾见过他,遮莫七八岁光景。”林栋怅然叹道:“光阴恍惚,不觉竟有十年了。”苏公笑道:“我还记得,那正是荆公青苗法推行之时。”林栋似有所思,叹道:“子瞻兄坦白直率,先后两次上奏圣上,直言不讳。今回想起来,历历在目,林某不及也。”苏公笑道:“正之先生此言,羞煞子瞻了。”林栋道:“子瞻为人,光风霁月,林某素来钦佩。此番归田,特来相叙。”
苏公问道:“不知先生何故归田?”林栋叹道:“先年众御史,去者十之七八;今之御史台,皆是些唯利是图、落井下石之徒。林某已无立足之地矣。”苏公长叹道:“可惜今之贤良,或贬谪、或归隐,或囚禁、或断头,如此不知害却多少黎民百姓呀。”林栋叹道:“今小人得势,朝廷混乱。不知子瞻兄作何思想?”苏公思忖半晌,反问道:“正之先生之意是……?”林栋望着苏公,低声道:“朝中风云渐起,子瞻兄当激流勇退。”
苏公笑道:“我远离京城,外任湖州,避开是非,尚可为百姓谋些生计事。”林栋道:“我知子瞻奏折,屡言百姓疾苦,叙说青苗、捐税、征兵之患,真大宋忠良也。但事与愿违,李定之流甚是恼怒,屡在圣上面前言你不是。”苏公笑道:“我心天地可鉴,圣上自有分晓。”林栋苦笑一声,叹道:“子瞻切勿大意,小人之心,非君子可度之。”任凭林栋如何劝说,苏公不为所动。约莫两个时辰,林栋起身告辞,时近天黑,苏公怎肯放他离去,百般挽留,林栋无奈,只得令其子林涧回去通告,独留在府衙。二人把酒夜谈,至子夜时分方才歇息,其间苏公做诗两首,赠与林栋。
次日一早,单说李家巷发生命案,报信人马不停蹄赶至湖州城,报知官府,三班捕头李龙闻听死了一名书生,急忙来报苏公,苏公正与林栋言语,闻得命案,不觉眉头一皱,遂令李龙将报信人唤来。林栋道:“我在京城闻听,子瞻屡破奇案,甚是了得,不知有何诀窍?”苏公笑道:“但凡命案,或谋财、或争利、或奸情、或仇隙、或嫁祸,多有阴谋,又极力毁灭罪证,或伪造现场,或逃匿、或串供。任凭他如何狡诈,不免留下蛛丝马迹。”林栋好奇道:“若仅依此痕迹,恐生冤案?”苏公点头道:“正是,若依表象,妄加论断,必生冤案。表象之下乃真实也。如此便须好眼力、好头脑,而非是刑具。”林栋道:“其中可有规矩道理?”苏公笑道:“万事万物,皆有因果。”
言语间,李龙引报信人入得堂来。报信人跪拜,苏公令他站立回话。报信人遂将梁汉卿被杀情形细细禀报。苏公拈须思忖,把眼来望李龙,道:“李爷,此案如何?”李龙道:“回大人,小人以为:李家巷乃郊野村庄,民风淳朴,少有殴斗,从未有过杀人之事。梁汉卿者,不过一介书生,又非富裕人家,往来者多是学友同窗。其中情形,不难推断,定是凶手与梁汉卿有甚瓜葛,恼羞成怒,遂起杀心。”苏公道:“欲杀人者,若非癫痫,定有意图。”遂令李龙召集衙役、仵作,赶往李家巷。林栋一时好奇,意欲前往,苏公欣然相邀。
出了湖州城,过了杨家埠,行了数里,经过了一家三春客栈,又行了八九里路,苏公一行赶至李家巷,远远见得大道旁围观数十人,为首两人,正是赵虎与地保。众乡亲欲一睹苏公真容,皆拥上前来。苏公翻身下马,赵虎上前参拜苏公,又细声禀告叶正之被杀之事。苏公暗忖:“可惜了两条人命。”遂引赵虎头前引路,其余闲人等退出半里地外。至梁汉卿尸首旁,但见一张草席遮盖了尸首,赵虎揭去草席,苏公令仵作勘验尸首,但见尸首满身泥血,衣衫裤管尚有荆刺。仵作褪去其上衣,却见梁汉卿腹部有一伤,长约两寸。赵虎于一旁道:“其背部另有一伤。”仵作翻转尸首,果见背后有一伤,长半寸余。苏公蹲下身来,细细察看伤口,又勘验尸首头颅,观其眼瞳、舌苔。林栋立于一侧,甚是好奇。苏公察看尸首手足,又脱下其鞋履,泥迹斑斑,忽立起身来,道:“赵虎,且引本府察看发现尸首原处?”
赵虎引苏公、李龙至道路坡侧下,指点发现尸首处,却是枯叶杂草、荆棘藜木,尚沾有污血。苏公四下张望,皆是人行迹,坡腰中一簇荆棘亦被压倒,叹道:“可惜上下的人众多,痕迹多遭毁坏。”俯身拨草查看,赵虎似有所思,道:“大人,那梁汉卿必是自此处奔下路来。”苏公反问道:“何以见得?”赵虎道:“小人曾细细查勘四下,想是那凶手自梁汉卿背后偷袭,刺了一刀,梁汉卿忍痛狂奔,那凶手怎肯放过,追将上来。那时刻,天黑路滑,梁汉卿慌不择路,奔下坡来,不想失足跌倒,被凶手追上,一刀便结果了性命。”李龙点头道:“赵爷所言有理。”
苏公微点额头,捋着胡须,道:“不过我以为梁汉卿却是自路面滚将下来的。”忽眼前一亮,但见伏倒荆棘丛中有一物,忙自赵虎腰间拨出腰刀来,挑开荆棘,小心拾将出来,置于掌心,却是一枚钢镖,长约三寸,镖身尚有污血。李龙、赵虎惊诧不已,苏公取出一方手帕,小心包将起来,纳入袖内,笑道:“此即伤梁汉卿背部凶器也。”赵虎思忖道:“那叶正之竟有这般武艺?人家道他是书生,却原来是个武生。”李龙疑道:“却不知这梁汉卿因何得罪于他?”苏公笑道:“依你等之意,是叶正之杀了梁汉卿,而后自刎身亡?”赵虎点头。苏公默然不语。
三人上得路来,苏公指着一方,问道:“叶正之家宅便在那方?”赵虎点头道:“正是。”苏公目测远近,似有所思。赵虎引苏公前往叶家,苏公问及叶正之其家其人。原来叶正之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姐姐,早嫁到百里外的虎眼岭章家桥,地保已遣族人前去报讯,想必两日后方能回来。叶正之孤身一人,尚未成家立业。苏公听得明白,径直来得叶家,先沿房屋四周察看一番,无有发现,方才进门,一眼便见地上躺着一人,死者叶正之满身污血,双目圆睁,难掩惊恐之情。尸首旁有血鞋印五六个,苏公俯身细看,有两个较为清晰,其余模糊不清。苏公看罢,令李龙拓下鞋印。
苏公环视四下,但见房间物什甚是零乱,进得里屋,更是零乱不堪,床上被褥皆抛在地,木柜、衣箱亦开启未合,衣服、杂物、书籍四下散落。李龙疑道:“莫不是谋财害命?”赵虎很是意外,道:“我方才未进里屋,不曾见得这般情形。如此看来,想是强盗入室抢劫。”李龙叹道:“可怜他一书生,哪里有什么钱财,妄自送了性命。”苏公拈须思索,道:“你二人且细细搜寻一番。”李龙、赵虎唯喏,满屋找寻。出了里屋,仵作正勘验尸首,苏公正欲问话,仵作叹道:“好生厉害。大人且看,死者只有一处伤痕,却在咽喉,凶手所用必是利器,自咽喉入,后面出。”苏公惊诧,俯身细看,果然刺个透穿。苏公道:“梁、叶二人可是死于同一凶器下?”仵作道:“依二人尸首伤痕之形状、大小、凶器似是剑,可见那凶手非同寻常之辈。”苏公拈须道:“梁、叶二人不过是寻常书生,怎会与江湖中人瓜葛?此案当自二人平日往来情形入手。”
不多时,李龙、赵虎出来,只道并未寻得可疑物什。苏公环视四下,道:“你二人且里外细细找寻。”二人唯喏,分头去了。苏公迈步入得里屋,满地是被褥、衣裳、书籍,暗自思忖:屋内如此零乱不堪,凶手是何意图?难道果如赵虎所言,凶手是谋财害命?如此书生又有甚么钱财?莫不是这书生意外得了甚么宝贝,发了横财,不想走了风声,招惹来杀身大祸?苏公转念思忖:或是凶手故弄玄虚,有意为之,意图误引我等视力,其真正目的又是什么?为了仇怨?或是奸情?
苏公环视四下,但见地上书籍凡如《大学》、《论语》、《中庸》、《孟子》、《楚辞》等,散落一地。苏公不免感叹:真所谓斯文扫地。又转念思忖:那凶手为何要将卷籍抛于地上?苏公自地上拾起一卷,看去:“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感也。”正是《论语颜渊第十二章》卷。苏公自言自语道:“人之情多如此,凭好恶行事,难进忠言。”不由思索起王安石来,凡其不喜者,或持异议者,皆称之为流俗,无论旧交故友,一并贬谪外任。而投其所好的一班小人却青云直上,委以重任,竟而肆意妄为。
苏公感叹之余,忽见书卷间夹着甚么,翻寻一看,却是一笺,起首有:“韵花雨”二字,而后有诗道:“宝刀赠红粉,痴心恋佳人。多少蝴蝶梦,最是骨销魂。”后署“正之”。苏公淡然一笑,暗道:“好个最是骨销魂,可惜此刻已成黄泉亡魂了。”正欲抛下书卷,转念思忖:却不知叶正之所言的女子是何人?
出得里屋,仵作已令人将尸首抬至屋檐下,以被褥覆盖。苏公入得灶房,光亮稍暗,只见泥垒灶台,满屋烟灰,灶台后堆着枯柴碎草,灶台上放着三四件炊具,六七个瓷碗,甚是简陋。苏公近得灶台,揭开锅盖,只些许剩饭,不足半碗。苏公又不免感叹:朝政新法,不知害却几多百姓无衣无食。至灶台后,苏公取过一把火钳,却在灶内扒了几下,草灰甚少,亦无丝毫火星,看来叶正之数日未曾生火做饭了。
苏公拈须思忖,暗道:此案须从他近日行踪入手。低头之时,却见灶下些许灰烬,其中有一片纸屑,拾将起来,周沿黑迹,分明是燃而未尽。翻转来看,可辨认得“殳刀赤”三字,但字之结构不匀,或偏左,或偏右。苏公不免好奇,却不知这“殳刀赤”前言后语是甚么?想必是叶正之不满意所作的诗稿文章,付之一炬,徒余下这一块灰烬。“殳”、“刀”皆是兵刃,暗喻用兵作战;“赤”,较之朱色偏暗,暗喻鲜血。正所谓杀人一万,自损三千。曹松诗言:一将功成万骨枯。用兵作战,便是刀饮血、殳噬命。苏公感叹:可惜不曾见着此诗原句,此句意境远胜过适才那首艳诗。
苏公出了灶房,至堂屋,借光再细看那残字,不由一愣,遂取出一方手帕包将起来,纳入袖内。又急忙入得里屋,寻得那卷《论语颜渊第十二章》,取出《韵雨》艳诗,细细一看,喃喃道:“果非如此。”遂将此笺折叠好,纳入袖内。出了堂屋,但见百步之外皆是围观乡人,数名公差把刀维持,大树上兀自爬着数人观望。李龙、赵虎分别来报,未有发现。
苏公吩咐封了叶宅,又令人在庄中谷坪设了案台,遂召梁氏兄弟、谭言、杜成、汪步云、袁方升等前来问话。梁氏兄弟跪拜府尹大人,兄长梁汉青、弟弟梁汉杰。苏公问道:“梁汉卿与叶正之平日往来如何?”梁汉青悲道:“回大人话,他二人平时关系甚好,常有诗酒交往,并不曾闻得有甚么过节。小人亦不明白叶正之为何要杀害家弟汉卿。”苏公道:“梁汉卿这几日行径如何?可有异常之举?”梁汉青思忖道:“家弟这几日都在家中用功读书,并无异常举动。只是昨日与好友相聚,出了家门,不想自此竟成永诀。”言至此,梁汉青痛哭失声。苏公好生劝慰。又召桃林四友上前问话。
谭言、杜成、汪步云、袁方升战战兢兢近得前来。苏公询问案发当夜情形,谭言遂将六人一起饮酒言语细节,细细道出。苏公听罢,问道:“你等与梁汉卿、叶正之乃至交好友,于二人之死有何见解?”谭言、汪步云等惶恐不已。其中谭言叹道:“学生等只道梁汉卿去赔礼道歉,却不曾想他二人竟相互仇杀起来了。”苏公道:“除却昨晚之事,梁、叶二人平时可有芥蒂?”谭言道:“回大人,他二人平日相处甚好,并无口角之争,无有芥蒂。只是昨晚,二人言语相驳,学生等只当是戏言,不想叶正之竟然真的生气了,自他离去,梁汉卿亦后悔不已。”
苏公道:“依你等之见,是叶正之杀害了梁汉卿?”谭言把眼来望汪步云、杜成、袁升成,三人皆不语。谭言吱唔道:“回大人,学生等不敢妄自评论。”苏公道:“那叶正之平日为人如何?”谭言道:“叶正之心高气傲,不屑与权势者往来。”苏公捻须思忖,瞥眼间见汪步云似欲言语,遂指点道:“这位公子是……”汪步云急忙上前施礼,道:“回大人话,小生汪步云,亦是梁汉卿、叶正之同窗好友。”苏公道:“汪公子与叶正之平日往来如何?”汪步云道:“我等六友多饮酒赋诗、弹琴论文,每月遮莫三四次。”苏公问道:“这叶正之近日来可有异常举动?”汪步云道:“大人言此,小生却想起来了,近两月来,叶正之行迹确有几分神秘,每每单人独出,神龙见首不见尾。”
苏公疑道:“所为何事?”汪步云道:“小生亦曾询问过他,只是他不肯言。”杜成稍有迟疑,忍不住道:“大人,此事小生却知晓一二。”苏公道:“你且言来听听。”杜成道:“正之父母早亡,家境贫寒,非比我等家境。平日里他去做些帮闲事情,籍以糊口。近几月来,他在陆家店做些杂事,又恐人笑话,故而行迹神秘。”苏公疑惑道:“陆家店是何去处?”杜成道:“便是往湖州城方向的官道,约莫八九里的一家客栈。”苏公细细回想,疑道:“本府临来之时,依稀记得有一家三春客栈,并无甚么陆家店?”谭言忙道:“便是那三春客栈。只因那客栈女掌柜姓陆,乡人便唤做陆家店。”
苏公思索片刻,又问道:“你等可知,叶正之可有心仪的女子?”汪步云思忖片刻,摇头道:“不曾闻他言过。”谭言亦如此言。杜成迟疑道:“正之在那陆家店帮闲,那女掌柜……”谭言一愣,疑道:“莫不是他相中了那女掌柜?”汪步云、袁升成皆惊讶:如此言来,昨日宴会之上,我等肆意轻薄戏言,岂不是招惹了叶正之?谭言恍然大悟,埋怨道:“杜兄为何不点拨我等?”杜成吱唔道:“这等事,只是捕风捉影,焉可胡言。言出来反招惹是非。”
苏公拈须细想,又问道:“叶正之平日可曾与甚人结怨?”谭言等书生皆道没有这等事。苏公又道:“你等可知叶正之这两日的行径?”谭言思忖道:“小生有半月不曾见他,昨日却在庄头逢着他回来。”苏公问道:“什么时辰?”谭言思忖道:“约莫卯辰时分,小生往庄头菜地,见他背负着一个青布包袱,远远而来。小生截住他,问他从何而来。他道在一位朋友家住宿了几日,方才回来。小生道久未见他,便邀他和几位好友相聚。他道晚上必来,且先回家收拾料理一番。”苏公似有所思,道:“如此言来,至昨日卯辰时分,他方回来。还带回一个青布包袱,却不知包袱内是甚物?”遂令李龙再入叶宅找寻青布包袱。
苏公又道:“你等朋友之间,可有善武艺者?”谭言摇头道:“小生等皆是读书之人,不与那武夫来往。况且,这李家巷也没有学武之人。”苏公又询问地保,庄中皆是农夫,确无学武之人。苏公又询问些杂事,而后取铜钱五贯,令地保、谭言等人好生料理叶正之丧事,地保、谭言等拜谢退下。苏公留下梁氏兄弟,道:“你等兄弟且好生安置后事,切勿记恨叶正之,谋害梁汉卿者,非是叶正之,实另有他人。本府自会竭力缉拿真凶。”梁氏兄弟惊诧不已。苏公又道:“你二人不可将此事传扬出去,以免惊动凶手。”梁氏兄弟唯喏。苏公又令人取铜钱两贯,以为梁汉卿安葬资助。梁氏兄弟拜谢而去,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