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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到旧金山时,夜色已经降临,天上一直在下雨。金门桥那边的海上有一团云从法拉伦岛飘过来。吹过大桥的海风打在我脸上有一种湿湿冷冷的感觉。

港口路的入口处立着一块长方形的黄牌子,上写:“此路不通”。我转了一个圈,把车停下,然后沿着坑坑洼洼的沥青路继续步行。走在路上看不到散落各处的房屋,只有灯光从树木间透出来。

黑暗中有人轻声说:“卢?”

威利·马凯出现在路边。他穿了一件黑色的雨衣,留着胡子的脸似乎脱离了肉体,仿佛是在降神会上被召唤出来的。我走到滴雨的树下,握了握他戴着手套的手。

“他们还没出现呢。”他说,“你这个消息的可信度到底有多少?”

“中等吧。”把我带到北边来的希望在胸中翻腾,随后重重地沉向胃部。“那个叫斯托姆的女人在家吗?”

“在,不过她身边没有人。”

“你知道?”

“是啊。哈罗德能从侧窗看见她。”

“她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上次我跟哈罗德联系,他说她在等人。”

“我想进去和她谈谈。”

威利抓住我的胳膊,捏了一下胳膊肘上边的肉。“你觉得这个主意好吗,卢?”

“她可能已经得到他们的信儿了。那个大男孩是她儿子。”

“好吧,别让我碍了你的事。”威利放开我的胳膊,站到一边。

我走上那条褪色的砂石车道。矗立在夜空中的圆锥形双塔让这座房子看起来像是出自一部中世纪的小说。

随着我向这个房子靠近,这种错觉渐渐消失。大门上方安了五彩扇形窗,一部分玻璃已经脱落,仿佛一个老人在朝你微笑时,你发现他少了几颗牙。门廊的台阶坏了一半,踩上去发出呻吟声。敲门时,门嘎吱一声开了。

艾伦出现在亮着灯的门口。过去这么多年,她还是照片上的老样子。这个女人的眼睛和嘴巴没有什么大变化,倒是头上的白发显得有些突兀。她穿了一条长裙,外面套了一件长袖的针织衫,衣服上沾着全部三种原色的颜料。她动起来时传递出一种无意识的骄傲。

来到门前的她既急切又恐惧。“你是谁?”

“我叫卢·阿彻。我敲了几下门,门自己开了。”

“门锁得修一下了。”她轻轻摇了几下门把手,“你是那个侦探吧?”

“你的消息可真灵通。”

“玛蒂·克兰戴尔给我打电话了。她说你在找她的女儿。”

“苏珊来过这里吗?”

“还没来,听玛蒂的意思好像她也想来。”女人的目光越过我的身体,看着我身后的黑暗处,“她说我儿子杰瑞和她女儿在一起。”

“对。他们还带着里奥·布罗德赫斯特的孙子。”

她似乎很不解。“里奥怎么会有孙子?”

“他抛下了一个儿子,你还记得吗?他儿子也有了一个儿子。罗尼今年六岁,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他们要对一个六岁大的孩子做什么?”

“不清楚。我也想问他们呢。”

“明白了。请进吧。”她挺起胸脯,带着一种尴尬的优雅示意我进去,“我们可以一起等。”

“你真是个好人,吉尔帕特里克太太。”

这个称呼让她很不悦,似乎提起这个名字会让她想起过去。她纠正道:“斯托姆小姐。这个艺名是我自己起的。这么多年我从来没用过别的名字。”

“我知道你是画家。”

“不是一个好画家。不过,这是我的工作。”

她带我进了一个天花板很高的大房间。墙上挂着油画,大部分没安框,从螺纹和颜色的斑点来看,这些油画尚未完成,或者无法完成。

除了斜面墙上的三层窗,其他窗户上都挂着厚厚的帘子。我透过外面的树枝看见灯光洒在索萨利托的山边。

“景色真美。”我说,“介意我把窗帘拉上吗?”

“拉上吧。你是不是觉得他们在外面看着我?”

我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很认真。“什么意思?”

“杰瑞、苏珊和那个小男孩。”

“不可能。”

“我知道不可能,但我感觉有人在监视我,今天晚上。拉上窗帘也没什么大用。无论外面的人是谁,他都长了一双透视眼。管他是上帝,还是魔鬼,都无关紧要。”

我从窗边转过身,再次凝视她的脸。她的脸有一种赤裸感,似乎不习惯旁人看她似的。

“你看我一直让你这么站着,阿彻先生。快请坐吧。”她指了一下那把靠背垂直很沉的老椅子。

“我宁愿坐在一个别人看不见我们的房间里。”

“我也是,真的。”

她领着我穿过门厅,走进楼梯下面一个类似办公室的房间。这个房间小得几乎让人产生幽闭恐惧感。屋顶是斜的,即使站在屋顶最高的地方也会碰到脑袋。

加里·斯耐德的《四变》用图钉钉在墙上。旁边与之形成反差的是一幅老版画,画中的捕鲸船在犬牙交错的合恩角附近幽暗的海面上乘风破浪。角落里放着一只很旧的铁保险箱,上面写着一行字:“威廉·斯特罗姆·米尔&蓝波公司。”

她坐在桌子上,身边放着一部电话机,我则坐在一把摇晃的转椅上。空间非常封闭,我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味道很好闻,但没有活力,就像木炭或者干树叶。我隐约怀疑促使她上山和里奥·布罗德赫斯特约会的激情在此时已经耗尽。

她捕捉到我的眼神,并因此产生了误解,尽管出入并不大。

“我不像你想的那么远离现实。我有过一两次神秘的经历。我知道,每个夜晚都是永恒的开始。”

“那白天呢?”

她简慢地回答:“晚上我画得最好。”

“我听说了。”

她向我发起了攻击。她很快就领会了其中的意思。“玛蒂是不是跟你谈过我?”

“只是说了你几句好话。玛蒂说她小时候被你救过。”

听我这么说,她似乎很开心,但并没有转移注意力。“你肯定知道我和里奥·布罗德赫斯特的事,否则你不会提他的名字。”

“我提他的名字是因为他的孙子。”

“是我多疑了吗?”

“也许有那么一点。一个人生活就会变成这样。”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是医生吗?”

“我不是医生,我是病人。我也是一个人生活。”

“自己选择的?”

“不是我选择的。我妻子无法和我一起生活,不过现在我已经习惯了。”

“我也是。我喜欢孤独。”她的话那么没有说服力,“有时候我会画上一整晚。做这种工作不需要阳光。我画的东西也不反射光——精神状态。”

我想到了挂在另一个房间墙上的画,它们像极了严重的挫伤和撕裂的伤口。我说:“玛蒂告诉你杰瑞出事了吗?他的胳膊断了。”

她易变的脸因内疚而显露悲痛。“他能在哪儿呢?”

“在路上,除非他想到了更好的去处。”

“他在逃避什么?”

“这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她摇了摇头。“我已经有十五年没见过他了。”

“为什么不见?”

她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我对她的过去了如指掌。只有把更多的时间用于思考和幻想而不是交谈和生活的女人才会做这种手势。

“一直到现在,我丈夫——我前夫都没原谅我和里奥的事。”

“我很想知道里奥后来怎么样了。”

“我也是。我去里诺办离婚手续的时候,本来我们说好他要在那里和我会合,但是他没来。他放了我一个大鸽子。”她的语气既充满仇恨,又轻描淡写,似乎愤怒失去了往日的力量。“离开圣特雷莎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他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听到过他的消息。”

“我听说他出国了。”

“你听谁说的?”

“玛蒂·克兰戴尔。她说是你告诉她的。”

这个女人似乎有点困惑。“可能我说过类似的话吧。里奥说过很多次要带我去夏威夷或者大溪地。”

“他这个人说得多却做得少,是不是?我知道他订了两张英国公司的船票,经由温哥华去檀香山。斯旺西城堡号,一九五五年七月六号从旧金山出发。”

“里奥上船了?”

“票反正买了。你当时没和他在一起?”

“没有。我在里诺至少待了一个星期。他肯定是和别的女人一起走了。”

“也许他是一个人走的。”我说。

“里奥不会这么做的。他无法忍受孤独,只有身边有人他才感觉自己真正活着,这就是为什么在他离开我以后我要来这里。我想证明我可以一个人生活,我不需要他。”

“我在这个房子里出生。”她说,似乎十五年来她一直在等待一个聆听者,“这是我外祖母的家,我母亲去世后,是她把我养大的。回到童年的老家生活很有趣,也很可怕,就像同时变得又年轻又老。这就是萦绕这个房子的精神。”

我想,她现在就是这个样子,穿着旧衬衫——非常年轻,又非常老,外孙女和外祖母合体,有点精神分裂。

她做了一个神经质的自我蔑视的手势。“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讨厌?”

“没有。不过,我感兴趣的是里奥。我对他不太了解。”

“我也是,真的。有那么两年,我每天晚上睡觉都会想他,希望早上醒来能见到他。但后来我意识到,我根本不了解他。他只是一个表面,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

“不太明白。”

“我的意思是,你知道吗,他这个人没有内在生活。他把事情做得很好,但这就是他的全部。他所做的事代表他本人。”

“他做过什么?”

“他在太平洋战争期间参加过九次还是十次登陆战,战争结束以后他参加过帆船比赛、网球锦标赛,还打马球。”

“这样他就没有多少时间留给女人了。”

“他不需要多少时间。”她苦笑道,“没有内在的男人通常不需要多少时间。我知道这听起来像是在说他的坏话,其实不是。我爱过里奥,可能我现在还爱着他。我不知道如果他现在走进来我会是什么感觉。”她看着门。

“他会来吗?”

她摇了摇头。“我连他的死活都不知道。”

“你有理由认为他死了吗?”

“没有,但我总是告诉自己他已经死了。这样我会好受一些。我在里诺那会儿,他甚至懒得给我打电话。”

“我猜这对你的打击很大。”

“第一个冬天我经常哭。但我悄悄来到这里,平安地挨过去了。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现在都发生在画布上。”

“你就没有感觉孤独的时候吗?”

她向我投来冷酷的一瞥,看我是不是在逼问她。她一定是觉得我没有,因为她说:

“我一直都很孤独——至少过去是,直到我学会了独立生活。如果你也是一个人生活,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可怕的羞辱和自我怜悯,不能埋怨任何人,只能怪自己。”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把话题转回到她的婚姻上,似乎这才是案子的关键,“你为什么要离开你丈夫?”

“我们俩已经结束了。”

“你不想他和儿子吗?”

“我不想布莱恩。他对我很粗暴,我无法原谅一个对我做过那种事的人。他威胁说,如果我敢把杰瑞带走,哪怕去看一眼儿子,他都会杀了我。我当然想儿子,但我明白没有他我也得继续生活。我不需要任何人,真的——字面意思。”

“那象征意义是什么?”

她深奥的笑容暴露了真相,就像头脑中的一瞥光影。“象征意义又是另外一回事。当然,我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想孩子的时候是我最孤独的时候。不只是想我自己的孩子,还有我在学校里教过的那些孩子。我总是能看见他们的脸,听见他们的声音。”

“比如玛蒂·克兰戴尔?”

“她曾经是我的学生。”

“还有阿尔·斯威特纳和弗里茨·斯诺。”

她的眼神告诉我她不报什么希望了。“看来你调查出不少情况。相信我,我没那么重要。”

“也许你没那么重要,但是阿尔伯特、弗里茨和玛蒂总是犯错误。我猜这三个人是在你教他们的时候走到一起的。”

“不幸的是,确实如此。”

“为什么说不幸的是?”

“他们结成了一个危险三人组。你可能已经听说他们去洛杉矶那件事了。”

“我不太清楚领头的人是谁。是阿尔伯特吗?”

“当时警方是这么认为的。他是三个人中唯一有前科的。但我认为最初的主意是玛蒂出的。”她若有所思地补充道,“玛蒂也是结局最好的一个。如果可以用好这个词来形容她被迫嫁给一个老男人。”

“孩子的父亲是谁?阿尔伯特·斯威特纳?”

“这你得去问玛蒂。”她换了个话题,“阿尔伯特真的死了吗?玛蒂在电话里告诉我他死了。”

“昨天晚上他被人捅死了。别问我这件事应该由谁来负责,因为我不知道。”

她伤心地低下头,好像死者就在这个房间,就躺在她脚边。“可怜的阿尔伯特,他没过过什么好日子。他成年以后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监狱里度过的。”

“你怎么知道的,斯托姆小姐?”

“我试图和他保持联系。”迟疑片刻后她说,“其实上个礼拜他来找过我。”

“你知道他越狱了吗?”

“知道又怎么样?”

“你没告发他。”

“我不是什么好公民。”她的话里有讽刺的意味,“这是他第三次被判刑,他大半辈子都要在监狱里度过。”

“他犯了什么罪?”

“持械抢劫。”

“他来找你,你不怕吗?”

“从来没怕过。看到他我很惊讶,但不害怕。”

“他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钱?”

她点了点头。“我没多少钱可以给他。这段时间我一幅画都没卖出去。”

“你还给了他什么?”

“面包和奶酪。”

我还带着那本绿皮书。我把书从口袋里掏出来。

“这好像是我的书。”艾伦说。

“是你的。”我给她看夹在扉页上的藏书签。

“你是从哪儿找到的?不是从阿尔·斯威特纳那里吧?”

“从你儿子杰瑞那里。”

“他还留着这个?”曾经被她扔掉的干面包渣此刻却让她馋得不行。

“显然是这样。”我指了一下他用铅笔写在扉页上的签名,“但我想让你看的东西还在里面。”我打开书,把那份剪报拿出来,“是你把这个给阿尔·斯威特纳的吗?”

她接过那张纸,仔细看着。“对,是我。”

“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我觉得他可以拿这个换点钱。”

“这个善举可是一把双刃剑。我无法相信你的动机里完全不含私心。”

她突然很气愤,然而,这种情绪很弱,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她动真气。“你对我的动机又了解多少呢?”

“只有你告诉我的那些。”

她沉默了一两分钟。“我想我这么做是出于好奇。整个夏天我一直攥着这张剪报,琢磨该拿它怎么办。我不知道是谁投了这份广告,当然,我也不知道里奥生活得怎么样。我想,也许阿尔伯特能帮我查出来。”

“所以你在圣特雷莎把他放了。这件事很关键。”

“为什么关键?”

“阿尔伯特死了,斯坦利·布罗德赫斯特也死了。”我把细节告诉她。

“这么说是斯坦利在《新闻报》上登的广告。”她说,“如果我知道是他,我会跟他联系的。我还以为是伊丽莎白。”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还记得拍这张照片时的情景。”她把照片放在膝头弄平,仿佛这是她找到的一根羽毛。“照片是她拍的,当时她还不知道我和里奥是情人。这让我想起了过去的一切。我曾经拥有的一切和失去的一切。”

她的眼睛里充满浪漫的泪水。我的眼睛则非常干燥。我在想伊丽莎白·布罗德赫斯特失去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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