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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手棚冈佑真的案子不久,我曾请他的伯父棚冈清来法院谈过一次,听到阵内提供的新情况后,我感到有必要再请他来一趟。对方连续两次拖延了见面的日期,最后要求我上门去找,于是我来到了他家位于练马区的公寓。
“迟迟未能应邀拜访,真是抱歉。”
单看地段和气派的外观,就知道这所公寓绝不便宜。我到达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太阳还未落山,室内却挺昏暗的。客厅里有一台大彩电和一套沙发,电视旁边的遥控器上明显积着灰尘。旁边的大书架上摆满了英语标题的专业书和百科全书。开放式的厨房干净整齐,里面方便面堆成了小山,证明几乎没人做饭。
“大学的工作好不容易告一段落了。”棚冈清戴着眼镜,头发稀疏,发红的双眼应该是睡眠不足所致。上回见他时还是一副与私立大学药学院教授身份完全相符的知性模样,现在看起来却像个在家闭门不出的孱弱中年男人。可能是因为穿着家居服,乍一看让人觉得他这段时间憔悴了不少。
“大学最近很辛苦吗?”我只是想问他是不是忙着学生考试和实验指导,但话说出口之后,才察觉那有可能被理解为其他意思。
“还是会有人打电话过来,也给学生添了不少麻烦。”
棚冈佑真一案被媒体大肆报道,就像其他案子那样,加害人的个人信息在网络上疯传。那只会给我们制造麻烦,也让人愤慨不已,或经常会有种“又来了”的无奈。这已经成了未成年人犯案后必然出现的龙卷风一样的事态,是无从预防的天灾。与其忧心忡忡,不如想办法减损。
“我一直在跟律师商讨对策,大学也挺照顾我们的,但我觉得还是休息一段时间比较好。”
我不太清楚私立大学的聘用制度,但并不认为一个教授能轻易申请到休假。
棚冈清走进厨房,拿着一个小杯子走了回来。“家里只有麦茶。”他似乎并没有从车祸发生后的慌乱中解脱出来。“我妻子在世时,家里从没断过麦茶。”
他的妻子,即养育了棚冈佑真的伯母,两年前因癌症去世了。棚冈清说,从那以后,他就提不起兴致做饭,经常连澡都懒得泡。但唯独会一直喝麦茶,茶壶空了就重新煮,那就是他唯一的“生活”。
“我想给死者家属写封信。”被棚冈佑真开车撞死的男人几乎无亲无故,几年前跟他离婚的妻子也早已移出了户籍,所以我不知道该不该称她为死者家属,但为了表示反省,棚冈清和棚冈佑真都应该给她写信致歉。“也想跟律师再保持一段时间的联系。”
即使是未成年人案件,也可以请律师。这种情况下,律师被称为陪同人,充当的角色与一般刑事案件有所不同。在案件被移送家庭法院到正式审判的短短四周内,他们与调查官和法官交流信息,不仅要致力减轻对未成年人的处罚,更要探索引导未成年人改过自新的道路。尽管如此,作为专业人士,律师也想尽量做出成果。有的律师会想尽办法减轻对未成年人的处罚,骄傲地说出“我做到了”;有的律师只会采取一些例行公事的行动;还有部分律师会十分热心积极,发表恰当意见,以此获得法官的信任,意见书的内容几乎会被法官全盘采用。
棚冈佑真的陪同人是个中规中矩的律师。他或许没有熊熊燃烧的热情,但知道根据以往的经验做出正确的应对,跟我会面时表现得十分老练,迅速整理好了必须处理的事情。
“跟武藤先生初次见面时,我脑子里实在太混乱了,完全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您说佑真绝不是个坏孩子。”
可能是在法院这个陌生场所感到紧张,加上刚刚得知案件的消息,棚冈清当时好像披着一副厚厚的铠甲。因为还没弄清楚我究竟是敌是友,他一直在强调“佑真一直都很努力”“他是个温柔的孩子”。可当我问他是否知道佑真盗窃车辆并无证驾驶的事情时,他的表情马上黯淡下来,摇了摇头,好像随时要哭出来。他叹了口气,说:“是啊,尽管我把自己当成他亲生父亲一样努力了,可我对他还是一无所知。”
“也不能说一无所知。”我并非是要安慰他,因为他和他去世的妻子并不是对佑真毫不关心,这点我能看出来。只是他们对佑真的“无证驾驶游戏”不知情,而这种游戏竟会演变成如此事态,我只能感慨是他们的不幸了。
我喝了一口麦茶,决定进入正题。
几天前,木更津安奈从阵内那里问到了新的信息。起初阵内嫌麻烦一直在装傻,后来我也加入了诘问阵营,不断逼问他为什么会对那个案子感兴趣,最后他总算老实交代了。
“佑真以前也被卷入过车祸吧?”
“你是说他父母遭遇的那场高速公路上的车祸吗?”
“不,是那件事之后。十年前,他还在上小学的时候。”
棚冈清看向我,像是刚想起那件事,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其实无意隐瞒,只是那对佑真来说也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事情是这样的。
几个小学生在上学途中,突然有一辆车冲上了人行道,遵守交通规则、乖乖等待信号灯的三个小学生被撞个正着,一人不幸身亡。
棚冈佑真当时就站在被撞死的那个孩子旁边。
“调查问卷上并没有提到。”
“啊,要写上比较好吗?”
我会要求监护人提交调查问卷,监护人须提供关于未成年人的各种信息,以及今后的辅导想法。确实没必要把那件事也详细写上去,毕竟发生在小学时期,更何况棚冈佑真并非当事人,只是目击者。
“那三个孩子关系特别好,还会到彼此家里玩。我那段时间工作忙碌,几乎一直待在大学里,妻子经常跟我提起他们三个。”
“那场车祸应该让佑真受到了很大打击吧?”这根本没必要问。
“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那场车祸对佑真的打击实在太大,仿佛成了一场噩梦,一场异常恐怖的噩梦。”
“好像脱离了现实?”
“可能因为他当时还是个孩子,虽然现在也还是个孩子……他的记忆出现了缺失。虽然没能马上复原,但后来总算恢复了日常生活。”
“你们一家从埼玉搬过来,就是因为那场车祸?”
棚冈清没有否认。“不过,那种事果然还是会留下记录,对吗?”
“啊?”
“佑真当时目击了车祸,后来被警察叫去问话了。只是他并非受害者,严格来说属于受害者,怎么说呢……”
“没什么关系。”虽说是目击者,但其实跟局外人差不多。
“武藤先生,既然你知道那件事,说明档案中有记录吧?还是从邻居那里听到的?不过,我们搬过来之后就没提过那件事。”
我不知是否该跟他说实话。可是,看着眼前筋疲力尽、憔悴不堪的棚冈清,我不忍给他增添更多烦恼,于是告诉他:“当时那场车祸的肇事司机也是一个孩子。”
“唉……”棚冈清发出一声近乎呻吟的感慨,“原来是一个少年开车走神造成的啊。这么说来,那个少年也是由家庭法院的调查官负责吧?”
“是的。”
阵内是那个少年的负责人。那是他在埼玉县的家庭法院工作时接到的案子。“当时我跟目击车祸的孩子谈过话。”阵内皱着眉说,“其中一个就是我们的棚丹。”
“是在调查过程中见到的吗?”我们主要针对身为加害人的少年进行调查,但也会找被害人及其相关人员谈话。不过就算那两个小学生是目击者,在车祸发生不久、精神状态还不稳定的情况下,我认为没有必要专门去找他们。
“是他们主动到家庭法院来的,”阵内的语气少有地沉重,“两个人结伴。”
“两个人?那两个小学生?”
“可能在哪儿听说家庭法院的一个大叔可以决定如何处罚凶手吧。当时那两个孩子在前台大喊,说‘请不要原谅那个开车杀了我们朋友的人’ 。”
“那可真是……”让人心里不好受。
“他们在前台闹时,我刚好路过,就被他们逮住了。好歹也是负责调查的人,我就跟他们谈了谈。”
他们一定对撞死了好朋友的凶手恨之入骨吧。我不禁咬紧了牙关。
“当时其中一个孩子说,我的爸爸妈妈也在车祸中死了,还一直追问我为什么他要受那种罪。”
“你是怎么说的?”
“我对他说,要是汽车没被发明出来,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听了那种话,孩子们可不会得到安慰。就算不是孩子也不会因此得到安慰。但我知道阵内并没有调侃的意思。阵内满是遗憾地对我说:“那个瞬间,我真的非常痛恨汽车。”
“之前谈论棚丹时,武藤你提到了他父母死于高速公路上的车祸,我就觉得怎么有点耳熟。后来再看调查问卷,发现棚丹以前在埼玉居住过。”
“所以你就去了事故现场?”
以前负责的少年又出了事,会关心也是理所当然。这虽然与“当时的小孩子已经长这么大了”的感慨截然不同,但毫不关心也不太可能。但我又觉得,关心和动身前往现场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他是不是该去消消灾啊。”
“消灾?”
“这已经是棚丹第三次卷入车祸了。父母、朋友,然后是自己,而且还是出了人命的严重事故。这难道不可怕吗?我觉得他该去消消灾。”
“那你有必要到现场去吗?”
“我只是突然想去看看而已。难道那个路口是你的,只有你能去?我也可以去嘛。”
他总是这样,一旦情况对自己不利,就会想出一大堆孩子气的话糊弄过去。
“引起那场车祸的少年并没有被判死刑吧?”棚冈清一口喝完麦茶,对我说道。他喃喃的“死刑”二字毫无半点戏谑,听起来异常沉重。
因为未成年人犯罪比较特殊,而且那是一场意外交通事故,就算是故意杀人案,要判死刑也需要一定的条件。种种说辞在我脑中攒动,像蜘蛛网般纠缠在一起,最后我只回了一声“嗯”。我实在无法对他说,那个少年被送到少年院,关了几年就回归社会了。
“那人今年多大了?”
“已经过去了十年,应该是二十九岁。”
棚冈清稍微抬起头。我以为他会看向我,但并没有对上他的目光。他双眼无神,仿佛在凝视室内的某一点。“跟佑真一样啊,都是十九岁。”
“嗯。”
“曾经救了那个凶手一命的法律,这次又会挽救佑真吗?我真不知道该说是讽刺还是不可思议。我记得,当时那个凶手是持有驾照的。”棚冈清的肩膀耷拉下来。眼看着他越来越泄气,我却无法堵住那个让空气渐渐流失的洞口。“佑真没有驾照,会不会被认定为性质恶劣呢?”
他说得对,无证驾驶是个重大过错。《少年法》规定,无证驾驶造成死亡,应视为含有故意成分。当然,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现实中未成年人犯下的案子和世人对那些案子的评价,都在一点一点地改变着法律。
“如果不能从佑真本人那里问出详情,我也不好说。”我决定再问几个有关十年前那场车祸的问题。“当时另外一个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另外一个?我记得好像叫守。我也不知道他的情况。”棚冈清说完,站了起来,“佑真的房间里可能还放着以前的贺年卡,要去看看吗?”棚冈清好像认为我要去见守。
在本人不在场的情况下擅自进入房间,这让我有点难办,而且房间主人还是个处在青春期的少年,更是敏感,但我就是说不出那句“还是算了”。这说明我其实还是很想看看的,待我回过神来,已经站在那间六叠大小、铺着木地板的房间里了。
房间比我想象的要整齐。书桌上只摆着国语辞典、英日辞典和几本补习学校的教材,墙上一张海报都没有。我以为棚冈清整理了房间,但他说并非如此。“那孩子很爱干净,也很勤快。可能是因为妻子以前常告诉他,把房间打扫干净能让心情更平静吧。”棚冈清打开壁橱,抽出一个文件夹翻开,“佑真把贺年卡都放在这本通讯录里。”
我看了看书架,上面摆着几本热门小说和夏目漱石的作品。最吸引我的是三本旧漫画,封面已经磨损了不少,被单独放在一边,似乎有着特殊待遇。我轻轻把那几本漫画取了下来,翻开封面,里面是漫画家的插画形象,写着近况之类的内容,而漫画本身可谓典型的少年漫画,是一个剑与魔法的奇幻故事。再看出版时间,已经是十多年前,是棚冈佑真还在上小学、并未在事故中失去朋友的时候。
棚冈清刚才说,那场车祸对佑真来说好像一场可怕的噩梦,可能已经从他的记忆中遗失了。可是,这三本旧漫画却好像是铭记死去的朋友和害死朋友的凶手的标记,是真实的记忆载体,散发着与梦截然相反的真实感。我在上面并没有看到想要遗忘的情绪,反倒看出了绝不忘却的决心。
“小学时的那场车祸,会对酌情处理佑真的案子有帮助吗?”棚冈清严肃地问,“我是不是该把这个告诉律师?”
因为发生了那样的事故,才导致现在这起事故的发生,这种解释可能具有一定的说服力。法官在知晓这一情况后,说不定会考虑减轻处罚。只是,针对这个案子究竟有没有效果呢?朋友死于车祸,十年后自己开车撞死别人——提出这一主张,似乎不太可能得到什么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