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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西亚里威咖啡馆

二〇〇二年一月,在马拉伦湖畔的西亚里威咖啡馆里。靠窗的桌子旁,几位乌普萨拉大学的教授正坐着闲聊。教授血管生物学的卡斯汀·史都拿像是突然想起似地问道:“啊,对了,最近都没看到乔治·汉兹,他到哪儿去了?”

在座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去年他还常到这儿来的。”教授免役学的亚历山大·休斯妥教授看着外面的雪地说。这个咖啡馆的阳台玻璃窗中间,埋着电热线,可以让玻璃自动温暖起来,所以不管室内外的温差有多大,玻璃都不会起雾。“他就这样突然从学校里消失了。”

“他很喜欢驾驶小飞机。该不会是开着小飞机,飞到哪里去享乐了吧?”史维东·欧肯教授说。

“或许飞去美国了?”

“我倒是听到一些和他有关的传闻。”卡斯汀说。“那些传闻很奇怪……洁,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吧?”卡斯汀问御手洗洁。

御手洗洁双手捧着搪瓷杯子,眼睛看着外面飞舞的雪花,嘴唇轻啜着热咖啡。他听到卡斯汀的问话后,慢慢地转头看着卡斯汀,然后露出淘气男孩般的笑容,说:“我不知道。”

“洁,别说你不知道。你和他研究领域相同,而且他从在斯德哥尔摩大学的研究室开始,就和我们这里的海利西一样,你走到哪就跟到哪,所以我认为你一定知道一些事情……”

“各位想啡咖(fika)吗?”御手洗没有回答卡斯汀的问题,反而这么说。

“听Mitarai比啡咖更有意思。”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这句话最近在乌普萨拉大学的教授与老师之间非常流行。瑞典人的日常生活中,一天中大概会有一两次聚在一起喝喝咖啡、聊聊天。瑞典人把这种活动称为啡咖(fika)。乌普萨拉大学老师、教授们的日常生活里,当然也少不了啡咖。“啡咖”虽然是瑞典人生活中的一环,但身为外国人的御手洗加入他们的“啡咖”后,他们谈笑聊天的内容,就变得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御手洗经常到世界各地旅行,拥有丰富的生活经验,所以很快就成为“啡咖”时的焦点人物。

他能谈论的话题很多,其中让人最感兴趣的就是杀人案件。御手洗见过许许多多的杀人案件,其中有奇妙的,有阴森悲惨的,有滑稽的,也有至今仍旧真相不明的案子。他所知道的杀人案例太多,多到似乎已经超过他所研究的脑部科学的重要病例。他对那些杀人案件了若指掌,不但能清楚记得任何枝微末节,还能生动地说出来与大家分享。所以每当他问:“各位想啡咖吗?”乌普萨拉大学的众人们就会说:“听Mitarai比啡咖更有意思。”Mitarai是他的姓氏,但是在乌普萨拉大学,这却是“听不可思议的杀人事件”的代名词。

他现在要开始讲的,就是某个不可思议的杀人事件。对大家来说,这个事件实在太奇妙了,让人想忘也忘不了。

“这件事发生在苏格兰的一个小村子。”御手洗开始说了。“那个村子位于尼斯湖畔的高地上,平常只要站在已经掉叶的树木之间,就可以看见尼斯湖的水面。湖畔的另一边也是高地,那高地上有座古堡,那是以前当地领主和英格兰国王签署和平约定前所住的地方。城堡里有座很像伦敦塔的石塔,当地人很干脆地把那座石塔称为伦敦塔。人们可以登上这座石塔,来眺望尼斯湖的景色。不过,即使站在石塔的最高处,也无法看尽尼斯湖的全景,因为尼斯湖就像条大河,可以看见对岸,却看不到左右的尽头。据说尼斯湖底有水怪,还有可以通往外海的水底隧道。曾经有人整天坐在那石塔顶上,等着尼斯湖水怪浮现。但是,至今为止,还没听过有人成功等到水怪的出现。”

“真的可以爬到塔顶,整天坐在那里吗?”阿里问。

“当然可以。”御手洗回答。“因为那是无人居住,面积又十分宽阔的废墟,可说是孩子最佳的游戏场所。不过,那种地方总会有些鬼怪传说,所以一到晚上,就没人敢靠近那里。据说那儿的中庭里,有个斩首用的圆形石桌。英国北方的风土民情和我们这里很像,冬天时下雪,夏天时起浓雾。好比现在,虽然我坐在这里,但是往外看去,感觉就像在观赏苏格兰的风景。还有,那里的人情世故也和这里很接近,人们很友善,也都是好人。不过,要了解他们的人情世故,是要花点时间的,因为他们平日不太与人往来,一般人平时总是关着门过自己的日子,只有在往返工作地点与住家之间,或是放牧羊群、照顾田里的葡萄时,才会出门。”

在场众人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御手洗所描述的画面。

“那里的地面,不是森林就是草原。不过,草都长得不高,可以说都是低矮的草皮,因此地面看来很整齐,像是人工种植的。不管是平地还是高地,地面上都是这种草皮。因为天气寒冷,土地又贫瘠,所以只能生长那样的草,要在那里种花,非得施肥不可,因此在那儿拥有玫瑰花园,可算是非常奢侈的事。

“在那片起伏绿草地的一端,有条蜿蜒的小路,小路的背后就是森林,林内的树木大都是山毛榉和针叶植物。山毛榉是会落叶的乔木,所以一到秋天,这一带的森林就变成橘色的,非常漂亮。这个地方与植物的颜色不同的,是几座散置在绿色景致中的石屋。这些房子大致上都以白色的石头堆砌而成,石墙上有木制窗框。屋里铺着木头地板、有朴实的大型木桌,以及石头做出来的暖炉;而墙壁上则装饰着民艺品般的盘子。

“在这样平静的村子里,却在去年十一月底时,发生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那里的居民生性平和,大家都很善良木讷,却不太与外人往来,这和义大利的波尔达多雷村一样。可是,在善良木讷,却不太与外人往来的村民里,偶尔也会出现与众不同的人物。根据当地人的说法,大概每隔十年左右,那里就会出现与众不同的古怪人物。当地昔日有不少贵族世家,那些古怪人物或许就是贵族与贵族近亲通婚所生的后代。

“洛多尼·拉西姆就是个怪人。洛多尼出生于一九四七年,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地住在那个村子里,但是母亲在那片土地上死去后,他也在十二岁,从迪蒙西村小学毕业那年,被迫离开那里。据说是因为他的举止古怪,所以村人们才会共同决定,把他送进蒙拓斯的皇家精神医院隔离起来。根据村人的说法,他的古怪行径包括虐待动物,甚至数次杀害动物,还经常偷窥别人的住家,偶尔还会凶性大发,出现异常举动,所以当地人才会把他放逐到迪蒙西村之外。

“虽说他有精神官能上的障碍,但外在症状其实并不明显。医生为他进行检查时,发现他有轻微弱智,以及成长速度比一般人迟缓的现象,所以他做什么事,都像传说中的尼斯湖水怪尼西一样缓慢。然而当地人却认为他有可能犯下杀人或强暴妇女等罪行。不过,直到去年为止,他都没有犯下任何刑事案件。当地人会那么想,实在是因为那一带以前出现过犯下那种罪行的人,所以大家难免会把他想像成潜在的罪犯。他被送到蒙拓斯的皇家精神医院治疗一年后,又被转送到同区的精神障碍儿童收容中心,直到成年。

“病历表上注明他的身体缺乏血清素,还有胰岛素过剩、血糖太低的毛病,这些毛病可能会让他无法适应社会生活。不过,这些毛病其实都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问题,侧头叶癫痫症才是比较需要重视的病症。从前的法国精神科医生安利·卡斯多对梵谷的诊断,其实也适用于洛多尼;诺曼·格修温顿对杜斯妥也夫斯基的评价,也可以拿来放在洛多尼的身上。受到癫痫症的影响,洛多尼确实情绪容易激动、急躁,并且偶有过于冲动的倾向。然而他的冲动倾向,却是在四十岁之后,因为某个导火线,才显现出来的。

“一般人以为像洛多尼这种人,必须要特别看管。其实,现代医学发达,利用药物就可以抑制胰岛素分泌过剩,提高血糖,并不断补充血清素,所以只要能持续用药,洛多尼其实还是可以适应这个社会,并过着平常人的生活。蒙拓斯的医生似乎就做出如此判断,因此将他介绍给伦敦的医生,让他在伦敦医生的看管下重回社会,过正常人的生活。他能过着一般人的生活时,已经是三十五岁了。

“为了避免无谓的闲言闲语,洛多尼来到无人认识他的伦敦,并在一家义大利餐厅找到厨师的工作。洛多尼到伦敦之后,刚开始时必须一星期去一次医院,接受针药的治疗,后来变成一个月一次就行了。在那段时间,他就在煮面条与焗烤饭食中,过着平静的生活。可是,在他四十八岁那年,他的精神突然遭受强烈的刺激,从此过着无法外出,只能待在公寓的日子;而且,在那股强烈刺激的压力下,不由自主地在月历背面胡乱涂鸦,画出许多乱七八糟的线条。不过,仔细看着那些线条,竟觉得那些线条下似乎隐藏着某种图案。

“也许是他得到了某种天启吧!他买了画纸与绘画颜料后,便每天拿着画笔,将脑子里如洪水般的影像,一一在画纸上重现。开始画图后不久,他发现画图竟比做义大利面还容易。当然,刚起步要作画的时候,他也面临了绘画技术上的许多困扰,例如:要用什么来溶解颜料?要用画纸画?还是用画布画?笔要怎么拿?红色可以和绿色混合吗?之类的问题。不过,一旦习惯了那些画具后,画图就是件容易的事了。因为对他而言,创作不是困难的事,他只要用画笔,将脑中的影像画在画布上就行了。他不须要雇用模特儿,更不须要外出旅行写生,静静地待在公寓里,就可以完成一幅画作。

“这件事真是不可思议。以前他在蒙拓斯的精神疗养中心时,从来没有画过画,可是那时他却每天不停地拿着笔作画,连餐厅的工作也忘了。等画作完成了,那种想画画的暴力性冲动过去后,他才会想起工作,知道必须去餐厅工作。就这点来说,他实在是个糟糕的厨师。

“洛多尼在自己也不能理解自己画中内容的情况下,完成了数十幅作品。当他将这些完成的画作并排在房间里,仔细浏览后,才看出画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好像每一幅画作画的都是相同的地方。亦即有数十张以不同角度描绘同一地方的风景画,并列在他的房间里。

“他的画作,精密到让人觉得不正常的程度,简直就像照片一样准确——没错,的确就像照片一样写实,而且是彩色照片。画中古老城堡的某个角落,堆着一些石头,而那些石头的堆叠方式与角度,也都被巨细靡遗地描绘出来。这种事情是可以在事后确认的。常说病人的脑子里,有时会进行某些令人惊讶的工作,这就是典型的案例吧。

“这些画里有某个显著的特征,这个特征不仅是特征,也是解开后来发生的大事的钥匙。出现在他画作里的是一个村子,村子里所有物件的比例,都比实物来得大,不管是房子、树木、城堡、墙壁或木栅栏,感觉上都画得比实物略大。如果不这么想的话,或许就无法解开事件之谜了。

“不过,他虽然可以像拍照或复制般地正确画出不知是哪个村子的风景,却记不清楚蒙拓斯在哪里,也不记得自己在蒙拓斯接受治疗的事情,有时他甚至还会忘记工作的餐厅的位置。他很容易遗忘一些事情,这是胰岛素治疗法的后遗症。

“随着绘画的过程和日复一日的磨练,他画的景物愈来愈正确,内容也愈来愈清楚。他对过去的事情总是模模糊糊地记不清楚,但对未来的事情却似乎很明白,就好像他脑中的记忆,是来自未来,而非过去。

“以上所说的,时间都在那件事发生之前。啊,那真的是非常可怕的事件,完全就像苏格兰第一酒鬼作家巴尼·曼克法朗书中描述的情景。巴尼·曼克法朗有严重酒精中毒症状,他进出疗养中心的资历绝对不输洛多尼。当时伦敦的疗养中心和医院,对酒精中毒的他束手无策,根本放弃对他进行治疗,于是他便前往苏格兰,偶然地遇上这起事件。

“巴尼完成原稿时,他的胃溃疡恶化了,吐血的症状让他必须去尹凡梅斯的皇家医院就医。既然他还活着,总会有哪个拘留所或疗养院收容他。巴尼那本书的标题叫做《极光下的疯狂茶会》。老实说,他写出来的东西并不差,只是酒喝多了,文中便有不少废话,所以不知道能不能翻译成英语以外的文字。

“那真的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人类大概很难想像这个世界竟然会有那样的事吧?那一年,魔神登陆尼斯湖畔的小村庄,来到我们居住的地面上,并且不分昼夜地在湖水上空咆哮,吓得地面上的人哆嗦不已。为什么这世界会发生这种事呢?住在当地的人,谁也回答不出来。

“人生也好,世间也罢,都没有什么好期待的。这是巴尼的座右铭,所以他才能写出那么奇怪的事。一般的正常人,应该写不出那样的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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