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青木平原
若宫呆立在房中。还是没有发现敌人是谁。这小厮分明是旅馆雇用的人,不过按命令行事。
不过,看样子目前没有生命危险,以后就难说了。
小厮要送土司来。那时候,再看情况套问他的话。若宫放稳心情,把报纸取过,原来是当地报纸。
派人送来报纸,还有几分招呼。现在与其说是监禁,无宁是软禁。若宫打开报纸,在这种环境读报,真不可思议。第一版是政治新闻。一切政治动态,同现状下的自己,都恍如隔世了。现在世界上发生任何事情,都与自己无关。一个失却自由的人,看起报纸版面上的真事,反而有架空之感。
社会消息里,有父子自杀、交通事故、欺诈窃盗,也无非是日复一日的翻版。也与现在的若宫关系不大。
正想抛开报纸,突然发现“自卫队演习炮击”的小标题。
新闻写道:“驻扎在御殿场的自卫队,定明天上午十时开始,在富士山麓青木原举行为期三日的炮击演习。在此期间,附近禁止通行,各警察局已分别通告,一概人等不得进入禁区。”
自卫队的字样映入眼帘,使得若宫想起刚到小山市镇时看到的自卫队队员。但是,这条新闻也与若宫没有任何关系。
渴望自由。——看了报纸以后,更加深了这一想念。平常对于世界颇表厌烦,现在才知道留恋。若宫苦思怎样才能逃离这次监禁。
这不是完全绝望的事。但是想逃,就得甘冒危险。
若宫又想起了村田的安危。自己现在还平安无事,村田如何?最坏的事情已经出现,非无可能。若宫深感对此有责。村田来到此地,全然是由于若宫要求他协助调查,因此若宫非常想知道他是否安全。
房间内有浴室。他走进去想洗脸,正在这时,走廊响起了脚步声。
不知道来人是谁,若宫就站在原地不动。
这一次不是那小厮。脚步声不同。一步一步,慢慢走向房门,打开房门走进。
房门关上了。
来人是谁,从若宫站立的位置无法看到。浴室在房间的横侧。
若宫体会到这一次颇有危险,因此绝不立刻走出。
又没有了脚步声。大概是看到房间里并无若宫踪影,正在扫视。若宫屏住呼吸。
附近毫无声响。夜静更深,旅馆又在山中,好像沉在寂静的深渊里。
若宫侧耳静听。可是,还没有移动脚步的声音。
听了喘气声,原来是自己在喘气,闭上眼睛,似乎房间里除了自己之外,并没有第二个人。
但对方确实正站在那里,用眼睛寻视若宫。
一动也不动。对方如果走两步,若宫还能判断一下他的行动。然而,大家都是默然呆立,紧张已极。
若宫研究过后面的窗子。窗子上有厚玻璃,下面就是断崖。一切都是封死的,逃脱无可能。
沉默,依然沉默。
对方僵持已久,似乎准备扑过来。
若宫出尽全力,试着拔起一条腿。想扑出去,又觉得危险。还不知道对方是谁。
不过,思想里很清楚,这次来的,就是夺取若宫性命的人。
若宫倒很想看看这个人。不仅是想知道他到底是谁,而是要判断一下要加害自己的人的动静,以便自卫。
若宫探出上身,想从门缝看看那人的脸。他正把面孔对在门缝后面,突然“啪”地一声,整个房间立即成了漆黑一团。
对方关了电灯。黑暗笼罩了房间。
房间一黑,情况大变。刚才有灯,万事安全;现在电灯一关,危机四伏。
若宫马上觉得,必须移动位置。他悄悄离开原地。鞋与地面接触,还是发出一些声响,连自己都听得到。
对方还是不动,丝毫没有声音。一定是站在原位置上,全神贯注,凝视着这边。
紧张包围着若宫。黑暗更加显出了分量。
若宫终于忍耐不住了,叫道:“是谁?”
又是沉默。对方丝毫没有反应,丝毫没有声音。
黑暗中听不到声音,似乎没有人。可是,对方确实站在那里。虽然看不见,却确实知道有人。
像个幽灵站在门边。
“是谁?”若宫第二次叫道。还是没有答覆。
若宫在叫嚷的同时,又移动位置,声音很容易暴露目标。
对方依然没有脚步声,没有身体动作声,没有呼吸声。
反倒是走廊上传来了人声。
对方在做什么?他分明知道若宫在房间中,而不马上动手。他为什么光是站在那里?为什么默不出声。
耳鸣起来,真想放开喉咙,大叫几声。
若宫的脑海里浮现了几个被杀者的死态。有的在海里淹死,有的被绞死,有的落崖,有的漂尸,有的吞食毒药——所有这些人,都是这个集团杀害的。
若宫自知大难临头了。
“是谁?”若宫唤道。“说话啊,你是谁?”
没有回答。可是,突然微微听见有一些像狗叫的声音。
不,不是小声的狗叫,乃是人笑。转瞬之间,“哈哈哈哈——”,黑暗中有人大笑起来。
笑声播散,充满了房间。若宫出其不意,退后一步。正在这时,电灯亮了。
出现在灯光之下的,出人意料之外,竟是通讯员村田带着笑脸站在那里。
“啊呀,是你吗?”若宫睁大眼睛望去。
村田若无其事,还带着笑脸。
“村田先生,”若宫的声音有几分冲动,没有想到竟看到村田平平安安。“你是怎么到这里的?”
若宫的想像完全不同,村田毫无异状。他原以为村田也遭到监禁,谁知他竟大模大样来到这里。
若宫还摸不到事情的来龙去脉。
“若宫先生,”村田笑说,“受惊了。”
“你呢?”若宫依然不知头尾,呆立在原地。
“请坐下讲话。”村田一派镇静,伸手指着椅子,自己也先坐下。
若宫坐在对面,还是忐忑不宁。
村田脸上的笑脸,还没有消失。
“受惊了,若宫先生。”村田静静说道。
“可是,村田先生,你来得正好。我正在为你耽心……”若宫想说,希望你平安无事。
“多谢你,若宫先生,我没有事情。”村田答道。
“分手以后,你怎样了呢?”若宫最先想问的就是这件事。
“分手以后么?”村田还在笑,“没有什么特别事情。”
“不过,”若宫真是闹不清楚,“我在半路遇到一个人,给我闻了哥罗芳。我一睁眼,原来关在这间房里。村田先生,你也一样。”
“不大一样。”村田静静答道。“所以才来到这里,若宫先生,明白了吧。”
完全意外。
若宫脑海中一闪,觉得敌人大概觉得村田并无重要性,所以放了他。这一推断大概是对的。村田对于这件案子并不知道什么。可是,敌人为什么又放他到这里来呢?
若宫心想,这大概是一种策略,让村田过来,以便由走廊探听两人讲话。
“村田先生,”若宫压低声音。“你平安无事,就比什么都好。可是,绝不能大意,他们说不定在偷听我们的讲话,你放低一些声音。”
这时候,村田的表情略有变化。他望着若宫,稍微有些疑惑,但马上就恢复到原来的神态。不过,笑脸终于消失了。
“若宫先生,真是不能大意啊!”村田也小心翼翼说道。
“对的,不能大意。首先,他们放了你,是认为你同此案关系不大。然而,并不是单纯为了要放你。他们要我们两人见面,从旁听一听,我到底知道多少内情。”
“照这么说,这是策略。”村田也四下张望。
“策略。这家旅馆实际上是敌人的大本营。在这件案子里,已经有好几个人被杀,都是国际伪美钞集团干的。”
“若宫先生。你说的这些事情不错。我在这里也听说了。”
“啊,听说?”若宫一惊。
“我听见他们的话。我到这里也是被关在一间小房间里,也中了麻醉剂。后来,我醒过来的时候,听见旁边的房间有人讲话。他们大概认为我还没有醒,那些话我就全部听见了。”
“是什么样的人呢?”
“不知道,只听见声音,是两个人讲话。我大致听明白了案情。”
“村田先生,”若宫探身过去,“你讲给我听一听。”
村田像是很警愓,又看看四周:“你说得对,他们是国际伪美钞集团,由旧陆军战略部队的人马组织起来的。他们还有个名称。当年陆军印制伪钞,名叫‘八仙花工作’,他们就用这个名称。”
若宫在防卫厅的人的口里,已经知道这件事。
村田说,“据他们讲,战时,战略部队都用暗号,有的叫杉部队,有的叫梅部队,军人都喜欢植物。‘八仙花工作’就是印制占领地区的假钞票。”
“这是他们讲的。”
“是啊,其中一个大概是新参加,另一个当老前辈,向他详细介绍,就叫我听清了。”
“有没有提到上校的姓名。”
“提到了,”村田点头说。“多怪,似乎是真鹤印刷店老板奥田孙三郎的哥哥——他原来的真姓名是奥田正一。‘八仙花工作’的负责人。”
这一点,同若宫的推断也相同。
“那上校怎么样了。”若宫想着那经营西山旅馆的老人。
“似乎就在这里。若宫先生,你可不要诧异。那对老夫妇的老头,就是奥田正一上校。”
村田认为,这是新事,若宫则早就分析到这一点,并不感到诧异。这倒是证明过去的推断是对的。
“另外还说了些什么?”若宫问他。
“具体的事情不多。那个人说了这样几句话。过去,发生过好几件特别的杀人事件,这个秘密机关要严守秘密,所以死了不少人。”
“是吗?”若宫曾想到这一点,果然不错,木谷也有同样的看法。
若宫心中不安起来。他们要怎样处置自己呢!恐怕也一样要消痕灭迹。
“村田先生,”若宫问道,“我们到骏河小山来的时候,你替我通知报馆了吗?”
这时,村田表情复杂起来。似乎不知道如何回答。
“通知是通知了,”村田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可不知通知到了没有。”
“什么?”若宫一惊,“你不是打过电话?”
若宫着急,村田却不慌不忙地答道:“电话是打了,我并没有说到了这里,只是说你到了热海。”
“哎呀,错了。村田先生,你忘了我的话。”
“哪里会忘。若宫先生的事情,我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这句回答难以理解。若宫紧望着村田的脸,想在脸上得出答案。一霎那间,思想有如电光石火一般,在眼一亮。
“村田先生,是你?”若宫睁开大眼,眼珠似乎要飞出来。
村田像是乐不可支,“哈哈哈哈——”展颜大笑起来。“若宫先生,现在知道了吧。是我,所有的事情都是我。”
若宫目瞪口呆。
“啊呀,你放平静一些嘛。招待你的主人,就是我啊!”
“你说你的身份。”若宫大叫。
“我说,”村田举手,示意若宫压低些声音。“不用着急,慢慢说。这地方没有别人,就是我们两个人,慢慢谈。”
村田平静已极,完全没有把若宫当作一回事情。
“我是贵报馆的通讯员,一直在热海。可是我还有我的职业,通讯员不过是掩护。简单说吧,我换了三四个姓,最后改姓村田。原有的职业嘛,战时陆军技术员,配属于特殊工作部队。姓名?姓名以后再说。”
若宫抓紧拳头,周身发火。
“请你安静地听我讲,若宫先生。不错,我就是这个组织的主持人。组织工作很不简单啊。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思想都有。我毫不客气,该处置的就处置。有个手下人在北海道出卖我,当然他是不想活了。我派人把他推下海。没想到,这件事被当地的侦缉课长渡边看到了,我只好让他也淹死海中。这是我的自卫工作。我在北海道设立了一个机关,把我印的伪美钞交给小樽港上岸的外国船员,再由船员从外国运纸张给我。”
若宫的眼前立刻天旋地转。头部后面“忽——”地一声,他一头栽在地面上。
到了若宫再睁开眼睛,头部又有了异样感觉。周围墨黑,冷风吹来,觉得很冷。
异样感觉,原来是草。过了半天,他才省悟到四周的环境,这不是在房间中了,小草拂在脸上,身体全不能动,原来手脚都被缚住。风吹树响,这一带的树木并不高,草却很厚。后背很痛,地面都是嶙峋石块。
失掉知觉以前的事,在脑际复现。他正听村田讲话,突地后脑被击,立即倒地。现在,后脑还在疼痛。
刚才是在房间里,现在却躺在荒草上。四周是荒野,虽然看不见,却听得见远处风声带动树叶。
大概是从那里被运到此处。天色还黑,一定还是同一个夜晚,时间大概只相隔三小时。刚才觉得身体摇摇晃晃,恐怕是由汽车运到附近后抬来的。
真没想到,通讯员村田竟是这个集团的头子。若宫似乎是在做梦。
头脑完全清醒了。原来自己一个人卧在草原中。这是哪里呢。虽然是由汽车运来,从时间推算,离着那小市镇也不会太远。
对方要把自己怎样?
村田既然暴露身份,就绝不会把自己放回。看样子是要在这地方施用毒手。可是,他并不使用刀剑,而是把这片天地当作凶器。谁也不会想到这一所在。
这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绝无人烟,又无食物,难道是要饿死?
若宫心想,这地方没有水,就是渴也要渴死了。
突然,近处有了人声。
“若宫先生,”竟是村田在黑暗中讲话。
“若宫先生,”他的头就在若宫身体上面。“觉得怎么样?”
村田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远处的风声在嘶吼。他的面孔显得煞白。
“畜生,你要把我怎么样?”若宫挣扎。
“并不怎么样。你等一下就知道了。你这条命就在这里了,知道是什么地方吗?”
上有星,下有草,若宫实在不知是什么所在。
“我告欣你吧,这是富士山麓,名叫青木平原。一片树海,毫无人烟,只有空中飞鸟,地下野兔。”村田说。
“你为什么把我放在这里?”若宫问他。
“若宫先生,你一定看过报纸吧,我不是派人给你送报吗。你仔细想一想,哪一条新闻与你有关。”
若宫惊愕,猛地想起村田话里的意思,全身有如触电。自卫队演习炮击,禁止一概人等入内,不就是今天吗?
“噢!”不知不觉间,若宫出声。
“哈哈哈哈,你也明白。”村田说。“你要牺牲在自卫队的炮弹下面。你现在躺的地方,就在炮弹的目标圈内。你也许是直接中弹,也许是炮弹碎片打死你,这一点我还无法预测,总而言之,这一带就是目标区。演习从天亮后十点钟开始。我这里有夜光表。”村田注视手腕。“现在是早晨三点半钟,马上就要天亮了。你的命还有六七个钟头。”
“你杀我好了。”若宫叫道。
“不,我不杀你。我已经用许多手法杀了很多人,现在不愿意用平凡手法杀人了。若宫先生,所以我才把你放在炮弹射程之内。我要看一看计算得准不准。近来,自卫队的命中率还不错,大概不会差得很远。”
村田淡淡说来,好像在讲无关紧要的事。
“你先吸吸夜露吧。睡在地上,不也很舒服吗。地面有些岩石,也许你后背很痛,只好请你暂时忍耐一下。等一下就会大快活。若宫先生,我倒是还想同你谈谈未说完的话,我看你也有一些想问的事情……”
风势很强,树林、野草都传来“呼呼”声。
“来吧,有不明白的事情就问吧。”村田镇定已极。
“好,我就问。”若宫在暗中瞪着村田。“在北海道开设‘八仙花’酒吧的人,一定都是你手下,这批人到哪里去了?”
“你猜得不错,这批人我都调回来了。可以告诉你,开设北海道酒吧的人就是我,为的是同入港的外国船只做生意。你们报馆约我做通讯员,是三年前的事了。做通讯员也有一项方便,事情可以交给女人去办。我到北海道去办事情,一切便由我老婆打理。对,还不妨告诉你,那并不是我老婆,而是我的忠实手下。是军队同事的遗孀,假装我的女人。”
“明白了。我最注意的是印刷机,那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问题不错,你拚命打听印刷机的下落,要知道从真鹤印刷店运到哪里去。我早就安排好了,你再打听也打听不到,是全部运到我那里去了。”
“什么?”
“通讯站。在通讯站里将印刷机拆散,保管。并没有通过运送店。热海同真鹤只是几步路啊!”
“……”
“我就是不想让你知道机器的下落,所以故意运了一部切纸机到名古屋。你早就注意名古屋西山旅馆。为了打乱你的思想,我故意只运到名古屋车站为止,好让你猜不到去处。所以,运到名古屋的并不是印刷机,怎么样?明白了吗?哈哈哈哈!”村田大笑。
“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真鹤的印刷机,真是像你所猜的,是安装在奥田印刷店里印刷伪钞。奥田孙三郎这个人,就是经营西山旅馆的奥田正一的弟弟。可是,奥田孙三郎这个人竟然不听指挥,自己私自印制日本大额伪钞。我一生气,马上将他处决。我们的规章是铁的团结,绝不容有私心。他印制了日本大额伪钞,通过长谷川吾市这个人,到市面使用。他们的理由是单印外国伪钞不能赚钱,没有输往外国的路线,就换不回来现款。……”
村田继续说道:
“……所以,他们在印伪美钞之外,又印制日钞。我一生气,就把长谷川吾市处分了。后来又把仓田处分掉。我的部下把他带到真鹤岬杀死的。我故意耍了一手,把一张日本伪钞放在他身上。这实是障眼法,使侦缉当局思想混乱。其余的日本伪钞都烧掉了。”
风在呼号,村田默然,似乎是在倾听风声。
“这件事你是知道的。我也有一次失败,就是住在苍海旅馆的警方线人死在锦浦的事。那个人,专门搜查我们的秘密,向警方呈报。所以后来警方才把他的尸体领走。那家伙对我们了解得很多,是个危险人物。”
“后来呢?”若宫瞪着村田。
“我就想办法把那警方线人骗到旅馆。线人还不知是计,以为通风报信的人可靠,果然就来到旅馆。给他通风报信的人,就是送黑西装的人。我们告诉他,只要换上黑西装,去到某一地点,就可以掌握全部秘密,他还真信了。”
村田奸笑起来。
“其实,这个人是我派出去的,我做事情,向来不提对方的姓名,所以只把旅馆的房间号码告诉他。不用讲话,只把黑西装送到就行了。那知他看错了房间号码,把西装送到你的房间,才引起你的猜疑。第二天,警方线人跌在锦浦断崖下,状似自杀,其实警方知道这是他杀,暂时不动声色,观看动静。和那线人一同到那旅馆的还有个女人,那也是我的安排。我暗示要他装作一对新婚夫妇到旅馆,作为暗号,其实,那个假装新娘的人,也与我们有关系。”
“是由美?”
“对,是长谷川吾市的侄女。我在长谷川吾市的口里,听见有个由美,便出钱叫他侄女一同到旅馆。安排妥当之后,我就把长谷川叫到小樽,予以处决。可是由美似乎觉得事情有些奇怪,预感到这男人要被杀,所以逃离旅馆。这不是本来的计划。本来我规定,让他们装成新婚旅行模样,在适当时候,她再逃跑。那知她留下那样一张纸条,反而惹起你的疑心。更不巧的是,同我进行联络的岛内辉秋也住在旅馆里,你的疑心又扩大到岛内身上。还有一点,苍海旅馆管事春田也给我添了麻烦,他监视我们的行动,所以只好把他杀了。春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探悉了我们在名古屋西山旅馆的事情,竟然去到西山旅馆,我就在旅馆里把他处决。说是有一个女人与他同往,其实他是独自到西山旅馆的。”
村田若无其事地说道:“西山旅馆老板对你说,春田是被一个女人杀死的,其实是我导演的把戏。那封说同春田在一起的女人是由美的投书,以及后来又提到眉美的情报,都是我的伪造,根本没有女人。”
若宫的身体无法动弹。头部只能仰望天上。天色尚暗,但是已经略微有了欲曙的模样。村田这时就躺在若宫身旁,滔滔不绝地讲话。如果不知内情的人来看,还以为是两个人闲谈,一同野餐呢。
“说到这里,你也该知道我是谁了吧!”村田继续说下去。“西山旅馆老板,就是‘八仙花工作’的奥田正一上校。他的弟弟印刷商奥田孙三郎每月都到名古屋去,给他送我的津贴费。我使用奥田上校的机器和技术,赚了钱,自然要分红给他。”
若宫点头。
“还不仅止于此,那个人技术非常高明,所以经常要他指点,我们的人都住在西山旅馆里,学习他的技术,印出来的伪美钞才这样精妙。”
村田低声笑道,“现在可以谈谈我是谁了,这一点你不是非常关心吗?我当年就在奥田上校下一级工作。所以也是职业军人。当时军阶是上尉。原名花冈清照。可是我没有户籍。凡是在特殊部队工作的人,日本军部都是这样办理,说是在南洋战死了。因此,今天的世界上没有花冈这个人,只有村田。对了,我还要向你说明,我自己伪造了热海户籍向你们报馆取得通讯员的位置,哈哈哈。”
村田翻个身,望着天边,“看,差不多天亮了,再有三十分钟这边也亮了。我要先告辞了。”
村田的口气还是那么平淡,同他做通讯员时讲话的神态完全一样。毫不冲动。毫不恫吓。同若宫刚见面时的态度一点不差。
“若是被人发现我在这里,就不好了。从这里走到路边,大约十分钟的路,那里有汽车等我,就是送你来的汽车。炮击演习从十点钟开始。开始以前,我还能在那边张望到你。开始以后,就难讲了。你就要死在炮弹之下,也许是炮弹碎片把你打得血肉模糊,也许是直接命中,你马上就全部蒸发。”村田嘲笑道。“那么,你就高高兴兴地躺在这里吧。听听炮弹的呼啸声也不错。我不敢自夸,可是在战场上听炮弹声的经验比你多得多。那种裂空之声,简直无法形容。在弹落之前,不知道它落在什么地方,真是担心害怕。”
“畜生!”若宫叫道。“要杀马上就杀!”
“不,我不杀。”村田摇头。“我已经不愿意用平凡的手段杀人了。岛内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若宫默不讲话。
“不知道?”村田显得兴高采烈。“那么,我告诉你。岛内这个人是很不错的妇女问题评论家,可就是爱钱。我在杂志的评论上发现了这一点,就利用这一点,拉他加入集团。岛内的工作不过是以讲演旅行为掩护,到各地进行联络。这是因为我的手下遍布各地。有的管材料,有的管印刷。管材料的人,得用特别手段,才能拿到油墨和纸张。这些联络工作既不能写信,又不能打电话,只能派人当面接头。所以,岛内先生实际上是我们的传信鸽。”
天亮前的空气异常寒冷,全身颇有凉意。
“既是传信鸽,为什么要杀掉呢?那是因为他不利于我们。开始,岛内为了钱来帮助我们,后来情形就不对了。到底是知识分子,怕前怕后的。”
风一阵阵吹过,偃低草原。
“所以。我终于把岛内杀了。我告诉你杀他的办法吧。用的是氰酸钾,可并不是按普通的吃法。你绝对想不到,任何人也想不到。”
“你说吧!”若宫叫道。
“岛内在去讲演的两个钟头前,听了西山旅馆老板、也就是上校的话,吃一剂营养剂。这营养剂装在胶囊里,其实是氰酸钾。这胶囊不是日本的,是外国货,吃到胃里,要过两小时才溶解。氰酸钾到那时才发挥作用。”
“在什么地方要他吃的?”
“就是名古屋的西山旅馆啊。吃完,就到岐阜去讲演,讲到半途就倒了下去。有人传说,毒药不是日本货。他们当然查不到。我对你说,我在岛内寓所被打,自然也是假的。”
若宫的皮肤更加寒栗。村田已经毁灭了自己的“事业”,那对老夫妇是不是也会被处分呢?不,是不是已经被处分了呢?
“上校夫妇怎样了?”若宫问他。
“到底是若宫先生思想敏捷,”村田悠声赞美。“你所料不差,他们两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真的?”
“他们已经是无用之人。不过,杀他们的手法要仁慈一些。今天早晨天亮以前,他们就要死在一起,用煤气管通到他们的嘴边,任何人看了,都会以为是一同自杀。”
“煤气管?”若宫听了村田的话,悚然一惊。
“对,先给上校夫妇吃了安眠药,再把门窗关紧,把煤气管通到他们嘴边,打开。人家一看,就知道他们是走到人生末路,悲观谢世。试想,这一对老夫妇原来在名古屋开设旅馆,现在不但把旅馆卖掉,还流浪到这个小市镇来,一定是自杀。”
“那么,你的机构不是全完了吗?”
“完了。事故太多,维持不下去了。手下的人都自私。他们破坏团结,只顾自己,这样的人一多,就无法管制。可是,若宫先生,我的机构的毁灭,你要负责。”
“我?”若宫望着对方。
“就是你。你没头没脑的调查,影响我们的工作。譬如,真鹤印刷店就是你发现的。当时,确是有一架德国西门子印刷机在那里印制伪美钞。你去调查,我只好把机器搬走。就一直搬到热海通讯站,藏在你们报馆的办事处了,哈哈哈。”
天空还闪着星辉,但星儿越来越失掉光亮。眼看天就要亮了。
若宫仰面望天,静听村田的话。
“我搬运机器,是用卡车搬的。可是这样的机器,在原厂址一定还留有痕迹,让你这样的人一看,又会起疑。我又不愿意把机器毁掉,最后才想起烧一把火,把印刷店通通烧掉。”村田继续说道:“可是,火从印刷店起,必定招疑。因此决定由旁边的水果仓库烧起,仓库里的人都是白天工作夜晚回家。我可以装好发火物件,定时起火。这是我在日本军队时,从中国游击队那里学来的办法。用氯化钾加甘油,揉成肥皂状的硬团,放到屋顶下面。用不了很久,就自动起火,一点也看不出痕迹,妙不妙,若宫先生?”
村田望着对方的脸,笑嘻嘻地说道。
东边天色发白,开始天亮了。富士山顶的黑影显得更加清楚。
“天亮了,天亮了。”村田说:“天一亮,我就要离开这里。若宫先生,我有没有忘记提到的事?”
若宫刚想问他“丁香花女郎”和由美的事,村田自己马上接过话头,“啊呀,我忘了讲是怎么杀死奥田孙三郎的。我加快讲吧——。”
村田的话加快了速度。“奥田孙三郎也背叛了我。那家伙受人诱惑,偷印日本伪钞。不处分不行。所以,我命令他到名古屋,并且骗他去犬山旅馆。事实上,下手杀他的人并不是我。是我的手下。是哪一个手下呢?哈哈哈哈,也就不必说了。我只教给他下手的办法。”
村田继续说下去:“奥田孙三郎的尸体,在木曾川里漂起来,你也是知道的。照尸体的情况看,完全是失足致死。他出了旅馆,眺望木曾川的景色,一个不小心,滑下岸边。其实,他并没有眺望什么景色,而是到旅馆外面去会人,见面地点就是一般人看不到的岸边。当时的时间是黄昏。那地方你也去过,都是断崖。你知道当局为什么认为奥田孙三郎是死于意外呢?”
村田凝视着若宫,看他的反应。
“如果仔细分析尸体,会知道他是被推下去的。一般来说,水里死尸不大容易判断自杀和他杀。当局认为他是死于意外,就是因为他的西装裤前面的钮扣未扣,想必是小便时失足落水。这也是我的预先安排。”
村田说完此事,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事情。
“我差不多全部说完了。我的事业也告终结了。自从警方的线人在锦浦死后,警方就全力追查日本伪钞集团,差不多查到我的身边来。我的内部的人背叛我,而外力又大,再加上你苦苦追踪,使我更加困难万分,所以,若宫先生,我非常厌恶你。”
村田说,“我的部下离心离德,固然是集团解散的原因,而你既非警察,无端追踪到底,实在讨厌。”
“你杀了我,以后想怎么样?”若宫叫道。
“我跑到国外去,”村田淡淡说道。“我有通往外国的暗路,根本不想留在日本了。”
“你的部下呢?”
“部下,早就先出发了,大家早就准备好假护照。只有一个部下还在我身边。是个女人。”
“女人。”
“哈哈哈,是我的太太。你见过几次了。就是那个始终用丁香花香水的女人。”
“啊?”若宫大叫道,“她是你的?”
“对啊,年纪差了一些,是我抚养大的,对我的工作很有帮助。岛内先生就是她吸收进来的。那个人好色,并不知道她就是我太太。钱与女人,他就被玩弄在股掌之上了,与岛内的联络,都是由她办理的。”
这件事弄清楚了。在横滨外国人坟场的时候,她自己并没有讲到为什么经常在岛内辉秋的身边出现。
在横滨外国人坟场同她谈话时,再进一步就可以了解清楚她的身世。可是,她最后还是没有讲明,若宫记得,她的神色异常惊恐。
“若宫先生,”村田的脸在上面出现了。这时,他的脸上带着愤怒。
“你似乎很想念我的太太啊。她似乎也有些惦念你。你居然偷偷约了她,前往横滨。你到岛内家去烧香,把我太太勾引出来,我都知道。我有个能干的手下藏在那里,一发现,马上通知我。我就从热海一直奔向横滨。到了那里,手下就报告我说,你同我太太坐上汽车,驶往外国人坟场,所以我也亲自到了坟场。你们两人一边走一边谈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若宫一听这句,想起了当时的情况。“丁香花女郎”的话说到半路途中,突然住口。从那时以后,什么也不再讲,大概是她预感到村田已经赶到现场。
若宫还清楚地记得在坟场的情形。“丁香花女郎”就挨在自己的身前。满天星斗辉映。远处则是横滨的街灯和船灯。若宫当时挨近她的身边,似乎星光、灯光都上下旋转起来。
就在那一霎那,她突然推开若宫,拔脚飞奔。若宫就在后面追赶。从外国人坟场一直追到通往大街的坡路,都看不到她的影子。他又到坡上去张望,那时,一辆汽车从身边掠过。
一定是这样子。她突然注意到村田在暗中偷窥,大惊起来,连忙逃跑。她不仅是意识到自己的危险,而且是为了若宫的安全……
风势加强,树叶刷刷地响。天就要亮了,四周的景色已经朦胧可见。
“哈哈哈哈。”村田嘲笑。“知道了吗。这就是你认为谜样女郎的真身份。她本来忠实随我,可是,这并不是她的真正意愿。”
村田的声调变了,多少带着哀愁。“若宫先生,这是在你出现之后,我发现的。我一向认为她会听命于我,衷心爱我,其实我错了,她是怕我。她在热海坟地上供奉鲜花,分明是不满意我的行为。……”
若宫闭上眼睛。村田的话打动了他的心思。“她果然是个这样的女人,”若宫想道。可是,这个女人就要随他去外国,做他一辈子的奴隶。
“丁香花女郎”竟是村田的妻子,若宫也失掉了拯救她的勇气。
“若宫先生,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天亮了,你的命也差不多了。”村田恢复了原有的声音。
若宫心中在盘算。村田把自己放在这里,任何人都不知道,死了以后,恐怕也无人知道。
村田说完以后,若宫望着他的笑脸说道,“还有问题。”
“还有?你问吧。”
“你做这种事,可以赚多少钱?”
“谈生意经啊,我可以告诉你。”村田说。“外国伪钞,尤其是伪美钞,只在日本以外买卖,特别安全,只要有路就可以办到,日本警察想查也查不到。这里面还牵涉到外交机构,也就是治外法权。”
村田一口气说下去。“有了买卖路线,我的工作就是印刷。外卖是外国人的事。所以这是最安全的买卖。我呢,也不过是赚了五万美金。虽然赚了,却并未放在日本,而是存在那边。我出国以后,就可以拿到手了。”
“那也不错,”若宫故意说道。“你在日本做了许多坏事。你杀了不少人,有的是亲自动手,有的是派手下动手。你逃离日本之后,就不觉得良心有愧吗?”
“还谈得上良心。我进了陆军研究所以后,早就站在魔鬼一边了。你在那里如果凭着良心去做事,什么事也做不出来。战争就是这样的东西,我就是藉着战争的名义杀人的。”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由美怎么样了?”若宫睁开眼睛。
“对啊。差一点忘记提她。这女人现在不在日本了。”
“什么?”若宫惊问。
“由美是长谷川吾市的侄女,我本来让她扮为新娘,住到热海的苍海旅馆……”村田阴恻恻笑道,“哪知,她留下一个便条,竟然跑掉。我的计划也告失败。从此,集团的破绽越来越大。我绝不能放过她,所以把她拉了回来。”
“拉回来?”
“不错,不过不是抢她,是骗回来的。我看由美的事不必详谈吧,总之,这样的处分有两项目的。第一是为了我们的安全,第二是有让她出国的需要。”
“需要?”
“对。我们的一个外国客人想要一个日本女人照应他,希望我们供给。”
若宫怒火上升。过去不知道这个人竟是如此穷凶极恶,真使人欲哭无泪。
“她是个没有罪的女人!”若宫大叫。但村田静静说道:
“那也没有办法,我这是维持生意,她已经离开日本了。”
天色逐渐大亮,晨曦升起,照耀着天空。
“天亮了,我该走了。我也该离开日本了。若宫先生,多承你帮忙。那么,再见吧。你就在这里做炮弹目标吧,哈哈哈哈。”
可是,就在此时,若宫正在进行操作。操作已经很长时间,村田始终未能发现。
若宫所卧的地面都是熔岩,到处都是尖锐的岩石棱角。若宫就偷偷地把缚在手上的绳子在棱角上摩擦。手在身后,天色又黑,所以村田一直没有发觉。
“再见吧,若宫先生,”村田仿效外国人的模样向他敬礼,然后转过身子,施施然而去。
就在这时候,若宫的操作已经全部完毕。他站起身形,两手完全自由。村田一听声音不对,马上转身。一霎时,若宫全身扑向前去,就在他转身之际,一拳击在村田的下颚上。
出乎意外的村田,踉跄退后几步,跌倒地面。若宫随着力量扑在他身上,村田完全跌在灌木枝里。
黎明的白露掩罩着山脚。乳色,苍白。
若宫用力捏紧村田的颈子,村田的脚出力在若宫的肚皮上一蹬,若宫立即跌了个仰面朝天。
村田从树林枯草中站起身,大叫一声“畜生”,立即扑在若宫身上。若宫感觉到对方的双手紧掐着自己的颈部。地面是熔岩,全身跌了下去,一时无法站立。村田的手上已经见血,从他掐紧颈部的动作,就知道他练习过柔道。若宫拚死从咽喉上推开他的双手。
“畜生、畜生。”村田的手还在加劲。若宫呼吸紧促,意识开始朦胧。
若宫使出了最后的气力。村田为了用力使用双手,身体半悬空中。两方一挣扎间,村田的脚突然腾空,若宫趁势揽下村田的腰,纠缠在一起。
就在这一瞬间,两人的身体顺着山坡滑落。细枝折断,树叶飘散。村田的双手不知不觉间离开了若宫的咽喉,他的身体,反而滚到若宫下面去了。
若宫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因此也使不出再压低村田的力气。
村田站起身形。若宫一眼看到满眼红丝的村田,他完全清醒了,没有等村田施展柔道手法,便一拳击到对方胸上。学生时代的拳击练习见效了。
村田退了几步,若宫再攻村田的头部,却没有成功。村田反扑过来,同若宫纠缠在一起,一个立足不稳,两人继续顺着山坡下滚。
熔岩陷洞,在山坡上到处都是。
两个人的身体,同时跌落在一个三米深的洞穴里,同时失却了知觉。
雷声轰鸣。……
若宫自觉在原野上奔驰,想找个地方避雨。
原来这是幻想。雷声之中,若宫睁开眼睛。最先映在眼帘里的是高处的小草,随风飘动。
若宫想站起来,身体到处疼痛,一时无法站起。
突然之间,记忆恢复了。这是熔岩陷坑的石洞底。太阳光照在小草上面。洞上的天空只是圆形的穹顶。
村田躺在一旁,满身是血,一动不动。
正在若宫要起身之际,突然天旋地转,一阵巨大的音响出现。那是爆炸声,震耳欲聋。
若宫趴在地面,头上的土块和石块扑簌簌地落下。
若宫知道是什么事情了。看看表:十点二十五分。
自卫队的炮击开始了。村田说过,昨天在报纸上也见过,炮击演习是早晨十点钟在青木平原开始。
刚才跌落洞底,人事不知,竟有四个钟头之久。
意识刚一恢复,炮弹声音就响了起来,若宫意识到危险。现在的位置果然在炮弹射程之内。
若宫本能的向上爬,突然,后面的村田也开始动作了,若宫踌躇起来,现在怎样处置村田呢?
这是个穷凶极恶的敌人。“怎么办?怎么办?”
彼此都在危险之中。若宫自己危险,村田也危险。暂且不报仇,脱离险地第一。
村田看见若宫的行动,也睁大眼睛,全力向洞外爬行。
若宫刚要叫他一声,异常的声响又传来了。一阵破空之声,一颗炮弹又是飞来,若宫本能的伏在地面。就在这时候,他的身体被一阵罡风吹起,落在枯乾枝堆上面。
天空已是满布阳光,照耀得几乎睁不开眼,身体到处疼痛。可是,假使躲在这里不动,一定要被炮弹打成碎片。
昨天,在漆黑深夜中,村田把他运到这个人烟难见的地方。演习炮击的炮手绝对料想不到,弹着范围之内竟然还有人在。这事情多么怕人。叫喊也没有用处,炮击距离在十公里以上,谁也闻听不到。
炮弹在地面爆炸,石开,树裂,草焚。
用不了几分钟,下一排炮弹一定又要在这里爆炸。若宫开始爬行。必须脱逃。必须在炮弹落下之前离开这地方。
汗流浃背。道路全无。
小树荒草遍地,完全不知道该往那个方向走。不过,只有向着炮弹来的相反方向就不会有错。山麓都是坡面。想起来了,上坡就是上山,下坡就有道路。
后面又出现了人声。若宫回头一看,丛树中间,村田正在前爬。村田也逃出来了。
刚看到村田的那一瞬间,天空又起了巨响,若宫连忙趴下。惊天动地的一声。石和土如落雨一般,从若宫的上空降下。
若宫匍匐着,岩石的碎片不断袭来,危险万分,无法动弹,眼看就要被活埋。
石块打在若宫的肩头,虽然带来剧痛,也给他带来勇气。到了降落下来的只剩下土块灰尘时,他才喘出一口气,准备飞奔。
计算一下,每次炮击相隔时闲大约是五分钟,必须在间隙中寻找机会外逃。
后面又出现了声响。若宫回头张望,尘雾腾腾之中,村田正在摇动双手。他也逃出来了。
若宫什么也不再考虑,站起来飞奔,转眼间,他就被无数石块、树枝绊倒。跌倒之后,他还是拚命一把一把抓住草根,匍匐前进。到处是熔岩,到处是灌木,真是无以加快速度。
似乎是经过了无限时间。
后面又起了巨响,但是声音已远,若宫知道,自己是到了安全区了。他仰天躺在草地上,眺览青空,等待村田到来。
村田的两腿却难动作。他在跌落岩洞时受了伤,后来外爬时,伤口更加扩大。
他不能起身飞奔,只能在灌木枯草间爬行。膝头已破,血流如注。拚命向前爬动,可是爬不了多远。
全身汗如雨注。
最初避开了炮弹,但是第二发就落在附近,石块土块打得头部肩膊出血。恐怖笼罩着全身,视线所及,只有草与矮树。太阳无情地焦灼,眼前越来越黑。
一颗炮弹又飞过来,好像撕裂空气一般,也把他肉体撕烂。炮弹碎片插入全身,心脏激跳,呼吸急促,像涸澈之鱼一样,双唇不断吸气。
若宫没有踪影,只剩下自己。这片草原竟成了地狱,正好是射程中心。
村田前爬,树枝顶着头部,挑烂眼睛,双目流泪。
突然,空气中又起了撕裂声,村田双手抱头趴下。转瞬间,他似乎失却了意识,但还是跪在地面,借着膝盖的力量前进。
一声巨响中,村田大叫,“喂,喂,不要开炮啊!”双手向天急挥,这时,他的一只手腕被炸,飞向天空。
村田像一只昆虫一般,转落地面。他还在仗着另一只手腕的力量拚命爬行,但一分钟前进不了十厘米。
村田的血,汩汩地染红草地。他慢慢、慢慢停止了动作,双眼什么也看不到了。
强烈的阳光,转眼间将草上的鲜血晒乾。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