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倒立人偶
那是香尾里用来当作画室的房间。
没画完的画布和画架都被推到一旁,桌子被警方的探员占用了。虽然明朗却缺少装饰的室内,少了画和画具后,就算探员们在里面走动,也不显得异样。
“听到枪声时你在哪里?”
问话的是一名眼框周围有着黑眼圈的警官。他是县警局搜查一课的老练刑警狐泽。舞子还没和省三结婚时,和他在同一个分局工作。二人算是酒友。由于太合得来了,彼此都没把对方当作结婚对象考虑。
狐泽的年纪比奈良木组长大上一大截,算是他的眼中钉吧,舞子对敏夫说。
“狐泽会被调到县警局,一定是奈良公搞的鬼。”
惟独这种时候舞子会说出不够理性的话。看来她和奈良木是八字相克。
她提到的奈良木也在这间房间里,眉头依旧挤着深深的皱纹。
朋浩和透一的连续意外死亡,现在又加上香尾里的横死,警方当然大为惊慌。
宗儿报警后,立刻有数辆警车赶来,大批的探员被紧急分派到怪屋来。
“我在迷宫里。”敏夫手扶着后脑部。后脑隐隐作痛,八成是在小亭昏倒时,头撞到了哪里。
“枪声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
“我不知道。因为在迷宫中绕来绕去,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你还记得当时的位置吗?”
“我想应该还记得,因为我一边用白粉片做记号一边前进。”
“如果回到那个地点,你能指出枪声的方向吗?”
“我想应该可以。”
“那待会儿得请你实际去迷宫中确认一下。”奈良木插嘴说。
“那你走出迷宫后又做了什么?”狐泽继续问道。
“我沿着池边小路走出花坛。因为我想去问屋里的人,是不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当时你在池边小路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吗?”
“没有,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后来呢?”
“我就遇到宇内小姐了。”
狐泽给他看马割家的略图。敏夫指出遇见舞子的地点以及宗儿站的位置,还有三人冲往小亭时的路线。同时,也说明了香尾里倒卧的状态,和真棹站的位置等等。
“你在香尾里倒卧的小亭,有没有注意到地上有什么掉落的东西?”
“掉落的东西?我没注意到。”
“你头一次看到尸体吗?”
狐泽的话中带着一丝轻蔑。
“不是第一次,可是,实在太……”
太惨了,敏夫本来想这么说,但最后还是放弃辩解。因为舞子和真棹是女人,当时都没有昏倒。
“唉,这也难怪吧。你走出迷宫……到失去意识为止,没看到其他的人吧?”
“没有。”
“比方说人影啦,或是什么风吹草动。”
“我没注意到。”
“你慢慢想想看,如果想起什么立刻告诉我。待会儿还要请你跟我们去迷宫一趟。”
警方命他在宗儿的房间等待。
一敲宗儿的房门,便传出舞子的大嗓门,她似乎以房间的主人自居。
踏入室内,迎面而来的是好几个巨大的玻璃柜。柜中堆着满坑满谷的玩具,每一件似乎都不是寻常的玩具。
有许多人偶。比方说坐在箱子上抱着吉他的黑人旧人偶,箱子下面有螺丝,只要旋紧发条,应该会自动弹起吉他吧。涂着美丽色彩的箱子一定是惊奇箱。旁边的盒子大概是古时候的箱根工艺品吧,旋转木马应该附有音乐盒才对。吊着时钟的人偶不可能只是维持那个姿态。似乎只要经过宗儿的手,每具人偶都会获得生命,带领观者进入另一个空间。
除此之外,还有净琉璃戏偶的头、动物、小汽车、船、陀螺,组合在一起不知是什么东西的齿轮。小东西则包括了真棹曾经提过的助六的跳跳板、团十郎的隐身屏风……。新玩具则有走马灯、平衡玩具、光学纤维镜等等。
柜中放不下的玩具,不论是地上桌上,堆得到处都是,简直像是打翻了玩具箱一样。
墙上还挂着各式时钟,也都是人偶或音乐盒组成的,其中有几个钟仍在正确的走着。
宗儿一脸铁青的坐在正当中。妹妹的死果然让他失去了平日轻快的表情。
舞子自在的坐着抽烟。敏夫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个女人不管遇到任何事,都是一副面不改色、不为所动的样子。
探员跟在敏夫身后进来,把宗儿带走了。
“他们有问你枪的事吧?”屋内只剩下二人后,舞子问道。
“枪?对了,他们问我有没有看到东屋掉落什么东西。”
“现在找不到凶器。”
“凶器?”
“在你昏倒的期间,简直是一团混乱。这个房间也被彻头彻尾的搜查过,宗儿的猎枪也被扣押了。”
“宗儿?不会吧。”
“探员闻过枪口,据说毫无刚发射过的迹象。那是点二二口径的猎枪,和以前陆军使用的点三八步枪是同一型的。那把枪好像本来就放在这里的。宗儿重新保养过后,曾经使用过,不过最近禁止用这种枪打猎,所以他说后来就没再用过了。”
“这样的话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但是探员发现那把枪时,表情很难看喔。后来当然也搜查过香尾里的房间。”
“香尾里不是被害者吗?”
“似乎也有自杀的可能。不过很少有人会开枪打自己的眼睛,现场又没找到枪。”
“这么说……”
“是杀人命案。听说已经从香尾里的脑部找到了子弹。”
“是枪杀吗?”
“没错。照那个枪伤看来,应该是在近距离被击中的。”
“宇内小姐,你也没有看到枪吗?”
“没看到。我要是早点冲出屋子,说不定还能看到犯人。”
“看来真棹是最早抵达现场的人。”
“是的,可是真棹说她没看到任何人。”
“她当时在哪里呢?”
敏夫想起站在香尾里房间窗口时,曾经看到迷宫附近有一个人影。
“真棹说她在池塘附近散步。”
从窗户可以看到池塘,周围有好几个警察在走动。
“不久就会开始打捞池塘吧。”
“找手枪吗?”
“没错。警方似乎认定这件命案是马割家的人干的。”
“不会吧。”
“朋浩和透一的死也会重新调查吧。”
“可是马割家中,也只有真棹、宗儿和铁马,其他就是女佣了。”
“我们两个也算在内。不过,这座屋子的围墙有些地方已经崩塌,庭园深处又直接连到树林里去,凶手如果要从外面侵入,机会多得是。但是,我在现场注意到一点,东屋周围除了真棹、宗儿、你、我和香尾里五人之外,没有别人的脚印。”
“昨天下了一整天的雨……”
“对。东屋附近的路变得很松软,凶手如果要接近香尾里,当然会留下脚印。”
“铁马当时和你在一起吧。”
“没错。如果香尾里是被人用枪打死的,铁马应该可以排除嫌疑。”
“你和铁马谈得顺利吗?”
舞子露出不豫的表情。
“铁马承认他当时坐在那辆车上,而且他也记得朋浩塞钱给我的事。他说随时可以替我作证。可是……现在发生这种状况,我的事只好以后再说了。我当然希望能够早点解决,不过这也没办法。”
“到底是谁做出这么狠毒的事?”
敏夫感到一阵猛然的愤怒。香尾里虽然任性,却是个调皮可爱又美丽的女孩,凶手居然毫不留情的用子弹打烂了她的脸。这简直是恶魔的行径。
“马割家可能有什么我们想象不到的秘密吧。”
舞子环视着满室的玩具说。
宗儿回到房间后,开始四处找东西。花了很长的时间,总算从素描簿中抽出一张纸。
“那是什么?”舞子看着那张纸。
“是迷宫的简图。我想起来以前曾经画过,警方说要借去看。”
泛黄的画纸上,画的是五角形图案。舞子眼中闪现光芒。
“宗儿先生,这个可不可以借我描一张?”
“没问题。警方又没说不能给别人看。”
舞子接过纸,立刻开始描摹迷宫路线图。
“你要不要试试看?”
宗儿出去后,舞子把图摊在敏夫面前。敏夫用手指在图上走着。指头虽曾在三、四个地方走进死路,不过最后还是抵达中央。
“五十二秒。”舞子看着时钟说。不到一分钟手指就抵达了终点。
“实际走到里面时是什么感觉?”
“根本不像用手指头这么轻松,结果最后还是没走到终点。”
“我想也是。”
响起敲门声。舞子连忙将图折起。
警官探出头对敏夫说,请他再去迷宫一趟协助调查。舞子听了之后也站起身来。
负责调查的是狐泽刑警,另外还有一名年轻的探员。
敏夫走在前面,接着是宗儿和两名探员,最后是硬要跟来的舞子。
画在路上的白粉痕迹,有些地方已被敏夫自己踩花了,不过总算还是沿着记号找到听见枪声的地点。白线在该处中断,掉落在地的白粉片被踏得粉碎。大概是敏夫自己踩的吧。
敏夫站起来试着搜寻记忆。狐泽用地图和指南针,比对着敏夫所指的方向。
“看来是不会错了,和东屋的方向一致。”
然后转向宗儿说:“我想去迷宫中央,请你带路。你要看地图吗?”
宗儿说他不用地图也没问题,就和敏夫替换位置,走在前头负责带路。迷宫越走越深,令人完全失去方向感。当众人在最后一个拐角看到五角型的石桌时,不禁都叹了一口气。
“真是了不起的迷宫啊。”
狐泽在石椅上一屁股坐下,点燃香烟,对着宗儿说:“这座迷宫从以前就有了吧?”
“庭园是盖这座屋子时一起建造的。是大正初期,我的曾祖父蓬堂设计的。”
“他为什么要在庭园建造迷宫呢?”
“这可把我问倒了。”
对于大多数制造自动人偶的技师来说,这个问题都很难回答吧。即使你问他们为何如此着迷于让人偶活动,他们也答不上来。
敏夫站在五角形的石桌前,环视着周遭的树篱。对,想要一人独处时,这里应该是最理想的地点吧。七、八重的树篱,绝对比一扇铁门更坚固。向来不按牌理出牌的蓬堂,到底在这座迷宫中思索些什么呢?
狐泽咬着熄灭的火柴棒,环顾四周。
“对了,这座宅子里有水井吗?”狐泽对宗儿提出别的问题。
“水井?……厨房是有一口井,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使用了。”
“那口井干掉了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水井有什么不对吗?”
“老实说,听到枪响时,最先跑到东屋的是真棹,据说那时香尾里还没有死。”
“还没有死?”
宗儿皱起眉头,大概是脑中浮现香尾里临死的样子吧。
“据说当时香尾里不停的动着嘴巴。真棹几乎完全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有一个字眼清晰的传到她耳朵里,听起来好像是‘干的水井’(Kareido)……”
走出迷宫后,遇见了一群探员,真棹细瘦的肩夹在大块头的男人之间隐约可见。
真棹穿着藏蓝色的套装,围着白丝巾。虽然没有穿黑衣,给人的印象已几近服丧。真棹看到敏夫等人后,像被风吹动似的靠过来。
“应该可以先回房间一下吧。”她求助似的说。
“到我的房间来吧,宇内小姐他们也要去。”
宗儿的手搭着真棹的肩。
“你看,变得这么冷。”
“可是警方叫我待在香尾里的房间。”
“他们真是没神经。你说是不是,宇内小姐?”
舞子对着奈良木组长大声说:“组长,真棹要到宗儿的房间休息,可以吧。”
奈良木眉间的皱纹变得更深了。
“既然你们这么要求,我也无法拒绝。不过,请宗儿先生留下来带我们去水井。”
宗儿低叹了一声,把口香糖放入口中。
走进宗儿的房间,真棹似乎感到可以暂时喘口气了。
“她很开朗,是个聪明的女孩。”
真棹回想起香尾里。
“我还记得我和朋浩蜜月旅行时的事。我们抵达旅馆时,房间装饰着好大一束鲜花,花束间夹着一张小卡片,是香尾里送的。上面写着,晚餐后她将为我们弹奏钢琴。我们吃完晚餐后,把窗子对着大绳的方向敞开,一直竖起耳朵静听……”
果然像香尾里的作风,敏夫想。
舞子一直看着真棹,这时突然说:“听说香尾里劝你搬来这里住是吧?”
真棹略微垂眼,旋即用坚定的语气说:“我很高兴香尾里有这番心意,不过我已经拒绝了。香尾里不知道我和宗儿的关系,如果我搬来这里和宗儿住在一个屋檐下,他一定又会任意摆布我。”
舞子点点头,换了一个话题。
“铁马先生现在怎么样?刚才我去见他时,他的脸色不大好。”
“他有一点高血压。”
“去给医生看看不是比较好吗?”
真棹摇摇头。
“我也这样劝过他,可是他说只要平静下来就会好。”
“他还继续吃药吗?”
“唯有这点,他一直很规律。”
响起敲门声,是宗儿回到房间。他一屁股坐下来后说:“伤脑筋,看来他们简直把这座屋子当成什么鬼屋了。他们说干涸的井底可能有个密道可以直通东屋,刚才还派了一个年轻人潜到下面去。”
“结果找到秘道了吗?”
“没有,底下有水,好像也没有洞穴,结果只冒出一个泥娃娃。”
真棹不禁笑了。宗儿眼尖,立刻看着真棹说:“不但是个泥娃娃,而且制作精巧,还会动呢。”
真棹看着表情夸张的宗儿,把笑容收了起来。
“对不起,我不该笑的。”
“不,你不该露出悲伤的表情。香尾里就是为了要逗你高兴,才想出今天的计画。正好宇内小姐也来了,我就展示一下珍藏的陶瓷娃娃吧。”
宗儿站起来。他踩着台子,从玻璃柜中小心的取出一个高约六十公分的洋娃娃。
那是一个豪华时装洋娃娃,路易王朝风格的服装虽已略有褪色,但从手工精心刺绣的花样,依然可以想象当时的奢华。
洋娃娃的特征在于陶制的头部。陶制的肌肤就如同刚出窑一般,闪耀着鲜艳的粉红色光彩。半圆形的粗眉下,有一双大眼睛。蓝色的虹彩散发出放射状的光芒,仔细看时,甚至令人有点毛骨悚然。丰润的双颊,小巧的嘴巴,整个长相的确和舞子很像。
“爱弥尔·居默作品的特征非常明显,而且这个洋娃娃是自动的。”
洋娃娃左手拿着盘子,右手拿着喇叭形状的小管子。宗儿从抽屉取出一个小瓶子,将其中的液体注入盘中。
宗儿把瓶子收妥后,伸手到洋娃娃背后,开始上发条。发出一阵持续的拨发条声。
“你们要仔细看噢。”
宗儿的手离开洋娃娃。
伴随着小小的齿轮声,洋娃娃静静的开始活动。洋娃娃的右手举起,把管子前端插入左手拿着的盘中,然后静静的移动嘴巴,用口含着手边的管子。接着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事。洋娃娃的胸部深吸了一口气后,就从管子前端吹出了肥皂泡。肥皂泡脱离管口,闪耀着七彩光辉,在空中漂浮。
“你们注意看它胸部的动作,手艺很精细吧。”
洋娃娃又吹出了好几个泡泡,可爱的僵硬动作,加上一点点机械性的规律,敏夫不禁被这个自动娃娃吸引了。
宗儿满足的看着洋娃娃,过了一会儿,才停下机器。
“自动人偶这种东西,自古就有了吧。”
舞子等洋娃娃停止动作后,向宗儿问道。
“埃及还曾挖出纪元前两千年的人偶呢。”
“纪元前两千年……”
“据说人类在开始制造工具的同时,也开始制作人偶,而且也包括自动人偶。埃及的人偶是把身体和手足分别制造再组合起来的,只要一拉腰部的绳子,手就会上下移动,做出搓揉面包的动作。从日本的古坟也曾挖掘出类似的人偶。”
“人类在玩具上耗费的精力还真庞大。”
“现在留在正仓院的物品,也包括大量的投壶㊟、弹弓、象棋、双六㊟等等极尽奢华与技术的玩具。其中还有自动机关的棋盘,两侧做了可以放棋子的抽屉,只要拉出一边,另一边也会自动打开。后人透过X光才解开内部的结构,手工的确精巧至极。至于文献上的记载,《今昔物语》中高阳亲王曾命人制造自动人偶,算是最古老的纪录。”
宗儿脸上的阴影已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已经沉醉在他心爱的自动机关世界了。
“……自动机关最盛行的时候,还是江户时代。当时时钟也算一种自动机关,宽文四年(1666年),四条河原举办时钟展览会,据说曾引起社会广泛好评。时钟和自动机关的关系本来就很深。宽文二年,在大阪道顿堀首创自动机关戏剧的竹田近江,据说本来也是个钟表匠,实际上还曾用木头做出永代时钟这种和百科辞典一样的大时钟。到了很久之后的嘉永年间(1848~1858)田中久重所做的万年时钟曾引起各方话题,这你应该就知道了吧。”
“我曾经在国立博物馆看过。不过,对我来说,一提起自动机关,我马上就会想到飞驿高山的机械神轿花车。”
“说的也是,在爱知、岐阜一带的祭典中,常有精巧的自动机关出现。海岸地区要数龟崎的潮干祭,山中则有高山的山王祭。其中最有名的应该算是高山的弥勒佛戏台吧。宇内小姐,你应该记得吧。”
舞子似乎也被宗儿拉进了自动机关的世界。
“对,我想起来了,那种弥勒佛会在伸出舞台的手腕上跳舞,然后两名唐装人偶就会在几根秋千架间飞来飞去,表演曲艺。最后二人都站到弥勒佛的肩上和腕上。弥勒佛一挥扇子,就抛出长长的旗帜。动作灵巧得令人难以相信那是人工做的人偶。”
“因为唐装人偶还会玩荡秋千,简直可说是自动机械的极至了。不过,文政五年(1822),在上野山下区防火空地举行的绵布手工制欢喜弥勒佛演出,更是了不起。”
“欢喜弥勒佛?”
“本名叫做梅都赈姿图,是大阪的大江宇兵卫的作品。这里集合的自动机关,有可以一边转动眼珠一边磨箭头的箭矢五郎,拿起风车插在领口、欢喜不已的孩童,还有走过土桥的美女等等十几种。连伴奏者和旁白者、收门票的都是自动人偶,压轴好戏则是最后出场的欢喜弥勒佛。弥勒佛与唐装儿童的嬉戏,令人联想到与高山弥勒佛台的关联。最后这个手工布制的弥勒佛,就像活人似的,开心的笑出来。当他大笑时,不只是脸上的表情或身体的动作,就连肚皮都会跟着伸缩,使得见多识广的江户人也大吃一惊,争相赶往山下观赏。”
“要是我,一定也会赶去。”舞子说。
真棹也在不知不觉中放松心情听宗儿说话。宗儿看了似乎很满意。
“天保四年(1833)在江户深川八幡曾经上演水浒传。这是长谷川勘兵卫的精心杰作,把水浒传中的英雄豪杰全都搬上了舞台。舞台背景也大量使用了各种更换布景的大道具和装置,可说是大手笔的豪华演出。其他赢得好评的,是大船四季的顺风、三国妖狐传、钻石船的机关等等,说也说不完。据说其中规模最大的就是朝日奈的巨大人偶。这也被人画成锦绘流传至今,人偶的头部长度有一丈多,根据纪录,光是烟草盒就有二间长(注:长度单位,一间约为1.818公尺),就可想见它有多大了。”
“那具人偶也会动吗?”舞子惊讶的说。
“那怎么可能?人偶本身是不会动啦,不过朝日奈手上拿的烟管上,有大队人偶通行,拔毛的镊子上有少女跳舞,旁白者从烟管袋子的链子上出现等等,装置了各式各样的机关。不过在一开场时,这具人偶就被寺社奉行大人禁止参加游行表演。”
“因为它太大了?”
“对。当时政府颁有禁止大型展览物的命令。不过,在颁布禁止令的文政天保期间,大型展览物似乎多得是。”
“像这种机关玩具,流行了很久吗?”舞子问。
“不,机关玩具这种东西,当天才技师出现时就会兴盛,人一死就会没落。仔细想想,能够创造出机关玩具的人实在不多。他必须有独创的天分和精致的技术。因此,平庸的人偶师只好转移努力方向,不是研究如何让人偶活动,而是让它看起来好像会动。他们在人偶的表情加上变化,在姿态上做无谓的努力,实际上,人偶却连一根手指也不会动。”
“可是,使不会动的人偶产生会动的感觉,这才是艺术吧。照宗儿先生你的说法,似乎认为设计机关比艺术表现更重要。”
“每个人的立场不一样嘛。”
宗儿藏在眼镜后面的眼睛笑了。
“在艺术家的眼中,机关人偶师们一定很像骗子吧。即使是最棒的机关人偶,他们也不承认那是艺术。相对的,纯粹的科学家大概会把自动人偶当作儿戏吧。最明显的例子,就是爱迪生曾经批评过瓦康逊,说他的作品是骗小孩的东西。”
“两个领域的人都把机关人偶当作小孩子的玩意是吧。”
“然而,在玩具机关师的眼中,艺术和科学都完全不行。你能理解吗?”
“看过居默的洋娃娃后,我多少可以理解。”
“那我真是太高兴了。竹田近江在第一代去世后,顶多只维持到第三代,但对后来的戏剧却留下了相当大的影响,比方说净琉璃戏偶的头。”
宗儿站起身,从另一个柜子取出一个偶头。
人偶梳着圆髻。虽然有好些地方颜色剥落,但圆圆的眼眸、丰润的双颊,仍令人感到贵妇的女人味。
“乍看之下,似乎是普通的偶头,其实这里面装了很精采的机关。”
宗儿压下头部下方突出的一块木头,立时传出多块硬木重新组合的声音。接着,人偶的额头突起两根大大的尖角。眼睛上吊,嘴巴裂到耳边。端庄的贵妇在一瞬间变成了女鬼。
敏夫赫然一惊,因为女鬼的模样和真棹皮包中的魔童女骷髅头的模样十分相似。
舞子大概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她审慎的看着女鬼说:“宗儿先生,我在某个地方曾经看过魔童女这种人偶。那是从这个偶头得来的灵感吗?”
“你看过魔童女?”
宗儿把偶头放回原处,同时陷入沉思。
“奇怪,应该没什么人看过那个人偶才对啊。那玩意可能是从这个偶头得到的灵感吧,不过原理完全不同。这个偶头是用人偶的脸直接变换,魔童女却是一个头有两张脸互换,就机关设计来说,实在不足为取。给人的感觉又低级,我可不欣赏,可算是一件失败作品吧。朋浩做了一两件样品后就接纳了我的意见,放弃了。当然,他似乎也不打算贩卖。”
从宗儿的话中,可以感到一股对朋浩的竞争意识。舞子斜眼看着真棹,试着改变话题。
“不过,这个净琉璃戏偶的偶头,也是需要人力操作的机关吧?”
“你这个问题真是问得一针见血。”
宗儿再次回到机关玩具的世界。
“埃及的揉面包人偶,当然是用手操作的玩具。至于宇内小姐你看过的高山弥勒佛台,那个戏台上伸出的手腕叫做机关管,也就是把多根操弄人偶的线一起穿过机关管,送到操纵丝线的人手上。如果是比较复杂的机关,有将近四十条的丝线,必须动用八个人合作才能表演。当然,操纵丝线的人必须具备高度的技巧,所以无法称为自动人偶。刚才提到的欢喜弥勒佛也一样。弥勒佛身旁有个昏暗的地方,在那里放上蜡烛,烛光摇曳使得观众看不清楚。有人因而猜出机关一定就在那里。这和现在所谓的黑魔术是相同原理。当时的机关全都一样。在观众看不到的地方,用观众看不到的方法操纵人偶。也就是说,和梅尔杰的自动西洋棋士其实是同样的构想。”
“换言之,是一种骗术?”
“对,就是骗术。要让人偶自然的活动,本来就需要各种骗术手法。比方说利用隐形丝线,利用弥勒佛台那种机关管,或像梅尔杰的自动西洋棋士那样,让真人躲进人偶中。还有像欢喜弥勒佛那样,巧妙的利用灯光,让观众看不见操纵人偶的人……”
“方法还真不少耶。”
“详细解说这些手法的书籍,在享保年间(1716~1736)就已出版,实在令人高兴。这本叫做《玑训蒙鉴草》的书中,解释了刚才我提到的所有手法。当然也有提到自动西洋棋士的骗术手法。最有趣的是竹田的机关,一边操纵人偶,同时让旁白者钻进五寸的箱子里。真人当然不可能钻得进五寸箱,其实操纵人偶者只留下衣裳,然后从舞台的暗洞逃到地下。”
“这么说,没有像居默娃娃那种货真价实的自动人偶吗?”
“这个啊……”宗儿露出高兴的表情。
“当然有,而且多得是。比《玑训蒙鉴草》晚了六十六年出版的《机巧图汇》这本书中,就是专门解说真的自动人偶。没有任何丝线或障眼法之类的骗术,基本上是以发条装置为主,所以一开头就附有时钟的图解。各种人偶也都清楚的记载着大小规格,连所有细小的零件,都一一详加图解说明。当时全世界还没有这样的书籍呢。”
宗儿的眼睛闪着光芒。
“最有名的自动人偶就是端茶人偶。主人把茶杯放在人偶双手端着的托盘上,人偶就会一边摇着头一边走出去。客人拿起那个茶杯后,人偶就会停下脚步。等客人喝完茶,把茶杯放回托盘,人偶又会开始走路,绕行客厅回到主人的身边。井原西鹤看到这种人偶也曾惊叹不已。似乎许多人都有参与制作,目前还有好几具被细心的保存着。”
“那也是用鲸须做的发条机关吗?”
“早期的作品似乎是这样。但到了幕府末期,就开始制作用金属齿轮和发条操作的人偶了。此外,也制造了利用水银操作的机关人偶。”
“用水银操作人偶?”
“比方说五段翻转、连续翻转的人偶,就是利用水银机关。这种人偶就算拿在手上细看,也看不出它的机关,因为是靠人偶体内的水银移动所设的机关,不是用发条启动。把这种人偶放在最上面的台阶,它就会缓缓举起双手,仰天向后翻,一边重复后空翻的动作,一边下五层台阶。其他还有鲤鱼跃龙门的龙门瀑布、儿童打鼓吹笛的鼓笛儿童、盖住盒子眼前的物品就会改变,总共有四种变化的变魔术人偶、少年骑着木马戏耍的木马人偶……”
“还真不少啊。”
江户时代中期竟然已有大规模的机关戏剧上演,对敏夫来说,这真是闻所未闻。而且,听说了这么多种自动机关后,他觉得利用这些技术,制造一个在小亭枪杀香尾里,然后不留足迹的逃逸的人偶,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看来我好像太多话了。光听我说这些一定很无趣吧,现在我就拿实物给你们看。”
宗儿看着真棹说:“真棹,你有没有听说过倒立人偶?”
“倒立人偶?我听说过。”真棹立刻答道。“朋浩曾经兴奋的跟我说过,听说是你发现的。”
“是我整理收藏杂物的房间时无意发现的。我和朋浩一起修理后,那具自动人偶已经可以动了。”
宗儿站起来,从桌上取过一个四方形的布包,放在三人面前。
那是用古老的灰色棉布包裹的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个长约六十公分的长方形桐木箱。桐木虽被烧得黑黑的,仍可看出上面用漂亮的字体写着“倒立人偶”这几个字。打开箱子后,里面放着用黄色棉布包裹的东西。宗儿小心的解开棉布,出现一个穿着越后狮子衣裳的童偶。人偶戴着狮子面具,穿着印有万字花纹的肚兜。宗儿把人偶放在桌上。
“这是一具连《机巧图汇》都没有记载的珍贵自动人偶,而且除了发条装置,还结合了水银机关的技术。刚发现时它不大会动。送去照X光,才发现原来是水银蒸发,份量不够。补充水银后,它就顺利的动了。作者也可以确定,是大野弁吉,嘉永二年的作品……”
宗儿把箱盖翻过来。上面用和表面相同的字迹,写着嘉永二年三月,大野弁吉制。
“大野弁吉……他是个机关师吗?”舞子饶有兴趣的问。
“应该说他是个更博学的科学技术者吧。他和平贺源内,以及号称自动机关仪右卫门的田中久重,都是创出机关玩具的人物,和制造会走路的狮子的达文西一样,天文地理无所不通。大野弁吉是金泽人,年轻时曾在长崎学过荷兰文,也被人称为金泽的平贺源内。他不仅擅长四条流派(注:日本画的一派,创始者为江户时代住在京都四条的松村吴春。)的绘画和雕刻,还留下了木雕、竹艺、金雕、烧陶,乃至玻璃工艺、漆艺等作品。据说在学识方面,他也长于医学、理化、药学、天文、历学、航海学。现在就让各位看看他的天才杰作吧。”
宗儿走到桌旁,在地毯上清出一块地方,把人偶拿起来。
“你要不要上上看发条?”
被宗儿这么一问,真棹看着人偶。
“你说的发条在哪里?”
“就在腰侧,从胯下把手指伸进去。”
“不行啦,万一我把它掉在地上就糟了。”
“说的也是,那还是我来吧。”
宗儿离开三人,坐在地板上。
“到了这个时代,发条和齿轮已经全都改为金属制的了,因此也比较容易保存。”
宗儿愉快的上着发条,耳边传来小小的叽叽声。就在他完全上紧发条的那一刻,突然大叫:“啊,好痛!”
右手立刻从人偶身上甩开。
他不可思议的看着右手。大拇指的根部微微渗出一滴血珠。
“发条又没有断掉。真奇怪。不过,应该没事吧。”
宗儿慎重的将人偶朝着三人的方向放下。
人偶发出轻微的齿轮声开始迈步走出,脖子上挂的狮子面具左右晃动,两手开始轻轻敲击腰上挂的鼓。咚咚咚的鼓声和齿轮声,使得僵硬的人工物品开始有了生命。
越后狮子来到三人面前后,就停下脚步,用天真的表情看着客人。
“你们仔细看……”
宗儿的声音似乎很痛苦。敏夫感到他的声音有些不寻常,然而他的目光实在无法离开那个人偶,因为人偶开始静静的做出动作。
人偶将手举起,往后一翻,两脚离地,变成倒立的姿态,从双手间露出白白的脸蛋。人偶就这么倒立着走回主人身边。
人偶走到宗儿面前停下脚步,缓缓将双脚放回地面。人偶又再次走出,但是路线稍微偏向一旁,正要越过宗儿身边。
“停不下来……奇怪了……”宗儿呻吟道。
敏夫这才转头看着宗儿的脸。宗儿的表情僵硬,脸色大不寻常。
“宗儿!你怎么了?”
真棹说。宗儿没有回答。
宗儿试图将手伸向走远的人偶,突然重心一歪,跌落到地上。
“你振作一点!”
舞子冲过去抱起宗儿。宗儿拚命挤出最后一点力气。
“……不过,很精采,对吧……”
一阵激烈的痛苦袭来。宗儿推开舞子,身体弓成虾米状。
真棹在叫着什么。
“快去找医生!”
舞子俯视宗儿,敏夫也站起来。
传来狂乱的齿轮声。越后狮子的人偶,撞上角落堆放的玩具箱,横躺着继续空转齿轮,敏夫下意识的将手伸向人偶。
“不能碰!”
舞子的声音如当头棒喝。
房门一打开,探员冲了进来,一名探员看到宗儿的情况,连忙跑出房间。
医生赶来,替宗儿把脉时,他已经断气了。
就在这时候,房间里响满了齿轮声,几个时钟开始报时了。音乐钟响起,时钟人偶开始绕行。另一个时钟打开窗户,一只奇怪的动物探头出来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