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流
第十节
冲野一郎还记得东京的一个电话号码,这是冲野还在总行的时候,曾经参加股东的工作,而常常利用的电话号码,冲野一郎还记得对方的姓名,可是,他的住址却记不清了,反正,要找这个人时,只要拨这个电话号码就可以了,那个地方好象是个特殊的单位,不过,按照号码拨过去的话,应该联络得上。以前,常常是打电话过去时,拜托那边的人传话,最迟三十分钟内,对方就会回电话。
冲野一郎是看了照片之后的第四、五天才偶然地想到这个男人,是个五十出头而肥胖的人,常常和他联络的时候,是两年前的事,后来,没有联络的必要,便好久没有打电话去。那个男人叫福光喜太郎。
现在,冲野偶然地想到福光喜太郎,可是,要不要打电话过去呢?还是犹豫不决着。这样考虑了约两天,终于从自宅打了一个电话去。
“我想找福光喜太郎。”
“啊!好的,你贵姓?”
是一位中年妇女的声音,可是,这个声音,对冲野而言,并不陌生,这是和两年前打电话联络时完全相同的声音。
“我是B银行的冲野一郎,现在,我在宇都宫,我的电话号码是XXX。”
冲野说完之后,对方就知道了,然后才挂断电话。
冲野的一颗心跳得很厉害,也有一点后悔,这样过了约四十分钟,电话铃响了。
“喂!喂!你是冲野先生吧?”
这是两年前常常听到的那种带浊音的声调。
“我是冲野一郎,你是福光先生吗?”
冲野兴奋之余。说话的声调就大了。
“我是福光!好久没有相你联络了,你现在就在宇都宫服务吗?”
“是啊!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以前受你的照顾,谢谢你。”
“不,你太客气了,我觉得当时并没有帮你什么忙。”缓慢的,又是用浊音的声调说话。
“我是被调到宇都宫来的,看样子,不会再有机会饮用东京的水了。”冲野自嘲地说。
“喔!这种变化,我都不知道,那么,请问有什么事呢?”
“我想和你见面,详细的情况,等见面时再告诉你。”
“喔!你说的事,是不是紧要的事呢?”
“当然,愈快愈好,”
“要在东京见面吗?”
“是啊!我到东京去,由于银行的工作关系,我想到星期六的晚上,我们见面,你方便吗?”
“等一等,我看看我工作的行程表。”
如此,冲野就拿着电话暂时等待,过了一下子,对方又说话了。
“好吧!那么我们要在什么地方见面呢?时间呢?”
“为了方便我们联络,我想就在两年前我们常常见面的那个地方,就是目黑区的XX区,我想在晚上的七点,你看如何?”
“好吧!那么就这样吧!”
福光喜太郞说完这句话时,也没有寒暄就挂断电话了,冲野好象办好一件大事般地坐下来,喘了一口气。
很快地,到了要见面的星期六晚上,冲野已经赶到东京来了。
看到福光喜太郎时,冲野觉得在短短的两年之间,福光先生好象苍老了许多。不过,脸色的气色还很好,也许是忙碌的现代生活吧!从他的身上,可以看出他的疲劳。
福光喜太郎还是和两年前与冲野见面时的情况一样,总是带着一位女人来。好象不是他的太太,也不象是姨太太,反正,一定会带着一位身份不明的女人来,今晚,他带来的这位女人,看起来,年纪和福光先生相差一大截,起码比福先生年轻二十几岁,不过,这位女人,冲野两年前也看过,同样地,也比两年前有点衰老,听说,过去是在花都界时生活的人,这种女人,总是会很快地在眼尾出现小皱纹。
“今晚,接受你的山珍海味的招待,请问到底要我干什么事呢?”
福光喜太郎看着冲野笑着说,在他的细小眼睛下,已经可以明显地看到垂下的皮肤和皱纹,不过,给人的印象,是好好先生的样子。
冲野一郎也偶而瞟一眼偎在福光先生旁的那位小姐。和两年前看到的时候比较起来,这位女人变得寡言了,好象是个很温顺的女人,不过,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冲野和福光交谈时,这位女人总是在吃菜,不过,他们却说一些不重要的社会上的话题,而等到服务生看到他们吃得差不多而收拾碗筷时,福光才示意这位女人退下,他们两个人则到另一个角落谈话。
冲野要告诉福光喜太郎的是一些秘密的事,所以,不方便有第三者在场,福光也许不知道这种机密,所以,才贸然地带了这位女人来。
“我告诉你,”冲野一郎压低声音,在福光喜太郎的耳边说话。
“这是有关桑山常务董事的事,也许你会觉得意外,他是个败德的人。”
“什么?”福光一听到冲野的这句话时,好象很吃惊地看着冲野,好象是怀疑冲野说错了话似的表情。
福光会觉得意外,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过去福光认为桑山常务董事会提拔冲野的,冲野应该说是桑山的亲信。稍微了解银行内幕的人,都知道这种事,而福光喜太郎也因为交易而跑银行的关系,早就听过这种消息,虽然不是一流人物,可是,是有名的大股东之一,而冲野一郎之所以会认识福光先生,也是受了桑山常务董事的指示,而去和福光先生交际的。所以,福光一直把冲野一郎当作桑山常务董事的亲信部下来看待的,可是,刚才冲野一郎一开口就骂桑山,这使得福光大吃一惊,而显出哑然的表情。
不过,福光喜太郎的反应还是很快,而露出勉强的笑容说:
“这令我觉得很意外,从你的口中会说出这种话。”说着,用探索的眼光看了冲野一郎。
“不过,我也觉得把你调到乡下的宇都宫分行当经理,也是令人觉得意外的,现在想起来,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你们之间有了什么过节。”
“是啊!”冲野一郎说。
“我老实告诉你吧!对是,这些话,你不要再向别人说,这也是今天我要你帮忙的事,说起来是我的耻辱,也是B银行的耻辱。”
“好吧!你说下去吧!我保证不会再对任何人说,我这个人,本来就很会保密的,总是把重要的事放在心里,不会随便说出来的。”
冲野一郎从公事包里拿出褐色的大信封,放在桌子上说:
“你也知道,我和桑山常务董事是大学的同学,到了B银行做事之后,我也为了他,帮他做了很多事,为了私人的感情,帮了他很多私事,也吃了不少苦,不过,那个人确实不够朋友,你看,忽然把我调到乡下的宇都宫,他认为我在东京的话,对他有所妨碍。”
“奇怪了,你会妨碍他什么?”
福光喜太郎的两手肘放在桌子上,用手掌支撑着下巴,露出很有兴趣的表情,来听冲野的说明,表面上是一副和蔼可亲的脸孔。不过从他的眼神中,可以感觉到那股锐利的眼光。
“在东京的R区,有一家‘美娜世’餐厅,你知道这家餐厅吗?”
“‘美娜世’餐厅吗?”
福光喜太郎的眼光看着遥远的地方,好象是在想这家餐厅,而顺便地侧过头看了一下来到身旁的那位女人。
“喂,我们去年年底去的那家餐厅,是不是‘美娜世’,当时是由田村先生请的客。”
他这位姨太太般的女人点点头,这时她正夹了一块鱼糕放进嘴里,这位女人的特色是时常带着一副想睡觉般的眼神。
“喔!我想到了,那是一家装潢很漂亮的餐厅,料理很好。”福光喜太郎说着,看看冲野一郞。
“就是那家餐厅。这一次扩大营业,开了一家分店。这家分店本来是XX前子爵的住宅,里面的庭院很漂亮,被列为国家的文化财产。‘美娜世’餐厅的老板是一位寡妇,依我的推测,我们B银行的桑山常务董事,不正当地利用职权贷款给这家餐厅,大概有五六千万元吧!把那些抵押物作不当的评价,让这位太太借了五六千万元,你说这是应该的吗?”
福光喜太郎露出惊讶的表情,缓慢地抽了一口烟。
“不正当地融资,由此可见,桑山常务董事和女老板寡妇之间,也有特殊的关系吧!”
“是啊!桑山年轻时,就是喜爱玩弄女人。品性不好的人,‘美娜世’餐厅的女老板也是中了他的圈套,被他笼络了。”
冲野一郎说到这里时,不由得激动起来,声音也大了,这使得那位带着睡眠而正在喝酒的女人,赶快侧过头来看一下冲野。
“喔!说得也是。”
福光喜太郎摇摇头,而随着叹息吐出一口烟。
“喔!好朋友也往往为了女色而翻脸。”
福光眯起眼睛看着自己吐出去的烟雾的流动方向,这些烟雾正飘向电灯泡的周围,一下子好象使得房间的亮度暗了下来。
福光喜太郎好象了解一切内容了,没有这种灵感的话,他怎么能够时常在股东大会中出尽风头而吹皱一池春水,在出席股东大会之前,福光喜太郎很懂得做幕后交易,那里微妙的手段是很高明的。
福光喜太郎在股东大会中的活跃,还不算是大人物的活跃,因为,他没有亲信的部下,只是他精于这方面的交易,又是老资格,往往很简单地抓住其中的要害,所以,能够在股东大会中,有如翻云复雨中地活跃着,在这方面,他有丰富的智慧和策略,所以,正面上,无法在股东大会上解决的问题,往往需要利用福光喜太郎出面。两年前,冲野一郎受桑山常务董事的指示,而拜托福光出力时,福光确实很巧妙地发挥他的作用。
福光在嘴里喃喃地说,说起来,为了女人而友情破裂的事,确实。看过不少。冲野看到福光喜太郎的表情,有点发呆般的,又好象在想什么一般,不过,很快地感觉到,福光先生一定在想象着,桑山、冲野和寡妇之间的三角关系吧!好象是在这种想象之下,他已经设计出一张作战图一般,他的眼光现正闪闪发亮地看着桌子,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又看了桌子上的那个大信封问道:
“你有没有确实的资料?”
“就是这个。”
冲野说着,拿起信封,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然后说:
“这就是桑山常务董事,而这个人是‘美娜世’餐厅的女老板,这些照片就是证明这对男女关系的证据。”
这是秘密侦探社的伊牟田博助送来的照片和一些报告书。福光喜太郎皮笑肉不笑地伸手拿起照片,看过每一张照片,拿着这些资料的福光的左手小指弯曲起来,也许,福光已经看出他们生活的黑暗的一面,因而抬起头说:
“很有趣。”
福光把这些资料放在桌子上,桌子上有些散落的菜和滴落的汤,为不使这些资料弄脏,便把这些资料放在那个女人的面前。置于最上面的是一张桑山常务董事带着奈美小姐进入套房的照片,福光的那个女人瞟了一眼这张照片,也许是对这方面没有兴趣的关系,便把身体转向火炉的方向开始抽烟。
“调查得很好,不愧是专家。”
福光喜太郎看过资料之后,就知道这是秘密侦探社制作的资料。
这种资料很好,这比其他的资料更有用,那种人最怕的就是丑闻,说起来,很类似轰动一世的T银行事件。
福光喜太郎满面笑容,而他所说的T银行事件是二、三年前发生的不正当融资事件,当时,是T银行的总经理和东京银座某一流餐厅的老板,有不寻常关系的丑闻。
“好吧!这件事我来插手。”福光喜太郎答应着,然后看了看冲野说:
“我替你报仇,我一定让你消除怨恨而心满意足。”
福光说着,还打量着冲野的脸色,这使得冲野一郎不由得脸红起来,当然,这个时候,福光已经了解冲野背叛桑山的原因了。
“说起来,这并不是只关系着我个人的事情。”冲野辩解般地说。
“老实说,对银行而言,是不幸的事,常务董事做得太过分了。”
“说得也是。”
福光喜太郎表示同意,频频地点着头。
“自己金屋藏娇,而把你当作眼中钉拔掉,完全是为了自己的好处,把你流放到乡下的宇都宫,这是万不该的事,虽然,和我福光这个人没有直接关系,不过我愈想愈气,不由得义愤填膺,而要打死他,这种人要彻底地整他,才会大快人心。”
“好啊!万事拜托了。”
福光喜太郎从口袋里拿出一本小笔记簿,这本笔记簿好象时常放在口袋里,封面有很多折纹又肮脏,不过,里面写着很多有关工作上的事。
“喔!对了,银行的股东总会是不是下个月开?好象是股票停止过户公告的前几天,会登载于某报纸的样子。”
福光喜太郞翻着这本笔记簿,眼睛看着避远的天空,好象又在想什么事的样子,从年轻时代起,他就处理很多冒险的事,不过,现在他的眼晴又有点视力衰弱的情况,但是,冲野看了福光喜太郎的态度和谈吐,就觉得找到可靠的人了。
冲野一郎很了解福光的策略,现在就预测着,开总会时,福光双手插腰地昂首站着,而血气冲上头般的脸孔发红,对着监视们怒吼的样子。
股东总会再过两星期就要开了。
冲野一郎好象等不及这个日期似的,希望赶快来临,所以,最近他一上班之后,就舒服地躺在经理的大椅子上,而很有活力地处理公事了,如果需要和外面交际的话,也会很勤快地主动出去,很热心地办理公事。对他而言,很期待两星期后的精彩场面,有时候,在工作中的一点休息时间里,他就会想象开总会时的桑山常务董事的尴尬场面,一想到这种场面时,冲野一郎又有一股精力而卖力地做事。
在开总会时,福光喜太郎一定会叫着:
“议长,我有意见。”
然后,倏地站起来,满脸怒气地指着桑山常务董事,开始追问。他会一手拿着证据的照片和约会的资料,满脸发红地大喊大叫,这个时候,由于太意外的关系,桑山常务董事一定脸孔发白。而满场便喧哗起来,福光喜太郎就如猛狮般地,傲然地怒视着董监事的座位那边。而配合着他的斑白的头发,愈说愈大声,然后,把他和奈美小姐约会时间、场所,一条一条地念出来的,然后,又用双手举起那些照片,让在场的众人看吧!
这个时候,桑山常务董事一定会垂下头,连走路都不稳吧!而常务董事派的人,一定狼狈不堪,一片惨然,可是,副总经理派的人就会怀着复杂的心情来欣赏吧,好象打翻了―个大蜂巢般的哗然,属于主流派和反对派的股东们,就会对骂,也会踢着椅子,或摔杯子,或许是这种场面吧。——冲野一郎一想到这种场面,几乎进入了忘我的境界,而陶醉于其中了。
当然,这一场闹剧结束之后,桑山常务董事就要鞠躬下台,冲野好象现在就看到下台后,有如丧家狗般的桑山的那副狼狈相。当然,副总经理派便理直气壮地推翻了桑山常务董事的宝座了。
更使冲野得意的是,前川奈美小姐一定从此不再理桑山美己了吧!他们两人之同并没有深厚的感情,桑山常务董事只是垂涎于奈美小姐美丽的肉体而已,而奈美小姐只是想利用常务董事的职权而贷款。
所以,下台之后的桑山,名誉上、人格上都受到很大的损害,暂时会在社会上抬不起头,更无颜见奈美小姐了!而现实的奈美小姐,知道桑山美己被银行赶出去时,一定会认为已经没有利用的价值,从此不理桑山常务董事了。
冲野一郎又继续想着,那个时候,奈美小姐也许会投到我的怀抱中来,想到这里,冲野心里心花怒放,几乎乐不可支,说起来,这也是很奇妙的想法,对桑山美已恨之入骨,可是对奈美小姐的僧恨感却不及对桑山的僧恨感的十分之―,冲野一郎又想着,那个时候,奈美小姐也许会流着泪向我道歉,理所当然的,我就安慰她,宽恕她,因为,奈美小姐只是受了桑山的诱惑犯错而已。坏人是那只色狼桑山,冲野一郎现在就想投到自己怀抱来的奈美小姐热情的嘴唇,和那一双美丽的眼睛,好象已经闻到和自己热吻时的扑鼻的热气和芬芳绀香味。
冲野愈想心情愈愉快,当然,现在还是空想的时候,不过,在这几天内,倘若副总经理派的分子闻到这般气味的话,也许,会有人来和冲野商量,因为,副总经理派的人厌常务董事,有如眼中钉一般,而能够拔出这只钉子的人就是我,我的功劳对副总经理而言,是很大的。
以前,冲野一郎是扮演着桑山常务董事的亲信,因而,副总经理派的人都对冲野没有好感,这也是冲野不把常务董事的丑闻资料,交给副总经理派的人,而利用手段厉害的股东福光喜太郎的理由。可是,这一次背叛桑山常务董事,而推翻他的宝座,如此,也许总经理派的人会因为沖野的这种功劳,而来拉拢冲野,这也并不是不可能的。
虽然,现在想了很多,可是,这一切并不完全是空想的,因为,这是有可能发生的场面。到了这个时候,冲野就不必在寒流里,而参加新的主流派吧!
如此,冲野愈想愈开心,而美丽的远景,一幕又一幕地出现。
离开股东总会的日期,只剩下一星期了。有一天,冲野一到银行的办公室时,电话铃就垧了,冲野立即拿起电话筒。
“我是福光。”说话的声音嘶哑,但是,声调还是相当有力。
冲野聚精会神地听电话,这下子才知道福光喜太郎特地从东京来宇都宫看他了,在电话里,福光说:
“我有一点事,要和你商量。”
冲野心里想着,也许这是福光喜太郎要做最后沖剌的准备工作,因此,才不辞遥远地从东京赶来。
“请问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火车站,现在刚下车。”
“那么,请你在火车站附近一家XX亭餐厅等我,我马上过去。”
冲野和福光喜太郎通过电话之后,接着就打了一个电话到XX亭,交代餐厅的人准备丰富的菜肴。
——大约三十分钟后,冲野就到了XX亭,看见福光喜太郎;背部靠在房间的柱子而坐在塌塌米上,还是带着那位睡眼惺忪的女人,这个女人一副冷漠的表情,木然地坐在福光的身旁。
“上一次,谢谢了。”
冲野一郎面带微笑地向福光喜太郎寒暄。这个时候,福光一直咬着嘴唇;面向外面坐着,而当听到冲野的声音时,突然,怒视着冲野而大声地骂道:
“混蛋。”
福光的脸孔,有如红鬼般的通红。
对于这种意外的场面,冲野一郎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