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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迪恩·怀斯的鬼魂

布朗神父一直视此案为不在场证明理论的一个怪诞无比的例证:这个理论无视爱尔兰神鸟拥有分身术的传说,认为任何人都不可能同时身处两地。第一个登场的人物是詹姆斯·伯恩,一位爱尔兰记者,他做到的事情可以算得上与那神鸟接近了。他虽然分身无术,但在两地穿行的能力已经达到了无人能及的程度:仅需20分钟,他便可在两个完全不同的社会和政治世界打个来回。第一处在一个大酒店的豪华大厅,商界三巨头在此聚会,商谈着停止采煤作业,然后对外宣称煤炭工人罢工;第二处在外表像杂货铺的小酒馆,这里也隐藏着三个人,如果他们知道那三位老板所议之事,一定会很乐意封闭工厂能演化为罢工——最后罢工再发展为革命。该记者在三名百万富翁和三位布尔什维克领导人之间穿梭来往,就像一个拥有豁免权的现代传令官,或者说新型大使。

记者来到酒店与这三位矿业巨头见面,只见这三巨头的藏身之地鲜花簇拥,华美的凹槽罗马柱通体镀金,鳞次栉比;穹顶上画满缤纷的彩绘,几只镀金鸟笼挂从穹顶垂下,掩映在四周高耸的棕榈树叶里;笼中的鸟艳丽多彩,叫声各异。倘若那些鸟生活在大自然中,它们的鸣叫就不会像这般无人问津;就算那些花朵生长在沙漠之中,也不至于将它们馥郁的芬芳白白浪费,这些商人总是匆忙又急切,其中美国人最多,他们来这里大多是谈事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没有人会留意这里繁复的洛可可式装饰,也没有人去倾听那些高价外国鸟儿的啁啾声,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周围环绕着奢侈的装潢和迷宫般的豪华建筑,他们三人促膝而坐,谈论着那些成功的先决条件——不倦的思想、适度的节俭、对经济形势的警觉以及自我控制。

他们中有一个话不多,和另两位截然不同;他戴着一副夹鼻镜,两只眼睛的目光仿佛被聚合在了一起,一直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们。他乌黑的八字须下永远挂着一抹微笑,看上去却颇具轻蔑的意味。他就是著名的雅各布·P·斯坦,如非必要,他从不多说话。但是他同伴中有一位简直口若悬河,那便是来自宾夕法尼亚州的盖洛普老人,他是个大块头,身材发胖,满头的银发让人肃然起敬,但凶狠的面容却好似职业拳击手。他情绪高涨,不断游说第三位百万富翁,又是拉拢,又是威胁,这第三人便是吉迪恩·怀斯——一个瘦削干瘪的顽固老头,他们乡下的人常把这种人比作山胡桃木,他的下巴上留着一撮灰白的硬胡须,穿着一身富有乡土气息的服装,就是中部大平原的人平常穿的式样。怀斯和盖洛普一直在就一个问题纠缠不休,关于合并和竞争。老怀斯始终持保守观点,他就像旧时居住在边远地区的人,观点中带着陈旧的利己主义;如果在英格兰,他一定会成为曼彻斯特学派的一员;而盖洛普一直尝试着说服他停止竞争,以集中世界上的全部资源。

“你早晚得加入进来,老古董,”伯恩进门时,盖洛普正态度和善地劝告他。“这是世界的发展趋势,现在再也回不到单枪匹马闯天下的时代了。我们必须得联合起来。”

“请容许我谈谈我自己的看法,”斯坦以一贯波澜不惊的语气说道,“依我看,商业上的联合固然重要,但有一件事比这更要紧。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实行政治联合;今天我邀请伯恩先生跟我们几个会面,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在政治问题上,我们必须戮力同心;理由很简单,因为我们最危险的敌人已经联起手了。”

“噢,对于政治联盟,我鼎力赞成,”吉迪恩·怀斯咕哝道。

“这样吧,”斯坦对那记者说:“伯恩先生,我知道你常去那些古怪的地方,我想让你私下里帮我们做点儿事。这些人平常在哪儿见面你是知道的;他们之中只有两三个人值得重视,比如约翰·伊莱亚斯和杰克·霍尔基特,他们总是大放厥词,还有写诗的那家伙霍姆,也值得注意。”

“霍姆跟吉迪恩还曾经是朋友,”盖洛普的话中带着嘲讽:“好像曾经是他主日学校的同学。”

“他那时候信奉基督教,”吉迪恩正色道:“但是你永远料不到谁什么时候就会变成无神论者。我现在还能时不时地遇到他。当然,对于他反战和反征募这类的观点,我曾经是十分支持的,但是对他那些极端反潮流的作品——”

“原谅我插一句,”斯坦打断道,“请别介意,这事儿挺要紧。伯恩先生,坦率说,我掌握了确切的消息、或者说是证据,涉及到了上一次战争的一系列阴谋,可以把那两位送进监狱蹲上好一阵。但我并不想用那证据。我只想让你去悄悄找到他们,告诉他们我有这么个证据,而且明天就会将它公之于众,除非他们能改变态度。”

“原来如此,”伯恩回答道,“你的提议肯定是犯了私了罪,而且涉嫌敲诈,你不觉得这样做很危险吗?”

“我觉得危险的是他们,”斯坦愤愤地说:“你就去把我说的这些都传达给他们吧。”

“噢,那好吧,”伯恩站起身来,半开玩笑地叹口气道,“这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难事儿,但是我警告你们,如果我出了麻烦,我会把你们也拉下水的。”

“那你就试试吧,孩子,”盖洛普老人开怀大笑。

杰斐逊的伟大梦想——人们称之为“民主”的东西,在这个国家仍然风行,尽管富人像独裁者一样统治,穷人却不像奴隶那样说话;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之间直言相对。

三位革命者的集会地点古怪又荒凉,白墙上草草地画着一些扭曲的黑白图画,应该算是按照无产阶级的艺术风格创作的,然而能看懂的无产阶级大众却寥寥无几。这两个迥然各异的会议室中唯一的相同点就是,里边都摆放着违反美国宪法的烈性酒。百万富翁们面前摆放的是多彩的鸡尾酒。而在这里,霍尔基特喝的是伏特加,他在这三位革命者中最具暴力倾向,觉得只有喝这个才够味儿。他身高体壮,佝偻的身体让人感觉有些许的邪恶,剽悍的身材好像一只凶猛的公狗,鼻子和嘴唇皱到一起、向外突出,嘴上顶着参差不齐的红色胡须,脸上永远是一副不屑的神情。约翰·伊莱亚斯喝的是苦艾酒,他戴着一副眼镜,小心机警,他肤色黝黑,下巴上留着一缕黑色山羊胡;多年混迹于欧洲咖啡厅的经历让他对苦艾酒情有独钟。那位记者对他的第一印象、同时也是最深的印象就是,他和雅各布·P·斯坦简直太像了。不管是面容、思想还是举止都太像了,就好像那百万富翁从巴比伦大酒店地上的一扇活板门钻了下去,又从这布尔什维克的据点冒了出来。

另一个人喝的东西也很独特,他的饮品很能代表他的个性特点。这人就是诗人霍姆,他的面前放着一杯牛奶,但这牛奶的温润在此时此景却仿佛预示着某种危险,那种不透明的质感和纯白的色彩让人感觉它好像麻风病人身上的白斑,似乎比苦艾酒那死气沉沉的绿色更具毒性。但实际上,霍姆身上的温润却并不纯粹;因为亨利·霍姆的出身、以及他加入革命阵营的道路与杰克等人完全不同。杰克过去是个普通的演说者,伊利亚斯则四海为家、在背后为人出谋划策,但亨利·霍姆接受过良好教育,幼年时期,他每周都去教堂做礼拜,虽然现在已经不再是基督教徒,也结了婚,但他一生都坚持绝对的禁酒主义,直到现在也没能摆脱这一习惯。他头发金黄,面容俊美,若不是下巴上那不搭调的小胡子,他看起来倒有些像雪莱。奇怪的是,胡子并没有增加他的男子气概,反而使他更像女人了;似乎他能摆弄的也只有那几缕金毛儿了。

记者进来时,说话的正是臭名远扬的杰克,他确实话挺多的。霍姆只是随意地说了几个平淡无奇的词,诸如“上天不容”之类的,这就足够惹火杰克的了,他那些亵渎神灵的话开始如瀑布般奔涌而来。

“上天不容!它除了不容别人还能做什么,”他说道。“上天不是不容这个,就是不容那个,对其他任何事都无动于衷;不容我们罢工,不容我们打仗,不容我们开枪把那些可恶的高利贷主和吸血鬼从他们的宝座上逼下来。上天怎么不能稍微不容他们一点儿呢?那些可恶的神父和牧师们为什么不能有所改变,站出来披露那些畜生的暴行?为什么他们挚爱的上帝不——”

伊利亚斯轻声地叹了口气,似乎是有些疲劳了。

“如马克思所说,”他说道,“神父曾在封建经济阶段大行其道,但现今已经不再是问题的关键了。神父曾经扮演的角色现在已经被资本主义理论家所取代,而且——”

“是的,”记者打断道,语气阴森又辛辣,显然不是来缓解局面的,“而且,告诉你们吧,他们在扮演这个角色上是非常专业的。”然后,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伊利亚斯那明亮却又死气沉沉的眼睛,向他转述了斯坦的威胁。

“对于这种威胁,我早有思想准备,”伊利亚斯面带微笑,纹丝不动:“可以说是,相当充分的准备。”

“卑鄙小人!”杰克突然爆发。“说这话的如果是个穷人,他就得被抓起来去服劳役。但依我看,他们的下场一定会比服劳役更悲惨,那一天早晚会到来的。他们要是不下地狱,我真不知道他们还能去哪儿——”

霍姆举手抗议,但似乎并不是对他说的话不满,而是想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这时,伊利亚斯打断了杰克的慷慨陈词,他的话冷静而缜密。

“我们没有必要也用威胁的话回敬对方,”他透过夹鼻眼镜,用坚定的目光看着伯恩,“对我们来说,他们的威胁显然是毫无意义的。我们已经做了充分安排,其中某些步骤只有在他们行动之后才能进行。现在看来,决裂已经近在眼前,一场严酷的力量对决必将发生,一切都在按计划逐步展开。”

他说话时异常冷静、庄严,暗黄的面部不着表情,巨大的夹鼻镜在他脸上泛着冷光,令记者不禁感到脊背有些发凉。从侧面看,霍尔基特面容凶狠,看起来像是在咆哮。但在正视他时,可看出他眼中暗燃着怒火,但也透出几分焦虑,似乎这道德与经济谜题太费心机,让他有些不胜其烦;霍姆更是忧心忡忡,似乎在反复掂量着什么事情。只有这个戴夹鼻镜的人,这个人说起话来如此通情达理、直截了当,却又让人感觉讳莫如深;就像在这桌边说话的是个活死人。

伯恩带着伊利亚斯挑衅的口信出了门,经过杂货店旁的一条通道时,他发现一个怪异却又熟悉的人影站在那里,挡住了去路:这个人身材矮胖,圆圆的头上戴着一顶宽沿帽,这形象在黑夜中的剪影显得十分有趣。

“布朗神父!”那记者吃惊地叫道。“我觉得你一定是进错门了。这里的小阴谋应该跟你没什么关系吧。”

“我的阴谋比这个历史悠久多了,”布朗神父微笑着答道,“不过我的这个阴谋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进来。”

“是吗,”伯恩回应道,“想来这里的任何人都跟你八竿子打不着啊。”

“话不能说得这么绝对,”神父淡然地说:“说实话,这里还真有一个人跟我关系大得很。”

他走进小路,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夜幕中,记者也满心疑惑地继续上路。就在他走进酒店要向他的资本家客户报告工作的时候,期间发生的一件小事让他起了更大的疑心。从那几位乖戾男士聚会的隐秘之处,也就是摆满鲜花和鸟笼的地方,向外延伸着几级大理石台阶,石阶两边筑有镀金的仙女和海螺雕像。只见一个年轻男子从阶梯上跑了下来,他有个朝天鼻,纽扣孔里别着一支鲜花,这男子趁着记者还没上台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旁边。

“我说,”那年轻人低语道,“我叫波特,是吉迪恩老先生的秘书:这话仅限于咱俩之间,我问你,有人正在铁砧上打造什么,是不是?”

“我认为是这样的,”伯恩谨慎地答道,“独眼巨人的确在锻造某种东西。但是永远记住,独眼巨人个子虽然大,但他只有一只眼睛。我觉得布尔什维克主义——”

他说话时,那位秘书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完全是定格的,浑身只有腿和衣服在动。但是当伯恩说到“布尔什维克主义”的时候,那位年轻人锐利的眼神游移了一下,紧接着说道:

“那跟这事有什么——噢,对了,是那个事;不好意思,我的错。本想说冷宫,说出来的却是铁砧。”

说着,那位奇怪的年轻人走下台阶,消失不见了,伯恩走上台阶时还在琢磨着他的话,脑海中的疑云越来越重。

再次见到三巨头时,他发现又多了个人,此人脸型瘦削,头发浅黄而稀疏,戴着一只单片眼镜,看起来像是盖洛普老人某方面的顾问,也许是法律顾问,虽然没明确地这么介绍他。他叫内尔斯,不知为何,他问伯恩的问题主要围绕着那个革命组织里大概有多少人。伯恩对此知之甚少,因此便谨慎作答;商议完后,四人离座起身,但在分手之前,寡言少语的斯坦说话了。

“谢谢你,伯恩先生,”他边说边折叠起眼镜。“无须多说,看来一切都准备就绪了;这一点,伊利亚斯先生算是说对了。明天正午之前,警察就会依据我提供的证据,逮捕伊利亚斯,到不了晚上,那三人就已经锒铛入狱了。你也知道,我并不想事情会向这方面发展。就这样吧,先生们。”

但是到了第二天,雅各布·P·斯坦先生未能正式公开他的证据,像他这种天性勤勉的人,只会在一种情况下中断正常活动。因为他死了;而且该方案的其他步骤也都未能执行,因为当伯恩打开晨报的时候,有这么一行大字映入了眼帘:《可怕的三重谋杀:三位百万富翁一夜间被杀》。标题下面,用小一些的字体罗列着许多惊叹词,但是也比报纸上的普通字体要大上几倍,着重强调了这起神秘案件的特别之处:三人同时被杀,被害地点却相距甚远——斯坦死在他那颇具艺术性的豪华乡村住所,距海边有100英里;怀斯死在海边的度假小屋,他生前在那小屋吹着海风,过着简约的生活;盖洛普老人死在了这个郡的另一头,他那气势恢弘的大房子的木门外有一片小丛林,他就葬身在那儿。三案受害者的死亡现场都已经确定,唯有盖洛普的尸体直到第二天才被发现,他的尸身挂在断折的枝桠之间,可能是下落时撞折的,他身形巨大,无比恐怖,犹如冲入长矛阵的一头野牛那样:而怀斯显然是被推下悬崖,然后掉进了大海,他掉下去之前是有挣扎的,因为人们在悬崖的边沿发现了他的脚印刮擦和滑脱的痕迹。但是人们发现这个悲剧的最初线索来自他那顶大草帽,它在海面随着波浪起伏摇摆,从上边的悬崖看去非常显眼。一开始人们也没有找到斯坦的尸体,后来侦查人员发现了淡淡的血迹,便寻踪追迹来到了他花园里的浴池边,这个古罗马风格的浴池是他最近正在修造的小工程;他是个崇尚求异的人,对旧式的风格有着浓厚兴趣。

不管伯恩心里怎么想,他都不得不承认,就目前形势来看,还没有切实的法定证据认定谁是凶手。只有犯罪动机是不够的。甚至只有道义上的倾向也是不够的。伯恩怎么也无法想象年轻的亨利·霍姆,那个脸色苍白的和平主义者能残忍到杀人的地步,不过那个亵渎神灵的杰克,甚至那个总是一副轻蔑表情的犹太人倒有作案的可能。警方和那个似乎在协助他们调查的人(他正是那个戴着单片眼镜的神秘男人,人们称他为内尔斯先生)与记者一样,对此也很清楚。

他们知道,目前还无法对那些布尔什维克分子提起诉讼并给他们定罪,如果起诉了他们,最后却宣判无罪释放,那将是一次轰动一时的完败。内尔斯以巧妙而又公开的手法开始了调查,他召集了一次私密会议,邀请来与此案相关的几个人,让他们站在人性的角度自由表达观点。调查是从最近的一处凶案现场开始的,是吉迪恩的海边的度假屋;伯恩获准出席这次会议。现场的气氛诡异,既像外交家们在心平气和地谈判,又像是进行一场变相庭审,或对嫌疑人进行讯问。出乎伯恩意料的是,围坐在海边度假屋桌边的几个人中,有一个身材矮胖,长着像猫头鹰一样圆脑袋的人,竟是布朗神父,目前还看不出他与此案有什么关联。作为死者的秘书,年轻的波特自然也在场;然而不知为什么,他的举止显得有些异常。他对这里非常熟悉,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就像这里的主人;但是他并没有提供多少帮助,也没吐露什么线索。他的脸上更多的是愠怒,而不是悲伤。

杰克·霍尔基特还是像往常一样滔滔不绝;尽管表面上他和朋友们没有受到任何指控,然而像他这种人是很难忍受那种虚情假意的。年轻的霍姆则冷静许多,他试图遏制着杰克,不让他对逝者破口大骂;但是杰克对朋友也像仇敌似的一视同仁,不断朝他大吼大叫。他尽情地用亵渎的言辞发泄着,成为对逝去的吉迪恩·怀斯的另一种讣告。伊利亚斯纹丝不动地坐着,显然对眼前的一切风波都毫不关心。

“我估计,”内尔斯冷冷地说,“如果告诉你那些话不妥当恐怕也没用。但是你那么说过于粗暴无礼了,你明白吗?你实际上是承认了你对死者心存怨恨。”

“怎么,你能因为这个把我关进监狱吗?”他嘲笑说。“好吧。如果你想把所有恨吉德·怀斯的穷人都关起来,那这座监狱起码得能容纳100万人。你知道我说的千真万确。”

内尔斯沉默了一阵;周围也一片静寂,最后,伊利亚斯打破了沉寂,他的声音拖沓却清晰。

“依我看,这场讨论是完全徒劳无益的,”他说。“你把我们召集到这来,不是为了让我们提供线索,就是为了交叉盘问我们。如果你信任我们,我们就告诉你,我们没有任何线索。如果你不信任我们,你必须得告诉我们你怀疑我们什么,或者你们自己心里清楚也行。你们没有掌握任何指向我们的线索,说我们杀他就跟指控我们杀了凯撒大帝一样是无稽之谈。你不敢逮捕我们,你也不相信我们说的话。那我们待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站起身,冷静地扣上衣服的扣子,他的朋友们也依样照做。在他们走向门口的时候,霍姆转过身,盯着侦查人员,苍白的面容上满是狂热之情。

“我想说,”他说道,“战争期间,我就是因为不肯杀人而被关进了脏兮兮的监狱。”

他边说边迈出门去,屋子里剩下的人表情凝重,面面相觑。

“我并不觉得,”布朗神父说,“我们取得了完全的胜利,尽管他们撤了。”

“别的我倒不介意,”内尔斯说,“除了被霍尔基特那个亵渎神灵的无赖辱骂了之外。不管怎么说,霍姆还挺绅士的。虽然他们竭力否认,但我敢肯定他们是知情的;他们一定参与了这个案子,至少其中有人参与了。他们差点儿就亲口承认了。他们嘲笑我们是因为我们无法证实自己的猜测,并不是因为我们的猜测是错的。布朗神父,你怎么看?”

布朗神父凝视着内尔斯,有些手足无措,他陷入了沉思。

“依我看,”他说,“那三人中的确有一个有所隐瞒,这是肯定的。但是我最好暂时不说出他的名字。”

内尔斯的眼镜掉了下来,他抬头看着神父,眼神犀利。“现在还没进入正式调查,”他说道。“我想你该知道,到下一阶段,如果你知情不报,你的处境可就很危险了。”

“我的处境很简单,”神父回应道。“我来这儿是要确保我的朋友霍尔基特的合法权益。照现在的形势,我觉得为了他的利益,我有必要告诉你们,我相信他不久就会跟这个组织断绝关系,不再信奉社会主义。我有理由相信,他很可能皈依天主。”

“霍尔基特!”内尔斯大吃一惊。“那他为什么从早到晚都在诅咒神父!”

“看来你们不太了解这种人,”布朗先生温和地说。他诅咒神父是因为(在他看来)他们没能为正义而奋起反抗。如果不是认可神父的身份,他又怎么会期待他们能为正义事业奋起反抗呢?但是我们聚在这儿并不是为了讨论人们的皈依心理。我提起这个只是为了简化你们的任务,或许能帮助你们缩小排查范围。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嫌犯的范围就缩小到伊利亚斯了,那个面目瘦削的市井流氓——那倒一点儿都不足为奇,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人,又诡异,又冷血,动不动就对人冷嘲热讽。”

布朗神父叹了口气。“他总让我联想起可怜的斯坦,”他说道,“实际上,我觉得他们俩有亲戚关系。”

“噢,我说,”内尔斯正想反驳,门忽然开了,打断了他的话,只见来人个子很高,身形松垮,脸色惨白,是霍姆又回来了;但此时,他本就苍白的脸上又多了几分不正常的煞白。

“嘿,”内尔斯戴上了单片眼镜,大声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霍姆颤颤巍巍地走进房间,一言不发,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然后他有些恍惚地说:“我没赶上其他人……我迷路了。我想我最好还是回来。”

桌子上还有剩余的晚餐酒水,亨利·霍姆,这位终生禁酒主义者,自斟了一杯白兰地,喝了一大口。“你看着有点儿心神不宁啊,”布朗神父说道。

霍姆双手抱头,说话声音低沉而阴郁:声音小得仿佛只在对神父一个人说话。

“就告诉你好了。我见到鬼魂了。”

“鬼魂!”内尔斯惊讶地重复道。“谁的?”

“这座房子的主人,吉迪恩·怀斯的鬼魂,”霍姆的说话声清晰了一些,“就在悬崖边上他跌落的地方。”

“一派胡言!”内尔斯说道:“任何稍有理智的人都不会相信有鬼。”

“并非如此,”布朗神父面带微笑地说道。“实际上证明鬼魂存在的证据挺多的,就像大多数的犯罪活动都会留下证据一样。”

“好吧,我要做的是追查犯罪分子,”内尔斯粗暴地说,“至于鬼啊什么的就交给别人吧。如果有人在这时候想要用鬼魂吓唬自己,随他便。”

“我并没说我会被鬼吓着,可能有点怕吧,”布朗神父说。“不亲眼见到永远也不知道怕不怕。我刚才说的是我相信有鬼,所以我很想听听这是怎么回事。霍姆先生,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东西?”

“它就在悬崖边上,碎石剥落的地方;你也知道,就在他被推下去的地方附近,有一条像岩缝似的裂口。那时候其他人都走远了,我独自一人穿过荒地,向悬崖边的小路走去。我常走这条路,因为我觉得涨潮时海浪拍打岩壁的景色很迷人。但是今晚我却没心思赏景,一心想的是在如此皎洁的月光下,大海怎么会这么狂暴。”巨浪不断拍打着海岬,灰白的浪尖时隐时现。月光下,随着浪花,银白色的飞沫频频闪烁,一次、两次、三次,最后,我眼前出现了难以置信的情景。那第四次飞溅的水沫好像定格在了半空中。它没有回落下去;我站在那儿提心吊胆地等着。我感觉我快要疯了,虽然是片刻,但我感觉时间仿佛停滞了,每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我壮着胆子向前走了几步,然后,我记得我发出了一声惨叫。因为我看到,那像飘洒的雪花般悬浮着的浪花,拼凑成了一张人脸,还有一个人形的轮廓,周身煞白,就像传说中的麻风病患者,又像一束定格的闪电,阴森可怕。

“你是说,那就是吉迪恩·怀斯?”

霍姆默默地点点头。内尔斯腾地站了起来,打破了屋子里的沉寂;他动作太猛,居然撞翻了一把椅子。

“噢,这简直是太荒唐了,”他说道,“不过我们还是出去看看吧。”

“我不去,”霍姆态度十分强硬。“我再也不想走那条路了。”

“我看我们今晚必须都得从那儿走,”神父庄重地说:“虽然我不否认那条路确实危机四伏……人多其实更危险。”

“我不想……天啊,你们都逼我,”霍姆痛苦地喊道,他的眼睛奇怪地转动着。他随着众人一并起身,却并不想朝门口走。

“霍姆先生,”内尔斯的语气很坚决,“我是名警察,另外,你可能不知道,警察已经包围了这所房子。我一直在寻求以友好的方式调查此案,但是我的调查必须得全面,就算鬼也不能放过。所以我要求你,必须得带我们去你说的那地方。”

霍姆站在原地喘着粗气,好像难以言传的恐惧攫住了他,周围再一次陷入寂静。他忽然瘫坐在椅子上,再次开口时,语气中的慌张少了许多,与刚才截然不同。

“我做不到。索性告诉你们好了。反正你们早晚都会知道。是我杀了他。”

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时空都静止了,仿佛这座房子遭到雷击,瞬间尸横遍野。这时,布朗神父开口了,他的声音在鸦雀无声的房间里听起来好像老鼠在吱吱叫。

“你故意杀了他吗?”他轻声问。

“我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霍姆不安地咬着手指。“我想我是疯了。我知道他这人粗暴无礼,令人难以忍受。当时我来到他家,我相信他打了我;不管怎样,我们扭打了起来,结果他掉下了悬崖。当我逃离现场很远后,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已经跟其他人不一样了,我是个罪人了;我觉得我的额头上都被打上了‘该隐的记号’;那时我才第一次意识到,我真的杀死了一个人。我知道我早晚都得坦白。”这时,他忽然直了直脊梁。“但是我不会指证其他任何人。不要问我有没有阴谋或者同伙——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考虑到另外两宗谋杀案,”内尔斯说,“我很难相信你们的争吵纯属偶然。肯定有人指使你吧?”

“关于我的同伙,我无可奉告,”霍姆傲然地说。“我是杀人犯,但不会是个背叛者。”

内尔斯走到霍姆和大门之间,向外边高声命令,几个警员闻声而来。

“无论如何,所有人都得去那儿走一趟,”他低声对死者的秘书说:“至于这个人,只能押着他去了。”

这一行人大都觉得既然杀人犯已经认罪了,再去海边悬崖上寻找鬼魂纯属画蛇添足。但内尔斯,虽然是所有人里最多疑,最傲慢的,却认为自己有责任不留死角,把现场的石头都翻个遍;甚至连墓石都不能放过。毕竟,那坍塌的悬崖处算是可怜的吉迪恩·怀斯水上坟墓旁唯一的墓石了。内尔斯最后一个出来,锁上房门,跟着其他人一起穿过荒野,走向悬崖,这时,他看到死者的秘书,年轻的波特疾步跑了回来,月光下,他脸色煞白,看着有些瘆人。

“我对天发誓,警官,”这是他那晚第一次开口,“真的有东西在那儿。它——它就跟他一模一样。”

“你胡说八道,”探员气得直喘粗气。“怎么大家都要说胡话呢。”

“难道我还认不出他吗?”秘书撕心裂肺地喊道。“我有理由不会认错。”

“或许吧,”探员的语气尖锐,“正如霍尔基特所言,你也是有理由恨他的人之一。”

“或许吧,”秘书说道:“不管怎么说,我能认出他,而且跟你说,我真的看到了他,他就站在毛骨悚然的月光之下,眼神呆滞,一动不动。”

说着,他指向悬崖上的岩缝处,他们能看到那儿确实有什么东西,也许是月光,也许是溅起的飞沫,但渐渐的已经开始有了实体的摸样。他们又往前摸索了100码的距离,那东西还是一动不动;像一座银色的雕塑。

内尔斯的脸一下子吓白了,他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说实话,波特和霍姆也吓得够呛;甚至连伯恩,这个见多识广的记者,也几乎迈不开步了,但他还是禁不住朝前走,只是不禁觉得奇怪的是,那个唯一坦承自己可能怕鬼的人一点儿都不害怕。只见布朗神父迈着稳健的步伐,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去,仿佛前边就有揭开谜底的指示牌。

“你怎么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害怕呢,”伯恩问神父:“我还以为你是这里唯一一个相信有鬼的人呢。”

“要这么说的话,”布朗神父回答,“我还以为你不相信鬼呢。但是相信鬼魂是一回事,相信这个案子里有鬼又是另一回事。”

闻听此言,伯恩自觉羞愧,悄悄地向海岬碎裂之处、冷月之下不知是幻像还是错觉出现的地方望去。“我本来不相信,但眼见为实啊,”他感叹道。

“对我来说,是一旦得见便知其虚了,”布朗神父说完,便一步一个脚印地朝前走去,记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背影,只见他穿过荒地,向海岬上的岩缝走去,那海岬好像一座小山的脊背,被岩缝拦腰斩断。月光消退了一切艳丽的色彩,草丛好似银色的长发,被风梳理到一侧,仿佛在为一行人指示着悬崖上岩缝的方向。悬崖上,几块暗淡的石灰石散布在灰绿的草坪上,一个惨白的人影正伫立其间,但也许只是什么东西在光下投射的阴影,没人知道它到底是什么。那惨白的身影周围空无一物,荒凉而孤寂,只有布朗神父挺直脊背、步伐稳健地在朝它渐渐靠近。这时,霍姆突然大叫着从押解他的人手里挣脱出来,一下子跑到神父前面,扑通一声跪倒在那鬼魂跟前。

“我已经认过罪了,”他惨叫着。“为什么你要来告诉他们我杀了你?”

“我是来告诉他们,你没杀我,”那鬼魂边说边将一只手伸到他面前。跪倒的霍姆一下子跳了起来,同时又发出异样的尖叫,大家都明白了,原来他接触到的是血肉之躯。

探员和记者都无比感慨,这在他们可谓资深的职业生涯中,堪称一次惊心动魄的起死回生。但是事情其实很简单。本来人是能直接从岩缝掉进大海的,但由于悬崖上的薄石和碎片长久以来不断脱落,有的落到了巨缝中间,形成了类似岩架的构造,好像个开口的袋子,接住了从岩缝中下落的人。这位高瘦结实的老人正是掉在了这岩架之上,他踩着脚下不断滑落的岩石,顺着岩壁艰难地向上爬,度过了无比惊险的24个小时,幸运的是,那些剥落的岩石恰好成就了他逃生的阶梯。如此一来,霍姆所说的看到白色飞沫出现又消失,最后变成了人形的幻觉也得到解释了。不管怎样,吉迪恩·怀斯那实打实的血肉之躯就站在眼前,此时的他头发灰白,身上的白色乡村服饰蒙满了灰尘,他的身材有着乡村男子的剽悍,然而此时已经显得比以往虚弱了许多。也许在与死亡只有一步之遥的岩架上度过24个小时对百万富翁是有好处的。不知为何,他不仅放弃起诉嫌犯,还吐露了一些新的情况,从某种程度上改变了这次犯罪的性质。据他说,霍姆并没有把他推下悬崖;是因为那崖面很久以来都在一点点剥落,谁知他走在上边的时候突然塌陷了,霍姆还曾试图伸手救他。

“站在那块恰好接住我的岩架上时,”他肃穆地说,“我曾对主发誓,要放过我的仇敌;如果连这么一个小意外都不能原谅,主一定会认为我太自私了。”

警方押着霍姆离开了现场,但是探员深知,他只会受到短期拘留,即使受到惩罚,肯定也是微不足道的。毕竟被害者坐上证人席为凶手做有利证明,并不是每个杀人犯都能享受到的待遇。

“真是个奇案,”伯恩感叹道。一行人疾步行走在悬崖小路,向镇里走去。

“确实奇特,”布朗神父说。“我知道这案子与我们无关;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稍停一下,再跟我探讨探讨案情。”

伯恩愣了一下,过一会儿才反应道:“当你说那三人之中有人隐瞒实情时,我以为你已经断定那人是霍姆了。”

“我说那话的时候,”他的朋友回答道,“其实想到的是一直沉默不语的波特先生,也就是那位不再是已故的,(或者说)不再被哀悼的吉迪恩·怀斯先生的秘书。”

“哦,我只跟波特说过一次话,就觉得他精神有些问题,”伯恩凝视着神父说,“但是我从没觉得他会犯罪。他曾经说,这一切都跟什么冷宫有关。”

“是的,我只是觉得他知道其中隐情,”布朗神父沉思着说道。“但我从没说过他跟此案有关……依我看,怀斯老人若真能爬出那个岩缝,他的身体也未免太强壮了吧。”

“这话什么意思?”记者吃惊地问道。“怎么,他当然是从那裂口爬出来的;我们都看到他了啊。”

神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突然问道:“你怎么看霍姆这人?”

“哦,很难说他是个罪犯,”伯恩回答道。“我也算经验丰富了,但他一点儿都不像我从前见过的罪犯;还有内尔斯,他比我更资深。要说他是罪犯,我相信我们两个都难以相信。”

“他扮演的另一类角色也让我无法相信,”神父平静地说。“你的确很了解罪犯。但是有这一类人,我或许要比你、甚至内尔斯都更了解。我见过形形色色的这类人,能轻易分辨他们的小伎俩。”

“另一类人,”伯恩重复着,显得很迷惑。“怎么讲,你熟悉的是哪类人?”

“忏悔者,”布朗神父说道。

“我不太明白,”伯恩反对道。“你的意思是,你不相信他犯了罪?”

“我不相信他的忏悔,”布朗神父说。“我听到过的忏悔不计其数,真正诚挚的忏悔者不是他那样的。他的言辞太浪漫了;还引经据典。还记得他在形容自己的罪恶时,提到‘该隐的记号’吗?那是引自《圣经》的故事。如果一个人做了件自己想着都害怕的恶事,他是决不会有心情援引典故的。假设你是一个为人忠厚的职工或者店员,第一次偷了钱之后心里肯定七上八下。这种情况下,你会马上联想到自己的行为如同巴拉巴吗?再假设你在盛怒之下杀害了一个孩子,你会回溯一下历史,然后把自己的罪行比为以土买的统治者希律王吗?相信我,我们自己的罪行都太私密可怕、单调沉闷,我们决不会由自己的罪行联想起与之相似的历史事件,即使它们非常吻合。而且,他为什么坚持说自己不会出卖同伙呢?其实只他这一句话就已经出卖他们了。直到现在也没人要求他交待任何事或者人。所以,不;我不认为他的忏悔是诚挚的,我也不会替他赦罪。如果人们能够为自己没做的事获得赦罪,那世界真是乱了。”布朗神父将头扭向一边,沉静地望向海面。

“可我还是不明白,你说这些的意义是什么,”伯恩不耐烦地大声问。“受害人都已经原谅他了,再怀疑他还有什么用啊?不管怎样,他已经置身事外,可以高枕无忧了。”

布朗神父像个陀螺一样不停转着身子,突然,不知为何,他兴奋地抓住了那位朋友的衣服。

“原来如此,”他斩钉截铁地大声说道。“回到刚才说的!他可以高枕无忧了。他置身事外了。原来是这样,他就是解开谜团的钥匙。”

“啊,帮帮忙好吧,”伯恩有气无力地说。

“我的意思是,”矮个子神父解释道,“正因为他置身事外,他才能参与其中。这是惟一的解释。”

“这个解释也够清楚的,”记者带着情绪说。

二人一时无语,默默地眺望着大海,周围又陷入了寂静,忽然,布朗神父高兴地说:“我们再来说说那个冷宫。你在案件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报纸和官方也都弄错了。因为你们假定,布尔什维克主义是在现代社会中唯一值得人们斗得你死我活的事。但这个案子跟布尔什维克主义没有任何关系;它不过是个幌子。”

“我看不出是这样,”伯恩抗议道。“这件事涉及了三位被谋杀的百万富翁——”

“不!”神父尖声大喊。“根本没有。关键就在这儿。被谋杀的百万富翁不是三个,而是两个;第三个还活蹦乱跳的,而且还准备搞点破坏呢。在酒店里,你曾经亲耳听到那二人假借开玩笑对他施压,没错吧,但现在,他被施以的压力永远不复存在了。盖洛普和斯坦曾经放狠话威胁这个头脑老旧的中立派商人,说如果他不参与企业联合的话,就将他打入冷宫。没错,冷宫的说法就是这么来的。”

稍作停顿后,他继续说道。“无疑,现代世界正在酝酿一场布尔什维克主义运动,我们必须予以抵制,只是我不太赞成你们的抵制方法。除此之外,鲜为人知的是,另一场现代社会新兴的运动也正在悄然进行:那就是向垄断、或者托拉斯方向转变的一场大运动。它也是一场革命。也拥有同革命一样的破坏力。”

拥护和抵制布尔什维克主义的人会为之杀人,拥护和反对垄断的人同样会致人死命。它会发出最后通牒,会主动出击,能执行判决。这些托拉斯巨头就像国王一样,拥有王宫;他们有自己的卫队和杀手;他们还会派间谍潜伏在敌方阵营。霍姆就是吉迪恩老人的间谍,潜伏在其中一个敌方阵营中;但是在这起案子里,启用他,要对付的却是另外的敌人:两个因为观点不同,而要将他毁灭的对手。

“我还是不太明白他是怎么被利用的,”伯恩说道,“或者说如此做法有什么好处。”

“你怎么就没看出来,”布朗神父大声说,“他们相互提供了不在场证明?”

伯恩显得还是有些疑惑,但是一会儿脸上的疑云便慢慢散去。

“我之所以说正因为他置身事外,所以才能参与其中,”神父继续道,“就是这个道理。大多数人会理所当然地认为,由于他们参与到了这件案子之中,另外两桩案子一定与他们无关。其实,他们恰恰是参与到了另外两案之中,因为在此案中他们是置身事外的;因为这个案子根本就没发生过。多么古怪而不可思议的不在场证明啊;因为不可思议,所以难以破解。很多人会想,一个坦白杀人罪的人肯定是可信的;一个原谅要杀自己的凶手的人也一定是可信的。没有人会想到,这件事其实根本就没发生,所以被杀者本就不需要原谅谁,杀人者也无需担惊受怕。他们针对自己编造了一个故事,让所有人认为那天晚上他们就在这里。但是那天晚上他们根本不在这里;霍姆去了丛林里,杀害了盖洛普老人,与此同时,怀斯把小个子犹太人勒死在罗马式浴池里。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问你怀斯是否真有那么大的力量爬上岩缝,完成这次冒险。”

“的确是好一场冒险,”伯恩的语气里包含着歉意。“它非常符合这里的地貌,很有说服力。”

“太有说服力反而不能服人,”布朗神父摇着头说道。“那月光下的水沫如何地飞溅了上来,又如何变成了一个鬼,他的形容是多么的生动啊。又是多么有文采啊!霍姆的确诡异神秘、阴险卑鄙,但是别忘了,就像史上许多其他的诡异之人以及阴险之人一样,他还有个身份——诗人。”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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