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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河越夜战

玉县川越市――老城区周围环绕着一条新河岸川。正保年间,川越城主松平伊豆太守信纲主持改造了荒川的支流内川,开通了川越(旧名河越)与江户之间的水路航运。前方三公里处,入间川自西向东北方蜿蜒流淌。

在新河岸川转弯处的北端,东明寺桥飞架两岸,此处是老城区的北端。桥边有一座时宗年间的小寺院,名叫东明寺,此处又是宁静闲适的志多町的边缘地带。

进入东明寺门,狭窄的院内立着一座纪念石碑,上书“川越夜战之碑”。本来应该写“河越夜战”才对。正面有一座简朴的正殿,由四根立柱支撑着屋顶,檐下有人字形挡板。正殿左侧有一座小门,通向后院的墓地。

即使在此刻,这并不宽敞的院内也有二十四、五位中年男女,面对一位半老男士排列成半圆形站立。这位男士站在众人中央,花白头发遮耳垂肩,但个子不高,微胖。五月的阳光使他额头沁出汗珠,好像他本身就是油性皮肤,一边讲话一边不断地用手帕在红脸膛上擦着汗。他的目光关照着每一位听众,始终面带微笑。

与会者都手持记事本,令人想到俳句爱好者结社吟诗的场面。其中女听众占了绝大多数。不过,中间的微胖男士却不像俳句大师,讲述的内容是历史故事。

这是时下风靡各地的历史遗址现场讲座,由文化中心或文化讲座组织的拓宽知识面、兼顾旅游度假的活动。讲师必定是某大学文学系的教师。

“这座东明寺,是游行法师创建的。”讲师用不透明的嗓音讲述着。“时宗开祖一遍法师创建的东明寺因河越夜战毁于战火,没有留住往日的风貌。而刚才我们参观的包含东照宫的喜多院,其复原工程却得到了德川幕府的大力支持。两者形成了讽刺性的对照。”

与会者在记事本上笔走龙蛇。

“却说距今大约四百四十几年前,天文十五年四月二十日夜晚,时任关东管领的两个上杉家族会同古河朝廷联军八万兵力,对片镇和小田原镇的北条氏康八千人马展开了夜战,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河越夜战’。战场就是这东明寺附近,因此也称为‘东明寺会战’……哦?从禅室那边来了一位僧人,虽然不像是长老,我们不妨向他请教一下。”

大殿的侧面,沿着石板铺成的参道前行,有一排禅室,竹篱中出现一位身着白衣、手执扫帚的年轻僧人。讲师立刻走近他微施一礼。

“我想问点儿事儿!”

二十五、六岁的僧人拄着扫帚,交替打量着提问者和他身后的中年男女们。

“据说这里是河越夜战的古战场遗迹,那么,两家上杉的联军和北条军队的战死者坟墓即五轮塔,是在此寺的墓地里吗?”

“没有,这座公墓里都是新墓冢。”

“是吗?有没有人来考察河越夜战呢?”

“几乎没有。一年当中有一次或两次。”

讲师道过谢后回到原处,表情并不很失望。他说,好啦,大家到新河岸川那边去看看吧!

寺门前停着一台东京牌号的包租大客车。大客车从寺前左转,驶上了河堤车道,又过了东明寺桥。如果照直走,就到了入间川尽头的山田开发区。大客车没到那儿去,按照讲师的指示向右转弯随即停下。荒凉的新河岸川上,投射着落寞的东明寺背影。河堤上杂草丛生,其间点缀着盛开的蒲公英,一幅飘逸着颓废气息的春景。

这条路没有卡车通行,连小轿车都很少。大客车停在路边,二十几位与会者在车内聆听讲师上课。

“各位,我现在站在河越夜战的现场为大家讲解。”讲师笑眯眯地说道。“刚才提到,在天文十五年,即一五四六年四月前后,关东管领上杉宪政和上杉朝定两军与古河的朝廷军队足利晴氏共八万兵马,将守卫河越城堡的北条军勇将北条纲成包围达半年之久。北条氏康率领八千亲兵从小田原赶来解救纲成,两军在此展开了激战。”

他手持话筒开始讲解。但生就的混浊嗓音,不时出现嘶哑声。“为了便于理解,我想先讲讲关东管领上杉氏族。那个―、大家都知道北镰仓时代的明月院吧?”

“知道,就是紫阳寺吧?我前年和去年六月去过两次,参道石阶两旁的紫阳花漂亮极了。”一位戴着眼镜的长脸女性抬头看着讲师说道。

“我也跟我的先生在四年前去过。”六十岁左右的女性说道。看来她的先生已经不在了。

“是啊,那是一座自古以来既偏寂却很有来由的寺院。那里的山区是山内上杉管领公馆的遗址。而扇谷上杉管领的公馆遗址则在南面三公里处,即横须贺铁路线的东侧,净光明寺一带。”

“‘管领’是什么意思?”一位年轻的女性问道。

“管领是足利将军幕府中的官职名称,是辅佐将军的官员。京都室町幕府中有京都的管领,由斯波、细川、山三家轮流任职。在镰仓幕府辅佐将军的管领则是上杉家族。”

“京都幕府的管领有三家,可是镰仓幕府的管领为什么只有上杉一家?”

“原来就是这样的。本来足利将军幕府应该像源赖朝和北条执政时那样,也在镰仓设立幕府。但由于当时发生了南北朝战乱,尊氏在京都不便行动,无奈之下只好在京都的室町设立了幕府,取而代之让尊氏的三儿子基氏驻扎在镰仓为领主,这是第一代镰仓幕府。从那以后,镰仓幕府下世袭管领的就是上杉家族。这是因为,上杉赖重的女儿清子是足利尊氏和足利直义兄弟俩的生母。”

一辆白色私家轿车缓缓驶过,车中人听到大客车音箱的声音便从车窗向外张望,瞪大眼睛看着这些不同寻常的乘客。

“上杉家族到了赖重的孙子辈上分成了四家,就是扇谷上杉、诧间上杉、犬悬上杉和山内上杉。三、四代之后,上杉家的血缘也渐渐疏远。他们各自独立,争权夺利,剑拔弩张,而且镰仓的地形也使他们四分五裂。”

“为什么?”

“镰仓将山中峡谷称作‘垭次’,号称镰仓六十六‘垭次’。其实,峡谷的数量不止这么多。镰仓是由丘陵、山谷和很少的平地构成的,山谷之间被丘陵隔开,山脊如剃刀一般锐利。这里的地质是角砾凝灰岩,因为质地疏松所以从两边受到了侵蚀。当时镰仓的交通只能靠劈山开路。上杉宪藤把管领公馆建在犬悬谷,上杉朝定把公馆建在扇谷,上杉宪显则建在山内。这些都是管领官邸。诧间把公馆建在了哪里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也是在山间谷地之中。诧间家族早衰,犬悬上杉家族的第三代禅秀因叛逆而获罪被灭门绝后。剩下的就是山内上杉和扇谷上杉两家管领了。按照原则这两家应该轮流司职,但两家毫无例外地也展开了权力争斗。他们互相憎恨,互相仇视,千方百计地挫败对方。这两个上杉家族的封地都是关东平原,于是又互相争夺封地。扇谷上杉的根据地就是这里的武藏城堡,山内上杉的根据地则是上野城堡。双方都居住在镰仓,是因为他们司职于镰仓幕府。然而,最关键的幕府之主却并不在此地。关东幕府足利成氏时代,将两个上杉调至敌前,自己却跑到了下总的古河。后来,其子孙留在了那里,称为古河幕府。所以,镰仓就没有了主子,两个上杉家族之间的争斗日趋激烈。”

一位女会员递上一罐果汁,讲师道过谢后一饮而尽。

“山内的管领公馆和扇谷的管领公馆都在山间谷地,刚才已经讲过。这两条谷地之间有两条古道,其中龟谷坂比巨福吕坂近一些。那里就像横须贺铁路线要穿过隧道一样,都是高原丘陵。无论龟谷坂还是巨福吕坂,一旦封闭就断了交通,山内管领公馆和扇谷管领公馆便立刻成为要塞。两者之间形势紧急时,友军立即可以驰援,根本不怕白天打仗。镰仓古都因此而成为废都一座。”

讲师喘了一口长气。

“双方的对立当然不止于镰仓,甚至涉及到关东幕府的直辖地伊豆、相模、武藏,还有封地甲斐、信浓、越后。特别是宽广的武藏平原,被两个上杉家族争相占领。扇谷的上杉持朝命令执事太田道灌修复河越城堡和江户城堡以加固防线,与山内的上杉家族对抗。但是,持朝的曾孙定正嫉妒太田道灌的名声,听信了山内上杉显定的诽谤,将道灌招至官邸,趁道灌沐浴时杀了他。道灌绝命之前,大叫主子时运已尽。也就是说,如果杀了我,扇谷的上杉家族必然灭亡。后来事实果真如此。据说其公馆位于如今神奈川县伊势原市的大山脚下。扇谷上杉的势力为此而衰败。其后,双方的勾心斗角仍然持续不断。”

“现在,小田原的北条家族就要登场了。史学家将此与镰仓的北条执政时期相区别,称之为后北条时期。”讲师的语调就像章回小说讲完了一回,这位说书的将纸扇一合,端起肩膀,将话筒重新拿好。

“两个上杉家族不会永远窝里斗下去。也就是说,一场强大的旋风自西向东横扫过来。他就是伊势的新九郎长氏,后来的北条早云。”

妇女会员们点点头。

“时间不多了,很遗憾,著名的北条早云就省略不讲了。”讲师又喝了一罐果汁,情绪渐入佳境。

“总之,像北条早云这样善于拉拢人心、深谙人情世故并加以巧妙利用的人物实属罕见。其实他本来只是一个来历不明、一贫如洗的穷汉,只靠二百名农民士兵起家。甚至有的史学家提出,战国时代并非始于‘应仁之乱’,而是始于北条早云。”

一辆摩托车发出轰鸣疾驰而过。

“好、咱们也像那飙车党的摩托车一样加速吧!”讲师喝饮料出了许多汗,此时掏出手帕擦擦额头。

“早云认为,要想称霸关东就必须攻打赖朝时代以来的镰仓势力。他打败了控制三浦半岛的豪族势力,当天就进入了镰仓。这一年他八十一岁。两个上杉管领都逃走了,镰仓凋敝荒废,没有了昔日的胜景。早云筑起了玉绳城堡,作为攻打武藏国的据点。玉绳城堡位于如今的大船车站一带。又在这里修筑了好几座外围城堡,堪称固若金汤。后来,早云巧用计谋,致使武藏国根据地的两个上杉家族反目成仇,并操纵古河幕府,用政略联姻等手段巧妙地对其进行笼络。早云八十八岁死后,其子氏纲攻陷了扇谷上杉的江户城堡,河越城堡也被攻陷。这样一来,山内上杉也无法安享太平,感到自己危在旦夕。世事多舛,氏纲也死去了,氏康继承王位。这是一位二十七岁的青年武将,自打十六岁初次上阵,从来没有打过败仗。”

讲师喘了喘气。

“山内的上杉宪政与扇谷的上杉朝定联手,又拉来古河幕府足利晴氏军结盟,在天文十四年秋,以八万兵力攻至北条纲成驻守的河越城堡下。但是,没有攻克城堡,纲成闭门不出。过了半年,第二年四月,北条氏康带领八千亲兵从小田原城堡急速北上至相模平原,渡过多摩川进入了武州,再经由府中市抵达河越城下。两个上杉家族的军队和幕府的联军共八万人马,而北条的将士只有八千,十个对一个。面对十倍于自己的敌人,氏康有无胜算?且听我细细道来。这次会战真是妙趣横生。好,现在我就讲河越会战,会战啊……”

话筒离嘴太近,声音劈了。

空中,乌鸦啼鸣。外面有一个男子,从刚才起就紧紧靠着车身,听着车内音箱传出的讲解。时而点头时而歪头,听得聚精会神。

空中的乌鸦叫声在回旋,好像有五、六只。“呱、呱、呱”,叫声喧嚣,搅得讲师无法继续发挥了。二十几名男女会员哧哧窃笑。趁着短暂的休止,一位男会员从冰箱中取出罐啤,女会员帮忙打开了果汁罐口。

“老师,您辛苦!喝啤酒吧!”六十岁左右的瘦高个风雅绅士双手递上了罐啤。

“哦,多谢好意。不过,我还没讲完,过后再喝。”讲师婉拒。此时乌鸦们也不知散到哪里去了,啼声渐远。

“这下安静了。可是那些乌鸦是从哪儿来的呢?”讲师在询问那些吵人乌鸦的去向。

“这一带都是森林,到处都有乌鸦。”一位女会员说道。

“也许是从东松山或狭山一带来的。据说秩父一带乌鸦特别多。不过,秩父可是太远了。”一位男会员回答。

“好啦,总之乌鸦归巢是个好事。那我就接着讲。”

“拜托!”贴着车身站着的男会员听到了音箱传出的声音,立刻来了精神。他头上的鸭舌帽檐压得很低,上身穿着咖啡色皮夹克,下穿土黄色西裤,稍微有点儿驼背。车内所有的人都没发现这个形同壁虎般贴在车身上的人物。

“那我就继续讲。话说驻守河越城堡的是北条阵营中的勇将北条纲成,外号黄八幡,部下三千。他们积蓄了足够的粮食,与山内上杉、扇谷上杉和古河幕府足利晴氏的联军对峙固守达半年之久。北条氏康之所以没能立即驰援,是因为氏康先与今川义元发生了争端,而武田信玄又与义元联盟,所以北条必须将大部分兵力部署在前线。他在敌人包围河越城堡半年之后才终于赶来援救,是因为信玄与义元联手出兵骏河国安倍郡而牵制了氏康,氏康不能不防备这边。他只率领八千亲兵出征,就是因为这种困难处境。”

会员们在做笔记。

“当时的河越城堡就位于现在的位置,但规模只有其三分之一。不过,正因为它是由太田道灌督造的,所以堪称固若金汤的坚固要塞。入间川与荒川远远地绕城而过,近处被赤间川即现在的新河岸川环绕。东南为湿地,西北为野草丛生的荒野,易守难攻。司令官山内上杉宪政的兵阵在此地以南的沙久保一带,扇谷上杉朝定的兵阵在北边的东明寺桥附近,也就是大家乘坐的大客车这一带。”

会员们再次从车窗向外环视周围景色。

“古河幕府阵地的位置还不太明确。《关八州古战录》和《新编武藏风土记》等史书中亦无记载。但是,它们都与三方阵营及河越城堡近在咫尺。八万大军死死围困,就算北条纲成是个凶神恶煞,他也只有三千守军。围城半年之后,里面已是疲劳困顿,失陷之日一天天迫近,此时好比风中残烛……”

会员们都坐直了身体。

“山内宪政的阵地位于沙久保南面八公里处,赶到此地救援的北条氏康向宪政送信,希望保证不杀守城之将纲成以下的兵卒,如此可将城堡献出。宪政读罢哈哈大笑,即使没有这一纸求降信,攻取城堡仍指日可待。他根本不把对手放在眼里。”

“……”

“氏康继续发信,低三下四地请求高抬贵手。甚至为了表明诚意,让来自小田原的援军退至府中市一带。围攻城堡的官兵嘲笑氏康,区区八千弱旅怎能敌得过我八万大军。哎、你瞧!他们要丢盔卸甲地逃跑了。而他们的对手,在府中市驻扎的氏康却在半夜里紧急集合。当晚正是阴云密布,氏康命令士卒不许以松明照路。并且卸去沉重的铠甲轻装步行,为的是不让敌方听到马蹄声和马叫声。还组成了大刀队,命令遭遇敌兵格杀勿论,且不必一一斩首,以免浪费工夫。他们足不出声地向敌营步步逼近……”

似乎能够听到讲师挥动纸扇的声音。

“这边是管领山内宪政的沙久保大营,得知氏康退兵,全都放松警惕呼呼大睡。此次突袭迅雷不及掩耳,又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山内军在稀里糊涂之中就被劈了门面、开膛剖腹,噗通噗通倒地毙命。其他人在恐惧之中得知来者乃久负盛名的北条氏康的神兵,顿时乱作一团,兵营顿时变成了鬼哭狼嚎、血肉横飞的地狱。氏康每战必定身先士卒,因此,只要是身体正面受伤就都被誉为‘氏康外伤’,并引以为豪。山内军的主力在极度混乱中兵败如山倒,开始四处溃逃。也顾不上通报联军总司令官上杉宪政大将、友军扇谷朝定和古河幕府,就直奔领国上州平井城堡即现在的藤冈市落荒而逃。总司令官敌前带头逃跑,其惨状可想而知。”

音箱里的声音更加激昂。

“在拂晓的微光中,城堡了望楼中的北条纲成守军将此景看在眼里。这座了望楼可能就是只剩了土墙的富士见望楼。纲成将紧闭了半年的城门一字打开,指挥三千守军竖起黄八幡的旌旗,杀向古河幕府的围城之兵。纲成也是闻名于世的猛将,幕府晴氏的部队遭到他的侧面攻击,如何抵挡得了?立刻溃不成军,争先向古河方面逃去……”

会员们都听得大气不出。

“最后就剩下这东明寺附近的扇谷上杉朝定军队了,氏康的大刀队正杀向此阵。山内宪政的残兵败将刚从沙久保逃至此地,大刀队从南面的沙久保迂回出现在北面。于是,这里也立刻乱成一锅粥。大将扇谷上杉朝定是一位二十二岁的青年,骁勇善战的副将难波田宪重在东明寺落井而亡。扇谷之军全军覆没,战死者难以计数。令人悲哀的是朝定,尽管我们知道朝定确实战死于此地,但至今仍然不知道他遗体的下落,扇谷上杉家族就此断绝。根据江户时代到明治时代的记录,此地曾经挖出过四百或五百、乃至六百具尸骸,都是扇谷之军的阵亡者……”

讲师沉静下来,合掌沉默。

“欧洲在十七世纪曾经发生过一场长达三十年的战争,波希米亚出身的雇佣军队长沃伦施坦与瑞典的阿多夫王在德国的吕参地区展开恶战。据说,战败的瑞典王的遗体终于在堆积如山的士兵尸骸下被发现。然而,管领上杉朝定的尸骨却至今不明。这是比瑞典王还要惨痛的悲剧。”

全体会员合掌。此时,大客车门外突然有人说话。

“啊―、多么悲壮的故事。多谢了。”

事出突然,车中的会员们不禁一愣。从车门口向下看去,只见一位头戴鸭舌帽、身穿茶色夹克和土黄色西裤的男子手搭帽檐,微扭腰胯,貌似此地高尔夫球场上常见的人物。

“冒昧打扰,我是附近入间郡的村民。关于河越夜战我有一个未解之疑问,无人可以请教,刚才又不小心听漏了那个问题,能否再次请教一二?”

讲师有些迟疑。

“看来,各位正在举行遗址文化讲座。我只打扰十分钟,如能允许,我谢谢各位。”

会员们鼓起掌来。

“多谢、多谢!多谢大家宽谅。”此人再次手搭帽檐,点头哈腰。阳光强烈,他的半截额头遮在阴影中。

“你想问什么问题?”讲师无奈地来到车门口,似乎不愿意让陌生人上车。

“北条氏康的人马夜袭山内上杉的围城大营,这是所有史书都有记载的。此乃通论,先生也是这样讲的。”此人站在车门踏板下说道。

“你说得对。”讲师居高临下地应对。

“不过,我认为此处有些不妥之处。沙久保如今虽然成为新开发的住宅区,但在四百四十几年前,还是杂草丛生的荒原,既无人家也无饮水来源。围城的八万军队中,主力军约占四万五千。那么两个上杉家的联军四万五千兵卒如何在荒原上渡过半年之久的宿营生活呢?”

讲师无言以对。这么说也确实有其道理,自己顶多不过是照本宣科而已,囫囵吞枣地相信了书本上的定论和通论,不曾怀有任何疑问意识。

“攻城之时,如果日久天长,一般都会修筑对城,或以寺院当作临时军营。丰臣秀吉攻打小田原时,就在箱根的汤本修筑了对城,这是有名的战例。然而,河越会战时两支上杉军队却都没有修筑对城。”头戴鸭舌帽的村民说道。“因此,我认为山内、扇谷、古河幕府三方联军都占据了河越当地的寺院,代替对城安营扎寨。”

“那你说是在哪里的寺院呢?”讲师不甘示弱地反问。

“过后我再奉告自己的推断,之前想再请教一个问题。”

“好吧。”讲师立刻严阵以待。

“也就是说,关于北条氏康军袭击扇谷上杉朝定军驻扎的东明寺阵营,那是氏康在攻破沙久保的山内上杉宪政军之后,沿着崎岖难行的赤间川,哦、就是你说的如今的新河岸川迂回了多时,最后到达北端的东明寺战场与扇谷上杉朝定军激战,并消灭对方的,真是这样的吗?”

讲师又是无言以对,书上就是这样写的。但听他一问却又觉得,少数的氏康军分两股进行大迂回进而各个击破占绝对优势的敌军是不可能的。仅扇谷军就多达三万之众,幕府军约有五千。

说来也是,当时的赤间川沿岸越往北走就越接近湿地。而且是夜行军,在泥泞中艰难跋涉进行大迂回。难道人数有限的氏康亲兵大刀队在争先到达扇谷军阵地的一刹那,会采用愚蠢的各个击破战术吗?对既定学说囫囵吞枣的讲师沉吟着。

“照我看来,”那村民用谦虚的语调继续讲述。“氏康军在河越的南口和中间地带以及札搦一带突袭了山内上杉军,对方在黑夜中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阵脚大乱,进入了夜间巷战。但不久就立足不稳,败走上州的平井城。如果四万五千人的山内军再坚持一会儿,在背后北部把守东明寺阵地的扇谷上杉军三万人也就不会遭到那样的惨败了。不过,正面的山内上杉军和既是主力军也是总司令部的山内宪政军在敌前仓皇溃逃,使该地变成了真空地带。乘胜追击的氏康率领豆相的精兵八千组成大刀队,势如破竹地冲垮了东明寺军营,扇谷军首当其冲全部被歼灭。若非如此,上杉朝定大将的阵亡遗体也不会下落不明。”鸭舌帽村民一口气说完,抬头看着讲师。“先生,您认为此说如何?”他点头哈腰地问道。

“嗯。”此人之说比起定论以及通论都更加合理。北条氏康的军队从河越南面攻入,突袭了固守市内中心的攻城主力山内上杉军并展开巷战,令其陷入混乱落荒而逃。氏康军除掉了山内上杉军这个最大的障碍,得以长驱直入北上东明寺,直逼扇谷上杉军。果然有理、果然有理,这样就顺理成章了。

此前读《河越夜战》时总感到有些含糊不清之处,今天经他一问果然发现矛盾。记载中的含糊不清或是因为史料不足,或是因为以前的历史学家推论不够充分,或是因为中央的历史学家不了解地理环境而草率定论。讲师想,至少这个村民说的要比史学家说的更科学。

“我认为你说得很对!”讲师在车门里面恭施一礼。

“哪里哪里,我可算不了什么,一介村民而已。不过,我的祖先就在这古老的东明寺村居住。明治时代开垦土地,挖出了二十多具骨骸。据说村公所以此为机扩大规模,共挖出四百具骨骸,可能都是扇谷上杉军的阵亡者。哦、因为有了这个动机,我又是本地人,所以对河越夜战兴趣浓厚,做出一些主观推断,当然是外行的见解。”

“哪里哪里,你讲得很专业。毕竟对本地了如指掌嘛!不过,你刚才说围攻河越城堡的军队不可能在沙久保那种荒原上宿营半年之久,必定是在当地寺院安营扎寨,真是令我茅塞顿开,史学家从未谈到过这个问题。那座寺院在哪里?”

“据我推断,应该是市内元町的养寿院。扇谷上杉军就驻扎在这座东明寺里。当时东明寺遭兵火焚毁,谷河幕府军可能是驻扎在喜多院。幕府军不战而败,逃向古河。喜多院是在那九年前、即天文六年北条氏纲攻取幼主上杉朝定驻守的河越城堡时烧毁后又扩建的。”

“……”

“不过,令人遗憾的还是山内宪政的懦夫行为。就是因为他身为主帅却临阵逃跑,所以造成了东明寺扇谷军的全军覆没。而且正如先生所说,二十二岁的幼主朝定的遗骸至今不知所在。或者还埋在这一带的农田下,或者混在那几百具士卒骸骨之中……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村民合掌。“先生,我就此告辞。各位,多有打扰,请多多原谅。”他深鞠一躬之后,大步流星地走向东明寺桥。

乌鸦不再啼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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