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易散的婚姻
儿玉这半天一直有些耽心,听到叫声,连忙走过去。
“你听见若宫讲的事情没有?”木谷望着他。
“听是听见了,我也觉得有点意思。”儿玉当着若宫说话进退两难。
“岂止有点意思。”木谷申斥道,“如果这样的新闻都不追,你还想要什么新闻。”
“是,是,”编辑主任儿玉不停眨眼。
若宫四郎心想,到底是职位不同的关系。
儿玉刚才呼着大气,一直坚持是平凡的自杀,木谷现在的看法则正好相反。
总编辑木谷向四周扫视,编辑部全体人员都已到齐工作。
“到另外房间去。”木谷拿起桌上的香烟和火柴,站起身来。
所谓另外房间,乃是一个开小型会议的房间,只能容下五六个人。
木谷凡是一说到另外房间去,就是有重要计划要安排,而不想让其他编辑部人员知道。大家都把这另外房间称为“特别房”。
木谷进入了“特别房”拣了正中的椅子坐下。若宫和编辑主任儿玉坐在他对面。
抽着烟,眼睛正在出神,木谷今年四十五岁,头发半白,浓眉厚唇,精力充沛,如果没有白发,看起来就像三十八九岁。
木谷半天没有讲话,抽过烟,才睁开眼睛说,“若宫,这不是自杀。里面必有文章。”
“是啊。”若宫四郎早就这样想。
“我们推算推算。”木谷用眼角瞟了一下儿玉。“为什么有人送一套丧服给那新郎?”
“丧服?”若宫反问。
“穿上黑西装去自杀,还不是丧服?”
“也就是说,有人已经预想到他要去死。”儿玉好不容易才开口,却又受到木谷一声喝斥。
“什么预想,这套西装分明是一种自杀指示。”
“赞成这个说法。”这次是若宫四郎回答。
“那么,是谁派他送的呢?”木谷这句问话的口气,分明自己已有了答案。
“是支配他的那个人,例如老板……”若宫说。
“对,我也是这样想。”木谷把双手交叉在一起,“这对新婚夫妇化名投宿。指示新郎自杀的人,当然知道他的本名。不过,他派人去送西装,只说明了房号。而且,新郎和送西装的人彼此并不认识。所以,走错了若宫的房间,也没有立刻发觉。”
木谷一边思考,一边自语,“闹不清楚。可是,有了这么多材料,”转头对编辑主任儿玉说,“儿玉君,把它来个特集好吗?”
“啊,当然好。”儿玉毫无异议,表示赞成。
木谷又点燃一支烟,用大拇指支撑前额,深思苦虑。半天,才抬头说道:
“若宫,这件事大概只有你一个人接触。”
“是的。”
“既然如此,在事态没有清楚之前,先不必传开。如果有了线索,再派人帮助你。”
“明白了。”若宫四郎很了解总编辑的意图。
“你从今天起不要管别的事情,专访此案。对谁也不要讲,只同儿玉君联系。也就是说,编辑部内部暂时只有我同你同儿玉知道。”
木谷很紧张,只看他的表情就可以知道,连眼色都不同了。
“只要有需要,费用不计。可以从会计那里预支。只要开单来,我就签字。”
若宫四郎看到木谷郑重其事,本身也感到了责任重大。
“这件事,我想了好多方面,”木谷说,“事情既是在热海的苍海旅馆开始发生的,首先就从苍海旅馆着手。先查明那天晚上住旅馆那个人的姓名。”
“是。”若宫四郎立刻想到苍海旅馆那个令人生厌的管事。那家伙恐怕不会简简单单地将名单拿出来看。
“热海也有我们的通讯站。我和通讯主任谈谈,让那边的通讯员帮你一把。”木谷将那边的事也考虑周到了。
“几时出发去热海呢?越早越好吧。”
“是的。”
“最好明天早晨就走。今天先把透支手续办好。”
“知道了。”
“到了热海,要多仰仗通讯员。”木谷嘱咐。
若宫四郎穿上外衣,走出编辑部,很想饮一杯咖啡,便走向附近的有乐町车站,这一带咖啡店颇多。
R报馆的人们喜欢到“雷诺”咖啡店,若宫四郎也时常去。刚刚坐下来,斜刺里有个女人向他行礼。
原来是“幸子酒吧”的女招待珠实,她正在同谁讲话。
定睛再看,那个人是本报馆的广告员。
那个广告员时常到酒吧流连,现在正同珠实款款交谈,并且把珠实的话写在纸头上。
若宫四郎的咖啡刚饮到一半,广告员起身走了,珠实则微笑着走到若宫四郎的桌旁。
“若宫先生,你好。”她低头行礼。
“要回去啦?”
“是呀!”
“谈谈再走。”
“打扰了。”珠实在对面坐下。
“忙吗?”
“够忙的。若宫先生,要常来照顾啊。”珠实算不得美人,但是在“幸子酒吧”中却惹人好感。
“好,过两天就去。你今天有什么事情?”他望着珠实的脸笑说。
“老板娘叫我办一件事。”珠实答道,“刚才在这里见面的是平野先生。也是我们那里的客人。他是广告员,有事拜托他。”
“幸子酒吧要在我们报上大登广告?这倒好。”
“不是,不是。”珠实摇头。“是人手不够,登个小小的聘请广告。”
“看样子生意不错啊。”
“这些日子,做女招待的变得多了。”珠实坦白讲道。“在店里稍微熟习一点,马上就跳槽。固定薪水不多,所以最近更不安于位。”
“你就够辛苦了。”
“我?我不行。”珠实微笑说。“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合适的女孩子,说定到我们酒吧来,昨天我到她原先的店子去打听,说是她已经辞职,可是不知道去哪里了。”
“说不定,你看中她以后,她又被别家酒吧拉走了。”若宫四郎饮着咖啡,同她谈天。
“嗯,我看不像。”珠实紧皱双眉。
珠实找到的女孩子,是个二十岁上下、名叫由美的女招待,两个人是在公共浴室里认识的。由于珠实的劝说,她向原来的“哈瓦那酒吧”辞了工,准备跳槽到珠实的酒吧。
由美从小无父无母,跟着叔父长大,这个人时常向她勒索,把所有的钱都要走,所以她在酒吧里连制衣服的钱都没有。她性情单纯,虽然过的是女招待生活,并没有特别的客人和爱人。她很少外出,可是这次只说了一声“到亲戚家去住一个晚上……”,便没有再回来。
由美的叔父时常到酒吧来要钱,有时未到发薪日子,便向老板娘先借一笔,借钱时所写的地址在大森一带。这个人在一星期前曾来由美的宿舍找她,前天也来过。据由美在三四天前说,最近她可能找到几个钱,珠实听了还准备借用——。
这女招待说的很详细。若宫四郎边听边想。
“她叔叔的地址,向哈瓦那酒吧老板娘一问就知道了。”珠实说。
若宫四郎抬头仰望。这是他思索事情时的姿态。
“啊呀,这事情难道有什么新闻性,你这么有兴趣。”珠实感到意外。
“第一,穷困得很的由美,最近可以找到几个钱……第二,这个女孩从不外宿,却有一个晚上没有回宿舍,两天没有返工。我是想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是怎么回事呢?”
“也就是说,由美用什么方法来找钱呢?”
“找钱?”
“她一定不是做生意。我看,必是有人托她办一件事,答应她送笔钱作酬劳。”
“若宫先生,你一定猜到什么事情了。”
“也不能说没有猜到,得先见见她叔父。”
第二天,若宫四郎十点半钟到报馆。工作人员还没有一半人来到,编辑主任儿玉则已经坐在办公台后面了。
“若宫,今天到热海去,先把钱拿好。”儿玉从抽屉取出一个信封,上面写着钱数。若宫把钱看了看,便放入口袋。
“那么,我就走了。”他行礼告辞。
“辛苦你。立刻就走?”
“是的。”话虽如此,他并没有直奔热海,而是先办了一桩事情。
他出了大门,从有乐町先上了去横滨的电车。
坐在车里,他前后推敲。在热海自杀的青年,所带的女人,说不定就是由美。
必须从这个关键上找到线索。
这两个人并不是由于新婚旅行才前往热海,由美根本没有爱人。
可是,这两个人为什么同乘新婚旅行列车,住在苍海旅馆呢?一定有人要他们这样做。一定有人和由美约定,将来有钱酬劳由美。这个人看来就是由美的叔父。
车到大森车站,若宫四郎下车,按照“哈瓦那酒吧”老板娘昨天晚上告诉他的地址,找到了一间小屋。
大门口悬着“长谷川吾市”的旧木牌,看样子是本人所写,字写得奇坏。大门破破烂烂,一看就是个景况甚差的家庭。
“来人了,”若宫四郎扬声道。
没有人回答,顺手推推大门,门都脱了楯,好不容易才推开。
“来人了,”仍然没有人声。
“长谷川先生,长谷川先生。”连叫了两次,邻家才出来一个背小孩的中年妇女,告诉他:
“长谷川一家都不在家。”
“另外有人在吗?”若宫四郎问。
“老头子出门了。老婆子在前面胶花批发店里。”
若宫四郎拜托她去把老婆子找回来。没抽完一支烟,就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和邻居一同回家来了。
“是你先生到我家吗?”
“是的,”若宫四郎行礼。“请问是姓长谷川吗?”
“我是长谷川的老婆,有什么贵干?”
“是为了由美的事……”
“啊,由美的事?”长谷川的妻子眼光定住了。“由美怎么样?”她似乎吃了一惊。
“没有什么事,”若宫四郎看着老婆子的脸说道,“我有个朋友同由美很熟,很希望同她结婚。”他在说谎。
长谷川的妻子才放下心,“是酒吧的客人吧?”
“不错。常到酒吧,可是没有不良习惯,我可以保证。”
“家世好吗?”
“没有什么特别好。”若宫四郎看出老婆子很抱希望。“算不得百万富翁,不过,吃饭总没有困难。我们一帮朋友很关心,所以想听听由美这方面的意见。”
老婆子屏息凝气地倾听着。“在酒吧里,由美很有人缘,我们也想打听由美在家里的情况,性情啊,家务啊,所以特地前来向她叔父拜候。”
老婆子的眼里闪出光辉,连说“不敢当”。
“由美的叔父在家吗?”
“没有,”老婆子苦着脸摇头道,“偏巧出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呢?”
“跟你实说,”老婆子张开大嘴说,“他从前天出去就没有回来。”
“噢,从前天?到哪里去了。”若宫四郎紧望着她。
“要是知道就好了,一出门,就连个信都没有。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过好几天才回来,装作没事人,他就是有个嗜好。”
“嗜好?”
“打牌啊。说起来难听,请不要同那边提起。”
“我明白,”若宫点头,“为了要同那边的老人家交代,能不能要一张由美的照片?”
长谷川的妻子自言自语,“家里好像有她的照片!”让他稍等一下。
果然,她从家里找到一帧照片拿出来,“就是这张吧。”
照片已经沾了油,不过还看得清楚,是个五十六七岁的光头男人和十八九岁的姑娘并排站着。
虽然早已料到,若宫四郎只望了一眼,心里还是“砰”地一跳。
带着笑脸的年轻姑娘,正是他在东京月台和苍海旅馆看到的“新娘”。当时浮光掠影的印象,在这张照片上具体化了。
“这就是由美?”若宫的心扑通扑通跳着。
“对,对。”老婆子指着秃头汉说,“这就是我丈夫。照片是两年前照的,那时,他还勤勤恳恳的。”说着不胜感喟。
“听说在哪一间公司做事?”若宫刺探。
“不,一年前就辞职了。现在听说在做经纪,我也不懂。反正他也没有拿钱回来。”老婆子照实说来,若宫四郎对于长谷川四郎的性格有了几分了解。
“打扰你了。这张照片,那方面想看看,我就借用一下。”
“就拿去吧。对不起,还没有请教先生贵姓?”
“我姓杉村。”若宫又扯一次谎。
坐在电车上,若宫四郎从口袋里取出向长谷川家借用的照片。
说是借用,其实就是取用。这样做虽然不佳,也没有办法。新闻记者还有抢人家照片的呢。
若宫四郎端详照片上女人的面容。如果她就是由美,那个“新娘”也毫无问题就是由美了。
从她婶母的谈话里知道,由美还没有结婚,更谈不到“新婚旅行”。
如果是这样,她同在锦浦自杀又有什么关系?这事情真怪。她竟同一个谁也不认识的男人去新婚旅行。
几个人都说由美很正派,虽然在酒吧工作,却从不放浪,绝不是随便找个男朋友就“结婚”的性格。
那是一次伪装的新婚旅行。若宫心想。
所为何来呢?——想到这里,眼前浮现了她的叔父长谷川吾市。由美最近说可能找到几个钱。一定是这个带有不良习惯的叔父做介绍人。
伪装新婚旅行的男方选中了由美。男方必是有伪装的必要。
既然是新婚旅行,当然要同“新郎”在旅馆住一夜。由美作为“被雇用的新娘,岂不也应该答应这一点吗”?
不,事情又不像这样,若宫心想。由美的工作大概只是从东京车站搭乘“出汤”号火车前往热海开始,同往苍海旅馆,住进房间为止。从她的个性来推断,她不会答应其他的事。
这样,这个姑娘还有几分可同情处。
但事情又非完全如此。
在苍海旅馆大厅看到他们时,她对于男的相当冷淡。当时还以为她是在酬酢过多之后感到疲劳。现在回想起来,这种看法是错了,看来她是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不得不担负这一工作。
一定是个奇怪的人物拿出钱来,通过长谷川吾市,雇用由美。
对方那个青年男子在晚间溜出房间,到锦浦跳崖自杀。身上的衣服换穿了不知是谁送来的西装。
由美竟然逃跑了。奇怪的是,她还留下一封短信,这又不像是“被雇用”的。
非但由美不知下落,就是她叔父长谷川吾市也没有回家。
这些事情,有什么原因呢?
若宫在热海下车,寻到出租汽车,前往R报馆通讯站。
通讯站在热海市的小港里。附近大旅馆很多,就更显出它的局促。通讯站的建筑原是普通人家,不但狭窄,就是从外表看来,也很不起眼。
门外挂着大牌子:“R报馆通讯站”,很不相称。
若宫四郎推开门问道:“有人吗?”走进大门,又问一声,这才有人答腔。
出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大概正在厨房做事,所以一边用围裙揩手,一边探头。
“请进吧。”她看见若宫,便深深行礼,看样子知道他是从报馆来的人。
“我是R周刊的若宫四郎,”他也行礼。
“是的,已经通知了。请进来吧。”说话很是殷勤。
“村田先生呢?”
村田壮八就是热海通讯员的姓名。
“他刚出去。他知道你要来,所以很快就会回来。请吧。”通讯员的妻子说。
若宫四郎没有办法,只好坐等。
“房间乱得很。”那女人取过坐垫来。
桌子上纸张凌乱,还有四五本笔记本。墙上贴着“R报馆工作纲领”。比起报馆来,这里真是寒酸得很。
那女人端茶过来说,“他到市政府去了。我去打电话,请等一等吧。”
“打扰了。”若宫致谢。
不久,他听到她在旁边的房间内打电话。电话挂上后,她探出头说,“就回来了。”
“十分感谢。”若宫行礼。
他一连抽了两支香烟,听见外面有摩托车声响。通讯员大概从市政府赶回来了。
纸门一推开,通讯员村田进来道,“啊呀,让你久等了。”
四十岁稍过的年纪,小眼睛,笑容满面,是个常在街头看见的那种善良人物。若宫觉得,这个面孔最近似乎在哪里见过。不错,是前几天在车站上送岛内辉秋的那个人。报馆的通讯员听说岛内这样的名人来到热海,当然要见见了。
“我是若宫四郎,特来打扰。”若宫致意。
“不敢当。我还不知道是不是能帮得上忙。”村田说着,取出名片:“若宫先生要到此地来的事情,报馆方面已经通知了。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就请吩咐。”语句十分谦虚。
“打扰你了。”若宫对于村田通讯员颇有好感。“前几天,我看见村田先生到车站为评论家岛内先生送行。”
“是的,岛内先生是位名士。热海是个观光城市,有许多名士来玩,我也不过是应酬应酬而已。”
刚才见到的女人端出茶和点心。村田说道:“我不在家的时候,就由她作联络员。她倒是什么都能替我做,现在好像是两个人共同担负这份工作了。有时候,比我还懂得多。”
妻子摆手腼覥说:“你乱说话。”
“不,我真是这么想,”村田继续说道:“以前的受薪阶级的太太,恐怕根本不知道丈夫在外面做的什么事情。这份地方通信站的工作,倒也把她教育出来了。”
“真是让人佩服。请尊夫人也一同帮忙吧。”若宫低头行礼道。
“我哪里办得了,”她笑着逃入里间。
“若宫先生,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帮忙?”村田喝着茶问道。
“实际情况是这样的。是不是有一位住在苍海旅馆的客人在锦浦自杀?”若宫刚说完,村田立刻点头。
“噢,是这件事。我给报馆写了这份稿子,编辑主任认为不重要,放在一边了。这件事怎么样?”
“这边的警察对于这一案看法如何?”
“怎么样?”村田望着若宫,“当然是按照自杀处理。”
“身世呢?”
“到现在还不知道。据说是化名到苍海旅馆的。不过,到这里自杀的人,身世不明,并不足为奇。”
照这样说,警察对于这一案并未抱有任何疑问就处理了。
若宫四郎在讲话之前,先从口袋里取出香烟点燃。
“那个男人住在苍海旅馆听说不是一个人吧。”若宫四郎对村田通讯员说。“还带着女伴。”
“噢,你倒很清楚。”村田睁大眼睛望着若宫。
“说实话,因为那天晚上我也住在苍海旅馆。”
村田笑道,“这对似乎是夫妇的人,在旅馆住下,看样子是新婚夫妇。可是,男的自杀,警察连忙联络,女的竟然跑了。”
“警察不觉得女的行动奇怪吗?”若宫问道。
“这种事在这里常见。女的竟然跑掉。所以,警察根本就不认为他们是真正的夫妇。”
若宫四郎听了,心中一惊。到底是警察,他们的推断令人佩服。
“怎么不是夫妇呢?”
“也无妨这样说。男的决定自杀,便在最后一晚随便找一个妓女之类的女人,快活一晚。”
“这是警察的推测?”
这一点同他的看法有些不同。
“是的。以前也并不是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男的或是跑掉,或是自杀,女的一害怕,也就跑了。”村田觉得好笑,不觉笑出声来。
“警察就根本不调查了?”
“男的既是自杀,也无法可想。”村田答道。“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
“原来如此。”若宫四郎眯起眼睛思索,村田通讯员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这次尊驾到这里来,只为了这一件事?”
“是的。”若宫点头。这次轮到村田睁大眼睛。
“这件事这样惹人注意?这么说,自杀而死的青年是个大企业家的儿子,还是犯了滔天大罪的犯人?”
“都不是,正是因为他身份不明,所以才想打听一下。能不能一同到苍海旅馆去一次……”
“好,到哪里去都奉陪……”
三十分钟后,两人坐汽车来到苍海旅馆大门。
若宫四郎和村田通讯员进了苍海旅馆,柜台前坐的又是前几天那个管事。若宫望见他,先把村田带到一边说:
“村田先生,你同这家旅馆的人熟吗?”
“熟,同这里的人常打交道。”村田说。“我经常到这里来采访。”
“那个管事呢?”若宫用眼神指那管事。
“也熟。”村田点头。
“那么,要拜托你了。”若宫说,“能不能问他,把在锦浦自杀的那个人住在这里那天的旅客簿拿来看看?”
“啊?”村田通讯员睁圆眼睛。“那可难了,不见得给看。”村田大概认为这一交涉要碰钉子,脸上缺乏自信。“如果必要,我试一试。”
“也不是一定要看。如果能看看,最好。”
“是吗?那么,我去试试。”
村田走向柜台,向管事招呼道,“你好。”
“您来了。”照例没有笑容的管事先看看村田,终于又望见了在后面的若宫。他点头招呼,看样子还记得若宫曾在这里住过。
“春田先生,有一件小事麻烦你。”村田把手肘放在柜台上说。
“什么事?”那个姓春田的管事,望着村田的脸。
村田低声向他说了几句,一定是转达若宫的要求。
“那有困难,”管事摇头。“那是本旅馆的秘密,除了警察,谁也不能看。”
“真的不行?”村田的脸上显出失去自信。
“恕不能从命。”管事望着若宫说。他那面色,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
若宫四郎轻轻拍着通讯员的肩膊说,“既然如此,只好算了。”
两人离开旅馆,若宫对他说,“这家伙真无道理。”
“我没有把事情办好,”一出马就失败,村田无精打彩。
“村田先生,”若宫四郎再问他,“现在还有工作吗?”
“没有了,今天已经没有事情。”通讯员由于在旅馆碰钉子,有些不高兴。“给报馆的稿子已经送出去了。”
“那么,一起到锦浦去好吗?”
“锦浦?就是自杀现场。好,一起去。”
若宫四叫住一辆出租汽车。
“若宫先生,”村田在汽车里说道,“你是想调查苍海旅馆跳崖自杀那个人吗?”
“是的。”若宫觉得既然请村田协助,就应该把详情对他讲明,“详细情形是这样的……”
他从在东京车站上偶然看到一对男女搭乘“出汤”号列车说起。
住到苍海旅馆以后,在大厅里又看到他们,后来,有个陌生人突然来到自己的卧室,送来西装盒,但是,那个人晓得弄错了房间以后,便像脱兔般连忙逃走,正是因为这一错误,自己才发现房号相像,而跳崖自杀的那个人,正是住在431号房间的人。村田听着,不断地说,“嗯,原来如此。”他在汽车里欠着身体,听若宫的讲话。
若宫继续说道,“我去看了那具尸体,他穿的是黑色西装。可是我在东京车站和苍海旅馆的大厅里看到他的时候,他穿的都是浅褐色西装。所以,那一套黑色西装一定是装在送错到我的房间的西装盒里。”
“啊,”村田瞪大眼睛。“这是怎么回事呢,让他换了西装去死,意图何在?”
“所以这就是疑问。”若宫也弄不清这一点。“到了锦浦现场,一边观察一边谈吧。”
汽车驶出热海市街,到了沿海坡路。这条道路弯弯曲曲,上面便是自杀名地。同往常一样,观光客正在附近闲踱。有的手持照相机,用断崖下的大海作背景,摄影留念。
若宫四郎和村田通讯员下了汽车,从海面扑过来的海风很是凉爽。
“尸体就是从这里打捞上来的。”若宫指着一棵松树。
“是吗?”村田像是在思索什么问题,独自踏过草地去端详断崖,向下窥望。
下面,白浪正在拍打着岩礁,乘坐小舟的游览旅客小得有如豆粒一样,在向上招手。
只是向下窥望一眼,就恐怖得倒抽一口凉气。
“果然不错,”村田通讯员走回来说,“要是在这里跌落下去,绝对没有命。跌下去以后,由于潮水的关系,尸体不会飘到这里,如果跌下时撞在岩石上,也一定脑浆迸裂。在这地方死,不容易挽救。”他带着几分当地通的口气。
“是吗?”若宫四郎自言自语,“是跳崖自杀的男子事先选定了这地方?”
“什么?”
“我是在推想他当晚自杀的事。这一带暗得很。路旁虽然有街灯,可是这边断崖上毫无光亮。所以我想,他在跳崖之前,已经选好这地方了。”
“偶然的事也是有的。”村田通讯员插嘴说。
“当然也有偶然的事。”若宫四郎微笑道。“不过,我总觉得这件事不大像偶然事件。”
“真的?”
“我们慢慢再研究。他如果早就知道这地方,一定是白天来过这里。那么,他是死的当天来的呢?还是很早就来过呢?……”
村田通讯员默默静听。
“也就是说,他在死前知道这个地方。不过,我还有一个想法。”
“还有一个想法?”
“也许是他并不知道,而是另外有人知道。”
“啊呀,是这样。”村田通讯员点头。“是知道这地方的人教给他的?”
“不是,不是那样。”若宫四郎摇头。“是知道的人把他带来,让他站在断崖上的。”
“什么?”村田凝视他。
“那就是被杀。从后面把他推下去的。”
村田通讯员悚然惊视着若宫的脸。
“你这真是大胆推论。”他说。“有确实证据?”
“证据还谈不上。我只是这样想。”若宫四郎轻拍村田肩膊说,“村田先生,到那里坐坐吧。”
不远处有个茶馆。若宫觉得喉咙干燥,便要了啤酒。
“村田先生,我觉得这件事另有文章,并不只是因为尸体换了西装颜色。”若宫开言,村田也采取洗耳恭听的姿势。“我又看到了送西装的那家伙。”
“是后来吗?”
“可不是。我因为闷得很,后来到外面走走。出租汽车司机说,新近开了一家‘海钩’舞厅,我就去散散心。”
“‘海钩’是去年秋天才开的。”村田对于当地情况很熟悉。“很讲究。”
“不错。我就是在那里的客位上,看到一个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的人。原来就是送错西装的人。”
“噢。”
“我以为他是洗衣店的人。既然来送西装,不是西装店就是洗衣店的人。这是知道那青年自杀以前的事。”
“若宫先生同他讲话了吗?”
“没有讲。”若宫打开啤酒瓶盖,给村田斟酒。“他还有位朋友一同去的。”
“不是一个人?”
“还有个身材魁梧的绅士。奇怪的是,那个男人也注意我,不时望着我这边,而且还向绅士讲些什么。”
“噢。”
“我跳了三个曲子,离开舞场的时候,他们两个还在注意我。”
“居然如此。”
“还不只如此。我回到旅馆自己的房间,突然来了电话。”
“电话?”
“我接过电话讲话,对方却把电话挂断了。电话响了两次。两次都是这样。大概是有人要确定我是不是在房间里。”
“为什么要确定你在房间里呢?”村田通讯员显得很不放心。
“那是因为对方认为我注意到或调查某一件事情。”若宫四郎答道。
“某一件什么事情?”村田满脸难以理解的表情。
“例如西装盒吧。”若宫说。“说老实话,那个人把西装错送到我的房间也并不是没有原因。我的房间是481号,死了的青年是431号。而且,两个房间都在转角处,走廊光线很暗。就是我自己也弄错过一次。”
“噢,是吗?”
“所以,对方怕我又搞错房间,才用电话来确定我的确是在房间,以免影响他们的事情。听说我真在房间,便放心了。”
“……”
“还可以再加一些想像。确定我在房间的电话打来的时候,就是把那个青年带出房间的时候。”
“你是说,确定你在房间之后,就有人放心大胆地把那青年带出,带到锦浦去。”
“是的。”
“但是,对方为什么要对你这样戒备呢?”
“那是因为我是杂志记者。”
“请等等。”村田打断话头。“对方怎会知道若宫先生是杂志记者呢?”
对呀,若宫四郎心想,自己住在481号房,谁也不知道。
“也许是在柜台问的。”若宫想起那个管事。
“不对,柜台的人不会对普通旅客讲其他旅客的事,一定是有认识的人。”村田说。
“也许是有认识的人。”若宫四郎仰望天空思索。“如果有人把那青年带出去,就会从电梯出去,走出大门。可是,我在四楼服务台听女服务员谈这件事的时候,就没有提到这件事。只是说,431号的新婚夫妇,一直关着门。”
若宫四郎咬着手指,推断不下去了。
“这样吧,村田先生,”他对村田说,“你在这里熟人多,就拜托你到苍海旅馆,从服务员那里打听一下自杀当晚的情况。”
“遵命。”村田点头。
若宫四郎和村田通讯员商量已毕,便走出茶馆,截住一辆刚好下客的出租汽车,重回热海。
“不过,这次自杀事件,如果照若宫先生的说法,有些奇怪。”村田坐在一旁首先讲话。
“是有些奇怪。”若宫点头。“这里面有些重大罪案的味道。”
“你说说看。”
“不过很难查究。为什么要从后面把那青年推到海里,而装成他自杀呢?幸亏他在坠崖途中撞到岩石上,尸体才被发现,如果跌在海里,就永远不见天日了。”
“可不是。”村田表示同意。“刚才那地方,固然有潮水的关系,实际上,断崖下面有个大石洞,直到现在还没有人能探到洞底。海水冲到洞里,尸体就永远不会出现了。”
“这件事我听说过,果真如此吗?”若宫闭上眼说道,“如果是这样,就是从后面推他落崖的那个人,特意选定了这么一个好场所。时间如果是夜晚,没有人看到,这件事就永远不为人所知了。”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增加一句:“那个青年的任务是什么,到现在还弄不清。”
“任务?”
“是啊!伴随那个青年从东京到苍海旅馆的女人,其实就是银座酒吧一个名叫由美的女招待。”
“噢,你连这个也知道?”村田瞪大眼睛。
“经过调查才知道的。而且,由美这个女人是经过她叔父的介绍,由某一个人出钱叫由美扮演新娘的角色。这一点,由美是同意了的。”
“这么说,由美这个女招待,是个可以由不知名的人,随便用钱收买,到旅馆开房间的人?”
“那又不对。经过各方面调查看来,由美决不是一个自甘堕落的女人。她虽然是女招待,似乎品行很端正。”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
“据我推测,当初只约定装作新婚夫妇的样子,到进入旅馆房间为止。也就是说,这个人为了什么必要,要装成新婚旅行的样子来到热海,以便让某一人物看到。”
“这话古怪。理由呢?”
“这正是我要知道的事。”
“原来如此,不过……”村田转过头。“女的不是一直留在旅馆的房间里吗。男的虽然死了,她还留在房间里。而且,桌子的抽屉里还有她写给警察的信。你想想,这不是很特别吗?如果当初约定只到进入旅馆房间为止,由美这个女人应该早就离开旅馆了……。”
若宫四郎听着村田的话,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由美为什么没有马上离开旅馆的房间呢?这个女人虽然拿了钱,却并不是同陌生人随便过夜的人。那么,她同那青年一直留在房间里到深夜,理由何在呢?
而且,她还留下信件。对警察说不去领尸,这不是表示,她早已料到那个青年的死亡么!
青年的尸体被发现是第二天早晨的事。可是,由美离开房间的时间必然是那个青年在半夜外出之后,当时不会知道他已经死去。既是如此,她却写下“尸体”字样。由美怎样会知道他必死呢?
“可不是,这一点我也不十分明白。”若宫四郎答道。这时,他觉得村田通讯员的问题有些尖锐。有这样的人协助,当然值得欢迎。“总而言之,村田先生,这件事多少是利用苍海旅馆作了舞台。请你多注意这一点。”
“怪不得你要看当天的旅馆住客簿。”村田说。“正面要恐怕不行。好吧,过两天,我一定另想办法。”
话说到这里,看看车外,已是热海市街了。
“喂,停一停。”若宫四郎吩咐司机停车。车子应声戛然而止。
“干什么?”村田通信员问。
若宫四郎指着右边窗外。一座高大建筑物,挂着“海钩舞厅”的横文字招牌。
“噢,原来是海钩。”村田望着说。
夜总会建筑物在白天看来,遍盖灰尘,殊欠精采。门口正有两个少年用水管子冲洗。
若宫四郎想起了那天晚上坐在客座上的两个人的面貌。一个是送西装的人,一个是身材魁梧的绅士。
“村田先生,这家‘海钩’的老板是谁?”
“据说是当地旅馆的老板。听说真正的老板是第三国人。”
“第三国人?”若宫四郎的眼神呆住了。
银座有很多这种由第三国人经营的店子,里面的复杂传说也很多。这家“海钩”竟也是如此吗?若宫四郎紧望着这座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