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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一月份的第二个星期,我接到秋山的电话,听到他若无其事的爽朗声音,我总算安心了。

我们互相报告了后来的情况,然后我问:“外立的案子,你有没有打听到什么消息?”

一过完年,就有报道说外立供认不讳,并已被检方提起诉讼。

“比起原田泉,你更关心他?”

“这个嘛……被你这么一说,顺序应该倒过来。”

“你还是老样子,杉村先生。”秋山笑着调侃我,“好像没什么异样,他也没受到苛刻的对待,目前不用担心。顺遂——用这个词形容好像怪怪的。”他说着便发出苦笑。

我脑海中浮现当时他说我们有责任替外立的自白作证的阴沉侧脸。

“卖毒药给他的网站好像被检举了。看来,警方只要认真办案,这点小事马上就能查出来。对了,外立的奶奶已经住进养老机构了,”他说,“运气不错,正好有空床位。但事态紧急,萩原社长好像也四处奔走,他还送吃的给外立。”

“你见过社长?”

“有时候会去露个面。”

我再度为自己感到可耻——这种事,我连想都没想到。

“萩原社长是个有趣的大叔。说到这里,我想起前几天听到的一个故事。那天我去看他时,一个跟社长很熟的不动产经营者正巧也在才说起的。”

据说,那是社长借钱给外立调查家中土壤污染时发生的事。

“听说那种调查,会选几个点采集土壤。”

“那叫六点采样法。”

“你挺清楚的嘛。”

按照不动产业经营者的说法,即便是看似严谨的检验法也有漏洞可钻。

“总之,只要在六个点采样就行了吧?即使是被污染的地面,有害物质也不可能平均渗入每个角落,一定会浓淡不均。只要先进行预备检查,查出这一点后从有害物质含量稀少的地方采集六个样本,到时候在文件上的采样地点栏上照常填写六处不同的地方,这其实是很简单的障眼法。”

当初调查外立家的土地时,不动产经营者曾经开玩笑说,万一验出大量有害物质,这一招还可以派上用场。结果,外立一听勃然大怒。“他说不可以玩那种花招,绝对不行。他强烈反对,连萩原社长都说是头一次看到那孩子大发雷霆。”

不可以玩花招,不能做不正当的事。

我听到秋山说出了我的心声:“很讽刺吧。”

如果当时玩点花招把土地卖掉,让生活稳定下来,外立也用不着买氰化钾,更不至于害死古屋。

小花招,大罪行。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握着纤细拳头怒喊着“那样不对”的小五。

“对了,杂志策划了一个专题报道,在现场实验用针筒在盒装乌龙茶中注入液体。我很好奇,也跑去看了,结果还挺困难的。”

据说,不管针头刺在哪里都会留下痕迹,里面的液体也会漏出来。

“一定要在纸盒的边角小心翼翼地插进针头。但就算这样,如果不小心用力一捏,液体还是会流出来。”

秋山默然,我也不吭声。

“这种话题也不重要。”说着,他又笑了。

“总之,我也该去跟萩原社长打个招呼,我都忘了这回事……”

“不能怪你。你为了你太太和桃子的事就够累了,哪像我这种光棍轻松逍遥。况且这也能当作工作题材。”他轻快地补充道。

“你要写这件事?”

“四面八方都有人不停地逼我写。”

“那,你会写吗?”

“不知道,或许得再过一阵子,至少等此事平息之后再说。”

“原田小姐的事……也是吗?”

他没有回答我这个问得勉强的问题,而是稍微换个语气压低声音说:“你猜,她现在怎样了?”

虽然她被捕时很戏剧化,但是后来或许是被外立的案子抢尽了风头,媒体上并没有关于原田泉的后续报道。我在接受讯问时问过刑警,对方只说她相当难缠——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了。

“起先她的态度很强硬,但最近变得很安分,听说甚至心情很好。”

“心情很好?”

“听说她很中意某位审讯官,只要是那个警官来问话,她可以连续讲好几个小时。她还告诉父母替她请的律师,说她有生以来终于遇到一个肯认真听她说话、能够理解她的人了。”

我试着想象审讯室里的原田泉和一个用温柔的眼神看着她,一边不时附和,提出她想回答的问题,倾听她渴望有人倾听的情节,替她补上她不知该怎么用的形容词的成年人面对面,忽笑忽啼的情景。

“听说她告诉警方,那起安眠药事件,以及持刀威胁你太太、挟持桃子,都不是事先计划好的,纯粹是一时冲动,情急之下才铤而走险。”

我想也是。对她来说,想必是真的。

“她好像还没说过忏悔或道歉的话,但你应该也不期待吧。”

“或许为她着想,我应该期待一下。”

“又来了,你真是大好人。”

“你知道她父母后来怎么样了吗?”

“有一阵子好像被记者追着跑,但是他们没逃避。说起来令人心酸,但我觉得他们很了不起。”

他父亲再次低头猛说对不起——但小泉毕竟是我们的女儿,是我们的孩子。

原田泉,真的这么想吗?她觉得过去从来没有人肯听她说话,没有人肯理解她。抑或在她脑海中,父母和哥哥都被排除在“人”的范围之外?

“好像是昨天吧,电视上还秀出她初中的毕业照,可能是有人主动提供吧。现在这个社会真讨厌。”秋山说。

我知道他说这话是真的很生气,但我感觉到那句话背后隐含着的意味(不过也因此才有趣)。因为他是个观察者,是个评论家。

“你没事吧?”我问道。

秋山好像很惊讶似的说:“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没有,算我多问。”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偶尔,我脑中会闪过一个念头,幻想当时要是失手,没能救出桃子,会变成怎样的情景。”

但那并非现实。

“我没事,你也要保重,或许会给你添麻烦,不过真弓还是要拜托你多多照顾。”

这次他没有像平时那样说“小五”或“那丫头”,而是郑重其事地说她的姓氏。

反倒是我害羞了起来。

除了萩原社长,还有一个我该见却未见的人,那就是北见。

我只知道他的住址,不知道他住在哪家医院。用这个当借口,总算可以和美知香联络了,我先发了封邮件给她,不到一个小时,她就打电话过来了。

“啊,太好了!杉村先生,你听起来也很有精神。对不起好久没跟你联络——”她用快得令我无法插话的速度一口气道歉,然后向我报告近况,“我家已经平静多了,只不过可能是发生太多事了吧,我妈病倒了。”

她说她母亲在元月七日发高烧,被救护车紧急送到医院。医生诊断是肾盂炎,现在还在住院。

“她现在已经好多了,差不多可以出院了,所以你别担心。”

“那就好……你现在一个人住吧?”

美知香毫不迟疑地说:“才不是一个人,还有外公。”

因为骨灰尚未纳骨安葬。

“况且凶手也逮到了……”她说到“凶手”这个词时,仿佛那有刺,忽然变得难以启齿。她也同样不提外立的名字。“等我妈出院以后,就会纳骨。”

“是吗?”说到这里,我想起来了,“对了,狗呢?那只狗叫小白吧?”

“咦?我没跟杉村先生说过吗?外公出事以后,狗就送给我妈公司里的人了,因为我们看到小白就会很难过。可小白也等于是外公留下的纪念,还是再要回来养好了。”她的声音很纯净,“现在不是扯这些闲话的时候,杉村先生。”美知香正经了起来,“关于北见先生……”

“嗯。”

“我知道他住哪家医院。不过他已经离开了。”

“又回小区了吗?”

美知香默然。我也懂了。

“他过世了。”

据说在一月九日过世的。

“他是在医院过世的,听说他太太和小孩只办了个简单的家祭。因为房子还牵涉到租约,找过小海的爸妈帮忙,因此我才知道。”

“是吗。”我说。

“杉村先生。”美知香的声音变得很温柔,“你别哭。”

“我没哭。”

“哦,可是我哭了,小海也哭得很惨,甚至惨到令人怀疑‘应该没有到那种交情’的地步。”

虽然还在谈伤心事,我和美知香却一起笑了。

“你的邮件来得正是时候,小海和我正打算去北见太太那里上炷香,杉村先生也一起去吧。”

美知香打算在北见的遗照前合掌膜拜,把这件事写出来贴在网上,然后关闭网页。

北见的前妻住在离南青山小区不到十分钟的地方,那是一间仅有六叠大的套房。一问之下,据说当她得知北见的病情,决定照顾他时,仅带着随身物品就搬过来了。的确,室内几乎没有任何家具。

她是一位用“勤快”来形容会比任何词都适合的女性。比北见似乎年轻一些。

她一边瞥向骨灰盒和遗照,一边说:“本来想带他回家,可是我儿子反对,他说还没办法原谅老爸。”

她的表情并不凝重,谈起北见和儿子时,语气充满了爱怜。

“儿子规矩地出席了告别式,也替他捡了骨,心里应该是原谅他了吧,只是要让父亲进家门又另当别论吧。毕竟儿子是一路看我苦过来的。”

我们轮番向遗照合掌顶礼,小海又哭了,美知香像是在跟某人交谈似的讲了老半天,我只有在心里向他报告:虽然过程很混乱,但是总算可以把你托付给我的案子结束了。

“他倒是个怪人。”他太太也燃起线香,对着遗照露出苦笑,“在人生的尾声还能认识这么多好人,甚至交到高中生当小女朋友,我觉得他很幸福。”

“工作方面……”

“他说会做个了断。私家侦探这种工作,想必也找不到人来继承吧。”

美知香的表情忽然像是从惊魂箱弹出来的娃娃一样。“杉村先生,你来做不就好了。”

“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来当私家侦探。”

我笑了。可能无人察觉我的心情,但我故意笑得很夸张。侦探吗?太好笑了吧。

忘了是三十日还是三十一那天,我接到城东分局刑警卯月的电话。当然,他是听说了那起事件才打来的。

“记得很久以前,你好像跟我联络过。”记忆犹新的声音公事化地利落表明,“我当时迟疑了一下,但想说如果你有事应该还会再打来。不好意思,后来我也就这么忘了。那时你打电话找我,该不会就是和这起事件有关吧?”

“多少有点关系,”我说,“说起来很复杂。但就算那时有卯月先生提供意见,恐怕还是无法防患于未然。”

“是吗?真是无妄之灾。”卯月又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幸好你太太和女儿平安无事。而且就结果来说,也等于是一次解决了两起案子。”

我除了说是啊谢谢,好像没别的话可说。

“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卯月问道。

“请说。”

“杉村先生,你终于干起侦探了?”

我笑了出来。电话彼端一直没传来附和的笑声,我只好慌忙说:“我哪行?!纯粹是受到连累。”

“受到连累,所以陪杀人案的嫌疑人一起自首?”

“是的。”

“是吗?”

放下电话后,我嘟囔着干侦探啊,然后又一个人笑了。这怎能不笑呢?谁会没事找事涉险……

可是美知香和刑警卯月一样,说得异常认真。

好友小海从旁劝阻:“小美,你知道自己在乱说什么吗?人家杉村先生可是大公司的上班族。太浪费了。”

“可是他很有钱呀,有什么关系,反正又不愁吃穿,就把干侦探当成消遣也好,那样不就可以追求正义了?”

北见的前妻笑了出来,她说侦探的确不算是一种职业。

“我以前也跟我先生说得嘴都发酸。我说你那根本不是工作,只是消遣。”

“北见先生怎么回答?”

霎时,北见的前妻仿佛被北见附了身,脸颊的动作、眉尖乃至抿嘴的方式都很像。

“就算是消遣,只要能帮助人又有什么不好。”

我说要送小海与美知香回家,但美知香说:“今晚我要在小海家过夜。”

那就更省事了。在冬日的晴空下我听着两个女高中生的对话走过南青山街道。

小区的儿童公园遥遥在望,不知从哪传来热闹的音乐,她们停下脚步,四下张望。

“那是什么?”

我立刻猜到:“是锣鼓阵。”

不久音乐的源头出现了,是三人搭档的“锣鼓阵”,领头的是一名扮成艺伎的女子,挥舞着印有“今日新装开幕”的广告旗帜,笑容亲切可掬,一边散发传单,一边列队悠然走来。

假日的城市中心人潮涌动,大家跟我们一样纷纷停下脚步。

“哇,真有趣。”

两个女高中生很开心。音乐之间还咚咚咚地穿插着响亮的击鼓声。

“哎,你看你看。”小海拽着美知香的袖子,“大家看起来都好开心。”

驻足的人们个个面带笑容,表情悠闲又开心。

“真好,简直像魔法!”

小海说得没错。我们仿佛正在欣赏一种魔法,行人只要路过,就能得到幸福。

“这首曲子我以前听过。”美知香低语,“小海,你知道吗?”

小海摇摇头。“没听过,这是以前的歌谣?”

两人仰望我。无所不知的杉村大叔发话了:“是《越过山丘》。”我还记得一点歌词,于是试着哼了一下。

美知香连声嚷着:“对对对。外公以前常哼这首歌,比方说洗澡的时候。”

“那么老的歌?”

“对,这可是比古屋先生那一代还要早的畅销金曲呢。”

“杉村先生,你再唱一次听听。”

随着渐去渐远的音乐,我用怪怪的调子唱着,美知香也断断续续地跟着哼了起来。

越过山丘 向前走吧

清澈的天空 晴朗无云 快乐的心

响着胸中的热血滔滔 赞美我们的春天

走吧 越过遥远的 希望之丘

“这首歌在新春听来很应景。”小海做个深呼吸,冒出了这句优美的感言。

“不,应该说是最适合你们的歌。因为这个‘春’指的是青春。”

小海发出一声闷笑,美知香凝望着音乐消失的方向。“外公唱的,原来就是这样的歌词啊。”她小声地说道。

“我一定要学起来。”美知香铿然有力地宣布,像是在就业或结婚等人生重大十字路口做出抉择般,“我要学会这首歌。就像外公一样。”

抵达小海的家之前,一路上我不时教歌词,两人继续唱着,唱着外公留给外孙女的歌。

送她们回去后,我索性走到北见以前住的房子前面。门锁着,窥视孔内侧的布已被摘下。我没有什么目的,只是觉得既然要告别北见,好像也有必要造访这里,即使只是来看看。

我背对着门,双臂放在水泥扶手上,沐浴着冬日阳光茫然伫立。不知是不是锣鼓阵又绕回来了,风过之处,我又听见了《越过山丘》。

一阵上楼的脚步声,引我转向声音来源处。

来人吃力地爬上二楼走道,稍微喘口气。那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老翁,或许更老,头发稀疏雪白,一手持着拐杖,也许是脚痛吧,看起来好像因为生病或受伤,显得非常虚弱。

他目光一跟我的对上,便点头行礼,我也回以一礼。老人一边确认并排的房门号码,一边笃笃地敲着拐杖朝我走来。

他紧靠在我身边驻足,仔细仰望北见住处的那扇门。

“请问……”

他还没喊我,我已猜到了。“你是来找北见先生的?”

听到我这么问,老人像是得救般放松脸颊。“对,是这个房号,没错吧?”

没拿拐杖的那只手握着便条纸。他打开给我看,上面写着北见的姓名、住址和电话号码,以及从地铁表参道车站过来的简单路线图。

“是没错啦……”我尽量放慢语速,“但是北见先生已经不在这里了。”

“哦,”老人愕然地半张着嘴,“不在吗?”

“他过世了。”

这次没有出声,只有叹息。

“这样吗……那就没办法了。”

他一把握紧便条纸,视线兀自垂落在那只手上,像是要辩解似的喃喃低语:“是我朋友介绍的,他说有个调查员很可靠,只要交给那个人,一定能帮我解决。可是我迟迟下不了决心,现在好不容易来了,没想到却……”

过世了。裹着厚重大衣的肩膀似乎倏然萎缩。

“真不好意思,谢谢你。”

他深深一鞠躬,几乎站不稳,然后缓缓转身,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往回走。虽然会比上楼时轻松一点,但下楼想必也很吃力吧。

我望着北见住处的房门。

你说已经把所有案子都结束了;你说把唯一来不及解决的案子交给我了,已经毫无遗憾。可是现在,还是有这样的人来找你。一个迟迟拿不定主意,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亲自来访的人。那个老人想委托你什么?他有什么问题?你一定很好奇吧,北见先生。我在心中如此呼唤。

《越过山丘》的旋律隐约传来。

即便辞去警职、毁了家庭,你仍想选择这个“消遣”来“助人”,想继续走这样的人生。你说你已疲于在案发后善后;你说你已经受不了了;你说你开始思考能不能抢在善后之前先做点什么。说穿了,那其实是一种净化世间之毒的工作。你渴望思考,若是不惜放弃警职也要成为这世间的解毒剂,究竟该怎么做。你想摸索、想尝试。

那时,北见或许在人生的前方发现了应该翻越前进的山丘吧。纵使青春不再,还是会感到热血澎湃,心跳加快吧。真傻,太莽撞了,毫无意义。即便遭人如此指责,让妻子悲愤不已,北见还是大步迈出。纵使没有任何保证,仍确定那里还有希望。但是希望的确存在,北见就找到了,他的确帮助过一群人。正因为知道这一点,他的妻子原谅了他。因为她知道,他的所作所为绝非毫无意义。

“太早了。”这次,我出声说,“本来你还有很多该做的事。”

话声方落,我听见北见回答了什么,虽然低微,但的确在耳朵深处响起。也许是我的心借用北见的声音低语。

那么,你去做吧,就像接下美知香的案子。杉村先生,你去做不就好了。如果想知道这世界上的毒素之名,那你自己去发现。你要自己去找出来。除非运气不好,不幸被那个毒素腐蚀。我们活在世间,向来避免去思考这世间的毒。若想安稳度日,这是唯一的办法。如果只是杵在原地发问,谁也不会把毒素告诉我们,不会告诉我们那来自何处,因何而生,如何扩散。也不会告诉我们该如何防范。

我像那个老人一样留意着脚边慢慢地走下楼梯。我总觉得好像把某个很重要的东西,某件刚发现的宝物留在那里了。如果回头,或许会看到那东西正在闪闪发亮。但我没有回头,我一边哼着《越过山丘》,一边继续走——走向我的家,有岳父、菜穗子和桃子的那个屋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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