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蓝衫记
第二章 狄仁杰微服平冤狱
狄仁杰被公差押到县城土牢。“咣啷”一声,牢门打开,狱吏将他一把推了进去,锁上牢门,转身离去。
蜷缩在墙角的张春和王五抬起头来看新来的人。狄公在他们对面坐下,仔细观察着二人,只见二人神情委顿,灰头土脸。
狄公道:“二位,看你们的面色可不太好啊!”
王五本是个泼皮,喉咙里哼了一声,没好气地回道:“你面色好!面色好不也关进来了?”
狄公破颜一笑:“在下是个算命先生,只因说中了县太爷的痛处,才被关进牢中。要不要我为你们算算呀?”
张春苦笑了一下道:“先生,别拿我们开心了,命都快没了,还算什么命啊!”
狄公道:“哦,却是为何?”
王五道:“你不是能算吗?算算吧!”
狄公笑了,看了看二人:“嗯,眉心黑气沉郁,面色无光,你们犯的是人命大案!”
张春、王五一怔,抬起头来。狄公看了看张春道:“你有七十老母在堂,无妻小。”
张春一惊:“你、你怎么知道?”
狄公一笑:“把手伸过来。”
张春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狄公煞有介事地看了一番,故作惊讶道:“哎呀,这脉相可凶得很啊,弄不好会丢掉性命!”
张春的泪水泉涌而下:“先生,丢掉性命是肯定的事了。行了,您也别算了。”
狄公摇摇头:“不见得。”
张春一愣。狄公仔细看着他的手:“此脉虽凶,却是个老树新芽之象。”
张春连忙问道:“什么叫老树新芽?”
狄公卖起关子来,摇摇头:“不可说,不可说。”说着,把张春的手放下。
张春一把抓住他:“先生,求求你,给我说说吧!”
狄公为难地道:“这……天机不可泄露啊!”
张春道:“我求您了。”
狄公故作为难,把手一摊,说道:“那,也罢,狱中相逢也算是有缘,我就破一次例。所谓老树新芽,就是说,你虽然摊上了人命官司,可你却没有杀人……”
张春抓住狄公的手:“对,对,您说的全对!”
狄公缓缓闭上眼,静静地坐着,装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张春急了:“先生,您继续说呀!”
狄公没有理他,沉默了许久,做思索状,而后才慢条斯理地说道:“一位客人到你家借宿,夜里被人杀死,你没敢报官,便将尸体埋在自家的后院中,可想不到被官差发现……”
张春浑身颤抖着,上下牙碰得“咯咯”直响。王五咧大了嘴,瞪着两眼。
狄公道:“此事你虽有过犯,却不必认罪。可是,却有人暗中威胁你,强迫你承认杀人罪行……”
张春一声惨叫,身体蜷缩在墙角,不住地颤抖。
狄公睁开眼睛:“怎么,我说对了?”
张春已抖成一团:“对,对,对,先生,您真是活、活神仙!”
狄公看了看王五,王五吓得屁滚尿流,下身被尿水洇湿了。
蓦地,张春扑到狄公面前,连连磕头:“活神仙,求您救救我们!”
王五也跪了下来:“求您了,您老真是神仙下凡!”
狄公道:“要救你们不是不可以,但必须通过本方土地转达到五显灵官那里,再由他们替你们申冤。这就是我说的老树新芽。”
张春道:“活神仙,求您别嫌麻烦,无论如何要救救我们!”
狄公叹了口气:“你们这种口气,还让我说什么呢。哎,谁让我遇上了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好吧,但有一点,你们必须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一个字都不许隐瞒,否则,我帮不了你们。”
张春把那天发生的事情描绘了一遍——
客人借宿的第二天上午,张春家东屋。客人还在炕上睡着,全身包裹在被子里。张春掀开门帘进来,笑道:“先生,已经快午时了,您该起来了。”
没有回答。张春走到近前:“先生,先生。”仍然没有回答。
张春一愣,偶一低头,发现床上有一缕已经凝固的血迹。张春大惊失色,一伸手掀开被子,只见里面的人双眼翻白,咽喉上开了一条口子,早已死去多时。
张春长叹一声:“我本想报官,但怕报官后自己难脱干系,因此,就将尸体草草掩埋,以为这样就能躲过这一难……”
狄公缓缓点头:“是这样。那,他随身所带的包袱呢?”
张春一愣:“他来借宿时确实是带着包袱,可他死后就再也没见。而且,家里还丢了一把菜刀。老娘问起,我不敢实说,只能推说是丢了,又出去买了一把新的给她。现在那把新菜刀还在家中。”
狄公点点头。
静夜,曾泰和师爷坐在县衙二堂上,桌子上放着一个包袱。曾泰把它打开来看,里面是几件随身的衣物和一百两银子。
师爷道:“大人,这是在王五的船里搜到的。”
曾泰点点头:“好。现在可以定罪了。”
师爷道:“看起来,张春和王五并无冤情。”
曾泰点点头,微笑道:“今日之行颇有斩获,不但定了张春、王五的罪,最难得的是抓到了那个漏网之鱼怀英。此人伙同张春杀人,今日被本官抓到,竟然气定神闲,不慌不忙,由此看来,这厮定是一名在逃的惯犯。”
师爷喜得眉飞色舞,乘机恭维道:“在狄大人到来之前,一日之内勘破两宗命案,大人真乃神人也!”
曾泰听得顺耳,得意地笑了:“明日堂审,将张春、王五定罪收监。至于那个怀英,等到狄大人来后再审。”
师爷巴结道:“大人高明,请狄大人看看咱们的能耐。”
两人一唱一和,谈得非常投机。
正在此时,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县丞推门进来:“太爷,州里紧急公文,说黜置使狄仁杰大人已经到湖州!”
曾泰触电般弹起来:“什么?狄大人已到湖州!”
话音未落,一名捕快快步进来:“太爷,门外有一个人自称是四品鹰扬卫中郎将,叫李元芳,要见太爷。”
曾泰一愣:“什么?”
捕快将手中的象牙腰牌和文牒递过去,曾泰赶忙接过来,看了看腰牌,上面大篆刻着八个字:“鹰扬卫中郎将正四品上”。他又迅速打开文牒,只见牒上加盖着大大的玉玺。
曾泰浑身一抖,大声道:“赶快出迎!”他小跑着冲出二堂。
夜色朦胧,李元芳正静静地站在二堂门前。曾泰率众衙属冲出门来,倒身下拜:“卑职不知将军到此,有失迎迓,望将军恕罪!”
李元芳很客气地道:“贵县请起。”
曾泰诚惶诚恐地问狄大人是否确实已经到达湖州,李元芳道:“大人轻车简从,微服而来,已到三天了。”
曾泰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那、那,李将军,大人现在何处?”
李元芳道:“今早我与狄大人分头办事。傍晚,我回到馆驿,发现狄大人并未回来,这才前来寻找。”
曾泰吓得面如土色,说话也不太利索了:“卑、卑职也未曾见到狄阁老啊!”
李元芳道:“狄大人化名怀英,用的身份是教书先生。请贵县马上知会衙属,立刻查找!”
曾泰吓傻了:“怀、怀英?教书先生?”
李元芳道:“正是。”
曾泰从怀里掏出那张名帖,颤抖着递了过去:“李将军请看一看,这、这是不是狄阁老的东西?”
李元芳接过来看了看,蓦地抬起头:“这正是大人的名帖,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此时,狄公正津津有味地听王五讲述他的故事。王五长长叹了口气:“先生,若说张春冤枉,那小人就是更加冤枉啊!那位雇船的长安客到了湖州便下了船,给了我三十两银子。从那儿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当时衙役来抓我,我还以为是为了几天前与别人打架的事情。当时我将人打伤,便跑回了家中,衙役们将我抓进牢里,小人还想,大不了赔些钱也就是了。可没想到,到了四更时分……”说着,他勾画了当时发生的一幅图景——
深夜,牢中一片寂静。张春和王五躺在干草上,已经沉沉睡去。一条黑影落在他们的身上。张春突然睁开眼睛,一个全身黑衣的蒙面人站在面前,静静地望着二人。张春伸手捅了捅身旁的王五。王五猛地坐起来:“怎、怎么了?”话刚出口,他也看到了蒙面人。他吃惊地张大了嘴,颤抖着道:“你、你是谁?”
蒙面人冷冷地道:“张春、王五,是吧?”
二人点点头。蒙面人道:“两条路供你们选择:第一,自承杀人,你们会死,但是,你们的父母妻小可以活;第二,被释放出狱,那么,你们两个,再加上你们的父母和妻小就都得死,而且会死得很惨!”
张春、王五吓得魂不附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蒙面人道:“不相信吗?”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闪过,墙角边发出“吱”的一声,张春、王五扭头,见一只老鼠被铁蒺藜钉在墙角。张春、王五浑身颤抖。
蒙面人走到二人面前,慢慢地蹲下身,伸出手拍了拍二人的面颊,轻声道:“相信我,我说得出,做得到!”
张春吓得上下牙碰得“咯咯”作响;王五吓得屁滚尿流,屁股下湿了一摊。
王五剧烈地颤抖着,语无伦次:“然后,他、他、他……”
他说不下去了。
狄公问:“他怎么样?”
张春道:“我来说吧。说完那些话后,他告诉我们第二天在公堂之上该当如何认罪,并且让我们重复了一番,这才离开。”
狄公点点头。王五泪流满面,道:“这时候,小人才明白了,原来是要我们替人顶罪。”说着,他痛哭起来。
狄公眼中冒着火焰,一字一顿地说:“你们放心,遇到这种事情,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曾泰、李元芳率湖州县合属官吏飞奔而来。曾泰“扑通”一声跪倒在牢门前,以头触地,磕得“砰砰”响:“卑职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张春、王五吓得连连后缩。狄公站起身来,笑道:“贵县请起吧。”
曾泰只管磕头:“卑职有眼无珠,胆大妄为!求阁老责罚!”
李元芳沉着脸,冷冷地道:“还不将牢门打开!”
曾泰一激灵,这才醒悟过来,回头冲身后的狱吏大声道:“混账,傻站着干什么,还不打开牢门!”
狱吏如梦方醒,以最快的速度打开了牢房的大门。狄公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
李元芳低声道:“大人,您还好吧?”
狄公笑道:“好,好极了!”
曾泰还在叩头。
狄公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好了,好了。贵县请起吧,我不但不会责罚你,还要感谢你哪!”
曾泰茫然,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元芳道:“大人让起,还不赶快起来。当着满牢罪犯,成何体统!”曾泰这才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
狄公笑道:“若不是贵县帮忙,我怎么能够进到狱中,又怎么能够见到张春、王五?”
曾泰一脸的尴尬,脸上勉强挤出了一点笑容。
当天夜间,狄公、元芳、县令、师爷在二堂上研究案情。狄公放下了带血的包裹,看了看曾泰道:“依贵县说来,此案是证据确凿?”
曾泰赶忙躬身道:“正是。”
狄公又看了看另一个包袱:“贵县就凭这两个包袱,便能定张春、王五杀人之罪?”
曾泰一愣,抬起头来:“回大人的话,死者尸体、银两以及杀人凶器都是从张春家搜出的。另一个包袱中的银两和衣物,均是从王五船中所得。”
李元芳点了点头:“大人,卑职奉命前往阳澄镇王五家,到时,捕快们正在搜索,这个包袱确实是从王五船中搜出的。”狄公点点头。
曾泰道:“阁老,卑职也曾怀疑过二人有冤情。可是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二人又承认杀人罪行……”
狄公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老了,多坐一会儿便腰酸背疼。”
曾泰一愣,停住了嘴。狄公淡然一笑:“贵县可真是言辞凿凿啊!”
曾泰道:“卑职不敢,只是述说实情。”
狄公点了点头:“贵县是不是再辛苦一下,陪本阁去仵作间看一看死者的尸体。”
说完,众人一齐来到仵作间。两具男尸躺在芦席上,仵作已在一旁伺候。狄公来到两具尸体旁仔细地察看,良久,他抬起头来,静静地思索着。曾泰站在一旁望着狄公,脸色非常紧张。李元芳站在曾泰身旁,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曾泰脸部的表情。
狄公轻轻咳嗽了一声,问仵作道:“验尸结果是什么?”
仵作道:“回大人的话,张春家后院男尸是颈部一处刀伤,没有中毒迹象。湖中男尸是被勒死后,绑上石头沉入湖底的,也没有中毒的迹象。据两具尸体的腐烂程度推断,应该都是死于十天之前。”
狄公点点头,对曾泰道:“尸体身上发现了什么?”
曾泰答道:“什么也没有。”
狄公道:“那么,在张春家灶间发现的包袱里面,除了菜刀和银子以外,还有没有其他的东西?”
曾泰答道:“没有。”
狄公点头道:“把证物呈上。”
曾泰连忙从身后的衙役手中拿过在张春家搜出的证物,递了过去。狄公接过菜刀看了看,刀身上染满了血迹,刀柄上是一个大大的血手印。狄公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将刀递到李元芳手中:“元芳,你看看这把菜刀有什么特殊之处?”
李元芳接过菜刀,仔细察看。
曾泰道:“阁老,您看出了什么?”
狄公道:“从表面上看,人应该是张春所杀。”
曾泰松了口气,脸上出现了笑容:“看来,阁老也认同卑职的看法。”
李元芳拿着菜刀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对狄公道:“大人,这柄菜刀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曾泰微笑道:“请阁老回二堂休息吧。”
狄公摇摇头:“死者身着缮丝所制衣物,从质料和款式上判断,应该是北方人氏。”
曾泰赶忙道:“这一点卑职也想到了。”
狄公道:“那你想到没有,一个外地人出门在外怎能不带官凭路引和身份文书?”一句话把曾泰问得哑口无声。
狄公道:“你刚说过,在张春家发现的包袱中除菜刀和银两外没有其他物事,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性,张春杀人后,将死者行李中的官凭路引和身份文书取走销毁。那么,他既然有时间销毁文书,为何会蠢到将凶器和赃银留在家中的墙里,让捕快们找到?”
曾泰张口结舌,无法回答。
狄公道:“还有,今日查看张春家,本阁发现,埋尸的土坑里没有一丝血迹,贵县认为这正常吗?”
曾泰道:“这,也许是尸体血迹已干。”
狄公道:“在一般情况下,血迹凝固要两三个时辰。如果真的是张春杀人,你想他会不会蠢到两三个时辰以后再去掩埋尸体。换了你会这么做吗?”
曾泰无言对答,支吾着道:“那,阁老之意……”
狄公道:“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张春清早起来,发现借宿人已死,他怕自己难脱干系,慌张之下将尸体掩埋。”
曾泰茅塞顿开:“啊,是,是呀,此时尸体身上的鲜血已干,所以,埋尸坑中才没有血迹!”
狄公点头。这时,李元芳忽然抬起头问:“贵县有没有注意到死者喉部的伤口?”
曾泰一愣:“伤口?”
李元芳点点头:“是的。请贵县仔细看看,一刀致命,常人绝不可能做到!”
狄公道:“不错。这才是关键!普通的罪犯用刀杀人,死者身上往往会有数个,乃至数十个刀口,这是因为,他们不是专业杀手,一刀之后不能肯定被害人已死,因而,再连斩数刀以保安全。而且,又何况杀人的凶器竟然是一把普通的菜刀!”
说着,他举起手里的菜刀,手指轻轻在刀刃上擦了擦:“这么钝的刀竟然能够一刀致命,这正常吗?”
李元芳道:“大人,卑职可以断定,行凶之人是一位高手。”
曾泰愕然:“高、高手?是什么意思?”
李元芳道:“意思就是,职业杀手。”
曾泰犹豫道:“不、不会吧?”
李元芳走到尸体旁道:“贵县请看,伤口止及喉骨,只有一寸来长,就已经致人死命,而且,用的是一把锈钝的菜刀,你明白这需要什么样的力道吗?”
曾泰摇摇头。李元芳道:“只要用的力道稍大,就会将人头砍下。力道稍小,则不能将人杀死,身上就一定还有第二个刀口。不要说是一把菜刀啊,就是给你一把锋利的宝刀,你也不可能把力道拿捏得如此恰到好处。就凭这一手,便可以断定,凶手定是江湖上顶尖的人物。”
曾泰咽了口唾沫,徐徐点点头。
狄公道:“贵县,依你看这个张春会不会是职业杀手?”
曾泰面如死灰,连忙摇头:“张春世代居于此地,恐、恐怕不会是职业杀手。”
狄公道:“这就对了。最后,这把菜刀上的血手印你注意了吗?”
曾泰更加莫名其妙:“这、这手印有什么不对吗?”
狄公笑了:“贵县没有发现,这是一只左手吗?”
曾泰傻了,他连忙接过菜刀,仔细地看了半天,才抬起头,颤声道:“是,阁老说的是。”
狄公的脸色沉了下来:“而张春是用右手的,我说的对吗?”
曾泰点头。狄公正色道:“仅张春一案,便有如此众多的疑点,贵县居然振振有辞,说什么证据确凿?要不要本阁将王五的案子也说给你听听?”
曾泰身不由己地颤抖起来:“卑、卑职糊涂。”
狄公的脸色变得非常严峻:“曾泰,尔为一方父母,代天巡牧,遇人命大案竟如此草率,仓促定罪,这岂不是要草菅人命吗!”
曾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忙道:“卑职糊涂!卑职糊涂!”
狄公道:“今天在小阳村,我之所以激怒你,就是为了让你把我投入狱中。果然,我见到了张春、王五。细谈之下,他们道出了隐情,这二人是被一个蒙面人以家人生命相要挟,才自承杀人重罪的!”
曾泰惊得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问:“蒙、蒙面人?”
李元芳道:“大人,看来此案不简单啊!”
狄公点点头,对曾泰道:“好了,贵县起来吧,看在你勤劳公事,遇事沉着的份儿上,这次就免予处分了。”
曾泰原以为罢官无疑,一听免予处分,如蒙大赦,大喜过望,脸色也好看了些。
李元芳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你第一次堂审,大人就在堂下观察,你的一言一行,都在他老人家的心里。”
曾泰赶忙躬身道:“卑职惭愧。”
狄公走到尸体前看了看,对李元芳道:“欲盖弥彰。凶手定是要掩盖死者的身份,这才取走死者身上的文书,嫁祸给张春、王五,想将此案弄成一个普通案件,这中间一定有阴谋。”
李元芳点点头。狄公走到两具尸身之间看了看,喃喃地道:“两个同姓的长安人,同到湖州办事,又同穿着缮丝衣物,同时在十天前被杀……”
李元芳惊异道:“大人是说,这二者之间有关联?”
狄公摇了摇头:“现在还不好说啊。”
他转向曾泰:“曾泰,你马上将张春、王五及其家人,秘密转到我下榻的馆驿中。元芳,你立刻传召钦差卫队进驻馆驿,对这两家人要严加保护!”
李元芳应道“是”。
狄公道:“明日贴出告示,就说此案已结,张春、王五当堂定成死罪,押往州城,等候秋决。”
曾泰道:“卑职遵命。”
狄公叮嘱道:“记住,这件事要绝对保密!”
平日热闹非常的湖州馆驿,而今戒备森严,钦差卫队的卫士们在大门前往来巡逻。大门上方的红灯笼,已赫然改成书有“江南道黜置使狄”字样的白色大官灯。
静夜中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匹马飞驰而来,停在馆驿门前。马上人身背公文袋,纵身而下,正是狄春。他急促地问道:“老爷在吧?”卫士点点头:“在正房中和李将军说话。”
狄春快步走进门去。进了狄公房间,赶忙打开公文袋,拿出里面的公函,交给狄公。狄公接过公文,静静地看着。看毕,狄公缓缓放下公函,喃喃地道:“这可真是奇哉怪也!”
李元芳问道:“大人,您说什么?”
狄公拍了拍桌上的公函道:“太子卫属下辖的崇文馆掌院学士吴孝杰与校书郎许世德持械斗殴,同时死在许府。”
李元芳一惊:“持械斗殴?”
狄公点了点头道:“两位文官竟会斗殴而死,你说奇怪不奇怪?”
狄春道:“此事现已传遍京城。圣谕传下,着内侍省、太子内坊局会同宗正府立刻调查。”
狄公深深吸了口气:“更奇怪的是,吴孝杰与许世德是莫逆之交,二人何以会互相残杀,喋血许府,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狄春道:“京中有传闻,说二人是为了一个青楼女子,不惜反目成仇的。”
狄公似乎没有听见,他徐徐站起来,对李元芳道:“昨晚闲谈的时候我们还提到了太子,现在就出事了。太子的处境不妙啊!”
李元芳倒抽了一口凉气:“您的意思是说,这是皇上……”
他不敢再往下说了。
狄公不停地徘徊着,他已陷入了沉思中。李元芳和狄春在一旁伺候,大气儿也不敢出,生怕打断他的思路。
忽然,狄公站住,回过身来道:“一日之内竟接连听闻三个姓吴的废命,你们不觉得有些蹊跷吗?”
李元芳一愣:“三个姓吴的?”
狄公道:“湖州的两名死者和崇文馆学士吴孝杰。而且,三个人都是京城长安人氏。”
李元芳一惊:“您的意思是,这二者之间有着某种关联?”
狄公沉思着,徐徐摇了摇头:“我并没有这么说。而且,现在缺少证据,下结论为时尚早。”
李元芳和狄春互望了一眼,点点头。
狄公道:“我们还是着眼于湖州的这两宗命案。两名吴姓死者都是长安人氏,又都身穿缮丝所制的衣物。我们来做这样一个分析:一般情况下,长安城中,哪一类人比较喜欢穿缮丝衣物?”
李元芳和狄春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狄公道:“嗯,笑什么?”
李元芳道:“大人,您可能没有发现,狄春就穿着一件缮丝外衣。”
狄公定睛一看,不禁笑了出来:“果真是。”
李元芳笑道:“狄春现在是狄府的大总管。府内所有执事总管都穿这种质料的衣物。”
狄春笑道:“不光是咱们狄府,京城中除了太子内坊之外,所有官宦人家的管家几乎无一例外。”
狄公点了点头:“嗯。还有呢?”
狄春想了想:“那可太多了。”
狄公道:“只限于长安城中。”
狄春一拍脑门:“对了,这个范围就小多了。嗯,长安城里喜穿这类衣物的还有绸缎庄、茶庄、钱庄、银号、饭店、酒肆的老板、生意人,各衙门里的师爷、执事,管账先生、各府的帮闲教师、镖局里的镖师,各坊的里长……基本上也就这么多了。”
狄公沉吟着:“好,几乎囊括了各个行业。”
李元芳笑道:“现在可以用排除法了。”
狄公抬起头来,哈哈大笑:“知我者,李元芳也!看来,我这一套断案经验,你已是了如指掌。也罢,就听听你说吧。”
李元芳犹豫了片刻道:“首先可以排除的是镖师,因为一般情况下,镖师护镖绝不可能单独行动。”
狄公点点头:“嗯,有道理。”
李元芳接着道:“师爷也可以排除。因为,两位死者都是小衣短打,师爷是不会穿成这样的。”
狄公又点了点头:“而且,死者的包袱中除了衣物、银两之外,连一本书也看不见,这可不是做师爷的样子呀。”
李元芳道:“要说是老板、生意人、管账先生,似乎也不太对。”
狄公道:“嗯,说说看。”
李元芳道:“第一,穿着打扮不像;第二,如果是大老板,身旁定会有小厮随侍;第三,假设是小生意人来做买卖,那么两位死者都姓吴,都是长安人,目的地又都是湖州。如果说他们是一家人,来湖州是为同一宗生意,却为何要一走水路,一走旱路?这一点对于生意人来说是绝对说不过去的。如果说他们素不相识,那么,两个同姓、同地的生意人,同时来到湖州,同时被杀,又同时被嫁祸,这种巧合的几率,几乎可以说是零。”
狄公连连点头。李元芳继续道:“第五,从常理推断,杀死生意人和管账先生,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图财。可现在,这两位死者身上的银两并没有丢失,真正的凶手用那些银子嫁祸了张春和王五。因此,现在看来,不论上述的哪一点,都可以排除这二人是生意人的身份,或者说,他们至少不是来湖州做生意的。至于各坊里长,那就更谈不上了。”
狄公听罢,高兴地大笑:“好个李元芳,你现在到大理寺去做个司刑少卿应该已经不是问题了!”
李元芳笑了:“如此看来,恐怕只有官宦人家的管家、仆役的身份还可以沾得上边儿,从穿着打扮,到二人同姓,都极像是这一类人。”
狄春笑道:“不错,咱们狄府不就有狄安、狄福、狄贵这些仆人吗?”
狄公点点头:“好,我们姑且说他们是长安城中吴府的管家,那么,他们来湖州是找谁呢?”
李元芳被问住了:“这……”
狄公微笑道:“官门讲的是门当户对,当官的仆役绝不会来找一位普通百姓。因此,只有两种可能,第一,这位当官的家在湖州;第二,他有朋友居于此地,因此,才派仆人前来探望或是送些重要物事。”
话音未落,外面响起了一阵脚步。狄公笑道:“来了。”
曾泰的声音响了起来:“卑职,曾泰告进。”
狄公道:“贵县请进。”
门声一响,曾泰走了进来:“阁老,您嘱托卑职的事情已经查清了,湖州境内做过京官的只有一位。”
狄公道:“哦。哪一位?”
曾泰道:“西郊外刘家庄的主人——刘查礼。曾任兵部司农郎,十年前因事辞官归田。”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果真是他!”
李元芳恍然大悟:“大人,看来您早已想到这两位死者的身份了。”
狄公点了点头:“这也只不过是推断而已。贵县,明日摆驾刘家庄。”
曾泰应道“是”。
刘家庄,庄外高挑招魂幡;庄门前的喜棚改成了丧棚,僧道两班人马坐在棚内,吹吹打打,超度亡魂。仆役们身穿孝服,在门前撒着纸钱。
突然庄里乱了起来,一群身穿孝服的家人、仆役在刘员外的带领下冲出门来。管家刘大高声喊道:“别奏乐了!都停下!钦差大人到了!”
刘员外赶快脱下孝服,扔在一旁。刘大向前一指:“员外,来了!”
远远地,钦差卫队和仪仗开了过来。刘员外一挥手,所有人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一顶蓝呢官轿停在门前,轿帘一打,曾泰走了下来,一看眼前的情景,脸色登时大变。眨眼间,狄公的钦差大轿也在卫队的护从下到了门前。李元芳打开轿帘,狄公走了下来。李元芳低声道:“大人,情形有点不对呀。”
狄公一抬头,正好看到门前的招魂幡,登时一怔。刘员外高呼道:“草民刘查礼率全庄人众,恭迎钦差大人!”
曾泰的脸色一沉:“大胆刘查礼,竟敢如此不敬,身着孝服迎接钦差大人,难道不知国法森严吗?”
刘查礼连连叩头:“草民知罪。事起突然,不及准备,望钦差大人恕罪!”
曾泰哼了一声,还想说什么,狄公向他摆了摆手,缓缓走到刘员外面前:“刘司农起来说话吧。”
刘员外连连叩头,站起身来。忽然身后的刘大发出一声惊叫,指着狄公道:“你、你不是,怀先生吗?”
曾泰和钦差卫队队长同时一声怒吼:“放肆!”刘大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刘员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家人无知,请大人恕罪。”
狄公朝曾泰和卫队长挥了挥手:“不要搞得这么紧张嘛。好了,起来吧。”
刘员外站起来。
狄公微笑道:“刘大说得没错呀,我就是前日到庄中看过花园的那个怀先生。怎么,员外不认识了?”
刘员外抬起头来,这才看清了狄公的面容。他吓得浑身一抖,冷汗煞时从额头流出来。
李元芳笑道:“当时,员外将我二人轰出庄子,还记得吧?”
“扑通”一声,刘员外第三次跪倒在地,不停地磕头:“草民不知大人身份,胆大胡为,冒犯天颜,望大人恕草民万死之罪!”
狄公瞪了李元芳一眼,低声道:“开玩笑也不分个场合!”李元芳吐了吐舌头。
狄公赶忙伸手相搀:“好了,好了。刘司农请起,不知者不怪。是我二人打扰了你。”
刘员外哆哆嗦嗦地站起来。
狄公道:“员外,怎么没见公子呀?”
刘员外嘴唇颤抖着,泪水滚滚而下,他抽咽着道:“小、小儿传林不幸身亡!”
狄公登时一惊,后退了一步;身旁的李元芳更是发出一声惊呼:“什么,刘公子死了?”
刘员外慢慢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曾泰皱了皱眉头道:“钦差大人在此,如此嚎哭,成何体统?亏你还是做过官的!”
狄公道:“好了,老年丧子,人之大痛。可以原谅。”他扶起了刘员外:“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刘员外抽泣道:“昨天早晨。”
狄公道:“昨天早晨?”
刘员外点点头:“我父子同登庄后的翠屏山,传林不幸失足,跌落悬崖身亡!”
狄公和李元芳对望了一眼,李元芳脸呈狐疑之色。
狄公长叹一声:“想不到,两日前还殷殷待客的刘公子,此时竟已作古,真是皇天不佑英才呀!刘司农,人既已死,你就节哀顺变吧。”
刘员外跪倒在地:“谢钦差大人慰抚。”
曾泰道:“钦差大人爱慕你家花园,准备在此小住几日。你立刻去准备吧。”
刘员外道:“钦差大人光降寒舍,是草民三世修来的福分,只是庄里举丧,不知大人是否嫌忌?”
狄公叹了口气:“无妨。公子与我虽只一面之缘,可本阁爱惜他的才具为人,我们也算得上是忘年之交了。而今,公子作古,本阁也该祭奠祭奠。”
说罢,让刘员外领他到后院灵堂上。狄公手捧三炷香插进了香炉。刘员外率家人全体跪倒叩头还礼,高声喊道:“谢钦差大人!”
狄公点了点头,他那一双锐利的鹰眼在四下里搜寻着:楠木棺裹、青玉神龛、招魂幡、纸人、纸马、纸钱、悲痛的家人……霎时间,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点了点头道:“都起来吧。”众人平身。
刘员外指着身旁的一位美貌少妇道:“大人,这是草民之妻,方氏莹玉。”
狄公点点头。莹玉的双眼红肿,她赶忙过来,盈盈下拜:“大人万福。”狄公说声“罢了”。
刘员外对狄公道:“大人,一切都已安排妥当,请大人前往花园休息。”
众人进得花园。狄公、李元芳和刘员外走在前面,曾泰和卫队、衙役跟在后边,一行人穿行在亭台廊榭之间。狄公对李元芳使了个眼色,李元芳心领神会,点了点头,故作漫不经心地问刘员外:“员外在京城还有什么朋友吗?”
刘员外一愣,赶忙道:“有是有啊,可多年不曾往来,都已经疏远了。”
李元芳点点头:“俗话说,三年不上门,当亲也不亲。”
刘员外道:“是呀。”
李元芳笑了笑道:“临来湖州之前,朝中的一位大人曾对我说起过,与员外相熟,让我代为打听。”
刘员外一怔:“哦?不知是哪一位?”
李元芳道:“姓吴。”
刘员外的神色立刻紧张起来:“姓吴?”
李元芳点头:“是啊。员外还有印象吗?”
刘员外赶忙摇头:“没有。草民从不认识姓吴的官员。”
李元芳点点头:“是这样。”
狄公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刘员外的表情变化,此时忽然说道:“他叫吴孝杰,太子卫属崇文馆的掌院学士。”
此话来得如此突然,以致刘员外来不及思考防范,他顺口道:“吴孝杰?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狄公双眉一扬:“哦,刘司农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吴学士的死讯,本阁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的。看来,刘司农是早已得知了。”
刘员外面色陡变,连忙辩解道:“哦,是,是京中来人带来的消息。草民并不认识这位吴大人。怎么,他说认识草民?”
狄公道:“是呀。也许是他记错了吧。哎,元芳,你看那处假山,像不像是一只仙鹤?”
李元芳忙道:“还真是很像。”
刘员外暗暗地松了口气,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刘家后园,一片荒颓破败的景象,怪树斜倚,蒿草丛生。一座斑驳破落的两层小楼矗立在夜色朦胧之中。
静夜里,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一条黑影来到小楼前。楼门紧闭着,黑影走到门前。不是别人,正是刘员外。他轻轻在门上拍了三下,又敲了敲门框,门“吱呀”一声,自己打开了。刘员外警惕地四下里看了看,没有人,便闪身进入。门“喀嚓”一声关上了。他哪里知道,在不远处的一株大树后,一双眼睛正静静地望着这一幕呢!
小楼里漆黑一片,只有一点点月光透过破损的窗纸洒进来。刘员外摸黑走到南墙旁,伸手拍了两下,墙壁竟然翻转开来,露出了里面的一间暗室。暗室内隐隐透出一点亮光。他快步走了进去,墙壁重新合上。
刘家正堂现在已经暂时改成了钦差行辕,门前站着几名卫士。狄公正静静地坐在书案后,沉思着。李元芳端着茶推门进来,将茶杯放在狄公面前。
狄公抬起头来微笑道:“让你这个正四品鹰扬卫中郎将给我端茶,我可是不敢当啊。”
李元芳笑道:“我怕仆役们打断您的思路。”
狄公点点头:“今天下午,我只是诈了刘查礼一下,他马上就露出了破绽。”
李元芳问:“大人,您说,他会不会与吴孝杰有什么关系?”
狄公摇摇头:“这一点现在还不能肯定。但是,至少我们已经明白了,他与京城的联系非常密切。而且,可以断定,那两个吴姓仆人一定是来找他的。”
李元芳点点头。狄公微笑道:“看来,这刘府的水不浅呀!”
李元芳道:“要不要直接讯问刘查礼?”
狄公摇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在幽州,我们对假方谦之所以使用诈术,那是因为大家都是官场上的人,而我们官高权大,又有皇帝坐镇,对方从心里发虚,生怕我们抓到把柄,因此,自己先动了起来。可这次不会,我们不能无缘无故地审讯平民,更不能随意搜查民宅,这就要求,一切都要用证据说话。”
李元芳点点头:“有道理。我们确实是无凭无证,即使是两个死者的身份,也是靠推理判断出来的,没有丝毫佐证。讯问起来,姓刘的大可以推诿不认。”
狄公站起身来:“可现在,我们有了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李元芳道:“刘公子的死。”
狄公点点头:“不错。我现在就可以断言,刘传林绝非意外死亡!”
李元芳道:“如果我们没见过刘公子,那也就罢了。可是偏偏我们曾在一起相处。现在回想起他的样子,让我相信他是失足坠崖,这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狄公道:“是呀,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与老父同时登山,老人无恙,而他却莫名其妙地跌入崖下身亡,这正常吗?”
李元芳缓缓点头:“这里面一定有文章。”
狄公道:“我已经叫卫士传唤刘大,一会儿,听听他怎么说。”
不一会儿,刘大便出现在正堂上。狄公望着他,问道:“刘大,你家公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刘大长叹一声:“嗨,别提了。昨天早晨,老爷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非要公子陪他去爬翠屏山。大约辰牌时分,我们三个就从庄里出发了。”
狄公问:“你也去了?”
刘大答道:“是呀,小人也去了。唉,真是倒霉。刚过了一道梁,就听老爷发出一声惨叫,小人赶忙跑回去,但公子已经不见了踪影,老爷昏倒在地。叫了半天,他老人家才醒过来,说是公子失足掉下悬崖了。”
狄公沉吟着,点了点头:“是这样。”
刘大很是悲痛:“唉,可怜我家公子,年纪轻轻……”
狄公问道:“你家老爷经常爬山吗?”
刘大向外看了看,小声道:“还爬山哪?平常连路都懒得走。”
狄公和李元芳对视了一眼,问道:“公子的尸体现在棺裹之中?”
刘大道:“是呀。可怜摔得血肉模糊,连模样都辨不出来了。”
狄公叹了口气:“翠屏山在什么方向?”
刘大答道:“正东。”
狄公点点头:“刘大,明日一早,你带我到翠屏山,我要亲自凭吊一番。”
夜阑人静,灵堂中,烛光在风中摇曳,棺木横放在灵堂西头。神龛下,守灵人坐在蒲团上打盹儿。忽然灵堂中传来一阵“嘎嘎”声。守灵者猛吃一惊,睁开双眼。只听“嘎嘎”之声不绝于耳。他赶忙站起来,四下里寻找着,目光落在了西头的棺木上,只见棺盖不停地晃动着,发出怪声。守灵人一声惊叫,“扑通”跪倒在地。
怪声停止了,守灵人慢慢抬起头来,周围再没任何响动,一片寂静。堂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新夫人莹玉走进来。一见堂中情景,她登时愣住了。
清晨,翠屏山中朝霞满天,百鸟争鸣,空气清新。狭窄的山道上,狄公、李元芳在刘大的带领下慢慢向上走着。刘大气喘吁吁,不停地伸手揩拭额头上的汗水。
身后的狄公笑道:“刘大,才走了这么一会儿就累了?”
刘大回身苦笑道:“大人不知,昨晚,府中出了点儿事,小人一直盯到天亮都没有合眼,故此有些疲惫。”
狄公问道:“哦,出了什么事?”
刘大吞吞吐吐道:“也、也没什么,是一点儿家事。”
狄公一见刘大的脸色,心中登时起疑,故意沉下脸来道:“刘大,你不会是有意欺瞒本阁吧?!”
刘大吓了一跳,赶忙道:“小人不敢。是,是……”
他四下里看了看,一拍大腿:“嗨,我对您说了,您可要替我保密。”狄公点点头。
刘大低声道:“昨天夜里,公子灵堂闹鬼。”
狄公一惊,与李元芳对视了一眼。李元芳问道:“怎么闹鬼?”
刘大叹了口气:“守灵人听到棺材里‘咯咯’作响。”
狄公没有继续追问。他思索着。
灵堂上,刘员外站在公子的灵位前,手持三炷香,低声祷告,而后将香插入香炉中,转过身来,长叹一声。
莹玉道:“老爷不必烦恼,这世上哪里有鬼?当时,妾身也在灵堂中,怎么就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定是守灵人庸人自扰。”刘员外深深吸了口气,没有说话。
狄公等三人缓缓爬上了梁头。刘大伸手向前一指:“大人,前面那道梁头就是公子坠崖的地方。”
狄公点了点头,和李元芳一道加快脚步,走到梁头上。梁头上的路非常窄,只能容一人行走。一阵风吹来,雾气散尽,狄公敞开外衣,深深地吸了口气,道:“好一阵风啊。”
李元芳四下看着。刘大指着路旁的悬崖道:“大人您看,公子就是从这儿摔下去的。”
狄公走过来,向下看了看,果然下面是万丈深渊,从这里掉下去,绝无生还之理。他叹了口气道:“刘大,你把当时的情况给我说一说。”
刘大说声“是”,把当时的情景描绘了一遍——
刘大走在最前面,刘传林走在中间,刘员外落在最后,三人爬上了梁头。刘大喊道:“老爷,公子,转过这道梁就进到山里头了!”
刘传林点点头,回身扶住气喘吁吁的刘员外:“爹,您没事吧?”
刘员外喘着粗气道:“累,累了。”
刘大喊道:“我先到前面探探路,你们慢慢走。小心点儿,这道窄!”
刘传林扶着员外慢慢走着。
刘大转过山弯向前跑去,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惊叫,紧接着是碎石的哗哗声,以及刘员外的惨叫之声。刘大转身跑回去。只见刘员外横躺在山道中,公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刘大大惊,赶忙上前扶起员外,连声喊叫:“老爷!老爷!”
员外悠悠醒来。刘大问道:“公子呢?”
刘员外猛地坐起身,带着哭音大声喊着:“快,快找公子!公子掉到山下去了!”
刘大长叹一声:“当时把小人吓得魂儿都没了。”
狄公道:“也就是说,你并没有看到公子坠崖?”刘大点点头。狄公问道:“后来呢?”刘大道:“我扶起老爷就往山下跑……”他把当时的情况描绘了一番——
悬崖下,刘传林的尸体静静地躺在乱石堆中。刘大扶着刘员外走近来,刘员外一声大叫,扑到公子的尸身上痛哭起来。刘大吓得目瞪口呆。忽然,员外喉咙发出“咯”的一声,昏死过去。刘大抱住员外大声喊叫。
刘大抹了把脸:“真惨哪,公子摔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员外哭得无法起身。小人无奈,只得将员外留下,自己跑回庄里招来人手,将公子的尸身抬回庄去。”
狄公点点头:“如此看来,你家公子也不是个孝悌子弟。”
刘大一愣:“大人何出此言呀。公子孝名远播,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情。”
狄公道:“山陡路狭,刘员外已年过花甲,怎能让父亲走在最后,而自己却走在中间呢?”
刘大笑道:“大人有所不知,开始上山的时候,小人走在最前面开路,员外走在中间,公子走在最后。爬到半山,员外汗流浃背,气喘如牛,公子搀扶着他,劝他歇一会儿再走。可员外不依,叫公子走在他前面,他在后面慢慢跟着。公子说这不行,万一一个失足连搀扶的人都没有。员外非常固执,说万一有事,他会叫公子的。这样,公子只好走在他前面。”
狄公听了刘大的解释,点了点头:“啊,是这样。我说呢。”
说着,他对李元芳使了个眼色。
李元芳拉住刘大道:“走,你陪我到前面看看。”刘大点头,二人快步转过山梁向山里走去。狄公站在梁头上,一双鹰眼迅速地搜寻着:山石、树木……他的目光忽然停在了崖边的一株矮树上。狄公走过去,只见矮树的两根枝干折断了,露出了白茬,一看便知是刚刚折断的,断枝耷拉在崖下。狄公蹲下身,攀住树枝,探身向下望去,下面约一人高的地方,有一块凸出的岩石,约摸有三四尺方圆。狄公的双眼仔细地在岩石上搜索着,忽然,乱草中的一点闪光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拨开树枝极力想看清楚是什么东西,但总是隐隐约约看不分明。
他双手攀住矮树的主干,背过身,双腿一点一点地向崖下错着。慢慢地,他的身体全部伸直了,却离那块凸出的岩石还有两脚高的距离。狄公一咬牙,双手一松,整个人坠了下去,落在岩石上,身体一晃,险些滚下悬崖。
他探头向下看了看,下面是万丈深渊,他一点一点地把身体撤回来,背靠在山壁上长长地喘口气,随后伸手拨开乱草,一串水晶佛珠手串映入了他的眼帘,狄公拾了起来。上面刻着几个字:“赠夫传林”。狄公愣住了。
忽然,上面传来了李元芳焦急的喊声:“大人,大人!”
狄公应道:“我在这儿!”
李元芳和刘大从上面探出头来。元芳道:“哎呀,您、您怎么跑到那儿去了?”
狄公笑道:“下来看看。”
李元芳道:“您坐着别动,我带您上来。”他身形一展,犹如大鸟展翅一般向山崖下落去,把狄公和刘大吓得一声惊叫。李元芳的身体在空中一收,“唰”的一声落在了狄公站脚的岩石上。
狄公责备道:“哎哟,我下来都没受那么大的惊。”
李元芳笑道:“大人,走吧。”说着,背起狄公纵身一跃,三下两下,便爬了上来。刘大赶忙伸手把狄公从李元芳的背上扶下来,夸道:“哎哟,李将军,我们公子要有您这两下子,就不至于摔死了。”
狄公笑道:“天下人要都有他这两下子,就谁都不那么容易死了。”
刘大笑了起来:“狄大人,您老人家可真叫有意思,那么大的官儿,可一点儿也没架子。”
狄公掸了掸身上的尘土,问道:“刘大,你们家公子娶亲了吗?”
刘大答道:“还没有。可上门说亲的不少。”
狄公点点头:“走,到悬崖下看看。”
悬崖下,砾石堆中布满了一片片血迹。狄公等三人走过来。
刘大道:“您看,这儿还有血呢。”
狄公点点头,四下观察着。一阵风吹来,将一块碎片扬到空中,又慢慢地飘落了下来。狄公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回头看了看,那边刘大正给李元芳讲着抬刘传林尸体的过程。狄公于是快步走到碎片旁,定睛一看,是一块猩红色的丝绸碎片。狄公弯腰将碎片捡起,放进了衣袖中。
再说那县令曾泰在正堂中焦急地等候着狄公。他不停地踱着步,向外看着。门声一响,狄公和李元芳走了进来,曾泰赶忙迎上前来:“阁老,您可回来了。”
狄公问:“曾县令,有事吗?”
曾泰道:“是这样。今天早晨,县衙捕快来报,说是停尸间丢了一具尸体。”
狄公愣住了:“尸体不见了?”
曾泰点了点头:“卑职觉得此事非同寻常,特来禀报。”
狄公道:“湖州之事,可真是愈演愈奇呀!好了,本阁知道了,这件事不要对外人说起。”
曾泰应道:“卑职明白。这就告退了。”
狄公点点头,曾泰快步走出门去。狄公微笑着望着他的背影。
李元芳道:“大人好像很欣赏他?”
狄公点点头:“是个不错的官儿,就是缺乏经验。”
正在此时,一名卫士走进来:“大人,刘员外前来问安。”
狄公和李元芳对视一眼,说道:“请他进来。”
不一会儿工夫,刘员外走了进来,双膝跪倒:“参见阁老。”
狄公道:“刘司农年迈,今后就不必行此大礼了。快起,请坐。”
刘员外站起身来,坐在椅子上:“不知阁老还住得习惯否?”
狄公点点头道:“非常好。”
刘员外道:“阁老还有什么别的需要,尽管吩咐下来,草民一定竭尽全力!”
狄公道:“一切都很周到。府内大丧,本阁前来搅扰已是于心不安了。”
刘员外忙道:“阁老能光临寒舍,是草民三生有幸!”
狄公道:“今日在刘大陪同下登上翠屏山,山路崎岖陡峭,看来公子真的是失足而死。真是可惜呀!”
刘员外低声抽咽起来。
狄公长叹一声:“人死已然,司农不必过于悲伤。”
刘员外擦了擦眼泪:“谨领大人教诲。那草民就告辞了。”
狄公点点头:“注意休息。”
刘员外道:“谢大人。”他说是“告辞”,可并没有走的意思。
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哦,对了,那天大人提起吴孝杰,回去后草民仔细想了想,十几年前草民在京为官时,确实曾经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狄公道:“哦,也就是说吴大人并未记错。”
刘员外道:“是草民一时糊涂。草民告退。”说着,他转身走出门去。
狄公和李元芳相视而笑。李元芳轻声道:“这就叫欲盖弥彰。”
狄公点点头:“这位刘员外有些意思。”
李元芳微笑道:“大人今天登翠屏山,有收获吗?”
狄公微笑道:“不可说,不可说。”
夜色如墨,已是三更时分,刘家庄一片寂静。两条人影飞快地掠过花园,向灵堂方向奔去。
灵堂内停放着刘公子的棺裹,守灵人打着盹,堂上的香烛在微风中摇曳。突然“扑扑”几声轻响,堂中的十几枝蜡烛竟同时熄灭,把守灵人惊醒。他睁开眼睛,佛堂内一片漆黑,他吓得魂不附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