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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色蝴蝶花

赫尔克里·波洛把脚伸向嵌在墙壁里的电炉。通红通红的电炉丝匀整地交织在一起,使得做事有条不紊的他感到非常满意。

“煤火,”他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却总是那么飘忽不定,它永远不会达到如此和谐的境地。”

电话铃响了。波洛站起身,看了看表,将近十一点半了。

他不知道这么晚了谁还会给他打电话。当然了,有可能是别人拨错了号码。

“也可能,”他古怪地一笑,咕哝着对自己说,“是一个腰缠百万的报业老板,被发现死在自己乡下别墅的书房里,左手紧握一束血迹斑斑的兰花,胸前用别针别着从烹饪书里撕下来的一页食谱。”

他为自己不着边际的幻想得意地笑了。他拿起话筒。

话筒里立刻传来一个声音,一个柔柔的沙哑的女人的声音,绝望而又急切。

“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吗?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吗?”

“是赫尔克里·波洛,请讲。”

“波洛先生——您能不能马上来——马上——我有危险——相当危险——我知道……”

波洛急忙问:

“你是谁?从哪里打来的电话?”

话筒里的声音更加微弱,却又更加急迫。

“马上……生死攸关……‘天鹅花园’……马上……摆有黄色蝴蝶花的桌子……”

对方安静了一会,接着又是一声奇怪的叹息,电话断了。

赫尔克里·波洛挂上电话。他满脸狐疑的神色,喃喃自语道:

“这件事情真稀奇。”

来到“天鹅花园”门口,胖子卢基赶忙迎上来。

“晚上好,波洛先生。您需要一张桌子吗?”

“不,不,我好心的卢基。我来这里找几个朋友。我随便瞧瞧,他们也许还没来呢。哈,我看看,在角落那里有张摆着黄色蝴蝶花的桌子——顺便问一个小问题,如果不算冒犯的话,其他桌子上都是郁金香,粉红色郁金香,为什么惟独在那张桌上摆着黄色蝴蝶花?”

卢基富有意味地耸了耸肩。

“一项命令,先生!一项特殊的命令!毫无疑问,其中的某位女士肯定非常喜爱那种花。那张桌子是巴顿·拉塞尔先生预订的,一个美国人,相当阔气。”

“啊哈,男人必须研究女人们随时产生的怪念头,是吗,卢基?”

“先生说的对。”卢基说。

“我看见那张桌子旁有我的一个熟人,我得过去和他打个招呼。”

波洛小心地绕着情侣们翩翩起舞的舞池的边缘往前走。他说的那张桌子摆有六套餐具,可那时桌旁只坐着一位年轻人,喝着香摈,满腹心思的样子,似乎还很悲观。

他决不是波洛希望见到的人。把危险的境遇或者耸人听闻的事件与托尼·查普尔所在的任何一群人联系在一起,似乎都是不可思议的。

波洛走到桌旁停下脚步,姿态优雅。

“啊,这不是我的朋友安东尼·查普尔吗?”

“真是太妙了——波洛,你这条警犬!”年轻人大声喊道,“不是安东尼,我亲爱的伙计,对朋友来说是托尼!”

他拉出一把椅子。

“来,和我坐在一起。让我们谈谈犯罪!深入地谈一谈,并且为犯罪而干一杯。”他拿起一只空酒杯,把香摈倒进去,“不过你到这个供人唱歌跳舞玩乐的地方来干什么,我亲爱的波洛?我们这里没有尸体,肯定连一具尸体也无法供你检验。”

波洛抿了一口香摈。

“你看起来很快活,我亲爱的。”

“快活?整日沉湎于悲苦和忧郁之中,谈什么快活!告诉我,你听到他们在演奏曲子,你听出是什么曲子了吗?”

波洛大胆而又谨慎地回答:

“也许有点像你的恋人离你而去?”

“思路挺好,”年轻人说,“不过这一次你猜错了。《没有什么像爱一样使人苦恼!》这才是乐曲的名字。”

“啊哈?”

“我最喜欢的曲子,”托尼·查普尔悲哀地说,“我最喜欢的饭店,我最喜欢的乐队——还有,我最喜欢的女孩也在这里,她正和别人一起跳舞。”

“因此便多愁善感起来?”波洛问。

“的确如此。波琳和我,你知道,经常如平民百姓所言,打嘴巴官司。也就是说,我说五个词,她就给我对上九十五个。我说的五个词是:‘可是,亲爱的——我可以解释。’然后,她开始滔滔不绝地重复她的九十五个词,于是我们就谈不下去了。我真想,”托尼伤心地加了一句,“毒死自己。”

“波琳?”波洛轻轻地说。

“波琳·韦瑟比。巴顿·拉塞尔的姨妹,年轻、可爱、极其有钱。今天晚上巴顿·拉塞尔在此举行宴会。你认识他吗?美国的一个商界巨子,脸修得干干净净,精力充沛,个性鲜明。他妻子是波琳的姐姐。”

“今晚的宴会上还有谁?”

“一会儿音乐停止时你就会见到他们。洛拉·瓦尔德斯,你认识的,在大都会剧院最近的演出中出名的南美洲舞蹈家。还有斯蒂芬·卡特。你认识卡特吗?他在外交部门工作,整天神神秘秘的。人们都叫他少言寡语的斯蒂芬,他就是这样的人,他说:‘我无权开口,等等等等。’喂,他们来了。”

波洛站起身来。托尼向他介绍巴顿·拉塞尔;斯蒂芬·卡特;洛拉·瓦尔德斯小姐,一个性感的黑肤色女孩;波琳·韦瑟比,很年轻,金发白肤,眼睛如矢车菊一样蓝。

巴顿·拉塞尔说:

“哇,您就是伟大的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吗?见到您我真高兴,先生。您请坐下和我们一块聊聊。就这样吧,除非……”

托尼·查普尔插话道:“他与一具尸体有一个约会,我相信,或者是与携款潜逃的金融家,或者是与鲍里布拉加酋长的大红宝石?”

“晤,我的朋友,你以为我永远都不下班吗?难道我就不能有一次让自己娱乐娱乐吗?”

“或许你和这儿的卡特有约见吧。联合国最近消息,国际局势又趋严重。被盗的一揽子计划务必收回,否则明日宣战!”

波琳·韦瑟比尖刻地说:

“你非要这么做个十足的傻瓜吗,托尼?”

“对不起,波琳。”

托尼·查普尔低下头不再说话。

“您说得太重了,小姐。”

“我讨厌总是演丑角的人!”

“我一定小心,我明白。我肯定只谈严肃话题。”

“噢,不,波洛先生,我没有说您。”

她转过脸,投给他一个微笑,问道:

“您是不是真的像歇洛克·福尔摩斯,能够进行奇妙的推理?”

“晤,推理么,现实生活中并非那么容易,不过我可以试一下。听着——我推断出黄色蝴蝶花是您最喜欢的花,对吗?”

“一点也不对,波洛先生。我最喜欢的花是山谷里的百合或者玫瑰。”

波洛叹了口气。

“推理失败。我再试一次。今天晚上,不久之前,您给别人打过电话。”

波琳笑了,拍起手来。

“完全正确。”

“你到达这里时间不长就打了?”

“又对了。我一进门就打了。”

“噢,听起来并不太妙。您来到这张桌子之前打的电话?”

“是的。”

“确实太糟了。”

“噢,不,我觉得您很聪明。您怎么知道我打了电话呢?”

“小姐,这可是大侦探的秘密。还有,您打电话的那个人,他的名字是不是以字母‘P’或者‘H’开头的?”

波琳笑出了声。

“完全错了。我打电话给我的女佣,让她替我邮寄几封我一直没有发出的极为重要的信件。她的名字叫露易丝。”

“我被搞糊涂了,确实糊涂了。”

音乐又响了起来。

“这首曲子如何,波琳?”托尼问。

“我觉得不想这么快就再跳起来,托尼。”

“我也太不幸了!”托尼用酸楚的口气对在场的人们说。

波洛和坐在他另一侧的南美女孩窃窃私语:

“小姐,我不敢请您和我跳舞。我简直是个老古董。”

洛拉·瓦尔德斯说:

“噢,您那样说真系(是)没有道理!您仍言(仍然)年轻,您的头发仍系(是)很黑!”

波洛微微皱了皱眉。

“波琳,作为你的姐夫和监护人,”巴顿·拉塞尔粗声粗气他说,“我打算强拉你去跳舞。这是一曲华尔兹,华尔兹大概是我真正会跳的舞曲。”

“晦,当然可以了,巴顿,我们这就下舞池。”

“好姑娘,波琳,你太好了。”

他们一起离开了座位。托尼把椅子向后靠了靠,看着斯蒂芬·卡特。

“你是一个爱说话的小家伙,不是吗,卡特?”他说,“你悦耳的饶舌声总是伴随着宴会进行下去,呃,什么?”

“说真的,查普尔,我不知道你这是怎么了?”

“噢,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托尼模仿卡特的声音。

“我亲爱的伙计。”

“喝酒,老兄,喝酒,如果你不想聊天的话。”

“不了,谢谢。”

“那我就喝了。”

斯蒂芬·卡特耸了耸肩。

“不好意思,我得到那边和一个熟人打个招呼,我在伊顿公学的同学。”

斯蒂芬·卡特站起身,朝隔着几个座位的另外一张桌子走去。

托尼郁郁不欢地说:

“伊顿公学的老生在出生受洗时就该统统淹死。”

赫尔克里·波洛对他身边的黑美人继续献着殷勤。

他轻声细语地说:

“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问您,小姐您最喜欢什么花?”

“啊,您为什么现在想起来问介个(这个)问题?”

洛拉显得很调皮。

“小姐,如果我向一位女士献花,是非常细心的,所献的花应该是她所喜爱的。”

“您真系(是)大可爱了,波洛先生。我将告续(告诉)您,我喜欢大大的深红色康乃馨,或者深红色玫瑰。”

“好极了,是的,好极了!那么说,您不喜欢黄色的蝴蝶花?”

“黄颜色的花,不,它们不适合我的口味。”

“多么明智……告诉我,小姐,今天晚上您到这里之后和朋友通过电话吗?”

“我?和朋友通电话?不,多么奇特的问题!”

“啊,可我,我是一个很好奇的人。”

“我相信您是。”她对他转了转黑眼珠,“一个非强(非常)危险的人。”

“不,不,不是带来危险的人,而是遇到危险的人可能用得着的人!您明白吗?”

洛拉格格一笑,露出两排整洁的牙齿。

“不,不,”她笑道,“您是危险人物。”

赫尔克里·波洛叹息了一声。

“我知道您不会明白的。这一切太蹊跷了。”

托尼从神情恍惚中醒过来,突然说:

“洛拉,跳一曲喝一杯怎么样?来吧。”

“好的,我具(就)来,既然波洛先生不系(是)那么勇敢!”

托尼伸手搂着她,一边滑进舞池,一边扭过头对波洛说:

“你可以认真思考将会发生的案情,老兄!”

波洛应道:“你说的很深刻。是的,很深刻……”

他坐在那里沉思了一两分钟,然后举起一个手指。卢基很快走过来,他宽阔的意大利面孔上堆满了笑容。

“我的老朋友,”波洛说,“我需要了解些情况。”

“随时为您效劳,先生。”

“我想知道这张桌子的客人今晚有谁打过电话?”

“这我可以告诉您,先生。那位穿白衣服的年轻姑娘一到这里就打了个电话。然后她去衣帽间脱掉大氅,同时另外那位女士从里面走出来进了电话亭。”

“那么说后面这位女士果真打电话了。是在她进入饭店之前吗?”

“是的,先生。”

“还有别人吗?”

“没有了,先生。”

“所有这些情况,卢基,搞得我大脑异常兴奋。”

“的确会的,先生。”

“是的。我觉得,卢基,不管怎么着,今天晚上我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要发生什么事情,卢基,而我一点也不清楚究竟会是什么。”

“我将尽力协助您,先生。”

波洛示意了一下,卢基悄悄地溜走了。斯蒂芬·卡特回到桌旁。

“仍然没人理会我们,卡特先生。”

“噢,呃,一点没错。”另外一位说。

“你熟悉巴顿·拉塞尔先生吗?”

“是的,我认识他很长时间了。”

“他妻子的妹妹,娇小的韦瑟比小姐很有魅力。”

“是的,很可爱的女孩。”

“你和她也很熟吗?”

“很熟。”

“晤,很熟,很熟。”波洛似在自言自语。

卡特瞪着他。

音乐停止,其他人陆续回来了。

巴顿·拉塞尔对一个侍者说:

“再来一瓶香摈——快点。”

接着他举起自己的酒杯。

“请注意,各位。我想请诸位干一杯。说实话,在今晚这个小型宴会的背后有个故事。大家知道,我订的是六人桌,而我们只有五个人,这样就空出了一个位子。后来,一个非常奇怪的巧合发生,赫尔克里·波洛先生碰巧路过,我就请他加入了我们。

“你们还不知道同时还有一个恰如其分的巧合。你们看见了,今晚那个空位子代表一位女士——这个宴会就是为纪念她而举行的。这个宴会,女士们先生们,是为了纪念我亲爱的妻子伊丽斯而举行的,伊丽斯正是四年前的今天死去的!”

桌子周围的人们惊讶地骚动起来。巴顿·拉塞尔面色平静,无动于衷地举起酒杯。

“请大家为她干一杯。伊丽斯!”

“蝴蝶花?”波洛突然重复了一句。

他看了看桌上的花。巴顿·拉塞尔瞟了他一眼,轻轻地点点头。

桌子周围的人们低声重复着。

“伊丽斯——伊丽斯……”

每个人都显得惊愕不安。

巴顿·拉塞尔继续用缓慢的、单调的美国口音讲下去,句句掷地有声。

“我用这种方式——在高级饭店举行晚宴——纪念死者的祭日,这对你们大家来说也许觉得有些奇怪。但是我这样做是有原因的,是的,是有原因的。为使波洛先生充分明白,我将解释一下。”

他向波洛转过头来。

“四年前的这个晚上,波洛先生,在纽约举行了一次晚宴。宴会上有我和我的妻子,被派往华盛顿大使馆工作的斯蒂芬·卡特,在我们家已经逗留几个星期的客人安东尼·查普尔,还有瓦尔德斯小姐,她的舞姿当时风靡纽约市。小波琳,”他拍拍她的肩膀,“当时只有十六岁,可她是作为特殊嘉宾参加晚宴的。你还记得吗,波琳?”

“是的,我记得。”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波洛先生,那天晚上发生了一场悲剧。鼓乐隆隆响起,卡巴莱歌舞表演开始。所有的灯光都暗了下来,只有舞池中央的聚光灯闪烁不停。灯光重又亮起的时候,波洛先生,我们看见我的妻子趴在桌子上。她死了,确确实实死了。在她酒杯的残余物里发现了氰化钾,从她的手提包里找到了剩下的半盒毒药。”

“她自杀了?”波洛问。

“人们普遍这么认为……我被弄得心烦意乱,波洛先生。她之所以这样做,或许有一种可能的理由,这就是警察的结论。我接受了他们的裁定。”

他突然敲打着桌子。

“可是我不甘心……不!四年了,我一直在苦苦地思索,可我还是没有找到答案。我相信伊丽斯不会自杀。我相信,波洛先生,她是被谋杀的,被这张桌上的某个人谋杀的。”

“看我像么,先生——”

托尼·查普尔差一点跳了起来。

“安静一下,托尼,”拉塞尔说,“我还没有说完。他们其中的一个人干的,我现在对此确信不疑。其中的某个人,在黑暗的掩盖下,把剩下的半盒氰化物偷偷地塞进她的提包里。我想我知道是谁。我想要了解实情——”

洛拉尖叫道:

“你疯了——法(发)疯了——谁会伤害她呢?不,你疯了。我,我要离开——”

她戛然而止。鼓乐声隆隆响起。

巴顿·拉塞尔说:

“卡巴莱歌舞表演又开始了。之后我们将继续这个话题。大家都不要动,任何人不准离开。我得去和乐队交待一声,我事先和他们有所安排。”

他站起身离开了桌子。

“事情不同寻常,”卡特发表议论,“这人发疯了。”

“不错,他系(是)法(发)疯了。”洛拉说。

灯光暗了下来。

“再喝两杯,我就该走了。”托尼说。

“不!”波琳急切地说。接着,她嘟哝道:“噢,天哪——噢,天哪——”

“怎么了,小姐?”波洛小声地问。

她把声音压得低低地答道:

“太可怕了!这和那天晚上的情景极其相似——”

“嘘,别作声!”几个人同时说。

波洛放低声音。

“把耳朵凑过来,”他对她耳语了一句什么,随后拍拍她的肩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向她保证。

“天哪,听!”洛拉喊道。

“是什么,小姐?”

“这是同一首曲子——和他们那天晚上在纽约演奏的曲子一模一样。一定是巴顿·拉塞尔安排的。我不喜欢这种氛围。”

“勇敢些——勇敢些。”

又有人“嘘”了一声。

一个女孩走到舞他的中央。她皮肤黝黑,眼珠滚来滚去,牙齿洁白光亮。她开始用低沉而又沙哑、奇特而又感人的嗓音唱起来。

我已经忘了你

永不再记起你

你走路的样子

你讲话的样子

你往日常提的话题

我已经忘了你

永不再记起你

以前不便说出

今日一定告诉

不管你的眸子忧郁抑或悲苦

我已经忘了你

永不再记起你

我彻底

不再想你

告诉你我彻底

不再想你……

你……你……你……

呜咽的曲调,黑人女孩浑厚洪亮的嗓音,产生了强烈的效果。它像施了魔力一样使听众着迷,甚至侍者也体味到它诱人的魅力。大厅里的人都注视着她,沉醉在她凝重、深厚、充溢着感情的歌声之中。

一个侍者嘴里低声嘟哝着“香摈”,踏着轻盈的步子,围着桌子为每一个人添酒。然而人们的注意力都投向闪烁不定的聚光灯的照射下——祖先源于非洲的黑人女孩用深沉的嗓音唱道:

我已经忘了你

永不再记起你

噢,多么美丽的谎言

我会想你,想你,想你

直至我命入黄泉……

掌声雷鸣般地响起来,灯亮了。巴顿·拉塞尔踅回来迅速地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她真了不起,那个女孩——”托尼激动地说。

然而,他的话被洛拉低沉的叫声打断。

“看——看……”

话音未落,大家都已经看见了:波琳·韦瑟比俯身倒在桌子上。

洛拉喊道:

“她死了——就像伊丽斯一样——像伊丽斯在纽约一样。”

波洛从座位上霍地站起来,示意其他人靠后些。他弯下身查看她蜷成一团的身体,轻轻地抓起她的一只垂下的手,摸了一下脉搏。

他面色苍白、严峻。其他人注视着他。他们呆若木鸡,神情恍愧。

慢慢地,波洛点了点头。

“是的,她死了——可怜的小女孩。而我就坐在她身边!啊!不过这一次凶手不会逃脱了。”

巴顿·拉塞尔脸色灰自,喃喃自语道:

“就像伊丽斯一样……她看到了什么,波琳那天晚上看到了什么——只有她有些怀疑,她告诉过我她有些怀疑……我们必须叫警察来……噢,天哪,小波琳。”

波洛问:

“哪是她的杯子?”他把它举向鼻子嗅了嗅,“是的,我闻到了氰化物的味道,一种类似苦杏仁的味道……同一种方式,同一种化学药品……”

他拿起她的手提包。

“我们检查一下她的包。”

巴顿·拉塞尔带着哭腔喊道:

“你不相信这是自杀,还是不相信吧?你绝对不相信。”

“等一等,”波洛用命令的口气说,“不,包里没有什么药物。大家知道,灯光很快就亮起来了,凶手作案的时间并不充分,因此,药物还在他身上。”

“或者她身上。”卡特说。

他瞧着洛拉·瓦尔德斯。

她厉声反驳:

“你什么意思——你说什么?我杀了她——这系(是)假的——假的——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在纽约时你就非常迷恋巴顿·拉塞尔。这是我听到的小道消息。众所周知,阿根廷的美女爱嫉妒。”

“真系(是)一派胡言。我并非阿根廷人,我来自秘鲁。噢——我真想啐你一口。我——”她开始说西班牙语。

“请大家安静,”波洛喊道,“该我说了。”

巴顿·拉塞尔语气沉重地说:

“每个人都得被搜身。”

波洛平静地说:

“不,不必要。”

“您这是什么意思,不必要。”

“我,赫尔克里·波洛,知道。我是用大脑观察了解事物的。请听我说!卡特先生,您可以给我们看看您胸前口袋里的盒子吗?”

“我口袋里什么也没有。算了吧——”

“托尼,我的好朋友,不知道你是不是乐意帮我。”

卡特大声叫道:

“该死!”

卡特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护,托尼就利索地把盒子搜了出来。

“给您,波洛先生,您说得真准!”

“这纯粹是假象!”卡特喊道。

波洛接过盒子,看了看标签。

“氰化钾。事情清楚了。”

巴顿·拉塞尔的语气非常沉重。

“卡特!我一直怀疑你。伊丽斯爱你,她想和你私奔。你考虑到自己宝贵的事业,不想丢人现眼,就毒死了她。你为此要上绞刑架的,你这狗东西。”

“请安静!”波洛突然厉声说,声音坚定而有威慑力,“事情还没有结束。我,赫尔克里·波洛,有些话要对大家说。我的这个朋友,托尼·查普尔,在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就对我讲,我是为查案而来的。这部分上是正确的。我脑子里的确知道有人伺机作案,而我正是为预防案发而来的。我成功了。凶手计划得很周密,然而赫尔克里·波洛,他却提前行动了一步。他不得不迅速地思考,灯光暗下来时不得不迅速地对小姐耳语一声。波琳小姐很聪明,反应很快,她的角色演得棒极了。小姐,请您向大家证明您毕竟还没有死,好吗?”

波琳坐了起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波琳的复活。”她自嘲说。

“波琳——亲爱的。”

“托尼!”

“我的甜心!”

“安琪儿。”

巴顿·拉塞尔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我不明白……”

“我将帮您弄明白,巴顿·拉塞尔先生。您的计划流产了。”

“我的计划?”

“是的,您的计划。黑暗中惟独谁有不在作案现场的证据?当然是离开桌子的人——您,巴顿·拉塞尔先生。然而,您又在黑暗的掩护下重回来,拿着香摈酒瓶,绕着桌子给大家添酒,偷偷地把氰化物放人波琳的杯子,弯腰拿起卡特的酒杯时又把剩下的半盒塞到他的口袋里。噢,是的,当大家的注意力都投向别处的时候,很容易在黑暗中扮演恃者的角色。这才是您今天晚上举行宴会的真正用意。谋害一个人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在人群当中。”

“算了——我究竟为什么想害波琳?”

“这也许是因为钱的问题。您妻子死后,您成了她妹妹的监护人。今晚您提到了这一事实。波琳二十岁了。她到二十一岁的时候或者她一结婚,您就必须开出监护的结欠清单,我建议您不要那样做。您已经考虑再三。我不知道,巴顿·拉塞尔先生,您是否用同样的方式谋杀了您的妻子,或者她的自杀提醒了您采取这种方式进行犯罪。但是,我确实知道今天晚上您犯有蓄意谋杀罪。是否因此对您提起公诉,取决于波琳小姐的意见。”

“不,”波琳说,“他可以远远离开我,离开这个国家。我不想闹出丑闻来。”

“您最好快些走,巴顿·拉塞尔先生,而且我建议您今后小心点。”

巴顿·拉塞尔站起身,面部抽搐。

“让你见鬼去吧,你这个自大鲁莽干涉别人的比利时小个子!”

他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开了。

波琳叹了一口气。

“波洛先生,您太神了……”

“您,小姐,您也了不起。把香摈倒掉,如此逼真地扮演死人。”

“唷,”她战栗了一下,“您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柔声问道:

“是您给我打的电话,对吗?”

“不错。”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感到焦虑、恐惧,却又不太清楚为什么恐惧。巴林告诉我,他将举行宴会纪念伊丽斯的死。我意识到他有什么阴谋,可他不会给我讲的。他显得那么,那么古怪,那么激动,我于是感到可能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只是,当然,我从没有料到他打算要——要除掉我。”

“然后呢,小姐?”

“我早听人们谈起过您。我想只要我能够设法让您过来,也许就会阻止任何事情发生。我还觉得,作为一个,一个外国人,如果我打电话给您假装处于危险境地,并且口气尽量显得神秘莫测——”

“您认为这种传奇剧会吸引我过来?其实这正是使我疑惑不解的地方。消息本身,肯定是所谓的‘伪造品’,听起来并不真实。可声音里的恐惧,那是真的,于是我来了,而您却直截了当地否认曾经给我打过电话。”

“我不得已才那样做。另外,我也不愿让您知道是我。”

“嗯,不过我对自己的判断确信无疑!一开始不敢肯定,可我很快就觉察到可能了解桌上黄色蝴蝶花内情的只有两个人,那就是您或者巴顿·拉塞尔。”

波琳点了点头。

“我听到他预订黄色蝴蝶花摆放在桌子上,”她解释说,“又见他预定了六人桌,而我明明知道我们只有五个人要来。这两个因素令我起了疑心——”她停下来,咬着嘴唇。

“您怀疑什么,小姐?”

她慢悠悠他说:

“我担心,担心卡特先生,会出什么事。”

斯蒂芬·卡特清了清喉咙,不慌不忙而又异常坚定地从桌旁站了起来。

“呃——哼——我不得不——呃——谢谢您,波洛先生。我非常感激您。我敢肯定,如果我离开的话,您会体谅我的。今晚发生的事情太让人揪心了。”

望着他退去的背影,波琳言语激烈地说:

“我讨厌他。我一直认为,是因为他伊丽斯才服毒自尽的。或者,也许是巴顿杀了她。噢,所有这一切都太可恶了……”

波洛轻轻地说:

“忘掉它,小姐……忘掉它……让过去的就过去吧……考虑眼前的事要紧……”

波琳低声说:“好的,您说得对……”

波洛转向洛拉·瓦尔德斯。

“小姐,随着夜幕的加深,我也变得更勇敢了。您此刻是否愿意和我跳一曲——”

“噢,是的,当然愿意。您系(是),您系(是)如此了不起的一个人,波洛先生。我义定(一定)要和您跳。”

“您太好了,小姐。”

只剩下托尼和波琳两个人了。他们隔着桌子彼此靠近些。

“亲爱的波琳。”

“噢,托尼,我对你来说整天价都是一只令人讨厌的十分恶毒的性子火爆的小猫。你会原谅我吗?”

“安琪儿!又到了我们最喜欢的曲子了。让我们跳舞吧。”

他们滑进舞池,彼此微笑着,轻声哼起来:

没有什么像爱一样使你苦恼

没有什么像爱一样使你忧郁

压抑

着魔

感伤

喜怒无常

没有什么像爱一样

使你沮丧

没有什么像爱一样使你发疯

没有什么像爱一样使你发狂

恶言谩骂

引经据典

自杀

杀人

没有什么像爱一样

没有什么像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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