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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我留下凯尔西把那个埋车的洞加宽加深,我则去学校给治安官办公室打电话。接着,我开车下山,又去了弗里茨·斯诺家。

令我有些吃惊的是,这次弗里茨·斯诺亲自来开门。他穿了一条棕色的旧羊毛开衫、宽松裤,脚上蹬了一双旧球鞋。他弓腰驼背,目光迷离,似乎短短的一个周末有三十年那么长,他也好像一下子老了三十岁。

他用柔软且难驾驭的身体堵住门口不让我进去。“我不能放任何人进去。”

“昨天你还想跟我聊来着。”

“是吗?”他似乎在努力回忆,“如果我放你进去,母亲会杀了我。”

“我很怀疑,弗里茨。反正已经没有什么秘密了。我们刚把里奥·布罗德赫斯特的尸体挖出来。”

他把沉重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似乎想努力从我的眼睛里读出他的未来,然而,我在他的眼睛里读到的却是一个充满恐惧、困惑和麻烦的未来,和他的过去极为相似。

“我能进去坐一会儿吗?”

“好吧。”

他放我进去以后关上了门。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好像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耗掉了他的大部分力气。

“你昨天告诉我是你掩埋了布罗德赫斯特先生的尸体。我以为你说的是斯坦利,原来是他的父亲里奥,对不对?”

“是的,先生。”他环顾了一圈这个没有多少家具的房间,似乎他母亲在这里安装了窃听器。“我做了一件可怕的事。现在我要遭罪了。”

“是你杀的里奥·布罗德赫斯特?”

“不是我,先生。我只是在他死后开着推土机把他埋了。”

“谁让你这么干的?”

“阿尔伯特·斯威特纳。”

他点头证实自己的说法,然后看着我,想知道我是否相信他的话。我既没相信,也没不相信。

“是阿尔伯特·斯威特纳叫我这么干的。”他说。

“阿尔伯特怎么能让你做这种事呢?”

“我怕他。”

“肯定不只是这一个原因吧。”

弗里茨摇了摇头。“我不想埋他。我当时特别紧张,连推土机都开不了了。阿尔伯特想办法自己把车开回停车场,可是他掉到路边的水沟里了,结果被警察连车带人一起抓了,然后警察把他送回了监狱。”

“你却逍遥法外了?”

“那次是,不过,他们解雇了我,还把我送进了疗养院。他们一直没发现布罗德赫斯特先生的事。”

“你母亲知道你和阿尔伯特做的事吗?”

“我猜她知道。我告诉她了。”

“什么时候告诉她的?”

他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昨天,我猜是昨天。”

“我来之前,还是我走了以后?”

“不记得了。”弗里茨神色紧张,“你来来去去了好几回。过去的事在我的脑子里跳来跳去。我总是回想起掘墓人把我爸爸带走的时候。”

“掘墓人把他带走的时候?”

“对,他们把他埋在公墓里的时候。我听见土砰砰落在棺材上。”眼泪在他的脸上成形,好像他的脸是可溶解的,可以从空气中吸收湿气。

“你是在我来之前,还是我走了以后告诉你母亲的?”

“你走了以后吧。你离开我家以后。她说,如果我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一个人,我就会被直接送进监狱。”他垂下乱蓬蓬的脑袋,从下向上看着我,“现在他们会送我去监狱吗?”

“不知道,弗里茨。你确定你和阿尔伯特没杀他?”

他很吃惊。“我们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我能想出好几个理由。里奥·布罗德赫斯特很幸运,他们可没那个运气。他娶了这一带最有钱的女人。他泡到了这一带最漂亮的小妞,还把她的肚子搞大了,阿尔伯特和弗里茨还得替他背黑锅。

我的沉默让弗里茨惊慌起来。我发誓不是我杀的他。我对《圣经》发誓。”桌子上真的放了一本《圣经》,他把手心放在黑色的布面上。“你看,我对《圣经》发誓。我这辈子从来没杀过人。我连设陷阱捕地鼠都不喜欢。我不愿意踩到蜗牛,他们也是有感觉的!”

他又哇哇地哭了起来,可能是想到了蜗牛的死和地鼠的痛苦。除了他的抽泣声,我还听见街上开来一辆车,我透过前窗向外望去。一辆白色的旧漫步者停在我那辆车后面。斯诺太太抱着一个厚纸袋下了车。她穿了一条宽松裤,上身罩了一件雨衣。

我走出去,把弗里茨关在门里。他母亲看到我突然停下脚步。

“你在这儿干什么?”

“找你儿子聊聊。”

“我就离开这么一会儿,你就来为难我儿子?”

“不是这样。弗里茨告诉我是他埋了里奥·布罗德赫斯特的尸体。我知道他也告诉了你,所以,我们没必要争论。”

“胡说,他胡说八道!”

“我不这么认为。”我说,“今天下午我们把里奥的尸体挖出来了。结果还没有得到证实,不过,我认为他已经死了十五年了。”

“弗雷德里克什么都知道却没告诉我?”

“他昨天告诉你了,不是吗?”

她咬着嘴唇。“他给我讲了个故事。我以为他是瞎掰的。”她的脸惊慌地亮起来,“也许是他胡编乱造的。他总是胡思乱想。”

“那个死人不是他编出来的,斯诺太太。”

“你确定那是布罗德赫斯特上尉吗?”

“相当肯定。尸体就在他那辆红色的保时捷里。”

“你们在哪儿找到的他?”

“差不多就在埋斯坦利的那个洞的正下方。斯坦利是在试图挖父亲的尸体时遇害的。不管是谁杀了他,那个人很可能就是杀害他父亲的凶手。”

“你认为是弗雷德里克杀了他?”

“不会那么离谱。但如果是他掩埋了上尉,就像他说的那样,他至少是个帮凶。”

“这意味着他要蹲监狱?”

“有可能。”

她吓坏了。她的瘦脸紧绷在颅骨上,仿佛预见了自己的死亡,这让我意识到她和她儿子的命运联系得有多么紧密。

她站在那里沉默了片刻,怒气冲冲地打量着整条街,似乎是在向邻居挑衅,看你们谁敢可怜我。然而,她眼前几乎一个人都没有,除了几个棕色皮肤的小孩,可惜他们太小了,根本不在乎这件事。

虽然是晌午,天却已经黑了。我抬头望了望天。滑动罩一般的乌云滑过天空。天空下面的城市明亮且古怪。小雨落在人行道上、我的头上,还有那个女人的头上。

那个棕色的购物袋很沉,她快抱不住了。我从她手里接过袋子,跟着她进了屋。弗里茨已经退到后面去了,但我们依然能模糊地感觉到他的存在。

他母亲把买来的东西拿进厨房。可到前室时,她发现桌子上的那本《圣经》稍稍挪动了位置,于是,她把它推到桌子的正中央,然后转过身面对我。

“弗雷德里克在他的房间里痛哭。你们不能把他送进监狱。他在那里面坚持不了半年。你知道在监狱里他们怎么对待无助的男孩——手段极其残忍恶劣。”

我知道,但我不愿意细想。“他已经不是孩子了。”我记得布罗德赫斯特太太在四十八小时前说过同样的话。

“他还是个孩子。”斯诺太太说,“弗雷德里克一直是我的宝贝儿子。我尽全力去保护他,但他被人引入了歧途。人们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结果受苦的是他。他受了很多苦。被送进林务营的时候,他差点死掉。”

由于情绪过于激动,她瘦弱的身体不住地颤抖。很难相信,这个没有胸,也几乎没有屁股的身体居然孕育了卧室里那个柔软硕大的男孩,那个男人。

“你想让我拿他怎么办,斯诺太太?”

“把他留在这里,留在我身边,让我来照顾他,就像从前那样。”

“这得由当局来决定。”

“他们知道他做了什么吗?”

“还不知道。”

“你必须告诉他们吗?”

“恐怕是这样,因为牵涉到一起谋杀案。”

“你说的还是杀害布罗德赫斯特上尉那件事?”

“对。这是唯一牵连到你儿子的事。我希望。”

“我相信你说得对。”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活人。你说布罗德赫斯特先生是被人开枪打死的?”

“显然是这样。”

“用一把点二二的手枪?”

“暂时还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我知道是谁开的枪,虽然无法断定,但我想我知道是谁。如果我告诉你,而且结果就是那个人,你能别太为难弗雷德里克吗?”

“我可以试试。”

“他们会听你的话。”她用力点头,“你能保证运用你的影响力吗?”

“好。你知道什么情况?”

“我只知道个大概。礼拜六斯坦利遇害后,过去的情景又浮现在我的眼前。那天晚上,我在布罗德赫斯特家照看斯坦利。就是在那天晚上,弗雷德里克滥用了推土机,丢掉了工作。整件事都凑到一起去了。”

“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你听我给你讲。”她突然一屁股坐在摇椅上,似乎努力回忆过去让她感到很疲乏,“他们俩,布罗德赫斯特上尉和布罗德赫斯特太太在吃晚饭的时候大吵了一架。我在餐厅里进进出出。我在场的时候他们没说什么,但我猜他们是在为一个女人吵架——他藏在山屋里的那个女人。起初我以为那个女人是吉尔帕特里克的媳妇,因为他们提到了吉尔帕特里克的名字。结果却是尼克森家那个女孩,玛蒂,还有她的女儿。布罗德赫斯特先生打算带着她和那个小女孩逃走。他刚买了去夏威夷的船票,结果被布罗德赫斯特太太发现了。”

“她是怎么发现的?”

“据她说是吉尔帕特里克先生告诉他的。旅行社的人是吉尔帕特里克先生的朋友。”

我感觉心头一震,似乎那里进行了一番生理调整。我发现证人的话开始对上了。斯诂太太继续讲她的故事:

“就像我说的那样,他们俩吵得很凶。布罗德赫斯特太太翻他好色的老账。他掉过头来把责任全部推到她身上。我不会告诉你他是怎么骂她的,但他声称她十年没尽妻子的义务,说完他就起身跺着脚走了。

“可怜的小斯坦利生病了,浑身发抖。他和我在厨房里吃饭,即使他不想听也能听到吵架的内容,他已经长大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跑出去想拦住他的父亲,可是布罗德赫斯特先生开着跑车呼啸而去。接着,他母亲也准备离开家。斯坦利想和她一起走,但她不想带着他。她让我把他哄上床,我照办了。我在厨房里忙着收拾东西的时候,他悄悄溜了出去。我记得我去他房间看到枕头上空了的时候吓了一大跳。

“为了找他,我把每个房间都看了,结果我又吓了一跳。布罗德赫斯特太太的枪匣,她父亲留给她的那个,就放在书房的桌子上。子弹盒敞着口放在那里,有一把枪不见了。”她抬起头来,没在看什么,而是在回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所以什么都没做。只等着她和斯坦利回来。”

她顺从地,又似乎充满希望地坐在摇椅上,仿佛仍在等待那个夜晚的结束。“他们出去了一个多小时。后来,他们娘儿俩一起回来了,他们的脚被夜晚的露水打湿了,两个人脸色苍白,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布罗德赫斯特太太催促斯坦利上床睡觉,也把我打发走了。回到家的时候,我发现我儿子也不在床上。对于母亲们来说那是一个糟糕的夜晚。”

“对于儿子们来说也是个糟糕的夜晚。”我说,“你认为斯坦利看见他父亲被杀了?”

“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他听到枪声了。他后来告诉我,他母亲杀死了一只猫头鹰——这是她给斯坦利的解释。不过,我觉得他怀疑是她开枪杀死了父亲,而且越来越怀疑是她杀的,但他不敢去面对。他一直想证明他的爸爸还活着,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他和你谈过他父亲的死吗?”

“没谈过他的死。我们从来不提死这个字。但有的时候他会问我我觉得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总是给他编故事,说他父亲去国外生活了,比如,去了澳大利亚,也许他哪天还会回来。”她抬头看着我的脸,她的眼神那么清澈专注。“我还能做什么呢?我不能把我的怀疑告诉他,说他母亲杀死了他父亲。”

“还有你儿子埋了他。”

“我当时还不知道这件事。”她迅速绕过了这个话题,“即使我知道,也不能告诉斯坦利,或者别的什么人。女人嘛,总要为自己的骨肉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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