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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银车奇案

第四章 驭风者血洗善金局

西市是洛阳最大的商业街,位于厚载门旁,街市繁华,买卖铺户,街头摊档鳞次栉比。

如燕在军头张环的陪同下,在一个摊档前买了些头绳、绒线之类女孩子的什物。摊主将东西包好交到她的手中,如燕接过来,看了看天色道:“张环,未末了,咱们找个茶馆喝碗茶就回去吧。”张环点头道:“是,小姐。”如燕一指街口处道:“看,那有个茶馆,走。”二人快步向茶馆走去。

未末时分,茶馆里很清净,没有人。店小二趴在柜台前打盹。如燕和张环走进来,张环用手指敲了敲柜台。小二一下子惊醒道:“哎,二位客官,里边请。”

如燕道:“煮一壶茶,拼四色点心。”小二道:“好嘞!”

如燕和张环拣副安静的座头,坐了下来。张环笑道:“小姐,您可真能逛,从北市遛到西市,还不买光看。”

如燕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这才叫逛街。否则不就变成买东西了!”

张环笑道:“是,是,您说得对。不瞒您说,您是逛得挺美,小的这两条腿都遛细了。”

如燕笑道:“一个大男人,走这几步就叫累,真够丢人的!行了行了,回家请你吃炖肉怎么样?”张环喜道:“真的?”

如燕笑道:“瞧你那样儿,好像八百辈子没吃过肉似的。”

张环笑道:“听李将军说,小姐炖的肉一流儿,小姐,那可就这么说定了。”如燕道:“行,这有啥问题。”

正说话间,小二将茶点送了上来,二人边吃边聊。忽然,门口人影一闪,一个人窜进店来。

如燕好奇地扭过头去,只见一个头戴八角罗帽、身穿戏台上武生服色的人闪身出现在店内,只见他怀抱钢刀,目光四下瞟着,似乎在观察动静,那动作就好像唱戏的一般。如燕和张环对视一眼,“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武生猛地回过头来,不是别人,竟然是郡主武元敏。她怒气冲冲地望着如燕道:“你笑什么?”

如燕赶忙收起笑容。张环不忿地道:“怎么,笑也不行?这是你们家的地方啊!”

郡主一声冷笑,身体猛地一转,却险些滑倒,她赶忙用手撑住桌子……

如燕又笑了出来,张环刚要讽刺她两句,却被如燕用眼色制止了。郡主稳住身形,一回手笨拙地拔出钢刀,架在张环脖子上:“如果你知道我是谁,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张环强忍笑容,目光望向了如燕。如燕赶忙赔笑道:“对不起啊对不起,我们没有笑你。”

郡主看了如燕一眼,慢慢收回刀,满宫满调地道:“这位小姐如此有礼,倒叫本侠不好意思了。我们侠客是最讲道理的,从来不欺负人。”

如燕伸手让道:“是,是。您请坐吧,站着多累呀。”郡主点了点头,回手想将刀插进鞘中,她装作很熟练的样子,看也不看,刀直接插在了握刀鞘的左手虎口上。疼得她“哎哟”一声叫了出来,她赶忙看了如燕一眼。如燕强忍笑容假意扭回头去。

郡主松了口气,坐在桌旁,拍了拍桌子道:“店家!”小二从后面跑出来,一见郡主,登时停住脚步,皮笑肉不笑地道:“大侠,您又来了……”

郡主道:“今日有什么不平之事吗?”小二道:“还真没有。再说,您在这儿,哪个歹徒敢造次呀!”

郡主点了点头道:“那倒是。”说到这儿,她长叹一声,泪水流过面颊。小二吃惊地道:“哟,大侠,您这是怎么了?”

郡主摇摇头道:“今日,本侠心中不快。”小二赶忙道:“哟,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您这么大侠客,还能遇着不开心的事,那我们这样的小人物,还不都得上吊去不是。”

郡主擦了擦泪水道:“还是老样子吧。”小二应了一声向后面跑去。

此时,张环已经笑得趴在桌上,直不起腰来,如燕看了看郡主,给了他一脚,轻声道:“别惹事,喝完茶就走。”

张环抬起头,笑的眼泪都出来了,低声道:“这家伙失心疯了!”如燕赶忙冲他摆了摆手。

虽说张环压低了声音,但郡主还是听见了,她猛地站起身来,以侠客的口吻冷冷地道:“今天本侠心情不好,请你不要激怒我。马上向本侠道歉!”

如燕一拉张环嗔道:“让你别惹事,快走!”说着,二人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郡主猛地转过身怒道:“我说过了,向本侠道歉!”

如燕拉着张环向门口走去。郡主一声大喝,拔出钢刀,冲上前来。如燕右脚勾住板凳轻轻一踢,板凳像长了眼睛一样,滑到郡主脚下,郡主踉跄两步,一个嘴啃地,重重地摔在地上,手中钢刀飞了出去。

如燕一看郡主摔得重了,赶忙跑过去搀她,谁知郡主却不领情,一把甩开如燕,捡起钢刀冲到张环面前,刀尖儿对准张环前胸道:“再说一遍,向本侠道歉!”

猛地,张环闪电般伸出右手,将钢刀夺了过来。如燕一声大喝:“张环,不得造次!”耳廓中只听得“啪啪”两声,郡主的左右脸颊各挨了一记耳光,她登时惊呆了。

张环缓缓举起郡主的刀,左手抓住刀身,双臂一较力,钢刀登时弯了过来,变成曲尺一般。

郡主傻了,浑身颤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张环冷笑一声,将破刀扔在地上道:“怎么样,大侠,还想试试吗?”

猛地,郡主号啕大哭,口中喊道:“你,你打人,你打我!你敢打我,我让我爹抓你……”这回轮到张环傻了,他张口结舌地呆在原地,郡主越哭越伤心。

如燕跑过来道:“还不快走!”说着,拉着张环奔出门去。

已是深夜,南平郡王府内传来一阵阵呼号。武攸德怒气冲冲地在房中徘徊,口中不停地咒骂着:“孽障,孽障啊……”侧厅传来皮鞭抽打声和女人的惨叫声。夫人坐在椅子上,低声抽噎。

猛地,武攸德转过身冲夫人厉声喊道:“哭,哭,有什么可哭的,这等陷父母于死地的孽障,死有余辜!”夫人吓得捂住了嘴。

武攸德连喘几口粗气,就在此时,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十几名家丁风一般冲进正堂道:“王爷!”

武攸德踏上一步,急切地问道:“怎么样,找到了吗?”家丁道:“都搜遍了,连影儿都没看见!”

武攸德骂道:“废物,一群废物!”猛地,他转头对侧厅喊道,“把那个贱婢给我拉上来!”几名仆人把遍体鳞伤的丫鬟春红拖进了大堂。

武攸德踏上一步厉声喝道:“你这贱人,再不说实话,本王便将你碎尸万段!”说着,他一把抓起桌上的宝剑,抵在春红喉头。春红抬起头,断断续续地道:“王爷,王爷,婢子真的不知道郡主哪里去了……”

武攸德一声怒骂,举剑便刺,夫人扑上前来,抱住他的手喊道:“老爷,你不能杀春红啊,杀了她,还有谁知道敏儿的下落……”武攸德一愣,缓缓放下宝剑。

夫人转头对春红喊道:“你这傻丫头,事到如今再不说实话,武家就要满门抄斩了!”春红猛吃一惊,抬起头来,只见武攸德长叹一声,坐在榻上。

春红道:“王爷,我真的不知道。可,可小姐平素经常会扮成侠客的模样,跳窗跑到外面去玩儿,到,到很晚才回来……”

武攸德猛地站起身道:“哦,她都去哪里玩儿……”春红衰弱地应道:“她,她没有具体说过,从话里听着,好像是在西市附近。”

武攸德转向家丁吼道:“傻站着做什么,没听到吗?!就是把西市翻过来,也要找到郡主!”

已是丑初,所有买卖铺户早已关张,街道一片寂静。忽然间,远处传来一片嘈杂之声,紧跟着,灯球火把亮子油松由远而近,南平郡王府的家丁在武攸德率领下冲进街市。

武攸德勒住跨下马高声喊道:“给我搜,一块砖一块瓦都不许放过,一定要找到她!”家丁们高声答是。

这是街拐角处的一座破旧的茶棚,屋檐下的阴影中躺着一个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远处人声鼎沸,那人飞快地坐起身来,正是穿着戏服的郡主武元敏。她睁大眼睛,四下倾听着,人声越来越近。

她倒吸一口凉气,跳起身来,拔腿就跑,转眼间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中。与此同时,武攸德率人转过街角来到了茶棚前。武攸德喊道:“给我仔细搜!”家丁们分散搜索。

武攸德四下观察着。忽然,茶棚地面上一顶八角罗帽跳入他的眼帘。武攸德跑过去,捡起罗帽看了看,又放到鼻端闻了闻,脸色登时变了,冲家丁们喊道:“她刚刚还在这儿,一定往那边儿跑了,快追!快,快!”家丁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路追了下去。

郡主武元敏跌跌撞撞地冲进广利坊,她辨认了一下方向,转身奔进右手的一条胡同,靠在墙上连喘几口粗气,侧耳倾听者,家丁们的声音越来越近,她焦急地回过头,想在胡同中找一个藏身之所,忽然,她的目光停在了西墙根儿下。

墙根儿下铺着一层厚厚的稻草,似乎曾经有人在这里留宿过。稻草旁还扔着一件补丁落补丁的百结鹑衣,一看就是乞丐之物。

郡主的眼睛亮了,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去,飞快地脱下身上的戏服,将鹑衣穿在身上,一股恶臭袭来,她脑袋一晕,急忙屏住呼吸,从地上抓了两把灰抹在脸上,而后,翻身躺在稻草上,脸冲墙,身体向外。

就在此时,脚步声响,家丁们冲进胡同,举起火把四下照着,登时看到了躺在草堆上的郡主。一名家丁快步走来,拍拍郡主道:“嘿,朋友……”

郡主粗着嗓子哼了一声。家丁一把将她的身体翻了过来,举起火把向郡主脸上照去。一张涂满黑灰的丑脸映入眼帘。家丁皱了皱眉,放开郡主,对旁边的人道:“是个叫花子,走吧。”众人向胡同外跑去,声音越来越远。

郡主翻身跳起,跑到胡同口,探头向外看了看,外面已恢复了宁静。郡主深吸一口气,冲出胡同。

“轰隆”一声三仙观的大门推开,郡主一头撞了进来,回手关门,扒着门缝向外望去。

四周一片寂静,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家丁们的吆喝声。郡主长出一口气,拍了拍胸脯,抬起头四下观察,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处身在一座破败的道观之中,四周垣残壁断,门窗朱漆剥落,到处悬结蛛网,地面落满灰尘,只有殿正中的须弥座和神龛还算完整。

郡主缓缓走到神龛旁。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郡主猛吃一惊,四下看了看,纵身跳上须弥座,闪身躲在神龛后面。

“吱呀”一声,观门打开,一个身穿套头黑斗篷的人缓缓走了进来,正是北山。他轻轻咳嗽一声,低声道:“有人吗?”神龛后的郡主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北山在观中缓缓走着,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确定无人之后,才回到大门前。郡主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向外望去。

只见北山站在大门前等待着什么。脚步声起,一条黑影飞快地闪进观中,躲在大门后。北山叫了一声:“南山。”

黑影南山道:“怎么样?贺鲁没有招供吧?”北山道:“没有。我命人给他传信,让他挺住,只要计划成功,我们就有机会救他出来!”南山长出一口气:“我一直担心此事。多亏你行动及时,否则落入内卫手中,就是铁人也会开口的。”

神龛后的郡主惊得张大了嘴。

北山长叹一声道:“狄仁杰真是个可怕的人,我中了他的诡计,若不是乌勒质及时赶到,恐怕连我也落入李元芳手中了。我实在想不通,他是怎么凭着柳条巷那几副尸骨,判断出贺鲁身份的……有时我甚至觉得,是不是我们内部有他的卧底。”

南山怅然道:“能他人不能之事,这就是狄仁杰。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高手栽在他手中了。”北山道:“他通过善金局的马车直接查到了铁勒,真玄呀,幸亏我下手早,否则计划便功亏一篑了。南山,而今贺鲁被捕,姓狄的又盯上了善金局,我决定,计划提前展开。”

“什么时候?”

“今夜!”

南山吃惊地道:“今夜?是不是太仓促了?”

北山缓缓摇了摇头:“迟恐生变呀!”南山问道:“你都准备好了吗?”

北山哼了一声道:“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南山道:“你要小心在意。切不可粗疏大意!”北山点了点头。

神龛后,郡主屏住呼吸眼中尽是恐惧之色,她的身体轻轻抖了起来。

善金局大门前戒备森严,全副武装的监门卫禁军呈梯次排列,将承福门通往善金局的夹道把守得如同铁桶一般。

范铸坊内灯火通明,善金局合衙僚属齐集于此,看样子众人已经等待多时了。

承福门的谯楼上响起了子时三刻的梆铃声,众人轻声议论着:“已是子时三刻了,银车怎么还不到?”

“就是啊,等了一个时辰了。真不明白,沙大人为什么要局内所有人都聚集在此等候。你看,连车夫和杂役都来了。”

“善金局差不多每个月都要接数次府库的银车,好像从没见过这种阵仗。”

“真是怪事。”议论声中,堂门打开,沙尔汗快步走了进来。众人赶忙停止议论,躬身施礼道。

沙尔汗点了点头:“刚刚接到快报,银车马上就到。诸位准备迎接!”

车轮滚滚,蹄声如雷,南衙禁军押运着府库的银车缓缓开来。善金局大门轰然打开,车队缓缓驶入。禁军押解着银车停在范铸坊大门前。沙尔汗率掌固迎出大门,立于阶上。

负责押运银车的掌库官跳下马来快步上前,躬身道:“沙大人,制器用金银已解到!”说着,他冲身后一挥手,禁军抬着十一只盛满金银的木箱快步走来。

掌库官道:“沙大人,这里是白银十箱,一百万两。黄金一箱,十万两。是否运至善金局材库,大人再行验看?”

沙尔汗微笑道:“不用了,在此交接即可。”掌库官一愣道:“这……大人,这可有违定例呀!”

沙尔汗道:“运进材库一进一出便要几个时辰,而今时间紧迫,交接后便要马上开工。”

掌库官道:“那……也罢,既然沙大人如此说便这样吧!”他冲后面的禁军挥了挥手,禁军们将十一只木箱放在地上,打开了箱盖。

沙尔汗冲身后摆了摆手,两名掌固快步走上前去,打开箱盖验看了一遍回禀道:“大人,可以了。”

沙尔汗点了点头,对掌库官道:“签库单吧,你可以回去了。”掌库官犹疑道:“沙大人,这,这能行吗,万一……”

沙尔汗微微一笑道:“库出金银从来不会有错,这点我绝对相信。”

掌库官咽了口唾沫,点点头:“是。”他打开手中的库单,递上前去,“请大人签押。”沙尔汗点点头,签上名字,按了手印,将库单递回。

掌库官看了看银箱道:“银箱就放在这儿?”

沙尔汗微笑道:“放心,你们去吧。”掌库官点点头,翻身上马,率一众禁军疾驰而去。善金局大门轰然关闭。

沙尔汗长出一口气,身旁的掌固道:“让杂役将银箱抬进范铸坊吧?”沙尔汗点了点头。

两名掌固快步向范铸坊走去,猛地,黑暗中寒光闪过,一名掌固的人头带着标出的血箭疾飞而出,紧接着,寒雾陡起,转眼之间变成一团光影,“砰”的一声,所有声音都停止了。光雾也在瞬间消失。两名掌固已变成白骨,“哗啦啦”散落在地。

一个身穿套头黑斗篷的人缓缓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掌中的弯刀映出阴冷的寒芒。

沙尔汗张大了嘴,却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他身后的掌固被彻底惊呆了,浑身上下筛糠似的抖成一团。黑斗篷缓缓走到沙尔汗面前,举起了弯刀。沙尔汗的眼中尽是恐惧的光芒。

善金局众僚属在坊内低声议论着,猛地,门外传来一声惨叫,在静夜中显得分外凄厉。众人吃了一惊,齐齐扭头向外望去。

说时迟,那时快,“砰砰砰”几声巨响,范铸坊大门关闭。众僚一阵惊叫。几乎是与此同时,堂中灯火骤然熄灭,坊内登时伸手不见五指,顿时一片大乱。

一道道黑影闪电般从房梁上、铸台下窜出,冲入僚属之中,范铸坊内腾起片片寒雾,顷刻之间,人头翻滚,血肉飞溅……大屠杀开始了!

静夜中传来一阵阵凄厉的惨叫声。守门的禁军队长侧耳倾听者,一名军士道:“队长,肯定是出事了!”队长深吸一口气,拔出腰刀,厉声喝道:“打开大门!”军士们一拥而上,推开了厚厚的大门,队长长刀一挥,率五十名守卫军士冲向范铸坊。

范铸坊内杀声四起,惨叫连连。禁军队长率众扑到坊前,就在此时,坊两侧寒芒闪烁,二十多名手持弯刀的黑袍人如鬼魅一般无声地飞到近前,寒光陡起,两名军士转眼间血肉横飞,变成两具白骨。

禁军队长一声惊叫,颤声道:“你们,你们是人是鬼……”话音未落,身后人影一闪,他的头箭一般飞了出去,鲜血狂飙而出,紧接着血雾陡起,寒光四射,队长的身体瞬间变为白骨,倒落在地。

人影揭下头戴的风帽,正是乌勒质。他四下看了看,五十多名禁军在驭风者一轮轮快刀的攻击下,已所剩无几。乌勒质狞笑一声,掌中弯刀抖动,扑入战团,他的加入令本已死伤大半的禁军更是雪上加霜。但见一团团寒雾涌起,只听一阵阵钢刀劈骨的哧哧声,不到一刻钟的工夫所有禁军全部被杀。

乌勒质一抖弯刀,二十名驭风者迅速集合。脚步声响,沙尔汗快步走了出来。他四下看了看,用突勒语赞道:“驭风者果然名不虚传!”

屠杀仍在继续,驭风者的钢刀狂劈在手无寸铁的掌固和工匠的身上,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墙上溅满模糊的血肉;

地面血流成河;

一具具白骨倒了下去。

一双脚缓缓走到白骨前停住,坊内的屠杀已经结束,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好,非常好。抬走银箱,将这里烧为一片白地!”

范铸坊外,堂内传来轰轰两声巨响,刹那间烈焰飞腾……

善金局被烈火吞噬。

狄府大门前,一双手拼命敲击着门环。狄公、李元芳、曾泰疾疾走入正堂。

狄福冲进堂中道:“老爷,宫中力士前来传旨!”随着话声,传旨力士冲进门来,满面惶急地道:“国老,出大事了!”

狄公道:“不要急,慢慢说!”力士急道:“今夜,不知是何缘故,善金局突然着起了大火……”

狄公脱口惊呼道:“善金局!”“正是!而今火势蔓延已无法遏止,圣上诏三位大人火速前往承福门!”

狄公倒吸一口凉气,与元芳、曾泰对视一眼:“我们立刻出发!”

善金局已变成一片火海,周围人声鼎沸,南衙禁军将承福门四周团团围住。救火队的数十条水龙喷向火场,却无法压制腾飞的烈火。

武则天站在承福门的谯楼上,望着下面被烈火吞噬的善金局,面色沉重。身旁站着张柬之、武三思等宰辅阁臣,众人的面色都有些惴惴不安。站在一旁的内侍省监路正和押运银车到善金局的掌库官更是惶惶然不知所措。

狄公、元芳、曾泰快步登上城楼,来到皇帝驾前,躬身道:“参见陛下!”武则天摆了摆手。

狄公与阁卿们点头为礼。张柬之指了指善金局方向,狄公转头望去,只见浓烟滚滚,烈焰万丈,烧红了半边天。他看了看身旁的元芳、曾泰,二人已被惊得目瞪口呆。

狄公的目光望向内侍省监路正道:“路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善金局怎会无故起火?”

路正颤声道:“国老,卑职也不知呀。昨日善金局监正、将作大监沙尔汗移文省中,说今夜将开工赶制盂兰盆节的金银法器,卑职循例批复。可谁成想,丑末之时忽然来报,说善金局燃起了大火。”

狄公道:“本阁听沙尔汗说起,今夜有制器使用的金银要送到善金局,此事是由谁负责?”掌库官赶忙上前一步,哭丧着脸道:“是,是卑职负责。”

狄公问道:“你是府库的掌库官?”掌库官道:“正是。卑职于今晨子时三刻率南衙禁军将十箱白银、一箱黄金运抵善金坊。”

狄公点了点头:“你到善金坊的时候,那里有什么异样吗?”掌库官道:“没有。一切都很正常。只是,只是……”

狄公双眉一扬追问道:“只是什么?”掌库官道:“往常是由我们将金银运至善金局的材库中,才与沙大人交割。可今天,沙大人却执意要在范铸坊门前交割。”

狄公双目中精光一闪:“哦?”掌库官浑身一抖:“卑职劝说沙大人,此举有违定例,沙大人却说时间紧迫,赶着开工,因此……”

“好了!”身旁传来一声大喝,狄公愕然回头。正是皇帝武则天,她猛地站起身来,指着掌库官厉声道:“明明是尔等无能,玩忽懈怠,贪滑躲懒,致使善金局起火焚烧!尔身为掌库,财资之责,责无旁贷,怎敢在此巧言令色,大言不惭,将责任推在将作大监沙尔汗的身上,真是岂有此理!”掌库官吓得跪倒在地,连连叩头。

武则天转向路正骂道:“路正身为内侍省卿,善金局正归尔该管,御制法器是何等大事,尔竟不到场!真真是懒惰之极,似此等庸才怎能叙用!来人!”承旨力士赶忙上前候命。武则天道,“传旨,着即免去此二人正职,交三法司严办!”路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道:“陛下,微臣冤枉!”

武则天铁青着脸道:“你还有脸喊冤,好好的一座善金局,就因尔等玩忽职守而化作火海,你,你简直是该死!”路正吓得浑身发抖。狄公上前奏道:“陛下,此二人无罪!”

武则天猛转过头道:“你说什么?”

狄公道:“陛下,掌库官虽身系财资安全,然位在八品,官卑职小,方才他言道,他曾多方劝谏,可沙大人却执意不听。他怎敢与沙尔汗这位四品大员争执?”掌库官连连磕头。

武则天看了他一眼,深吸口气,没有说话。

狄公接着奏道:“路正大人虽为内侍省监,却无权知善金局之事。善金局事,由将作大监沙尔汗一体监理。这是陛下亲自给吏部画下的旨意,陛下应该还记得吧!”

武则天登时语塞。狄公道:“常言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而今善金局出事,究其责,也该问将作大监沙尔汗,掌库官和路大人何罪之有啊?”张柬之也上前一步,躬身奏道:“狄公言之有理,望陛下三思!”

武则天重重地哼了一声:“将作大监沙尔汗已经葬身火场了!”狄公猛吃一惊:“沙尔汗死了?”

武则天长叹一声点了点头:“如此熊熊的火势,他怎么能够逃出?刚刚救火队来报,火场中无一人生还……”狄公深深地吸了口气,目光望向元芳和曾泰。

武则天恨恨地看着路正和掌库官道:“可恨这二人,眼见天威降责,却将责任都推在死人身上!真真是岂有此理!你们以为朕可欺吗!”路正和掌库官捣蒜般叩头道:“臣不敢,臣不敢!”

狄公谏道:“请陛下息怒。而今善金局火事原因不明,应先查清起火原委。而后再论责行罚。仓促处置非责任官吏,恐群臣不服。”

张柬之道:“陛下,此论甚善,请察纳雅言。”

武则天深吸一口气,看了看狄公,强压怒火道:“也罢。怀英,此事便由你全权负责调查,一定要追查到底,对肇事官吏严加处分,绝不可姑息养奸!”

狄公领命。武则天在内侍宫女的簇拥下,向谯楼下走去。

狄公的目光望向了仍在熊熊燃烧的善金局,若有所思地自语道:“这把火,烧得甚是蹊跷啊……”曾泰道:“恩师,您说什么?”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回神对李元芳道:“元芳,命救火队抓紧时间将火扑灭。”李元芳答应一声转身奔下谯楼。

狄公转向曾泰吩咐道:“曾泰,立刻调洛州刺史府下所有仵作赶到善金局火灾现场。”曾泰道:“是。学生立刻去办!”

狄公慢慢地说道:“我想,现场一定会告诉我们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

善金局已被烧成了一片白地,四处断壁残垣,瓦砾成堆。此时,大火已扑灭,废墟中烟雾腾腾。南衙禁军用担架将一具具烧焦的白骨抬出火场。大门前横陈着数十张验尸台,几十名仵作紧张地忙碌着。禁军们将尸身从火场中抬出放在这里等待检验。

狄公、李元芳、曾泰在内侍省监路正的陪同下,走进善金局大门。狄公环视四周,只见尸骨遍地,房舍尽毁。

内侍监路正道:“国老,您看看吧,真是造孽呀。善金局自将作大监沙尔汗起,共一百四十六员,南衙守军五十员,总一百九十六人,无一生还。从范铸坊直至后巷班房,六坊十四所,三百余间房屋,全部被烈火焚毁。”

狄公不禁叹道:“善金局自太宗朝起始经营,历百年,谁料想今日竟会付之一炬,浩劫,真是浩劫呀……”狄公转向路正问道,“路大人,依你之见,此次火灾起自何因?”

路正答道:“回国老,善金局内多置炭火,粗算下来,仅熔银用的火池便有四十多个。以卑职看来,定是火工不慎令大量火炭外泄,引着易燃之物,这才酿成惨祸。”

狄公道:“你的意思是,这场火灾是个意外?”

路正道:“是啊。国老也知道,善金局起火已不是一次两次了,龙朔二年和显庆四年的两次火灾,便是因火工玩忽懈怠,致使大火蔓延,善金局因而关闭一年之久。”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不错,本阁时任地官侍郎,当年,重修善金局的款项还是本阁拨下的。”路正感慨道:“是呀国老,这一次烧得更惨,重修是不可能了,怕是要重建喽。”

狄公点了点头,说话间,几人已来到范铸坊前,放眼望去,四面一片瓦砾焦土,烟雾腾腾。狄公深吸一口气,仔细观察着。不远处的瓦砾间一件黑糊糊的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狄公赶忙走过去,定睛一看。是一段烧焦的幞头残片。狄公弯腰拾起,仔细观察着。残片是幞头侧面的衬边儿,依稀可见上面绣有金花银边儿。

一旁的曾泰道:“幞头上有金银之绣,乃秩四品上的官幞。”狄公点了点头。曾泰道,“恩师,这幞头应该是沙尔汗的。”狄公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忽然,李元芳手指不远处道:“大人,您看,那是什么?”狄公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废墟中闪烁着一点点金光。

狄公一挥手,几人快步走上前去,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块金制腰牌,狄公俯身拾起,腰牌上镌着:“将作大监沙尔汗,内侍省制。”狄公抬起头来,将腰牌递给一旁的路正道:“路大人,你看看这个。”

路正接过腰牌,仔细看了看:“国老,这是内侍省监制,出入善金局的腰牌。卑职也有一块。”说着,他从自己腰间解下腰牌递给狄公。狄公接过来看了看,果然,两块腰牌一模一样的,只是这一块刻着路正的官职和名字。

曾泰道:“看起来,沙尔汗果然葬身火海了。”

元芳点点头:“可惜这位金银器巨匠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掉了,实在是令人惋惜呀。”狄公长叹一声也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去。

迎面两名军士抬着一副烧焦的骨殖走过狄公身边。狄公像是发现什么猛转过身道:“等等!”两名军士赶忙停住脚步。

狄公走到担架前,仔细观察着烧焦的骨殖,良久,他抬起头静静地思索着。曾泰与元芳对视一眼,轻声问道:“恩师,您发现什么了?”

狄公若有所思地道:“被烈火焚烧致死之人,通常情况下,都是先被浓烟窒息而亡,其后才为大火所焚,这种死法无外乎两种情况,第一种,全身被火焚为灰烬。第二种,被列火烧成焦炭模样,虽然面目全非,身体萎缩,却是可以看出人形的。”曾泰点点头道:“不错。”

狄公指着眼前这具尸骨道:“可你看看这具尸体,只剩下一副白骨,连人形都看不出来了。火不是毒药,没有腐蚀作用,它怎么可能把人的肉都烧没了,只留下干干净净的骨头?”

元芳凑上前接道:“不错。一般情况下,如果肉烧没了,骨头也就化成灰烬了。”曾泰恍然道:“恩师,您这么一说还真是的,这废墟里的尸体似乎都是如此。”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说得很对。这善金局中的人,似乎是先变成白骨,之后才遭烈焰焚烧。”元芳和曾泰对视一眼:“此事确实有些蹊跷。”

狄公缓缓走上台阶,废墟中,几柄烧得乌黑弯曲的钢刀映入眼帘。狄公快步走了过去,拾起一把仔细看了看,而后将手中的钢刀递给元芳道:“元芳,你看一看这把刀。”

李元芳接过钢刀看了看:“大人,这是十六卫禁军统一配发的青钢腰刀。”

狄公点点头:“也就是说,此刀应该属于那些守卫善金局的南衙禁军。”元芳点点头道:“正是。”

狄公转向身旁的路正问道:“路大人,平素,守卫善金局的禁军应该在何处值勤?”路正道:“在善金局大门外。”

狄公点点头:“我们现在所站的位置应该是范铸坊门前吧?”路正道:“正是。”

狄公点了点头,指了指善金局大门,对众人道:“这就是了。你们看一看,善金局大门与范铸坊相距有一箭之遥。路大人刚刚说过,禁军是在善金局大门外值守的,既然如此,他们的腰刀怎么会出现在范铸坊门前?”李元芳愣住了:“这……”

狄公的目光望向路正:“你说呢,路大人?”路正搔了搔头皮道:“这,确实有些奇怪,卑职想不出。”

曾泰道:“恩师,会不会是守门禁军前来救火被烧死在范铸坊门前……”路正一听也忙道:“有道理。”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救火不需要腰刀。如果禁军们是因救火被烧死在门前,难道腰刀不应该在刀鞘之内吗?”说着,他从废墟中拾起一只烧焦的刀鞘缓缓举了起来。元芳三人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元芳道:“大人,那您说是为什么呢?”

狄公道:“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善金局起火之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战斗……”路正吃惊地道:“战,战斗……善金局发生战斗?”狄公轻轻嘘了一声,路正赶忙捂住了嘴。李元芳道:“大人,您说这里发生过战斗?”

狄公指着李无芳的手中的刀说道:“元芳,看看你手里的钢刀,刀锋之处,有很多小口子,很明显是两刀刀刃相撞留下的痕迹。”元芳翻过钢刀,向刀刃处看去,曾泰和路正也凑了过来。果然,刀刃处有几个小缺口。元芳点点头道:“果然。”

路正惊惧不已,道:“可,可国老,善金局位在皇城之侧,怎,怎么可能发生战斗,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狄公笑了笑道:“一切让事实说话吧。”说着,他缓缓走进范铸坊的废墟。只见禁军们来来往往清理着地面上烧焦的尸骨。狄公缓缓走着,一双鹰眼四下搜索。他发现焦土与瓦砾的缝隙间,隐藏着一些黑红色的东西。

狄公蹲下身,用手拨开焦土和瓦砾,露出了地面。地面上渍着一块块黑红色的斑状物,有的大如拳头,有的小如指盖儿。狄公两指在斑状物上摸了摸,而后在指尖轻轻搓了几下,放在鼻端闻了闻。曾泰轻声问道:“恩师,这是什么?”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你们自己看看。”曾泰和元芳对视一眼,蹲下身仔细验看着,猛地,元芳脱口喊道:“是血!”曾泰道:“不错!是鲜血被大火烧成了焦黑色。”

李元芳伸手拨开四周的瓦砾,登时露出下面一片片血迹。曾泰倒吸一口凉气道:“这里怎么会有如此大量的血迹?”

李元芳惊道:“这绝不是一次意外的火灾,大人说得对,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战斗。”路正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狄公道:“这废墟之中还有一般奇怪之处,不知你们发觉了没有?”元芳三人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狄公道:“昨夜,由府库送到善金局的一百万两白银和十万两黄金在哪里?”一经提醒,元芳大悟,喊道:“对呀,一百多万两金银就是被大火熔化成水,也会流得遍地都是。可火场中却没有丝毫的踪迹。”

狄公道:“说得对极了!这些金银到哪里去了,难道会不翼而飞?”

曾泰颤声道:“恩师,您的意思是,有人突袭善金局,劫走制器用的金银,而后放火将这里烧成一片白地!”路正失声惊叫:“什么……”

狄公深深地吸了口气道:“这并不是我的意思,是现场告诉我们的。”曾泰咽了口唾沫,缓缓点了点头。路正轻声道:“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善金局守卫森严,仅次于府库,怎么可能有人攻得进来?”

狄公缓缓摇摇头道:“你说错了,歹人并不是从外面攻入的,而是早就隐伏于此了!”路正登时目瞪口呆,连退两步,结结巴巴地道:“早,早就隐伏在,在善金局内?”

狄公道:“正是。”路正看了曾泰一眼,不以为然地道:“国老,这就更不可能了,就连将作大监沙尔汗进入局内都要经过严格的检查,就不要说歹徒们了。他们是不可能进到这里的。”

狄公笑了笑,没有说话。曾泰道:“路大人,就在几天前,有四名假车夫便化装潜进了善金局,盗走了清运渣土的马车。”路正彻底惊呆了,目光望向狄公道:“国老,这是真的?”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虽然目前我们还并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潜入的,但事实确实如此。”路正听了此话只惊得瞠目结舌。

狄公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路大人,主观的臆断会欺骗你;积习会欺骗你;甚至你的眼睛也会欺骗你。因此,不要相信任何你看到、听到的东西。”路正连连点头。

狄公转过身,目光一瞥之间,忽然发现身旁残存的断壁上糊着一层糊状物。狄公双眉一扬,快步走到残墙旁,仔细观察着。糊状物已被火烧得焦黑,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狄公低头向地面望去,残墙下扔着两具尸骨。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猛地,双眼一亮,低头从地上拾起一块小瓦块,将糊状物刮了下来,递给曾泰道:“曾泰,你立刻将此物送与仵作,让他们查一查,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曾泰接过瓦块快步离去。

狄公又转问路正道:“路大人,命仵作严格检查废墟中的尸骨。尤其要仔细检查骨殖之上有没有硬伤的痕迹。”路正答应着小跑着奔出范铸坊。

狄公看了看元芳,摇了摇头慢慢向墙边走去。废墟中倒着几张散碎的桌椅,狄公拾起桌椅的碎片仔细看了看。由于靠墙比较近,这几张桌椅并没有被完全烧焦,可却散成了碎片。

狄公缓缓站起身,静静地思索着,良久,他抬起头观察着周围的位置。元芳望着他问道:“大人,这里有什么奇怪吗?”

狄公点了点头:“你看看这几张桌椅,位在墙边,由于墙面挡住了火头,因此,并未完全燃烧。然而它们却都变成了碎片,你不觉得奇怪吗?”元芳接过狄公手上的碎片仔细看了看,点点头道:“倒像是被火药炸散的。”

狄公拍了拍元芳的肩膀道:“说得好。”元芳愣了:“大人,真,真的是被火药炸散的?”狄公反问道:“否则怎么会出现如此奇怪的现象?”话音未落,曾泰和路正飞奔而来。

狄公、李元芳迎上前去:“怎么样?”曾泰气喘吁吁地道:“恩师,恩师,仵作检验的结果,墙上的糊状物,是,是人的血肉!”元芳惊道:“血肉?”

狄公长长地吐了口气,缓缓点了点头道:“与我所见,完全一致。”路正颤声道:“刚刚验尸官对卑职言讲,所有检验完毕的尸骨上,都有明显的刀劈痕迹。他说,他说……”

狄公不等他说完紧接着催问道:“他说什么?”路正咽了口唾沫道:“他说这里的人都是被杀死并且剔成白骨之后,才纵火焚烧的。国老,事情与您所说丝毫不差!”

狄公思索半晌转头望向李元芳和曾泰:“一具具白骨,飞溅的血肉……现在你们应该明白,突袭善金局的凶手是什么人了吧?”李元芳猛地抬起头,脱口喊道:“贺鲁的卫队,那支神秘的骑兵!”

曾泰:“不错,不错,能将人瞬间剔为白骨,定是这些残忍之辈!恩师,昨夜我们还谈到这个问题,您说北山和这些神秘的骑兵定会在神都有所动作。想不到这句话今天就应验了!”

狄公蹙眉道:“然而我们却没有想到,他们的目的竟然是要突袭善金局,劫夺制器用的金银!”元芳、曾泰不住点头。一旁的路正听得如坠五里雾中:“国老,什么神秘骑兵,你们在说什么?”

狄公略笑了笑道:“路大人,这里的事情就交给我们,你立刻赶回内侍省处理善后事宜。尤其是治丧、优抚诸项,颇为繁杂,一定要事无巨细。”路正道:“是。卑职马上去办。”说着,他快步向外走去。

狄公对元芳和曾泰道:“我想事情一定是这样的:昨夜,沙尔汗及善金局内所有僚属全部集中在范铸坊内,待押运金银的卫队离开后,早已埋伏在坊内的神秘骑兵突然现身,残忍地杀害了手无寸铁的众官属。这一点,地上烧焦的白骨以及飞溅在墙上的血肉可以证实。”元芳和曾泰点了点头道:“不错。”

狄公接着道:“守卫大门的禁军听到局内的厮杀声,打开大门冲到范铸坊前,然而,他们根本没有进到坊内就被埋伏在周围的神秘骑兵全部杀害。这一点从落在范铸坊外的腰刀以及坊外的尸骨可以得到证实。杀死局内所有人之后,他们用炸药点燃了范铸坊,烧毁善金局!”

元芳道:“大人,有几个问题。第一,看现场的状况,埋伏在善金局内的突勒骑兵最少有四五十人,如此众多的杀手是怎么能够潜入善金局的?”

狄公点了点头道:“这个问题已经不是第一次提出了,那四名假车夫是如何潜入的,北山又是如何能够来无影去无踪的?”

元芳道:“可车夫和北山毕竟只有几人而已,说他们能够想办法潜入还有可能。袭击善金局的杀手却多达数十名,卑职真的想不出,这些人要通过什么办法才能够进入善金局,而且还要在局内埋伏起来。”

狄公一字一句地说道:“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呀!”元芳、曾泰异口同声地道:“有内奸!”

狄公望向二人道:“你们说呢,如果没有内奸引领,这些突勒骑兵走在街市之上恐怕都会迷路,就更不要说潜入善金局了。”曾泰点点头:“有道理。恩师,学生以为,这个内奸一定就是北山!”

狄公转过身来对他道:“与我所想一致。”元芳不解地自问道:“这个北山究竟是谁,他为什么总围绕在善金局周围?”

狄公道:“问得好。也许此人就是内侍省或善金局的某位大员。哦,元芳,你继续说,还有什么问题?”

李元芳点点头:“第二个问题,昨天夜间,不过是府库送来制器用的金银,又不是什么大型典礼,为什么善金局所有僚属要齐集范铸坊内?”

狄公用赞许的眼光看着他道:“问得好。”曾泰也应和道:“刚刚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会不会是因为盂兰盆节将近,局内马上就要开工,所以沙尔汗才会命全员等候。”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那只需召集工匠即可,又为何要将车夫及杂役人等也集中起来,这岂不是多此一举?”曾泰疑惑地道:“有道理,这一点确实奇怪。”

狄公道:“还有,沙尔汗为何不循定例,将金银运往材库,而要在范铸坊的大门前进行交接?”元芳和曾泰对视一眼,两人点了点头。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曾泰,命洛州刺史府下的衙役捕快,清理火场时要仔细搜查,一块砖、一片瓦也不要放过!”曾泰道:“是。学生立刻动手!”说着小跑着向外奔去。

狄公又对元芳道:“元芳,你马上去请大将军王孝杰,请他率麾下前来帮忙。”李元芳道:“是。卑职马上就去。”

御书房里,狄仁杰向武则天回禀刚才发现的一切,只见武则天一声惊呼,跌坐在龙椅中:“什么,袭击善金局!”

狄公回奏道:“正是。袭击者便是突破凉州振远隘口,潜入洛阳的突勒太子贺鲁麾下的神秘骑兵。”

武则天道:“能够确定吗?”狄公道:“证据确凿。”说着,他将手中的奏折递上前去,内侍接过,呈到皇帝手中。

武则天打开奏折,飞快地浏览了一遍,抬起头道:“善金局戒备森严,突勒人怎么能够进去?”狄公道:“圣天子天纵聪明,真是一语中的。此事必有内奸作祟!”

武则天猛地站起身来,双眉一扬道:“内奸,是谁?”

狄公答道:“这个内奸代号为北山,他便是贺鲁进京要见的人。然此人身份目前还无法确定。”

武则天将奏折狠狠摔在桌上:“这些恶贼,真是胆大包天!竟然如此明目张胆地袭击我天朝腑脏之地,杀人抢劫,致使沙尔汗四品大员葬身火海!真真是死有余辜!死有余辜!”

狄公道:“陛下,不光是沙尔汗,善金局内总一百九十六员,无一生还。”

武则天厉声道:“如让这些逆贼的奸谋得逞,朝廷的威严何在!天子的威严何在!怀英,朕着你立刻经办此案,清查内奸,缉捕凶手,夺回府库金银!”狄公躬身道:“遵旨!臣定当竭尽全力。”武则天点了点头。

狄公道:“陛下,臣以为,歹徒得手之后,必定会将劫夺而来的黄金白银转运出城,然上百万两金银沉重之极,因此,他们不会走得太快。目前的当务之急,是请陛下即刻传旨,命左右卫出城追赶,严查洛阳四周官道上的往来车辆,绝不可令其遁逃。”

武则天点点头挥手道:“准奏!”

狄公道:“还有,命洛州刺史府会同南衙禁军全城搜查突勒人的踪迹,发现有大批聚集者,立刻抓捕!”

武则天道:“准奏!”

狄公再奏道:“再请陛下传旨南衙,在洛阳八门加派禁军,严格盘查出城车辆,一旦发现大批突勒人出城或有人夹带大量金银,立刻扣押。”

武则天道:“准奏!怀英,朕将此事全权于尔,尔即可行便宜之权,在京各部、院、诸军、诸使、诸衙、台、监、司一体听调。圣谕即刻下达!”狄公深揖领旨道:“谢陛下!”

狄公手托圣旨快步走出提象门,早已等候在此的李元芳和曾泰快步迎上前来:“大人。”

狄公问道:“你们怎么来了?”曾泰忙道:“刚刚衙役们清理火场,只找到了一百九十五副烧焦的头颅和尸骨,而善金局全员应为一百九十六人。”

狄公猛地抬起头道:“少了一个!”曾泰点点头。元芳道:“大人,昨夜火势如此之大,会不会将人烧成了灰烬?”

狄公缓缓摇摇头道:“那就绝不会只少一副尸骨。换句话说,如果有一个人被烧成了灰烬,就会有两个、三个,十个甚至二十个。烈火不长眼睛,怎么可能只追着一个人将其烧成灰烬,而其他人都留下了头颅和骨骼。”狄公不禁沉吟自语,“这也太匪夷所思了,说不通啊!”元芳点点头道:“也是啊!”

狄公接着说道:“再有,骨殖是人体最坚硬的部分,要想将头颅和骨殖焚化成灰,必须要砌好专门的炉膛,围住火势,再烧上十几个时辰,才可能彻底焚毁。而昨夜大火不过烧了五六个时辰,而且火势上蹿,主要烧的是建筑。据我在现场观察,如果善金局僚属们不是事先被突勒人杀死,肯定有人能够逃出火海。”元芳看了曾泰一眼两人都点了点头。

狄公道:“少了一副尸骨……这个人会是谁呢?”曾泰道:“一定就是那个内奸!”

狄公审慎地道:“目前还不能如此肯定,也许是某人因故未到,因此躲过了这一劫。”元芳道:“也有这种可能。”

狄公回神扬了扬手中的圣旨,道:“而今龙颜震怒,圣上与我便宜之权,查察大案。事不宜迟,元芳,曾泰,你们立刻去办几件事。”二人躬身道:“是!”

狄公道:“元芳持圣旨至南衙宣谕,第一,加派兵力,严守洛阳八门,凡遇载大量金银及大批突勒人的车辆,即行扣押!第二,命左右卫骑兵即刻出城,严查官道之上的来往车辆!”李元芳接旨而去。

狄公又向曾泰道:“曾泰,你立刻赶往内侍省,着路正按善金局花名册查找,看看昨夜有没有人因故未到善金局。”曾泰道:“是。”

“第二,前往各城门访查,看看昨夜火灾发生后,有没有车辆出城。”曾泰道:“学生马上去办!”说着,快步离去。

狄公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出了口气,陷入沉思。管家狄福走到身旁轻声道:“老爷,回府吗?”狄公抬起头来,沉吟片刻道:“去沙尔汗府。”

洛阳城里立刻变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切与善金局丝丝相连的线索都被狄公控制起来。只见长刀如雪,马蹄翻飞,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左右卫骑兵纵马奔出上东门。又见守卫厚载门的禁军设置路障,堵住城门,分队盘查出城的行旅客商。洛州刺史府下衙役与南衙禁军则挨门挨户搜查突勒奸细。

已是深夜,狄公在堂中缓缓踱步,静静地思考着这所有的线头怎么才能接上。门被轻轻推开了,狄公停住脚步转身见是元芳,问道:“元芳,怎么样?”

李元芳答道:“左右卫骑兵已奉谕出城追查。”狄公点了点头。元芳道:“大人,刚刚您在想什么?”

狄公道:“我在想,近日围绕着金银这两字连发的几桩大案之间有没有联系。”元芳问道:“大人说的联系是指什么?”

狄公道:“先是善金局马车案,紧跟着便是银匠失踪、善金局被劫,这几案之间虽然看似相互独立,并无关联,实则却紧紧地围绕着金银这个核心。善金局是金银器制作之所;失踪的银匠则是善于制作金银器的巧手工匠;而昨日发生在善金局中的劫案,则更是直接,制器用的一百多万两金银干脆被歹人全部抢走。我隐隐感觉到,有一条无形的纽带将银匠失踪案与善金局劫案紧密地且顺理成章地联系在一起。”李元芳仍是不解:“什么纽带?”

狄公道:“你难道没有发现这两个案子之间有着紧密的作用关系吗?”李元芳愈发困惑,道:“作用关系?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银匠是要靠金银作为生产材料来做活的,而善金局劫案失去的正是金银……”元芳道:“不错。”

狄公道:“假如绑架银匠,与抢劫善金局的是同一伙歹徒,而我们用这条线索将银匠失踪案与善金局劫案串连起来,就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一切是早有预谋的:首先,歹徒们先绑架了洛阳城中的二十多名银匠。而后,在内奸的安排下抢劫善金局,得到大量金银。得手之后,命早已等候的银匠替他们处理那些抢劫得来的金银。”李元芳拍掌道:“对啊,有道理。”

狄公道:“我们刚刚说到几个案件围绕着同一个核心——金银,而在金银这个核心当中还隐藏着另一个核心。”李元芳道:“哦,是什么?”

狄公道:“善金局马车案与谁有关?”元芳道:“铁勒。”“银匠失踪案呢?”“还是铁勒。”

狄公又问道:“铁勒又与谁有关呢?”元芳沉吟片刻,猛地抬起头:“沙尔汗!”

“不错。铁勒是善金局的属下官吏,当然与沙尔汗有关。你还忽略了一个与这两案有重大关联的核心人物——北山。”元芳道:“不错,是卑职粗疏。”

狄公道:“你没有发现吗,北山的所有行为也是围绕着善金局进行的。这可真说得上是无独有偶啊,而与善金局有关,便是与沙尔汗有关,你认为呢?”元芳道:“这是当然,沙尔汗乃善金局之主。”

狄公道:“而昨夜发生的善金局劫案,虽与铁勒无关,却恰恰又与沙尔汗有关……总此,你可以发现,这几案当中贯穿着一条隐秘的线索,那就是沙尔汗。所有人,所有事,都与其有着密切的关联。”元芳倒吸一口凉气道:“大人,您的意思是……”

狄公摇摇头:“我并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将几宗大案的核心摆放出来加以分析,得出了刚刚的结论。”元芳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道:“昨日我们突访沙尔汗府,他似乎显得有些局促,当时,他说自己正在房中收拾行装……还有在他带你如厕的时候,我发现他坐过的地方有块红色的黏土,你想一想,一个在房中收拾行装的人,脚下怎么会粘上泥土?”李元芳点了点头道。“刚刚你进来之前,我突然想到昨日一探沙府后,你对我说起的几句话……”

元芳忆起当时的情形:“我当时跟您说,那个矮子走进后堂,里面有个管家模样的人在等他,矮子说‘办妥了吗?’管家说‘还差几个,但天黑前就能完工。刚刚老爷来看过了’。矮子说‘抓紧点儿,今夜就要开工’。”

狄公道:“当时我问道那个矮子说的是‘开工’吗?你答是的,那个矮子和管家是这样说的吧?”元芳道:“正是。”

狄公道:“那位管家说‘……老爷刚刚来看过了’,我想,他所说的老爷,指的便是沙尔汗。”元芳道:“卑职也是这样想。”

狄公道:“沙尔汗一定是去视察了位于沙府某处的‘工地’,因此,脚上才会粘着红色胶泥。”李元芳深吸一口气道:“不错,不错。一定是这样!”

狄公从桌案上拿起在沙尔汗脚下捡到的红泥块,寻思道:“那么,他们究竟要在府中开什么工?后堂中堆积的大量的木炭和红土是做什么用的?我刚刚让狄福去请工部郎中许方庆大人……”

话音未落,堂门一响,狄福快步走了进来:“老爷,工部郎中许方庆大人现在堂外等候。”

狄公与元芳对视一眼道:“来了,快请。”狄福转身出门,不一会儿,引着一位身穿绿袍的官员走进门来。官员双膝跪倒叩下头去:“参见国老、大将军。”

狄公赶忙将他扶起:“许大人不必多礼。快快请起。”许方庆站起身道:“国老,传卑职过府有何训教?”

狄公将手中的红泥块儿递过去道:“许大人方家法眼,请看一看,这种红泥的出处和用处。”

许方庆赶忙道:“不敢。”说着,伸手接过红泥仔细看了看道:“回国老,此土名为红胶泥,出产在洛阳附近的河南县,因其黏和力强。所以,专门用来搭砌冶炼金属所用的炉膛。”

狄公双眉一扬:“哦。那么,搭砌熔银炉,是不是也要用这种胶泥呢?”许方庆道:“正是。不管是善金局,还是民间的金银器制作作坊使用的大小熔炉,都是灰砖混合这种红胶泥搭砌而成。”

狄公脸上露出了微笑道:“非常好。有劳许大人。”许方庆施礼道:“卑职告辞。”狄公冲许方庆一拱手道:“狄福,替我送客!”狄福将许方庆送出门去。

李元芳兴奋地道:“大人,我真是服了!您说得丝毫不差,红胶泥是搭砌熔银炉的,几万斤木炭是烧火之用。如果能够在沙府找到失踪的银匠,那就完全可以证明,善金局劫案的幕后主使,就是沙尔汗!”

狄公沉吟片刻道:“元芳,我们再访沙尔汗府!”

沙府中高搭灵棚,阖府举丧。往来吊唁的王公大臣络绎不绝。沙尔汗的夫人钟氏薄施脂粉,一身缟素,虽然乌云微乱,满面含悲,仍难掩其绝色天姿。她站在棺椁灵位旁,向祭拜之人回礼。

脚步声响,一名管家飞奔而来,在她耳旁低语几句,钟氏吃了一惊,轻声道:“赶快迎接!”说着,疾步向灵棚外而来。

狄仁杰在李元芳的陪同下站在灵棚外。钟氏快步走来,袅袅娜娜地行下礼去道:“妾身不知国老、大将军驾到,未及远迎,望乞恕罪!”狄公赶忙道:“夫人不必多礼,快快请起。”钟氏站起身来。

狄公道:“沙大人一代巨匠,英年早逝,实是令人扼腕。请夫人节哀顺变。”钟氏低泣两声道:“谢国老抚慰。”

狄公对元芳道:“元芳啊,我们去给沙大人上炷香吧!”元芳点了点头。二人在钟氏的引领下走进灵棚。狄公、元芳在沙尔汗的灵位前上了三炷香。

狄公对钟氏道:“夫人,请借一步说话。”钟氏低声吩咐了管家几句,对狄公道:“国老,请到二堂。”

狄公点了点头,冲李元芳使了个眼色道:“元芳,你在府门前等我。”元芳会意。钟氏引着狄公向二堂走去。

后园中一片寂静,五辆样式古怪的马车仍旧在后堂前一字排开。车身已经全部完工,从外面看就像是个铸造铁器用的模子。后堂顶上人影一闪,李元芳身体倒跃,飞快地从屋顶滑了下来,双脚勾住回梁,身体倒挂而下,舔破窗纸向堂内望去。

原来堆积在东墙根下的大批木炭,只剩下了一半;西墙根下的红土也不见了。李元芳身体倒卷落地,将窗纸上的洞撕的大了一些,闪眼向里面望去。堂内空无一人。李元芳深吸一口气,刚想转身离开,忽然,堂内发出阵阵轰鸣。元芳吃了一惊,赶忙凑眼向堂内望去。

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后堂的西山墙在轰鸣中缓缓打开,露出藏在里面的一条暗道,矮子率领几名家丁模样的人端着畚箕从暗道中冲了出来。矮子低声催促着:“快,动作快点儿!”家丁们跑到炭堆旁,用畚箕盛满木炭,转身向回跑去。李元芳看到如此情形完全呆住了,想不到沙尔汗府里居然有如此机关。

这厢只听见钟氏一声惊叫道:“善金局大火不是意外!”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正是。一批神秘的袭击者早已暗伏于善金局之内,他们先动手杀死了局内所有官属,劫走制器用的金银,最后,放火将善金局烧成白地。”

钟氏颤声道:“也就是说,我丈夫沙尔汗是,是被人杀死的……”

狄公深吸一口气,未置可否地道:“而今,圣谕下达,此案由本阁负责办理。”钟氏望着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妾身明白了,您是有话要问妾身。”

狄公笑了笑道:“夫人真是冰雪聪明,一点儿不错。”钟氏道:“请国老放心,妾身一定知无不言。”

狄公点了点头道:“沙尔汗大人的出身是哪里呀?”钟氏道:“国老可知西域三十六国有个大月氏国?”

狄公道:“我知道,月氏国靠近波斯,其国王差斥与我天朝交好。”钟氏道:“国老真是博闻。我丈夫沙尔汗便是月氏人。”

狄公道:“哦,那他又是怎么来到天朝的呢?”

钟氏双眉微蹙缓缓忆起:“听他讲起,二十多年前,月氏国内大乱,刀兵四起,百姓无以寄托。当时他只有十八岁,父母都在变乱中被杀,无奈之下,他背井离乡漂泊在外,从一名大食银匠学艺,因他心灵手巧,很快便干出了名堂,沙尔汗这个名字在西域三十六国盛传开来。后因仰慕天朝文明,他积攒了一些资财来到洛阳。当是时,洛阳城中金银制器之技方兴未艾,他开了一家金银器作坊,制作精致的金银器皿,深受洛阳城中王公贵胄的喜爱,没过多久,他便被召入善金局,两年后,得圣上眷顾擢升为将作大监。”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这样。那夫人也是波斯人吗?”钟氏道:“妾身就是洛阳本地人,是我夫到洛阳之后才嫁与他的。”

狄公道:“难怪夫人是汉人的容貌。夫人,你仔细想一想,出事之前,沙大人有什么反常的举动吗?”钟氏望着狄公,似乎不太相信地道:“国老,您,您是怎么知道的……”

狄公双眉一扬道:“看起来,沙大人的确是有些反常之举?”钟氏只点了点头,并未开言。狄公又道,“不瞒夫人,有迹象表明,发生在善金局的劫案,与沙大人有着某些关联……然目前还不能确定。因此,本阁才有此一问。”钟氏大感讶异:“国老是说,他,他参与了抢劫案?”

狄公道:“而今,案情正在调查当中。夫人,你说一说,沙大人最近有什么反常之处。”钟氏道:“近几个月来,妾身总觉得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狄公道:“什么不安?”

钟氏轻轻咳嗽了一声道:“我觉得丈夫沙尔汗好像变了一个人。”

狄公双眉一扬道:“哦?”钟氏道:“从前,我二人非常恩爱,可这几个月他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下值回来便一头扎进后园之中。”

狄公道:“后园?”

钟氏点了点头:“后园是沙府的禁区,钥匙全部掌握在我丈夫沙尔汗和大总管塔克手中,除了他二人,没有任何人能够进去,连我也不行。”

狄公道:“塔克,是不是身高不到五尺的矮个子?”钟氏吃惊地道:“是呀,怎么,大人见过他?”

狄公轻轻咳嗽一声道:“上次过府拜望,偶然见过一面,因此记住了。”

钟氏点点头:“啊,是这样,我说呢。这个塔克就连在府中都是神出鬼没,很少能够看到他。”

狄公暗自惊诧,问道:“夫人,塔克是不是双手残疾呀?”钟氏道:“正是。他是个天生残疾。”

狄公倒吸一口凉气道:“天生残疾?”钟氏答道:“正是。这个塔克是突勒人,从我丈夫沙尔汗在洛阳开店铺时就跟随他。”

狄公倒吸一口凉气道:“也就是说,塔克跟随沙大人已经十多年了?”钟氏道:“正是。”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是这样。啊,对不起夫人,打断你了,你继续说沙大人吧!”

钟氏点了点头:“我曾问过丈夫,他是怎么了,为什么不愿理我,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惹他不高兴,可他却连话都不说,便拂袖而去。”

狄公道:“这可真是怪了。”

钟氏叹道:“谁说不是呀。妾身天天独守空房,以泪洗面……而他呢却整天忙忙碌碌,在后园之中不知搞什么鬼。就是偶尔回到我这儿,也是板着脸一言不发,拿了东西便走。前些日子,妾身总是在夜半听到后园中似有响动……”

狄公听得正专注,催问道:“是什么响动?”钟氏道:“妾身也说不上来,好像是敲敲打打的声音。”狄公沉吟着,缓缓点了点头。钟氏继续说道,“昨天夜里,我又听到了那种声音,于是爬起来,悄悄来到后园……”

钟氏忆及昨夜的情形:她看见后园的月亮门紧紧关闭,里面传来嘈杂的声音。她偷偷趴到月亮门前,就着门缝向里面望去。只见园中并排摆着五辆马车,二十几个人手托大瓢,从后堂中奔进奔出,将瓢里的什么东西倒在马车上。她正在纳闷,忽然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钟氏猛吃一惊转过头来,看见塔克站在身后。她惊恐地问道:“你,你要做什么?”塔克阴恻恻地说道:“夫人,时候不早了,您该回去歇着了。”然后塔克命两名家丁把她送回了房间。

狄公问道:“你是说,他们在打造马车?”钟氏满面愁怨地叹道:“好像是的。真不明白,我丈夫究竟在做什么!”

狄公换了个话茬儿,问道:“夫人,你可曾看到,有很多城中的银匠到过你府上?”钟氏一愣:“银匠?”

狄公点了点头道:“大约有二十多人。”钟氏摇摇头:“没见过。就是那些打造马车的木匠,妾身也是昨夜第一次见到。”

狄公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夫人,感谢你提供的这些情况,对于我来说,它们非常重要。如果再发现府内有什么异事,请即刻与本阁联络。”钟氏道:“是。妾身记住了。”

狄公起身道:“那本阁就告辞了。”钟氏略一施礼道:“妾身恭送国老。”

李元芳在狄府正堂上焦急地等待狄公回府,正在此时听见堂外传来一声高唱:“狄大人回府!”元芳打开堂门,三脚两步迎了出去,狄公快步走上台阶道:“怎么样,元芳,有何收获?”李元芳满脸兴奋:“大人,大有收获!”

狄公双眉一扬道:“哦,快说说。”李元芳道:“卑职刚刚潜入后园之时,那里一片寂静。五辆马车仍旧是一字并排列在后堂门前,看样子已经完工了。那马车样式非常奇怪,两层壁板间有一寸左右的空隙,不知是为了什么。”

狄公点了点头:“沙尔汗的夫人钟氏也说起,昨夜,她看到后园内十几名木匠在打造马车……”李元芳:“哦?”

狄公道:“你继续说吧!”元芳点了点头道:“后来,卑职来到后堂外,舔破窗纸向内望去,原来堆积在东山墙下的几万斤木炭,现在只剩下了一半……”

狄公双眉微蹙道:“哦,只剩下一半了?”元芳道:“正是。而原本堆在西墙根儿下的一堆堆红土都不见了。”狄公缓缓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奥秘。

元芳道:“当时堂中无人,卑职正要离开,猛听堂内一阵轰鸣,西山墙竟然缓缓打开,露出了里面暗藏的密道!”

狄公惊道:“密道?”元芳道:“正是。卑职正自诧异,密道内响起了脚步声,一探沙府时遇到的那个矮子,率几名家丁冲了出来,用大畚箕盛满木炭送入密道之中。卑职本想潜入密道一探究竟,又恐打草惊蛇反为不美。”

狄公道:“你做得对。目前一切尚不明朗,绝不能打草惊蛇令对方有所察觉。据钟氏说,那个矮子名叫塔克,是突勒人,天生的双手残疾,从沙尔汗没到善金局之前就跟随着他。”元芳道:“哦?那,他与铁勒是什么关系……”

狄公摇了摇头道:“怪就怪在这里,塔克不是铁勒,却与铁勒有着相同的身高,同样残疾的双手,又同是突勒人,这一切难道都是巧合吗……”元芳道:“大人,以卑职看来,而今真相大白,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

狄公注视着李元芳道:“哦,真相大白?”

元芳道:“您想一想啊,那些堆在西墙根儿下的红土是专为搭砌熔银炉准备的,现在红土没有了,这就说明熔银炉已经搭砌好了,只待打劫的金银一到便立刻开工!这就是前日一探沙府时,在后堂之中,塔克和管家说那几句话的意思。”

狄公看着元芳鼓励道:“说下去。”

元芳越说神情越坚定:“还有那些堆放在东墙根儿下的木炭,两日前,后堂中还堆放着几万斤,今天便只剩下一半,我亲眼看到塔克指挥家丁往密道之中运炭,这就更说明问题了,密道之中定然隐藏着多座熔银炉,而且,卑职可以肯定,失踪的银匠和被劫的金银,一定就在那里!”

狄公沉思着,良久,他抬起头道:“那五辆马车又是做什么用的?”

元芳被问得一怔,旋即道:“这……大人,卑职以为那五辆马车也许不过是为转移别人注意力的疑兵,或许与本案根本没有关系。嗨,大人,难道目前我们掌握的线索还不够吗?以卑职看来,只要突袭沙府,必定会真相大白!”

狄公摆摆手道:“可目前,我们却没有丝毫的证据,圣上对沙尔汗之死感到万分痛惜,你们都看到了,今日在承福门险些当场处置路正与掌库官。一旦我们突袭沙府却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事情可就不妙了。”

元芳一听,谏道:“可大人,机会稍纵即逝,万一我们因循迁延,令歹人脱逃,那……”

狄公缓缓踱了起来,良久,他停住脚步道:“元芳,我看这样,入夜之后,你与如燕三探沙尔汗府。我与曾泰、王孝杰率麾下部众在沙府外等候。一旦你找到了确凿的证据,便立即施放响箭,我率军攻进府内,到那时人赃俱获,圣上就是不高兴,也说不出话了。”

元芳双掌一击道:“妙计!大人,真有您的,就这么办!”

初更梆子已打过,风吹来,发出呜呜的响声。

静夜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队队衙役、捕快、右威卫军士在狄公、曾泰、王孝杰的指挥下飞奔而来,转眼间变将沙尔汗府团团包围。狄公抬头看了看天色,对曾泰和王孝杰道:“命众军敛迹隐伏,绝不可暴露行迹,等待元芳和如燕的消息。”二人低声答是,分头前去传令。

后园中静悄悄的,五辆马车一字排列在后堂门前。两道黑影闪电般掠进院中,飘过后堂屋顶,落在后山墙侧,正是李元芳和如燕。二人对视一眼,元芳做了个进去的手势,如燕点点头,元芳栖到后窗前,单掌一震,“咔”,后窗开了道缝,二人闪身而入。

后堂内一片漆黑,元芳晃亮火摺,对如燕轻声道:“咱们分头寻找开启暗门的机关。”如燕点点头:“你找这边儿,我找那边儿。”

夜幕中几点灯笼晃动,几个人沿后园外的小桥快步走来,转眼便到了月亮门前。正是夫人钟氏和几名家丁。

小桥旁的假山后人影一闪,塔克快步走出来道:“夫人。”钟氏看了他一眼,冷冷地嗯了一声道:“把后园的门打开。”

塔克笑了笑道:“对不起夫人,这里不是您来的地方,请回吧。”

钟氏瞥了他一眼,冷笑道:“有件事,我想让你知道,我的丈夫沙尔汗去世了,这也就意味着你的靠山没有了。在这个家里只有一个人可以发号施令,那就是我!”

塔克的脸色变了变道:“嫂子,后园是府中的绝对禁地,这是大哥生前定下的,而今他尸骨未寒,难道您就要……”

钟氏怒道:“给我住嘴,谁是你嫂子,哪个是你大哥!我丈夫因你残疾收留于你,他在世时有他撑腰,你真可以说是为所欲为!可现在他死了,你竟然还敢这般坐大,真是不自量力,可笑之极。你立刻开门还自罢了。否则立刻将你绑起来送交官府,定你个欺辱亡兄孀妻之罪,少也要判你发配五年!”

塔克吃了一惊,脚下连退两步,却仍死死守在门前道:“不管怎么说,后园绝对不能进!”

钟氏一声冷笑,对身旁的家丁道:“将他给我绑了!”家丁们一拥而上,将塔克按倒在地,正在此时,假山后人影闪动,几个穿家丁服色的人从黑暗中冲了出来,这些人各个武艺高强,转眼间就将钟氏所带的家丁打翻在地。

钟氏气得浑身颤抖,厉声喊道:“来人呀,快来人!”黑暗中奔来了几十名家人,有男有女,转眼之间便将后园围了起来。塔克率几名手下挡在后园门前。钟氏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这边李元芳在后堂之中寻找机关,只听他低声说道:“找到了!”

如燕赶忙跑了过来,元芳指着西墙侧,暗藏在壁柱之中的一只小小的按钮道:“如燕,你看这个。”如燕举着火摺仔细看了看道:“一定就是这里。”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叫骂声,元芳一惊:“怎么回事?”如燕道:“是不是叔父提前行动了?”

元芳摇摇头道:“绝不可能!”他侧耳听了听道,“好像是有人在后园门外争吵。好了,别管这些了,打开暗门下去看个究竟!”如燕点点头,按下了按钮。

随着一阵轰鸣声,西山墙缓缓打开,露出了下面的密道。李元芳伸手拔出短刀,对如燕道:“走!”如燕拔出腿畔双刀,随李元芳冲入密道之中。

李元芳、如燕沿着台阶飞快地向下奔去,猛地,眼前豁然开朗,一座灯火通明的密室出现在眼前。李元芳做了个手势,二人飞快地贴在墙边,探头向外望去。

只见密室中用红土搭砌着五六个冶金炉,几名工匠将已经熔成液体的金水倒入铸模之中。李元芳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他轻声道:“如燕,放响箭!”

狄公、曾泰、王孝杰率众军在沙尔汗府门外焦急地等待着李元芳与如燕的消息。猛地,一支火箭冲天而起,刺耳的“吱吱”声在静夜里远远传了出去。狄公猛地站起身道:“元芳得手了!曾泰、孝杰,传令众军,冲进沙尔汗府!”

钟氏、塔克等人目瞪口呆地望着天空中的响箭。塔克惊叫道:“不好,有人闯进后园,快!”

话音未落,府外杀声震天,曾泰、王孝杰已率麾下衙捕、禁军冲进沙府,转眼之间,便将后园团团包围。塔克惊得连退数步,浑身颤抖着靠在墙旁。钟氏更是不知所措地望着身边发生的事情。

狄公、曾泰、王孝杰出现在众人面前,钟氏没有想到狄公这个时间能够在此,她满面惊惶地失声喊道:“狄国老,是您!”

狄公道:“不速之客惊扰夫人,还请见谅!”钟氏惊魂未定,问道:“国老,这,这是怎么回事……”

狄公道:“容后再向夫人言明。”钟氏点了点头。狄公转向塔克道,“你就是塔克吧?”塔克面如土色,点了点头道:“正,正是。”

狄公地吩咐道:“打开后园大门。”塔克笑了笑,缓缓闭上了双眼。狄公冷笑一声,对曾泰道:“将大门砸开!”衙役捕快一拥上前,三下五除二将月亮门砸开,蜂拥而入。冷汗顺着塔克的面颊流了下来。

狄公对身旁的军士道:“看好此人!”众军暴雷般诺了一声,狄公大阔步走进后园。

后堂的大门轰然大开,狄公、曾泰、王孝杰率人冲了进来,钟氏也随众人走入后园。如燕迎上前道:“叔父!”

狄公道:“怎么样,如燕?”如燕道:“元芳在地下的密室中找到了失踪的银匠和熔银炉!”

狄公道:“真的!”如燕兴奋地点了点头:“不光如此,密室中所有熔银炉全部点燃,银匠们还在做活儿。”狄公笑了:“好,做得好!走!”

李元芳手持钢刀把守在阶梯入口处,工匠们望着他,面带恐惧之色。狄公带着众人走了进来,元芳迎上前去道:“大人!”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啊,元芳,做得好!”说着,他放眼向密室中望去。

密室中搭砌着五座红土制成的冶金炉,炉膛中还燃烧着炭火。狄公快步走到铸台前,定睛向铸模中一看,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铸模中的金属液体并非黄金白银,而是铜。狄公一一查看了铸模,模具中都是铜水。狄公的目光望向元芳道:“你,找到银匠们了?”

元芳一指缩在墙角的几名工匠道:“就是他们!刚刚我们进来的时候,这几个人正在用金银水范铸呢!”

狄公看了看周围的人,轻声道:“铸模中的是铜水,并不是金银。”元芳登时惊呆了:“什么,铜,铜水……”

狄公走到一名工匠面前道:“你们是银匠?”那工匠摇摇头道:“不,我们都是木匠。”所有人登时傻了眼。如燕的目光望向了元芳。元芳走到那名工匠面前道:“你,你们是木匠?”那工匠道:“正是。”

元芳厉声喝道:“木匠不用锛凿斧锯,为什么要用银匠的熔炉,又为什么要范铸?”工匠战兢兢地道:“回大人您的话,我们在做马车上的铜饰件,这些本就是我们木匠的活儿呀。”元芳登时语塞。

狄公看了看铸模中铜器的形状,果然是马车身上的铜饰件。他走到工匠跟前道:“你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工匠道:“是沙府的人把我们请来的。”

钟氏道:“是塔克请你们来的吧?”工匠道:“正是。”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家住哪里?”工匠道:“洛阳西市六坊四号。”

狄公道:“工钱多少?”工匠道:“管吃住,每日三贯。”

狄公深吸一口气,看了元芳一眼,此时,李元芳的面色羞得通红,如燕在一旁更是不知所措。狄公轻轻咳嗽一声道:“我们出去吧!”

狄公迈开步子走在前面,李元芳、如燕、钟氏、曾泰、王孝杰随后相跟。狄公停住脚步对曾泰低声道:“命衙役们仔细搜索,一根草、一块砖也不能放过。”曾泰道:“是。”

狄公指着堂前的五辆马车对钟氏道:“夫人,前天夜里,你所看到正在打造的马车,就是这五辆吧?”钟氏上前略加辨认,答道:“正是。”

狄公走到马车前仔细观察着。只见五辆马车只是比正常的马车多了一层板壁,两层板壁间有一寸的缝隙。狄公接过灯笼,朝缝隙里照了照,里面填充了一些黑糊糊的东西,不知是什么。

狄公放下灯笼,压低声音对夫人道:“我们接到消息,善金局被劫的金银以及失踪的银匠都藏在后堂的密道中。”钟氏吃了一惊:“哦?”

狄公道:“现在看来,消息有误。望夫人海涵。”钟氏点点头:“妾身明白。”

话音刚落,只听后园门外传来塔克的喊声:“我要见你们领头的,快带我去见你们领头的!”狄公皱了皱眉头,冲外面道:“把他带过来!”卫士押着塔克快步走来。

狄公看了他一眼道:“你有何话说?”

塔克冷笑一声:“你身穿官衣,私闯民宅,却问我有何话说!”钟氏正色斥道:“你放肆,说哪个私闯民宅,狄国老是我请来的!”

塔克登时愣住了,良久,他冷笑一声道:“大哥生前定下规条,后园之中任何人不得擅入。而今,他尸骨未寒,嫂子不但违背老爷生前之命,竟还带外人来此,哼,真真是个不贤之人!”

钟氏厉声斥道:“我贤与不贤,自有公论,不用你来多嘴!你一个外人在我家中横行霸道,为所欲为,又何曾将我这个主人放在眼里?而今,我丈夫已死,你我之间便成陌路,可笑你竟还有脸站在这里大言不惭,对我评头品足,真是不知世间有羞耻二字!”

塔克冷笑一声:“不错,我是外人,可大哥却拿我当成亲兄弟,他曾亲笔契书,许我永居府内!这一点大嫂不是不知道吧?”

钟氏道:“我当然知道。有时我甚至怀疑,我丈夫沙尔汗定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你的手上,这才对你言听计从,许你胡作非为!”

塔克哼了一声道:“我虽是大哥的义弟,却懂得忠心事友,不似某些人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实则做些丧门败家之事!”

钟氏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塔克道:“你,你说谁丧门败家……”

塔克哼了一声,双眼望向天上,冷冷地道:“自己心里清楚。”说着,他转向狄公,嘲弄地道,“请问诸位官爷,你们冲进府中,一通搜查,都查出了什么呀?”

狄公轻轻咳嗽一声道:“我来问你,你们为何要将熔炉放置于密室之中?”塔克冷笑道:“我们昼夜开工,恐怕影响四邻。再说,这里是我的家,我想把熔炉放在哪儿都行!不是吗?”看着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李元芳气得嘴唇颤抖,双拳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一旁的如燕赶忙拉了拉他。

狄公笑了笑道:“本阁问你话时,你最好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否则会惹祸上身的。”

塔克狂声大笑:“你私闯官宅,却说我要惹祸上身,真是空言恫吓,可笑之极!实话告诉你,今夜,你们不给我一个说法,我明天就把你们告上麟台,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道:“好一张利口啊。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塔克看了狄公一眼,轻蔑地道:“这句话难道不应该我来说吗?”李元芳眼中放射着怒火,他猛地踏上一步。狄公看了他一眼,轻轻咳嗽了一声。元芳只得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低下头去。

狄公走到塔克面前,看了看他的脸,轻蔑地笑笑道:“塔克,本阁姓狄,名仁杰……”

塔克猛吃一惊,连退两步,登时面入土色:“你,你是……”旁边的曾泰一声大喝:“放肆!一介布衣见宰相一不下跪,二不叩首,还敢倨傲回话,就凭这点,本州就要你粉身碎骨!来人呀,将此贼拿下!”众军暴雷也似诺了一声,蜂拥而上。塔克登时面无人色,连退几步靠在墙边。

狄公一摆手,制止了众人,他走到塔克面前道:“本阁奉圣谕勘察善金局劫案,皇帝赋予我便宜行事之权。不要说搜查这座府第,就是将这里所有人都关入大牢也在便宜之列。你想要个说法,是吗?”塔克咽了口唾沫,身体不由轻轻颤抖起来。

狄公道:“好啊,本阁就定你个阻拦钦差办案,罪当斩首,怎么样!”塔克浑身乱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狄公道:“请圣旨!”话声中,曾泰取出圣旨高高举过头顶。塔克登时傻了眼。

狄公一阵冷笑,猛地,他大喝一声道:“将此贼拖出去,砍了!”卫士们一拥上前,架起塔克拖向园外。塔克嘶声号叫,高喊冤枉。

狄公深吸一口气,冲曾泰使了个眼色。曾泰大声喊道:“刀下留人!”卫士们停住了脚步。

曾泰道:“恩师,以学生看来,塔克虽态度倨傲却罪不至死,况其乃沙大人义弟,亲戚之属。望法外施恩。”

狄公哼了一声道:“就凭他一个区区布衣,竟敢与本阁如此讲话,就应坐黥配之罪,再加上阻拦钦差办案,不死怎足抵罪!”曾泰道:“请恩师体上天好生之德。”

狄公看了塔克一眼道:“拖回来!”卫士们将塔克拖了回来。此时的塔克已经完全失去了刚刚得意之态,浑身乱颤,体如筛糠,烂泥一般瘫倒在地。

狄公望着他冷冷地道:“还想要说法吗?”塔克胆战心惊地道:“不,不……小人不知钦差驾临,狂言造次,望,望大人恕罪!”

狄公哼了一声:“下次再敢无礼,小心尔项上人头。”

塔克浑身一抖,连连叩头道:“是,是!小人不敢了!”

狄公对李元芳、曾泰道:“将所有人撤出府去。”二人点点头,将命令传下,衙捕、军士迅速无声地撤了出去。

狄公对钟氏低声道:“多谢夫人解围,狄某感激不尽。”

钟氏恳切地说道:“本来妾身也要到这园子来看看,他们究竟在搞什么名堂!国老,帮您也是帮妾身自己呀!”

狄公道:“夫人独处府中,一切小心。”说着,他从袖中取出名帖递给钟氏道,“有事持此名帖到府,不管我在不在舍下,都会有人帮助你。”

钟氏接过名帖道:“谢国老。”

众人回到狄府,李元芳一拳重重地砸在桌上,一屁股坐在榻上,沮丧地道:“真他娘的窝囊,都怨我!”

如燕撅着嘴道:“也怪我,跟着一通瞎起劲儿……”李元芳猛抬起头瞪着如燕。如燕赶忙闭上了嘴,赔笑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狄公与曾泰对视一眼道:“好了,好了,不要再自责了,自责于事无补。此事最大的责任在我,我应当尽早制止你们。”

李元芳站起身道:“大人,怎么能怨您呢。是元芳无能,让大人、曾兄跟着我受这等奇耻大辱,我,我,唉……”曾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了,元芳,别难受了。谁都难免出错。”

狄公长叹道:“是我们太心急了。背离了循序渐进这一断案的基本法则。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全靠推断采取行动,才招至今日之辱。这也警示了我们,在断案过程中,脑袋不能热,要时时保持清醒。”

李元芳羞赧万分地道:“大人,我……唉!”

狄公微笑道:“好了。今夜之事未使不是件好事,至少我们对自己的对手有了更加深刻和清晰的认识。”

曾泰道:“恩师说得对,我们的对手太狡猾了。在所有的行动中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对破案有用的线索,实在是令人挠头啊!”

狄公正色道:“今夜突袭沙府失败,我们要回过头来审视之前的所有推论和判断,重新确定破案方向。”

元芳点点头道:“大人,卑职以为,目前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到三更时分,卑职再次潜入沙尔汗府将塔克抓来,请银匠的家人前来辨认,看他究竟是不是失踪银匠的雇主!”

狄公笑了道:“元芳啊,我们是执法者,首先要保证自己不能违法。不问青红皂白将人抓到府中,强行审讯,如此做法与强盗何异呀?”李元芳芳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狄公道:“今夜,我们突袭沙府,什么也没有找到。这本来已经犯了大忌,皇帝对沙尔汗的宠幸,大家都是见过的。多亏钟氏识得大体,不欲张扬,否则传到皇帝耳中,我们就有麻烦了。”

曾泰道:“不错。上次在御书房,恩师刚刚提到沙尔汗,皇帝立即变颜变色。”

狄公道:“而且,铁勒与塔克从身形外貌都极为相似,如果银匠的家人认错了怎么办?”

李元芳愣住了,良久,他点点头道:“卑职忽略了这一点。是我太性急了。”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元芳啊,莫急,莫急,欲速则不达呀。其实,目前有一条线索是我们确切掌握的……”元芳与曾泰对视一眼,急急问道:“是什么?”

狄公道:“银匠李永留在北门的那块银片。”李元芳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它说明,银匠们被雇主带出了徽安门。”

曾泰点头道:“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我们是前天得到这条线索的,本来第二天要出城追查,谁料想当晚便遇到了善金局火灾。”

狄公点了点头:“之前的错误来自于我们太多的相信了自己的判断,而缺少证据。从现在起,我们要从纷乱庞杂的案件中理清头绪,沿着银匠失踪案这条线索,循序渐进。我相信,对方的破绽会一点点显露出来。”元芳和曾泰两相对视,都点了点头。

狄公道:“事不宜迟,我们明日清晨便起程。”话音未落,门声一响,狄福冲进门来道:“老爷,宫中力士前来传旨,现在正堂等候!”

狄公吃了一惊道:“难道今夜查抄沙尔汗府之事惊动了圣上?”李元芳一听,又惊又急道:“大人,您让我进宫对圣上陈明原委,说什么也不能连累您!”

狄公摆了摆手道:“不要慌,不要慌。我先去探探消息。”

一名力士在堂中焦急等候着狄公,见狄仁杰走来迎上前道:“国老,陛下召您立刻进宫!”

狄公试探着问道:“出什么事了?”力士摇摇头道:“圣上大发雷霆,咱家也不知究竟怎么了。国老,咱们快走吧!”狄公深点了点头:“力士请头前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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