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彩茶具
萨特思韦特先生已经两次气恼地发出“咯咯”声了。不管自己的臆断正确与否,他都越来越信服地认为如今的汽车远远比过去的容易抛锚。他惟一信任的汽车是那些经过时间考验继续发挥作用的旧车。它们性能各异,不过你全都了如指掌,只要它们不至于退役就尽量对它们进行保养和维修。可是新车就不是这么回事了!装置净是新玩艺儿,不同种类的窗户,闪闪发光的新型木制仪表板——虽然造型精致却并不熟悉,你的手盲目地摸索着雾灯、风挡雨刷、阻气门,等等。所有这些新东西都安装在你不习惯的地方。当你刚买的闪亮的新车出了毛病的时候,当地的汽车修理工说出的话叫人又好气又无奈:“婴儿出牙的不适感而已。车很棒,先生,这些顶呱呱的敞篷小客车,都是最新的配件,不过试车阶段肯定会有些磨合上的麻烦,你知道。哈,哈。”就好像一部车是一个正在出牙的婴儿。
但是,萨特思韦特先生,当时已经颇上了些年纪,他强烈地感到新车就应当具备绝对完好的性能。试验、检查;在它到达购买者的手里之前,磨合问题已经处理妥当。
萨特思韦特先生这个周未开车去乡下看望朋友,从伦敦开出来的路上他的新车就出了几处毛病,此时正停在一家汽车修理站等候检修。他不知道会等多长时间才能继续朝目的地行进,他的司机正和一名修理工交涉。萨特思韦特先生坐在那里,极力忍耐着。昨天晚上,他已经打电话向东道主保证他将及时地赴去喝茶。他让他们放心,他一定会在四点之前赶到多夫顿·金斯伯恩庄园。
他又恼怒地“咯咯”两声,试着想些令人愉快的事情。烦躁不安地坐在汽修厂里,时不时地瞅瞅手表,一次又一次地发出“咯咯”声,以至于他本人也很自然地联想到他一直在十分逼真地模仿母鸡下蛋时为自己高超的本领而心满意足的欢叫声。他知道再着急也干事无补,只好摇摇头作罢。
对呀,想些愉快的事儿。哎,他们开车往前走的时候他难道不是注意到了什么吗?不久之前,透过车窗看到的使他满意使他兴奋的情景。然而他当时已经来不及仔细回想了,汽车的毛病越来越明显,他们不得不马上把它弄到一家最近的路边服务站。
当时,他看到了什么?在左边——不,在右边,是的,他们驾车慢慢穿过乡村街道的时候他在右边看到的。一所邮局的隔壁。是的,他确信不疑,是邮局的隔壁,因为他记得一看见邮局他就想起要给艾迪生一家挂个电话,告诉他们他可能会晚一会赶到。邮局。一所乡村邮局。在它旁边——是的,肯定是,在它旁边,邻门,或者若不是邻门就是再下一个门。有什么东西唤起他对旧时的回忆,于是他想要——究竟他想要什么?噢!天哪,要是不错过来,他立时就会知道。
似乎搀和着一种颜色。几种颜色。是的,一种或几种颜色。
抑或一个字眼。某个确切的字眼,唤起他以往的记忆、思绪、乐趣与激情,使他回想起逼真生动的某物。在那种氛围中,他自己不仅用眼睛看,而且用心观察。不仅如此,他还做了许多。他参加了。参加什么了,为什么,在哪里?所有不同的地方。在最后的思索中很快找到了答案。所有不同的地方。
在一座岛上?在科西嘉?在蒙特卡洛观看赌台管理员转动轮盘?在乡下别墅里?所有不同的地方。他到过这些场所,况且同时还有另外一个人。是的,另外一个人。一切都和这个人有关系。他终于快到那里了,却还是擦身而过。
如果他正好能够……他正想到这里,就被司机打断了。他来到车窗前,修理工拉着拖绳跟在后面。
“不会太长时间,先生,”司机用轻松的口气向萨特思韦特先生保证,“十分钟左右就会完事,不会多的。”
“没什么大毛病,”修理工用低沉、沙哑的乡音说,“婴儿出牙的不适感。您大概也会这么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这一次没有发出“咯咯”声。他咬牙切齿。他常常在书里读到那个短语;如今他年纪大了,上颚有些轻微松弛,也许因此他已经习惯于吐出那个短语。真的,婴儿出牙的不适感!牙疼。咬牙。牙坏了。人的一辈子,他想,是以牙齿为中心的。
“多夫顿·金斯伯恩只有几英里了,”司机说,“他们这儿有辆出租车。您可以坐出租车去,先生。车一修好,我就随后赶来。”
“不!”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他的口气很暴躁,司机和修理工两个人被吓得瞠目结舌。忽然,萨特思韦特先生的眼睛里流露出欣喜的神色,声音清晰而果断,他终于想起来了。
“我打算,”他说,“沿着我们刚来的路走一走。车修好了,你就到那里去接我,五彩㊟咖啡馆,我想是这么个名字。”
“不怎么样的一个小地方,先生。”修理工提醒道。
“我正是要去那儿。”萨特思韦特先生用一种威严专横的口气说。
他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开了。剩下的两个男人望着他的背影。
“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司机说,“以前从没有见过他这样。”
金斯伯恩·达西村的现状与其名称暗示的古老豪华气派很不相称。村子不太大,只有一条街道,几幢房舍。村子里稀稀落落地开着几家店铺,有时可以看出店铺其实就是房舍改成的或者如今改为房舍不再做生意了。
村子并不大古老,也不太美丽。它相当朴素,相当不引人注目。大概正因为如此,萨特思韦特先生想,一点点亮色就引起了他的注意。啊,他来到邮局了。这所邮局十分简陋,门口有个邮筒,里面摆着一些报纸和邮政卡片。邮局的旁边,是的,果然有个招牌高高挂起。五彩咖啡馆。萨特思韦特先生感到一阵晕眩。毕竟,他年纪大大了。他思前想后,为何这个名字如此搅乱他的心情?五彩咖啡馆。
路边服务站的修理工说得很对,它看起来不像一个真正吸引人们就餐的场所。到这里来或许只是为了吃份快餐,喝杯早间咖啡。那么为什么他要来呢?他突然意识到了原因所在。这家咖啡馆,或者也许最好把它说成遮掩着咖啡馆的房舍,分成两部分。一边摆放着几套桌椅,以备老主顾进来吃饭;另一边却是个店铺,出售瓷器。它并不是一个古玩店,店里并没有一小架一小架的玻璃瓶或玻璃缸。这是一家出售现代物品的店铺,朝街展示的橱窗此时正采撷每束彩虹的光线。橱窗里摆着一套茶具,稍大些的杯子碟子,每样的颜色各不相同。蓝、红、黄、绿、粉红、紫,真是奇妙的色彩展览,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当汽车沿着路边渐渐前行,尽力寻找任何一个汽车修理厂或路边汽车服务站的时候,难怪橱窗引起了他的注意。橱窗上贴有一张大卡片,标着“五彩茶具”。
当然是“五彩”这个词一直深深铭刻在萨特思韦特先生的心里,尽管记忆非常非常遥远,已经很难让人回想起来。
快乐的色调。五彩的色调。他苦苦思索,他十分惊讶,他竟然产生了一个滑稽可笑而又令人激动的念头:从某个方面来说,这预示着他的出现。特意预示他的出现。也许,他的老朋友哈利·奎因先生(即“五彩”先生)可能正在这里吃饭或者购买杯子碟子。自从他最后一次见到奎因先生,已经多少年了?好多年了。是在那天吧,他看见奎因先生沿一条被称为情侣巷的乡间小径离他而去?他一直盼望着再次见到奎因先生,至少一年一次,可能的话一年两次。但没有。他们一直没有见面。
因而今天他产生了一个绝妙而又奇特的想法:在这里,金斯伯恩·达西村,他可能会再一次见到哈利·奎因先生。
“我真荒唐,”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太荒唐了。真的,人老了,就会胡思乱想。”
他一直想念着奎因先生。想着在他生命的晚年最令人激动的事情。想着可能会随处出现的某个人。这个人一旦出现,就预示着要发生什么事情。想着将要发生的事情,不,不完全是这样。不仅仅会发生什么事情,而且他会真切地感受到它。这才是令他激动不已的地方。这种感觉来自奎因先生可能讲出的话语。是的,话语。他可能会向他出示什么东西,萨特思韦特先生会因此挖掘出其内在含义,他会观察事物,他会发挥想象力,他会明白其中的道理,他会处理需要处理的事情。奎因先生会坐在他对面,微笑着表示赞同。
奎因先生说的话会使他,萨特思韦特先生的思想活跃起来,会使他滔滔不绝。他——萨特思韦特先生,有众多老朋友的人。朋友中有公爵夫人,一位临时主教,诸如此类的重要人物。他不得不承认,尤其重要的是他们是社交界颇有影响的人物。因为,毕竟,萨特思韦特先生曾经一直是位自命不凡的人。他喜欢与公爵夫人来往,喜欢了解古老的家族,几代英国人都拥有土地的绅土们的代表家族。他也曾对未必会在社交界受人注目的年轻人有过好感。他们或有困难,或陷入爱河,或不幸福,或需要帮助。是因为奎因先生,萨特思韦特先生才有了可能给予别人帮助。
而此时此刻,他正在痴痴地观察一个不起眼的乡村咖啡馆和一个出售现代瓷器、茶具以及无疑是焙盘之类东西的店铺。
“我还是得进去瞧瞧,”萨特思韦特先生自言自语,“既然我傻乎乎地走回到这儿,我就得进去以防——呃,以防万一。他们修车的时间,我估计,比他们说的要长一些。会超过十分钟的。也许里面有什么使人感兴趣的东西。”
他又一次看了看满是瓷器的橱窗。他忽然间意识到这都是些质地很好的瓷器,做工精致,堪称现代的一种精良产品。他又回到过去,搜寻着记忆。他想起了利斯女公爵,她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位老妇人!那次,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航行去科西嘉岛,她对她的侍女多仁慈呀!她照顾她,仿佛救死扶伤的天使一般善良。可就在第二天,她重新恢复自己专横跋扈的性格,而她昔日的家仆们似乎非常轻易地就忍受住了她突变的性情,不表露任何反抗的迹象。
玛丽亚。是的,女公爵的名字就叫玛丽亚。亲爱的老玛丽亚·利斯。啊,不过,她几年前已经死了。她有过一套五颜六色的早餐用具,他记得。是的。又大又圆颜色各异的杯子。黑的、黄的、红的以及特别恶劣的紫褐色的。紫褐色,他想,肯定是她最喜爱的一种色调。她还有过一套罗金汉姆茶具,他记得,上面的主导色彩就是间有金黄的紫褐色。
“唉,”萨特思韦特先生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喔,我想我最好还是进去吧。也许要上一杯咖啡或者别的什么。咖啡里会加大量牛奶,我估计,而且可能放糖。然而,我总得把时间消磨过去。”
他走进去。咖啡厅里其实人不多。人们过来喝茶,萨特思韦特先生想,为时尚早。况且,不管怎么说,如今的人们很少再喝茶了,老年人会在自己家里偶然冲上一杯。远远的橱窗旁边站着一对年轻夫妇,靠着后墙的一张桌上两个女人正在嚼着舌头。
“我告诉她,”其中一个说道,“我说过你不能那样做。不能,那种事情我忍受不了。我也跟亨利这么说,他同意我的看法。”
萨特思韦特先生马上想到,亨利一定生活得很苦,他无疑认为同意总还是明智之举,不管有关他的话题可能会是什么。一个毫无魅力的女人与她的毫无魅力的朋友。他把目光转向咖啡馆的另一半,细声细语地问:“我可以随便看看吗?”
负责的是一个十分和气的女人,她说,“噢,可以,先生。我们店目前进了一批好货。”
萨特思韦特先生观察五颜六色的杯子,拿起一两只凑近来瞧,观察牛奶壶,拿起一件瓷器斑马仔细审视,观察几只造型赏心悦目的烟灰缸。他听到推拉椅子的声音,于是扭过头,看见那两位仍旧发着牢骚的中年妇女结了账,正离开咖啡厅。她们刚迈出门去,一个身穿黑色套服的高个子男人走进来,坐到她们刚刚离开的桌旁。他背对着萨特思韦特先生,后者认为他的背颇富吸引力。发达的肌肉,健美的脊背,不过,幽暗的背影看起来有些阴险,原因是咖啡厅里的光线很弱。萨特思韦特先生回过头继续观看烟灰缸。“也许我该买只烟灰缸,以便不让店主失望。”他一面想,一面照此做了。这时,太阳忽然冒了出来。
他原来没有意识到店铺里显得昏暗是因为缺少阳光的缘故。太阳肯定是在云层里躲了一段时间。云彩遮住太阳,他记起,大致是在他们到达服务站的时候。但是现在阳光突然间射了进来,使多彩的瓷器顿时黯然失色;然后射在一面有些教堂气息的彩色玻璃窗上,萨特思韦特先生想,那一定是维多利亚时代房屋原址遗留下来的窗子。阳光透过窗子,照亮暗淡的咖啡厅。从某种奇怪的角度看,它也照亮了那个刚坐在那里的男人的脊背。它不再是一个黑的剪影,而成了花彩饰物。红色,蓝色,黄色。猛然间,萨特思韦特先生意识到他所注目的正是他渴望找到的。他的直觉没有出错。
他知道刚才进来坐下的是谁。他非常清楚自己没有必要等着看到那人的面部。他再没有心思关注瓷器,转过身来,回到咖啡厅,绕到角落的圆桌旁,在那个人的对面坐下来。
“奎因先生,”萨特思韦特先生叫了一声,“我不知怎的,认定进来的就是你。”
奎因先生笑了笑。
“你总是知道这么多事情。”他说。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你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时间的长短重要吗?”奎因先生问。
“大概不吧。你也许是对的。大概不吧。”
“我能为你要点饮料吗?”
“有什么可以喝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迟疑地回答,“我想你肯定是为此目的才进来的。”
“一个人永远不会对自己的目的抱有十足的把握,是不是?”奎因先生反问道。
“我很高兴再次见到你,”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都快忘记了,你知道。我是说几乎忘了你讲话的方式,你说的话。忘了你使我产生的观点,你使我做的事情。”
“我——使你做?你大错特错了。你自己总是了解自己想要做什么,为什么要做,你非常清楚为什么它们非做不可。”
“你和我在一起时我才有这种感觉。”
“噢,不,”奎因先生轻描淡写地说,“这和我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我常对你这么说——我只是路过此地。就这样。”
“今天你正路过金斯伯恩·达西村。”
“而你并不是像我一样仅仅路过,你要去一个确定的地方。我说的对吗?”
“我要去看望一个老朋友。好多年没见了。他如今老了,腿也有些跛。他曾经中风过一回,目前康复得不错,不过谁知道呢。”
“他一个人生活吗?”
“令人欣慰的是,现在不了。他的家人从国外回来了,他从此开始享受天伦之乐。他们已经和他共同生活几个月了。我很高兴能够再次拜访他们全家人,包括以往见过的和没见过的。”
“你指的是他的儿女?”
“儿辈和孙辈。”萨特思韦特先生叹息道。那一瞬间,他感到伤心,自己没有儿女,没有孙子,更没有曾孙。平时他对此丝毫不觉得遗憾。
“他们这儿有特殊味道的土耳其咖啡,”奎因先生说,“是同类中的精品。其它饮料,如你所想,相当不可口。不过你总不会拒绝冲上一杯土耳其咖啡,是吗?让我们喝一杯,因为我想你不久就得踏上征途,或者去干其他任何事情。”
从门口跑来一条小黑狗,蹲在桌旁抬头瞧着奎因先生。
“你的狗?”萨特思韦特先生问。
“是的。让我把你介绍给赫米斯。”他敲了敲黑狗的脑袋,“咖啡,”他说,“告诉阿里。”
黑狗离开桌子,穿过一道门,消失在店铺的后院。他们听到一声短促、尖厉的犬吠。不大一会,狗又出现了,随他而来的是一个年轻人,面部黝黑,身穿一件翡翠绿套衫。
“咖啡,阿里,”奎因先生说,“两杯咖啡。”
“土耳其咖啡。没错吧,先生?”他微笑着离去了。
狗又重新蹲下。
“告诉我,”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告诉我你都去了哪儿,你都做了些什么,为何我这么久没有见到你。”
“我刚刚给你说过时间其实并不意味着什么。我记得很清晰,我觉得你也记得很清晰,我们上一次见面的情景。”
“很悲哀的一幕,”萨特思韦特先生说,“说真的,我不愿回忆它。”
“因为死亡?然而死亡并不总是悲剧。我以前告诉过你的。”
“是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也许那次死亡——我们两人正在回忆的那次——不是一场悲剧。但仍然……”
“但仍然真正重要的还是生命。你说得一点没错,当然,”奎因先生接过话茬说,“一点没错。真正重要的是生命。我们不想让一个年轻人,一个快乐的或者能够快乐的人去死。我们俩谁也不想那样,对吗?这就是人们之所以一接到命令就总是义无反顾地去拯救生命的原因。”
“你要向我下达什么命令吗?”
“我——向你下达命令?”哈利·奎因长长的、原本伤感的脸上浮现出特别迷人的微笑,“我向你下达什么命令,萨特思韦特先生?我从来不对别人指手画脚。你自己总会了解事理,观察事物,知道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和我没什么关系。”
“噢,不,和你关系重大。”萨特思韦特先生说,“这一点你不可能改变我的主意。可你无论如何得告诉我,在这一段因为过于短暂姑且不能称作时间的日子里,你都到过哪些地方?”
“好吧。这段时间,我四处流浪。不同的国度,不同的气候条件,不同的冒险经历。可大部如往常一样仅仅是路过。我想,应该是你更多地告诉我,你一直在于什么,你现在要去干什么,特别是你要去哪儿,要会见什么人。你的朋友,他们都怎么样。”
“当然我会告诉你。我乐于告诉你,因为我一直感到奇怪,认为你了解我要去拜访的这些朋友。一个人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一个家庭,很多年没有和他们亲密地联系,当他打算和他们重续旧谊重修旧好的时候,心里总不免忐忑不安。”
“你的话对极了。”奎因先生说。
土耳其咖啡盛在东方情调的小杯子里端了上来。阿里微笑着把它们放在桌上,退下去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表示赞许地呷了一口。
“甜如爱情,黑如夜晚,热如冥府。这是阿拉伯古谚语,对吗?”
哈利扭头笑了笑,点点头。
“是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话锋一转说道,“我一定告诉你我要去哪里,尽管我将要做的元关紧要。我将去找老朋友叙叙旧,与年轻人认识认识。托姆·艾迪生,我说过,我的一个老朋友。年轻的时候,我们一起共过许多事。后来,如经常发生的那样,生活把我们分开了。他原来在外交部门工作,接连去国外担任外事职务。有时候我出国与他一起居留,有时候当他回到英国时我去看他。他早先的一个任职是在西班牙。他娶了一个西班牙姑娘,非常漂亮的黑皮肤女孩,叫皮拉尔。他很爱她。”
“他们有孩子吗?”
“有两个女儿。头一个长着满头金发,像她父亲,名叫莉莉;第二个女儿玛丽亚,长相随她西班牙籍的母亲。我是莉莉的教父。事实上,两个孩子我都没怎么见过。一年中有那么两三次,我或者为莉莉举行一个宴会,或者去她学校看她。她很讨人喜欢,很爱她的父亲,她父亲也很爱她。我们曾多次会面,多次重温友谊,可是其间却度过一些艰难的时日。你会和我一样明白的。战争年代,我和我的同龄人很难见上一面。莉莉嫁给了空军的一个飞行员,一个战斗机飞行员。一直到了那天,我甚至都不记得他的名字了。哦,西蒙·吉列特。空军中队长吉列特。”
“他在战争中牺牲了?”
“不,不,不。他平安地挨了过来。战后,他从空军退伍,和莉莉一道像许多人一样去了肯尼亚。他们定居在那里,生活得很幸福。他们生了个儿子,一个叫罗兰的小男孩。后来他回英国上学时,我见过他一两面。最后一次,我想,是在他十二岁的时候。很不错的一个男孩,像他父亲长着一头红发。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了。因此,我期待着今天见到他。他现在已经二十三四了。日子就这么过来了。”
“他成家了吗?”
“没有。对,还没有。”
“嗯。那他会和谁结婚呢?”
“噢,托姆·艾迪生在信中向我谈起过罗兰的一个表妹,我对此不太清楚。他的二女儿玛丽亚嫁给了本地的一个医生。我一直不怎么认识她,悲惨的是,她死于难产。她有个小女儿叫伊内兹,她的西班牙祖母为她取的名字。说实话,伊内兹长大后,我只见过她一回。黑黑的,西班牙类型的女孩,很像她祖母。唉呀,我絮絮叨叨地对你说个没完。”
“不,我想听你讲下去。这对我来说很有趣。”
“我不清楚为什么。”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他看着奎因先生,带着偶尔会显出的一丝狐疑神色。
“你想了解这个家庭的全部情况。为什么?”
“或许,这样我可以对此有一个整体印象。”
“好吧。我要去拜访的庄园叫多夫顿·金斯伯恩,一座相当美丽的古宅。它不那么豪华壮观,不足以吸引游客或在特殊日子向参观者开放。它只是一套宁静的乡村别墅。一个英国人一直为国效力,退休后归隐故里,享受美好恬静的生活。托姆向来喜欢乡村生活,他喜爱钓鱼,是一个神枪手。少年时代,我们一起在他家中消磨了许多愉快的时光。我孩提时候的许多假日都是在多夫顿·金斯怕恩庄园度过的。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它的形象。没有什么地方像多夫顿·金斯伯恩庄园那样。没有什么庄园能够比得上它。每当我开车从附近经过,我一般就会绕道那里,只为看一眼庄园的风光。庄园前面有一条长长的雨道,两旁栽满了树,从中间的缝隙中可以瞅几眼我们过去常去钓鱼的河流,瞅几眼庄园本身。每每此时我和托姆共同完成的一件件往事涌上心头。他向来崇尚实干,做过许多事。而我——我只不过是个老光棍。”
“你有好多优点,”奎因先生说,“你交游广泛,结识了好多朋友,帮过朋友好多忙。”
“唉,或许如此吧。也许,你对我太看高了。”
“绝对不是。除此之外,你还是一个十分有趣的伙伴。你讲的故事,见过的东西,去过的地方,以及你生活中发生的稀奇古怪的事情,你可以把它们写成一大本书。”奎因先生说。
“倘若我写的话,我会把你作为书中的主角。”
“不,你不会的。”奎因先生说,“我只是一个云游僧,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好了,我不说了。请你继续谈下去,谈得更多些。”
“呃,我向你讲述的只是一部家族史。我说了,我已经很长时间,好几年没有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位了。可他们一直都是我的好朋友。皮拉尔死后,我就再没见过她和托姆了——她很年轻就不幸死去了。莉莉,我的教女;还有伊内兹,那个文静的医生的女儿,和她父亲一起生活在村子里……”
“他女儿多大了?”
“伊内兹大约十九二十吧,我想,我将很乐意与她交个朋友。”
“那么总起来说,这是一部幸福的家族编年史?”
“不全是。莉莉,我的教女——和她丈夫一起远赴肯尼亚的那位——在当地的一起交通事故中丧生。她当场死去,身后留下一个几乎不满周岁的婴儿,小罗兰。西蒙,她的丈夫,为此悲痛欲绝,他们是非常幸福的一对儿。然而这是他俩最好的结局了,我想。他又成家了,娶的是一个寡妇,是他的一个朋友,一个空军中队长的遗孀。她也带有一个和罗兰一样大的婴儿,小蒂莫西,他和小罗兰之间只差两三个月。
“西蒙的再婚,我相信,是十分美满的,尽管我一直不可能见到他们,因为他们继续留在了肯尼亚。两个孩子像亲兄弟一样被抚养成人。他们在英国同一所学校读书,通常一块回肯尼亚度假。我当然也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们了。接下来,你知道在肯尼亚发生了什么。有些人设法呆下去。有些人,我的一些朋友,去了澳洲西部,与家人一起又在那里幸福地安家落户。有些人回到了国内。
“西蒙·吉列特和他的妻子及其两个孩子离开了肯尼亚。对他们来说情况两样了,于是他们回家了,最终接受了老托姆·艾迪生每年都向他们发出的邀请。他们回来了,他的女婿,女婿的第二个妻子,以及两个孩子。如今长大了的两个男孩,或者说是两个青年男子。他们回到庄园,全家人一起生活,十分和睦。托姆的外孙女伊内兹·霍顿,我向你提过,与她作医生的父亲一起居住在村子里。她花大量的时间,我猜想,逗留在多夫顿·金斯伯恩庄园陪伴托姆。艾迪生,老人极其疼爱自己的外孙女。他们在庄园里似乎都非常快活。他催了我几次让我去那里走一走,见见他们一家子。
“于是我接受了邀请,只去度个周未。从某种意义上说再次见到亲爱的老托姆,心里总不是滋味。据我所知,他有些跛,也许不会活太长时间了,可他仍然快快乐乐的。那座古老的庄园,多夫顿·金斯伯恩,也会使人伤感的,它会唤起我所有儿时的记忆。当一个人没有轰轰烈烈的一生,当他个人的生活平淡如水时——我就是这样的人——最后与他共存的是朋友、家园以及作为一名儿童、少年和青年所经历的一幕幕往事,目前只有一件事情我有些顾虑。”
“你不要着急,什么事你有些顾虑?”
“我可能会——失望。一个人记忆中的一座住宅,魂牵梦绕的住宅,当他可能再来拜访时,也许它不再像你记起的或梦到的那样了。也许会增加一间新厢房,也许会改建一座花园,住宅可能会发生一些变化。自从我上次到过那儿,时间隔得太久了,真的。”
“我想那里的实际情况会与你记忆中的情形相吻合的,”奎因先生说,“我很高兴你将去那里。”
“我有个主意,”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你和我一起去,一起去拜访这一家人。你不必担心不受欢迎。亲爱的托姆·艾迪生是世界上最好客的人。我带去的任何一个朋友马上就会成为他的朋友。和我一起去,一定去,我坚决要你去。”
萨特思韦特先生冲动地做了个手势,差一点把他的咖啡杯从桌上碰下去。他非常及时地扶住了它。
这时,店铺的门被推开了,老式门铃响个不停,一个中年妇女走进来。她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汗津津的。她风韵犹存,依然满头储发,只是偶尔可见几缕银丝。她皮肤白皙、光洁,与赭发碧眼合于一体恰到好处。她的身材保持得也很好。新来的这位迅速地扫视了一眼咖啡厅,停也没停就拐进了瓷器店。
“哇!”她尖叫道,“这些五颜六色的茶杯,你们竟然还有!”
“是的,吉列特夫人。我们昨天刚进来一批新货。”
“噢,我多么高兴!我实在担心没货,就急急忙忙赶来了。我骑了一辆孩子们的摩托车,他们不知跑哪儿去了,我谁也找不到。可是我确实有事要用摩托。今天上午几只杯子不巧给摔碎了,而我们下午有客人去喝茶,还要举行舞会,所以我才来的。你能不能给我拿一只蓝的和绿的,也许最好再要一只红的,以防万一。红色是这些不同的花色中最难看的一种,不是吗?”
“不过,我知道人们确实这样说过,红色虽不好看,但有些时候你却不能用其它花色来调换。”
现在,萨特思韦特先生已经转过头来了,他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正在发生的事情。吉列特夫人,商店女售货员刚才提到的。当然是吉列特夫人。此时此刻他意识到,她一定是——他从座位上直起身来,开始有些犹豫,而后一两步就跨进瓷器店。
“打扰一下,”他说,“您是不是——是不是来自多夫顿·金斯伯思庄园的吉列特夫人?”
“噢,是的。我叫贝里尔·吉列特。您——我是说……”
她看着他,微微皱了皱眉。一个很有吸引力的女人,萨特思韦特先生想。她有一张也许是十分刻板的脸,但显得很精干。这就是西蒙·吉列特的第二个妻子。她没有莉莉漂亮,可她似乎魅力十足,人和气又利索。忽然,一丝微笑浮上吉列特夫人的面颊。
“我真的相信……是的,当然。我的公公,托姆,保存着您的一张相片。您一定是今天下午我们准备接待的客人,萨特思韦特先生。”
“一点没错,”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您说的就是我。可我不得不十分抱歉地告诉您,我比原来商量的时间要晚许久才能到。很倒霉,我的汽车抛锚了,现在正在修理站检修呢。”
“噢,您多惨,太不走运了。不过还没到喝茶时间呢,别着急。反正我们已经推迟了。您大概听到了我刚才说的话,今天上午家里的几只茶杯不巧从桌上碰掉,碎了,我赶来再挑几只新的。人们请客吃午饭、喝茶或用晚餐,类似的事儿总会发生。”
“您要的茶杯,吉列特夫人,”店里的女人说,“我这就把它们包好,替您装在一只箱子里,好吗?”
“不用了,你只须用些纸裹一下放在我的这只购物提兜里,就完全可以了。”
“如果您要返回多夫顿·金斯伯恩,”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可以用车送您。车随时会在修理站修好上路。”
“您心太好了。我真希望坐您的车,可我无论如何得把摩托车骑回去。孩子们没有车骑会很难过的,他们晚上要出门。”
“让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萨特思韦特先生说着,转向奎因先生。奎因先生早已离开座位,此时正站在旁边。“这位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哈利·奎因先生,我们俩在这儿不期而遇。我一直在劝他一同到多夫顿·金斯伯恩。您觉得托姆会不会多留一位客人过夜呢?”
“噢,肯定没问题,”贝里尔·吉列特说,“我保证他会很高兴见到您的朋友,或许也会是他的一个朋友。”
“不,”奎因先生说,“我从未见过艾迪生先生,尽管我常常听我的朋友萨特思韦特先生谈起他。”
“那好,您就请随萨特思韦特先生一起来吧。我们全家都会高兴的。”
“很抱歉,”奎因先生说,“不巧的是我还有个约会,真的——”他看看手表,“我必须马上赶去赴约。因为碰到了老朋友,已经有些晚了。”
“给您拿好,吉列特夫人,”女售货员说,“我想,放在您的提兜里,绝对不会有什么事的。”
贝里尔·吉列特把纸包小心地放进她随身携带的提兜里,然后对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好吧,一会儿见。茶会五点一刻再开始,不用着急。我总是不断地听西蒙和我公公说起您。终于见到了您,我非常高兴。”
她与奎因先生匆匆告别,走出了店门。
“她忽忽忙忙的,是吧?”店里的女人说,“可她总是这样。她一天之内能做很多事情,告诉你。”
外面的摩托车发动了,隆隆的马达声传了进来。
“她很有个性,是不是?”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看起来是这样。”奎因先生说。
“我真的说服不了你?”
“我只是个过客。”奎因先生说。
“那么我什么时候再见到你呢?请你现在告诉我。”
“噢,不会大长时间,”奎因先生说,“我想一旦你真的看见我会认出我来的。”
“你再没有什么——没有什么要告诉我了吗?再没有什么需要解释吗?”
“解释什么?”
“解释我在这里碰见你的原因。”
“你是一个知识渊博的人,”奎因先生说,“有一个字眼也许你会感兴趣,我想它对你可能会有用的。”
“什么字眼?”
“色盲。”奎园先生说完,笑了起来。
“我不认为——”萨特恩韦特先生皱了一会眉头,“是的,是的,我确实知道,只是暂时记不清……”
“暂且告别吧,”奎因先生说,“你的车来了。”
这时,果然汽车开来了,正准备停在邮局门口。萨特思韦特先生迎了出去。他感到焦急,不愿再浪费更多的时间让主人无端地等下去。然而,他跟朋友说再见时还是缠绵了一会。
“没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了?”他问,声调里充满了依依不舍之情。
“没有什么你可以为我做的了。”
“为其他人呢?”
“我觉得可以。非常可能。”
“希望我能够明白你的意思。”
“我对你寄予最大程度的信任,”奎因先生说,“你总能了解事理。你有敏锐的观察力,很快就可以弄懂事物的含义。你和以前一样,没有变,我向你保证。”
他把手搭在萨特思韦特先生的肩头,略停片刻,走开了,沿着乡村大道朝多夫顿·金斯伯恩相反的方向轻快地走去。萨特思韦特先生上了车。
“希望我们不会再出什么麻烦。”他说。
他的司机安慰他说:
“离这儿没有多远了,先生,至多三四英里,而且现在汽车跑起来也很顺当。”
他把车往前稍微开了开,在路宽的地方拐过来,回到他来时的路上,他又说了一句:
“只有三四英里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重复了一遍“色盲”。他仍然没有弄明白它到底有何意蕴,可他感觉到应该是有的。这个字眼他以前听人说过。
“多夫顿·金斯伯恩。”萨特思韦特先生自己轻轻地嘀咕着这个名字。这两个词对他来说仍是往常的含义,一个幸福团聚的地方,一个他不能够更快抵达的地方,一个他将依然感到轻松愉快的地方,即使他的许多敌人都已不在那儿了。然而,托姆会在那里,他的老朋友,托姆。他又想起了昔日的草坪、湖水、河流以及他们童年时一起做过的事情。
茶会安排在草坪上进行。从客厅的法国式窗户下面延伸过来一段台阶,一侧有一棵高高的紫铜色山毛榉,另一侧有棵黎巴嫩雪松,如此构筑了茶会的外景。草地上摆着两张白色的油漆雕花桌子,周围有不少式样不同的花园用椅。垂直的一种上面有花花绿绿的坐垫;安乐椅上,可以躺下去伸开双脚眯上一觉,只要你乐意这样。有些椅子上装有顶篷,可以免受阳光的照射。
这是一个美丽的傍晚,草地的绿是一种柔和深沉的色调。万道霞光透过紫铜色山毛榉直射过来,雪松映着宜人的黄褐色天空显得婀娜多姿。
托姆·艾迪生斜靠在安有扶手的柳条长椅上,双脚跷起,等待他的客人。萨特思韦特先生饶有兴味地注意到很多其它场合见到东道主时他所记起的同样情形:舒适的室内便鞋,正好套在他因患痛风而轻微肿胀的双脚上;他的那双鞋也很奇特,一只红的,一只绿的。好人老托姆,萨特思韦特先生想,他没有变化,和以前一模一样。他又想到:“我真笨!我当然知道那个字眼的含义了。为什么我当时没有马上想起来?”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再来了,你这个老家伙。”托姆·艾迪生说。
他是个风度依旧的老人,宽阔的面庞上嵌着一双灰白、闪亮的眼睛,宽宽的肩膀仍使他看起来十分健壮,脸上的每一道皱纹似乎都在表白他的一种好心境及其对客人的热忱欢迎。“他从来没什么变化。”萨特思韦特先生想。
“不能站起来问候你了,”托姆·艾迪生说,“需要两个强壮的男人扶助,拄着拐杖,我才能起身。如今,你了解不了解我们这个小集体?你认识西蒙,当然。”
“我当然认识了。好几年没有见你了,而你变化并不大。”
原空军中队长西蒙·吉列特瘦弱、英俊,一头乱蓬蓬的红发。
“很遗憾,我们在肯尼亚时您从没有去看过我们,”他说,“到那里会过得很快活的,我们会给您看很多东西。唉!人不能预见将来会发生什么。我原以为我的尸骨会留在那个国度了。”
“我们在附近搞到一块很不错的教堂墓地,”托姆·艾迪生说,“由于无人去做礼拜,教堂仍然未被毁坏,周围也没有新建大多的建筑物,所以教堂庭院里空地仍很充足。我们至今还没有在那里建造一座可怕的墓穴。”
“你们的话题多么令人扫兴呀!”贝里尔·吉列特微笑着说,“这是我们的孩子,”她又说,“不过您早已经认识他们,是吗,萨特思韦特先生?”
“我觉得现在我认不出他们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是啊,他最后一次见到两个孩子是他把他们从预备学校里接回去的那一天。虽然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俩异父异母——他们却经常被别人当作亲兄弟。他俩身高大致相同,两人都是一头红发。罗兰也许受他父亲的遗传,蒂莫西却是从他的赭发母亲那里继承的。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协作精神。然而,萨特思韦特先生想,他们真的差别很大。如今他们的年龄,他猜想,在二十二岁到二十五岁之间,他们的差别更加明显了。他从罗兰身上看不到与他外祖父相似的地方,除了红发之外,他看起来也不像他的父亲。
萨特思韦特先生有时感到奇怪,这孩子长得是不是像他死去的母亲莉莉。可是他还是找不到什么相似之处。甚至还不如说,蒂莫西看起来更像是莉莉的儿子,白皙的肌肤,高高的前额以及漂亮的身材。这时,一个柔柔的低低的声音在他身旁说:
“我是伊内兹。我估计您不记得我了。我见到您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个美丽的女孩。萨特思韦特先生马上这样想到。黑皮肤类型。他回忆起遥远的过去,在艾迪生和皮拉尔的婚礼上他充当男傧相。她表现出她的西班牙血统,他想。她摆头的姿势相当优雅,不啻一个仪态高贵的黑美人。她的父亲,霍顿医生,正立在她身后。他比萨特思韦特先生上一次见到时显得老多了,他人很不错,是一个善良的普通医师,没有雄心壮志,却可以信赖;对女儿,萨特思韦特先生想,他非常疼爱。很明显,他为女儿感到万分自豪。
萨特思韦特先生感到极大的幸福攥住了他。所有这些人,他想,尽管其中有几个他觉得陌生,似乎无一不像他早已熟识的朋友。漂亮的黑皮肤女孩,两个红头发的小伙子;贝里尔·吉列特,她一边手忙脚乱地整理茶盘里的杯杯碟碟,一边吩咐房里的侍女端出糕点和几盘三明治。丰盛的茶会!有几把椅子拉到了桌子旁边,以便人们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想吃什么吃什么。两个男孩子在桌旁坐下来,邀请萨特思韦特先生坐在他们中间。
他对此非常满意。他心里早就盘算好了,他应该首先和孩子们交谈,看看从他们那儿得到多少有关托姆·艾迪生昔日的情况。他于是又默默地想:“莉莉,我多希望莉莉现在能在眼前。”他回到了,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回到了孩提时代。那时,他来到这里,迎候他的有托姆的父母亲,大概还有一位姑妈,以及托姆的舅公和表兄弟。而如今,已没有了这么多人,可这毕竟还是一个家。托姆脚上套着他的那双室内便鞋,一只红,一只绿。他老了,可仍然快乐、幸福。他周围的人也都幸福。如今的多夫顿完全,或者几乎与以往没什么两样。大住宅也许保护得不太好,然而草坪却完好元损。放眼望去,透过树丛可看见那条河流时隐时现,中间的树呀,是比以前多了。房子也许需要再涂上一层颜料,但不宜过重。毕竟,托姆·艾迪生家道殷实。他拥有大量土地,由人小心侍奉。他喜好俭朴,虽然为保养别墅花费巨大,可在其它方面他却不是一个挥霍的人。他如今很少出外旅游或出国观光,可他仍然白得其乐。不举办大型宴会,仅仅是朋友往来。朋友来此小聚,朋友常常回首往事唤起往日的回忆。
一个友好的家园。
他稍稍侧了侧身,把椅子从桌旁挪开朝向一侧,以便能够更好地眺望延伸到河流的景致。那里当然是磨坊了,而另一边远远望去是大片的田野。其中的一块田地里竖着一个稻草人,灰黑色的稻草人身上栖着几只小鸟,他顿觉好笑。
刹那间,他忽然意识到它看起来像哈利·奎因先生。大概,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它就是我的朋友奎因先生。很荒唐的念头,然而如果有人把稻草人尽力扎成奎因先生的模样,它就会显出人们看到的大多数稻草人所不具备的那种修长的优雅身姿。
“您是在瞧我们的稻草人吗?”蒂莫西说,“我们给它起了个名字,您知道。我们叫它哈利·巴利先生。”
“真的吗?”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啊!我觉得这名字很有趣。”
“您为什么觉得它有趣?”罗兰有些好奇地问。
“啊,因为它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他的名字碰巧也是哈利。”
孩子们开始唱起来:“哈利·巴利忠诚地守卫,哈利·巴利认真地执勤。守卫着禾堆守卫着草垛,使一切冒犯者仓皇逃跑。”
“来份黄瓜三明治,萨特思韦特先生?”贝里尔·吉列特说,“还是家做的肉酱三明治?”
萨特思韦特先生要了一份肉酱饼。她为他摆上一只紫褐色的茶杯,颜色和他在瓷器店里观赏到的一模一样。桌上摆放着整套茶具,显得十分华丽,黄、红、蓝、绿,等等等等。
他不知道是否每个人面前的杯子都是其最喜爱的颜色。他留意到,蒂莫西用的茶杯是红色的,罗兰用的是黄色的。蒂莫西的杯子旁边有一样东西,萨特思韦特先生一开始没有认出来是什么,后来才发现那是一只海泡石烟斗。萨特思韦特先生已有多年未曾想到过更没有看见过这种烟斗了。罗兰注意到他凝视的目光,解释说:“蒂姆去德国时带来的。他总是抽烟,早晚会患癌症毁在烟斗上的。”
“你不抽烟吗,罗兰?”
“是的,我向来不抽烟,既不抽卷烟,也不抽烟斗。”
伊内兹走过来坐在他的对面。两个年轻人争着为她夹菜,他们开始在一起又说又笑起来。
萨特思韦特先生处于三个年轻人中间感到非常愉快,并不是因为他们谦逊、大方,对他十分尊重,而是他喜欢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也喜欢对他们作出自己的判断。他认为,他几乎可以肯定,两个青年都爱慕伊内兹。是的,这并不奇怪,相似的背景与相似的生活方式使然。他们两人都来和外祖父生活在一起。伊内兹,罗兰的第一个表妹,一个漂亮的女孩,就住在邻近。萨特思韦特先生转过头,他恰好能够透过树隙望见那幢房子,房顶就从前门外的小路旁露出来。七八年前他来这里时,霍顿医生住的就是那幢房子。
他瞅着伊内兹,不知道两位青年她更喜欢哪一位,也不清楚她的感情是否已经另有归宿。她没有理由应当爱上两位英俊潇洒、魅力无穷的青年男子的任何一位。
尽管大吃特吃,但他吃得还是不多。萨特思韦特先生把椅子向后拉了拉,改变了一下姿势,以便能够环顾周围的一切。
吉列特夫人仍在忙里忙外。一个过于负责的家庭主妇,他暗想,做起家务事总是过于手忙脚乱,不停地为客人提供糕点,添茶倒水,递这递那的。不管怎的,他想,如果她不劝不让,让客人随意享用,气氛会更加和谐,客人会更无拘元束。他希望女主人不要如此忙活。
他抬起头,看着手脚伸开躺在椅子上的托姆·艾迪生。
托姆·艾迪生也正瞧着贝里尔·吉列特。萨特思韦特先生默默地想:“他不喜欢她。是的,托姆不喜欢她。那么或许是他希望她那样做的。”毕竟,贝里尔取代了他的亲生女儿,西蒙·吉列特的第一个妻子莉莉的位置。“我美丽的莉莉,”萨特思韦特先生又想起他的教女,并且感到诧异,为何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尽管看不到莉莉的身影,可奇怪的是莉莉仿佛就在这里。她就在今天的茶会上。
“我想人老了就开始琢磨这类事情,”萨特思韦特先生喃喃自语,“不管怎样,为何莉莉不该到这里来见见自己的儿子呢。”
他慈爱地瞟了一眼蒂莫西,接着又猛然意识到他瞧的不是莉莉的儿子。罗兰才是莉莉的儿子。蒂莫西是贝里尔的儿子。
“我相信莉莉知道我在这里,我相信她想和我说话,”萨特思韦特先生又想,“噢,天哪,噢,天哪,我千万不要没完没了地想傻事。”
不知为什么,他又望了望稻草人。它此刻看起来不像一个稻草人,而像哈利·奎因先生。落日的五彩余辉映照在它的身上,一只像赫米斯的黑狗正在追逐着飞鸟。
“色彩,”萨特思韦特先生说着,又看了看桌子、桌上的茶具以及喝茶的人们,“我为什么在这里?”萨特思韦特先生自言自语,“我为什么在这里,我本来该做什么?有充分理由……”
现在他知道,他感觉到,会不会有什么事情,什么危急情况在影响着所有在场的人或只是其中的几个人?贝里尔·吉列特,吉列特夫人,她因为某事心烦意乱,如坐针毡。托姆?托姆没什么事,他没受什么影响。他很幸运,他拥有这位艳妇,拥有多夫顿,拥有一个外孙,这样,他死后这一切都将归罗兰所有。这一切都会是罗兰的。托姆是不是希望罗兰娶伊内兹为妻?或者他会不会担心这对亲姨表兄妹近亲结婚?不过从历史上看,萨特思韦特先生想,表兄妹结婚并没有什么恶果。“什么都不要发生,”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什么都不要发生。我必须阻止住。”
真的,他满脑子俱是疯子的思想。一片祥和的氛围。一套茶具。多彩茶杯各不相同的色彩组合。惟此而已。他看了看躺在红色茶杯一旁的白色海泡石烟斗。贝里尔·吉列特对蒂莫西说了句什么,蒂莫西点点头,站起身朝房子走去。贝里尔从桌上拿掉几只空碟子,摆了摆一两把椅子,低声对罗兰咕哝了一句,罗兰就径直走向霍顿医生,为他端上一块撒有糖霜的蛋糕。
萨特思韦特先生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他不得不这样做。她经过他的桌子时,衣袖拂动了一下。他瞥见一只红色的杯子从桌上滑落下去,碰到椅子腿上碎了。她捡起杯子碎片时,他听见她低低地叫了一声。她走过去从茶盘里取出一套浅蓝色的杯碟,回转来,放在桌上。她挪了挪那只海泡石烟斗,使它紧挨着那套杯碟。她提起茶壶,倒上茶,然后走开此时,桌旁再没有人了。连伊内兹也已起身离开,和外祖父聊天去了。“我不明白,”萨特思韦特先生自言自语,“要出什么事。会出什么事呢?”
一张茶几上摆满五颜六色的茶杯,而且,噢,蒂莫西,他的红发在夕阳下闪闪发亮。西蒙·吉列特式的斜向一边,魅力十足的波浪型红发在火红的晚霞中闪闪发亮。蒂莫西回来了,站了一会,有些困惑地看了一眼桌子,然后走向海泡石烟斗紧挨浅蓝色茶杯的一侧。
这当儿,伊内兹也回来了。她突然笑了起来,说:“蒂莫西,你拿错杯子了,蓝的是我的,你的是红色的那只。”
蒂莫西答应道:“别犯傻,伊内兹,我知道哪是我的茶杯。我的杯子里放糖了,你不喜欢的。废话!这就是我的杯子,海泡石烟斗紧靠着它嘛。”
萨特思韦特先生目睹这一切,他战栗了一下。他疯了吗?他在胡思乱想吗?刚才的每一个细节都是真的吗?
他站起来,三步井做两步走到桌旁。蒂莫西刚把蓝色的茶杯举到唇边,他大叫了一声。
“别喝!”他喊道,“告诉你,别喝这茶!”
蒂莫西惊讶地转过脸来。萨特思韦特先生把头扭向一边。霍顿医生十分吃惊地从座位上立起身,靠拢过来。
“什么事,萨特思韦特先生?”
“那只茶杯。那只茶杯有问题,”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别让孩子喝那杯茶。”
霍顿医生盯着茶杯。“我亲爱的朋友——”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原来那只红色的杯子是他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可那只杯子摔碎了,后来换成了一只蓝色的。他不知道红色的换成蓝色的了,对吗?”
霍顿医生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你是说——你是说——像托姆一样?”
“托姆·艾迪生。他分不清颜色,你知道的,是不是?”
“噢,是的,当然。我们都知道他这样,所以他今天穿了一双不同颜色的鞋子。红色和绿色,他从来不分。”
“这个孩子也不分。”
“不——肯定不是。不过不管怎么说,罗兰却从未显示出任何这样的迹象。”
“不过他也许这样过,是不是?”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想我是对的——色盲。他们都叫这个名称,不是吗?”
“不错,他们过去时常提起这个名称。”
“一个女人没有遗传上色盲,然而会隔代遗传给她的下一代。莉莉辨得清颜色,可莉莉的儿子也许辨不清。”
“可是,我亲爱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蒂莫西不是莉莉的儿子,罗兰才是。我知道他们俩长得很像,同样的年龄,同样色泽的头发,还有其他方面也相似,可是——大概您不记得了。”
“是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不记得了。可我现在知道了。我也能看出他们很相像。罗兰是贝里尔的儿子。西蒙再婚的时候,他们都还是婴儿。一个女人同时照顾两个婴儿相当容易,尤其是他们俩当时都有长出红头发的苗头。蒂莫西是莉莉的儿子。罗兰是贝里尔的儿子,贝里尔和克里斯朵夫·伊登的儿子。他毫无理由辨别不清颜色,我知道,我告诉你。我知道!”
他看见霍顿医生的眼睛在两个青年身上转来转去。蒂莫西没有听明白他们的对话,只是捧着那只蓝色的茶杯站在那里发愣。
“我看见她买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听我解释,朋友,你必须听我解释。你认识我已有多年了,你知道一旦我肯定地说出某件事,我不会出错的。”
“果真如此。我从未见您出过错。”
“把那只杯子从他手里拿走,”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拿回你的诊所,让搞分析的药剂师检验一下,看看杯子里有什么。我亲眼看见那个女人买了那只茶杯,在乡村小店里买的。她那时就策划好她要打碎一只红杯子,然后用蓝色的来替换。她很清楚蒂莫西无论如何也不会看出颜色已经不同了”“我想您是疯了,萨特思韦特先生。不过,我还是照您说的去做。”
他走向桌子,向那只蓝色的茶杯伸出一只手。
“让我看一下杯子,可以吗?”霍顿医生说。
“当然可以,”蒂莫西说。他显出一丝惊愕的神色。
“我觉得这只瓷杯上有点暇疵,在这儿,你知道。很有意思。”
贝里尔穿过草坪走过来,她走得又快又急。
“你们在干什么?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霍顿医生轻松地说,“我正打算用一杯茶来向孩子们演示一个小实验。”
他非常仔细地观察她,他看到了她焦虑、恐惧的表情。
萨特思韦特先生看到了她整个的表情变化。
“您想和我一起去吗,萨特思韦特先生?只是个小实验,您知道。当今的一项检测瓷器不同品级的试验。最近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他一边说着一边沿草地走去。萨特思韦特先生紧随其后,那两个青年互相闲聊着也跟了上去。
“医生在搞什么名堂,罗兰?”蒂莫西问。
“我不清楚,”罗兰说,“他好像有什么非常特别的主意。噢,不过我想我们以后再听他讲解吧。我们去骑摩托车。”
贝里尔·吉列特倏地转过身,迅速顺原路向房子走去。
托姆·艾迪生叫住了她。
“什么事,贝里尔?”
“我忘了一样东西,”贝里尔·吉列特说,“别的没什么。”
托姆·艾迪生满脸疑问地瞅着西蒙,吉列特。
“你妻子怎么了?”他问。
“贝里尔?噢不,我不知道。我估计她忘拿了什么小东西之类的。我用不用帮你,贝里尔?”他喊道。
“不用,不用,我一会就回来。”她半侧过头,看到老人又躺在椅子上,突然言辞激烈地说:“你这个老傻瓜,今天又穿错鞋子了。它们不是一双。一只是红的,一只是绿的,你知道吗?”
“啊,我又穿错了吗?”托姆·艾迪生问,“对我来说它们完全是同一种颜色,你知道。很奇怪,不是吗,可就这样。”
她加快脚步,经过他远去了。
一会儿,萨特思韦特先生和霍顿医生走到大门口,眼前就是那条小路。他们听到前面传来摩托车隆隆的马达声。
“她走了,”霍顿医生说,“她畏罪逃跑了。我们本来应该阻止她,我想,您觉得她会回来吗?”
“不会,”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认为她不会回来了地许,”他若有所思地说,“这是最好的结局。”
“您的意思是——”
“这是一座古宅,”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右宅里居住着古老的家族。一个好家庭,家庭里生活着很多好人。人们不想有麻烦,不想出丑闻,什么也不想发生。我想,让她离开最好不过了。”
“托姆·艾迪生从不喜欢她,”霍顿医生说,“从不。他总是那么客气、慈祥,可他并不喜欢她。”
“再替那个小伙子想一想。”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那个小伙子。您是指——”
“另一个小伙子,罗兰。这样他就无须知道他母亲试图要干什么了。”
“她为什么那么做?她到底为什么那么做?”
“你现在不怀疑她那么做了?”
“是的,我现在一点也不怀疑。萨特思韦特先生,她看我时我看见了她的脸。当时我就知道您说的是真的。不过为什么呢?”
“由于贪婪,我想,”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她自己身无分文,我相信。她的前夫,克里斯朵夫·伊登,根据各种流传的说法是个不错的男人,然而说到钱财,他却一无所有。但是,托姆·艾迪生的外孙会得到大笔的钱。一大笔的钱。这里所有的财产加起来价值连城。我坚信托姆·艾迪生会把他的大部分家产留给他的外孙。她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家产,通过她自己的儿子,当然使她本人享用不尽了。她是一个贪婪的女人。”
萨特思韦特先生猛然转过头去。
“那儿有什么东西着火了。”他说。
“我的天,真着火了。唔,是田里的稻草人着火了。哪个小家伙点的火,我猜。不过什么也不用担心。那个地方没有柴禾堆草堆什么的,稻草人烧完就没事了。”
“是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好啦,你自己走吧,医生。你并不需要我帮助你做实验。”
。“我确信我会查出什么来的。我不是指具体的物质,但是我相信您的判断,这只蓝色的茶杯里装着死亡。”
萨特思韦特先生已经转身进了大门。他此时正朝着稻草人着火的方向走去。远方是落日。那天傍晚落日异常辉煌,万道光芒染红了半边天,照亮了熊熊燃烧的稻草人。
“那么,这就是你选择要走的路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这时,他显出有些愕然的样子,因为他看见火焰的附近有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的身影。女人身穿淡淡的珍珠母一样颜色的衣服,她正向萨特思韦特先生走来。他僵硬地立在那里,端详着她。
“莉莉,”他说,“莉莉。”
现在他看得十分真切了,是莉莉正向他走来。太远了,他看不清她的脸,但他非常熟悉她是谁。那一瞬间,他不知道是否还有别人看见她,或者是否这道风景惟他独享。他开口说道,声音不很高,只是轻声低语:
“一切都好,莉莉,你儿子没事了。”
于是她停下来,把一只手举到唇边。他看不见她的笑靥,可他知道她在微笑。她吻吻她的手向他挥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去。她往回走,走向已经烧成一堆灰烬的稻草人。
“她又要回去了,”萨特思韦特先生喃喃自语,“她要与他一起回去了。他们正一同离去。他们属于同一个世界,当然。只有在爱情、死亡或二者共存的场合,他们——像她一样的人们——她们才来。”
他再也不会看到莉莉了,他想,可他想知道他多久才会再次碰见奎因先生。他转过身往回走,走在草坪上,走向茶几,走向那套五彩茶具,走向躺在远处的他的老朋友托姆·艾迪生。贝里尔不会回来了。他对此确信无疑。多夫顿·金斯伯恩安然无恙。
那只小黑狗穿过草坪,飞奔而来。它来到萨特思韦特先生近旁,稍稍喘口气,摇了摇尾巴。狗的颈圈上卷着一张纸条。萨特思韦特先生弯下腰把它取下来,展延开。纸条上用五彩笔写了一句话:
祝贺你!我们下次再见
H·Q㊟
“谢谢你,赫米斯。”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完,目送小黑狗飞快地穿过草地,重新加入那两个身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们在那里,可是再也看不见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