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凯勒的指定打击
1
凯勒一手拿着啤酒,另一手拿着热狗,爬了一层楼来到看台后,又朝上爬过了一半的水泥阶梯,才回到座位上。他前头的两名男子正在讨论最近大海鲢队一笔球员交易的结果,那笔交易把两个颇被看好的小联盟新秀给了佛罗里达马林鱼队,换来一个后援左投手和另一个尚未决定的球员。凯勒猜想他没有漏掉什么,因为他离开时,这两个人就在谈同样的主题。他心想,要等到这两位讨论完,人家早就决定人选了。
凯勒咬了一口热狗,喝了一口啤酒。坐在他左边那个家伙说:“你没帮我带。”
啊?他刚刚告诉这家伙说他马上就回来,可能提到他要去小卖部买吃的,但那个人会不会响应了什么他没听到?
“我没帮你带什么?热狗还是啤酒?”
“哪个都行。”那人说。
“我该帮你带吗?”
“没有,”那人说,“嘿,别管我了。我只是逗逗你而已。”
“哦。”凯勒说。
那个家伙开始说些别的,但才讲了一两个字就停下来,他和全球场的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本垒,大海鲢队的第四棒刚刚趴到地上,躲过一个往他身上砸的偏高内角快球。洋基队的投手是个体格魁梧、投球姿势怪异的日本球员,他对嘘声似乎无动于衷,凯勒很纳闷他会不会连那些嘘声是冲着他来的都不知道。他接住捕手传回来的球,在投手丘上站定,又开始投下一球。
“田口喜欢投内角球,”刚刚逗过凯勒的那名男子说,“而孚尔默喜欢站得离本垒很近。所以每隔一阵子,孚尔默就得趴到地上,或者替他的球队挨一记触身球。”
凯勒又咬了一口热狗,很纳闷是不是该主动问他的新朋友要不要吃一口,甚至还想着这好像是表示他逗他成功了。他很高兴不必把热狗分给别人,因为他想保留每一口给自己。待会儿等他吃光了,他还可能再去买一个。
真奇怪,因为他从不吃热狗。几年前他在一本新闻杂志里看到一篇政治文章,把立法比喻为香肠。那名作者评论道,你最好不要知道它们背后的制造过程。本来凯勒从没关心过法令如何通过,也没关心过香肠如何制造,但从那以后,他却不知不觉间更敏感地意识到这两者。立法那方面没有改变他的生活,可是不知不觉地,他发现自己失去吃香肠的胃口了。
但坐在棒球场里,不知怎地,感觉就不一样了。他直觉上,大海鲢球场卖的热狗只可能比一般超级市场卖的法兰克福香肠更可疑,但这似乎无关紧要。球场热狗是棒球体验的一部分,就像听着乡音很重的球迷对着距离上百米、根本听不到的球员大吼着该怎么做,或者朝一个根本不在乎的投手嘘,或被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逗。这些全都是棒球这个“伟大的美国娱乐”经验的一部分。
他咬了一口,咀嚼着,又喝了口啤酒。田口投了三坏两好之后,孚尔默接连打了四个界外球,才打出一个好球。击出的球飞向左外野的120米标志杆,被伯尼·威廉斯接杀了。一垒和二垒上都有跑垒员,球被接住时,两名垒上跑者又赶紧回到原来的垒包上。
“一出局了。”那个刚刚逗过凯勒的新朋友说。
凯勒吃着他的热狗,喝着他的啤酒。下一个上场的打击手猛力一挥,球棒上端击中球,打出一个朝投手丘方向的慢速滚地球。田口一把抓住,但只来得及传向一垒封杀。其他两名垒上跑者分别往前推进。二三垒有人,两人出局。
下一棒是大海鲢队的三垒手,洋基队决定故意四坏球保送他上垒,观众起劲地猛嘘一通。“他们老是这样。”凯勒说。
“总是这样,”旁边那名男子说,“这是战术,主场球队这么搞的话,就没人在乎。但如果轮到自家球员上场,对方不想投给他打,你就会觉得这表示他们很孬种。”
“不过这招似乎很聪明。”
“除非腾布尔接下来赏他们一个满垒全垒打。天知道,他以前还真敲出过几次。”
“我看过其中一次,”凯勒回想,“在瑞格里球场,那时他们还没有灯光。他当时在芝加哥小熊队。我忘记他们的对手是哪队了。”
“如果是他在小熊队的时候,那当时球场一定还没有灯光。他以前很厉害,是吧?不过他最近陷入低潮了,而且你得算算几率。保送他的话,你就跳过一个三成二的打击手,换来一个二成八的打击手,外加每个垒都有封杀的机会了。”
“棒球是几率的游戏。”凯勒说。
“锱铢必较、计算几率的游戏,早知道该这样那样、后悔个没完的游戏。”那个人说。忽然间,凯勒比平常更庆幸自己是美国人了。他没去看过橄榄球赛,但无论如何,他不相信橄榄球赛能有这样的对话。
“接下来上场打击的是大海鲢队第七棒,”球场播报员朗声宣布,“号码十七号,指定打击:弗洛伊德·腾布尔。”
2
“他是指定打击,”桃儿说,这会儿他们坐在汤顿广场那栋老旧大宅的门廊上,“管他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是上场球员,但只负责进攻,”凯勒告诉她,“他是替投手打击的。”
“为什么投手不能自己打击?这是工会规定吗?”
“很接近。”凯勒说。他不想再深入地谈了。有回他试过跟一个空中小姐解释内野高飞球的规则,这种错他绝对不会再犯。这方面他没有性别歧视,他知道很多女人了解这类东西,但不懂的若要学,就得另请高明,他才不奉陪。
“我看过几次他打球,”他告诉桃儿,搅着他那杯冰红茶,“弗洛伊德·腾布尔。”
“在电视上吗?”
“电视上看过好几十遍了吧,”他说,“我指的是亲眼看到。有回在瑞格里球场,当时他在小熊队,我刚好去芝加哥。”
“你只是刚好人在那里?”
“这个嘛,”凯勒说,“我从来不会刚好在哪里的,那是出差。总之,我有一个下午有空,就去球场看球了。”
“换了现在,你会去找邮票商。”
“现在球赛大部分都在晚上打了,”他说,“不过每隔一阵子我就会去。我在纽约也看过腾布尔两三次。在谢伊球场,那时他在小熊队,来纽约跟大都会队进行系列战。或者我看的时候他已经去航天员队了?实在想不起来。”
“就算你讲对了也没影响。”
“我想我在洋基球场也看过他。不过你说得没错,这不重要。”
“其实呢,”桃儿说,“如果你从来没见过他,不管从电视上还是亲眼见到,我才会安心。凯勒,这样会把事情搞得很复杂吗?因为我反正可以打电话给那人,告诉他我们不接这案子了。”
“不必了。”
“好吧,我讨厌推掉工作,因为他们已经先付了一半钱。我可以每天推掉工作,星期天还可以加倍推掉两个;但一旦钱到了我手上,要我退回去我就觉得反胃想吐。真不懂为什么会这样。”
“一鸟在手吧。”凯勒提议。
“只要我手上抓到一只鸟,”她说,“要我放手我就恨得要死。不过你看过这家伙打球,现在要干掉他的话,你不会觉得很难受吗?”
凯勒想了想,摇摇头。“我看不出为什么应该难受,”凯勒说,“这是我的工作啊。”
“没错,”桃儿说,“仔细想想,就像腾布尔一样。你自己也是指定打击㊟,对不对,凯勒?”
“指定打击,”凯勒说,此时投手对弗洛伊德·腾布尔投出第二记好球,他站着没挥棒,“这是谁想出来的?”
“哪个营销天才吧,”他的新朋友说,“有个活宝拿到研究资料,里头证明球迷想看更多的安打和全垒打。于是他们就降低投手丘的高度,叫主裁判别判太多好球;然后他们将球制造得更有弹性,又把新球场里全垒打墙和本垒之间的距离缩短。接下来球员开始练举重,换拿更轻的球棒。所以现在你会看到棒球赛的比分就像美式橄榄球。上星期老虎队以十四比十三击败运动家队。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要命,没踢进那一分的是谁?㊟”
“至少国际联盟还让投手打击。”
“而且职业球员不准用铝棒。ESPN台播过大学棒球赛,我根本看不下去。我受不了球被击中时发出的那个声音,更别提击中后球会飞得多远了。”
下一球是个地滚球,洋基队捕手波沙达一时找不到球在哪儿,但三垒的跑垒指导员生出疑心,阻止了跑垒者推进。球迷发出嘘声,不过很难看出他们在嘘谁,或者为什么嘘。凯勒前面那两名男子也跟着嘘,凯勒和身旁的男子理解地互望一眼。
“球迷啊……”那名男子说着翻了个白眼。
再下一球在腰部高度进垒,腾布尔结结实实地击中了球。整个球场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那个球飞向左外野角落,在最后一刻弯出去成为界外球。观众发出一片叹息声,三名跑垒员又纷纷回到垒包上。腾布尔一脸不高兴,重新回到打击区作好打击的准备。
下一球他又挥棒,这球在凯勒看来是坏球,不挥棒就能保送了,结果球击出后往右边飞得很高。奥尼尔在球底下移动,然后接到球,结束了这一局。
“洋基队的打击顺序又回到最初的棒次了,”凯勒的朋友说,“也该是把比分拉开来的时候了,你说是不是?”
八局下半局大海鲢队进攻,洋基队已经领先五分了,两人出局后弗洛伊德·腾布尔结实地咬中洋基投手麦克·斯坦顿的一个快速球,击到上方看台。凯勒看着他慢跑绕行垒包,少数还没离场的球迷给了他热烈的掌声。
“这位老兵职业生涯的第三百九十三个全垒打,”凯勒左边那名男子说,“结果好些人为了要避开塞车而错过了。”
“第三百九十三个?”
“离四百个只剩七个了。另外在安打数上,你刚刚看到了他生涯的第两千九百八十八号。”
“这些统计数字你全都背下来了?”
“我记忆力没那么好,”那家伙说,指着计分板,上头列着他刚刚讲过的那些数字,“只差十二个安打,他就能加入那个神奇小圈子——三千安俱乐部了。指定打击规则只有一点好处——让弗洛伊德·腾布尔这种人可以多打两年,够他拿到进入名人堂的数字。而且他还是可以对一个球队有点贡献的。他跑垒很慢,也追不动高飞球,但这狗娘养的还没忘记怎么把球打出去。”
九局上半局,洋基队把分数连本带利地讨回来,先是基特获得保送,然后伯尼·威廉斯击出一个全垒打。大海鲢队在九局下半局反攻无效,洋基王牌救援投手利瓦伊拉三振了前两名击打手,第三名击打手则是游击方向的近距离高飞球出局。
“可惜腾布尔击出全垒打的时候,垒上根本没人,”凯勒的朋友说,“不过通常都是这样。他打击还是不错,但每次安打时垒上都没人,而且通常是球队落后太多或领先太多,他有没有击出安打根本没差别。”
他们两人走下一连串斜坡,出了球场。“我乐于见到老弗洛伊德拿到他需要的数字,”那名男子说,“但真希望他是在别队拿到的。为了争取分区冠军,大海鲢队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够好的先发左投,牛棚里也该添些人手,而不是一个膝盖不好、老在你不需要的时候才打安打的老将。”
“你觉得他们应该把他交易出去?”
“他们很想,可是谁要跟他们换?他可以对一个球队有帮助,但还没好到值那笔大钱。他合约还剩三年,每年六百五十万元。有几支球队是用得上他,但没有人肯花六百五十万去用。大海鲢队也不能把他释出,再去买他们需要的投手,因为释出后他们还是得照付腾布尔的薪水。”
“好棘手的生意。”
“职业棒球本来就是生意。好吧,我的车停在潘特兰大道,所以我得从这边出去了。很高兴跟你聊天。”
那个家伙走了之后,凯勒转身朝反方向离开。他不知道刚刚跟他聊天的那个人的名字,也大概不会再看见他,也无所谓。事实上这是去看棒球的真正乐趣之一,跟陌生人大聊特聊之后,依然还可以是陌生人。那名男子是个好同伴,而且到最后,他还提供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因为现在凯勒有个想法,知道为什么有人要雇他了。
“大海鲢队摆脱不了腾布尔,”他告诉桃儿,“他领很高的薪水,他们不管用不用他,都得付那些钱。我猜想这就是有人雇我的原因了。”
“不晓得耶,”她说,“这一点你确定吗,凯勒?用这种方法裁员也未免太极端了。费这么大力气,只为了不想付一个人薪水?他的薪水能有多少?”
他告诉了桃儿。
“那么多,”她很惊讶地说,“叫一个人用棍子打颗球,要付这么多钱?尤其他根本不必出去站在大太阳下。他只要坐在板凳上,直到轮到他上场打击,对不对?”
“对。”
“好吧,那我想你大概比较了解,”她说,“我不知道谁雇我们,也不晓得为什么,但比起我这个脑袋瓜所能榨得出来的,你的猜测的确是比较说得通。不过我有点紧张,凯勒。”
“为什么?”
“因为就是这种事情,可能害你的牛奶开始凝结变酸,对不对?”
“什么牛奶?你在讲什么?”
“我认识你很久了,凯勒。我看得出你会认为用这个方式对待一个长年服务的忠诚员工,实在太可怕了,所以你怎么能容许这种事发生呢,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我讲得够清楚明白了吗?”
“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要比其他部分说得通,”他说,“桃儿,关于谁雇我们,还有为什么,我纯粹只是好奇而已。从好奇到义愤填膺,这中间可是有很长一段距离的。”
“好奇心会害死一只猫,我记得俗话是这么说的。”
“这个嘛,”他说,“我没有好奇到那个地步。”
“所以我没什么好担心的啰?”
“没错,”他说,“那家伙死定了。”
次日下午,大海鲢队打完了与洋基队的系列战,也结束了连续十二场的主场比赛。这一天大海鲢队的战果要拜阵中的王牌右投手之赐,他只被击出六个零星安打,洋基队唯一得到的一分是布洛休斯击出的阳春全垒打。大海鲢队以三比一获胜,但他们的指定打击手并没有帮上忙,腾布尔被三振两次,还有一个高飞球被中场手接杀,以及一个被一垒手接杀的强劲平飞球。
凯勒在三垒边一个很好的位置看完这场比赛,然后到旅馆办退房,开车到机场。他还掉租来的车,飞到密尔沃基,大海鲢队即将来这里和酿酒人队进行三连战。他新租了一辆车,然后住进了一家汽车旅馆,离每次大海鲢队下榻的万豪酒店只有半英里。
酿酒人队赢了第一场比赛,五比二。弗洛伊德·腾布尔这一晚的打击表现很好,五次上场击出三个安打,包括两个一垒安打和一个二垒安打,但却对比分毫无影响;他击出安打时垒上都没有人,而在他上垒之后,也都没有人能让他推进垒包得分。
接下来那晚,酿酒人队派出刚升上大联盟第一年的新秀左投手,结果一开场就被大海鲢队打爆,第一局灌进六分,终场以十三比四大胜。腾布尔的全垒打也是在打爆的第一局出现的;到了第七局,他又击出一个外野手空隙间的二垒安打,但因为他还想再多抢一垒,而被触杀在三垒前。
“他干嘛这么搞啊?”坐在凯勒隔壁的那个秃头佬搞不懂。“已经两人出局了,他还想冲上三垒?不是有句老话说,别在三垒造成第三出局吗?”
“如果球队领先九分的话,”凯勒说,“我想怎么做都没有太大影响了。”
“不过呢,”那名男子说,“这个混球的毛病就在这儿。一辈子打球都只顾自己。他唯一想的,就是在纪录簿上再添一个三垒安打,完全忘了球队。”
球赛结束后,凯勒到市区以南位于密歇根湖畔的一家德国餐厅。那个地方气氛很好,手工打磨的橡木杆上悬挂着一个个大啤酒杯,台上的乐手们身穿德国巴伐利亚的传统吊带皮短裤,低音铜管乐器发出了嗡吧嗡吧的节奏声,吧台还供应十五种不同的桶装啤酒。凯勒无法辨认出各个女侍有什么不同,她们每个人看起来都像童话中孤女海蒂的成人版,而显然弗洛伊德·腾布尔也同样无法辨认;他冲着每一个人都喊格雷琴,而且任何女侍一靠近,他手就伸进她们裙子底下乱摸。
凯勒会去那里,是因为他打听到大海鲢队喜欢这个地方,而且那里的德式酸味炖牛肉也很值得他跑这么一趟。他将盘内食物一扫而空后,才开始喝啤酒,然后拒绝了女侍再来一杯的建议,转而点了一杯咖啡。女侍把咖啡送来时,又有几个球迷跑过去跟大海鲢队球员要签名。
“他们都要求签在菜单上,”凯勒告诉那名女侍,“你们的菜单会用光。”
“常有这种事发生,”她说,“不是菜单用光,因为从来没有过。我指的是常有运动员来这里,其他顾客跑去要签名。各路运动员都喜欢来这里。”
“嗯,这里的菜很棒。”他说。
“而且免费。我的意思是,那些球员免费。这样会带来其他顾客,所以对老板来说很划算,何况他就是很希望自己的餐厅挤满运动健将。有关他们免费的事情,我其实不该告诉你的。”
“我不会说出去的,这是我们的小秘密。”
“我才不在乎呢,你去告诉全世界好了。今天是我的最后一夜。我的意思是,碰到弗洛伊德·腾布尔这种混账,你该怎么办?我看就该去做个骨盆检查,去找妇科医生,不晓得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我注意到他的手有点不安分。”
“而且见了谁都要摸。他们吃喝免费,但大部分都至少会留点小费。不会多,球员都是小气的混蛋,不过至少会给。而腾布尔一向是留下整整百分之二十的小费。”
“百分之二十算大方了,不是吗?”
“他是给零元的百分之二十。”
“噢……”
“他说他今天晚上也打了个全垒打。”
“他生涯的第三百九十四个。”凯勒说。
“哼,碰到我的话,他连一垒都别想上,”她说,“那个大混蛋。”
3
“前天晚上,”凯勒说,“我在密尔沃基的一家餐厅里。”
“密尔沃基,凯勒?”
“呃,也不完全算是密尔沃基。在市区以南几英里的地方,靠着密歇根湖畔。”
“那离密尔沃基也够近了,”桃儿说,“不过离孟菲斯就很远了,不是吗?虽然说起来,如果那餐厅是在密尔沃基的南边,那我想的确是比市区离孟菲斯更近。”
“桃儿……”
“我们先别深入讨论地理学吧,”她说,“你不是应该在孟菲斯吗?去出差办事?”
“事实上呢……”
“可别告诉我你已经办好事了,因为如果你完成的话,我会听说的。CNN会报导,而且他们整点新闻一开始就会播,不会等到二十分钟后的体育新闻时间才报导。你有没有发现,这些新闻台从来不讲是几点的新闻,只讲整点新闻?”
“那是因为每个地方的时区不同。”
“没错,凯勒,那你现在是在哪个时区?你知道吗?”
“我人在西雅图。”他说。
“那是太平洋时区,对吧?比纽约晚三个小时。”
“对。”
“可是要论到咖啡的话,”她说,“那就比我们领先好几个光年了。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人在西雅图呢?”
“他们现在出门打客场,”他说,“他们有一半的比赛是在主场的孟菲斯,另一半是去别的城市进行比赛。”
“所以你就一路跟着他们走。”
“没错。我想慢慢来,挑最好的机会下手。如果因此要多花几块钱在机票上,我想那也是我家的事。因为没有人说过这个案子很急。”
“是没有,”桃儿承认,“没人告诉过我要赶时间。我只是以为你会到处闲晃,去找邮票商什么的。邮票抢走了你看球的目光,可以这么说。”
“可以这么说。”凯勒说。
“那他们在西雅图怎么打球?那里不是老在下雨吗?或者那里的球场是有盖子那种?”
“是圆顶。”他说。
“我接受你的纠正。另外我还有一个问题。孟菲斯跟鱼有什么关系?”
“啊?”
“大海鲢,”她说,“是鱼。可是孟菲斯,就在沙漠的中央呀。”
“其实呢,孟菲斯位于密西西比河河畔。”
“那凯勒,你在密西西比河看到过什么大海鲢鱼了吗?”
“没有。”
“你根本看不到,”她说,“除非你最后结案时,就打算在那里搞定腾布尔。大海鲢,这是一种深海鱼,那孟菲斯的球队干嘛取这个名字?为什么不叫‘优雅园㊟客’?”
“他们换地方了。”他解释。
“换到密尔沃基,”她说,“然后到西雅图,然后天晓得他们接下来还要换到哪儿去。”
“不,”他说,“是整个球队的经营权换手了。他们这支球队是新增加的,一开始是佛罗里达州萨拉索达市的大海鲢队,可是上座率不好,所以新老板接手后,就把球队搬到孟菲斯去。你看看篮球,也是一样的,有犹他爵士队和洛杉矶湖人队。盐湖城跟爵士乐有什么关系?南加州什么时候又变成‘万湖之州’了?㊟”
“我不看体育,”她说,“就是因为太容易搞糊涂了。不是有个球队叫迈阿密热火吗?我希望他们留在那儿别动。想想他们要是搬到纽约州水牛城,那不惨了?”
他一开始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桃儿?哦,想到了。“桃儿,”他说,“我今天稍早去了大海鲢队的饭店,看到了一个家伙。”
“所以呢?”
“一个小个子男人,”他说,“有个大鼻子,脸窄窄的,就像被人放在钳台上夹过那种。”
“我听说过有个人就用钳台夹过别人的头。”
“好吧,我想这个家伙没真碰到过这种事情,只不过那张脸长得像被钳过罢了。他坐在旅馆大厅看报纸。”
“这种行为好可疑哦,难怪你会注意到他。”
“不,重点你听我讲,”他说,“他长相很特别,一看就不对劲。而且我前天晚上在密尔沃基见过他,就在那个德国餐厅里。”
“那个有名的德国餐厅。”
“我想应该很有名吧,不过这不是重点。他在两个地方都出现过,而且两回都是自己一个人。我在密尔沃基会注意到他,是因为当时我也是自己一个人在吃饭,觉得好像有点显眼,然后我发现我不是唯一独自用餐的人,因为他也在那里。”
“你可以邀他跟你一块儿吃啊。”
“他在那里看起来也不对劲。他长得就像个百老汇骗徒,老电影里面那种。长得像只戴着费多拉帽的黄鼠狼。他真可以去演骗徒大汇串的《红男绿女》了,在里头大吹赌马经。”
“我想我大概懂你说这些的用意了。”
“我想的是,”他说,“难道上场担任‘指定打击’的不只我一个……喂?桃儿?”
“我还在,”她说,“只是花点时间想清楚。我不晓得客户是准,案子是通过一个中间人转过来的,但我确定知道的是,似乎没有人赶时间。所以他们干嘛还要雇别人?你确定这家伙是‘打击者’吗?说不定他是个超级球迷,不想错过任何一场比赛,所以跟着他们跑遍全国。”
“他那副长相不像,桃儿。”
“那他有没有可能是私家侦探呢?球员都会背着老婆在外头偷腥,对不对?”
“每个人都会的,桃儿。”
“所以有个太太雇了他,他是去收集离婚证据的。”
“他看起来太不称头了,不像私家侦探。”
“长得不称头就不能当私家侦探?这我可不晓得。”
“他没有那种私家侦探该有的腐败警察长相。他看起来比较像那种常被警察逮捕的人,会贿赂警察放他走。我觉得他是被雇来做掉人的,而且不是那种顶尖的。”
“否则他就不会有那副长相了。”
“这个工作必备的条件之一,”他说,“就是你要有办法融入人群。可是他真是太显眼了。”
“或许希望我们这位先生死掉的不只一个人。”
“我也想到过。”
“也许第二个客户雇了第二个‘打击者’。你知道,或许你慢慢来也好。”
“我就是这么想的。”
“因为有那个雪貂脸的活宝在搅局,你要是做了些什么,搞不好就会被拖进一场大混仗里。何况如果他出现是因为要干活儿,那你缩在一边旁观,让他去做,能有什么坏处?不管扣扳机的是谁,我们都照样收钱。”
“那我就慢慢来了。”
“有何不可?喝点那儿有名的咖啡,淋点那儿有名的雨。西雅图有邮票商吧,凯勒?”
“一定有的。我知道附近的塔科马市有一家。”
“那就去找他,”她说,“买点邮票,好好玩儿吧。”
“我收集全世界各国1840年到1949年的,另外大英帝国的收到1952年。”
“换句话说,古典类的。”那个邮票商说,他长一张方脸,穿了件格子衬衫,打着条纹领带。“好东西。”
“不过我在考虑要加入一个主题:棒球。”
“好主题,”那名男子说,“大部分体育主题,都会被拖进那些假奥运主题的泥沼里,随便哪个迷邮票的小国都会印一堆去卖给集邮人士。橄榄球更糟,有世界杯什么的一大堆。棒球主题这类垃圾就少得多。我的意思是,几内亚比绍懂什么棒球啊?”
“我昨天晚上去看了球赛。”凯勒说。
“水手队转运赢球了?”
“击败大海鲢队。”
“也该是时候了。”
“腾布尔四次上场,两个安打。”
“腾布尔。他在水手队吗?”
“他是大海鲢队的指定打击手。”
“他们开始采用指定打击制以后,”那名男子说,“我就对棒球失去兴趣了。他昨天四次出场两个安打,嗯?我错过了什么吗?这样很了不起吗?”
“唔,倒也没什么了不起,”凯勒说,“不过这么一来,他离生涯三千个安打就只剩五个了,另外他离生涯四百个全垒打也只剩三个了。”
“谁晓得呢,”那个邮票商说,“搞不好哪一天,圣文森特就会把他的照片印在邮票上。好吧,你想看什么?要看点棒球主题的邮票吗?”
凯勒摇摇头。“我得再考虑一下,”他说,“这可是要开始一整套新收藏哩。我们来看看土耳其如何?他们有好多早期版本的邮票,但我什么都没有,只有集邮册里头的空间。”
“你坐下吧,”那个邮票商说,“来看看我们能不能帮你填满一些空间。”
结束了在西雅图的三连战后,大海鲢队将会飞到克里夫兰,在雅各布斯球场与主队印第安人队展开三连战,然后再到巴尔的摩与分区领先的金莺队进行三日内的四连战。凯勒跳过了他们与水手队的最后一场比赛,先一步飞到克里夫兰,找了旅馆安顿好,买了三场比赛的门票。雅各布斯球场很新,显然令当地球迷颇为自豪,前一年的票房多半是满座,但今年印第安人战绩没那么好,凯勒毫无困难就买到了好座位。
对印第安人队第一场比赛,弗洛伊德·腾布尔只打了一个一垒安打,不太结实却靠运气上了垒。第二场比赛三个零,外加一次保送,第三场比赛他坐板凳,那也是大海鲢队唯一赢的一场。接替他上场的是个刚从小联盟上来的瘦小子,打了两个安打,赚到三个打点。
“新来的小子把我们给打败了。”凯勒当天的聊天球伴说。他是克里夫兰的球迷,以为凯勒也是。凯勒在三连战前买了印第安人队的棒球帽,更让对方以为他是主队球迷了。“真希望他们照常用老腾布尔。”那人继续说。
“接近三千个安打了。”凯勒说。
“他打过好多安打和全垒打,但好像从来没有像刚刚这个小鬼那样,狠狠修理过你。为了纪录簿而打,而不是为了球赛——这就是弗洛伊德给你的感觉。”
“失陪一下,”凯勒说,“我看到一个认识的人,最好过去打个招呼。”
是那个百老汇骗子,戴着一顶草编费多拉帽,缀着条鲜红色的帽带。这让他很容易找,但就算没有那个帽带,要看漏他也很难。凯勒第三局就在观众群里发现他,偶尔回去看一眼,好确定他还在同一个位置。但现在那家伙正在跟一个女人讲话,两个人头凑在一起,她的外貌看起来也很不对劲。尽管棒球场上的陌生球迷间常会有短暂实时的同仇敌忾情谊,但那副样子的女人,看起来不像是会跟那副样子的男人在讨论双偷垒的种种微妙之处。
她个子高而苗条,一副帝王般的姿态。她穿了一身套装,乍看之下,你会以为她是从办公室来的,然后你会判定那家公司大概是她开的。她看起来不属于球场,唯一可能的例外是空中包厢里的贵宾席,绝对不会是普通看台上的座位。
他们这么急着要讨论的会是什么事?不管是什么,在凯勒赶过去凑近偷听之前,他们就已经谈完了。他们分手走向不同的方向,凯勒当下随便一挑,决定跟在那个女人后头。他已经知道那名男子住在哪儿、用什么名字登记了。
他跟踪那个女人到丽兹卡尔顿酒店,会来这种地方也多少预料得到。他在路上扔掉了他的印第安人队棒球帽,但那身衣着仍然不是进五星级饭店大厅的打扮,卡其裤和马球衫只适合去雅各布斯球场。
反正也没办法。他还是进了酒店,希望能在大厅看到她,但却失望了。好吧,他可以去酒吧喝杯酒。除非那里有服装限制不让他进去,否则他可以点杯啤酒慢慢耗,同时一面观察着大厅,免得自己太显眼。如果她回房去,整夜不会再出来,那就算他倒霉;但或许她只是回房间换衣服而已,或许她还没吃晚饭。
结果比他奢望的还要更好。他走进酒吧时,她人就在那里,一个人坐在角落一张桌子旁,用长管形烟嘴在抽香烟——现在很少人用这种烟嘴了。她面前有一杯装在高脚杯里的锈红色鸡尾酒,可能是曼哈顿或罗布·罗伊吧,他猜想。反正是诸如此类的,很上流社会气息那种,就像这个女人本身,但有点过时了。
凯勒在吧台停下来点了一杯丹麦的图堡啤酒,拿到那个女人的桌上。她看到他过来,除了眼睛睁大了一下,脸上没有露出别的表情。凯勒自己拉了椅子坐下,好像人家毫无疑问会欢迎他。
“我是跟那个家伙一道的。”凯勒说。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提名字,对吧?草编帽上头有根红帽带。你刚刚跟他说过话,大概是,嗯,二十分钟前吧?你想假装我在讲希腊语,还是要跟我一起来?”
“去哪儿?”
“他要见你。”
“可是他刚刚才见过我!”
“小姐,这里头有一堆事情我不了解。”凯勒说,倒也不全是假话。“我只是个跑腿小弟。他可以自己来,不过你希望这样吗?在你住的饭店里,被人看到你跟斯兰思基在一起?”
“斯兰思基?”
“我说漏嘴了,”凯勒说,“不该讲出来,你晓得的不是这个名字。忘了我说过的,好吧?”
“可是……”
“照理说,我们不该在一起太久。等一下我会走出去,你喝完酒结了账之后,再跟着出来。我就在外头一辆蓝色的本田Accord里头等你。”
“可是……”
“五分钟。”他告诉她,然后走了。
4
结果她花了不止五分钟,但也还不到十分钟;她毫不犹豫地上了那辆本田车的前座。他驶离饭店停车场,按键锁住了她旁边的车门。
他们开着车上路,表面上是要去跟那个戴草帽的男子碰面(他不叫斯兰思基,但是又怎样?),一路上凯勒得知了弗洛伊德·腾布尔曾跟这个女人有过一腿,他甜言蜜语哄她拿钱出来,跟他一起投资房地产。照他们合伙的安排,她如果想把钱拿回来的话,就得花上一大笔钱打很久很久的官司——除非腾布尔死掉,那样他们的合伙关系就会自动解除。凯勒没仔细听那些法律的部分,反正知道个大概就够了。她谈到腾布尔时的那个态度,让凯勒有个感觉,就算什么好处都捞不到,她也还是愿意花一大笔钱,只为了看他死。
好笑,大家都好容易就不喜欢这个人。
现在斯兰思基已经先拿到了全部酬劳,所以她也要他发誓,腾布尔那条命不会留到球队回孟菲斯的。她追来克里夫兰,就是为了催他把事情办妥。但他一直拖着,逼她把酬劳全都先付了。眼前看起来,球队到巴尔的摩之前,他是不会动手了,不过其实在巴尔的摩解决也比较好,因为那是大海鲢队返回孟菲斯打一长段主场球赛前的最后一站,而且——
老天,假如那家伙懒得再跑到巴尔的摩呢?
“到了。”他说着转入一排购物街。所有的商店都打烊了,停车区一片空荡,只有一辆送货厢形车和一辆右后方车胎扁了的雪佛兰。凯勒停在那辆雪佛兰后头,关掉引擎。
“就在那后头,”他说,下车绕过去替她开了门,帮着她下车。他带着她走到雪佛兰旁边,这样从街上就看不到他们了。“这里会有点不好走。”他说,握住了她的手臂。
他称之为斯兰思基的那名男子住在一家平价汽车旅馆,离71号州际高速公路不远,以约翰·卡彭特的名字登记。凯勒去敲他的房门,但当然没那么容易,他人不在。
要命。
大海鲢队在克里夫兰也住万豪酒店,除非他们已经赶往巴尔的摩了。但他们才刚结束一场晚间比赛,明天的比赛也是在晚上,所以或许他们会留下来过夜,明天早上再飞过去。他开车到万豪酒店,穿过大厅到酒吧去,途中看到游击手和一名中继投手。所以他们是留下来过夜了,除非管理部门哪个人刚刚把这两个选手砍掉,但似乎不可能,因为他们两个并没有不满的表情。
他待在酒吧喝了杯啤酒,又看到了两个大海鲢队球员。其中一个是候补捕手,他朝凯勒点头致意,把凯勒给吓了一跳。他是不是绕着他们打转太久,足以让球员认为他是张熟面孔了?
他喝完啤酒离开。出去经过大厅时,弗洛伊德·腾布尔正要进门,看上去神色不太开心。不过他能有什么好开心的呢?一个叫安里奥特的菜鸟当天晚上抢走了他的饭碗,而且替大海鲢队赢了那场比赛。难怪腾布尔一副想踢人屁股的表情,而且最好是踢安里奥特的屁股。另外他也一副要回自己房间的模样,凯勒猜想他是打算回去睡觉了。
凯勒又回那家平价旅馆,再去敲门,还是没人应,他找了个公用电话打到柜台。一个女人告诉他,卡彭特先生已经退房了。
然后去了哪里?这么晚了,已经没有到巴尔的摩的班机了。或许他是开车。凯勒见过他的车,看起来太旧太破,不可能是租来的。或许那是他自己的车,他会花一整夜从克里夫兰开到巴尔的摩去。
凯勒飞到巴尔的摩,球赛开始时,他已经坐在卡姆登球场里。弗洛伊德·腾布尔没在先发球员名单上,他们让他坐板凳,改由格莱思·安里奥特担任指定打击。安里奥特前三次上场有两支一垒安打和一次保送,凯勒没留下来看他这场打完的总结表现。他离开时是七局上半,由大海鲢队进攻,此时已经领先四分了。
“王牌五金店”的店员在收款机上敲着凯勒买的东西——一卷吊画的钢丝,一小包有环状头的螺丝钉,一小包什锦挂画钩——然后推出一个很合理的结论。他笑着说,“要挂水壶㊟的吗?”
“是指定打击。”凯勒说。
“啊?”
“抱歉。”他说,这才回过神来。“我正在想别的事情。对,没错,要挂画的(Hang a pict,ure)。”
回到汽车旅馆房间,凯勒真希望自己买了把剪钢丝的钳子。既然没有,他只好量出一段一米长的吊画钢丝,反复弯来弯去,直到那几股扭在一起的钢丝磨损断掉。他在钢丝两端各做了个圈,然后把没用上的那部分钢丝放回盒子里,打算下次碰到近便的大排水沟就扔进去。那些螺丝和画钩之前已经扔掉了。
他不知道斯兰思基住在哪儿,前一晚比赛也没看到他。但他知道那个人会喜欢哪种类型的汽车旅馆,猜想他会挑个离球场近的。他会用同样的名字登记入住吗?凯勒想不出有什么不用的理由,而显然斯兰思基也这么想。当凯勒打到克伊高速公路的“美梦汽车旅馆”时,一个带着印度吉拉特语口音的愉悦的年轻女人告诉他没错,的确有个住客名叫约翰·卡彭特,要她转到他房间吗?
“不必了,”他说,“我想给他个惊喜。”
结果的确是。当斯兰思基——没办法,凯勒认定这个人是斯兰思基,尽管这是他自己替那个家伙编出来的名字——当斯兰思基上了自己的车,凯勒就在那儿,坐在后座。
那人僵住了一会儿,恰恰足以让凯勒明白自己被发现了。然后,斯兰思基动作顺畅地把钥匙插入启动器。让他开走吗?不,因为凯勒自己的车就停在美梦旅馆这边,要是让他开走的话,他就只好一路走回来了。
而且斯兰思基开车出去愈久,就愈有机会去掏枪或撞车。
“就停在那里别动,斯兰恩基。”他说。
“你找错人了。”那个人说,声音夹杂着解脱和绝望。“不管斯兰思基是谁,反正我不是他。”
“没空跟你解释了。”凯勒说,因为的确如此,何况干嘛费事解释呢?就照他以前用过太多次的吊画钢丝打发掉,简单点也容易点。如果斯兰思基临死前以为自己是被误杀,好吧,那或许他会好过一点。
也或许不会,反正凯勒看不出有太大的差别。他只是双手穿过钢丝两端的圈圈,用力一扯。
5
“噢——要命啊。”凯勒后面那排的胖子说,此时金莺队的中场手跳起后落地,手套里却空无一物,只除了他自己的手。投手丘上,巴尔的摩金莺队的投手摇摇头,就是在面对这类时刻会有的摇头,同时弗洛伊德·腾布尔跑过一垒,正慢下脚步要跑完他的全垒打之旅。
“一听说那个新来的小子受伤,我还以为我们逮到机会了。”那个胖子说,“因为他的棒子比手枪还烫手,不过等到其他队摸清该怎么对付他,他说不定就会冷一点了。他要休息多久,两星期吗?”
“听说是这样,”凯勒说,“他有根脚趾头骨折了。”
“怎么回事?他脚被人踩到了吗?”
“我是这么听说,”凯勒说,“他挤在电梯里,人很多,没人晓得到底怎么回事,不是有人踩到他的脚,就是他之前就受伤了,只是后来出了错才发现。他们估计他一个月之内就能完全复原。”
“好吧,他现在不能伤害我们了,”那个人说,“不过腾布尔逐渐走出低潮,那一球结结实实被他打中了。”
“第三百九十八个。”凯勒说。
“真的吗?离四百个只差两个了,而且他的安打数也接近纪录数字了,对吧?”
“再四个他就三千安了。”
“嗯,祝他幸运,”那名男子说,“可是他非得在这里创纪录吗?”
“我想他会回到孟菲斯主场再击出纪录吧。”
“我乐观其成。你指的是哪个纪录?安打?全垒打?”
“或许两者都是。”凯勒说。
“你没帮我带。”那名男子说。
他碰上第一次看大海鲢队球赛时邻座的那名男子,不知怎地,这个巧合让凯勒相信自己将会见证历史。第二局,弗洛伊德·腾布尔第一次上场,击出了一个简直像长了眼睛的滚地球,莫名其妙就从一垒手和二垒手之间穿了出去。这个安打等了好久,大海鲢队已经回主场打到第四场比赛了,现在正在进行跟洋基队三连战的第一场;而之前对坦帕湾的三连战,腾布尔的表现令人失望,依然没有达到他的创纪录数字。他已经有三百九十九个全垒打了,而刚刚第二局那个幸运的一垒安打,则是第二九九九号安打。
“我买的这个热狗是最后一个了,”凯勒说,“可惜我从来不分享的,不然我就分给你吃了。”
“我不怪你,”那个家伙说,“这是个自私的世界。”
第四局下半,腾布尔被保送;两局后则是被投手前三球就给三振掉,但凯勒不在乎。这是个看棒球的完美夜晚,跟身旁这位同伴说说笑笑的愉快不亚于观看场上球赛的乐趣。这场球赛两队的比分始终咬得很紧,双方互有超前;当腾布尔在第九局下半上场打击时,大海鲢队还落后两分,一、三垒有人。
投手投出第一球时,一垒的跑者拔腿冲向二垒。捕手传的球偏高,二垒手接了球要再往下触杀已经来不及,让跑者滑垒成功。
“该死,”凯勒的朋友说,“打平的那分站上得分圈了,大海鲢队是非得采取这样的战术没错,只不过这么一来,就剥夺了腾布尔打击的机会;因为现在洋基队就得保送他上垒,好制造双杀机会了。”
而如果洋基队保送腾布尔,大海鲢队总教练就会把他调下场,换上代跑。
“我本来一直期待今晚能看到特别的场面,”那个人说,“但看起来我们还得等上一两夜了……唔,谁想得到呢?洋基总教练托瑞要换上王牌救援投手利瓦伊拉来对付他了。”
但这位洋基队的终结者只需要投一球。腾布尔挥棒的那一刻,你就晓得球出去了。洋基队的外野手伯尼·威廉斯也知道,他只是转身看着那个球飞过他头顶,落在上层看台,而腾布尔在打击区看着球,然后跳起来,双手握拳胜利地举向空中,接着才开始跑垒。整个球场都知道他破纪录了,看台上爆出一阵欢呼。
四百个全垒打,三千个安打——而且这场球结束了,大海鲢队赢了。
“童话故事的圆满结局。”凯勒的朋友说,凯勒觉得这句话真是最佳脚注。
“尝尝这个茶,”桃儿说,“看好不好喝。”
凯勒喝了一口冰红茶,坐在木板条摇椅上。“不错!”他说。
“我正开始好奇,”她说,“自己还能不能再见到你了。上回跟你通消息,你说这案子里头有另一个杀手,或至少我们是这么认为。我正开始在想,或许他的目标是你,而且或许他把你干掉了。”
“结果是反过来。”凯勒说。
“哦?”
“我不希望他在那边挡路,”他解释,“而且雇他的那个女人,我看是一尊失控的大炮。所以她就在克里夫兰的一条购物街上滑倒,摔断脖子了;而她雇的那个家伙……”
“脑袋被钳台夹住了?”
“那是我遇见他之前。他是在巴尔的摩被一堆吊画的钢丝缠住了。”
“而弗洛伊德·腾布尔则是死于自然因素,”桃儿说,“本来是他一生最风光的一夜,结果成为他生命的最后一夜。”
“好讽刺啊。”凯勒说。
“电视主播彼得·詹宁斯就是用这个字眼。庆祝,喝太多酒,上床睡觉,然后被自己呕吐的东西呛死。他们还找了个医学专家上电视,解释这种事发生的几率比你以为的要高。你醉昏过去,在失去意识的状况下呕吐,然后如果你躺着睡,一吸气就吸到了那些玩意儿,结果就呛住,窒息而死了。”
“还永远不会晓得害死你的是什么。”
“当然啦,”桃儿说,“否则你就会想点办法救救自己了。可是啊,凯勒,因为这事情你也插了一脚,所以我压根不相信他是死于自然因素。除非硬要把你这个人也算成一种自然死因。”
“这个嘛——”
“你是怎么弄的?”
“我只是小小帮了自然一把,”他说,“我不必去把他弄醉,是他自己喝醉的。我跟踪他回家,他一路开车歪来歪去的。我真怕他会出意外。”
“出意外又怎样?”
“唔,假设他只是小小撞伤,结果住进了医院呢?不过总之,他还是设法回到了家。我给了他一点时间等他睡着,结果他根本没法爬上床,就醉昏在沙发上了,”他耸耸肩,“我拿了条抹布捂住他的嘴,接着给他催吐,然后——”
“怎么催吐?逼他喝温肥皂水吗?”
“用膝盖顶他肚子。结果有用,而且他没吐得满地都是,因为他嘴巴被捂住了。你确定你想听所有细节吗?”
“不像一分钟前那么确定了,不过你别担心。他吸气,呛住了,故事结束。然后呢?”
“然后我就离开那儿。你说‘然后呢’是什么意思?”
“那是几天前了。”
“哦,”凯勒说,“这个嘛,我去找了几个邮票商。在邮票这方面,孟菲斯是个好城市。而且我想看完那三场对洋基的系列战。大海鲢队全队手臂都戴上黑纱悼念腾布尔,但反正对他们也没有任何帮助。洋基赢了后面两场球。”
“替我们这边欢呼,”她说,“你要不要告诉我,凯勒?”
“告诉你?我刚刚已经告诉你了啊。”
“这事情呢,你原本可以在两天内办完的,”她说,“结果你去了一个多月。我以为你可能会想跟我解释一下。”
“另一个杀手……”他开了口,但她摇摇头。
“别告诉我是因为另一个杀手。早在他出现之前,你就可以把这笔买卖处理完的。”
“你说得没错,”他承认,“桃儿,是因为那些数字。”
“那些数字?”
“四百个全垒打,”他说,“三千个安打。我希望他达成。”
“库柏镇。”她说。
“我连那些数字能不能让他进库柏镇的棒球名人堂都不晓得,”他说,“其实我也不在乎。我只是希望他达成那些纪录,四百个全垒打和三千个安打,而且我希望我能说,我在现场亲眼看到他达成了。”
“然后把他解决掉。”
“这个嘛,”他说,“我不必去想这个部分。”
好一会儿,她沉默着不说话。接着她问凯勒想不想再喝点冰红茶,他说不必了,然后她问他有没有买些好邮票,充实自己的收藏。
“我买了不少土耳其邮票,”他说,“我这部分的收藏原本很弱,现在加强很多了。”
“我猜想,那很重要吧。”
“不晓得,”他说,“要说哪个重要哪个不重要,是越来越难了。桃儿,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看棒球。不过说到花时间,还有很多更糟糕的方式呢。”
“我相信,凯勒,”她说,“而且我还相信,早晚你会发现那些方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