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无人目击
……少女微微张开了眼睛,有点像是从睡梦中醒来,又有点像想继续沉睡,冷不防看了周遭一眼要确认什么似地。
少女一睁开眼睛,便看到一向挂在乳白色墙上的圆形时钟。每回少女瞄一眼时钟,时间不是四点就是十一点。四点是昨天的四点吗?也说不定想前天的四点吧?反正无所谓。四点到十一点之间,究竟过了多久,跟少女一点关系都没有。
房里黑暗阴森,除了圆形时钟,墙面没有任何装饰,与其说这是房间,还不如说是一个空间来得恰当。
那名静静躺在高脚、简陋床上的少女常常感到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地,好像没什么重量地漂浮、流动着。
(我会不会就这样死了呢?)少女昏昏沉沉地想着。
(下一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里了。我哪里都不在。)少女心想自己随时都可以死,便将双手放在胸前。但是在死之前,她想弄清楚一件事。
(那真的是我吗?)
她之前就已经不断想着这个问题,想了几百次、几千次,光是想的次数,就已经让少女觉得自己在这个人世间活够了。
(那真的是我做的吗?)少女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但她仍不放弃。在死之前,无论如何都要确定清楚才行。她睁开眼睛看着空荡荡的空间,试图换回模糊的记忆。逐渐薄弱的意识仍在后面紧追不舍。
(那真的是我做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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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都百货公司的女店员,每年一到了三月就会在更衣室或卖场一隅窃窃私语:“又到了乌鸦乱飞的季节了。”
“真讨厌,一天总要飞来好几千只……”
“光是饲料就不知道要花掉店家多少钱?”
这些闲话让她们的“主任”或是那些高层主管听见可就不好了,所以她们总是用自己人才懂的眼神通风报信,小声地窃笑不已。
以这幢现代建筑为傲5的东都百货公司,一天会飞来好几千只的乌鸦,这指的当然不是真的鸟,而是那些从乡下地方来东京毕业旅行的国中生和高中生。
每年一到这个季节,一部又一部的大型游览车便不断涌进东都百货公司周边。为了招呼和引导,百货公司还备有专人见机行事。
从游览车下来的几乎都是国中生和高中生。新布料的味道让人更加一眼就能看出他们的服装是为了这次旅行订做的。几乎大部分的男生都会穿戴黑色学生制服、黑帽子;女生穿水蓝色水手服和黑色袜子,而他们穿的鞋子则像事先说好的一样,都是帆布运动鞋。
这黑色团体会先在离百货公司入口不远处排成两列或四列纵队,带队的是那些一脸疲惫的老师,他们无精打采地宣布:“听清楚了,买东西的时候要先付钱。加钱跟标示的一样,不会算你们便宜的。不可以在店里单独行动,搭乘电梯或电扶梯时,千万要小心。一小时后,店里会广播通知大家集合,听到广播就回到这里集合。迷迷糊糊、傻里傻气的人小心被放鸽子了。百货公司的入口有好几个,从一楼的哪个入口进去的一定要记清楚了。使用厕所也要注意,听到了没有!好,解散!”
在离开学校前便已三令五申,到了这里还要重复宣布,但是学生却显得一副事不关己,有的早被高耸壮丽的建筑所吸引,有的则是呆呆地看着门口那尊巨大的裸女雕像。
学生的兴奋之情在踏进百货公司的那一刹那达到了极点。光华璀璨的照明、缤纷亮丽的色彩、流曳的音乐、无数的人潮。学生一时之间呆住了、倒抽一口气,然后紧紧抓住身旁友人的手,再踏进这个童话的王国。
对这些在云蒸霞蔚的山村或浓雾弥漫的北国海边长大的学生而言,是头一回看到百货公司的内部,里面充满了令他们惊叹的人工美。他们五、六个人成一小组在店里游走探险,当这个小组遇见另一个小组时,便会用各种方言兴奋地告诉对方刚刚看到了什么、有什么样单纯的感动。
东都百货公司的女店员将这群黑色团体比喻成乌鸦来袭;自南北两方都会有乌鸦飞来,从北海道的尽头到九州南端的小岛,甚至来自中部山岳地带据说是平家㊟流亡后代居住的村庄。大部分的学生会为了这次的旅行存钱,例如饲养兔子、采收海藻或帮忙砍柴,而且是从升上国中或高中的那一天起便开始存钱。他们一边积累微博的金钱,一边开始构筑这次的旅行的美梦,也难怪他们一到了参观地点,那种探险的神情显得有些执着、躁动。
一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结束后,店内开始开播校名,学生便纷纷住规定地点集合,然后跟店员领取所谓的“饲料”——印有东都百货公司店名的铅笔一枝——在这宏伟的建筑物里留下干草或海水味后扬长而去。而另一个黑色团体又接踵而来,黑压压地挤在入口处。
东都百货公司的女店员每年从三月底便会为了这些“乌鸦”而烦恼。竹原佐知子也是其中之一。
“其实最累的是我们耶!说什么这样做对百货公司的宣传也好……”
她说的没错。这些学生根本不是顾客,一开始就是为了“参观”而来,在店里看到标价时,也只会叹气罢了。尽管他们现在不具消费能力,却也一样是百货公司的重要客户。一年后他们大半会上东京,因为工厂和商店等着他们来就业。这群庞大的购买客户,百货公司没有理由对他们冷淡。何况拥有地方行销部门的东都百货公司更有必要让他们留下良好的印象。
“可是我算是最大的受害人耶……”
佐知子这么对同事抱怨。她是电梯小姐。
来自乡下地方的学生对电梯和电扶梯的关心程度简直可用异常来形容。搭电梯对大部分的国中生而言是有生以来的第一遭,只要是免费的设施,他们都要试一试。尤其从一楼到八楼毫不费力就能上下自如,没有比这种运动更畅快的了。
在四方形的铁笼子里,学生就像野生动物一样,尤其在电梯下楼时,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发出赞叹,而且是用变声期特有的粗嘎声音说笑。
电梯门一打开,他们便迫不及待地冲出去,然后跑到另一部电梯前面等着。这种时候佐知子仍然用“店员待客须知”所规定的适度娇柔、充满诚恳的声音,轻轻地点头说:“一楼到了,谢谢您的光临。”
接着她又要恭恭敬敬地迎接另一团已经迫不及待的乌鸦说:“欢迎光临,电梯直达八楼。”
这种极为单调、耗费时间和体力的工作,只能换来每个月薪水袋中十来张的千圆钞票。这金额当然无法让竹原佐知子的青春挥洒得更加阔绰。
那一天,正确地说应该是四月六日星期五早上,佐知子在玄关一边穿鞋一边低喃:“今天可不得了了。”
站在后面准备送女儿出门的母亲问:“不得了?有什么事吗?”
弯着身的女儿简短地回答一句:“嗯,反正就是不得了了。”便推开大门门也没关地冲出去说:“我走了。”
穿着长裤的她在马路上奔跑跳跃,一头长发在肩上摇晃着。母亲站在门口看着女儿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对于这个不管多大了还是不脱稚气的女儿,她眯这眼心想:(这孩子也已经二十岁了吧?)关上玄关的大门时,母亲抬头看了一下天空。阴霾的天空,果然是到了樱花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