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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余的手指

她脱下左手戴着的一只雅致、有着波浪纹的丝绒手套,将自己裸露的手伸到外科医生面前。

任何人都能看出这是只美丽的手。手指纤细、骨骼匀称,皮肤细腻,指甲涂成粉红色,腕部肌肉紧致、造型完美。这显然是一位生活优越的女士的手,一位从未做过体力劳动、娇生惯养的女士的手。普雷斯科特医生像接受一件完美艺术品般将手捧住。

“食指,”她平静地说,“我要把食指从第一个关节处截掉。”

“截掉?”普雷斯科特医生倒抽一口气。他注视来客美丽的面孔。她神态安详,涂着红色唇膏的嘴唇微微张开,好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似的。外科医生将女士的手仔细翻看。“截掉啊!”他自言自语。

“我来找你,”她继续说,“是因为有人告诉我,你是本地技术最好的外科医生。手术所需的费用完全没有问题。”

普雷斯科特医生将食指上的指甲轻轻一压再松开,即使指甲涂成粉红色,他仍能看出鲜血立刻回流到指甲之下的迹象,毫无疑问,这是只健康的手指。他反复做了几遍之后,将手掌翻转过来,将手掌从手心到指尖都仔细检查了一遍。当他抬起头来看眼前这位女士时,眼中露出困惑的神情。“这根手指有什么问题吗?”他问。“没有问题,”女士以愉悦的口气回答,“我只是要从第一个关节那里切除而已。”外科医生向后靠在椅背上,不悦地皱着眉头,用锐利的眼光盯着来客,对方也毫不畏惧地回看他,甚至对他明显不安的样子微笑了一下。“你为什么要把它切除?”他质问道。女士不耐烦地耸耸肩。“我不能告诉你理由,”她回答说,“你不需要明白为什么。你是个外科医生,而我需要做个手术。仅此而已。”一阵长长的沉默,双方都毫不犹豫地互视着。“你必须明白,小姐,”最后普雷斯科特医生开口了,“对了,你还没介绍你自己呢。”

对方仍然默不作声。“请问贵姓芳名?”外科医生再问。“我的名字无关紧要,”女士安然地回答,“当然,我可以随便说一个名字给你听。所以你要知道我的名字是件没必要的事。”

外科医生又瞪了对方一眼。“你想什么时候动手术?”他问。“现在,”女士回答,“我已经准备好了。”

“你必须明白,”外科医生严肃地说,“外科手术是用以解除患者的病痛,而并非用来自残。你这种情形,我该说属于故意自我残害。”

“我很清楚你的意思,”女士说,“可是如果一个人自愿去做你所谓的自残,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可反对的。”

“没有充分的理由,就去切除任何人的手指,是一种犯罪行为,”外科医生直率地说,“也是违反医学伦理的行为。”

年轻女士姣美的脸上露出一丝失望的表情,她再次耸耸肩。“问题不是在医学伦理上,”她说,“而是在你愿不愿意为我动手术。如果我付你五千块钱,你愿意做吗?”

“五千块钱我不干。”外科医生冲口说出。

“那么一万元呢?”女士漫不经心地问。

无数的疑问在普雷斯科特医生的脑中翻转。为什么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士要牺牲一根完全正常的手指?而且,她为什么这么急切地要动手术?她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是一时精神错乱的狂想吗?他凝视着对方好一阵子,对方的精神看起来完全正常。但是为什么呢?

“不,女士,”末了他说,“除非是我事先确定在医学上有绝对的必要性,否则不管你出什么价钱,我都不会为你动手术。不用再谈了,再见。”

他站起来,表示诊治已经结束。可是女士仍然坐着不动,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根据我的理解,”女士说,“如果我能使你确信这个手术在医学上有必要性,你就会为我动手术,对吗?”

“没错,”外科医生迅速回答。他的好奇心被引发了:“在那种情形下,动手术就是我的职责所在了。”

“难道你就不能相信我说的,是真的有必要,只是我目前无法向你解释?”

“不行,我一定要知道原因。”

女士站起来,和外科医生面对面。先前脸上失望的神情已经不见了。“很好,如果是有医学上的必要,”她从容地说,“你就会动手术。因此,如果我自己开枪把第一个指节射掉,那么……?”

“用枪射掉?”普雷斯科特医生惊奇地叫出来,“开枪射掉手指?”

“对,”她冷静地说,“如果我把指节射掉,你会帮我包扎伤口吧?顺便把多余的部分切除?”她举起正在讨论中的手指头,好奇地端详着。普雷斯科特医生也瞪着那根手指。

“用枪射掉?”他喃喃地说,“你难道是疯了吗?为什么要干这种事?”他气冲冲地,脸涨得通红。“我……我绝不跟这种事搅和在一起。女士,再见吧。”

“我会非常小心,”她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我想一枪应该就够了,然后我再到这儿来,请你帮我处理伤口,好吗?”女士的语气中有点探询的味道。普雷斯科特医生瞪着她足足有一分钟,然后走过去打开房门。

“女士,在我的职业生涯中,”他冷淡地说,“我只做能解除患者痛苦的事。所以你要求的事,不用再谈了。候诊室中还有三个病人等着,因此,我不得不请你离开。”

“可是你会帮我处理伤口吧?”女士不顾外科医生决然拒绝的口气和态度,坚持地问。“我绝不会参与其中的,”外科医生再次郑重其事地宣称,“如果你真的需要看医生,我建议你去看精神科医生。”女士并没有被吓倒。“总有人会处理我的伤口,”女士继续说,“我宁愿让声誉卓著的外科医生,就是你,来处理我的伤口。我会再来的,再见。”

一阵丝绸衣服的?声过后,女士离开了。普雷斯科特医生站着凝视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眼中露出惊讶、恼怒的神情。他回到桌后坐下。波浪纹的丝绒手套仍然留在桌上,他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一下,末了,他摇了摇头,将整件事抛开,开始召唤下一个患者。第二天下午,普雷斯科特医生正在办公室中处理文件,忽然通往候诊室的门打开了,一位年轻的男护理人员冲了进来。“有位女士昏倒了,医生,”他匆匆地说,“她好像受伤了。”

普雷斯科特医生站起来,跟着冲出去。在候诊室中,有位面色苍白、双目紧闭的女士,无助地躺在长椅上,正是他前一天的访客。他快步向她走去,接着又迟疑了一下,他想起前一天双方的对话。最后,出于职业的本能,也许再加上一点儿好奇心,促使他走到女士身边。女士的左手扎着一条急救绷带,上面渗出血迹。他难以置信地注视着。

“该死的家伙,她真的干了。”他愤怒地冲口而出。

普雷斯科特医生看出女士是由于失血和痛楚而昏过去了,他一面忙着恢复她的知觉,一面对站在一旁帮忙的年轻人说:“打电话给凡杜森教授,要求他来帮我动一个小手术。对他说这是一件奇怪的事,他一定会感兴趣的。”

这件多余的手指事件的确引起了凡杜森教授,也就是著名的思考机器的好奇心。他来到医生的诊所时,那位女士也刚好恢复了知觉,睁开了眼睛。她目光游移地看着思考机器,似乎并不认识他,接着她的目光转向普雷斯科特医生,微笑起来。

“我就知道你会照顾我的。”她虚弱地低声说。

普雷斯科特医生先给女士一些吸入性全身麻醉药物乙醚,等她睡着之后,他一边修补女士截断的手指,一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思考机器听。思考机器将自己修长、纤细的手指按在女士手腕的脉搏上,静静地听着。

“你认为怎么样?”外科医生说完之后问。

思考机器正弯腰俯视女士的头部,斜着眼看女士的前额,没有回答医生的问话。他用手指在女士精心修饰过的眼睫毛上倒着扫了三四次,然后逼近斜着眼盯着她好一阵。普雷斯科特医生看到他的动作,领会了他的意思。

“不,她不是,”他说,“我也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但是她身心都很健康,事实上,状况非常好。”

手术后,那位年轻女士在麻醉剂的药效影响下,仍然沉睡着。思考机器和普雷斯科特医生回到医生办公室。他从办公桌上捡起一只女用手套。

“这就是她第一次来就诊时留下的手套,对吗?”他问。

“没错。”

“你亲眼看见她摘下来的吗?”

“不错。”

思考机器好奇地端详这只制作精致的手套,上面还有点香水的味道,然后他猛地站起来,走到隔壁女士睡觉的房间去。他先用欣赏的目光注视着女士精致、苗条的身材,然后他弯下腰来,近距离地检查她的左手。当他直起身子时,他的神情看来像是已经找到某些尚未挑明的问题的答案似的。

他回到普雷斯科特医生的办公室。

“目前,我还不清楚她要把食指切除一节的真正动机。”他沉思着说,“我当然可以猜测一些理由,可是如果你只是好奇,而不是有何重要原因需要立刻知道的话,我最好还是先暂时不说出来。在几个月之内,我敢说一定会找出真正的原因。此外,我也要调查一下这位女士,这等她回到她在市内的住处时就可以开始展开了。我会打电话给哈奇先生,他会帮我找出她的姓名、住所以及其他相关资料,说不定还会给我们一些其他的线索。”

“他会追踪她?”

“不错。目前我们对她所知的情况只有两点。首先,她是英国人。”

“是的。”普雷斯科特医生同意地说。“她的口音和衣着打扮都显示出这一点。”

“第二件事跟目前的情况没有关联,”思考机器说。“请让我用用你的电话。”

哈钦森·哈奇正在向思考机器报告调查结果。

“那位年轻女士离开普雷斯科特医生的诊所后,叫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往前开,她随后会指示往何处去。我在她进入出租车时,从她身边走过,走到街上靠前一些地方,另一辆我早就准备好的出租车上。她的出租车在街上随意地跑了三四条街,就停了下来。司机好像在接受什么指示似的,然后车子转入一条斜街,经过大约八九个街区,在一幢公寓前停下。她下车,进入公寓。我也跟了进去,发现她名叫弗雷德里克·舍韦顿·莫里太太。她和丈夫是在星期二时住进去的,而今天是星期五,他们……”

“我知道她是结过婚的。”思考机器打断他的话。

“他们交了三个月的房租,”哈奇已经习惯了思考机器的脾气,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继续说道,“当时我想起你对我说过,让我调查从欧洲来的游轮靠岸的日期,是不是正好和他们住进来的日期相同,或是稍早一两天。我正要去前台询问这些消息时,看到莫里太太正从电梯里走出来,朝大门口走去。她已经换过衣服,也戴了一顶不同款式的帽子。

“既然我已经知道她的住址,就不用担心会失去她的行踪,所以没有去跟踪她。经过一番仔细的询问,我发现在莫里夫妇住进公寓的那一天,一共有三艘轮船靠岸,可是莫里夫妇并没乘坐其中任何一艘。但是在前一天靠岸的轮船中,有一艘从利物浦来的,船上有一对名叫戴维·吉拉尔多的夫妇。据查,吉拉尔多太太的外表看起来跟莫里太太完全一样,就连下船时穿的外套也是同一件,也就是她离开普雷斯科特医生诊所时穿的那一件。”

哈奇说完了。思考机器将他长满蓬乱黄发的大头靠在高背椅上,细长的十指指尖相触。好一段时间,他默不作声。末了,他问:“从她进入房内到她离开公寓,大约有几分钟?”

“不会超过十五分钟。”哈奇回答,“当时我正在跟楼下的工作人员聊天,想得到有关她的消息。”

“她和丈夫所住的公寓租金是多少?”科学家漫不经心地问。

“一个月三百块钱。”

思考机器眯着眼望着实验室天花板上的一个污点。

“无论这件事将来会怎样发展,哈奇先生,”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们该赞许这位太太实在很勇敢,有胆量。莫里太太离开普雷斯科特医生的诊所时,刚刚从休克中恢复过来,仍然非常虚弱,几乎没法站起来。现在你却告诉我,她回家之后,立刻换了衣服就出门了。”

“哦,确是如此。”哈奇几乎是有点抱歉地说。

“既然如此,”思考机器继续说,“她一定有非常重要的事需要立即处理。可是我们现在无法知道是什么事。我有个感觉,这个谜可能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才能水落石出。”

“为什么?”记者不解地问。

“据我了解,答案很可能在大西洋的另一边呢。”思考机器解释,“我想这个案件该由苏格兰场来处理。主要的问题在于:她为什么需要将一节指头切掉?如果我们承认她神志正常,那么我们就该考虑到一些可能的原因,其中至少有三个原因应该由伦敦的苏格兰场处理。”他停了一下,接着说“还有,当你见到莫里太太出门时,她的左手还是一样地包扎着吗?”

“她的左手套在皮质护手筒里,”记者说,“我看不见。我想她大概没有时间去更换包扎伤口的纱布吧。”

“真是非比寻常,”科学家评论道,他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非比寻常,”他再说一次,“我们不得不佩服这位女士在这种情况下所表现出来的坚忍和刚毅。哈奇先生,我想这个案件应该报到苏格兰场去。不过,明天你最好先去拜访一下莫里夫妇,随便找个借口就行,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东西。你是个聪明伶俐的年轻人,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第二天早上,哈奇真的去拜访莫里夫妇了,不过却是在一种完全出乎意料的情况下去的。公寓的经理一大早打电话给警察局,说弗雷德里克·莫里太太在房间里被谋杀了。哈奇乘坐马洛里探员的车子,全速开过去。到达时,马洛里探员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梯,冲入房间。

妇人的尸体躺在房间中央的地板上,不知是谁将尸体用床单盖起来了。马洛里探员将面部的床单揭开,哈奇略带畏惧地注视那副美丽的面容,想到仅在一天之前,这张脸还是生气勃勃的,现在却因某种吓人的痛苦而扭曲了,四肢也因痉挛而蜷了起来。致命伤看起来是在妇人雪白、浑圆的颈部,明显可以看出残忍而强有力的手指压入柔软皮肤的黑色淤痕。

在警察之前,一位医生已经来了。马洛里探员先看了妇人一下,再迅速地将整个房间看了一遍,转身询问医生。“她已经死了几个小时了,”医生主动说,“可能是昨晚早些时候。好像是被强迫灌下某种致命的液体,再加上窒息而死。我检查口腔时收集到这些东西。”医生提到的这几点都很明显,颈部的手指印也显然是男人的手指。可是除此之外,其他的线索却是扑朔迷离。首先是夜班电梯员的证词。

“莫里先生和夫人昨晚约十一点钟时离开公寓,”电梯员说,“我先帮他们叫好出租车,然后把他们从三楼送下来,所以我记得很清楚。早些时候,他们在经理的办公室寄存了两个皮箱。他们离开时也是我帮他们把皮箱提上出租车的。”

“他们什么时候回到公寓来的?”探员问。“他们并没回来,先生,”电梯员回答,“昨夜一直到今早六点钟都是我值班。从他们昨晚离开,到今早六点交班时,没有人进来过。”

马洛里探员再转身面对医生。“那么她就不可能在昨晚早些时候毙命了。”他说。

“她已经死去很长时间了,至少有十二个小时,可能更久些,”医生坚持地说,“这是毫无疑问的事。”

马洛里探员用嘲弄的眼光看了医生一下,转身和公寓经理说话。“莫里夫妇是在什么时候到你的办公室寄存皮箱的?”他问,“你当时在场吗?”

“是的,我在场,”经理回答,“莫里先生对我说,他们有事需要离开几天,皮箱暂存在此,并且把房间的钥匙交给我。就是这样。我也看到电梯员帮他们把皮箱提上了出租车。”

“如果你已经知道他们离开了,为什么你会在早上到他们的房间去,并因此发现了尸体?”

“他们房间里的电线有点小问题,”经理说,“所以我想趁他们不在时去修理一下。没想到却看到……尸体。”

经理用颤抖的目光再瞟了一眼覆着床单的尸体,马洛里探员沉思了好几分钟。

“这个女人死在这儿,”末了他说,“因此,不管死活,这个女人昨晚一定是回到此地了。这一点是无可否认的事实。问题在于她是怎么回来的?”

公寓里的三个工作人员中,只有日班电梯员还没讲话。马洛里探员瞪着他,他只好开口了。“今天早上,我没有看到莫里先生和太太走进来,”他匆匆地说,“除了邮差之外,我没看到任何人进来。”

马洛里探员再次询问经理。

“公寓有没有通向防火梯的窗口?”

“有。我带你去看。”

他们走过一段短走廊,朝公寓后侧走去。两个通向防火梯的大窗口都由内锁住。由此可见,即使死去的女人是从防火梯进来的,那窗口也不会从里面上锁,除非是凶手从前门走出去,那样一定会被晚班或日班的员工看到。调查到这一地步,马洛里探员感到束手无策,他坐下来,瞪着眼前几个沉默无语的人,好像是这些人合伙给他出难题似的。

哈钦森·哈奇正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想起一件事,转身到楼下去打电话。几分钟之后,思考机器跨出出租车,从前门走进来。哈奇迎上前去,将到目前为止的发现向思考机器讲清楚。

“这等于把事件最终的结果从英国转移到此地来了。”他神秘地说,哈奇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请打电话给普雷斯科特医生,让他立刻过来。”他上楼来到莫里夫妇的房间,草草地向马洛里探员点点头,直接走到尸体旁边,毫不客气地斜着眼看着那张苍白、毫无血色的脸。过了一会儿,他蹲下去,检查死者的口腔以及颈部的指痕。

“苯酚加上勒杀。”他简洁地对马洛里探员说,后者正弯腰看着他的动作,冷淡的面孔上露出一丝期待的表情。思考机器看到公寓的经理站在探员身后,便问道:“莫里先生看起来像个运动员那样强壮有力的人吗?”他问。

“完全不是,”经理说,“他身材瘦削,大概只比你高一点儿。”科学家斜着眼看了经理好一阵,好像不喜欢经理的回答似的。接着他脸上那丝困惑的表情不见了。“啊,我知道了,”他说,“他弹钢琴。”他用陈述而非疑问的口吻说。“对了,经常弹,而且弹得很大声。”经理说,“尽管他们住进来没有几天,公寓中其他人已经抱怨过两次了。”

“那当然。”科学家若有所思地说,“那么,莫里太太弹不弹呢?”

“我记得她说过她不弹钢琴。”思考机器揭掉盖在尸体上面的薄被单,注视女人的左手。

“哎呀!哎呀!”他突然大声叫着站了起来。“老天!”他说,“这位……这位……”他转头面对经理和两位电梯操作员,“你们确定这是莫里太太吗?”

三个人脸上都露出惊讶的表情,异口同声说死者就是莫里太太。“莫里夫妇有没有仆人?”

“没有,”经理回答,“他们在楼下餐厅进餐。住在这栋公寓不用处理家务。”

“公寓里住了多少房客?”

“大概有一百位。”

“那么每天进进出出的人一定很多了?”

“当然了。像昨晚只有少数几个人进出的情况很少见。而且如果你指的是莫里先生和太太两人的话,他们没有回来。”

思考机器看向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医生。

“你认为她死了多久了?”他问。

“至少十二个小时,”医生回答,“可能更久些。”

“不错,我想有十四个钟头。”

他走向公寓后侧,然后再慢慢走回原来的房间。当他进来时,普雷斯科特医生和哈钦森·哈奇也正好到了。他把外科医生叫到尸体旁边,将床单从脸上揭开。普雷斯科特医生看了一眼,认出这张面孔。

“就是到我诊所的那位女士。”

“你一点儿怀疑都没有?”科学家问他。

“毫无疑问。”普雷斯科特医生肯定地说。

“好,你再看这里。”

思考机器很快地将床单再往下拉。普雷斯科特医生和其他人一样,不知道科学家的用意何在,只是低下头看着尸体。外科医生望了一眼之后,马上蹲下去,仔细查看死者的左手。死者左手食指的第一指节切除了。普雷斯科特医生呆住了,几乎不敢置信地瞪着。过了一会儿,他将目光从死者的左手转回死者的面孔。

“我从未见过……没想到……令人吃惊……”他结结巴巴地说。“这就解决了所有的难题了,”思考机器打断了外科医生的话,“马洛里探员,我们该到你的办公室或其他什么不被干扰的地方,我要……”

“但是谁杀死她的呢?”马洛里探员坚持要知道。“先找个安静的地方。”思考机器以他一贯急躁的口气说。

马洛里探员、普雷斯科特医生、思考机器、哈钦森·哈奇以及公寓请来的医生一行人,都在公寓的会议室坐下,门窗都关起来,避免好奇的人从外窥视。在思考机器的要求下,普雷斯科特医生先对在座人士讲述了那位女士切除食指第一个指节的事情。之后,思考机器开始说话了。

“马洛里探员,”科学家说,“假设有位女士到你的办公室来,说她必须切掉自己的食指,你会怎么想?”

“我会认为她是个疯子。”探员答得飞快。

“不错,”思考机器继续说,“在你的工作中,常常会碰到一些奇怪的事情。当你开始处理目前这个案件时,有没有让你想到什么事,某些会在几个月之后发生的事?”

马洛里探员想了一下,讲不出话来。

“我来说吧。”思考机器说,“我们现在已经知道这位女士名叫莫里太太。她要把自己的食指切除一节。为什么呢?当然我们可以想出成打的不同理由,不过只有一个、或者两个真正的理由。到底是哪一个呢?只要运用一点点逻辑推理,我们就会知道,二加上二会变成四,不是有时候会变成四,而是每一次都如此。

“当然,我们首先想到的是这位女士可能神经有问题。可是从她的谈吐举止上看来,我们得知她神志非常清醒。其次要考虑的是疾病问题。例如像食指上染有轻度麻疯病等等,所以我在普雷斯科特医生的诊所中,仔细检查过她的食指,一点毛病也没有。有两件事我相当确定。第一,这位女士显然是个英国人。第二,虽然她现在没有戴戒指,可是从她左手无名指上的痕迹,我们可以推测出她是结过婚的。而且从她的年纪以及没穿丧服上来看,我们也可以说她不是个寡妇。

“哈奇先生从诊所开始跟踪她,找到她住的地方,得知她的姓名,而且发现她和她的丈夫在住进这公寓的前一天,才乘游轮到达此地。这证实了她不但是个英国人,而且还有个丈夫。他们在轮船上用的名字是戴维·吉拉尔多夫妇,可是在此地却用弗雷德里在·舍韦顿·莫里夫妇。为什么姓名会不同?这一点值得注意,会不会是因为犯罪行为呢?另一点算是我的疏忽,因为这件罪案应该是能够预防的。当初并没什么事实能让我考虑到会演变成谋杀案,但总是我考虑欠周。接下来要谈的就是这个我们假定是莫里太太的死者了。”

“难道她不是莫里太太吗?”探员着急地问。

“哈奇先生认定她就是从诊所出来时他一直跟踪的女人,我看到的她就是接受手术的女人,普雷斯科特医生也和我一样。”思考机器继续说,“当我明白她的死因后,为了再确定一下,我特地去检查她的左手。她左手食指的第一个指节不见了,显而易见是经过某位外科医生进行手术的结果。我立刻知道这位女士不是我们所知的莫里太太,而是另一个人。这样一来,所有的谜题都解开了。”

“我不懂,”马洛里探员说,“你不是说过是你帮忙做的手指切除手术吗?”

“昨天普雷斯科特医生跟我一起做的手指切除手术,”思考机器泰然自若地说,“可是这位女士的手指在数月、甚至数年前已经被切除了。”马洛里探员的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哈奇则瞪着科学家半眯的眼睛,模模糊糊地,他开始明白一些迄今无法解释的事了。

“死者左手食指上的伤口是个旧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这表示死者绝不是我在诊所看到的那一位。”思考机器继续说,“之前经理告诉我,这位所谓的莫里太太不弹钢琴。当时我曾想到这件事会不会跟保险金有关,有没有可能她的手曾经投保了一大笔保险金。他们住在此地的开销相当大,再加上那位在诊所的女士愿意花大笔钱,想尽快将自己的手指切除,这些都指向骗偿保险金这个方向。可是当我看到死者的食指在很久以前已经切除,我就知道这个案件跟保险金无关了。

“另外一个可能。这位所谓的莫里太太,不管她的真实姓名叫什么,会不会正和她丈夫阴谋夺取某个财产,或者头衔呢?记得她是个英国人,可能会牺牲自己的食指,使得自己的外表特征和某位他们想冒充的财产继承人相符合。我相信,她一定早就准备好了必要的文件、证明书等等。而且我也相信,这不是猜测,我确信死者就是所谓的莫里太太想要冒充的人。”

“但这位死者就是莫里太太,不是吗?”马洛里探员迷糊地问。

“错了,”科学家不客气地说,“虽然死者外表跟莫里太太很相似,可是食指上早就痊愈的伤口表明她不是莫里太太。我猜想她们之间可能有亲戚关系,可能是堂姊妹。当然她们也可能是双胞胎姐妹,其中之一的莫里太太因为某种原因与家庭断绝了关系或被剥夺了继承权,那么她可能会出此下策。”

好几分钟,屋里其他人都在考虑思考机器所说的话,一时沉默不语。

“她怎么会在这里被杀呢?”末了,哈奇问。

“哈奇先生,你说过你跟踪莫里太太到这间公寓,她换了衣服后走出去,记得吗?”思考机器反问,“其实你看到走出去的并不是莫里太太。莫里太太刚刚动过手术,还虚弱得很。你看到的就是死者,她也是这栋公寓的房客之一。经理说过公寓中有成百个房客,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如果有个长得跟莫里太太很相似的人进出,很容易就会被当做莫里太太了。绝大多数人都看不出两者的分别。”

“是谁杀了死者?”马洛里探员好奇地问,“怎么杀的?为什么?”

“莫里先生杀了她,”思考机器断然地说,“他怎么下手的呢?我想他可能先骗她喝下含有苯酚的饮料,这位女士疼得大声喊叫起来,为了避免被外人听到,他就掐住她的喉咙,使她窒息而死。起初我看到压在喉咙上的指痕非常强健有力,连颈静脉血管都挤破了,所以我以为莫里先生必定是个壮汉。后来知道他经常弹钢琴,弹钢琴的人手指都是强而有力的,所以身材大小就无关紧要了。为什么要杀她呢?如果莫里太太要冒充死者去做什么事,那么被冒充者必须要失踪才可以。这个案子中最高明的一点,就是他把房间的钥匙留在经理那里。若非如此,如果他们无缘无故突然失踪了,他们的房间一定会头一个被搜查的,尸体就会被提早发现了。所以他把钥匙留给经理,并对经理说有事需要离开几天,他以为至少在数天之后,才会有人进入他们住的房间,届时他们已经安全远离此地了。只是没想到经理会进去修理电线,因而揭露了整件谋杀案。就这样。”

“别忘了莫里夫妇还没被抓住呢。”马洛里探员严肃地说。

“小事一桩。”思考机器说,“我想,如果能暂时将这件谋杀案对新闻界封锁几个小时,你大概就能在通往欧洲的游轮上找到他们。你最好先到载他们来的那艘船去找找。”

三个小时后,莫里夫妇双双落网,被送入监牢。正如思考机器所推测的,他们已经买好了船票,正准备出航。

在审判中,真相大白了。房间内的死者是伊夫琳·罗斯莫尔小姐。莫里太太是伊夫琳·罗斯莫尔小姐的堂姐,接受罗斯莫尔小姐年老久病的父亲委托,前来美国要求因故离家出走的罗斯莫尔小姐回去。这位外表与堂妹酷似的莫里太太,和她丈夫一起谋杀了罗斯莫尔小姐,企图以罗斯莫尔小姐的身份回到英国去继承财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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