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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朗神父的复活

有那么一段时间,布朗神父享用着名声这东西,或者说不堪其扰。他成了名噪一时的新闻人物,甚至成了每周评论里众人争议的话题。在数不清的俱乐部和会客厅里,尤其是在美洲,人们热切而夸张地讲述着他的丰功伟绩。他当侦探的冒险经历甚至被写成短篇小说刊登在杂志上,任何认识他的人读到这些故事,都会感觉与他太不相称了,实在难以置信。

说来也怪,这游移不定的聚光灯居然是在神父众多住所中最隐秘,起码是最偏远的一处聚焦到了他身上。当时他被派往南美洲北部沿海的某个地方行使神职,承担着介乎传教士和教区神父之间的那种角色。那时的南美列国仍旧若即若离地依附于欧洲列强,或是在门罗总统的巨大阴影下不断威胁着要成为独立的共和国。当地人肤色棕红夹杂粉红色斑,属西班牙裔美洲人,而且大多是西班牙-印第安混血,然而数量可观的英裔、德裔等更具北方特征的美洲人也越来越多地渗透进来。而随着其中一位此类访客的到来,麻烦似乎也就此开始了:这位到访者刚刚登陆,正在为丢了一件手提包而心烦意乱。他走近目光所及的第一栋建筑——偏巧是传教站及其附属小教堂。房前有一长溜走廊和一长排木桩,上面缠绕着黑色葡萄藤,方形叶子则已被秋色染红。成排的柱子后面还坐着一排人,坐姿僵直犹如木桩,色彩搭配仿若葡萄藤。他们头戴乌黑的宽边帽,眼睛一眨不眨,眼珠乌黑发亮。许多人面色暗红,就像是用大西洋彼岸森林里的暗红色木材雕刻出来的。那些人都吸着细长的黑雪茄,冒出的烟差不多是那一大群里面唯一在动的东西。那位到访者很可能把他们当成了本地人,虽然他们中的某些人很以自己的西班牙血统为傲。可他无意分辨西班牙后裔和印第安土人的细微差别,一旦认定这些人是土生土长的,他倒更愿意把他们从眼前轰走。

他是一位记者,来自美国堪萨斯城,人精瘦,发色淡黄,长着梅瑞狄斯所谓的爱冒险的鼻子,你很容易联想到它就像食蚁兽的长鼻那样耸动着摸索找路。他姓斯奈思,他的父母经过一番深思冥想之后,给他起名扫罗,而他觉得还是尽量把这一事实隐瞒起来为妙。当然,最后他采取了折衷办法,自称保罗,不过绝不是出于导致那位外邦人的使徒改名的相同缘故。正相反,以他对这类事的观点,用那迫害者的名字称呼他倒更贴切;他对宗教一贯是嗤之以鼻,这种态度从英格索比从伏尔泰那儿更容易学到。巧合的是,他展现给传教站和走廊前那群人的,恰恰是他的性格中不太重要的这一方面。他是个讲究效率的人,而这些人表露出的安逸和冷漠简直到了厚颜无耻的地步,这令他怒火中烧。他连续发问之后竟然得不到任何明确的回答,他就开始自说自话。

这个衣冠楚楚的人,站在烈日下,头戴巴拿马草帽,手里紧攥着手提包,扯起嗓门冲着阴凉里的人嚷开了。他粗声大气地指责他们怎么能如此懒惰肮脏,野蛮无知,竟然不如自生自灭、更低等的野兽,就当他们此前曾想过这个问题。在他看来,正是受了教士的毒害,他们才如此穷困潦倒、逆来顺受,以致于只能在阴凉地里闲坐吸烟、无所事事。

“你们简直太软弱可欺了,”他说,“竟被这些自大的偶像唬住,就因为他们戴着主教法冠和三重冕、穿着金法衣、仪式盛装招摇过市,视其他人为粪土——你们就像看童话剧的小孩,完全被王冠、华盖和圣伞迷惑了;就因为一个自命不凡的老主教整天花言巧语,当自己是世间主宰。可你们呢?你们像什么样,可怜的傻瓜?我告诉你们,这就是为什么你们还远远没开化,不会读书写字……”

正在这时,那个“花言巧语”的主教匆匆出了传教站的门,匆忙得有失尊严,看上去并不像世间主宰,倒更像裹在黑色旧衣里的短抱枕,略有人形而已。就算他有三重冕,现在也没戴,而是戴着一顶破旧的宽边帽,跟那些西裔印第安人戴的没太大差别,而且嫌碍事似的把帽子撩到后脑勺去了。他好像正要对呆坐的土人发话,忽然瞥见那个新来的人,便脱口而出:

“噢,我能为你做什么?你要进来吗?”

保罗·斯奈思进了传教站;由此,这位记者对很多事情的了解显著增加。想必他的职业本能强于个人偏见,事实上,精明的记者往往如此。他问了一大堆问题,得到的回答使他既感兴趣又觉意外。他发现那些印第安人能读能写,原因很简单,神父教过他们,但仅止于最基本的读写,因为他们天生偏爱直接交流。他得知,这些成堆地坐在走廊上纹丝不动的怪人,竟然能在自己的田地里辛勤劳作,尤其是那些有更多西班牙血统的土人;更令他惊讶的是,他们全都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田地。这多半是源于本地人习以为常的传统,不过神父也在其中起了一定作用,如果仅从地方政治的角度说的话,这也许是他在政治上的初次也是最后一次作为。

最近,一股无神论和近乎无政府主义的激进浪潮横扫该地区,这种激进主义热潮在拉丁文化国家总是周期性爆发,通常发端于一个秘密社团,终结于一场内战。当地反传统一派的领导人名叫阿尔瓦雷斯,他是个丰富多彩的葡萄牙冒险家,但据他的政敌透露,他有部分黑人血统,主导着很多秘密据点和神殿里的入会仪式,在这些地方举行的仪式甚至给无神论都蒙上了神秘色彩。保守派的领导者则平淡无奇,是一个叫门多萨的富翁,他拥有很多工厂,名声很好,但毫无情趣可言。人们普遍认为,假如没有采取更得人心的政策以保证耕者有其田,法律和秩序就完全丧失了立足之本。而这场运动的主要策源地就是布朗神父的小传教站。

神父正跟记者说话的时候,保守派领袖门多萨进来了。他是个肤色黝黑的矮胖子,头秃得像梨,身材也圆得像梨。他本来抽着一只香气四溢的雪茄,可一来到神父跟前,就仿佛走进了教堂,连忙丢掉雪茄,动作有些做作。他深深鞠躬,呈现出的弧度对于如此发福的一位绅士来说似乎不可能。他总是分外注重社交仪态,尤其在面对宗教人士的时候——他是那种比神职人员还注重教会礼仪的普通信徒。这让布朗神父颇为难堪,特别是把这种姿态带入私人生活的时候。

“我以为我是反教权主义的,”布朗神父讪笑着说,“其实只要把事情都留给教士去做,就不会有这么严重的教权主义了。”

“这不是门多萨先生吗?”记者又来了精神,大声说,“我想咱们见过面。你去年参加了墨西哥的贸易大会,对吧?”

门多萨先生眨了眨沉重的眼皮,表示认识,然后慢悠悠地绽开笑容:“我记得。”

“在那儿一两个小时就做成了大买卖,”斯奈思说得津津有味,“对你来说也是意义重大吧,我猜。”

“我十分幸运,”门多萨谦虚道。

“你还别不信!”斯奈思热切地嚷起来,“好运总是光顾那些知道如何把握时机的人,而你把握得又准又稳。呃,我没打扰你的正经事吧?”

“哪里的话,”门多萨说,“我时常有幸前来拜访神父,闲聊一会儿。只是闲聊。”

布朗神父居然与一位功成名就的商人如此熟络,这似乎让记者感觉与神父亲近了一些。可以看出,务实的斯奈思先生对传教站及其使命感到一种新的敬意,并不再对那些间或使人联想到宗教的东西耿耿于怀,而那些东西是小教堂和神父居所难以避免的。他变得十分热衷于神父的计划——至少是涉及世俗生活和社会关怀的那一面——并表示随时准备发挥作用,沟通小站与外界的联系。就在这一刻布朗神父发觉,这位记者表达关切比流露敌意更让人反感。

保罗·斯奈思开始大肆宣传布朗神父。他写出洋洋洒洒的颂词,发往位于美国中西部的报社。他抓拍这位倒霉教士埋头于最寻常事务时的形象,放大成巨幅照片刊登在美国的周日报纸上。他把神父说的话改编成口号,频频向众人献上来自南美的神父大人的“启示”。美国人的心理承受能力确实非同一般,换做别国民众,面对这种连篇累牍的宣传,早就对布朗神父厌烦至极了。结果,布朗神父收到一大堆恳切的邀请,请他去美国做巡回演讲;当他谢绝的时候,对方更是敬佩有加,出人意料地抬高价码。就像福尔摩斯的故事一样,有关布朗神父的一系列故事,借助于斯奈思先生的手笔策划出炉,跟寻求帮助和鼓励的请求一起摆在这位英雄面前。神父发现故事连载已经开始,但又不知如何应对,只是说应该停止。斯奈思先生便不失时机地提出,布朗神父是否该像福尔摩斯那样,以坠崖的方式,暂时消失一段时间。对于所有这些要求,神父只能耐心地书面作答,说他接受附加在暂时中断连载之上的这类条件,同时请求尽可能延后恢复连载。他写的回信越来越短,写完最后一则,他舒了口气。

不用说,这场遍及北美的异常喧闹也波及到了南美的这座小前哨,他本以为要在这里过一段寂寞的流放生活。已定居南美的英美民众开始为拥有如此声名远播的一位人物而自豪。美国游客,就是那种登陆英伦时吵着要看威斯敏斯特教堂的,现在登上那远方的海岸,吵着要见布朗神父。众人乘坐以他名字命名的观光车,成群结伙地来看他,仿佛他是一座纪念碑。尤其令他烦恼的是,那些活分的野心勃勃的新品贸易商和当地小店主,成天缠着他,要他试用他们卖的货,给他们做推荐。就算得不到推荐,他们也会为了收集亲笔信延长通信时间。神父是个厚道人,给了他们大量他们想要的。有位叫埃克施泰因的法兰克福酒商提出了特殊要求,神父在一张卡片上匆匆写下几个字作为答复,事后证明,正是此举成了他生命中一个可怕的转折点。

埃克施泰因是个难缠的小商贩,长着毛茸茸的头发,戴着夹鼻眼镜,心急火燎地非要神父品尝他的名牌药用波特酒,还让神父在确认收悉的回复中告知他会在何时何地品尝。神父对这一要求并不感到特别惊讶,因为他早就对广告宣传的疯狂见怪不怪了。于是他草草写了几句,就转头去忙其它似乎更有意义的事。他再度被打断,来函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政敌阿尔瓦雷斯,请他出席一个会议,在会上就一项悬而未决的问题达成妥协,并提议当晚在小镇围墙外的一间咖啡馆里碰头。对此他也表示接受,并写了寥寥数语,交给那位衣着花哨、等候回复的军人信使。碰头之前还有一两个小时的空闲,他坐下来准备处理一点自己的正经事。出门前,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埃克施泰因先生的名牌药酒,带着滑稽表情瞥了一眼时钟,喝下药酒,步入夜色之中。

皎洁的月光洒满这座西班牙式小镇,他来到景色优美的镇入口,洛可可式拱门上方悬着奇形怪状的棕榈树叶,看上去真像西班牙歌剧里的场景。一片长长的棕榈叶,边缘呈锯齿状,逆着月光呈现黑色,从拱门另一侧垂下来,透过门洞依稀可见,好似一条黑鳄鱼的下巴。要不是有别的什么吸引了他天生警惕的眼睛,这个幻象恐怕会一直徘徊不去。空气死寂,没有一丝风,可他明明看见悬垂的棕榈叶动了动。

他环顾四周,没有发现其他人。他已经走过大都门窗紧闭的最后几所房屋,正走在两堵长长的秃墻之间。墻是由不成形的大扁石砌成的,这儿一丛那儿一簇地生着那个地区特有的古怪荆棘——两堵墻平行地一路延伸到拱门。他看不见门外咖啡馆的灯光,也许离得太远了。拱门下方空空荡荡,只见一段宽阔的大石板路,在月下显得苍白,从中长出零零落落的仙人掌。他感到一股强烈的邪恶气息袭来,感觉身体也受到一种异常的压迫,可他没想到要停下脚步。他有着与生俱来的相当大的勇气,但与他的好奇心相比,恐怕还稍有逊色。他一生都被求知欲引导着寻求真相,事无巨细。他常常告诫自己,要分清主次,适当加以控制,可是好奇心始终存在。他径直穿过拱门来到另一侧,突然一个人像猴子一样从树顶窜出,举刀向他袭来。与此同时,另一个人敏捷地沿墻爬过来,抡圆了棍子朝他头部砸下。布朗神父身体打着转,摇摇晃晃,然后倒在地上瘫作一团。在他倒下去的瞬间,圆脸上却浮现出柔和且极为惊异的表情。

这座小镇上还住着一位年轻的美国人,与保罗·斯奈思先生大不相同。他叫约翰·亚当斯·雷斯,是受雇于门多萨的电气工程师,负责给这座老镇安装各种新型便利设施。他对讽刺作品和八卦新闻的熟悉程度远远不如那位美国记者。其实在美国,属于雷斯这种道德类型的人与斯奈思之流的比例是一百万比一。他特别擅长自己的工作,在其他方面却十分单纯。他刚出道的时候在西部的一个村子里给药剂师当助手,纯靠勤奋和德行步步升迁。但他始终认为他的家乡是这个宜居世界的天然中心。他在母亲膝下从家用圣经中受教,接受的是那种清教徒式的或纯福音派的基督教信仰;如果说他还顾得上信教的话,那仍然是他的信仰。在最新鲜乃至最疯狂的科学发现的灿烂光芒之中,当他逼近实验成功的极限,像神创造新星和太阳系一般制造声光奇迹的时候,他也不曾有过片刻怀疑,始终相信“老家”的东西是世上最好的,相信他的母亲和家用圣经,还有村里那平和古朴的风尚。母亲在他心里有一种严肃而崇高的神圣感,仿佛他曾是个长不大的法国人。他相当确信圣经信仰才是正路;不过在他游走于现代世界时,也只是隐约会记起它。他无法认同天主教国家表现出的信仰表象;他厌恶主教法冠和牧杖,这倒跟斯奈思先生有了共鸣,只是态度没那么专横。他对门多萨在大庭广众之下的惺惺作态没有好感,当然也不迷恋无神论者阿尔瓦雷斯的故弄玄虚。也许亚热带生活的种种对他来说过于花哨了,印第安人的红和西班牙人的金令他目不暇接。总之,当他说这里跟他的家乡没法比时,他并没有夸大其辞。他真心认为有种平淡、含蓄、动人的东西存于某处,那才是他最看重的。这就是约翰·亚当斯·雷斯在南美驻地所抱的心态,然而一种微妙的感情在他心中滋长已有一段时日,与他的所有成见相抵触,他也无法解释。实际情况是:他所到之处曾遇见过的唯一让他稍稍忆起老家柴堆、乡间礼仪和母亲膝上圣经的,居然是布朗神父的圆脸和他那把笨重的黑伞。

他开始不自觉地观察那个平凡甚至滑稽的黑色身影四处奔忙,以一种几乎病态的迷恋关注着他,仿佛那是一个行走的迷或矛盾体。他发现在他所痛恨的一切事物的深处,有某种东西让他情不自禁地着迷;就好像他惨遭一群小鬼的折磨之后,却发现魔鬼本身是个普普通通的人。

事有凑巧,就在那个月明之夜,他从窗户望出去,正好看见魔鬼从窗前经过,这个令人费解而无辜的魔鬼,戴着宽边黑帽,穿着长长的黑袍,沿街踟蹰前行,朝拱门走去,他以一种自己无法理解的兴致痴痴地看着。他想知道神父去哪儿,去干什么;待那黑色身影走过去许久之后,他仍凝望着月下的街道。忽然他又有了新发现,更激发了他的好奇心。他认识的两个人也经过了他的窗前,就像走过明亮的舞台。蓝幽幽的月光洒在小个子酒商埃克施泰因身上,给他直立着的浓密发梢涂上了一圈光晕,月光还勾勒出一个更高更黑的人影,那人有着鹰形的侧脸,戴着怪模怪样的上大下小的老式黑帽子,使整个轮廓显得更加怪异,好像影子戏里的剪影。雷斯责怪自己经不住月光捉弄,陷入胡思乱想;因为他定睛再看,便从西班牙式的黑色络腮胡子和特征鲜明的脸庞认出,此人正是镇上小有名气的卡尔德龙医生——他曾见过医生很专业地照料门多萨。然而,那俩人窃窃私语和四下窥探的样子让他觉得怪怪的。他一时兴起,跃过低矮的窗台,光着头跳到街上,跟踪他俩。他看到他俩消失在黑暗的拱门下,过了不久,从拱门外传来一声可怕的叫喊;声音异常响亮刺耳,更令雷斯感到毛骨悚然的是,他根本听不懂叫喊的内容,那明显是种外国口音。

接下来是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更多喊叫声,然后是一声不知是愤怒还是哀伤的吼叫,震撼了此处的塔楼和高高的棕榈树;聚集的人群出现一阵骚动,仿佛正穿过拱门往回席卷。接着,一个新的嗓音在黑暗的门洞里响起,这次清晰可辨,犹如五雷轰顶,只听有人在门洞里大叫:

“布朗神父死了!”

他根本不知道心里的哪根支柱垮了,也不知他一直以来所依靠的为什么突然离弃了他;但他奔向拱门,正巧碰见同胞斯奈思记者,他刚从漆黑的门洞走出来,脸色惨白,神经兮兮地咬着手指。

“千真万确,”斯奈思用近乎敬畏的语气说,“他没救了。医生一直在看着他,没有希望了。几个可恶的外国佬在他穿过门洞时打了他闷棍——简直匪夷所思。这对当地来说是一大损失。”

雷斯没有作答,可能也无法作答,只是继续跑过拱门,赶往那边的案发现场。那个短小的身躯倒在空旷的石板地上,一簇簇绿色荆棘点缀其间;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站在圈中,不时打着手势,挡住向里涌动的众人。只见人群随着他的手势涌过来,荡过去,仿佛他是个魔术师。

阿尔瓦雷斯这个独裁者兼煽动家,是个趾高气扬的大个子,一向衣着华丽。这回他穿了一件绿军服,上面的刺绣犹如银蛇爬满身,脖上绕一条鲜猪肝色缎带,上挂一枚勋章。一头密实的卷发已经灰白,相比之下,他那被朋友称为黄褐色,被敌人称为二分黑的肤色,看上去却完全是金黄色的,好似戴着一张黄金铸成的面具。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原本蕴含着力量和幽默,但在此时此刻却显得着实严肃和阴沉。他解释说,自己一直在咖啡馆里等布朗神父,不想却听到沙沙作响和倒地的声音,出来就发现了躺在大石板路上的尸体。

“我知道你们中有些人在想什么,”他傲然环顾四周说,“如果你们害怕我——你们就是害怕——我愿意替你们说出来。我是个无神论者;对于那些不肯相信我的话的人,我没有神可以求告。但我以一个军人和男人的荣誉对你们说,我没有参与此事。如果干这事的人落到我手里,我很乐意将他们吊死在那棵树上。”

“我们自然乐意听你这么说,”老门多萨站在他的伙伴的尸体旁边,语气生硬又严肃,“发生这种事,我们除了震惊,已经说不出别的感受了。我提议把我朋友的尸体搬走并中止这次非正常聚会,那样才更得体更适当。我明白,”他沉重地加上一句,对医生说,“很不幸,情况确定无疑了。”

“确定无疑,”卡尔德龙说。

约翰·雷斯回到住处,心里空落落的:他竟然怀念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真不可思议。他得知葬礼将在次日举行:因为大家都觉得这场危机应该尽快过去,唯恐日久生乱,而这种可能性正与时俱增。当初斯奈思看到红皮肤印第安人成排坐在走廊上,好像一排古阿兹特克人的红木头雕像。可他没有看见他们得知神父死讯时那种群情激愤的样子。

若不是他们受到约制,必须在自己宗教领袖的灵柩前显得恭敬有礼,他们早就揭竿而起,动用私刑处死那位共和派领袖了。而本该被处死的真凶,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没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也没人会知道神父临死时可曾看清他们的脸。显然,神父弥留之际看尘世最后一眼时,很可能认出了对方,脸上才会遗留下古怪的惊诧表情。阿尔瓦雷斯声嘶力竭地反复声明不是他干的,并参加了葬礼,他穿着那身华丽的银花绿军装,摆出一副夸张的恭敬姿态走在棺材后面。

走廊后面有一段石阶攀上陡峭的绿色堤岸,由仙人掌篱笆围着,人们吃力地顺着台阶将棺材抬到了上面的平地,暂时停放在巨大的耶稣受难像脚下,憔悴的耶稣俯视着大路并守护着这片神圣的土地。下方的大路上人山人海,人们恸哭祈祷——宛如失去父亲的一群孤儿。虽然这种景象足以激怒阿尔瓦雷斯,但他仍保持着克制和恭敬;要是别人不来烦他——雷斯心想——一切就都顺顺当当地过去了。

雷斯怨恨地想着,老门多萨总是一副傻老头的样子,而他现在的行为更显得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傻老头。根据较纯朴的社会里常见的风俗,棺材是敞开的,死者脸上也没有遮盖,淳朴的众人本已深感悲苦,触景生情,更是悲痛欲绝。这种符合传统的做法,本来无伤大雅;可是一些好事者又要照搬法国自由思想家的做法,添了一道墓旁致辞的程序。门多萨开始了演讲——相当冗长的演讲,他说得越多,约翰·雷斯的情绪就越低落,对其中的宗教仪式就越反感。一长串圣人的品行,显然是最过时的那种,从一个吃饱了撑的、不愿落座的演说家嘴里慢吞吞、沉闷闷地吐了出来。这就够糟的了;可门多萨糊涂透顶,居然开始谴责甚至奚落自己的政敌。如此一来,他很快便出了丑,而且是相当大的丑。

“我们不妨问一问,”他趾高气扬地看了看四周说,“我们不妨问一问在那些愚蠢地抛弃了祖先信仰的人中间,哪里还能找到这种美德。正是当我们中间出现了无神论者,无神论领袖,有时甚至是无神论统治者的时候,我们发现他们的邪恶思想在这样的罪行里结出了果实。如果我们问是谁谋杀了这个圣人,我们肯定会发现——”

混血冒险家阿尔瓦雷斯的眼里流露出来自非洲原始森林的野性之光;雷斯觉得自己突然发现那人终归是个野蛮人,无法自我克制到最后;不难猜想他所有的“受启发”的顿悟有点伏都教色彩。反正门多萨是说不下去了,因为阿尔瓦雷斯跳起来大声回敬他,仗着肺大气足硬是把他压了下去。

“谁谋杀了他?”他咆哮道,“你们的天主谋杀了他!他自己的天主谋杀了他!照你们的说法,他谋杀了他所有忠诚和愚蠢的仆人——正如他谋杀了那一位。”他狂暴地伸手一指,没指棺材,却指着耶稣受难像。他似乎稍微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语调中怒气未消,但多了些思辨的味道,他继续说道:“我不相信天主,可你们相信。难道没有天主不比有一个像这样掠夺你们的天主更好吗?我,至少不害怕说天主根本不存在。在这个瞎眼的没头脑的宇宙当中,没有神明能听见你们的祷告,能把你们的朋友送回来。就算你们祈求上苍要他复活,他也不会复活。就算我挑战上苍要他复活,他也不会复活。此时此地我就要试探一下——我藐视那个不去唤醒这个长眠之人的天主。”

众人震惊不语,煽动者制造了轰动。

“我们早该知道,”门多萨尖声高叫,“我们允许你这样的人——”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是个带着美国口音的高而尖的嗓音。

“停!停!”记者斯奈思嚷道,“有东西动了!我发誓我看见他动了。”

他跑上台阶奔向棺材,下面的群众莫名其妙地发狂躁动起来。接着,他一脸惊愕地转过头,朝卡尔德龙医生做了个手势,后者急忙上前跟他窃窃私语。当他俩再次从棺材边退后时,所有人都看得出死者的头改变了位置。人群爆发出兴奋的吼声,但又戛然而止,仿佛被凭空掐断了;原来棺材里的神父发出一声呻吟,用胳膊肘支起身体,正眨着眼,迷迷瞪瞪地望着人群。

约翰·亚当斯·雷斯迄今为止只相信科学奇迹,直到多年之后,他仍然无法描述随后几天乾坤颠倒的乱象。他仿佛跳出了这个时空世界,活在幻境之中。半小时内,整个小镇及其周边地区都进入了一种前所未见的状态,仿佛一个惊人的奇迹把一群中世纪居民变成了一群僧侣,仿佛这是一个神明下凡的希腊城邦。数千人拜倒在路上;数百人当场发愿信教;就连外来客,比如那两位美国人,都想不出说不出别的话来,唯有啧啧称奇。阿尔瓦雷斯也受了震动,他还是受震动的好;他坐下来,双手捧着脸。

在这场至福风暴的中心,有个小个子在奋力发声。他的声音又小又弱,而人群的吵闹声震耳欲聋。他无力地打着手势,表现出抑制不住的恼怒。他来到人群上方的栏杆边,挥手示意大家安静,就像一只拍动短翅膀的企鹅。吵闹声略微平息下来;布朗神父愤怒至极,这是他头一次冲自己的子民发这么大的火。

“噢,你们这些蠢人,”他颤抖着声音高喊,“噢,你们真蠢,愚蠢透顶。”

接着,他好像突然控制住了自己,以较为正常的步态奔向台阶,急匆匆地往下走。

“你去哪里,神父?”门多萨问,比往常更加恭敬。

“去电报局,”布朗神父匆忙作答。“什么?不;当然不是奇迹。怎么会是奇迹呢?世上可没有这么低劣的奇迹。”

他磕磕绊绊地下了台阶,人们争相挤到他面前乞求他的祝福。

“祝福你们,祝福你们,”布朗神父匆匆说。“上帝祝福你们所有人,赐给你们更多理智。”

然后他一溜烟儿地跑到电报局,给主教秘书发了一封电报:“谣传这里发生奇迹;望主教大人勿认可。并无此事。”

办完了事,他由于情绪激动有点脚步踉跄,约翰·雷斯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让我送你回家,”他说:“不要让这些人烦你了。”

约翰·雷斯和神父回到住所落座;神父前一天一直埋头处理的信件仍然堆积在桌上;酒瓶和空酒杯仍立在神父放下的地方。

“现在,”布朗神父冷冷地说,“我可以好好想想了。”

“换了我,可不会现在就费心思,”美国人说,“你肯定需要休息。而且,你打算想什么呢?”

“我偏巧常干调查谋杀案的差事,”布朗神父说,“现在我得调查一下自己的命案了。”

“如果我是你,”雷斯说,“我就先喝点酒。”

布朗神父站起来倒了一杯酒,举起酒杯,若有所思地发了会儿呆,又放下酒杯。然后又坐下来说:

“你知道我死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吗?你也许不相信,可我只是感到异常惊讶。”

“嗯,”雷斯应道,“我猜让你吃惊的是头上挨了一棍子。”

布朗神父探过身子低声说:“我吃惊的是头上没挨一棍子。”

雷斯看了他一会儿,好像觉得那一棍子的效力太大,都把他打傻了;可他只说:“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那个人抡起大头棒使劲砸下来,却在我脑袋上方停住,连碰都没碰到。同样地,另一个家伙摆出拿刀捅我的架势,可是根本没划到我。简直就像在演戏。我想就是在演戏。可是接着就发生了非常离奇的事。”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桌上的信件,继续说道:

“虽然我根本没有被刀或棍子碰到,可我渐渐觉得双腿发软,生命力在衰减。我知道自己被什么东西击倒了,但并不是那些凶器。你知道我认为是什么吗?”他伸手指向桌上的酒。

雷斯拿起酒杯看了看,闻了闻。

“我想你是对的,”他说。“我是药剂师出身,学过化学。没有经过分析,我还不能下定论;但我想里面有些很不寻常的东西。其中含有亚洲人使用的药物,可以导致暂时休眠,看上去就像死了一样。”

“正是这样,”神父镇定地说。“无论是为什么,整个奇迹都是伪造的。葬礼的场面是策划好的——掐准了时间的。我想这是疯狂炒作的一部分,斯奈思已经陷入其中不能自拔了;但我很难相信他会为了炒作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毕竟,拿我制造噱头、让我搞福尔摩斯那套把戏是一回事,而——”

神父还没说完脸色就变了。眨巴着的眼皮突然闭上,他站起身来,好像透不过气似的。接着他伸出一只颤巍巍的手仿佛要摸索着去门口。

“你去哪儿?”雷斯不解地问。

“你问我吗,”布朗神父脸色煞白,“我要去祈祷。确切地说,是去赞美。”

“我不太懂你的话。你这是怎么了?”

“我要去赞美天主,为他如此奇妙、如此不可思议地救了我——好险啊。”

“当然,”雷斯说,“我不是天主教信徒;但请相信我,我的信仰足以使我理解。当然,你要感谢天主救你免于一死。”

“不,”神父说,“不是免于一死。是免于蒙羞。”

雷斯瞪着眼坐定;神父按捺不住,几乎是喊出了下面这段话:“假如蒙羞的只是我也就罢了!可蒙羞的是我所代表的一切;蒙羞的是他们要围剿的信仰。要是他们得逞了可怎么办!自从最后一个谎言噎在了泰特斯·奥茨的喉咙里之后,这是针对我们发起的最大、最可怕的诽谤。”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雷斯追问。

“嗯,我还是马上告诉你吧,”神父说;他坐下来,较从容地继续道:“刚才凑巧提到了斯奈思和福尔摩斯,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现在我想起来了,针对他的荒唐计划,我写过几句答复他;那么写是自然而然的,可我想是他们精心策划,要的就是让我写下那句话。我大致是这样写的:‘我愿意像福尔摩斯一样死去又复活,如果这是上策。’我一想起这些,就意识到我被设计写下了种种那一类的话,都指向同一个意图。我像是写给一个同伙,说我会在特定时间喝下药酒。现在,你明白了吗?”

雷斯腾地站了起来,还瞪着眼睛:“是的,”他说,“我想我开始明白了。”

“他们本来要炒作那个奇迹。然后再揭穿那个奇迹。最糟糕的是,他们本来要证明我也是同谋。本来会成为我们共同伪造的奇迹。就是这么一回事;但愿你和我再也不要遇上这么糟糕的事。”

他顿了顿,接着相当温和地说:“他们原本定会借机大肆炒作一番的。”

雷斯望着桌子阴郁地说:“参与其中的畜生会有多少?”

布朗神父摇摇头。“比我愿意想到的还要多,”他说,“但愿其中一些只是工具被人利用罢了。阿尔瓦雷斯可能认为兵不厌诈,也许吧;他的心思挺怪。我非常担心那个门多萨是个老伪君子;我从不信任他,因为一件产业上的事,我的行为不遂他的意,他便记恨我。不过这一切都不要紧;我只想着要感谢天主让我逃过一劫。尤其要感恩的是,我立即给主教发了电报。”

约翰·雷斯好像陷入了沉思。“你告诉了我很多我不知道的事,”他终于开口道,“现在我很想告诉你唯一一件你不知道的事。我能想象那些家伙是如何算计好了的。他们以为任何肉体凡胎,从棺材里醒来发现自己如同列品的圣人一样受到公开敬礼,被打造成一个活的奇迹让所有人膜拜,都会跟其崇拜者一道随波逐流,接受天上掉下的荣耀冠冕。而且我估计他们的谋划很切合实用心理学,人皆如此嘛。我在各种各样的地方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坦白告诉你,我相信在那种情况下醒来还能保持头脑清醒的人不足千分之一;尽管他还在说梦话似的,可依然保有清醒、纯朴、谦卑的——”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受了感动,平稳的嗓音颤抖了。

布朗神父正斜着眼茫然地盯着桌上的酒瓶。“喂,”他说,“开一瓶真正的葡萄酒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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